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电台节目的名称取自多格维亚作家埃琳-玛格丽特·贝诺娃的《非主义者大道》,“非主义”是一个典型的多格维亚语词汇,在多格维亚语的独特语态中,“非主义既表示“所有主义”也表示“无主义”,以及从前者到后者之间的所有流动状态,我们也将它称为“流动现实”。这部作品中,多兰尼宫前的大道随着时代变迁不断更改名称,从皇帝大道到独立大道、从民族主义者大道到社会主义者大道、从托洛茨基大道到自由主义者大道、未来主义者大道……在一切的终点,时间的尽头,多格维亚的见证者使用“非主义者大道”这个名字简短涵盖了它的一切。
在开始本期的节目前,我不得不宣布一则令人遗憾的消息:《非主义者月刊》电台节目将于1971年9月正式停播。不同于以往的学院警告、内容审查、针对主办方的移民调查或取消学位威胁,本次停播的原因是真正的不可抗力:本电台的主办者罗萨里奥·萨尔瓦铁拉,也就是我本人,已于1971年9月7日因枪击死亡。
现在,听众们,我的朋友,让我们珍惜有限和无限的时间,开始本期的节目。和往常以及未来一样,我将为你们带来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本期的作品选段。本杂志致力于收录流动现实主义文学以及诗歌作品,随时欢迎有意愿的读者或诗人投稿。第一段故事来自1798年:《如上即下》,As above so below。这篇作品的标题来源于赫耳墨斯主义哲学,形容微观与宏观,微小的人与宏大宇宙间相互对照和统一的关系。
《如上即下》
1798年,卡宴,法属圭亚那
死亡可以有相当漫长的过程。雅克·迪布瓦的死亡从血液开始,他的血开始发烫,心脏把有毒的沸腾血液泵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发热咳嗽,被其他的政治犯请到了远离他们的单独区域居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热带瘟疫的征兆。瘟疫和苦役让这里被称作不流血的断头台。萨尔瓦多·卡里略是唯一坚持要来探访他的人,比以往更频繁,更急切地从迪布瓦这里了解更多关于法国人和他们的国家的知识,以用来驱逐他们。他们心照不宣地知道这是迪布瓦的最后时光。很快血液把死亡传递到了他的整个身体,他开始吐血,内脏在仍然完好的躯壳里逐个破裂。有一天一群用麻布裹住了全身的犯人把他抬到了荒野上,这里有一个大坑,用来丢弃带有传染病的尸体。他们抬走雅克·迪布瓦这天的傍晚,萨尔瓦多·卡里略最后一次来到这里,遗憾地得知他的法国朋友已经死了。雅克·迪布瓦在这个大坑里躺了两天,也许有三天,才真正变成尸体;苍蝇绕着他的眼睛打转等待他的死亡,蛇虫迫不及待地开始啃咬他的手脚,无数尸体在他身下散发恐怖的腐臭气味,但雅克·迪布瓦仍然拒绝轻易死去。
雅克·迪布瓦有两次从堆满尸体的大坑里醒来。第一次在一七九八年,死亡终于浸透他的身体,他却没有按正确的方式死去,他在荒野上的乱葬坑里醒来了,发现身边躺着自己刚刚失去温度的尸体,而他自己则变成了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女。和这怪异现象同时而来的还有被称为“死棘”的骸骨形貌的怪物,这些死而复生的“少女”和与她们一起复生的“灵装”武器是唯一能消灭死棘的东西,她们不会长大,不会累,不会被人类的造物杀死,唯一能杀掉她们的只有彼此和死棘。所以你看,只要有足够多的荒谬事情一起发生,男人会作为少女复生这事就显得没那么荒谬了,甚至于荒谬的事情之间还能隐约透露出一点关联和逻辑来。总而言之,雅克·迪布瓦的死亡已经持续了两个世纪,并且仍未结束,他仍然在一具少女的躯壳里,并非生者也并非死者。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文化里,生和死之间都有一道悬崖一样分明的界限,要么活着,要么死了,生者在悬崖上行走,死者的国度在地下,死亡大概是很沉重的东西,所以死者总是沉到地层下面去。雅克·迪布瓦还活着的时候就被扔进了属于死者的地下,大约也是他被卡在了生死之间的原因。
今天,雅克·迪布瓦又一次从堆满尸体的大坑里醒来。实际上她并不能确定这是一个坑,因为她面前只有一面悬崖,悬崖两侧向地平线延伸看不到尽头;她以为这是一个大坑,不过是因为她曾经在一个堆放尸体的坑洞里躺到咽气。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个悬崖有多高,因为悬崖下层层叠叠堆着身首分离的死棘的尸体,看不到四处的边界和最下的地面。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上面,当她往上爬时,一具一具的没有头的死棘尸体经过他身边从悬崖上面掉下来。千百年来有许许多多不愿意死去的人试图从亡者之地爬回地面,千百万有未竟之事的人如西西弗斯一样攀爬这样生与死的悬崖,雅克·迪布瓦爬到了悬崖上,她看到悬崖上仍旧是一片荒野,但她弄明白了不断掉下悬崖的尸体从何而来——荒芜的原野架设着一条断头台流水线。
由于这里显而易见地不在现实世界中,断头台流水线也不会让这里显得更荒诞;更何况在现实世界里有更不合逻辑的事情持续地发生了二百多年。这条断头台流水线和字面上一样,或者说更接近于一条真正的流水线,死棘被整齐捆绑在看不到尽头的传送带上,被流水线尽头的断头台切掉头颅,再被扔到悬崖下去,在雅克·迪布瓦的时代需要手动操作的断头台正在自动运作,咔,咔,咔,干净利落地一升一降,高效地切掉一个个脑袋。在雅克·迪布瓦的时代,砍掉一个脑袋要动用很多人力,也许和后来人们对恐怖统治时期的印象不同,在那个人头纷纷落地的时代,砍头其实是件复杂的事情,谁能够负责砍头,谁会被砍头,会经过繁琐的争论和斗争,并且每一天都可能发生变化;无论如何在断头机的两侧,永远有两个阵营的人。流水线改变了这一切。在这里断头机全自动地砍头,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可以这样运作到人类和文明的终点。雅克·迪布瓦试图关掉这台机器,但她没能找到任何操作杆或开关,断头机已经不需要操作者了,连能源也是无限的。她想索性破坏掉这台机器,而她手里陈旧的刀片——来自一台和她一同复生的断头台灵装,如果按照瓦尔基里们的说法,“灵装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实体”,那这台属于雅克·迪布瓦的断头台本身便是一种嘲弄——旧时代的、用人力操作的刀片无法撼动这台机器分毫,就像是命运又一次嘲弄她,反倒让她差点再次掉下悬崖。
在失去平衡的这一瞬间,她看到这台全自动断头台——如果你见过断头台的图像或者实物,我的朋友,你会知道它是一座悬挂着刀片的木框架,就好像一扇门一样——它的木框好像一扇门扉,门洞里映出了另一个世界,而一个她熟悉的人穿过即将落到头顶的刀片、穿过这扇门,抓住了即将掉下悬崖的雅克·迪布瓦。
“所以说,这真的是一扇连接两个世界的门,”艾莉卡,曾经是卢西恩·勒梅尔的黑头发少女抓着迪布瓦的手臂,“这是哪里?我可以告诉你,另一头是巴黎。”
“也许是卡宴的乱葬坑,很像那里。但这东西,”雅克·迪布瓦重新爬回了悬崖,指了指那条超现实的断头流水线,“不应该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噢,不流血的断头台。我似乎找到一些关联了,那么你对我们的世界之间由断头台联系着这一事实有什么看法吗,雅克·迪布瓦上尉?”
“不好笑,勒梅尔。”
她们仍旧没能关掉这台全自动断头机,也没有在这片荒芜原野上找到另一条路。这个世界唯一的出口好像便是断头台之门。于是他们相视了一眼,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雅克·迪布瓦和他的朋友,被他用断头台杀死卢西恩·勒梅尔,一同穿过了这扇通往一七九三年的巴黎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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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电台播出的所有文章均节选自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我们通过《非主义者月刊》发起了流动现实主义文学运动,流动现实主义根植于多格维亚语文学,但并非只能用多格维亚语言理解的文学。流动现实主义反对绝对确定的事实,反对对任何事物盖棺定论的文学创作,真实的世界永远随着时间、人物和立场流动,流动现实主义文学所追求的是对现实流动性的复现。
本期节目的第二段作品名为《九三年》。这则短篇小说和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小说使用了相同的名字,同样发生在一七九三年的法国旺代战争期间。这则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分别是陆军上尉和宣誓教士,他们曾是并肩作战的陆军参谋和随军牧师,也是一同推翻王座的革命同志,在随后到来的叛乱和恐怖统治中,两人关于统治、革命和神学产生了无法弥合的分歧,最终以上尉将神甫送上了断头台为结局。
《九三年》
1793年,巴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你知道吗?五九年的纪念活动里,他们给你建了一座墓碑。他们想在墓碑上刻一句墓志铭之类的话,就像英国人对罗伯斯庇尔做的那样,但最后失败了。没有人想得出一句合适的俏皮话,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总结你,于是墓碑上最后只有名字。”
“我还以为你会混在委员会里给他们出主意。”
“噢,我确实在委员会里,我给他们提供了你的确切出生时间。他们讨论了挺久,都认为没法给你盖棺定论,而我知道你还没有真正死掉,所以墓碑上只有你的名字。”
“……”
“无论如何我们在外面可没法再回到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小心后面。”
“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可没有、那么多、死棘!”
“我倒觉得、还挺真实的,我是指,噢,谢谢,除了所有人都变成死棘要杀死我们、跟我去那边!”
“简直像死棘在组织游行。”
“还记得这间咖啡馆吗?我很想念它,战后它被美国人买走了,他们原本想在这里开一个赌场,幸好我们的市政府还有一点底线。”
“有个傻瓜诗人曾经在这里吹嘘共和国历的命名日浪漫而诗意,我们偷偷踢翻了他的凳子。”
“只有诗人会喜欢共和国历。我至今这么认为。”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有点怀念这里?”
“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从来没有因为杀死朋友而高兴过。”
“我常觉得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但又觉得你变了很多。我们是在什么时候重新见面的?”
“一八四八年。是萨尔瓦多召集了我们。”
“我很惊讶。我是说,我们很早就知道彼此都还活着了,感谢萨尔瓦多,我惊讶于那一次你拒绝杀死一个普通人,即使他死掉会对所有人都好。”
“最后他被你杀死了,没什么不同的。”
“为什么?”
“……我不想做这事。”
“因为你是瓦尔基里?”
