——第十八章——
第二天他們直到中午才出門。
事情是這樣的,格倫有時侯像個小孩子,這幾天也不例外,他因為太期待而拖很晚才睡,以至於澤儂也很晚才睡,第二天就起晚了。如果他們早上便去市集的話,也不會遇到認識澤儂的那兩個人,可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澤儂首先起床,他總是那個比較早起的,他推了推格倫試著將他叫醒,差點將對方推下床。
“快中午了。”澤儂說,“都是你害的。”
格倫掙扎著爬起來,“我怎麼了……”他喃喃地念到,一邊將枕頭丟向澤儂,卻被接住扔了回來。“昨天晚上很開心地跟我聊天到半夜的不知道是誰。”
澤儂沒有辦法回嘴,所以他就要格倫快點換衣服準備出門。
格倫乖乖地照做,他脫下上衣,低頭的時候看了一眼胸口的傷疤,那是一個大的疤痕,就算已經過了一年多,泛紅的皮膚讓它看起來更嚇人。澤儂曾經問他會不會難受,格倫說已經不痛了,很久以前就不痛了,但是看到的時候他還是會感覺很不舒服。
他深呼吸幾次,胸腔裡面只有一邊的肺在好好運作。接著他就穿上外出的衣服,不再看自己的傷痕。
中午的市集已經很擁擠,格倫好幾次就走丟了,其實就算走丟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他總是可以自己回到旅館房間,只不過又要讓澤儂操心而已。大部分的攤上都以展示為主,從蠟到陶瓷到銀器諸如此類,澤儂走走看看,偶爾停下來詢問材料和商品的價錢,也有與同行詢問市場,他沒有買東西——除了湊熱鬧的散客以外沒有人會買東西,大多都直接下訂單。
澤儂現在在跟一個同是北邊來的男子談話,這個景象讓格倫在心裡偷笑,這兩個人在嘈雜的市集裡面顯得太拘束,說話撿字選詞甚是小心,每一舉一動都是得體有禮。
格倫沒有靠過去聽他們說了些什麼,在他心裡深處藏著的直覺讓他害怕那名男子,澤儂卻說他認識那人,這並不令人驚訝,格倫印像中澤儂認識許多奇怪的人,他所不知道——澤儂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是那些奇怪的人大多都頗有權勢,就算不是貴族。跟澤儂說話的男子最後告別的時候向澤儂脫帽行了禮表示告辭,格倫看見那人本來被帽沿遮住的義眼。
他反正是嚇了一跳。
待那人走了,澤儂回頭向格倫的方向走,在還剩幾步的時候突然站住,聽見有人從背後喚他的名字,格倫也聽見了,那是一個聽起來很興奮的女聲。
“這不是那個……那個很安靜的那個嗎?”佩琪首先奔來握住澤儂的雙手,讓他愣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好久不見啊,你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學院見過的。”她說,“本來想要再找你出去,但是同學都說你不見了。”她接著退後一步,仔細地打量了澤儂一番,“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嘛,現在在做什麼?”
澤儂的臉上仍掛著他對陌生人會擺出的微笑,“我想你認錯了……”
“怎麼會呢?”她說著看了一眼才跟上的男伴,“是他吧?上次跟告訴我們方向的那個。”
舒點點頭。
“你看吧,我就說是。”她回頭說道,“我應該沒有叫錯名字。”
澤儂沒能回答,因為他剛剛的確下意識地回應自己的名字,這代表這兩個人確實認識自己,這六年來他終於還是遇到了從前生活中的人,這對他來說是噩夢逐漸成真,一半是因為會面的時候帶來的尷尬,另一半他還不確定是因為什麼,他不覺得任何東西能被他形容成噩夢,就連那場火災都不能,但不管什麼都足以令他拋下,走得義無反顧。
“所以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她高興地問,“我是指……你去哪了?”
澤儂稍稍壓抑了一下自己慌亂的情緒,“家裡有了別的安排,我搬到北邊定居了。現在是名工匠。”
“是嗎?”佩琪歪了歪頭,“沒關係,我認識很多人都沒有讀到畢業,我們也沒有,總之只要生活過得好就夠了不是嗎?”
“我想是的。”
“我告訴你,上次跟我們在酒館的那群人,只有兩個真正畢業了,有一個那次喝瘋了的,現在為帝國工作,變得特別拘謹,前幾天遇到,嚇了我一跳。”她接著又說了許多學院的同學的事蹟,澤儂對那些人自然是沒有半點印象,他點頭並偶爾用單音節回應,她身邊的人也沒有說什麼,舒也是一個安靜的人,只是他的安靜和澤儂的不同,他在陌生人面前並不慌張。
最後佩琪拉著澤儂的手說他們打擾他太久了。“下次有緣再一起出去。”她說。
澤儂禮貌性地答應。可是那是一個謊言,一個無傷大雅的謊言。
這兩個人接著也告別了,澤儂轉身繼續走回格倫的身邊,他的心很慌,手在袖子下輕輕顫抖,他想回去窩在房間裡等待一切自然過去,生活又會回歸正常。
“認識的人?”格倫問,語氣裡好奇背後更多的是擔心。
澤儂搖搖頭,“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似乎認識我。“
“那是過去的人嗎?”
“或許,可能曾經是同學。”澤儂看向地板,深呼吸再抬頭,“沒事了,我們走吧。”
“你的手在抖。”格倫又說,“不舒服嗎?”
“沒有。”澤儂微笑道,“只是……有點緊張。”
格倫知道那種恐慌,儘管他認為自己不會遇到這種窘境,但這對澤儂來說不是第一次,他想澤儂現在一定很想回家然後窩在熟悉的小空間裡,澤儂有時候會跟他說他的感覺。
“我們可以先回去。”格倫說,“如果你想的話。”
“不用。”澤儂回答,“我很好,真的。”
格倫也就沒有再堅持,他輕輕拉著澤儂的袖管直到澤儂的手平穩下來。
“你會怕嗎?突然遇到從前生活裡的人?”他之後會這樣問道。
“也不是害怕。”澤儂會回答,“只是太突然有點無所適從。”
“要是換作我的話或許也會被嚇到。”格倫會這樣笑,“不過你還真的不是很喜歡陌生人的樣子。”
澤儂會點點頭。
“沒關係。”格倫會說,“我在這裡。”
他的確在那裡,到澤儂回到原本的家,他還會在那裡,直到最後的希望熄滅,他也會離開。
且再也不會回來。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這天傍晚格倫還是跟著澤儂去了集會的酒館,那些人似乎也不在意這位客人,既然是澤儂帶著的人他們也是歡迎的,其中也有十四城的工匠和商人,他們跟格倫打了招呼。就連那個令格倫害怕的男子也在,他從頭到尾也是靜靜地旁觀。
格倫在一邊聽他們討論各種工作上的事宜,他覺得很新鮮,好幾次幾乎要吵起來的架勢,可是當協議達成,伴隨一聲酒杯的撞擊又立刻和好如初。澤儂沒有參與爭論,他靜靜地聽,偶爾回應詢問他意見的人,
格倫在船上工作,但是他並不擅長喝酒。那晚他喝地有些開心,後半場他幾乎都記不得發生什麼事情。
最後是澤儂把格倫扶回了旅店。
——第十七章——
“你還好嗎?”格倫聽見熟悉的聲音就睜開眼,那說話的人的手在自己的眼前搖晃,一邊笑著,讓格倫心裡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天氣這麼好,要不要出海?”
格倫揉揉眼睛,“出海?我……不是很想……”
“你這樣很傷腦筋啊。”那人說,蹲下來,“身為出身在海邊的孩子怎麼能怕海呢?”
