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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3897年 夏 塔國南端】
席恩坐在門前,一條腿前後擺動着,攪亂沉澱在地表的霧,連同長矛的尖端搖晃,心裡一邊抱怨怎麼如此無聊。他在殿堂守門都沒有感覺這麼乏味過——從很久以前他就像想過這個世界的樣子,現在唯一想的便是去城鎮村莊里轉轉。夏儂說得沒錯,教廷的嚴厲和殿堂不同,更保守不少,也更瑣碎。
再怎麼也比殿堂那些沒良心的傢伙好。
他的余光之中隱約出現一個身影,低著頭走在風中,行進的路線好像是從建築背面繞過來的,還特地走遠來假裝自己從山下來。席恩起身瞇起眼,等待那人靠近。來者站定,鞋蒙上灰和土很是狼狽,但臉上還帶著微笑,撥了撥黑色長袍,那團黑色的東西不如一般布料一般反光,連光都沾染不上似的——還是說它將一切都吞噬了呢。“牌子我沒帶,就讓我進去吧。”他說。
“這可不行。”席恩回答,“就算是你也得按規矩來,伊凡思。”
“你和薩姆謝簡直一模一樣。”伊凡思伸手搭在守門人肩膀上,“腿還習慣嗎?這個世界怎麼樣?”
席恩深吸一口氣,伸展時從后腰傳來異物在脊骨旁邊錯動的怪異感覺,已經逐漸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還行,基本都和從前一樣,能再站起來就謝天謝地了。這裡什麼都有,你也有去過吧,酒館和戲院——為什麼殿堂沒這些東西……”他停頓,“當我沒說,差點忘記你也是個從者。”
“在這裡不能講派系。”
“行,行,真是麻煩。我說——你從殿堂的方向走來,為什麼回去?領主召你了?”
黑衣的祭司將手僵了一下,緩緩收回身邊。“去給朋友送行而已。”
“哦,我還以為上頭突然有什麼變動……反正跟我沒關係就好。”
“真是冷漠啊……”伊凡思嘆氣道,一直以來都瞇著的雙眼稍微睜開,隨天上飄過的烏雲變得暗淡,卻在陰影下隱約發光。也非人,也非光之裔的東西,怪物……領主最忠誠的僕人——這也是他不待見伊凡思的原因之一——可是這人現在正站在面前,像個人一樣面露寂寞的神色,自己連究竟是該表現得親近還是疏遠呢也不清楚了。
“早就失去人性的東西就別學人擺出這種表情。”席恩打開門。“去吧,我換班再去找你。”
伊凡思感謝地點點頭,緩慢地踏入教廷的後門。席恩坐回原本的位置,聽見門背後談話的聲音。你只是嫉妒而已。握緊雙手,手腕處傳來傷疤拉扯皮膚的緊繃感,有什麼在底下鼓動,比血管更加微弱但是急促,每一動都帶來疼痛。這就是為了仿造神的作為造出來的殘次品,漏洞百出,只有不斷用外物填補才能繼續運作——他有時候會這樣告訴自己,夏儂總是那樣說,只是嫉妒。他抬頭,遙遠的太陽沒在雲裡。
席恩當然沒有直接去找伊凡思,他換班後第一件事是去山下的城鎮轉了一圈。席恩坐在酒館裡啜著溫熱的甜酒,窗外天已經幾乎黑了,環狀的山頭連成一片,整齊地很是異常,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汪水,而太陽正落在中央,彷彿一顆燒白的鐵球被扔進水里,發出的光倉皇地想要逃回內部,於是只剩下一團可憐橙紅色,為即將到來熄滅的命運瑟縮哭泣。天空的邊緣也慢慢染上淡紫,再過不久他就能看到第一個月亮升起。這是個不算太小的城鎮,至少對一個擠在一個小島上的城鎮來說是個名副其實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背後傳來酒客挑釁鬥毆的騷動聲——他總是羨慕這種景象充滿生氣,充滿衝突。殿堂外是有城市的,但那也僅僅能算是個城市的倒影,擠滿了幽魂,日復一日重複相同的動作,在午夜時分回歸原點。
他和周圍的人們一起笑,讓服務生將自己的杯子蓄滿,趁著酒意和熱鬧用拳頭回贈陌生人的叫囂。所謂自由的滋味大抵便是如此,和酒精一樣帶來無比快感,隨後伴隨的卻是迷茫和內疚。殿堂是個很小的籠子,僅僅去那裡拜訪的認識感覺不到的,他們永遠看不到海平面上的異狀,永遠見不到那群島背後屬於死者的半個世界,更看不到大祭司長踝上的腳鐐、被拔除的翅膀——不過他們怎麼可能不理解?住在殿堂裡面的東西正是“束縛”的根本含義。
明明活著卻動彈不得的痛苦他比誰都明白。
可能這就是原因。他的背撞在桌腳上,幾年前的自己會被這一撞嚇得心驚膽顫,撞多了也就不在乎了。這就是為什麼有人會真心追隨領主,在籠裡的動物,被飼養久,忘記外面還有更大的世界,就算也是同一個神,殘忍暴虐,又丟下整個世界不知道去了哪裡,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但從者們不需要這些,他們只需要一點點關心就覺得先前的全不算數,沒有領導的生活太困難,沒油燈的夜路太可怕……
如果……該怎麼辦……
酒館席安靜下來,席恩最後揉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隨意地整整衣服,沾了髒污也沒怎麼在意,只希望這麼回去不會被主祭發現。他在抓起掛在椅背上的祭司袍,摸出口袋裡的硬幣扔在桌上。外面湖面呈完美的圓形,薄荷色映照著星河,如鏡子一般任白霧在上面遊走,殿堂外的海也是這個樣子,這湖被稱為天湖也不是沒有道理。傳說這湖通往死後的世界,那也只是傳說罷了——席恩曾經去過里拉,從殿堂坐船就能到。
就算此時連路都看不清楚他還是記得里拉的視台,滿眼間都是白色的細沙,放眼望去什麼都看不到,就只有在平地中間矗立的一個老舊的小城堡,好像風一吹就會碎裂成沫,周遭沒有人居住的痕跡,也是那麼靜靜地存在着……
就和那地的管理者一樣啊。
席恩笑起來,引來一陣目光,人們正在趕在宵禁前回家,就只有一個人正往城外走。對他來說這些浪漫實在是過於可愛。他一邊走一邊掙扎了是否要繼續摸黑回教廷,考慮到自己的行為很可能被上報還是決定拖著疲憊的身體爬回山頂。
霧也在他腳邊盤繞,形成漩渦,想要將他留在原地似的,有時候他以為能在霧間看到幻影,可是在集中注意力後又發現那只是自己對自己的嘲諷,幻影終究只是幻影,不可能成為真實。
“你一定會喜歡那邊。”暈眩間他想起夏儂在他臨走前這麼說,她的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坏笑,“就乾脆別回來吧,殿堂我一個人就能守,說不定馬上還能升職。”
“怎麼可能……我和大人說好了……”
教廷坐落在山頭彷若一扇屏風,沐浴月光下好像一個巨大的棺。啊,好想就此睡下,席恩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能因為看到終點就放鬆,五年前他就是因為這種愚蠢的疏忽而傷了脊椎,他自認不算太笨,既然得到第二次機會就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不能……
席恩感覺到身體突然不受控制,失重間他腦中閃過完蛋的念頭。“不可以——”
一隻手將他扶住,另一隻手撫過他的背,就如那天……他撞進對方的懷裡,重量使對方退了一步才站穩。熱度從那手傳入腰後,然後從后腰的異物中湧出,傳遍全身同時燒盡酒意,稍早留在嘴角腫痛也一併消失。他有些窘迫地離開面前的人,伊凡思的微笑總是在他心底攪起煩躁。“不可以什麼?”
他咬住嘴唇。“真是勞煩大人了……花力氣在這種多餘的地方。你這是在等我嗎?”
“沒有,我本來以為你會在鎮上過夜。”伊凡思回答,既然他在教廷的地上這麼說那就一定是真的。席恩知道那雙眼睛雖然總是瞇著卻仍在看——現在就在打量他的衣服。“和人打架了?”
不高興倒是換種語氣啊。“只是一群人在胡鬧而已。你要訓就快點。”
伊凡思沒有繼續應答,移開目光甚至看起來有些退縮,一邊讓開往教堂後門的路,自己並沒有打算跟隨。
這個人有這麼多感情嗎?席恩在心裡說道,明明見到自己親生兒子自殺都沒變過表情?明明可以毫不猶豫地將託付撫養的孤兒拋棄,十幾年不聞不問?只要符合教義都自動視為合理,卻能因為朋友的死無比悲傷——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什麼,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場合下讓他見識到了不一樣的一面,本打算調侃,卻瞬間失了興致。
“我要去睡了,明天還要值班。”席恩又說,“別搞事,要不然我交代不了。”
“特地到鎮上去打架的人給的忠告嗎?”祭司緩緩坐在階梯邊緣,伸了伸腿,似乎沒有繼續對話的慾望。口裡說著放心卻還擺出一副什麼都不好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席恩皺起眉頭,指甲抵著手心的皮膚,轉身要走進教廷。
他又停頓。
可惡……
明明雙腿都是好的,卻怎麼也邁不出那一步——
他惱怒地低吼一聲,就坐在了伊凡思旁邊,一邊後悔自己幹嘛多管閒事,又用不能對不起上司、妹妹和朋友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束縛的真正含義,便是沒了枷鎖也能強迫人留在原地——一個一個,這些老不死的傢伙都太狡猾了。
“你還是直接回家去吧。”席恩說,“回去還有人能顧著。”
“真難得,居然……”
“別得寸進尺。”
伊凡思側側頭,轉移了話題。“回去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對著天空說,藍色的紋路爬上耳尖,在空氣裡留下一點溫暖的意思。真正的爐心……席恩不自覺得又瞥向自己的手腕,他告訴自己得改掉這個壞習慣。“我活過的時間比你想像的長,孩子。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那為什麼你還在這裡徘徊?”