“对。我们都是瓦尔基里,普通人杀不死我们,我们却可以轻易毁灭他们。这不算公平。我不想用一具……远超人类的身体,去强迫人类做我认为对的事。”
“就像神那样。”
“……人的社会变成什么样是人自己的责任,我仍然这么认为。你笑什么?”
“我只是高兴你确实从没变过。”
“别说无聊的话。现在该想的是怎么结束这场、没个终点的死棘游行……它们复原得太快了!”
“该死的,我可不记得这条林荫大道有这么长……”
“注意言辞,勒梅尔神父。等等,那是……吗?”
“……你猜那座断头台的门会通往哪里?”
“穿过去就知道了。反正我们现在也无处可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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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电台的另一位主播迟到了,这篇由对话组成的作品将暂停在这里,稍后继续播送。
一些我们在文学上的敌人,尤其是从流动现实主义者中分裂出去,自称先锋主义或尖锐主义的作者常常攻讦流动现实主义是一场必将失败的文学运动,因为我们在冷僻的多格维亚语中固步自封,我们执着于复原多格维亚语的精妙文字,所以作品永远不可能被英语世界认可。我不会否认我们对多格维亚语的执着,因为一九六八年在多格维亚发生了一场由另一个强大国家主导的血腥残酷的政变,整个民选政府在一夜之间消失,几千人失踪,几十具尸体在海滩上被发现,其中有伟大的诗人胡安·冈萨雷斯。第二天,新的政府宣布这个国家成为了多兰尼共和国,唯一的官方语言是英语。
我们当然知道多格维亚语即将死去了,我们知道流动现实主义运动是一场垂死的挣扎,但除此以外,我们找不到其他能够记得多格维亚语,记得多格维亚共和国的办法。这是会被历史遗弃的角落,而我们在这里。下一篇作品来自一九三八年,名为《等待安赫尔》。我们认为它吸收了荒诞派的特点,原本应当讲述一个不会来到这里的被遗忘者的故事,而如前面所说,这名被遗忘者没有到来,于是故事也就从未发生过。
《等待安赫尔》
1938年,埃布罗河,西班牙第二共和国
“你还记得我们在哪里吗, 雷蒙多?”他半躺在泥泞的河滩上,整个人简直和淤泥融为一体。天色灰蒙蒙的,好像炮弹的灰尘还没完全落下一样。
雷蒙多躺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滚落到这里的,但雷蒙多比亚历杭德罗的运气更坏一点,他离炮弹更近,因此听力严重受损。所以他用响得过头的声音回答道:“我们在埃布罗河!亚历杭德罗!你不会忘记我们在干什么了吧!”
亚历杭德罗有些不高兴地朝他喊了回去:“我们在等待安赫尔!该死的,难道我们还能做别的什么事吗?”
雷蒙多倒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大声嘟囔着:“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呢!你看着可比我惨多了,老兄。”
“这不公平!”亚历杭德罗更不高兴了,“明明是你离那颗炮弹更近,为什么断成两截的是我?”
雷蒙多报以一阵吵闹的大笑。
亚历杭德罗继续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着,哪怕可以站起来,去那里散散步呢?”
“你可站不起来,朋友,你的腿在另一个地方呢。”
“你看上去完好无损,那又如何?”亚历杭德罗立刻回击,“不也只能躺在这里,连动都不能动。”
雷蒙多笑得够了,他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平静地躺了一会儿,说:“你的运气还是比我好一些,这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可你至少还能看得见河滩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亚历杭德罗的运气确实更佳,他虽然断成两截,但恰好靠在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的残骸上,让他用一个半躺的姿势靠在河滩上。如果他没死,这个姿势倒是相当惬意的。而雷蒙多平平地躺着,目之所及只有空白的天空。
“这里的风景怎么样,亚历杭德罗?”雷蒙多问。
他回答:“河水完全是红色的。大概是血吧,死了太多人了。河里有一座断头台,你别笑了,我没有骗你,那里真的有一座莫名其妙的断头台。”
“就算你骗我我也没办法呀,”雷蒙多说,“大概是一种隐喻吧。”
“隐喻?”
“一种修辞手法。”
“别在这时候显摆你上过大学,雷蒙多。”亚历杭德罗啐了一声。
雷蒙多又笑了,说:“你知道断头台的,法国人发明的嘛。最早的时候,国王用它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后来革命者用它来杀死国王,革命者变成统治者后,又继续用它来巩固统治,所以说……”
“所以什么?”
“它就是暴力和统治,亚历杭德罗,它是暴力的机器。我们的战争也是它的外延。”
“你该回去你的大学,雷蒙多。”亚历杭德罗说,“你不应该死在这里,落到和我一起等待安赫尔的下场。”
雷蒙多说:“你可以直说你不想听这个。”
“不管你说什么都比干等着有意思一点儿。”亚历杭德罗又问,“我们等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这里没有时间。你看,天空从来没有暗过。”
亚历杭德罗叹了一口气,说,“但是他不会来的。如果他来了,我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如果安赫尔来了,我们要面目狰狞地向他爬过去,一边爬一边质问‘为什么那封信没有送到’,他也许想杀了我们让我们安息,我们已经死了,他没法再杀第二遍……”
“但那封信根本不必送到,不是吗?”亚历杭德罗说,“我们只是找了个理由让他逃去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关键,亚历杭德罗,安赫尔会被我们无止境地纠缠,在痛苦和崩溃中直面自己的内心,明白我们不是因他而死的,他可以继续往前走,重新用安赫尔这个名字,或者干脆就改成维诺,过一段新的人生。”
两具尸体不说话了,许久之后,亚历杭德罗说:“可是他不会来的。”
“拒绝本身也是一种选择,亚历杭德罗。”雷蒙多说,“但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待安赫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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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作品来自1971年,是本人最重视的一篇,当然存在很多个人的私心。这篇作品中,我们将解释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以及补充关于织造的信息。
《在麦田上,一个守望者》
1971年,弗吉尼亚,美国
莉莉安娜·克雷格正身处一条熟悉的公路,上一次她来到这里时,她的名字还是朱利安·克雷格。天气很好,和朱利安·克雷格被枪杀的那天一样,晴空蓝得像纯净的颜料,道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公路上停着无人的旧房车。现在,所有人都应该已经发现了,在这里,每个瓦尔基里都回到了自己的死亡之地。
莉莉独自沿着公路向前走去。她花了几分钟考虑往公路的那一边走,不过,不论她选那一边,都会到达她应该到的地方。被甩在身后的空房车的收音机里传出电波的杂音,渐渐听不到了,不会再有关于文学的电台节目从里面传出,因为在一九七一年的今天,电台唯一的主办人已经死了。今天天气晴朗,气温宜人,微风在麦田里吹拂出连绵的麦浪,就像三十年前一样;麦田里隐约传出细微的机械声,整齐有规律,好像有什么机器隐藏在麦田里。莉莉也试图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很快就明智地放弃了。她发现那声音随着她的前行越来越清晰,也许很快制造这声响的东西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走得很慢,因为现实世界里不会再有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的70年代,不会再有她的年轻朋友们了,有那么一瞬间,莉莉想要抓住这片虚假的幻象。
从过去到现在,莉莉安娜·克雷格都是一个既胆小又勇敢的人。她讨厌殖民者和资本企业,也讨厌监听和控制。她的身体不算强健,喜欢思前想后,她能毫不犹豫地参加抗议活动声援正在被操控发生残酷政变、国民和大使都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弱小国家,她也会害怕受伤,害怕被逮捕,害怕死亡。但是现在被卷入一个异常时空孤身一人的莉莉安娜·克雷格却没有往常那样感到恐惧,她平静地继续走着,向着天空大喊:“我不同意你对我的评价,罗萨里奥·萨尔瓦铁拉!”
这就是我所爱的莉莉安娜·克雷格,我们最亲爱的莉莉。
40号公路的尽头通往一处悬崖。在我死后,我知道了这里是40号公路,在我死后,我知道了我们闯进了一个冷血庄园主的领地。悬崖上仍旧覆盖着金色的麦田,本来会是一副美丽的景象,但道路尽头矗立着一座断头台,咔,咔,咔,全自动地运作着。莉莉也终于知道了麦田里奇怪的机械声来自一条不知从哪铺设过来的、隐藏在麦田里的流水线传送带,它把整齐捆绑着一个个死棘送到断头台下砍掉脑袋再扔下悬崖。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死去的地方并没有这样的砍头流水线,在我们的时代,没有人再用这东西砍头了。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莉莉自言自语般地问道。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这情有可原,因为在此之前她并不在裂隙爆发的红河城里,本来不应该被卷入织造的世界。莉莉安娜·克雷格在今天早晨追寻着她的同事雅克·迪布瓦的踪迹抵达了红河城,后者则是为了追踪一个遗失的快递包裹,她认为这个包裹是希帕提娅基金会走私灵装的证据。但莉莉无法否认的是,她并不只是为了快递里那个可有可无的研究课题,她听到了一些隐约的呼唤,她不由自主地想接近这里,这呼唤声的源头。在她抵达红河城三小时后,一道大裂隙从地底撕裂了城市,死棘潮水般涌出地面。莉莉被安排留在弗农领主的郊外庄园里,顺便一提,这就是杀死我们的庄园主;她负责和租狗人卡罗尔一起用一部电台调控战局,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橡林镇的教堂里冒出又一个会飞的骸骨怪物: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它就是“萨尔瓦多·卡里略”想要杀死的叛徒塞拉斯·维萨留斯,也即是圣逾会的领袖希尔维娅。
莉莉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从监控里听到萨尔瓦多·卡里略在消失前恢复理智,告诉瓦尔基里们需要进入裂隙里面斩断“织造”的根源。她惊呼,这怎么可能!里面可都是死棘!卡罗尔,我们可不会去那里的是吧?她转头去看她的临时同事卡罗尔,却看见卡罗尔痛苦地佝偻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惊慌,就被那道从卡罗尔身后出现的裂隙吞噬了。
想起了这一切的莉莉生气地坐下拍着地面,“我就知道!”她说,“那个犯罪分子没那么值得信任!”她坐下后,忽然发现随着刀片的一升一降,断头台像门框一样的框架后面映照出另一个世界。她扔过去一块石头,石头便落到了门后世界的街道,那里看上去是比她印象里古老许多的巴黎;她看到她熟悉的人,雅克·迪布瓦和艾莉卡从门户一闪而过,巴黎街道上遍布着追逐他们的死棘。她知道了,这台断头台真的连接着别的世界。
长久的沉默。
莉莉向着天空说:“你在开玩笑吧?我不会跳过去的。就算没有被砍到,我也拿那些死棘没办法啊!”