“可是……”格倫低下頭,向後縮了縮,卻被對方拉著朝房子外面走,格倫不情願地掙扎,但是那個人顯然比自己有力許多。
“我剛剛成為正式的捕鯨人了。”那個人回過頭說,“等你長大一點我也能教你捕鯨。”
格倫沒有說話。
“高興一點吶,不要每次一靠近海就一副要死的樣子。”那個人最終將格倫拉到了一艘小船前面,“上去吧,我們可以一直駛到港口看看。”
“我不是很舒服,可以明天再去嗎?”格倫小聲地說。“而且我覺得那裡的雲有一點厚。”
“不會的。”對方確信地說道,“今天絕對不會下雨,你不相信我嗎?”
“我只是……”格倫本來想說有點擔心因為感覺出海就會有危險,就算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此時他已經被對方抱起來扔進那艘小船,他驚恐地想要跳回岸上可是那人已經將船踢離岸邊,自己隨後跳上船,這個動作令船劇烈地搖晃,格倫緊緊抓住船的邊緣。
“放心,只要待在船上總是安全的。”那人的手覆上格倫的手,因為經常拉扯粗繩而長了繭子,他將格倫的手帶離船緣。“總有一天你要走出來。這樣吧,只要跟我在一起,我就絕對不會讓你出事。”
格倫答應了,但是他心裡有一些酸酸的,他覺得有些想哭,於是手裡握著那雙手不想放開。
“你還好嗎?”格倫聽到熟悉的聲音就睜開眼,覺得眼裡有些濕潤,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也不記得剛剛的夢,他看見澤儂在他面前,擔心的樣子。
“沒事……”他從床上爬起來,“沒事。”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給了澤儂一個微笑。
“我們靠岸了。”澤儂說,一邊將衣服扔給格倫,“外面不冷,可以不用穿外套。”
格倫點點頭,開始準備下船。
坎伯璃的氣溫比雅國舒適許多,至少讓格倫覺得這才是春天應有的樣子,他來自的地方跟北邊更相似,雖然有陽光,但寒冷永遠不會消退。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商業城市,不同於十四城是交易的終端,這裡是一個中轉站,離海岸只有幾分鐘的車程,看起來比十四成更乾淨許多,也更為安全。他們在旅店落了腳,澤儂先去拜訪了幾個師傅的朋友,澤儂說他參加過一兩次這樣的活動,他希望自己還記得那些人住在哪裡。
格倫這一次沒有跟著,他往市中心走了去,沿路受到了幾個士兵的關注。
不同的士兵問了他一樣的問題,比如:
你是誰?
你是鄰國人?
你怎麼來的?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諸如此類。
格倫都一一回答,並且將公民證給他們看,他們看到上面簽了元帥的章,就會默默地離開,格倫想他得一輩子被這樣詢問,這是個排他的國家。格倫想的並沒有錯,他一輩子都得被這樣問話,儘管是很短的一輩子。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與此同時澤儂拜訪了師傅的老友,大部分都是正經的人,澤儂也很高興能與他們共處。“今年為了集市來到城裡的人特別多。”有幾個這樣告訴他,“南下北上的都有。”
澤儂也是知道的,他沒有跟那些人聊很久,就離開去下一個地方。接著又去拜訪了那些並不是很正經的朋友。
並不是很正經是指那些人跟黑市有來往。
就像先前說的,澤儂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他拒絕和黑市來往,就算他認識一些裡頭的人,但這都無關緊要。他回到旅店的時候並不是很舒服——心裡不太舒服——格倫已經在房間裡面等他,自從他說好早回來他就真的天天都很早回家,雖然他並不需要這樣,只要趕在宵禁之前就可以了。
“有一些人我不喜歡,”澤儂解釋道,疲憊地坐到椅子上,“但是必須要去見。”
格倫不知道要說什麼。“沒關係,”他最後決定說,“過幾天就能回去了。”
澤儂點點頭。
這是澤儂對於旅行和活動的看法:在被邀請的時候他還是比較期待的,然而真正到了出發的那一天所有的壞想法就一擁而上,讓他變得非常不想離開家裡,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必須要出席。
這種心情上的變化每一次都必定發生。
“明天,”澤儂又說,“早上會開放市集,傍晚他們會在城中央的酒館開會。”
“好盛大的感覺啊。”
那是因為澤儂的頂頭上司是個舊貴族大家,全帝國各地有上百個工匠為那個家族工作。“不是每年都有。”澤儂說,“今年對外開放了。”
格倫心裡帶著期待。
本來工會的會議是讓工匠們交換信息,並且討論接下來的工作分配和物價之類,有時候也會展示新的商品和原料,今年他們決定對外開放,所以就算不是工會的一員也能夠參與,於是許多人北上南下。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在北上的人群裡有兩個人,他們是一對可愛的情侶,最近不久從學院退了學,他們的理由是太無趣。七年前,在學院裡面,這兩個人向澤儂問了方位,並且邀請他和他們,跟另一群同學一起去喝酒,澤儂算是勉強地答應了。
那天澤儂沒有跟很多人說話,儘管那裡有很多的同學,聚會的地方對他來說有些太吵了。那對情侶之中的女孩找到了他,跟他聊了一會天。
那個女孩叫做佩琪,她的男友叫作舒,也是一個不怎麼說話的人,雖然說是不一樣的安靜。事實上,這兩個人非常喜歡跟人交朋友,見到了人都像是熟識一般。
澤儂沒有太放在心上,大概知道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但是他們卻把他放在心上了——他們會把見過的任何人都放在心上——而且和澤儂當時想的相違,他再一次見到了這一對情侶。
就在坎伯璃北邊的城市市集上。
他們仍舊把澤儂放在心上。
澤儂卻什麼都不記得。
誰也想不到。
澤儂自己覺得這是他一輩子最尷尬和恐慌的一天。
——第十六章——
走了三步,又踩著腳印回到原點。
這是一段關於澤儂過去的對話: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格倫坐在床上問,他總是那個很好奇的,他無法想像失去過去所有記憶的感覺,畢竟自己雖然失去某些東西,但是他還能記得原本的家和父母。“一點都不記得?”
澤儂點點頭。“有一天我醒來。”他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想那是一個宿舍,周圍的人似乎都認識我,可是我一個人都不認識,然後我就走了。”
“好奇怪。”格倫說,把臉埋進抱著的枕頭,“說不定哪一天起來就忽然記得了。”
“或許吧。”澤儂這樣回答,“雖然我不覺得那些很重要,我離開了五年也沒有人來尋找,或許我的過去並沒有許多值得記得的地方。”他停頓,“我在這裡卻有很多。”
這是一個謊言,無心的謊言,澤儂想起來過去本會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格倫當時想他也會為此感到高興的,就算那個時候坐在床上的格倫心裡有一個小小的預感,小到幾乎無法察覺,覺得壞事會發生,就如同他在想著要找到記憶裡的黑影一樣——他的預感是對的,誰也沒有想到,澤儂會一年後突然醒來想起了一切。
卻忘記了這六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誰也想不到。
初春的第二週澤儂被邀請到南邊工會,他自然是會赴約。格倫隨他去了,船隊很爽快地讓他請了假。他們是在清晨的時候出發,搭上了正要回到南邊的貨船,那船上還有兩三個隨行的旅客。
不久後澤儂會再一次搭上同一艘船,回去原本的家,那一次便只有他一個人了,水手會問他怎麼沒有跟格倫一起,他會回答他跟他並不熟識,船上的人都覺得奇怪,可是沒有人說出來。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清晨的海風寒冷的刺骨,就算已經到了春天,水里還漂浮着冬季殘留的薄冰,格倫很興奮,他第一次登上這麼大的船,他站在甲板邊緣,從上往下開,他答應會幫忙做一些雜物,可是目前他除了解開一些繩索並沒有其他事可做。
澤儂在他身後和船長說話,上船令他感到不是很舒服,就算他很擅長游泳。格倫一直覺得澤儂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比如說他平時跟人說話那麼窘迫,一到了比較正式的場合卻又變得非常自在——當然那也都是假的自在。
他突然感覺一坨布料落到自己肩上,他回頭。
“不冷嗎?”澤儂問。
“還好。”格倫揉了揉圍巾,“可能有一點。”
“再過一個時點就會起航了。”
格倫很期待啟航。“你說你要去什麼工會?”他轉身,倚在甲板的邊上,“這個國家的運作真是複雜。”
“其實沒那麼複雜。”澤儂聳聳肩,將戴了手套的手藏在袖子底下,“那些人跟我都隸屬於同一個貴族家族,他們幾年會聚集起來討論一些工作上的事項。”
“我以為你沒有上司。”格倫笑道。
“大部分的人都有。”澤儂回答。
格倫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上司或者為任何人工做過——至少在來這個地方之前——他會把獲物拿去市場賣,可是他沒有任何的合約或者責任。澤儂有,他似乎為一個很位高權重的家族工作,格倫在逐漸學習這裡的社會結構的時候發現的,這個國家的工匠地位跟商人一般,是頗受尊敬的身份,而且隨著隸屬的家族越來越高。那是格倫第一次覺得澤儂很厲害。
“說起來我還沒有去過十四城的以外的地方。”
“南邊總是在刮風,終年不斷。”澤儂說,“我是從那裡來的。”
格倫知道澤儂是南邊來的,他說話的時候有一點像南邊來的商人,混雜著被同化了的北方口音,也就是那平淡的沒什麼音調起伏的口音——格倫就沒法這樣說話。“我們會經過你以前住的地方嗎?”