“為什麼呢?”疑問句尾端的幾個字已經小的幾乎是喃喃自語,黑衣的祭司雖然瞇著眼但是確實望著遠方暗淡的城市,慢慢地便安靜下來,一動也不動。
看到沒?就像視台上的小城堡,席恩為自己過於隨機的想法翻了翻白眼作為嘲笑,本來就不多的耐心也因此提早耗盡。反正自己盡到了關心的責任,如果這人不願意傾訴那也不是自己的問題——他給自己一個心安的理由,然後起身離開。
究竟是為什麼?伊凡思沒有挽留席恩,他知道這孩子事實上並不喜歡和自己談話,能陪自己在這裡坐那麼一會已經很不錯了。他望著遠處的城鎮——在他眼中一切都比實際上亮許多,只要再多睜開一點眼睛,便能看到明晃的黑白虛像重疊在現實事物上,它們的靈魂,就是這般平凡的樣貌。
大概是因為……自己恐怕再也無法遇到第二個和貝弗特一樣的人了吧。
他腦中閃過提圖斯的印象,但是瞬間便被貝弗特的臉給覆蓋,真是奇妙,明明是擁有相同靈魂的人,竟然可以如此不同。他努力地想要回憶起那個祭司卻無果,那是過於久遠的事情,無論是弗洛這個名字還是那份混雜愧疚的怒氣,都早該被自己捨棄了——不朽的生命讓他明白,任憑情感肆意燃燒的結果,永遠只會是一個遍體鱗傷的自己加上什麼也沒有被改變的現實。
什麼時候也是因為這醒悟,要活得像個人類變得越發困難了呢……
他動了動手指,在空中比劃出輪廓,那隻向他伸來的手很寬大,覆蓋了被麻繩和重物磨出的繭子,不屬於一個學者或處刑人,而是屬於一個馬夫。你還好嗎?要是此時貝弗特在的話一定會這樣問。去他的殿堂和教廷,痛苦的話,離開就好了。
我們就不該讓你活下來……滿身是血的祭司苦笑道。怪物……
伊凡思彎下身,緊緊按著胸口,突如其來的衝擊令他驚喘出聲,用力地深呼吸也沒能減緩帶來的慌亂感。不朽又如何,醒悟又如何,傷從未好過,不過是在失去時間的同時將它們忘記了,放任它們累積成厚厚的疤痕。
那些傢伙怎麼樣都好。倒是你……別讓自己太累,好嗎?
在燃燒啊——看,這不正向著四周蔓延?比祭火更猛烈,一切的一切都沾染上那苦澀的火焰,在熾焰中化為白灰,被吹散後曝露出埋藏於底下的血肉。那名為弗洛的年輕祭司,為了一絲絲他不理解的接納和關懷而泣不成聲,他以為他早就不是那個人了。
作為人類的感覺,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難以忍受的嗎?
“喂,你……”背後傳來席恩的聲音,參雜了些許驚愕,“不舒服嗎?是不是因為剛才用了……”
“我沒事。”伊凡思輕聲答道,並沒有抬頭,知道自己看起來並不是沒事的樣子,他有些希望此時席恩暴躁的脾氣凌駕於善良之上,可是顯然臉這一點希望也要與他作對。
席恩在他旁邊蹲下,煩躁地揉著頭髮。“真是不讓人省心啊——走,我帶你進去。”伊凡思沒有動,也不是他不想,就只是身體並不聽從自己的使喚,沉重的猶如灌了鉛,還不斷將他向下拖拽。身邊的人四周張望了會,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是好,再開口時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有些太過分了,抱歉。”
“不是你的錯。” 伊凡思強迫自己擺出一個微笑。但這孩子是不會相信的不是嗎?“是我太失態了,你不需要擔心,馬上就會好……”
席恩緩慢地握緊拳頭,然後放開,握緊再放開,起身,低著頭抿了抿嘴,最後在伊凡思身邊坐了下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等待。
【完】
【長達十章的世界觀補完】
sion對evan的感情和per對evan的感情一樣複雜,沒什麼親切感也恨不起來,他說得也都沒錯,是知情者看evan會有的自然理解,他想要相信evan是個怪物可是他知道他不是
evan害怕自己逐漸失去人性,所以bvt的存在彌足珍貴。
【十祭9-十祭10】
【觀眾席二樓——看台座】
“什麼樣的悲劇!”科蓋特輕嘆道,向前傾身,從看台的欄杆上往下眺望,卻不是在觀賞舞台的動靜,而是座位邊上的騷動,紅髮的英雄和銀髮的投影,不願被跟隨,不想再跟隨。
“什麼樣的悲劇?”斯提克心不在焉地應答,他正盡力想要看清頂樓的景象,他聽說了,最近有新的演員加入,是個極強勢的存在,違背自己誇下的狂言,為工具而死的可悲之人。
“他們總是得到悲劇。”科蓋特抬起頭。
“他們自找的。”斯提克回頭。
科蓋特將手裡握著的東西捏緊,紙張在手指的壓迫之下發出細碎的聲響,那是劇目列表,儘管細節並不多,卻也足以讓擁有的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斯提克不以為然,但科蓋特已經讀過很多遍了。
他會說他也對劇目的順序並不介意,他介意的是這一小疊紙張並沒有發送到每一個觀眾手裡。
斯提克正在尋找提希斯的身影,科蓋特想他會很想知道一個山羊如何看待另一個山羊的遭遇。他們也是悲劇的常駐演員,他們總是死在獻祭的途中——科蓋特稍稍放鬆手指,讓那本冊子下滑,又在它即將脫手時捏住它的邊角。
“斯提克——若我把它扔下去,會激起多大的水波?”他有些無聊地說。
“啊,科蓋特,你的理智就如此貧乏嗎?”他鏡像的兄弟皺起眉頭,目光仍流連在底下的座位間。“他們會搗毀上面的一切的。”
“或許那也是‘他們’自找的。”
“歹毒的人——”斯提克抬手就往科蓋特頭上揮去,後者因為突如其來的重擊發出驚呼,試圖阻擋,但前者並沒有停下的打算,直到科蓋特放棄抵抗,只是輕聲啜泣。斯提克笑起來,一副勝利者的樣子,可事實上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姿態,他嘲笑自己兄弟的軟弱。“你沒資格拿著那東西。”斯提克宣布。“給我。”見科蓋特沒有反應,他便打算將劇目奪過來。
“究竟是誰歹毒!”拉扯之間科蓋特這麼哭道,“你從未在意過這書冊上的內容,為何是現在?四樓什麼都沒有,只有降詛咒於我們的怪物,為何為他們出聲?或——”
霎時間兩人的爭吵戛然而止,兩隻手停在空中,但原本手裡的劇目已經被拋出,即將落在底下剛入座位的觀眾頭上。那兩隻淺灰色的雙眼定格,瞳孔因為驚嚇而放大,慌忙間失去平時習慣了的協調,踉蹌幾步撞到欄杆,也沒能及時抓住似乎注定丟失的東西。
或許這樣就能終結這永恆的折磨了。
他們發現自己的嘴角不自覺得上揚。
突然另一隻手從他們身側閃過,手腕上紋有淺紫色的符號,周圍的皮膚彷彿在排斥那異色般佈滿了疤痕和青筋——可也是那手正拽著劇目的邊角,小心地將它帶回安全的地方。“這地方真是什麼噁心東西都有。”那人喃喃自語道,一臉不屑地打量自己撿回的物品和身旁的人,最後給了科蓋特和斯提克嫌惡的眼神。“這——”他揮了揮劇目本,滿臉不懷好意。“我拿回去算了,給你們這種小鬼太浪費。”
斯提克笑。“你怎麼不問問自己是什麼?怪物劣質的仿造品。”
對方顯然被激怒,將手冊甩到遠處的走廊上,然後握起拳頭準備在周圍還沒人時給斯提克一個教訓。斯提克和科蓋特退後,仍舊在笑。“聽吶,祭司。”科蓋特輕聲說,聲線因為方才的哭喊而略顯沙啞。“他們正在喚你的名字,別被可憐的怒意耽誤了上場的時機啊。”
那人拉起他們的衣領,“哪有什麼……”
“九十二號,請九十二號盡快到後台報到。最後通告,請九十二號盡快到後台報到。”
藍眼的祭司怒吼了一聲,才不情願地將手中的人扔下,離去時用力地踢了一腳座椅來發洩心裡的怒意,只留下背後嬉笑的喜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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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3876年 秋入冬 塔國南端】
伊凡思和貝弗特順著人潮離開會廳,任自己落到隊伍後方,遠離領頭的主祭們。貝弗特想著剛剛會議上的內容,他從不知道教廷裡的祭司比其他地方的更激進。也不是不能理解,教廷在帝國中的分量從艾登先王之後不如從前了。
但對他來說最意料之外的,還是伊凡思對此的態度——他同意西提爾主祭的政見,他宣稱領主也同意西提爾主祭的政見……貝弗特的呼吸顫了一下,在寫滿謙卑服從,合群和守本分的教條面前,他們想要奪取權力,就算這會得罪其他所有人,還要宣稱這是神的意思。
貝弗特看了伊凡思一眼,後者平靜地走著,發現他的眼神之後回以微笑。雖然貝弗特知道伊凡思和領主關係特殊,可是從別人的眼裡看來,這便是讓野心膨脹,對現狀不滿而想要逾越,還要杜撰神旨來使這一切合理化,赤裸裸挑戰教條的言行。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對自己說,伊凡思還真的能算得上異端……
他沒有辦法想像這會對帝國帶來什麼改變,他從不是個虔誠的人也不是個熟悉政治的人。貝弗特環顧四周,本來想尋找耶爾頓的臉,卻沒有任何結果。“殿堂知道這些嗎?”他問。
伊凡思側側頭。“知道,他們可不高興呢。”
“殿堂和領主的意見居然還能不同。”
祭司笑出聲。“驚訝嗎?其實殿堂是大祭司長在管理的,主上其實很少出現,也不怎麼和人說話。大祭司長……和主上關係並不好,想法也有些分歧。”
原來還有這種事。貝弗特又揉了揉脖子,心裡升起一股煩躁……伊凡思似乎也發覺了貝弗特的焦躁,就將手搭在他的肩上。“你之前問我殿堂是什麼樣的地方。”他低聲說,“那裡很乾淨又明亮,裡面的人也都很守序,裡面有個裝滿預言的書房,有空我帶你去吧。千萬年來大祭司長把殿堂管理地很好——不過也是因為千萬年過去了,在大祭司長的影響下,並不是所有在殿堂的人都贊同主上,很奇怪對吧?明明所有人都信奉著‘服從’。”
“你……你公開反對他們,對嗎?”