她是对的,绝大部分的世界都有无数死棘,等待着撕碎瓦尔基里们。失败者会真正死去,无法从其中脱身者将永远困在这里,这里是现世的死亡镜像,是织造的腹中,它是一道以死亡和现实为食的意志。瓦尔基里是织造无法吞食的生命本身,瓦尔基里从这里诞生,也会毁灭这个与她们相反的世界。所以,莉莉立刻就明白了,这里的每个世界都曾是瓦尔基里的死亡之地,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战斗里去战胜些什么。
“那么我呢?”她问。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动运行的砍头机器,不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停下杀戮。不论在哪段生命,哪个世界,莉莉安娜·克雷格总是在这样的处境里。这一刻她无法再快乐应对,她想起很多属于过去的正在被遗忘的人和事,想起她努力记录却不再有人喜欢看的多格维亚文学,想起那些蒙尘的旧日子。
她坐在悬崖边,如果不去看那台机器,这里是一处风景绝佳的好地方,就好像很久以前她和朋友们幻想过的不再有奴役和压迫的乌托邦,所有人平和地生活,孩子们在农田里玩耍狂奔一整天。她坐在麦田里,望着断头机对面的世界,刀片每起落一次,每切掉一个头颅,门的背后便映照出一个不同的世界。别担心,莉莉安娜·克雷格最终会离开这里回到她该去的世界,也还会再次快乐起来,在那个时刻到来前,她只需要等待着,等待一切结束,等待那些残酷的、她没法阻止也没法改变的死亡和遗忘汇入时间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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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遗憾的消息:电台的另一位主播正在她的世界里等待一位医生朋友用自己的灵装划破空间、将她带回现实世界,因此今天她无法到场了。接下去仍然由我为大家继续刚刚未完成的第三篇作品《九三年》。在经历了数十次无尽的循环后,两位主人公意识到他们身处一个首尾相连的循环世界。
《九三年》
1793年,巴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我们经过这里多少次了?”
“数不清了。”
“我们在想差不多的事吗?”
“我猜是的。我们的世界……天哪,我真不想这么说。这两个地方像衔尾蛇一样首尾相连,革命广场连接着卡宴,卡宴又连接着革命广场,我们只是在……徒劳地转圈。”
“就像过去的两百年那样。”
“……”
“我也不想承认这点。我们都被困住了。我刚才在想你说的话,你说,你不想用瓦尔基里的身体来强迫人类做你认为对的事。”
“我是这么说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认为瓦尔基里已经不是人类了,是一种超越人类的存在形式。”
“仅仅在力量上是这样。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现在对于人类来说几乎就和神明一样了,我们有力量去帮助他们、约束他们、让他们变得更好,但我不希望这样。人类要为自己负责,不应该被奴役,也不应该寄希望于被更高的事物拯救。即使世界上现在存在事实上的‘神明‘,也不值得被信仰。”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作为朋友见面时讨论过的内容。那次我说,软弱是人与生俱来的一部分,真正的仁慈是接纳人的缺陷。”
“但敌人不会因为我们的仁慈放过我们。那时我是这么回答你的。”
“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我明白……我们被困住了两百年。”
“我曾经有很多次想过,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想你也有同样的感受,总有很多事情仿佛重复地发生,不论我们怎么做。我有时还会想,是否是我们把这些……纷争带到了世界上?我仍旧认为我们做事是有意义的,但是也总会想,它到底变成了多大的浪潮,是否还会结束呢?”
“……起点。是从这里开始的。”
“是的,我也这么想。没想到是织造提醒了我们,所有的开端都是从断头台开始。你愿意和我一起赌一把,试试能不能在那里结束这个循环吗?”
“希望我们是对的,勒梅尔。愿我们还能再见。”
从这里开始,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再一次告别彼此。他们回到了断头台的两侧,就像两百年前那样。雅克·迪布瓦再一次穿过那扇门扉一般的断头台,她回到了卡宴,她死去之地的悬崖上。断头机在她身后咔咔作响,仍旧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死亡。它已经这么不眠不休地运作了两百年。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她来的地方,她无法再回去的地方。然后她闭上眼睛,等待那断头机的刀片落在她的脖子上。
1798年,卡宴,法属圭亚那
《如上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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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是一篇适合作为结尾的作品,也是本期节目的最后一篇匿名投稿作品。《非主义者月刊》不拒绝匿名作品,不论你是羞于署名的作家,还是放不下脸面的敌人,都可以向我们投稿。
《最后故事应该如何结束》.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正在裂隙的中心。她从一场回忆的幻梦里挣扎出来,并且明白了关于“织造”的一切。她可以看见构成“织造”的无形之物,那好像一个一个茧,每个茧里都包裹着一个瓦尔基里。她知道那些瓦尔基里正身陷和她刚刚一样的幻梦中,而她也是从这样一个无形的茧里挣脱而出的。在这个超越现实的空间里,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医生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冷静。她用自己手术刀灵装划开了一个个无形的茧,感觉像在切开奇妙的凝胶,随着手术刀绽开的切口后面便是一个时空。那里面有时有被困住的瓦尔基里,有时是一片虚无,或是被死棘侵蚀的遗骸。
她一个一个切开那些茧,将还活着的瓦尔基里们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其中就有我们的莉莉。在裂隙之外,弗农和凯莱布砍掉了化作骸骨怪物的希尔维娅的骨肢,将她抛进了裂隙。需要说明的是,“织造”在现实中的扩散需要一个实体作为锚点,一九零八年,归往骑士团进入通古斯裂隙探查,探险队员塞拉斯·维萨留斯被织造选中,他复生成为了“锚点”希尔维娅。这之后的一百年,她作为织造的意识化身创立了圣逾会,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扩大织造与现实之间的裂隙,帮助织造吞食整个世界。
希尔维娅的残躯被扔回了裂隙之中,仿佛是约定好一般,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从混乱的时空里挣脱而出,给了她最后一击。很高兴他们赌对了,也许死亡确实是走向新生的必经之路。随着锚点希尔维娅的消亡,横跨整个红河城的裂隙也开始崩溃消失。这是个好结局。
在那之后,红河城的废墟上,幸存者们开始了庆祝。他们找来酒水,庆祝这次无比艰难的胜利。毫不相关的人,或是曾经针锋相对的瓦尔基里,在同个灾难面前不可思议地站到了一起。他们欢闹着,饮酒庆贺,没有比这更快乐的时刻了,就好像在一八七九年的某个咖啡馆里一样。在某个时刻,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忽然相视了一眼,他们脖子上渗出一道细细的红线。于是他们站起来,最后一次祝酒,在庆祝会最热闹的时刻一同离开了这里,消失在废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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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节目到此便结束了,再次声明: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在过去、现在、未来和电台停播后仍然欢迎有意者的作品投稿。最后,让我们再一次告别吧,亲爱的莉莉安娜。让我们在一切的终点,时间的尽头再与过去的同志和朋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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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开Once Upon a Time…and finally.
悄然张开的裂隙无处不在,即便是强如半神的瓦尔基里,也有一部分沦陷在了扑向自己的死棘浪潮里。而在那些非人的身影中,仍有一道刺眼的血色在肆意地刮起刀尖的风暴。
尖刀没入心脏处,已被扭曲的荆骨包裹住半边身躯的修女终于停下无法自制的嚎叫。一丝神智重回那对满布狂乱的眼瞳中,它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致命伤,又抬头看回面前手握武器的牛仔。失去生气的躯体被猩红色的暴君一脚踢开,被死棘侵蚀的怪物试图祈祷,低不可闻的祈祷声却只能与逐渐化作飞灰的自己一同消散。
一把军刀潜藏在此起彼伏的嘶叫里迅速刺向牛仔的背后,黑帮首领敏锐察觉到正后方的偷袭,飞快地抽回刀刃,将手里的两把武器交叉在一起,牢牢抵住希尔维娅飞扑过来的攻击。
即使脚下行踏的已为一片炼狱,依旧自我的凯莱布还是嚣张地朝交错在一处的利刃另一端的那张脸啐了一口:“不打算继续躲了吗?我可是有好多的债要跟你讨回来,丑八怪。”
“你这粗鄙之人真是令我厌烦,红凯尔,”没能得手的希尔维娅在角力中似乎察觉到了远方响起的喇叭声,趁着血注幸存的瓦尔基里朝自己围拢过来之前,立刻伸出带着尖刺的附肢逼退了她们的首领,“无妨,我就按你的方式来好好地回敬你。”
骨翼振动覆在其上的皮膜,猛地掀起乱流。希尔维娅如一支射出的飞箭,向橡林镇外那条唯一的通路飞去。向后退了几步的凯莱布伸手把差点被吹飞的帽子抓回来,直到卡车高亢的喇叭声再度响起,这才意识到邪教头子话里另有所指。
“啊…真该死!”凯莱布甩开斗篷一跃而起,将高耸的橡树树梢踩在脚下,紧追希尔维娅而去。
卡车在一路狂飙中承受了太多次攻击,变形的车厢已经四处漏风,摇摇欲坠。所有人都清楚,再让卡里略将军对卡车造成损伤,他们这一路来的努力都将变成徒劳无功的注脚。
“如果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事……”艾莉卡抹掉打在脸上的雨水,将来自往日的眼泪一同擦干,她看向身边的迪布瓦,眼中光芒闪动,“那这份罪责应由我们承担。”
寡言的研究员握紧了手中那把曾是断头台一部分的巨斧,也点点头回以肯定:“我明白。”
“法国佬,我来帮你们一把。”矮小的庄园主将捆着盾牌的铁链缠在手臂上,站到艾莉卡和刚刚重回战线的迪布瓦身前。追逐着卡车的骸骨巨人身躯虽已残破,但又一次将骨爪朝她们挥来。劳蕾塔举起满是裂痕的盾牌偏开袭来的尖爪,顺势踩在上面一路飞快地奔到将军长满交错死棘的肩上。
萨尔瓦多,低下头来!