“學院的話還要再更往南邊一點。”
船帆在他們頭上揚起,被風吹得鼓脹,水手拉起錨,貨船便駛離海港。澤儂有些不安地看向桅杆,隨後又被薄冰撞擊船身的聲音所分心。“沒事的。”格倫說,“這艘船很重,沒有那麼容易出事。”
澤儂並不是擔心船會出事,他很相信這麼大的船很安全。
他只是不想要回去南邊。
也沒有什麼原因讓他不願意回去,他之前跟師傅也去過幾趟了,但是這一次讓他格外不願意。澤儂只是對格倫微笑點頭,要是格倫知道自己是不願意去,估計會直接拉著自己下船,這樣會誤很多事情。“要不要先回船艙?”格倫又問。
“沒關係,待在這裡也可以。”澤儂答道,一邊走兩步向前,靠在格倫旁邊的船殼上,“其實沒有那麼糟糕。”他覺得格倫不信。格倫也的確不信。
“我小時候也不敢下海,就算我的父母都是在船上工作的,他們在暴風雨中去世了。”
“但是你還是上船了。”
格倫點點頭,他手裡摩挲著頭巾的尾端,他似乎在思考什麼,臉上多了些困惑。“習慣就好。”他最後說。
“你喜歡海嗎?”
“不喜歡。船很安全,但是海太危險。”他說著就垂下眼,“總覺我身邊有太多人喪生在海裡。”
接著是一陣沉默,船向東邊稍微轉了個小小的彎,船身也隨之傾斜。“我這樣說是不是只會讓你感覺更不安?”格倫突然意識道自己犯錯一樣轉頭看向澤儂,尷尬地笑了,“抱歉……雖然說很多但也頂多兩三個而已,其實也不是很多……”
澤儂說沒什麼,他不會因為這樣就感到緊張。
他靜靜地聽著格倫說起一些海上有趣的瑣事,比如說,第一次捕到鯨魚,或者撈起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像是鞋子,珠寶,鍋蓋,鑰匙,諸如此類。澤儂跟他一起笑,可是心裡卻沒有表情上那麼開心。
兩三個。他在心裡重複道。就他所知格倫只有提起自己的父母。
“嘿!格倫!”他們兩個的對話被一個水手打斷,於是同時看向同一個方向,那個水手招招手示意要格倫過去幫忙。
“我去一下。”格倫說,將圍巾取下套在澤儂的脖子上,“覺得不舒服就先去船艙待著會比較好。”他拍了拍澤儂的手臂,“晚點見。”
澤儂看著格倫跑到甲板另一頭,幫忙水手固定帆下的繩索。他知道格倫對這次遠行很興奮,這也是他不想要告訴格倫他不想出行的原因之一。
他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格倫,他覺得那些事情都無足輕重。
有些事情格倫說的很準確,這艘船很大,就算遇到了風雨也不會出事,頂多是被浪推得有些顛簸,格倫跟澤儂待在船艙裡面,格倫一直試圖讓澤儂不要太不安,就算事實上澤儂不會因風雨而感到不安。
倒是格倫想起了那場把自己捲進禁海的浪,令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傷口。
不到一年後他會在一次被捲進一樣的浪,而這一次他沒有那麼幸運。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第十五章——
澤儂在工作室裡,他以為格倫會像往常一樣回來,可是基於這幾天格倫都會來得很晚,無論他有什麼事情要做,澤儂他不准備過問,是一直到了天黑格倫都沒有出現,他才開始有些擔心。
十四城並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冬天,天黑地很早。澤儂沒有收工作室他想格倫隨時會回來。
可是格倫沒有,澤儂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半夜,他無法出去找,宵禁鐘馬上會響起。
澤儂只能靜靜地等,他他往爐子裡添了一些柴。
他覺得格倫最近怪怪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總覺得格倫有些躲著自己的意味。澤儂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事實是,這是他第一次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當然也是他第一次遇到人際關係上的危機。
如果這是跟別人一起生活的代價,他也沒有後悔付出這麼多,可是他確實為此感到苦惱。
門上傳來砰的一聲,澤儂看到格倫蹲在門邊,似乎是剛剛跑了很長的一段路才到達這裡。澤儂並沒有表現出著急或者生氣,可是他心裡是兩者皆是,他從椅子上起身。“還好嗎?”他問,“我差點以為你出事了。”
格倫點點頭。
“不要再這麼晚回來了。”澤儂又說。“很危險的。”
格倫點點頭。
“回來就好,早點休息吧。”他伸手將格倫從地上拉起來,給了他一個微笑,隨後便要去清理爐子——在這之前怕格倫回來太冷,他一直都在燒火,所以工作室裡面格外溫暖。澤儂轉身,放下了心後就開始感受到晚睡的疲憊,而且比以前更甚。
身後的人拉著他的手卻沒有放開。
他回頭,有些窘迫。
此時此刻澤儂想起來那一天在醫院自己也是被格倫遮掩拉住,格倫那個時候看著自己的眼神跟現在差不多,彷彿很急切地想要說什麼。澤儂這幾天一直在想格倫那個時候可能是想要叫自己奧托,卻叫不出來,經過思考後澤儂大概摸索出了些頭緒,比如說格倫以前一直提到的那個被忘記的黑影,估計就是他死去的好友,因為格倫從來沒有提過他的朋友死去,只可能是忘記了。
一切似乎都逐漸變得合乎情理。
他卻希望事情永遠都不要明了。
“怎麼了嗎?”他小聲地問,有些害怕的意味。
格倫這一次確實地說話了。“你最近變得很奇怪。”格倫說。
澤儂當時就懵了。
“他們說我應該跟你談談。”格倫又說,一副事態很嚴重的樣子,澤儂就是被這個樣子嚇壞的,他的腦中跑過這幾天他做過的事和說過的話,至少是他記得的那一些,他不覺得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所以他想格倫是不是知道自己遇見了旅者,畢竟這是個充滿謠言八卦的地方。
他僵硬地微笑,“談……什麼?”
對方的眼神忽然軟下來,不太確定地移向腳邊。“我不知道。”他問,“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高興?”