“我所侍奉的只有主上。但是我不責怪他們,主上並不是個仁慈的存在,行事也不一定有理由,有時候甚至看起來很荒謬,沒有直接和主上交談過的人很容易就會失去信任,而大祭司長對主上的偏見卻很容易理解,於是形成了現在的局面。”
貝弗特簡短地應了一聲。伊凡思在這個世界上比他所知道的還要孤獨,雖然很想要說都是這個人自找的,但就是說不出口,他想他都知道的,伊凡思一點都不笨——這簡直是和什麼人慪氣一般,就算得罪所有人也倔強地不肯低頭。大概除了沒人敢攔他以外,也沒有什麼人敢接近他了吧。
“他們……”貝弗特再次開口,“他們是什麼樣子的?光之裔,領主的血液……我只聽過大祭司長在加冕儀式時造訪過首都,不過沒機會看過本人。”
“怎麼說呢……”
“難搞,冷漠,脾氣差。”一隻手掠過貝弗特的耳邊,打斷伊凡思的話。貝弗特被突如其來的干擾嚇了一跳,余光中模糊的影子瞬間還令他以為是只爪子,定睛一看才確認只是只普通的手,纖長的手指上,被偏灰的皮膚包覆的骨骼異常突出。那手指接就搭在了貝弗特肩膀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張嬉笑著的臉,話聲年輕卻有些沙啞,語調輕鬆,不像是這裡的任何祭司。在祭司袍的帽簷下,那雙深黃色的眼睛映出他自己的臉。“你不是想知道嗎?他們和領主幾乎一個樣子,生氣起來超——可怕。”
“你驚動他了。”伊凡思在來者背後笑道。
那人向貝弗特伸出另一隻手,“你們好像還稱我‘旅者’吧,這麼久怎麼還不換一個稱呼。”
什麼?誰?貝弗特沒來得及和那人握手,腳步不自覺地停下,讓他落在了所有人後方,只能靜靜地盯著前方自稱旅者的人的背影——後者已經將注意力轉向伊凡思,像一個熟識已久的好友一樣和他談話。
旅者。影之裔。在教廷?
旅者,傳說中的存在,跨越無數空間,活過數萬年……
那個無數人追尋而不得,來自上古時代,來自混沌本身的旅者?!
有什麼攔不住的東西混進來了。薩姆謝低聲道。
貝弗特拍了拍自己的臉,確認自己是清醒的,而不是睡在會議廳裡正在做夢。他小跑跟上前方的隊伍,旅者並沒有回頭看他,和祭司交換著陌生的語言。
“他和那個獵人很像。”旅者輕聲說道。“審廳那個。這就是為什麼你在帝都逗留這麼久嗎?”
伊凡思並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我是不會有意見啦。不過太久了都忘記你只是個人類。”陰影下的黃色眼睛垂下,他一手揉了揉伊凡思的頭髮。“一個人活很累嗎?你知道你有事可以召我,鵲的腳……羽毛,之類的,帶在身上也不會很麻煩,三年前那一齣把很多人都嚇壞了。”
“謝謝大人關心,我能保護自己。”伊凡思停頓,“我能問為何大人會出現在這裡嗎?應該不只是為了看結果吧。”
旅者瞄一眼身邊的人,目光中有些困惑。“嗯?你不知道?我是來做完任務的。期受傷回去了,雖然不是很嚴重可是影響到行動,他很不開心呢。那沒良心的小子居然沒有去找你……”
伊凡思再次沉默,表情變得嚴肅,然後忽然深深地向旅者鞠了個躬,“實在很對不起,給大人添這麼多麻煩,我回去一定會好好說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對方有些慌張地揮手,讓伊凡思站好,“要怪就怪領主突然就不親自動手了。你倒是別讓自己受牽連,這批人似乎還是不太歡迎你,做事稍微低調一點。”
“我會的。”
“說到領主。”旅者說。“你……你近來見過他嗎?我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東西,連上界都是空的,我想你和那東西關係比較好,他有沒有和你說他要去哪裡?艾米也看不到……”
“我知道。”伊凡思回答。“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能告訴大人主上在哪裡,還請大人諒解。”
“是嗎?”旅者失望地嘆了口氣。“那我也沒辦法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接著他回頭,向貝弗特招手讓他走近,後者雖然聽從但保持著警戒。旅者給了他一個笑臉,開口時已經換回貝弗特能夠理解的語言。“你——紅衣,你給我看好這個人,別讓他作死行嗎?丟了這傢伙會很麻煩的。”
“你知道我是紅衣。”貝弗特說。
“我什麼都知道。”
下一個眨眼之間,本來走在前方穿著灰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不留任何曾存在過的痕跡,貝弗特趕上伊凡思,一邊還不斷朝四周環顧,尋找那人的踪影。真的是旅者,貝弗特感到有點木然。他見到了旅者。
“你是怎麼認識旅者的?”他湊近伊凡思虛聲詢問,確保旁邊的人聽不見對話,此時隊伍已經散開,每個人都準備回歸自己的崗位,似乎沒有人發覺剛才混進了個異樣的人。“你竟然認識旅者?!”
“他經常去拜訪大祭司長,我剛剛進入殿堂的時候認識的。”伊凡思微笑,這對他來說也似乎不是什麼該藏起來的秘密。“他就像我兄長。”
“你會不會有一告訴我你和偽神是老友並且經常和古物一起喝茶寒暄?”
“偽神……不喜歡我。”
就算知道伊凡思不怎麼說謊,貝弗特有時候是在分不出這人說的話是隨口的玩笑還是認真的事實。他們爬上樓梯,周圍的人隨著樓層上升也逐漸變少。側過頭望向旁邊的人,伊凡思居然看起來有點疲憊,他懂這種表情,是神經緊繃過後那種無力,連微笑都比平時緩慢。
累,是因為主祭的辯論嗎?還是因為旅者說了什麼?
貝弗特將借來的祭司袍脫下,折好後置在椅子上,來自窗戶外的橙色陽光被切割成矩形,落在他的指尖。無意之中已經過了這麼久,在恍惚之間時間總是流逝地飛快。伊凡思坐在床沿,目光也滯留在窗邊,空洞就如那一晚一樣。他總有種伊凡思來到教廷後就不是很平靜的感覺。
“還好嗎?”
伊凡思只是微笑,瞇起雙眼。放心吧,他會這麼回答。
大霧之中,仍舊是他所熟悉的景象——熟悉?他想,依稀覺得這景象和熟悉二字並沒有關聯。他看向腳下,紅袍的尾端沾了濕氣,抬頭,蒼白的陽光冰冷而刺眼。祭壇底下仍舊伏著人,在台下顯得格外遙遠,反而是太陽更加接近一些,在頭頂燃燒,卻沒有一點溫度。面前的台上躺著那個少年——已經不是少年了,雖然對方的臉因為過於消瘦而仍略顯稚氣,看起來也成年了。那人就這麼平靜地躺著,腹腔被打開,露出內部的臟器,在冬日的寒冷中冒著白氣,和霧混合在一起,灰藍的雙眼失神但是的確在看著他。
要是就這麼睡下去會更輕鬆許多吧。他在心中說道,就是你嗎?身體一點一點被剝奪,經歷長達十年的死亡,就是你嗎?
他向前一步,血肉早就無法再讓他感到反胃,現在心中只有一點點憐憫能使他難過,堵在喉嚨裡面,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那金髮的祭司和他上次見到時已然完全不同,缺少了左耳,右臂的袖管打了個結,腿上多了兩條粗長的疤痕。貝弗特伸出拿刀的手,他很清楚自己此時的目的為何,就算過程的細節模糊不清,可是他卻從未如此冷靜過,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工作,正如他能毫不猶豫,完全不經過思考就取走任務對象的雙眼。
年輕的祭司望著他的臉——又或者是他背後的天空呢?輕輕地吸了口氣,牽動曝露的血管和肌肉。貝弗特被吸氣的聲音嚇了一跳,此刻對方開口:
“提圖斯?”
貝弗特在冷汗中被驚醒,感覺到什麼堵在喉嚨裡,不上不下——為什麼這個感覺如此似曾相似?他回想著昨晚的夢,試圖找出讓自己如此顫栗的原因,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那個被獻祭的年親人的相貌和說的話也記不得,勉強地用前幾天遇見的輔祭的臉來拼湊,可突然又覺得有些不太合適。他從上鋪邊緣探出頭,沒有看到伊凡思的影子。
他緩緩爬下床,盡量不踩出腳步聲。接著他披上外衣,走出房間,告訴自己這裡可能還有刺客,必須找到伊凡思才可以——事實上他只是需要一些涼風來讓自己的頭腦清醒。
半夜的教廷看起來格外荒涼,沒有什麼裝飾的石牆染上來自月亮的紫色調,每一處裂痕都清清楚楚,他想起紅堡周邊的廢墟,不過教廷比起紅堡,擁有更多人生活的氣息。他摸著樓梯的扶手走下一樓,數著經過的石柱和石板,最後隨意地找了一處坐下,就在兩快聳立的黑影之間,眼前就是祭壇,淹沒在白霧之中。
為什麼突然就記不得了?他將臉埋進雙手中,明明前幾天那些畫面還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偏偏在這麼重要的時候忘記了——自己似乎總是會在關鍵時刻出錯,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如此。
或許直接問會比較好。貝弗特又對自己說。比起一個人試圖從零散的線索之中拼湊真相,或許直接問比較好,就算……他想起伊凡思講述那故事時的表情。無論是這些奇怪的夢,還是這一連串奇怪的刺殺事件,那個人明顯都知道些什麼並且一直藏在心裡。他抬頭,覺得自己明白了一點東西。
所以才會這麼累吧。
和伊凡思認識這麼多年,自己最難堪最脆弱的一面全部都揭給那個人看過——那人也的確用盡耐心在幫他,他也極其努力地想要回報,無力之餘,他開始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錯了,他比自己認為的還要更加無能,既保護不了,也支撐不了。他才是那個被照顧著的孩子。
“伊凡思在祭壇下的火源那裡,如果你是想找他的話。”
貝弗特回頭,眼前站著的是下午那穿灰袍的人——旅者——他正準備起身,卻被對方抬手阻止。
“你們都太畢恭畢敬了,我可不是什麼大人物。”旅者說著坐在貝弗特旁邊,後者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他從未想過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就這麼隨意地和自己坐在台階上聊天。他打量了一下旅者,坐著時身體稍稍彎起,脊柱一節一節突出,被布料勾勒出輪廓,月光下他隱約能見對方的皮膚泛著奇異的色彩,不確定是來自月亮的紫色還是皮膚本身就是紫色。在早知道對方並不是人類的情況下,見那雙和自己相似的黃眼,又有一些不合適的親切感。“全部都不肯睡覺我該怎麼辦事?”