面对着卡里略那对灼烧着鬼火的双目,劳蕾塔抛出盾牌卡在巨人的颈椎处,逼着将军伏低它不肯屈从的头颅同时,紧抓着铁链荡到了幽紫色的灵体正前方,她另一只手里的链锤被高高举起,对准虚影中不停跳动的火焰挥下。
所有都在那一刻,缓慢下来。
风声穿过骨翼,尖利的啸叫似乎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军刀斩断了铁链和骨架,附肢刺入血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轰然倒下的骸骨巨人死死抓着车厢尾端,受到撞击的卡车几乎要翻覆。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连一向眼光敏锐的巴尔苏克都没能来得及捕捉到自上空飞扑而来的究竟是什么,直到耳麦里传来劳蕾塔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后无线电台里便不再有任何回应。
希尔维娅拍打自己背后的骨翼急速升空。邪教牧师低头瞥了一眼被伸展螯肢穿刺的猎物,那只没有死棘盘绕的独眼中流出毒涎,与扭曲的低笑声一齐融化在她不能自已的志得意满之中。不可一世的弗农领主此时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希尔维娅抓在手中动弹不得。洇开的鲜血从庄园主腰间的伤口中汨汨流下,浓重的铁锈味顺着焦黑的附肢一路传进了牧师的鼻腔里。
“多么令人失望,劳伦斯·弗农,”希尔维娅把毫无反应的劳蕾塔靠向自己,好像在玩弄一只洋娃娃,“徒有其表的奴隶主,我还没玩够,你可不能就这么坏掉了。”
突然,链锤挥舞卷起的风声呼啸着朝希尔维娅袭来,牧师情急之下抽出军刀挡在身侧,附肢被折断的脆声和腹部传来的剧痛正无声提醒她怀中猎物的獠牙仍然危险。劳蕾塔已顾不上眼前一片虚幻,强撑着与希尔维娅在半空中缠斗起来。挥出灵装的一击未能得手,庄园主扭动手腕转变角度再度朝牧师的头部甩去,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掰断了穿透自己的死棘触角,借此暂时脱离了被困的姿态。希尔维娅手中那把扭曲的军刀再度防住闪着寒光的锤头,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卡住连接柄部的铁链。手上猛地发力,便将这把自复生以来一直陪伴庄园主的灵装一分为二,链锤在数次激烈碰撞下化成闪烁的碎片,消散在无边的黑夜里。失去了武器的劳蕾塔双脚死死夹在希尔维娅腰间,两人身姿瞬间重合在一处,没等牧师反应过来,咬着牙的庄园主用自己的额头对准那张已覆上死棘的脸狠狠撞去。一道混着湛蓝和纯白的不祥幽光自夜空中直坠而下。
视觉已经模糊的劳蕾塔在下坠中仍然持续对着希尔维娅挥出一拳又一拳,全身灌注了侵蚀邪力的牧师立刻从短短一瞬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将再生完毕的附肢护在心口,举起军刀正要把疯狂挣扎的劳蕾塔再捅出个血洞——
尖刀从下方飞来,凶狠无情地斩断交错在一处的附肢,卡在了希尔维娅的骨翼之间。凯莱布抓着刀柄拖着的链条朝她逼近,挥出另一把锋刃与扭曲军刀格咬在一处。三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离地面越来越近,凯莱布趁势偏转开刀尖,牵走已有些意识不清的劳蕾塔,一脚蹬开化为怪形的希尔维娅,再借着被牧师弹回地上的长刀的落势,抱着自己的生意伙伴稳稳地踩在了橡树交错的枝杈上。
“老家伙撑着点,别睡着了。”血注的首领拍拍劳蕾塔的脸。没等她跳回到地面上,扑打着骨翼悬于天上的希尔维娅便掷出军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裂隙。顷刻间无数明灭不定的光絮已伸出触手牢牢缚住凯莱布和劳蕾塔,缓缓地往那道冒出幽光的裂口里拖。
“两条丧家犬,”在被裂隙吞噬之前,凯莱布只听到希尔维娅充满怒火的恶言,“在无人知晓的记忆里淹死吧。”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下一秒,血注的首领便发现自己正身处另一片时空,回到了她前一段生命终结的那个瞬间,站在了他曾经倒下的地方。厚重的烟雾凝在天际,满是涂鸦和污渍的小巷在唤回凯莱布不堪的往日画面。唯独怀里昏迷不醒的劳蕾塔在提醒着她此处只是裂隙彼端,而非真正的过去。
原本矗立于此的人群被静止的死棘取代,红凯尔的出现将它们从凝滞的时间中唤醒,啸叫着朝她逼近。凯莱布只挥出一刀便把它们尽数击碎,但死棘又在片刻喘息后再度凝聚起来,打算无休止地与她纠缠下去。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黑帮首领注意到了自己的生意伙伴腰上那可怖伤口的边缘开始钻出细小毒藤模样的死棘,身子也热得发烫,这无异于在昭示这个古老的瓦尔基里正在缓步走向崩解的末路。
“冲出去,我会带着你和她找到出路的,‘红凯尔’!”听到呼唤的帮派首领在一瞬间看到了那个诗人——诺埃尔忽隐忽现的身影。她正努力地招着手,为身险重围的凯莱布提供指引。
“去你的弗农,快死了也还会使唤人。”凯莱布夹紧了臂弯里的劳蕾塔,迈开奔跑的步伐朝巷口冲杀出去。
没有死棘,没有狩骨,矮小的庄园主缓缓地睁开眼,在一片无声的森林深处醒来,黑白交汇相间的世界沉默地映入了劳蕾塔的眼帘内。纯白的日光被揉成碎片,顺着缝隙空余打在她的不着片缕的身体上。
劳蕾塔看向远处山头那栋带有柱廊的穹顶府邸,只觉得令她熟悉。于是她跨越微微起伏的山麓,涉过清澈的小河,在这所有声音都失去踪迹的单调世界中,赤足踩过浸润在黑白色调中的每一处,最后来到白柱门廊下。
-我的好女孩,当行走至尽头,你是否想过会要再一次回到这里来?-
劳蕾塔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时,那阵苍老沙哑的声音又再度回响在她的耳边。劳伦斯此时的话语就宛如已经不久于世的将死之人,不再恶毒,不再嘲讽,甚至能从每个音节中摸索出他长久以来不停堆叠的疲惫。
当劳蕾塔穿过圆形大厅,沿着大理石砌起的阶梯一级一级地往楼上走去时,那些与她相隔了数百年的记忆终于被唤醒。是的,她想起来了,是的,弗吉尼亚……与蓝岭相拥,和里万纳河亲吻的夏洛茨维尔。就是这里,属于弗农,属于他的土地……
劳蕾塔轻轻打开主人房的门扉,即使这个满是黑与白的往日之境里只余寂静,她也还是尽量轻柔,一步一步地朝床榻走去。劳伦斯·弗农就是在这座巨大的府邸中成长、离开又归来。她现在与床榻间只剩三两步的距离,却停下了脚步。在这一路行走的时间里,空白的脑海中那些早已泛黄的曾经正逐渐明晰起来。所以她清楚地知道床褥下那躺着的躯体,便是往昔身影的最后时刻……
-为何停下,这不正是你的死亡吗?-
-为何犹豫,是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的末路?-
-为何胆怯,莫非你不肯放手抛却那些无意义又空虚的……-
“你最好他妈的就这么死了,劳蕾塔·弗农!”墙皮在突如其来的晃动中剥落,高耸的圆穹顶突然开裂,一抹猩红的颜色硬生生地插进了充斥着黑白两色的四周里。这道刺目的红光照得劳蕾塔几乎睁不开眼,却也以粗暴的方式将色彩重新覆在了庄园主的身上。属于那个骂声主人的狩猎直刀忽地出现在她的手里,同时把那个充满欲望,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永远要高人一等的“弗农领主”带了回来。
“什么都行,要真不甘心的话就赶快回应我!”来自凯莱布的咒骂声仍然在她耳边回荡。
“吵死了,牛仔。”劳蕾塔原本黯然的眼中此刻已恢复了神采,瓦尔基里的超然力量重新在她体内充盈。
-不管你是什么蠢玩意,想假借劳伦斯·弗农那发了霉的记忆来操纵我,做梦!-
-真是可惜……你还是不肯接受自己的过去,也断绝了亲手重塑未来的可能。-
随着劳伦斯的声音一同撕破伪装的还有这整座府邸,不祥的暗紫幽光从墙上和屋顶的裂缝漏出,床榻和家具瞬间化成扭曲生长的死棘,发出尖啸的狩骨在来自往昔的呼唤下纷纷从漆黑的角落中爬出,像浪潮一般统统朝劳蕾塔扑去。
-何等愚昧!沉溺在低级的欲望中,而拒绝这份它亲手赐给你的交织之予……你可知道你错失了多么宝贵的——-
“可别搞错了,你这自以为是的东西,如今我这副完美的躯体即是昭昭天命所赋,绝无任何身姿能更胜一筹,”弗农领主高声向回荡的幻音说道,手里握着狩猎刀,在呼吸之间便把为首的焦黑骨架砍得粉碎,“怎么不见你用我以前的模样来和我过过招,噢……你也觉得他没有胜算吗?”
那以更高维存在自居的蛊惑不再回响,黑与白相交的天地开始崩坏,整座府邸猛烈地摇晃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意识借此发出它的震怒,劳蕾塔一边嘲笑着来自虚空的声音,一边在与源源不断出现的狩骨厮杀中退出卧房,往大门外冲出去。就在她被死棘包围之际,又一束猩红色的光芒穿过天上弥漫的幽紫色,打在了府邸外那片长满黑色杂草的空地上。凯莱布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嚣张与煽动力的嗓音透过这道光束,又一次强行闯入这片时空。
“别跟那些骨头纠缠了!这鬼地方早就死透了!赶紧顺着我的声音找过来,照我说的做!”
劳蕾塔回头对着府邸的方向竖起中指,她知道那个企图蛊惑自己变成提线木偶的存在正注视着。庄园主在脚下的土地消失的前一刻轻巧地朝前跳去,身影沐浴在那道令人目眩的红色光束中,脱离了这个正在急速崩塌的幻境。
当劳蕾塔再度睁眼,一片朦胧里只有一簇火红的头发。于是她伸出手去抓住眼前这抹实在惹她心烦的暴烈颜色,却在视界逐渐清晰后看到了令自己颇为迷惑的一幕。自己身上穿着的已经不能叫衣物了,整个人近乎赤身裸体。而旁边的凯莱布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龙骑兵军服的碎片——上帝啊,她们俩相识几十年,她从来都没见过红凯尔脸上出现过这么可笑的表情……
“这么迫不及待的吗,俄狄浦斯?”
“操你,闭嘴。”凯莱布听懂了话里的揶揄,猛地甩开碎布,凶狠的神色重新回到脸上。
“你不能,我也不能……”劳蕾塔叹了口气,环视了一圈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是一辆塞满了广播设备的面包车,长柄锤矛和伸展羽翼的崭新鸢盾代替了那柄已经被破坏的灵装,安静地躺在她的身侧。劳蕾塔隐约间还看到了那位失踪的小诗人半透明的灵体,正隔着车窗向她颔首示意。她抓住一旁的生意伙伴的手臂撑起身,盯着对方的眼睛问:“不打算解释一下?”