沒有。澤儂在心裡這麼回答,卻沒有出聲,因為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思考為什麼格倫會覺得自己不高興上面。事實是,澤儂除了有點安靜以外並不覺得自己跟平時有什麼區別。而他不知道的是,就算他自己覺得自己和平常無異,可是周圍的人一眼就能察覺,格倫是其中之一,還是特別緊張的那個。澤儂知道格倫是什麼樣子,發生什麼在心裡想很多,然後就越想越多。
他感覺手被握得更緊了一點。“我做了什麼嗎?”格倫小聲地說,“我有種直覺是因為我。”接著格倫抿了抿嘴,這個動作讓澤儂感覺格倫像個小孩子——這是他一直都有的想法,就算格倫只比自己小兩歲——澤儂從來沒有記得自己跟小孩子相處過,他於是很擔心。
其實是害怕的。
格倫慢慢地放開澤儂的手,焦慮地摸著自己的耳朵,“花店的大叔說你以前都是一個人住。”他的手再移向頭巾的結,“是不是我在這裡賴太久了……因為自從我出海以後你就怪怪的。”
“你知道……如果你想的話我也可以搬出去。”格倫說。
格倫也真的只是這麼想的。
這是他的想法:他現在有個工作了,也在城裡跟各種人混熟,要自已生活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他喜歡跟澤儂住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造成了麻煩,他會選擇保持朋友的關係,就算要搬走到別的地方去。
澤儂看著他,沒有出一點聲,這讓格倫尤其難過。
“說話啊……”他喃喃地唸道。
澤儂彷彿忽然回過神來一般,格倫就知道他剛剛在腦子裡回答了他的問題但沒有記得要說出來,那本來有點僵硬的微笑放下了,他覺得澤儂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悲傷,這個眼神格倫記得,他在提到去尋找記憶中那個人的時候澤儂也是如此。“你總是想太多。”澤儂說,語氣卻是很輕鬆平常,“我沒有不高興,當然如果你想要搬走我也沒有資格阻止。我的確自己生活了很久,但是……”他頓了頓,“說實話我不想再回到那種一個人的生活……”澤儂接著沉默,又揚起嘴角溫和地微笑,“沒事,早點睡吧,明天你不是還要早起嗎?”
他轉身繼續剛才的動作要去清理爐子。
明明就答應過不高興就不笑的。格倫在心裡說道,他站在他本來站的位置,有些懊惱為什麼自己要懷疑澤儂,他承認他會想太多,只要想法被種下就只會越長越大而且揮之不去,現在好了,他斥責自己的愚笨——他現在倒是讓澤儂傷心了,到頭來還是因為自己。
格倫慢慢地走去幫澤儂清理爐子,澤儂在火災以後清理爐子格外仔細,格倫很理解,他想到那次災難仍舊會怕——只是不是因為自己差點死掉,他比這個更加接近死亡過,而是因為差點失去澤儂。
他也不想回到一個人的生活。
格倫將頭靠在澤儂的肩膀上,就是那片有點顏色不一樣的皮膚,後者看向他,“怎麼了?”澤儂問。
“對不起。”格倫說,聲音小得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為什麼要道歉?”
“為了所有的事情。”格倫回答。“我以後會早點回家,也不會再說奇怪的話,也不會想要搬走,也不會想太多。”
“知道就好。”澤儂說,“現在幫我拉一下袋子。”
格倫乖乖地將麻袋撐開,讓澤儂能把灰燼趕進去,然後他在袋口打了一個繩結,他總是嫌棄澤儂的繩結打得很差,畢竟格倫自己在船上工作。
“我明天不用出海。”格倫上樓之前突然想起來,天氣太冷了船隊決定要減少出海的次數,反正存貨的魚在這樣的溫度下也能保存更久。“我在工作室裡幫忙吧。”
澤儂點點頭。
走了三步,又踩著腳印回到原點。
——第十四章——
博瑞斯沒有見過旅者,他見到的是叛國者的首領,兩個人很像,經常被搞錯。澤儂見到過旅者,只是旅者跟整個悲劇都沒有任何關係,他也沒辦法恢復任何人的記憶。
事情是這樣的,澤儂出了旅店準備去魚市旁邊的港口,他跳上在城市裡繞行的馬車,上面只有另一個乘客,澤儂並沒有覺得太奇怪,另一個乘客穿了黑色的斗篷,他看了澤儂一眼,澤儂看得見深黃色的眼睛。
“這不是西港的工匠嗎?”那個人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雖然見著是年輕的樣貌。
澤儂轉頭向對方,他思考著這是誰,他不記得認識這樣的人。“請問你是……”
“噢你不知道我。”乘客說,“我知道你的朋友,格倫?是叫這個名字嗎?”
澤儂點點頭。
“準確的來說我的朋友認識他。”那人皺了皺鼻子,“不過我想他也不記得了吧,幫我跟他問好啊。”
“嗯好。”澤儂回答,過了幾秒鐘他意識到一些剛剛被自己忽略的東西,那種感覺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往腦袋裡衝,胸口就像被敲了一棒一樣難受。“你知道格倫的事情嗎?”他問,這次有些急促地傾身。
對反笑了,“知道啊。”他這麼說,“前些時候還因為朋友死了很傷心呢。”
前些時候,澤儂對自己說,格倫來到這裡已經一年了。
那個人突然歪了歪頭,“話說你長得跟他真像。”
“誰?”
“奧托。”對方回答。
澤儂不知道奧托是誰,不過能猜測可能是格倫死去的朋友,他本來想要問更多,但是眨眼之間另一位乘客就消失了,這個時候澤儂知道自己遇到了旅者,帝國里的人基本都知道旅者和旅者的故事。澤儂僵在原地,周圍逐漸有了別的人,可是他不是很在意。
他從來沒有對格倫提起這件事情。
澤儂責備自己的自私。
工作室重建完畢已經是冬天了,還好在冬天前得以完工,因為冬天的十四城基本上是被雪完全覆蓋的。西港已經關閉了大部分,剩下稍微比較靠近城中部的部分還能夠停船,有時候會有人來清理薄冰。澤儂在送出第一批貨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生活步上正軌了。格倫還是跟著漁船隊捕魚,他期間捕到過一次鯨魚,那次他差點被甩下船去,最後拿著長刀直接截斷了那魚的脊椎,才將它拖上船。格倫能捕的鯨魚都不大,都是些年幼的,如果要捕到大型的成鯨,就需要更多的人手和更大的船。
總之這次漁獲給格倫帶來一筆不小的收入,他沒有直接回到工作室,而是轉身進城。事實是,格倫覺得怪怪的,不是他自己怪怪的,而是澤儂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有些煩惱,他直覺告訴自己跟自己有關,他從那天澤儂去了漁港以後就一直在想自己做錯什麼事情,澤儂似乎又回到剛開始那樣拘謹的樣子。
格倫這幾天都有點不想回家。
外頭是越發的冷,格倫的鞋陷進雪裡,他的腳和鼻子有些麻。
“格倫!”他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於是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才意識到自己走到市集的花店門前,花店現在因為季節是不賣花的,現在在販賣的都是一些工具和材料。
“你好。”格倫點點頭,略顯不經心。
“聽說你們的工作室弄好了。”花店的老闆說,“很忙嗎?”
“我不知道。”格倫回答,“我現在在捕魚。”
“哦……噢。”對方聽了似乎有點尷尬,“吵架啦?感覺你們很少一起出現了。”
格倫愣了一下。“沒有……”但這是事實,本來他常常跟澤儂到市場去,可是這幾週來連相處的時間都變少了。他們沒有那麼忙,雖然比起火災之前是有更多單子要補貨,可是真的沒有那麼忙。格倫想要說是澤儂變得怪怪的,可同時他又覺得是自己的緣故。“只是……”他思索著怎麼說比較好,“澤儂好像不太高興。”
“是嗎。”花店老闆摸了摸下巴,“這倒是很稀奇。外面冷死了,要不要進來?”
格倫走進店鋪,“謝謝。”他說。
“我一直很喜歡你們兩個年輕人。”花店老闆遞給格倫一杯熱茶,“你們一直都是我最好的顧客之一。”
格倫緩緩地啜了一口茶,覺得舒服多了,“你認識澤儂很久了嗎?”