“伊凡思好像不太高興。”
“他跟你說過吧,他和教廷關係並不好。”旅者伸伸腿。“那個人在城鎮裡活得比較輕鬆,要不然殿堂也不會特地為他保留帝都的位置。你……”他盯著貝弗特好一會,接著笑起來,像是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你不是在擔心,而是在好奇嗎?紅衣?你問題很多,什麼都想知道。”深黃的瞳周圍的眼白逐漸被黑色取代,旅者的皮膚上浮出細小整齊的紋路,裂開成為紫黑色鱗片。他掀開祭司袍的帽子,讓頭頂的曲角有機會伸出,此時手指也成為了尖爪,貝弗特坐在旁邊便能感受到旅者皮膚上的冰冷——他仍舊笑著,搖搖手讓貝弗特別太緊張,不帶有一點點惡意,和傳聞中會將人在夜裡殘忍撕碎的形象完全不同。“果然還是這樣比較舒服,你別太介意。”
貝弗特強迫自己看向自己的膝蓋。“想知道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對你來說。”旅者聳聳肩。“當你活過幾千萬年,就只會……知道很多東西。”
如果能變成那樣就好了。貝弗特發現自己對自己這麼念叨道。他受不了自己無知的感覺,像是那一年他手裡握著凶器,世間一切都不受他控制,那手不屬於他,衝上腦門的血不屬於他,在耳邊咆哮的聲音也不屬於他,失了理智,便什麼也沒了——若什麼都不知道,又該怎麼冷靜地思考。他本該去學院的,要不是……
旅者向後仰,躺在石板地上。“人類……壽命短暫。被刀捅一兩下就會死。細小的骨頭,扭斷幾根便會失去行動能力。血溫溫軟軟,稀的像水一樣。精神脆弱,容易被影響篡改,稍微受到衝擊就得在陰影下活一輩子。”
貝弗特轉頭朝向旅者,一根細長的東西晃過他的鼻尖。尾巴?旅者的表情中仍然充滿了愉悅,數落著人類的脆弱卻也沒有嫌棄的意思,反倒還有些欣賞的意味。他不知道為何提起這一些,在他第一次見到伊凡思的時候對方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此時旅者的話語如細微的樂曲一樣在他胸口撩起共鳴。
要是……
“我可以問問題嗎?”
“有許多人花費一生尋找我,就為了問些問題,求個願望——你很幸運呢,紅衣,問吧,看在老友的份上,免費送你一個機會。”
“一七年有個祭司被獻祭,不知道……”突然貝弗特的額頭被什麼彈了一下,他便沒有繼續說下去。旅者緩緩坐起身——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嗎?貝弗特有些緊繃地向後縮了縮——然而在月光下旅者的表情仍舊沒有什麼顯著的改變,也不像是生氣。
“我還以為你會問點別的。”旅者說。“這事情別跟伊凡思提起,他比誰都討厭這個故事。”貝弗特低下頭,已經來不及了……“弗洛。這個名字你好好記著。
“祭司弗洛,被指控違反教條,追求不該追求之物,尋覓不該尋覓之理,不願認罪。他是當時審判官和光裔的私生子,被丟在祭壇下面,明明是流著領主的血的小孩,卻被偽神和它掌握著,就這麼被當成危險的存在,所有人都希望他死,無一例外。弗洛本來是在醫生中被養大的,後來被收入了審廳——跟你做著一樣的工作呢,紅衣。
“該說他適合還是不適合好……本來是一個連血都見不得的人,卻被訓練成行刑的工具——就跟一把很薄的劍一樣,鋒利是很鋒利,可是用幾下就會斷裂。崩潰後審廳便決定不能再留著他,連最後一點用處都失去了,不過感覺……那些人有點希望他自我毀滅,就用不著自己動手。以指控他為異端之名這種無憑無據的理由想要將他處死,一方面是慌了手腳,一方面是被弗洛和周圍發生的種種異象嚇壞了。審廳說過謊造過假,便也無法回頭,剛開始還是為排除可能的危險,後來漸漸的變成為維護自己的名聲。因為是教廷的審廳,他們所作所為的根基就是法律和秩序,要是被知道偽造證據,陷害無辜之人,那還怎麼繼續存在下去?
“弗洛不肯妥協,當時我們都在看,就算偽神將他僅剩的理智消磨殆盡,掙扎著活了九年,最後連走路都很吃力。是啊,因為那個時候人不夠多,資源也不富裕,不能自理人更累贅,所以給他留下了足夠的功能。
“無情?大概吧,畢竟是光裔手把手養出來的嘛。他們……並不是為延續生命被創造的,而是為殲滅異類,慈愛和憐憫自然也不是生來就擁有的東西,光是讓他們理解這概念都很難——相信我,我花了幾百年——也不用指望他們能教當時的人。
“當然不一樣,有可能……真是諷刺……我們就是因此而戰敗的也說不定。不過現在區別不如以前大,你估計也感覺不到。
“總之,沒人能活過九次獻祭,但是他成功了,那時的人都很震驚,也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找不到適當的理由處理掉他,現在他還成了個奇蹟。手足無措下將他和寄生了領主的影子的人關在一起,希望他們能夠殺死對方。有的,一直都有,沒聽過嗎?領主殺死自己的影子,將它吞食,剩下的一點放逐在這個世界上,讓它不斷於人類中重生。說不定你哪天也能遇到一個,你不是住在城堡附近嗎……
“最後翻來覆去,它被喚醒,弗洛失手重傷了另一個獵人。審廳可高興,終於找到一個明確的罪名了——應該說終於找到兩個明確的罪名。弗洛第十次被推上祭壇,本來是準備要取他心臟的,可是他卻自己跳進火坑裡面,就沒有然後了。
“犯罪了嗎?你覺得呢?紅衣?”
“這麼晚怎麼還不休息?”
貝弗特轉頭,看見伊凡思站在走廊的另一頭,就在光和暗交接處的後方,他身上那件黑色的披風在如此陰暗的地方變得異常活躍,彷彿是空間裡的一個空洞,而裡頭有什麼在竄動,尾端融在地上的影子之中。他本想解釋,可是目光回到左側時旅者已經消失無踪,於是他只能搖搖頭。“你呢?又不休息明天會起不來的。”
“沒關係。”伊凡思回答,深紫色的眼睛望著他,右眼的裂痕反光下意外的很明顯。他在看什麼?
“你還好嗎?”
對方微笑,沒有給出直接的答案。他不好,貝弗特想,可能從第一天來到這個地方起就一直不好,只是自己沒有及時發現罷了,這個人平時太過冷靜從容,以至於自己將其視為理所當然——旅者說得並不完全正確,他告訴自己,是,他渴望知道,但是他也很擔心。
“真的?”他第二次問。
伊凡思這才決定走近,腳步緩慢而遲疑,笑容逐漸褪去,剩下的只有疲乏和悲傷。他踏出陰影的那一刻披風的尾端被從地上剝離,繞在他的腳踝邊。伊凡思深呼吸,然後在石階上坐下,接著將披風解開,推到遠離貝弗特的方向——那東西是活的,貝弗特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徹底地感受到,會攀附在人身上,試圖將人吞噬,它的爪子會入侵意識,在腦海中抓撓,像是個想要逃出牢籠的野獸,不斷地將人心最深處的罪惡刨出並用那些從秘密上淋下的血填塞人的五感……“你究竟是怎麼忍受得了那個東西的?”他發現自己皺起眉頭。“你聽不到那些聲音嗎?”
“聽得到。”伊凡思回答。“它沒有自我意識,也不會選擇騷擾的對象,習慣就好了。”
“你都聽到什麼?”
“應該和你聽到的差不多。”祭司低下頭,黑影纏繞於他的指尖,和那些藍紋交融,與紋路一起鼓動。
對殺人犯的指控——伊凡思聽到的也是這些嗎?他抿抿嘴,生命對這人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連身上染血的陌生人都能收留,雖然有時會說出些聽似無情的玩笑,他仍無法想像他會像自己那樣主動去傷害任何活物。
那自己呢?
“坐明早的船回去吧。”
“嗯?”伊凡思有些驚訝地發出單音節作為回應。“覺得無聊了?早就跟你說過這裡並不是個有趣的地方。”
“不是,只是覺得繼續待下去對你不太好。你已經兩天沒能好好睡覺,和人說話的時候也很焦慮——這些人也分明不希望你在這裡,他們……”貝弗特直起身,“他們以為你被刺殺是受殿堂懲罰,加上你公開支持激進言論——再繼續給他們把柄,就不怕有一天他們真的把你當叛教者肅清?”