“啧,我带着你这个要死不死的老东西在这片鬼地方一路杀出来,找到了这辆还没被吞掉的广播车,还好运气站在我这边,这早该报废的破车就是回现实的出路,”凯莱布一把将自己披着的斗篷甩给劳蕾塔,扭过头去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播音设备,“说得够清楚了吗,老年痴呆?”
老旧的面包车因裂隙中各处不停传来的震荡微微摇晃,红凯尔似乎预见到了这处异界内闯入了更多像他一样的外来者,立刻借着麦克风开始她的简短演说。
“各位鲁莽又无知的大英雄,想必你们也发现了这鬼地方和那个邪教头子的联系才敢闯进来,既然如此我就再添一把火,顺着我的声音找过来!咱们把这里给搅个底朝天!这世界再怎么烂,也都是留给咱们糟蹋的!轮不到那个婊子养的抢地盘!”
凯莱布猖狂无比的声音回荡在这宛如死境的虚空内,似乎是为了响应她所说的,裂隙内的震荡变得更加剧烈且频繁。
诺埃尔穿过车门,漂浮在两人中间:“与富有素养的弗农领主您相比,‘红凯尔’发号施令的方式我着实是喜欢不来,不过有时候说出口的话确实要比写下的文字更有力量。当然,或许她此时的失言只是为了掩盖自己之前的紧张焦虑也说不定呢?毕竟您之前的锚定过程太过惊险,我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位瓦尔基里身上同时看到死棘侵蚀和超越神光相互抵消,最后还能恢复成和重生一般无瑕的状态……”
凯莱布回过头来瞪着诗人,眼光利得仿佛要在灵体身上用刀剜下血肉:“作为线人来说,你太他妈的多嘴多舌了,诺埃尔。”
“哇哦,还真是详略得当,”劳蕾塔已经在脑内理清现况,嘴上饶不停地挖苦着自己的老搭档。在小诗人多少带着点拱火心态的微笑里挤到凯莱布身前,“你就打算让我穿这玩意回橡林镇去?”
“不想穿就还回来,少拿你那块跟钢板一样的胸脯挤我,我的灵装库里比这玩意好的可没……嘿!”凯莱布没好气地扯住斗篷,一来一回间头上的牛仔帽被趁机抢走。劳蕾塔把手伸进帽中,变魔术一样从里头抽出一整套自己平日里那身衣裙。
“我当然知道你灵装库里有什么,”庄园主一边对首领露出狡黠的笑,一边穿回帝政裙,“好东西你就留着吧,我可是有自己的。”
“什么时候……好啊,劳蕾塔·弗农你真行啊……把我的私库当成你的衣柜,你快点给我滚出去!”凯莱布把战术喉麦丢回给劳蕾塔,那道斜横的伤疤随着脸部肌肉的抽动而蜿蜒,“背着我招揽人手,假借我的声音下令,等我搞定这边再好好跟你算算账,这片河湾地究竟是谁说了算!”
“别了,别了,你那幽怨的颂歌将消退,越过草地,穿过静静的小溪,爬上山坡……”车门外已经泛起纯白的光芒,诺埃尔笑意吟吟,本应悲伤的诗句却被她朗诵出了祝福。
周遭一切正在这道白光之中慢慢淡去。劳蕾塔拿起自己全新的灵装,闭上双眼作好了准备。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该继续……和希尔维娅清算未了结的怨仇。
“伊丽莎白,闪开!”
“我差一点就捅穿她的喉咙了!你才该滚远点,邮差!”
“那你也会被这群宗教疯子剁成肉泥的,蠢狗。”
“放你的屁,玩偶熊!”
三个瓦尔基里在原本应该是教堂一角的废墟间躲闪,悬在天上的希尔维娅从胸口的裂痕中扯出光絮向她们投射,击碎了挡在中间的玫瑰花窗。面对这片由玻璃碎片组成的爆炸气流,她们不得不躲向附近悬浮着的废墟。
“神怜悯汝,赦免汝所有罪愆,汝等于世间余留残痕将在祂的国得到报应。”身披铠甲的天使如同一颗铁色流星,吟唱着驱魔祷言将一波涌向她们的狩骨尽数劈碎,随后振起灰暗双翼猛地向希尔维娅的方向飞去。却在半途中又被再度袭来的死棘困住羽翼,挣扎中从空中跌落下来。嘶吼的狩骨浪潮似乎永不停歇,受域外邪力得祝的邪教牧师也令她们疲于应付。这道以瓦尔基里自身组成的临时阵线已经隐约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希尔维娅疯狂的笑声自高空传来,转瞬间便已经降到她们暂时藏身的砖墙之上,高举手中扭曲的军刀向奥贝伦德后脑劈下。维诺想要推开奥贝,伊克斯投出染血长钉,压低身姿撞向眼前的敌首,试图拦住那道凶刃。但太迟了,一切都已来不及……
就在此刻,一面被掷出的鸢盾突破裂隙,越过重重障碍飞到了军刀下方,栓着铁链的精钢接住了满是恶意的利刃,刀与盾相触碰,激起了一片火花。
紧接其后的是闪着寒光的长柄锤矛,锐尖破开幽暗烟瘴,裹挟起高啸的风声直取邪教牧师的咽喉而来。
希尔维娅立刻反应过来,扑打起骨翼向后退远。抽回武器挡在身侧并精准地顶住尖锐的矛头,将这柄灵装卸开。
“怎么慢下来了,好女孩们。”
婉转的嗓音穿过嘈杂喑哑的电流杂音,清晰地传递到了几位仍在奋战中的瓦尔基里耳麦里。蓝与白组成的矮小身影从教堂地面的裂隙中冲破阻拦,接住被击飞的灵装,轻巧地站在漂浮的碎块之上,只身拦在希尔维娅和自己的临时小队成员之间。
“先去把那些系住裂隙的光絮处理了——”劳蕾塔的指令还未下完,牧师便已自高空俯冲下来,挥起刀刃向她砍去。庄园主举盾格开攻击,送出锤矛直刺希尔维娅的面门。两人瞬间纠缠在一处,在这片重力失序的空间中相互扑击,随即又分开。劳蕾塔转身在散落的砖墙和窗棂之间辗转腾挪,一边避开攻击一边将希尔维娅引到更狭窄的低处。于是邪教牧师更用力地拍打骨翼,大笑着紧追不放。牧师的附肢扒开挡在路上的废墟碎块,朝庄园主的背后抓去。劳蕾塔回过身来投出盾牌抵住骨爪,扯住铁链退到祈祷圣像后面。希尔维娅挥舞军刀,在那大理石雕刻的面容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在碎石四散中伸出另外的附肢试图抓取庄园主。
这段追逐战令希尔维娅逐渐心生烦躁,仿佛是在和一个影子纠缠不休。在偏过身躲开射向自己的矛尖后,她终于抓住了那个影子。烟尘还未散去,她将骨爪收回到身前:“玩闹结束了,你这烦人的臭虫。”
就在此时呼啸的破风声从牧师身后逼近,打断了她一侧的骨翼。被劳蕾塔投射出去的锤矛如同有自我意识一般飞回她的手中。庄园主用盾牌敲碎构成爪尖的死棘,甩出铁链紧紧缠住希尔维娅。她趁牧师来不及防备,又以势头极猛的头槌撞向对方:“是你这狗娘养的玩意要结束了。”
希尔维娅只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软弱无力,尖啸着用手里的军刀朝劳蕾塔砍去。而劳蕾塔也以盾牌和锤矛回敬,灵装相互碾磨,火花四射,每一次的交击都在空中划出弧线。两个瓦尔基里就这样在快得令目光都无法捕捉的互斗中不停下坠,下坠,往下坠去。
一阵温暖的金光带着更多的少女身影突入了这片死境,化为女武神的埃利亚斯高声向所有人宣告着归往骑士团和所有意愿消灭凶恶异端的瓦尔基里已前来援助。
铁匠的锻锤有节奏地捶下每一记,将一小群张牙舞爪的狩骨全部敲碎成齑粉。
帮派份子拉动链锯卷起旋风,在震耳的轰鸣中将拉扯现实的光絮如热刀切黄油一般的砍断得干干净净。
像阴影一样隐去身形的艾米丽加入战斗,在被奏响的简单音调中射出枪弹,精准击中乱潮中企图偷袭的黑袍疯徒。
维诺吹响充满挑衅意味的口哨,像斗牛士般晃开向她冲去的狩骨,踏出无比迅捷的步伐,以手中刺剑挑开缠绕的死棘。
伊克斯把自己当作最锋利的刀尖,嚎叫声穿透粘滞的瘴雾,借着自己挥舞的长钉泼洒血液,浇灭不停生长蔓延的荆骨丛。
覆着铁铠的以利奥拉在声声虔诚的祷告中击碎阻拦住她的桎梏,挣开所有束缚并再度展开灰色双翼,掀起气流凌空而过,给燃着幽火的骸骨潮降下神罚。
已然打起精神的奥贝伦德则趁势跃起,双手高举沉重的灵装,伴随着高昂而充满义愤的怒喝声向最后一根,同时也是最粗壮的的光絮狠狠砸下。光柱被工兵锤击中,裂痕立刻爬满那幽幽泛紫的表面,随后粉碎成点点光屑消散于空中。
被死棘包围的裂隙失去了光絮维系,正缓缓闭合。超人的瓦尔基里们不论是背后生出双翅,亦或仍旧保持着自我,正在闪耀着神圣光芒的埃利亚斯的号召下举起刀兵,勇猛无畏地直面那些被倾注了异界邪力的死棘。汹涌的死之浪潮即便如此仍然不肯平息,以更凶暴的势头拍打在娇小少女的身上,被侵蚀唤醒的炼狱绝境正开始显出颓势。
仍与希尔维娅在空中缠斗的劳蕾塔无暇去顾及那些,在即将撞上教堂倒塌的塔楼时,庄园主在风中将身体一扭,一脚踢向牧师的小腹,压着她穿过那口已经破损的铜钟重重落在地上,在死棘蔓生的巢穴中央砸出一个大坑。
“一再地阻拦我,你早该躺进坟冢里腐烂了,劳伦斯·弗农!”