“嗯,從他剛到這裡來的時候就認識了。”老闆坐下,“他可不是很容易不高興的人。”
格倫不知道要怎麼回應。
對方聳聳肩,“當然我不是說你很厲害,但……的確是種成就。”接著他突然傾身,一副很有興致的樣子,“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
“誒?”格倫被突如其來的詢問嚇了一跳,手裡的杯子差點沒扔出去,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會被問這樣的問題,他要是被邀請進某個房子裡大多都是邀請者想要聊些有的沒有的,只是沒想到這麼直白。“我不知道發生什麼……我還在想。”
“你問過他嗎?”
他搖頭。
“那小子畢竟自己一個人生活了很久啊。”花店老闆擺出一副很喪氣的樣子,“還以為能聽到什麼很厲害的故事呢,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會做些很刺激的事情不是嗎?就算看起來都正經八百的。”
格倫只是無心地笑笑,聽對方講一些他聽說的年輕人做的瘋狂的事蹟,比如說一些年輕人因為追求了不該追求的東西而失去了很多,像是家人朋友,或是身體上某個部位,重要的記憶,諸如此類的。格倫沒怎麼聽進去,他小聲對自己說,我可不是自願的。
“先前在你剛到這裡的時候,在南邊的羅爾帝,也不知道是喝酒鬧事還是什麼的,等士兵到達,一整個酒館裡面全都是鮮血,那樣的場景你想想看,所有的屍體都被挖走了眼睛,而那些眼球就被裝在一個玻璃盆裡面。”他頓了頓,“簡直瘋了,你說是不是?”
“嗯……嗯是啊。”格倫回答。
“我想該回去了。”花店老闆這樣說,“現在是收市的時間,趁外頭人還很多,要不然再晚一點回去可能會惹上麻煩。”
格倫瞥向窗外,積雪還是很深,並沒有融化的跡象,天空是灰色的,再過不久太陽便會落山——這種北邊的地帶在冬季總是日落的特別早,日出的時間也會順延——這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晚上匪徒盜賊會變得更加猖獗。他曾經差點被搶過一次,但是他身上什麼都沒有,而夜巡的士兵又正好趕到,士兵幾乎都認識他這個外來者,所以也會施以特別的關注。澤儂還是告訴他日落以後少待在外面,他不會每次都這麼幸運。
澤儂一直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於是格倫向花店老闆致謝,接著就走出店鋪,已經有幾家點上了燈,所有人都忙著在天黑之前把東西收好,鎖起門。但格倫沒有按照建議直接回家,他仍舊在路上晃蕩,在這裡住了一年間他認識到宵禁要午夜才會實行,所以他不用急著跑回家。
他需要時間整理思緒。
格倫就這樣慢慢地走出市場,經過了車站,他準備晚一點自己走回去。
這是格倫現在有的想法:
或許是自己在工作室裡賴太久了。
或許自己應該搬出去。
或許他做了什麼事情讓澤儂不高興。
或許是因為自己回到海上。
或許……
還剩下一年。
——第十三章——
格倫會到診療室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頭髮很濕,讓格倫感覺有些冷,但是總體來說比剛剛鎮靜多了,“你的脖子這裡。”格倫歪歪頭,坐到澤儂旁邊,“怎麼了?很嚴重嗎?”
“被掉下來的木頭打到了,”澤儂回答,“不是很嚴重,一段時間就好了。”他不知道被燙傷的部分將來會留下一片顏色不太一樣的皮膚顏色。
“痛嗎?”
澤儂說不痛,但他篤定格倫不會相信。格倫也的確不相信,他現在好不容易理好思緒能夠正常地思考,就感覺剛剛自己的舉動實在很不該,可是澤儂看起來沒有太介意所以他決定不提。“謝謝。”他又說。
澤儂只是微笑。
“如果,你找到答案,會選擇回來嗎?”
“我不知道。”
接下來的事情是這個樣子,格倫和澤儂沒法再住回工作室所以現在暫住在附近旅店的地下室,旅店老闆用很低的價錢將房間租給他們,他們去檢查了火災剩下的東西,還有些能夠使用於是留下來。格倫去找了漁船的隊伍,他覺得自己這個時候再留在澤儂身邊只會是個麻煩,他回到了海上,至少他強迫自己回到了海上。
而澤儂的話,要從更北邊的情況說起。
北邊的巢,也就是邊境的位置沿著山脈更往東北邊的方向去,那裡仍舊是常年冰雪覆蓋之地,而且已經遠離了十四城,所以可以說是人煙罕至,偶爾會有一些村莊和礦場之類,但那都不是很重要,在那裡能看到一片湖泊倚在岩壁旁邊,而在那山壁上若仔細看,可能能夠看到一些小小的孔洞,晚上哪些孔洞會發出微弱的光,跟夜晚的星空融合在一起很難被發現。
那是北邊的獸穴,整個帝國最大的貴族集散地。
澤儂接到的那些客制化的單都是從那裡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有這樣的地方存在。
聽著,澤儂是一個在貴族間很有商譽的人,在生意來往之間認識了許多大人物,而在獸穴裡常住的大多都是帝國舊貴族大家的家長,也就是帝國里國王和親王之下最有權勢的一些人,包括澤儂的老主顧,同樣也是一個大家的家長,他從澤儂的師傅開始就在定他們的貨,這次這一批沒有按時到達就差了人來詢問,火災的事情就傳進了獸穴。
澤儂的老主顧為此深表同情,並且承諾借給澤儂一筆錢來重建工作室,因為他不想再去找一個合作愉快的工匠。
所以就是這樣,工作室現在在施工當中,澤儂偶爾會去監督,大部分的時間在旅店幫忙,他覺得又回到了那次跟商隊旅行的生活。
“你真的不像一個工匠啊。”旅店老闆翻著整理好的帳本,這本來都是老闆娘在做的工作但是半年前她旅行到南邊去了。“這字寫得。”他說,“像一個學生。”
澤儂想起來他那時候醒來的時候是學院的宿舍,他想他以前可能是學生,可是至於學什麼,為什麼是學生,或者家裡如何一概都記不起來。
“那個。”旅店老闆又說,“下午沒事了,你想出去就出去吧,。”
“謝謝。”澤儂點點頭,他準備要去港口,漁船總是清晨出海,因為要趕在魚市開始經營之前,現在應該已經回來了,至少他是這樣想的。
格倫的確已經回到了港口,漁獲也都裝上車往魚市場運送。這是他來到十四城後第五次出海,已經逐漸習慣了,他很慶幸自己還記得要如何捕魚,他也很慶幸自己能支持得住捕魚的工作,海浪仍舊讓他害怕,但是還不至於令他無法做事。
他跟這裡的漁夫聊天,他們知道格倫以前捕鯨。
“你一個人捕鯨?”漁夫問。
“啊……應該是吧。”格倫回答。
可是他總覺得有些奇怪。
“真的假的,一個人怎麼捕鯨?”漁夫又問。
格倫沉默,他自己說自己都不信,一個人怎麼捕鯨?
“抱歉。”格倫垂下眼,“我其實不太確定,我自從經過禁海就忘記了很多事情。”
漁夫們都是一副“哦,原來如此”的表情。“可以理解。”那個漁夫聳聳肩,“聽說禁海的海妖會把人的記憶吃掉,那些東西都很煩人。”
另一個人笑著拍了下腿,“如果進過禁海的人都不記得發生什麼,那故事是誰說的?”