祭司愣了一會,開口想要說什麼,但想了想又什麼也沒說。就是這個表情,和說起那些殘忍的故事的時候一樣,急切又不知所措,瞳孔因情緒激動而縮起來——和平時面對任何事都無比從容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我是不知道你和教廷有什麼過去……但既然這麼痛苦的話,為什麼還願意回來?我越來越不理解,你也不是無處可去,你不是一直稱自己有領主看顧的嗎?你總是這樣,既然披風穿著難受,脫下來不就好了,做祭司受氣的話,離開不就好了——”他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能用這種責難的語氣,伊凡思絕不會大聲和自己吵架,強硬的語氣只會讓他拒絕交談。他再開口已經比剛才柔和許多,“對不起,雖然你一直說沒事,但……”
溫熱的手按在他的頭上,伊凡思給了他一個略顯蒼白的微笑。他想對方可能是試著要給他些安撫,不過卻失敗了,這人不會如此容易就決定動用能力,這必定是倉促下的決定,從他額頭上的手指間他也僅能感到對方的不安。“你在擔心?貝弗特?”他點頭。面前的人直直望進他的眼睛,幾乎能達到他內心最深處,連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他能看到,貝弗特懊惱地避開對方的目光,他什麼都能看到,而自己……自己永遠像個在黑暗中摸索的人,這種不對等的關係,這種被提醒了自己無知且無能的感覺,讓貝弗特嚐到一陣苦澀。
“你相信我嗎?”伊凡思沉默了半晌後問。“有許多事情你現在不會理解,但是你能相信我嗎?”
“相信什麼?”
“相信我不是異端,相信我的選擇是正確的。”祭司停頓,“相信我說一切都會沒事,一切都有理由——相信‘我’。”
貝弗特咬了咬嘴唇。他在乞求,為什麼呢?迴避所有的關心,卻只要自己相信……心中無數的問題積壓地幾乎爆發,相信——什麼都不明白讓他如何投入信心?心裡的那個秤不斷搖擺,而一邊似乎越發沉重。可是那是伊凡思……那個向殺人犯許諾拯救並且確實實現的祭司,那個從未對他說謊,從未試圖愚弄他的祭司。做不到,他做不到。
天秤的另一邊驟然沉下。
“好。”貝弗特回答。“不過你必須答應,要是有危險的話得讓我知道。”
伊凡思點點頭,是一個無聲的承諾,接著他起身,伸伸懶腰,“回房間吧,要不然明天會起不來的。”他微笑時語氣一如往常般輕快,好像剛才表象崩解的瞬間從未存在過,可是此時也不像特意擺出的偽裝。這樣就夠了?貝弗特跟著站起來,還有些猶豫,同時也驚訝自己一個小小的認同便能讓這人心情轉好——對了,他仍是個人類,和自己一樣,骨頭細小,血液溫軟,精神脆弱的人類。貝弗特這時才驚覺旅者說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再等一天。他對自己承諾道。
【寫這篇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喂這對的糧嗎(你走開)私貨啊待遇是不一樣的】
【bft其實嘛猜得都挺準的,心裡都有數了只是從沒有想過evan年紀這麼大,隔壁的一眼就看出來e寶寶是渡者,bft還是輸在知識量不足】
【evan根本不需要誰去幫他,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有朋友就好了】
【bft:我不只“遇到”一個sd的宿主,還和他成了鄰居和同事】
前:http://elfartworld.com/works/170902/
六.【25年 冬 塔國南端】
“祭司弗洛……”
“就不用再說一遍了吧。”
馬上就能結束了。
弗洛沒有睜開眼睛,還以為這一切都只是夢,只要醒來就能發現自己還是十四歲,如往常一樣因為見血而暈眩,被同儕調侃不適合做醫生,如往常一樣被派去整理筆記……
他想要動可是胸口彷彿壓了一塊巨石,尖銳的痛感竄過全身,反射性地想要深呼吸,卻只換來更多的疼痛,血腥的氣息逐漸充斥口鼻——要是能夠一直睡著該有多輕鬆,可是如果就這樣放棄,那他經歷的這幾年就真的只是一場虛幻的夢了。弗洛抬起僅剩的那一隻手,輕輕撫摸胸口沿著身體中線一路向下延伸的傷口,和另外一條比較舊的交叉,痛已經無法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雖然聽起來可悲,但他會說他已經習慣了。無論是三年承教廷之名執行無止境的殘忍殺戮還是六年的軟禁,被叛教者當成叛教者控訴,見證那些人充滿罪惡的行徑,一點一點,由外到裡慢慢地被剝去……他都已經太習慣了。
沒有人能活過九次獻祭。
弗洛的手向上移動,放在自己胸口,在指尖之下血液微弱地鼓動,帶著熟悉的溫度,隨呼吸上下起伏,肺也只剩下一邊,但他在呼吸——活著,還活著,主上允許我繼續活下去——本來想微笑,嘴角抽動的一刻卻突然哭出聲,他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明明就應該感到高興,為什麼此時卻會被悲傷淹沒,怎麼也停不下來。
來,到我這裡來。沙啞的聲音這麼說著,潛伏在牆上的影子之中隨窗外投進來的光若隱若現。為什麼呢?他翻身,試圖無視這些幻覺,明明將自己給了主上,聽見的卻是它呢?
那聲音笑了起來。
“你還好嗎?”耳邊傳來另一個人聲,他幾乎嚇得跳起來,以為是偽神來訪,一會才反應過來剛剛聽見的聲音雖然輕慢而柔和,但的確是屬於男性,而且這也不是他平時住的地下室房間,是癒部的病房。他左邊的布簾動了一下,從縫隙之間伸出幾隻手指將簾子撥出一個開口,背後帶著好奇窺看的是一隻淺黃色的眼睛,直立的瞳孔縮成細縫。
弗洛試圖在周圍搜尋能夠作為武器的物件,他從前見過幾個黃眼的人,他們不該出現在這裡。“你是誰?”
“對不起,我們嚇到你了嗎?”
“你們?還有別人嗎?”
“我們——”那人回答,“三個……四個?”
他疑惑地停下,瞇起雙眼,剛剛這人說的話完全形不成道理。自從他攻擊大祭司長後教廷就再也沒讓他和另一個人獨處一室過,就算自己虛弱到連久站都困難,這人必定不只是個病人。
“你是個祭司嗎?”那人又問,一邊從簾子後探出頭。他這才看清楚那個人的樣貌,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臉上帶著瘀青,身上也纏有繃帶,目光和弗洛對上也沒有移轉的意思,讓後者感到有些窘迫。
“是。”
“你剛才在哭,而且看起來傷得很重……看來這裡也沒有比較好啊。”
弗洛愣了下,直到傷口提醒他要反應。“我是個祭品——至少以前是。”
對方聽到後發出聲驚喘便沒了動靜。弗洛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隔壁的人似乎也沒有打算再和自己說話,於是他閉上眼睛,高聳的祭壇的影像和白霧一樣揮之不散,他第九次穿上純白的薄袍,背後的金屬逐漸帶走自己的體溫,脖子和腳腕都被束縛,事到如今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掙扎。被推上祭壇前強行灌下的一點藥開始作用——兩年前審廳才開始給他這些能稍微減輕疼痛的東西,可能是想在他死前展示猶存的一些慈悲,或者是發覺他真的可能活過九次獻祭後,心中的罪惡感在作祟。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也再沒有心思去感謝。
提圖斯俯瞰他的時候,表情格外複雜。最後一次,弗洛,提圖斯勉強地擠出個微笑,一邊小聲地說道,活下去你就自由了。
門外傳來鐘聲,房門在震動停止的那一刻被打開,對面站著的人仍是那他所熟悉的樣子,身著白色祭司袍的夏菲抱著枕頭和一包醫療用具走進來,緩緩在他身邊坐下。“從現在開始你得照我的話好好休養,知道嗎?不好好養傷,以後夠你受的。還有,馬上回癒部來,不允許再和審廳有任何交集,我還指望著你教你妹妹識字呢。”
“遵命。”弗洛回答,強行壓制住心中騷動的不安感,將注意力轉往別處。夏菲和提圖斯一年前有了個女兒,他們會是很好的父母,如果自己有天能見上一面就好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許久,接著伏下身親吻他的額頭。“回來就好。”弗洛伸出手環過她的肩膀,這溫暖的感覺幾乎能讓他融化,要是有家人大概就會是這個樣子的吧,也只有夏菲能夠提醒自己為什麼還能忍受教廷。許久後她站起來,“我幫你看一下傷口,能坐起來嗎?”
弗洛緩慢地起身,胃裡一陣翻攪讓他停下動作,此時他才記起自己多久沒有吃東西——雖然不管吃什麼估計都只會讓情況惡化,正如審判長所說,上一祭讓正常進食都成為一種奢侈。夏菲顯然發現弗洛的異狀,她從包裡拿出一個水瓶,拔掉了瓶塞後放在他手中。“送飯還得等一段時間,這個你先趁熱喝掉。”
牛奶。弗洛微笑,他記得夏菲總是在煮牛奶的時候往裡面放別的東西,他曾經很討厭那種混雜的味道,但現在聞到時甚至感覺到無比的舒心。他啜飲一口,舌尖嚐到了一點似薄荷卻又不像薄荷的東西,隨著那股溫熱感沉到腹腔裡,睏意隨之爬上他的眼頭。
憐憫的味道,正如他所說,這就是憐憫的味道,和薄荷相似,清涼苦澀。
夏菲慢慢解開他身上的繃帶,檢視了下縫合處,確定沒有感染的跡象後便為他換上乾淨的繃帶。“多睡一會,反正也不能幹別的事情。”她笑,“我還得回去報告。提圖斯晚一點會來,別和他吵架,知道嗎?他也是很無奈的。”
“我不會。”弗洛回答,痛覺隨著身體放鬆也飄得越來越遙遠。他不會和提圖斯對峙,至少現在他只想讓提圖斯和夏菲別太過為自己擔憂。房間的門闔上,弗洛聽見耳邊又傳來一絲騷動。
“嘿,你還有嗎?”