浓烟还未散去,借助再生附肢站起来的希尔维娅愤怒地咆哮着。那阵软弱的冷意此刻又再次从脚尖爬上来,使得牧师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不安的神色。她用附肢扯断被铁链缠住的骨翼,军刀在空中留下残影,以更快的速度袭向劳蕾塔。而稳稳落回地面的庄园主只是盯着牧师,架住盾牌牢牢格挡下密集的劈砍。
“我警告过了,”劳蕾塔隔着盾牌对希尔维娅讥讽,夹着她从喉底漏出的轻笑,“用那个名字惹怒我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不止她,我也还有笔烂债要跟你讨,塞拉斯·维萨留斯。”
尖刀从牧师身后的阴影里掷出,划过她已经沾上泥土的裙摆。猩红色的暴君眨眼间逼近,挥出另一把长刀将两只刺向庄园主的螯肢斩落。庄园主也趁机刺出锤矛,扭动手腕使得旋转的矛头搅烂了那只握住武器的骨爪,将军刀挑飞到一边。恶名昭彰的两位瓦尔基里欺身逼近这场灾祸漩涡的锚点,以坚盾边缘与锋利长刀只取希尔维娅胸口正中那个闪烁着不祥异色的裂口。
“给我滚回你该呆的地方,下贱东西。”
“我才是在这片河湾地称王称霸的人,吃屎去吧异教徒。”
希尔维娅在盾牌的压迫下几乎要窒息,喘息间尖刀又斩断她一只附肢,邪教牧师情急之下仰头发出一阵刺穿耳膜的尖锐爆鸣,逼得劳蕾塔和凯莱布不得不暂且松开手。陷入疯狂的牧师眨眼之间又再生出交错的骨爪,就像一头被逼入角落的噬人凶兽,带着被掀起的乱流扑向两人,速度之快连瓦尔基里的超然视觉都几乎捕捉不到。凯莱布借着自己的本能反应举刀抵住攻击,而曾屡屡踏入战阵的劳蕾塔单手举盾挡在身前,凭经验回击凶锐的爪尖。
“这是艾莉卡,内部已处理妥当,该结束了。”
就在此时,劳蕾塔的耳麦里终于有一个平淡冷静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流,将讯息传递到她耳朵里。
“弗农收到,”大为振奋的庄园主又露出了往日的那包含残忍的甜美笑容,她一边回复无线电的彼端一边对凯莱布抛出眼色,“我们这就送一份大礼过去,好好接住。”
接收到劳蕾塔暗号的红河城暴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扯起。那个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于是凯莱布低喝一声偏开袭向自己的附肢,以极快的步子退到搭档身后。劳蕾塔猛地格开拍在盾牌上的骨爪,同时全力投出锤矛。已失去理智的希尔维娅扭过身,将将躲过飞来的矛头,伸出所有的附肢一把抓住露出破绽的劳蕾塔,并开始挤压。
“到头来还不是被我抓到了,死吧你这作祟的吸血虫!”
劳蕾塔咬着牙死死顶住逐渐向自己聚拢的重压,看向希尔维娅的眼里却有得逞的快意。希尔维娅从庄园主一闪而过的眼神中只怔了半秒,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落入奸诈奴隶主的陷阱,但她已来不及把劳蕾塔抛开了——
就是趁着邪教头子松懈防备的这短短一瞬,凯莱布从下方极其刁钻的角度,使出双刀向上挑起,将希尔维娅所有漆黑的死棘附肢尽数斩断。不给敌首任何喘息的机会,她一脚踏在牧师身上,以刀尖对准胸口那泛着不祥紫光的裂口狠狠刺下。
但希尔维娅还是迅速生出两根扭曲死棘死死缠住刀锋,凭借残留的邪力与长刀的主人相互角力。下一秒,从骨爪中脱困的劳蕾塔接回了被自己掷出的锤矛,她将长兵翻转,紧接着跳向凯莱布,把矛头下分铸而出的战锤对准刀柄砸下又抬起,用尽全力反复不停地敲击。一次,两次,漆黑的死棘仍不肯松开束缚,但闪着致命寒光的刀尖正在一点点没入幽紫之内。三次……
随着第四下的重击,死棘枯萎成惨白的飞灰,而希尔维娅也被尖刀贯穿心口。
“永别了!”劳蕾塔和凯莱布异口同声地高呼着,把失去生气的邪教头子猛起一脚踹进同她一样丑恶的裂隙中。
“我绝不……”希尔维娅即使已如此狼狈,但还是挣扎着扒在裂隙的边缘不肯陷入其中,她胸前的裂口正不停向外泄出扭曲得不成形的光絮,“我绝对不会……”
已升华为真正女武神姿态的埃利亚斯拍打着双翼从高空落下,身上耀着的金光闪得邪教牧师睁不开眼。紧随其后的以利奥拉如同一支射出的铁矢,与埃利亚斯一齐将希尔维娅撞进裂隙狰狞的大口中,闯进那片异界做最后的清算。
劳蕾塔突然趔趄了几步,软绵绵地倒向凯莱布,压着她一起躺在地上。
劳蕾塔闭起眼,缓缓地低笑着:“牛仔,最后不还得是乖乖听我的吗,你的投资人什么时候出过错?”
“这狗屎乡下地方也就你……”凯莱布本想像往常一样骂些什么,又突然停下,最后释怀地跟着大笑出声。
这片长满橡树,流淌着红色河水的土地,仍然属于她们。
(弗农领主在河湾地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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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佬、俄国人、还有其他的瓦尔基里都已安全在裂隙完全闭合的前一刻脱身回归现实。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疲惫不堪的表情。
弗农领主突然站起来,指了指朝南的方向:“往这边过去,开车大概半小时的路程,公路边上有一家店,他们的烟熏烤肉不错,还有浇满枫糖浆的超大份松饼,去不去?”
“谁要这种时候专程过去啊!”一群人里不知道是谁抱怨了一句,少女外形的超人们有的摇头,有的犹豫。
“我请客。”劳蕾塔强势地反驳了所有人。
凯莱布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着站起身:“算我一个。”
“真慷慨啊弗农老爷,那我们去看看你运可乐的卡车还能不能动,走吧朋友们。”
半小时后,达拉斯远郊外一辆破烂不堪的卡车缓缓驶入了汽车餐厅前的停车位。一大群看着像从泥巴坑里滚过的少女们推开大门,吵吵嚷嚷地坐满了整家店。
+展开铲得很急,但好歹铲上了!
有几口醋实在没法放进去但在朋友们那里喝上了!朋友写得比我好多了,请务必一起阅读!
相关剧情:
前序,或暴躁毛子医生养成记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32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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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车厢需要你,医生。”
艾莉卡敲了敲副驾驶座那边的玻璃。她把头从车顶上探下来。
“切第三车道。”热尼亚对驾驶座上的巴尔苏克说,然后才顾得上转过头回应艾莉卡,“怎么了?”
巴尔苏克朝右打方向盘,卡车在风驰电掣中变道,车轮擦着边缘掠过一丛挤破路面伸展出来的低矮荆骨。
“迪布瓦伤得很重,帮帮忙,把他缝起来。”
艾莉卡扎成一束的长发从窗边垂下来,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看着像条水獭的尾巴。
“你把重伤员带上了这辆车?”热尼亚拆安全带扣的手顿了顿,诧异地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这里太危险了!应当让后撤的骑士团带着他走……”
“骑士团正在清场,她们管不过来。我们自己的人自己照顾。”艾莉卡说,语气听起来还算镇定,但紧紧盯着热尼亚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如果她拒绝的话就要伸手进窗子里把她强行捞出来,“你来还是不来?”
热尼亚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看一眼后视镜里紧追不舍的“将军”,又看一眼前方。
“来个人看着前面的路。”她说。原本在卡车侧面并行的邮递员维诺蹿到前方,向她们高高举起右手。
“我来领航!”维诺大声喊道,一溜烟向前开道去了。
“我会帮你们看着路况。”卡罗尔的声音从卡车的广播里传出来,“不过现在动作快点。‘将军’看起来跟悍马那边的人玩腻了,又朝你们的方向过去了。”
她是对的。那位被她们激怒的骸骨巨人依照她们的计划被带离了红河城的市中心,正沿着通往橡林镇的高速公路上演这一路夺命狂奔。在骑士团和血注的共同努力下,这条高速上已经几乎没有无关车辆,就算有几辆来不及下匝道的,也因为其中并无瓦尔基里的气息而被“将军”置之不理,战战兢兢地把着方向盘看着由骸骨组成的庞大身躯震动路面,追着前方的卡车绝尘而去。
弗农领主驾驶的悍马是从环城公路的匝道口拐上来的,伏在车顶上的奥贝伦德和伊克斯从“将军”的背后发起攻击,一度成功地吸引住骸骨巨人的注意,返过身来对付她们。不过等热尼亚从副驾的窗户里钻出来,抓着艾莉卡的手跳上卡车车顶的时候,“将军”显然已经对爬上自己的躯体试图削掉几条骨肢的两位瓦尔基里失去了兴趣。它继续追逐前方的卡车,一道新的裂隙在它的脚边绽开,吐出大片张牙舞爪的死棘,险些扎破紧随其后的悍马车轮胎,幸好弗农反应迅速地猛打方向盘,以险些把奥贝伦德和伊克斯摔下去为代价悬悬地绕了过去。
“塞拉斯·维萨留斯——”
嘶哑的,充满了憎恨与愤怒的低吼从“将军”仅剩的头颅中传出,压过了天边隐隐的滚雷。它抬起被砍碎了部分的肢体,新附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上面伸出,甚至比原先的还要长而尖锐,划出破空的锐音抓向卡车顶上的热尼亚与艾莉卡。
“当——”
横置的军刀稳稳地抵住了将军的攻击。艾莉卡朝医生扬了扬下巴,示意车厢顶部的那扇小门。
“从这儿下去,热尼亚!”
热尼亚沉着地点头,猫腰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过去,利索地用靴跟踹开车厢顶门上的挂锁,用力拉开常年不使用而有些嘎吱作响的密封门,毫不迟疑地跳了进去。
卡车的货厢里有适当的照明,不过和外面的自然光线比起来还是昏暗许多。热尼亚刚落下来的时候没有马上适应,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逐步看清里面的布局:大半个货厢是空旷的,应当是为了削减车身的重量而搬走了大部分货物,角落里剩下一部分垒得老高的可乐纸箱,用皮带捆扎得相当牢固。除此之外靠近后厢门的位置还堆放了大量补给品,显然是临时准备的,摆得没有什么章法,但都很有先见之明地用银灰色胶带结结实实地固定在地面上。
雅克·迪布瓦在那堆补给品边上。
或者准确些,他原本在那堆补给品边上。一滩明显的血迹积在那里,边缘被抹得有些凌乱,好像伤者在地上辛苦地挪动了一点距离,勉强爬起来,带着滴落的血珠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上哪儿去,迪布瓦先生?”
半弓着腰站在车厢后门边上的迪布瓦慢慢地把手从门把上收回来,没有吱声。替他发言的是他脚边的一只看起来眼熟的西高地白梗,直到刚才为止它都在咬着迪布瓦的裤脚竭力后退,似乎徒劳地想把他拖回原来的位置。
“汪!”