“旅者說的。”漁夫回答,接著所有人都沉默,格倫不知道為什麼。
“你知道西港貨船上的水手,那個年輕的,他說他見過旅者。”另一個人小聲地說,打破尷尬的沉默。
其他人擺出不信的神情。
“那個小鬼太年輕了。”最老的漁夫哼了哼,“說什麼給他聽他都會信。”
“你知道旅者是誰麼?”格倫身旁的漁夫看格倫一臉茫然就低聲問他,格倫搖搖頭。“旅者是一個傳說,他並不是人,可以在各處穿梭。你知道嗎?如果你看到旅者說不定能求他找回你的記憶。”那人皺皺鼻子,表示這話帶著玩笑的意涵。
格倫找不到旅者,他想過,可是沒有成功,他到最後也不會恢復記憶。
格倫不討厭這些人,可以說他挺喜歡跟本地人相處,大部分都很不錯,除了一些會對外國人表現出排斥的態度以外,都很願意跟格倫說話,只是就算在十四城住了一年,格倫在許多話題上還是很不了解,澤儂有時候會很耐心地解答,有時候會告訴他再住久一點自然會明白。
格倫希望如此,但他不知道他只剩下一年的時間。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澤儂在港口出現的時候格倫有些驚訝。澤儂跟漁夫們打了招呼。
“嘿,這不是西港附近的蠟燭工匠嗎?”有一個人揮手說道,“怎麼跑這邊來了?來,一起坐。”他順手推了個凳子給澤儂。
“只是來看看。”澤儂一邊坐下一邊向格倫點點頭。
“放心吧,你家的小朋友在我們這裡很安全。”然後他們一起笑。
所有人又繼續聊着一些不怎麼重要的話題,比如說:魚的市場價格,新親王,那場火災,諸如此類。
——第十二章——
澤儂凌晨被驚醒,他被濃煙嗆了一下,第一個反應便是失火了。澤儂很快地下床,順手抓起床邊的面罩,他摸到浴室,提了水桶,現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讓格倫先出去,格倫比自己更容易在火場裡出事。於是澤儂將格倫從床上拉下,水桶提起來直接將冷水倒下,動作略顯粗暴但是足以叫醒格倫。
格倫剛醒的時候還迷迷糊糊地掙扎,澤儂盡量將他按在地上不讓他吸到煙,“別動。”他小聲安撫道,格倫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停下掙扎,澤儂才有空手能將面罩套在格倫臉上,後者有些抗拒,但是還算沒有讓澤儂遇到困難。“蹲低,我先帶你出去。”
他就這樣帶著格倫往樓梯走,煙霧和熱度讓澤儂的眼睛幾乎睜不開,可是他覺得現在如果自己沒法動,那兩個人都會完蛋,他極盡所能地用浸濕的袖子遮住嘴和鼻子。
火是從工作室開始的,樓上燒的比樓下嚴重,木頭發出斷裂的響聲,澤儂正想可能會塌掉木頭就在他們身後掉落了。
他們穿過工作室還算順利,眼看門就在前方,澤儂本想鬆一口氣。
可是他沒有。
事情是這樣的,澤儂本來可以跟格倫一起從火海裡全身而退,但站在工作室門口的一瞬間澤儂想起來很多東西應該要在剛才就帶上一起上樓,這讓澤儂很後悔。
這些是澤儂後悔沒有順手拿出來的東西:
格倫的頭巾。
放在櫥櫃裡的錢。
工作室裡的烏鴉。
澤儂很快地回頭,雖然方才聽見木頭塌落,他們來的路卻看起來還能再撐一會,他很快地評估了一下情勢,決定要自己回去。澤儂推開門,超格倫背後用力一推,將他推出危險的區域,而自己卻再次跑下樓。
澤儂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動得這麼快而精準,他快步下樓,一眼就確定自己要拿的東西的位置,然後就是抓起那些東西——他覺得自己可能來不及去找烏鴉——塞在一起。
逃跑。
此時火已經將工作室的結構變得無比脆弱,澤儂在穿越工作室的途中屋頂忽然崩塌,他反射性地閃躲,但是燒燙的木頭打中他的左邊肩膀,一刻澤儂感覺不到痛,大概是因為全身都在難以忍受的熱度當中。
他也聽見士兵的呼聲,直到自己得救了。
第一批到達現場的士兵,他們救出澤儂,什麼都不讓他說直接帶去醫院,澤儂在人群中並沒有看到格倫,他希望格倫沒事。一直到到達醫院,醫生將冷毛巾敷在他肩上的時候他才知道痛。
“還好不是很嚴重,只是表面燙傷。”醫生皺著眉頭說,“痛幾天就會好了。”
澤儂點點頭,比起痛他現在更在意的是格倫和工作室,他問了醫生幾次自己能不能先走,但是都被攔住了。醫生很不高興地拍了澤儂的頭,“幹嘛這麼急!”他斥責道,“連藥都沒擦繃帶都沒上是要趕著去做什麼?!”
於是澤儂只能乖乖在醫院待著。
天亮後就有人來問他話和告訴他現在的情況,報告的人跟他說了一些像是工作室毀損的程度和沒有蔓延到旁邊的房子諸如此類,澤儂靜靜地聽,他從頭到尾都很冷靜,一邊聽著一邊在考慮以後該怎麼辦。
“格倫呢?”最後他問道。
對方想了一下,“你是指跟你住一起那個吧,他現在應該在房子旁邊幫忙收拾,看起來沒有受傷什麼的,我想是沒事。”
澤儂在心裡鬆一口氣。
“我先走了。”報告的人說,“還得跟上面回報。”
“等一下。”澤儂叫住本來要離開的人,對方回頭,澤儂很快地從包裡拿出那條紫色的頭巾,“幫我給格倫好嗎?”
他接下頭巾,澤儂感謝了他。
格倫這個時候還在工作室收拾,大部分燒焦的木頭已經運走了,他在周邊徘徊,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比較好,他試圖讓自己保持忙碌。
“你是格倫嗎?”一個人從後面叫住他,格倫花了點時間才反應過來有人在叫他。
“是。”格倫回答。
“這個給你。”那個人說,“澤儂在醫院,如果你想去看看的話。”
格倫看到的是他的紫色頭巾。
他將它小心地將頭巾拽在手裡,“謝謝。”他回答,對方就走了。
頭巾看起來沒有損壞,只是聞起來也有火的味道,他蹲下,試圖平息自己的情緒,不想再像昨晚那樣喘不過氣來。接著格倫慢慢地往醫院的方向走。
格倫覺得很累。
澤儂按照醫生的囑咐在醫院待了一天,他在診療室裡坐著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左肩開始痛,所以護士給了他一些止痛劑。
格倫站在門口的時候澤儂笑了,因為格倫手上都是灰,看起來像是三天沒有睡覺。
“你笑什麼?”格倫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聲音抖地厲害,他走向澤儂,後者在想著要怎麼回答,“你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抱歉。”澤儂努力地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比較嚴肅一點,“我……”
“你為什麼要跑回去,就為了拿東西嗎?”格倫問。
“我……”澤儂有點想要說他的確真的就是為了拿東西,可是又想說格倫聽到一定會非常生氣所以打住。
格倫抬起手,因為被木屑刺傷而流著血。澤儂第一個反應是自己會被打,格倫生氣的時候會示意性地敲自己幾下。
可是發生的卻和他預想的相反,他感覺格倫的手繞過自己的脖子,澤儂僵住,事實是,他這輩子還沒有被人主動抱過,瞬間手都不知道要往哪裡擺。“不要嚇我啊……”格倫小聲地說,臉靠在澤儂胸口,手抓得很緊,使得內疚在澤儂心裡滋長,又一次,雖然他沒有任何理由要感覺內疚,但是他的確覺得自己應該要早點想辦法告訴格倫自己還活著,當初也不該冒然跑回火場,格倫是對的,如果他就差這麼幾秒幾分可能就不會坐在這裡,或者受到無法挽回的傷。本來一直很鎮定的澤儂這才有些後怕,他沒有表現出來,他輕聲安撫格倫。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他這樣說。
不久後醫生進來抱怨格倫把診療室弄髒從而將他趕出去。
格倫對澤儂很生氣,那種因為擔心和害怕而造成的憤怒,事情是,格倫經歷過一次因為衝動造成的災難,雖然不記得為什麼但是他記得那是衝動,他不想要任何人遭遇一樣的事情,他清楚這種事情不是每一次都能像自己那樣幸運。
在他的印象裡他失去過很多人。
他不知道的是他會失去更多,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第十一章——
澤儂的工作室周圍現在已經有很多士兵,謝天謝地這裡現在有很多士兵。
事情是這樣的:
澤儂覺得自己有些不在狀態之內,他的思緒飄乎,不知道往哪裡去。他在想一些事情,比如說自己很自私,還有如果格倫真的走了他的生活會變得怎麼樣子。當然,他又會成為孤身一人的狀態,他從前很喜歡這種生活,但是現在他無法確定。
他跟格倫想到了一樣的事情——如果格倫發現他所忘記的是一個更重要的人,那怎麼辦?