他睜開眼睛,轉頭看向撩開的布簾背後的人——他有點驚訝地發現那人將布簾整個拉到一邊,不再和稍早一樣躲藏。那淺灰色短髮的人坐在床沿,彎著腰將手肘放在膝蓋上,正打量著放在弗洛床頭的水瓶。“裡面有放藥的。”弗洛回答,“你確定?”
那人沉默一會才開口,有些失望的樣子。“那就算了……”他淺黃的雙眼再抬了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弗洛。”弗洛小聲唸道,自己都很驚訝自己會如此輕易地告訴陌生人名字——一定是藥效開始發作,他想。
“啊——我是納伯勒。對不起,我沒有奇怪的打算……”
“沒關係。”他自己側過身,面向納伯勒。也好,好久沒有和人好好談話了,自從他遭審判之後,就只有夏菲和提圖斯願意和他聊天——這麼久,都有些忘記正常的交談是什麼樣子。
納伯勒眼神的焦距變得遙遠,遊轉於弗洛背後的牆上。它在笑。他們都在笑。“‘這裡’到底是哪裡?”
“教廷。”弗洛回答,“把你帶來的時候沒有說嗎?”
對方搖頭。“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本來……本來我還在街上的,主人還在等我回去……”那黃色的瞳張開,幾乎成圓形,臉色也變得蒼白,彷彿是想起了些重要的事情,“我得快點回去才可以!”接著他從床上起來,繞到床邊的另一邊從鐵欄之間往外看,疑惑了好一會像是個無意識間徘徊許久,清醒後驚覺自己周圍全是陌生景象的人。他轉身,期望弗洛能給他什麼答案似的,張了嘴,卻也沒說什麼,緩緩坐在牆角蜷成一團。這就是落到他們手上的人……是嗎?
他們也是做過這種事的。弗洛將半張臉埋在枕頭里,視線一半都被陰影遮蓋。把有罪之人從很遠的地方帶回來,讓主祭或者審判官決定生死,有些可能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抉擇背後的邏輯——他身為被推在前方的獵人,曾經的職責就是將人捕捉起來或者就地處刑。什麼都不要問,他們說,什麼都不要聽。
於是他就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問,握緊鐮刀,手上的血和腦海裡的尖叫全部都不存在。他手裡仍握著柔軟的肢體殘片,溫度使他的手指麻木,成為一團火焰,將他吞噬。
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的?
“你還為別人工作嗎?他可能也被帶來了。”
“不可能!我一旦出事,主人就會立刻更改計劃,絕對不會被抓到的!”
“抓到?你來之前……在做什麼? ”
面前的人盯著弗洛。是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嗎?他皺了皺眉頭。是知道自己是……曾經是個獵人了嗎?他們做過的事情,曾經看起來是那麼理所當然。
但背後的理早已被掏空,審廳失了公正,便什麼也不是。
那自己呢?
“真是有趣的組合。”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耳尖。該來的還是來了,弗洛反射性地想要躲起來,可是自己哪裡也去不了,於是決定乾脆放棄,他身上也沒剩下多少東西能給偽神,或許她會就此離他而去也說不定。他的目光掃過牆邊的納伯勒,他四處張望想要尋找能躲藏的地方,彷彿他清楚來臨的是什麼似的,想要逃跑,卻和弗洛一樣無處可去。
“這些祭司的人,還是很懂如何娛樂的嘛——”長了曲角的女孩站在房間中間,向他們鞠了個躬,“你好啊,弗洛,先恭喜你活過九次獻祭,你……越來越像領主了呢,可是性格還是如此討人厭,為什麼呢?如何?有好好考慮我的邀請嗎?”
“不管你來多少遍,結果都是一樣的。”弗洛回答,“你要做什麼就快一點,我累了。”
忽然他感到床沿一沉,下一秒他便被拉著頭髮提起,胸口傳來劇痛,讓他差點無法呼吸。一股溫熱感湧上喉嚨,帶著淡淡的腥味。“真是囂張啊,人類。”偽神淺綠色的雙眼因為背光而蒙上一層陰影,微笑的嘴角也因惱怒而顫抖。“你什麼都沒了呢,剩下空殼了呢,一點用處都沒了呢。你以為這樣你就能好好活下去嗎?帶著這樣的身體?這樣的精神狀態?別開玩笑了!就算我不在這裡把你的內臟掏出裝飾這無聊的地方,審廳也不會繼續留一個累贅——更何況他們需要你死來正自己清白!你看啊,這不就為你的終幕做好準備了嗎?”她回頭,看向牆角的人,後者屏住呼吸,以為這樣就不會被發現,“現在在這裡的是哪一個?嗯?怕我嗎?以後就會懂得感謝我了——”偽神拉著弗洛的手一抬,像是個展示自己獵物的狩獵者,“你們知道嗎?他是個獵人,就是那些以教條之名到處扣人罪名的人,他們不止要殺你們,還要繼續追捕你們的同伴——就算你們犯的罪根本不足以被處死。這位,弗洛,就是最殘忍的一個,連理智都拋棄的怪物,看起來不像吧?要是被他知道你們以掠奪盜竊為生,你們一個都不要想見到明天的太陽——把你們和他關在一起,便是賜你們的死刑啊!”
偽神將弗洛扔下,他的肩膀先撞在地上,隨之而來是從胸腔中湧出的血,他咳起來,剛才飲下的一點藥此時完全沒有任何幫助。偽神也跳下床,走到納伯勒面前蹲下,捏住他的下巴。
“聽得見嗎?那個聲音。”她低語道,“它向你承諾了什麼?”
“拜託……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面對手中的人因慌亂而不斷推搡的雙手,她只是歪歪頭。“是,你什麼都給不了我,但是它——”
納伯勒閉上眼,一動不動地在原地待了許久,連偽神都有些困惑。他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比方才冷靜了許多,淺黃色的雙眸中靜靜悶燒着敵意,並不明顯,也沒刻意掩飾。他鉗住偽神的手腕,指甲陷進她的皮膚,咬著牙,一句話也沒說。她吹了聲口哨,像是看到新奇的事物一樣,甚至能稱得上有些愉快。
“呀。”她微笑,輕易地就甩開對方。“但是不夠呢,就憑你也沒法得救。聽好,不管在這的是哪個——你也聽好。混沌的兒子們為了它而生而且只為它而生,所以也最終也得為它獻身。尊貴的看客,現在是時候下注了,是弗洛先動手殺死納伯勒,還是納伯勒先接受它的意識呢?雖然說賭錯了也不會有任何後果,對了也不會有獎品,可是帶著某些期待繼續讀下去,不是更有趣嗎?
偽神抬起雙臂,從她掌心中落下兩柄匕首,劍尖直直刺進地板,立在地上,銀白色的刃反射過的光變得細碎,彷彿不是這個世界上的物品。
她在眨眼之間便從房間中消失,除了笑聲還迴盪在牆角,和另一個更加沙啞的聲音混雜。弗洛本想搶先去拿匕首,卻被喉嚨裡的血嗆到,劇烈地咳起來,他看到一抹紅,接著意識彷若突然被扇滅的燭火,扭曲了一下作為最後的掙扎,接著沉入虛無。
“還好嗎?流了很多血,呼氣聽起來也怪怪的。我們試著叫人,可是怎麼也沒有回應,怎麼辦呢?”弗洛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躺在地上,納伯勒俯視著他,睜圓的黃眼裡透露出一絲擔憂。和稍早不一樣了?胸口的陣痛和沉重感仍舊沒有任何減輕,也讓他對自己腦中跳出的第一個問題有些驚訝。可是的確是不一樣,比起那個焦慮慌亂的人,更像是他第一次見到時藏在布簾後的樣子,仔細聽甚至能聽出和提圖斯類似的說話方式,好像在亞盧士居住很久似的。三個……四個?他想起來當時聽見的自言自語,和偽神詢問著現在在此的是哪一個。可能嗎?“自己起來,我們可搬不動你。”
“們?”
“還能說話就好。”他點點頭。“是啊,早上不是告訴過你,我們是一個,也是一群。納伯勒不知道這件事問他也沒用。我是緹亞,聰明的那個。”接著便走到弗洛的床邊將他的水瓶拿起來搖了搖。弗洛側著身緩慢地坐起來,低下頭看見衣服上和地上都有血跡,摸摸嘴角,剝下幾塊血塊的碎屑,看來他昏睡了很久。回過頭,偽神留下的兩柄匕首被小心地放置在兩張床之間的桌上。如果這個人要殺自己,那自己已經沒命了,他想,心中不知該感到釋然還是懷疑。“還剩不少。”納伯勒——緹亞將瓶子遞給他,他接過,可是對方卻沒有放手的打算。“獵人,你認識那個東西嗎?”她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臉色也沉下來。
弗洛皺起眉頭,“我也想問相同的問題——小偷,盜竊在教條裡被歸為重罪,或許你們就是為此被帶來的,沒想過嗎?”
她放開手並站起來,緊繃的嘴角顯示她被激怒了。“又來?就只有你們能高高在上地說這種話。我們也不想啊,但是帶著這雙黃眼在外面生存有多難你知道嗎?!工作也找不到,無論去哪裡都要遭人唾罵,還要被你們這些祭司找麻煩,教條是什麼我們才不管——啊,你這麼維護教條,那教條又給了你什麼?”她的眼睛上下打量弗洛一會,說著她早就清楚問題的答案,嘲笑般地揚起嘴角, “我們都看得出來,這裡的祭司不喜歡你,甚至不想靠近這房間,你被放逐了是嗎?要不然這些祭司怎麼可能用寶貴的自己人獻祭?問題是為什麼,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厲害,和他們唱反調?雖然我們可憐你,但對不起,我們存在的意義和你不一樣,讓納伯勒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呢——像你不要命的做法,實在無法理解。”
“我也不指望你理解。”弗洛小聲回答,別開臉。有時候……自己也有點開始無法理解了——不行,他咬咬牙,不行,自己還有別的事情必須要完成。
緹亞接著嘆氣。“別誤會,我們不打算傷害你,當然前提是你也不要做對我們不利的事情。”她坐回弗洛面前,頭靠在膝蓋上,有些懊惱地揉起自己腳腕上紫紅的淤青。“納伯勒害怕傷人,可是柯爾博可不會猶豫。我們啊,我們也是被同夥利用後拋棄的人,跟你是一樣的。這個時候發生衝突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所以告訴我們好嗎?那是什麼?為什麼你認識那個東西?”