它控诉似地叫了一声,松开迪布瓦的裤腿,把身子转过去看着看热尼亚,尾巴像个风车一样摇起来。它好像非常聪明地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瓦尔基里似乎跟它站在一边。
“我认为我的伤势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呼叫医疗服务的程度。”迪布瓦说。他没有回头,用左手按紧左胸,缓慢地试图挺直后背,以及掩饰呼吸中不自然的嘶嘶声:“它甚至已经开始痊愈……”
卡车的轮子碾过什么凸起的障碍物,车身不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迪布瓦踉跄着抓住门把勉强站稳,违背本心地呛出一口血沫。
“严不严重,我说了才算。”热尼亚冷冷地说,朝门边走过来,“坐下。”
西高地白梗啪地一声在原地坐下,溜圆的小眼睛在迪布瓦和热尼亚之间打了个转,高高扬着下巴,似乎很得意于自己做出了良好的示范。
迪布瓦不情不愿地松开门把,背靠着车壁坐下来。热尼亚蹲下身快速查看了一下伤口:从左肩开始延伸到肋下的开放性创口,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很显然刺穿了肺部。热尼亚用指节轻叩胸骨两侧,沉闷的回响证明渗出的血液已经在胸膜腔内积了起来。要是迪布瓦是个凡人,这样的伤势很可能当场就要了他的命,然而作为一个强韧(而且顽固)的瓦尔基里,他的身体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里已经开始着手修复这道本该致命的创伤:血已经基本止住了,伤口的边缘开始互相粘合,但这或许意味着一些更麻烦的情况。
“有基础的医疗用品吗,卡罗尔?”热尼亚转过头去,看着小狗黑豆般的圆眼睛说道。她的神色如常,就好像那只狗如果口吐人言答复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件。
狗倒是没有。不过车厢后方同样被用胶带牢牢粘在车壁上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卡罗尔的声音。
“见鬼,医生。你能不能不要对着劳拉喊我的名字,这好奇怪。……我不知道,补给品是格伦塞进去的……”话筒那边传来模糊的杂音,似乎是卡罗尔探出身子去问在远处的什么人,“哦有的。在左手边……不不,沿行车方向的左手边。橙色的包装袋。不,不是那个……你跟着狗。”
西高地白梗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坚定地跑向左边第二堆补给品,嗅了嗅,然后拿爪子扒拉蒙在上面的塑料薄膜。热尼亚用灵装手术刀轻易地划开塑封,从里面掏出一个橙色的医药包,拉开拉链,检视里面盛放的物品。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止血带、胸封贴、鼻咽通气管和钝头创伤剪,抓出一包紧急创伤绷带和止血纱布。
“麻醉药剂?”这次她从善如流地没有加称呼。
“有。”小狗屁股向后倒退着挤出被划开的塑料薄膜缺口,费力地拽着另一个橙色箱子的把手。这个箱子里药物占了多数,颜色鲜亮的标签上写着名称。热尼亚甚至没费力翻动,动用能力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标签。
“不行。预充式注射器在瓦尔基里身上用不了,我的灵装也没有中空的针尖。你们没有准备吸入性麻醉剂?七氟烷?没有的话氯仿也可以。”
“嘿,我们可没有时间考虑所有的细分需求。”
“没有必要。”从方才起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迪布瓦突然开口说道。
车厢上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艾莉卡的战斗看起来不是那么顺利,巴尔苏克应该在躲避路面上临时出现的死棘,车身左右晃动得有点厉害。模糊地还能听见奥贝伦德用德语咒骂的声音,弗农的悍马应当在后面咬得很紧。
“没有必要什么?”热尼亚没有回头。她从箱子里抽出两支氯胺酮注射剂,咬开密封包装,单手拗断注射器的针尖,把里面的液体均匀滴在用另一只手捏着的脱脂棉球上。
“没有必要麻醉。做你需要做的,我可以自己应付一点儿疼痛。”
热尼亚把她需要的物品夹在胳膊肘底下走回来,苔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迪布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赞美您的勇气,迪布瓦先生。不过麻醉可不仅仅为了疼痛管理。鉴于您持有的几个博士头衔碰巧没有哪个带着‘医学’的前缀,我有必要提醒您接下来我需要进行的操作:我会重新打开创口,将刺进肺叶的肋骨拽出来——你的肺部正在试图环绕着断骨修复自己,如果放任它完全愈合你往后都无法正常呼吸。但开胸意味着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新的出血,血液会涌入支气管甚至气管,引起条件反射性的呛咳。你的伤口在左胸,意味着呛咳带来的断骨移位不走运的话可能会直接划伤心脏。对,瓦尔基里的身体不受凡物损伤,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能做到的。告诉我,迪布瓦先生,你的毅力能帮你控制住这样的条件反射吗?”
迪布瓦沉默了两秒。“不能。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对吗,医生?”
热尼亚瞪着他,那副神情跟她在学术会议上遇到什么奇思妙想的离谱论点时一模一样。然后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和一句听起来不怎么文雅的俄语。
“不。我没有。”她承认道,把手里浸湿的脱脂棉球塞进他的鼻孔。“呼吸。轻柔一点,别把液体呛进去。原则上这是镇痛药,在凡人身上可以当麻醉用,但对瓦尔基里来说聊胜于无。我们现在恐怕确实只能倚仗你的毅力……和巴尔苏克的驾驶技术了。”
至少巴尔苏克尽力了。没人能在驾驶着卡车在高速公路上全速飞奔,顺便还要留神背后紧追不舍的四层楼高骸骨巨人和躲避脚边随时出现的死棘和裂隙的情况下,还能把车开得像地铁一样平稳。但巴尔苏克至少暂时还没让车厢里的医生和她的伤员在转弯的时候被甩到车壁上去。
热尼亚也已经尽力了。她参与过20世纪几乎所有著名的战争,没上过条件这么苛刻的手术台:察里津战役那会儿固然也缺医少药,可至少她不需要在手里的手术刀离伤员的心脏不足三公分的时候还要伸出一条腿死死抵住侧壁,免得车厢漂移的惯性把她的刀扯到要命的方向去。
“巴尔苏克!”轮胎和地面又一次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中,热尼亚终于忍不住喊了声驾驶员的名字,俄语咆哮般的音节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仿佛往车厢内搬运进来一场小型的雷暴。
“在努力了,医生。”巴尔苏克的声音慢悠悠,几乎波澜不惊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语言,“下次急转弯的时候我会提前告……左边。”
好在瓦尔基里的反射弧让热尼亚及时抽离了手术刀,甚至还有余裕拉了一把脱力滑向侧面的迪布瓦。蹲在一旁关切盯着手术现场的小狗就没那么幸运,叽里咕噜地一路滚到被拆开包装的那堆补给品里,发出被撞疼的委屈呜咽声。
迪布瓦压着的一口气在这么一番折腾下实在没法再压下去,他倚在热尼亚的手臂上咳得撕心裂肺——后者几乎是物理意义上的。大股新鲜的血液沿着被重新打开的创口涌流而出,在被反复浸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连体工装上淌出一条红色的溪流。
热尼亚紧紧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把手术刀横过来咬在嘴里,空出来的手直接伸进迪布瓦裸露的胸腔,指尖准确地摸到出血点,掐紧。血瀑的流速肉眼可见地缓下来,成为涓滴。迪布瓦有气无力地咳了最后几下,气道中的残血在他的唇边和鼻腔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用于镇痛的药棉被染成粉红色,看起来无端地有点滑稽。
“你还能靠着墙自己坐稳吗?”热尼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句。
“我尽量。”迪布瓦把后背抵在震动的车厢壁板上,清了清嗓子,吞咽一口口水尝试压住喉咙里浓重的铁锈味。
“很好。”热尼亚松开扶着他的左手,“保持呼吸。”
她单手从斜挎着的医疗包里掏出灵装绷带,抖开约莫十五公分的一截,歪过头用叼在嘴里的手术刀刃划断。这个长度的绷带看起来只能包裹手指,但热尼亚只是把它从膝盖上拾起来,用指尖刮了刮毛边,熟练地找到纬线的边缘一拽,编织的绷带轻易地散开,支棱出几条细直的经线。热尼亚吐出嘴里的手术刀,用牙齿抽出一根,然后交到左手上,利落地配合捏住血管的那只手打了个结。
迪布瓦仰着头靠在车壁上,冷汗沿着发际线滚落到脑后。为了尽量避免反射性呛咳他不能在这场临时手术中平躺下来,只能调动仅剩的力气把自己僵硬地固定在垂直的墙壁上,遵医嘱竭力把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去,哪怕这样简单的动作如今只会带来令他眼前发黑的剧烈疼痛。镇痛药对瓦尔基里聊胜于无,热尼亚在开始之前就警告过这个。他倒是想知道真正的“无”是个怎么样的情状,因为他确实能感受到药物在他的身体里发挥着一部分作用:仿佛灵魂飘出身体的离解感,他觉得自己对声音和温度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但疼痛减轻的程度有限。他像是以第三人视角旁观热尼亚把指尖探进创口,一根根徒手拽出刺入肺部的断骨,清理碎裂的骨片。他自己的血液沿着医生的手肘滴落到地面,拉扯感显得钝重,而疼痛自始至终尖锐。
热尼亚的动作其实已经足够稳定而迅捷,除了来自车厢外愈发激烈的震动总在不停打断她的操作。只是寻常凡物的车顶铁皮在瓦尔基里的脚下发出脆弱的吱嘎声,车厢内部灰尘簌簌落下,显得这个摇晃的铁皮屋子愈发岌岌可危。她娴熟地清理好创口,往里面填进一截止血纱布,然后伸手往身边……摸了个空。方才取出备用的紧急创伤绷带在几次的剧烈颠簸中不知滑去了哪个角落,一时没看到踪影。热尼亚弹动舌尖,用她的母语在喉咙里咕哝了几个含混的单词。
“劳拉!”然后她朝挤在几堆补给品中间的小白狗喊道,小狗从银灰色的胶带中间探出头来,支棱起一只耳朵,“我需要一条紧急创伤绷带。第一个医药包里。绿色的包装。……不,拿两条。”
西高地白梗踩着飘忽的步伐从它的避难所里走出来,左颠右晃地跑向最开始的补给品堆。卡罗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谢谢你这次叫对了名字。但是我亲爱的好医生,你是否忘记了狗是红绿色盲这件事。”
劳拉从补给品的包装薄膜开口里探出头来,嘴里准确地叼着两个绿色包装袋。“问题不大,幸好我认识字。”
热尼亚不打算搭理她的调笑,拆开一条绷带,没有用来包扎,只是将它折叠成厚实的垫子,轻轻按在骨折的位置上:“扶住它。……不,用另一只手。”
变故发生在热尼亚抖开另一条绷带,打算绕过迪布瓦的肩膀和手臂固定的时候。疾驰的车厢突然剧烈地减速,轮胎在地面上拖拽出尖锐的鸣叫。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车顶,右侧顶框突然出现一个向内弯折的尖角,雨水沿着缝隙渗漏下来,打湿堆叠在下方的可乐纸箱。
惯性让迪布瓦整个人栽到了热尼亚身上,刚刚矫正好的胸骨撞在医生胸口,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医生反应极快地收拢手臂,以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把手垫到他身后提供缓冲,避免他的颈椎和后脑在反弹中狠狠砸回车厢后壁。劳拉没有伤员那么好的待遇,跟所有没能妥善固定在地面上的补给品一起滑向前方,又在撞上可乐箱之前反方向滚了回来。
“深呼吸!”她命令道,快速检查伤口。谢天谢地,夹在中间的缓冲垫和迪布瓦自己的手臂成功固定住了骨折部位,没有叫她之前的努力白费。这让她得以有余裕再次怒吼驾驶员的名字:“巴尔苏克!什么情况!”