這天他們兩個走在街上沒有什麼對話,心事讓他們的腳步沉重。回到工作室還是像往常一樣的工作,澤儂做的很慢,進度有些落後,他決定晚上整理好思緒明天趕上進度。
聽著,澤儂平時是一個很小心的人,他在睡前會將所有的東西,從鍋子到材料到爐子一一檢查一遍,特別是爐子,如果藏著沒有熄滅乾淨的火,有可能會導致整個工作室燒起來,他的師傅警告過他幾次,因為師傅自己在年輕的時候就曾經犯過這個錯誤。澤儂也很明白,他只要一不走心意外一定會發生,並且這不是一個機率的問題,如果別的人忘記鎖門,他有機率被小偷洗劫,但是在澤儂身上沒有這個機率,小偷必定會光顧。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但是今天晚上他的心不在這裡。
於是意外就發生了。
格倫晚上睡得並不好,他夢到了海和魚叉還有暴風雨。
突然他被一股力量拖到地上,肩膀撞到木板,他感覺水從上方直接淋下,那人將他按住,於是本能性地開始掙扎。“別動。”那人小聲地說,格倫認得出是澤儂的聲音,他正想要問澤儂發生什麼事情,澤儂卻有點強迫地將面罩套在格倫臉上。“蹲低,我先帶你出去。”澤儂說,語氣有一點著急。
房間裡很熱,這種熱度在全雅國都不可能發現,格倫試圖睜開眼睛,在難過得再閉上之前他瞥到的是一股濃煙,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澤儂帶著他走上樓梯,樓上更加的熱,格倫聽見火燒的劈啪聲,走了一會,他算過大概跨過了工作室,期間背後傳來木頭掉落的動靜。
最後格倫被從身後用力一推,他踉蹌了幾步,跌在地上。
格倫惶恐地回頭,工作室已經幾乎被火焰吞沒,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只發覺周圍有許多人在奔跑,其中大部分是士兵。
失火了。格倫對自己說。他在人群裡尋找澤儂,他剛剛明明還在自己身後,現在卻怎麼也找不到。格倫沒有想,他已經在跑回工作室的路上。
“你在幹什麼啊!”一隻手將格倫拉住,那是之前格倫在港口認識的水手博瑞斯,他剛剛從街上準備走回貨船,卻看到火光就一邊喊士兵一邊跑了過來,博瑞斯將格倫反手壓在地上,不讓他掙脫,“你還要跑回去嗎?會死的!”
“放開我!”格倫掙扎,直到他突然無法呼吸,他能夠吸氣但是空氣彷彿無法達到肺裡,他覺得頭暈,有些想吐。博瑞斯看著格倫蜷縮在地上,急促地喘氣,才慢慢地將他放開。
博瑞斯蹲在他旁邊,“嘿,你還好嗎?是不是受傷了?”
格倫勉強搖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跟工作室一樣崩塌了,他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卻說不出來是什麼時候,總覺得這是一種無名的絕望,如果是對失去澤儂的恐懼他可能還能理解,但是究竟是什麼讓他直接跳過恐懼進入絕望,他總覺得這種事情怎麼一直發生在自己身上。
不斷不斷地重複。
從起火到士兵到達之中沒有過很久,來幫忙的人手很多,火勢很快地被控制,周邊沒有許多建築,所以也沒有蔓延,周圍的人都被驚醒了,他們一直到天亮才逐漸散開回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其實這場火並不是非常嚴重,工作室坍塌了大半,但是火還沒有完全吞噬樓下的臥房。士兵事後報告火是從爐子開始的,可能是火沒有熄乾淨,這種火災並不少見。
格倫坐在一邊的長凳上,他盯著剩餘的工作室,好不容易將情緒和呼吸穩定下來——先前醫生就有警告過他不應該太激動——手裡握著澤儂的面罩,上面還有煙熏過的味道。格倫沒有受傷,就是被博瑞斯制伏的時候受了點擦傷,他的肩膀上有些瘀青,可是都是些不重要的小碰撞。他什麼都不敢想,整個人都處於麻木的狀態,士兵問他話他也只是點頭搖頭。
博瑞斯已經走了,就跟所有其他的居民一樣。
“你們倆事情還真多啊。”一個士兵走過來,正是格倫一年前出院的時候給他指示的士兵。“不過人沒事就好了。”
格倫抬頭看著那個士兵。
“你們也算幸運了,現在有很多閒置人手。”士兵又說,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等一下還是去醫院看看吧,你的身體狀況似乎也不是那麼好,有些內傷現在感覺不到,到時後症狀出來就麻煩了。”
之後會有很多人來跟格倫說一樣的話,但格倫不會聽進去,他還沒有恢復處理大部分進入耳朵的信息的能力,還好他也沒有內傷,否則他在這幾天就會死去。格倫最後會死在海上,他現在很安全。
格倫動了動嘴,最後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
“澤儂在哪裡?”
可是他卻不想聽到答案。
“我不知道。”士兵回答,“現在太混亂了,說不定去問問別人他們可能會知道,我該走了,但你認識我,有遇到問題可以來找我,我的長官還是很好說話的。”
格倫木然地點頭,那個士兵就離開了。此時此刻他有點不確定該對士兵的回答抱持高興還是難過,但是他告訴自己他們只是還沒有找到澤儂,等他們找到了,澤儂就會回來,告訴自己他沒事。
一定是這樣的。
一定是這樣的。
他站起來,走去幫忙整理火災後的殘房。
格倫幫著將燒焦的木塊之類搬上拖車,問了好幾個士兵都沒有澤儂的消息,於是格倫也沒有堅持問下去,他翻著木頭,底下能找到鍋子和各種容器,他看到澤儂的烏鴉,羽毛燒光已經沒了生氣,他將烏鴉的殘骸放在旁邊。
接著又找到澤儂的大衣和另一個面罩——剩下的部分。
澤儂沒有拿到另一個面罩。格倫佔滿灰的手顫了一下,轉過頭走去別的地方,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
“你是這個房子裡住的人吧。”另一個士兵拍了格倫的肩膀,這個士兵穿了海軍的制服,“你不去檢查下嗎?”