他打開水瓶的蓋子,猶豫著自己該不該喝,最後決定把蓋子蓋起來。“聽著。”緹亞煩躁地深呼吸。“我們幾個都有一點太激動了。她想要我們互相為敵,所以我們更不能這麼做,你是個祭司,我相信你夠聰明可以明白我說的話。這樣好了,如果我先說,你會願意回答嗎?”
弗洛點點頭,垂下眼,對方最後一句話說得並非沒有道理,而且顯然對方此刻比自己冷靜的多。緹亞拉起他的手,握在掌中,就連自己現在失血的狀態下也覺得摸起來特別冷,提醒著他們就算都是人也是不一樣的種族——一直都生活在教廷中他鮮少有這種感覺,面對異族也不是遠觀就是得想辦法將其捕獲。
他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的?
“我們都出生自不同的地方,可是有意識起就在這裡了,本來生活在更溫暖的地區,那裡定居了不少的人,也有人在做買賣,很熱鬧的……我們和其他一些人一起……做事。其實我們都知道的,那些人根本不當我們是人,高興不高興都責打,每次都把納伯勒扔出去作餌,要不是柯爾博我們早就已經死了吧。”緹亞苦澀地哼了哼,“有一次在窩點裡納伯勒又被針對了呢,那天混蛋老闆特別過分,骨頭都給踢斷好幾根,可是被灌過酒也沒力氣阻止,然後……然後第四個出現了,一個新的聲音,原本我們都以為那是因為柯爾博不夠強大所以才出現的,可是他不太一樣……”對方停頓,呼吸中能聽見顫抖。“可是我們也不確定,畢竟我們三個生活在同一個身體裡,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怪事。就是從第四個人出現開始,剛剛的怪物也開始出現了,起初每一天都來想要說服我們放棄反抗,後來變成每次我們受傷就會出現,可是要放棄反抗什麼呀?她從來不碰我們,也好像沒什麼惡意,只有一次帶來過一根什麼角——那種長得很像樹枝的,上面還沾了血——這是威脅吧?一定是威脅……我們也沒有召喚過什麼奇怪的東西,你們祭司不是專門……專門研究這種事情的嗎?”
和自己的情況很像,至少過程上差不多,可是偽神對他們的態度明顯不同,總是向自己索要祭品,卻只是要求這人放棄抵抗,為什麼呢……他腦中跑過許多可能性,又一一將自己駁回,想著總不能只因自己是個祭司,或者自己本來就是個祭品人選。回過神他才發現對方注視的目光,期待他能給出的信息。“我們稱她偽神。”他猶豫了很久才開口道,“是主上捨棄的的部分。偽神並不是神而是古物,就跟其他的古物一樣徘徊在世界上,引誘人和它們交易,以代價為食。我……我是第一次被獻祭後看到她的,她承諾我力量,用兩根肋骨來交換。”
“聽起來很划算。反正……”緹亞停頓,將接下來的話吞回去,似乎知道弗洛聽了不會很開心。他能理解一般人會覺得這種交易很划算,況且他本來就會失去那兩根骨頭,意義最終會落到選擇上面,是選擇自制還是為了慾望而墮落……是嗎?這便是一切的意義所在?“但她什麼都沒打算給我們,也沒有打算從我們這裡拿走什麼,她的確經常提到另一個‘它’,那又是什麼?”
“混沌的化身,主上的影子。”
“所以……另一個神。”弗洛閉上眼,非常不情願地承認。他們不會將它稱為神,因為它是主上的反面——可是在另一方面,也是和神相等的存在,另一個神。面前的人向後躺倒在地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側過臉看向他。“你也不容易啊,祭司,被這種東西纏著,在教廷裡很難生活吧。”
他傾身去摸自己雙腿上的疤痕,三年前他們取走了半根腓骨作為腿的替代品,他並沒有多在意,畢竟自己還能走路,少了一邊肺他也沒有很心疼,畢竟自己還能呼吸,手臂和眼睛比較麻煩,他花了很多時間才能再次保持平衡……但這些都不是很難生活的原因,如果是獻給主上多少他都不在意,那該是更早更早以前就開始的。
弗洛忘了自己發了多久的呆,不過回神後已經是傍晚,有人敲門來送食物。
提圖斯小心地推開門,見到兩張空床愣了一下,才發現坐在地上的弗洛和納伯勒,臉上的表情從擔憂轉成困惑。“坐在地上幹什麼?”
弗洛回頭,給了門邊的人一個疲憊的微笑。“我還沒死,提圖斯,你開胸的手法還得再粗暴一點。”
“發現了。”提圖斯將餐盤放置在角落的桌上,繞過床尾。納伯勒抬起頭看他——這時已經不是緹亞而是換回原本那個焦慮膽怯的人——後者給他個警告的眼神,也就一個眼神便足以讓他退縮。提圖斯將弗洛從地上拎起來,讓他能坐在床緣。“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審廳……有什麼計劃嗎?”
面前的獵人抿緊嘴,半掩在眼皮底下的藍眼並沒有直視弗洛。他們有計劃。弗洛對自己說。當然有計劃,然而心中那個不安瞬間被證實的感覺令他有些難受,自己……終究是逃不過。
“什麼時候?”他問。
“他們還在找契機。”提圖斯回答,“在此之前你可以隨意走動,但是我會負責監視你。審判官們決定你的身體無法再勝任獵人的工作,癒部……你只需要知道癒部不讓你回去。從今以後你就是個普通的祭司了,弗洛。”
他嘆氣,憑自己的過去,主祭也絕不可能允許他教書——恐怕最多能夠被當成給後輩的警訊吧。面前的男人一把捏住他的肩膀,語氣也隨之變得沉重而嚴肅。“你已經活過九次獻祭,領主給了你機會——所以就好好活著,別再衝撞審判長也別做不該做的事情,千萬不要再給他們指控你的理由了,好嗎?”
“再……給他們?”弗洛聽見自己笑起來,急切地想要甩開提圖斯,後者發現便放開他。“我從沒給過他們任何理由。他們要我做的我都做了,只是……”胸口忽然一堵讓他漏了呼吸,字句藏在壓抑着的咳嗽之下變得無比虛弱,雖然信口開河自己不會失控,但面對這個人果然還是太困難了。“我只是活著而已,這樣也不行嗎?”
不行。“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獵人蹲下換成了仰視的姿勢,一邊壓低聲音。“有人看到偽神,和你,在說話……老實地告訴我,到底該相信什麼?”
“主上。”弗洛幾乎是反射性地脫口而出,半晌才反應過來。“偽神不是我召來的,我想要把她趕走,她卻不斷回來……你覺得是我在說謊?”
“我……有人這麼聲稱,所以我必須得知道——你有嗎?”
“沒有。”
提圖斯起身,最後看了弗洛一眼,這個人比剛從亞盧士回來的那年滄桑許多,他一直都很像大人,加上時間和壓力更是如此,只有那雙眼睛裡的並不會改變,半信半疑,掙扎著想要選擇一個真相。門關上,弗洛知道提圖斯會在門後逗留一會再離開,就如夏菲所說,他也很為難。
他縮進棉被裡,痛從來就不會消失,就算暫時消失也馬上會有新的疊加在上面。“你還好嗎?”房間裡的另一個人輕聲問道,他都快忘記這人的存在。“我把吃的拿來了。”
“給你吧,反正我不太能吃固體的食物。”
“是嗎?”納伯勒聽起來有些窘迫,在原地徘徊很久,遲疑地坐在他的床邊。弗洛再往裡面縮了縮,希望對方不要來打擾自己,顯然納伯勒不打算就此放棄。“你知道……他們永遠不會相信的。”納伯勒說,“我也沒有召那個怪物,可是她還是來了,不斷不斷地回來……別人不會懂,他們想不出一個適合原因於是只能當作是你的錯……”
那是什麼?柔和溫暖,觸到身上卻和刀一樣銳利。
“對不起早上反應那麼大,有時候我記不太得發生的事情,這又是個陌生的地方……可是知道主人沒有被抓到就好了。”他隔著布料拍拍弗洛的腿,“她對你很壞呢。剛剛那個獵人也是,他是你哥哥嗎?”
新的疼痛,比以往的都鮮明,遲遲不肯褪去。
“沒關係,我……給你留些湯,餓著的話傷不容易好,這方面我還是有很多經驗的。”納伯勒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他的床。
弗洛本想開口,隨後又打消了念頭。
你的生命屬於教廷,最終要獻給教廷,知道嗎?
不對……
主上,請告訴我究竟該怎麼做……
“提圖斯不是我哥哥。”弗洛過了整整一周才鼓起勇氣和納伯勒說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面對的是同一張面容,和緹亞互動是那麼簡單,可是和納伯勒卻無比困難。對方因為他突然開口而感到一時無所適從,四周張望確認他不是在跟別人談話,瞬時竟有些開心。 “比較像監護人……和執刑者之類的。明明就是半個醫者,動起刀來粗糙地不得了,全都是瘀青……”
“真過分。”
弗洛放下手裡的書。“沒辦法,都是上面安排的。”
“就是說安排的人很過分,被熟悉的人傷害,比被陌生人傷害難受多了。”
“你在這方面也有很多經驗嗎?”
納伯勒聳聳肩,微笑地有些僵硬。這人比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自在很多,可是這還是弗洛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不知道此刻是刻意的作為還是被無奈渲染。他的目光跟隨納伯勒落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能……前幾天那個怪物來之後發生了什麼,可以跟我說一下嗎?我不記得了。“
緹亞說過她沒法和納伯勒同時存在,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他想,開始解釋當時的情況,遲疑了一會後還是決定省去和緹亞達成的共識。納伯勒沒有反應,安靜地令弗洛還以為他會崩潰而停下,對方將臉埋在手臂之間,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大概是的。”
“主人一定會很生氣。”
“不擔心自己回不去,卻擔心別人會生氣?”