格倫回答他沒事,他現在只想找找有什麼還能用,畢竟家當都在下面。
諸如此類。
——第十章——
不知不覺寫了十章。
先簡單交代一下,澤儂二十五歲,而格倫二十三歲那一年幾乎什麼重大的事件都沒有發生,真的要說的話就是蛇爵——國王東邊雷納西有大半都是他的轄地——的妹妹,繼承了原本不幸在王位爭奪中被全部殺光的王族第四支分家的名號,總之現在也是個親王了,海運的管理交到了她手上,不過這對格倫或者澤儂都沒有什麼影響就是了。
格倫在澤儂的工作室住滿一年,他再也沒有去找漁船,雖然後面有跟著澤儂經過那個地方,但是格倫沒有去問是否能加入船隊,他有點不想靠近海。澤儂大概也了解,他依舊讓格倫在工作室裡面幫自己打理雜務。
就像澤儂先前說的一樣,格倫的體力有在逐漸回到原本的水平,呼氣困難的情況也在減少,胸口和背上的傷口剩下疤痕,下雨前後會感覺怪怪的,他也仍舊會感覺到心裡很空,關於黑影的事情也沒有想起來一點點,反而越來越在意這件事情,可是又覺得如果自己找到了答案會有壞事發生。
格倫很害怕。
澤儂也很害怕。
雅國的晚秋跟其他地方的深冬已經是差不多的氣候,雪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個月,雖然還不至將道路全部覆蓋,但再過不久進了冬天靠西的港口都有可能凍起來。這就是整個帝國氣候最嚴峻的居住地。
格倫早上起來是因為滿屋子都是濃縮的花香,他皺皺鼻子,很不想要離開床鋪,但仍舊慢慢地爬起來。
待格倫下樓的時候澤儂看了他一眼。
“早。”格倫說,“煮很久了嗎?”
“嗯。”澤儂說,他正裹著毯子坐在蒸餾爐前面,“快好了。”
格倫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這種工作室會有蒸餾爐,精油什麼的現成的就有買,澤儂說他也不知道,但是從師傅開始教他的時候,就一直是自己在工作室裡面提煉精油,所以格倫就聳聳肩接受了這個說法。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澤儂的師傅在很久以前跟賣精油的商人起過爭執,一氣之下發誓再也不買他的東西,一氣之下在工作室裡面裝了蒸餾爐。這是個很虧的舉動,因為這個蒸餾爐會用到的時候非常少。
“感覺最近很多這種單啊。”格倫蹭到澤儂身邊,把澤儂身上的毯子抽走。
“冬天快到了。”澤儂回答。
格倫不知道冬天跟訂單有什麼關係,溫暖讓他變得有點睏,不久後就感覺到澤儂在戳自己,試圖保持自己清醒。“不要在這裡睡,要把你搬走很麻煩的。”澤儂笑著說,“早知道不把毯子給你了。”
“走開啦。”格倫往毯子裡面窩了窩,側身躺倒在地上,“讓我躺一下。”
“這裡是工作室,臟死了……”澤儂無奈地起身,拖著毯子連格倫一起穿越工作室,這對他來說不是很難的動作,比起幾袋的動物脂肪這個要簡單多了。他拖著格倫到門口,然後手一放,就把格倫丟在工作室的門口。“下次就會直接扔出去,之後記得把毯子洗乾淨,今天地板都不用掃了。”
格倫不開心地走回爐子旁邊,默默地幫澤儂處理做好的精油。現在的澤儂跟他剛剛認識的那個安靜又收斂的澤儂完全不一樣——當然他還是很安靜,但是熟識了以後壞起來一點點都不會手軟,格倫覺得他從前太低估這個人的性情。
格倫瞥向澤儂的方向,後者正在清理爐子裡面剩餘的殘渣和灰燼,這些廢料最後都會被集中在一個地方然後埋起來。“要幫忙嗎?”格倫最後仍舊開了口。
“沒關係。”澤儂回答,“早上我聽說將軍的船會在這裡靠岸,如果你想去看的話。”
“好啊。”格倫覺得如果只是去看看的話應該不會太糟,他在這裡住的一年間看過不少隊伍進城,比如劇團,比如紅衣——只有這一項把他嚇壞了——還有冬天的祭典和流動市集,大部分都讓他很開心。“下雪了嗎?”
澤儂點點頭,格倫大概也從關上的工作室大門看出來了。
他們到達海岸的時候周邊已經站了許多人,就算天上飄著雪,也要來看看帝國最大的一艘軍船。港口本來是擁擠的,但現在也挪出一個空間來等待將來的人。格倫走近海邊的時候有些緊繃,他閉上眼,深呼吸,他感覺到澤儂碰了碰自己的手臂,然後他給了自己一個微笑。
海風幾近是冰的,他們無法太靠近海邊,那裡被士兵封鎖了,確保下船的人的路徑不會被打擾,士兵有一半是戴了元帥徽章的士兵,而另一半是戴帝國徽章的士兵,就格倫所知這個將軍很新,幾年前才剛剛坐上這個位置,他不記得自己的國家有沒有這些東西,這是一個太講究紀律和階層的國家,國王或國王手下的人管理一切,格倫從來不知道國家的領導人還能有這種權力——不過看著總是很新奇而且有趣的。
澤儂告訴他將軍一直都是在向東一點的海域活動,現在往南部移動因為蛇爵的妹妹繼承了家族名號,諸如此類。事實是,格倫只是在聽澤儂在解釋的這些,他跟為數不多的外國人一樣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差不多,但是在另一方面澤儂就跟大部分的本國人一樣對王家的動向很關注。
格倫看向海平線,他是從那個方向來的——不是說他急迫地想要回去,他可以說他一點都不願意離開,只是有時候會有點想念,想要回去看看,他開始對這種想法緘口不提,就像澤儂對自己的過去開始沉默。
那些被忘記的逐漸變成一道逐漸惡化傷口,沒有人敢去觸碰。
“來了。”澤儂突然說。
那白色的點在遠處顯現,一共有三支桅杆,駛進了以後看起來格外壯觀,除了船底和邊緣幾乎都是白色,帆收着,但如果全部放下會讓它看起來像座堡壘,頂端揚著帝國的旗幟,船行進的很緩慢,像是它在小心地不要撞到來不及離開航道的小船,那個巨大的船艦幾乎是滑進它應該要停靠的位置。格倫看著錨被放下,然後木板架起,他想到這艘船能裝起一整隻大型的鯨魚。
海軍從甲板上走下來,也是穿著白色的制服。格倫的心思卻不在上面,他的手摩挲著頭巾的一端,一直到隊伍從身旁進過,人群也跟著移動。
“想什麼?”澤儂問。
“沒什麼。”格倫回答。
但是澤儂知道格倫在想什麼,這種時候他總是拽著頭巾的尾端。
“如果有一天我找到方法回去。”有一天格倫這樣說,他也是這樣摸著頭巾的尾端,“我決定回去看看,去找被我忘記的人,你會介意嗎?”
澤儂回頭的時候有點小小的驚訝,但是他仍舊很平和,這是最讓格倫內疚的一點。“我不會啊。”他隔著口罩回答。
格倫沉默,他有一點希望澤儂想辦法說服自己不要想這種事,但是對方並沒有。這個時候澤儂又回去給一個個蠟燭插上燭蕊。
“如果。”澤儂小聲地說,有點模糊不清,“你找到答案,會選擇回來嗎?”
“我不知道。”格倫發現他只能夠這樣回答,因為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如果很重要呢?如果重要到會讓自己走不開呢?他無法在兩者之間選擇,互相依靠的日子告訴他澤儂對他來說比所有人更重要。
事實上如果這個時候格倫回到那間海邊的房子,他唯一能看到的是一個墓碑,可是他現在不知道,所以他很煎熬,他也為了自己讓澤儂煎熬而煎熬,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決定對這些東西避而不談。
澤儂覺得自己很自私,就算事實上他可以算是一個一點點自私都沒有的人,可是他卻這樣責備自己——有一部分的他不想要格倫找到任何方法回到國界的另一端。
現在澤儂家周邊的區域聚集了很多士兵,本來管理治安的那一些再加上船上的水手,他們在這裡過三天就會走了,將軍這次的目的只是去拜訪元帥談一些事情,從十四城的這一頭望巢三天來回差不多,前提是不要遇到大雪,但是眼看十四這裡開始飄雪,巢的天氣一定很糟糕。
總而言之這裡有很多士兵,這是所有悲劇裡面的幸運。
而且這不會是以後的事情。
對陪伴的渴求是毒藥,他們兩個已經都上了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