“習慣有點難改。主人好歹——也算是我最熟悉的人啊。”混蛋老闆,緹亞總是這麼說,總有一天,讓我們流過的血,斷過的骨頭,全部都還給他。
“就算把你當作誘餌?”
“你的監護人在你身上動刀。”
弗洛沒有回答,他知道他無法反駁。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在他血管裡攢動,讓他坐立難安但也走不了,於是就伸手捋了捋那趴在椅背上的人的頭髮,柔軟而細碎。竊賊,他提醒自己,生著黃色的瞳眸,被偽神糾纏,身體裡還住著許多靈魂,在任何方面都是教條指名必須被立即抹除的存在,被教廷囚禁是必定無法活著出去了——一個錯誤。
別忘記他們也是這麼對你說的。
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它緩緩爬上弗洛背後的牆壁,長尾掃過他的耳際,比從前都更真實……帶著不可思議的溫度,讓他想起大祭司長將從地上提起的手,為什麼那麼像呢?他閉上眼,聽它輕聲低語虛浮的承諾,如此誘人——它笑,我是領主的影子,雙生的兄弟,一面,另一面,只要我想我便能成為他。
來我這裡來。
“為什麼不逃走呢?”
“逃……啊,他也這麼說過。‘逃吧,我來幫你,將這些可憎的傢伙一個一個除掉。’但……沒有主人我便沒地方可以去,況且換一個地方就會比較好嗎?有時候一想到去別的地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覺得還是再等一會好了,再過幾天就會好起來。”他的聲音逐漸變小,“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說了這麼都都是藉口,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吧,實在是沒救了。”
如果這還沒救的話,那他又算什麼。弗洛的手指曲起不再動作,想要開口調侃可是笑不出來。抵在那柔軟的脖子上面,冰冷皮膚下血管仍舊在收縮,他聞到指甲裡殘留的腥味,每一次都得花費大把精力才能洗得乾淨,就算如此仍舊不夠,每次無意一瞥間他都以為能在縫隙裡發現黑紅色的碎塊。它伏下身,爪子覆蓋他的手背,代替他撫摸趴著的人的髮梢。
來我這裡,忘記了嗎?我曾給過你的。
“究竟該怎麼辦……”納伯勒隨著它爪子的尖端變得緊繃。“像我這種人……”
弗洛的老師經常提起無中生有的靈感,暗夜暴雨中的一道雷,直到現在他終於能明白那是多麼絢爛的瞬間——他卻寧願自己永遠都不知道。手從它底下滑走,沾染了灰燼的氣息,心裡接著升起的反感將他嚇了一跳,既沒有對象也沒有理由,他只想要離開這房間,太狹窄了,太擁擠,太吵雜。白日下十幾雙湛藍的眼俯瞰著他,全都在說話,混雜在一起,他能從裡面辨認出主祭和審判官。然後是自己,原來他在審判席上從沒有沉默過,甚至比任何一個都要清晰和嚴厲。就算你用再多的理由粉飾都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他們犯的罪不是你繼續活著的理由——他立於自己上方,輕輕捧著他的臉,髮絲掃過臉上的繃帶,正在說——“褻瀆的化身,你能做最好的事情便是死在祭壇上。”
他倏地從床上翻下,摸出藏在床底木板和床墊之間的匕首,奇異的質感介於金屬和玻璃之間,在他掌中異常的輕,但是什麼都好,只要夠鋒利,能夠造成傷害就夠了。最終偽神說的還是要實現,真是諷刺,但是此時他不是為了偽神才拿起武器。
“你做了什麼!”尖銳的驚叫聲充斥房間,緹亞從椅子上跳起退到窗邊,雙手捂著耳朵,回頭望向他時瞳孔張開,就這種時候看起來倒特別像這裡的人。“你……唔。”對方突然停下,彷彿被什麼扼住脖子而掐斷了呼吸,就這麼靜止在原地。弗洛反握着匕首不敢隨便亂動,考慮到自己的身體,必須要盡快結束,而這個時機取決於接下來出現的是誰——不,是誰他早就知道了,第四個人,新的聲音,它,神的影子殘留下的碎片。
它從一開始就不是因為自己出現在教廷,而是被納伯勒帶來的。
它看了看手心,翻過去又看了看手背,手指張開然後握緊,張開然後握緊。“要是早一個月我也不會落在這鬼地方。”它將視線轉移到弗洛身上,“怎麼辦呢?不過我看你也不知道。想殺我嗎?不敢直視自己的倒影嗎?伊——”又是陣停頓,它側側頭,意識到了什麼似的,仔細地打量起弗洛,一邊走近,“不是啊,真是可惜。”
弗洛快步向前,劍尖直指對方的脖子。它臉上掛著從容的表情本來打算迴避,可是金屬觸及到皮膚的那刻它才發覺來不及,於是伸手將弗洛的手腕拍開。比想像的還要遲鈍,弗洛收劍的時候有些驚訝,或許他能做到。
“該死的傢伙。”它咒罵道,“一個還不夠?嗯?還要我再教你們一次不可違抗的含義?!”弗洛放低身姿,這一次瞄準腹部,對方閃開,劍刃掠過寬鬆的衣服,沒有任何阻力卻留下一道划痕。再向前一步的同時,匕首在他手裡翻轉,立刻沿著揮來的軌跡返回。它握住弗洛的手腕時匕首的尖端已經埋進了它的側腰。“可愛。”它看到血開始從傷口中冒出時笑起來,“緹亞還在幫你。”弗洛試圖掙脫對方的抓握,可是對方的力量比他語氣中的還要大上許多。不夠,他對自己說,還得繼續。“你背叛她,讓她失去存在的意義她仍在幫你,她正在哭——這就是我該看的嗎?”
它將弗洛的手腕往反方向扭,但弗洛沒有放開武器。他踢向剛剛造成的傷口,血濺起,對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僅僅是繼續笑。“不知道痛,是很方便的。”弗洛被向後推,瞬間他失了重心得撐著地才能穩住,腿已經在顫抖,少了大半根骨頭早就不能承受這種撞擊。再來一次。
“為何要與我作對呢?弗洛,我的兄弟給過你什麼?還是你只是不甘承認自己的錯誤?”眼前灰髮的人瞇起眼,陽光從窗戶透進來打在他背面,在地上映出竄動的長尾和鹿角,連影子都是猩紅色的。“他就是那麼無情的存在,既不會被打動也不能被取悅,你獻出的祭品他估計從沒有接受過,都只是你一廂情願罷了。但我不一樣——即便是這樣的你,剩下空殼,可憐的,一無是處的孩子。”它張開雙臂,“來,摒棄王座上的那暴君撰寫的信仰,讓我賜你所期待已久的安寧。”
偽神在他耳邊哼起歌,像是在說“看吧,我早就告訴你了”。他看見自己手中握著鐮刀,全身被深紅色浸透,要是不仔細看身上的制服可能還會以為他是個審判官。“審廳培養的怪物?”他開口,“他們只是將那殘忍的一面找出來罷了,你屬於這邊,主上從沒舍過你一點引導,因為你根本沒有資格。”
“審廳違反教條,那你呢?弗洛?”
“存異心,犯上之人,你自己又遵守了幾項?”
“殺人者,你為了什麼拿起匕首?”
弗洛憤怒的咆哮,猛地向前衝去,它咯咯地笑,毫不費力地就躲開掠過胸前的利刃,動作優雅和方才完全不同。弗洛踉蹌了幾步,強迫自己轉身去追面前的人,視線中的一切開始變得蒼白閃爍,他覺得意識正離自己而去。
喔,他會,他一定會盡自己的義務去領受刑罰,甚至會欣然地接受無論是什麼判決,只要——
突然有人從背後將弗洛鉗住,一隻手臂束縛住他的上身,另一隻摀住他的眼睛,身後的重量將他壓制,任憑他試圖揮舞匕首。“放開我!”他嘶聲吼道,“放開我!這個人必須死!他是宿主!他必須死!”他耳邊傳來騷亂的動靜,有更多人趕來,淹沒了緹亞在角落啜泣。
“住手,已經夠了。”提圖斯低聲道。他們總是這樣說。有人將他手裡的匕首拿走。他感覺的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腳背上順著滑入指間,越來越多,下起雨一般。他摸摸下巴,並不是自己。
遮蔽他視線的東西緩慢移開,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仍能辨認出胸前遍布新傷的手臂,他身上本來灰白色的衣服被染紅,那顏色仍在不斷擴散。那柄匕首……弗洛僵住。
可是決定將其拿起的是你,從頭到尾,都只有你。
“我們……應該取走全部的手指而不只是右臂。”身後的人苦澀地笑,“或許我開胸的手法是得更粗糙一點,根本就不該讓你活過下來……”獵人們小跑進門,醫者緊跟其後,都在說話,一部分去為緹亞上銬,準備轉移到別的房間,另一部分從提圖斯手中接過弗洛,長勾穿過他的肩膀將他釘在地上。
余光裡提圖斯的手臂垂下,就算外傷癒合大概再也無法正常工作了,他沒有等到醫生來為提圖斯包紮,視野就被紅色的布料佔滿,就跟那天一樣,審判官彎下身,臉和弗洛的影子重疊。他沒由地記起誰曾說過他們長得有幾分相似,此時看來還真的如此。
“祭司弗洛,你在未提交申請的情況下私自藏匿、持有武器,造成兩人重傷,其中一名還是審廳的獵人。我以審判長之權力,剝奪你身為祭司的身份,考慮到你曾做過九次祭品,特例允許你選擇,是要再次作為祭品獻出生命,還是按照一般流程……”
“那就祭壇吧。”
審判官沉默了一會,站起來,長袍窸窣之下仍滿是不安。“如你所願。”
“祝福大人的公正。”弗洛回答。
【爆長的一章,大綱什麼的全被我吃了】
【vo是對物理減傷max,對精神攻擊完全沒有辦法啊(嘆】
【偽神:計劃通】
【sd:計劃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