巴尔苏克没有马上回答,卡车的引擎发出几声高低不一的怒吼,车身抖动两下,不但没能成功起步,反而像是被什么拖拽着朝后挪了挪。
“‘将军’压住了车厢。”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卡罗尔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开玩笑时那么轻松,“如果他打算毁掉车厢,你们俩得准备好随时撤……等等。奥贝伦德上去了。嘿等下小伙子你不能就这样……”
她听见车厢顶上同时传来一阵骚动,艾莉卡的声音高喊着奥贝伦德的名字,灵装与死棘构成的骨肢撞击的脆响,“将军”满含怒气而含混不清的嘶哑吼叫。热尼亚还未来得及切换穿透视觉,怒吼的音调随即拖长为吃痛的哀鸣,车头朝前猛地一蹿,脱离压制,颠簸着继续往橡林镇的方向狂奔。
“现在又是怎……”热尼亚的抱怨并没能说完。卡车后厢的门被用力拉开,伊克斯气势汹汹又有些东倒西歪地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身体。奥贝伦德躺在她怀里,手臂和腿软软地垂下来,腹部有个大得几乎占据半个身体的血窟窿,泉眼般汩汩地向外淌血和另外一些不应当暴露在外边的东西。
热尼亚的脑子嗡地一声。那节滑落在体外的粉白色肠子毫无逻辑地调取出她在1917年冬天的一段记忆。肮脏的雪,泥泞的战壕,圆睁着的碧蓝色的眼睛,从后脑勺和地面接触的地方蔓延开的一滩血。
“医生!救他!”伊克斯哑着嗓子说,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面孔苍白,从发梢到脚尖都浸透着血,仿佛刚刚用血进行了一场淋浴。
“……把他放下来。”热尼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咬住绷带的一角,快速地用压力扣把迪布瓦的左手在胸前固定成一个简易的夹板。然后她站起来,关上那扇正在像吸尘器一样把满地零碎物品抛出去的后厢门。
伊克斯跪在地上,她刚刚依言把奥贝伦德平放在地板上,现在应当站起来,回到战场。奥贝伦德刚刚拼死向“将军”胸前被骨刺环绕保护着的紫色能量球挥出的重击很显然削弱了他的再生能力,被击碎的两根骨刺直到她接住掉下来的奥贝伦德身体时还是未修复的残缺状态。这是一个好机会。她应当站起来,走出去,用长钉扎穿自己的手脚,换取更为敏捷的速度和更为凶狠的攻击。她可以的。她会赢。……但为什么她感觉眼前发黑,身体在打颤,意识好像即将沉入梦境里去。
热尼亚拆开一条急救毯裹在她肩膀上。伊克斯最后听见的是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还有你,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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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还是)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Ай, волна(啊,海浪),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和本章气氛也很配。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27591594)
+展开Our yore stretch like shadows
落下的雨点打在瓦尔基里的皮盔上,发出细小的响声。一缕发丝从劳蕾塔的额旁垂下,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湿了她身上斜挎的深蓝绶带。曾经的龙骑兵军官顾不上这些,她紧盯着又一次跳到骸骨巨人眼前的幼小身影,耳麦里的临时电台还在不停调度这支由几个瓦尔基里组成的战斗小队。目前正面战线在仅有她和奥贝伦德两人维持抵挡的情况下,任何遗漏都会造成可怖的后果。
“……迪布瓦无回复,让钟表匠暂时脱离战线去检查研究员现在的情况……”
“伊丽莎白在三个街区外,正往你们那靠拢……”
“……啊该死——信使,收到呼叫就赶紧回复!”
“卡罗尔,继续保持呼叫,我还能撑——当心左侧!”劳蕾塔对着电台下达指令到一半立刻发现巨人的动作有变,趁着攻击前兆高声提醒奥贝伦德。同时迅速单手举盾,顶住面前巨怪那漆黑骨刺从半空中降下的沉重一击。她挥出链锤将骨刺敲碎,两次呼吸间便已冲到卡里略的右下方,对准交错生长的骨架猛击。仍在刺向自己的死棘间躲闪腾挪的奥贝趁着巨人无法平衡的短短一瞬里,举起工兵锤直取巨人灵体里那颗跳动着幽冥火焰的心脏。
漆黑的骨架眨眼间便再生而出,抵挡住了奥贝伦德的重击。“啧,接住我!”体型幼小的瓦尔基里带着不甘,避开挥来的骨爪向劳蕾塔的位置跳过去。庄园主收回链锤顺势架盾,稳稳接住了奥贝伦德。
“攻击腿部!”劳蕾塔抓住奥贝伦德的手,避开巨人的正上方攻击时将她猛地甩向另一侧,“一起动手!”
两个瓦尔基里在话语中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那一刻,宛如心灵互通般同时举起链锤和工兵锤,将骸骨巨人的两条由死棘构成的腿骨一齐击断。失去了支撑点的高耸巨人向前倾倒,本能地伸出骨爪撑在已经破碎的路面上。
伴随着剧烈震动,劳蕾塔在摇晃的视界中终于捕捉到了绝佳的时机。那颗闪着不祥色彩的心脏就在她和奥贝伦德中间。两位瓦尔基里甚至没有等眼神交互,挥舞手中灵装一齐冲向心脏的位置。
就是现在!
然后……
落下的雨在停滞,溅出的鲜血在停滞,永远向前的时间在停滞。周围一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粘住,逐渐干涸。
卡里略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尖啸声打破了如同水泥凝固在那个刹那的时间。骸骨巨人包围心脏的肋骨张开锐利的爪尖刺穿怒喝着扑来的奥贝伦德,而又一次再生出来的附肢牢牢抓住劳蕾塔,巨大的力量令她根本无法挣脱。下一秒——
下一秒,又一个民兵看到在枪口飘散的白烟和满天尘土中逐渐逼近的红衫军,扭头摸向自己的腰间,发现火药和子弹早已经打光,回神过来一把刺刀便捅入他的心脏。阵地里的起义军有的尖叫,有的沉默,嘟囔和咒骂充斥耳边。红衫军的士兵无情且麻木地踏过隔篱,将那些还剩一口气的人开膛破肚,装填好弹药后又去瞄准那些满心恐惧,落荒而逃的人,然后扣下扳机。还活着的,已经死去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站在这片阵地中。死去的民兵那涣散的眼瞳里映出她的倒影,她看向远处的风帆和城镇,迟疑间突然有个粗糙的手掌放在她的肩头,劳蕾塔就这样,突然从早已被自己扫进角落泛黄的记忆中翻到了答案。
是的,1775年的6月17日,她就在这里,就在查尔斯顿半岛,和自己身后还正值壮年的劳伦斯·弗农站在能够俯瞰整个波士顿的布里兹山头上。
“如何,是更喜欢这里还是那座赌城?”烟尘混着浓重的血气久久不散,熟悉的声音传进劳蕾塔耳中,她转回身看向还是一名起义民兵的劳伦斯,对方张开双臂,脸上滴着毒液的残忍笑容和她自己毫无二致。
矮小的瓦尔基里盯着自己曾经的脸孔并未回答,只是冷哼一声,不满地说道:“看来这就是我的第二次死亡了。”
这话既像在嘲讽劳蕾塔,也似乎在讥笑站在她面前的劳伦斯。强壮高大的男人眼中闪过阴鸷的神色,忽然间伸出右手死死掐住劳蕾塔的喉咙,令她喘不过气来。
“我怎么会舍得就这样,让你死得像个英雄……”那只手越掐越紧,庄园主眼看着男人扭曲的面孔缓慢地逼近自己,面庞上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恶毒的气息,“你,我,我们是谁?我们是恶人弗农,恶人就要有恶人的死法,丑陋不堪,走投无路,受尽唾骂,让所有人都啐上一口。直到一切结束,才适合像一条流浪狗一样躺在路边,在无人在意的时刻里独自死掉。”
不对,一切都不对。区区凡人之躯,他在凭借什么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够扼制我?
“既然还没到那个时刻,”劳蕾塔努力抽着气,挣扎中握紧了拳头,“那你这婊子养的就给我滚开!”
瓦尔基里的拳头猛地往男人的脸上招呼,就在接触到那张熟悉又无比嫌恶的脸孔的前一刻——
前一刻,被拉回现实的劳蕾塔感觉到自己被畸形怪物攥在巨大骨爪中,狠狠砸进了建筑的废墟里。一片黑暗中,将军挥动臂膀带起的烈风如同告死预言,宣布劳蕾塔即将行入死荫的幽谷。
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却迟迟未到。
“你这狗屎给我松开!”
“您好!有您的送命邮件到!”
“注意点,它会再生……”
灵装的刀锋撕裂了挟卷死亡的烈风,破入交错死棘组成的骨爪,将劳蕾塔从束缚中释放出来,她在朦胧中听到了丽兹的嚎声,混在摩托引擎和骸骨巨人此起彼伏的咆哮声里的玩笑和提醒。还有更多属于其他瓦尔基里稚嫩却高昂的声音,其中混着她们的战吼,她们的高呼,她们的关切。
神志的亮光重新注入了庄园主眼里那片沉入黯淡的碧蓝,待到视觉恢复过来,艾莉卡一如既往显着淡漠表情的脸取代了自己的过往出现在劳蕾塔的眼前。“没死就站起来继续,”黑色的女孩以相同的话回敬庄园主,“我们的合作还没结束,不是吗?”
艾莉卡牵住劳蕾塔的手,把庄园主从废墟里拉出来。她上下扫了一眼颇为狼狈的弗农领主,确认劳蕾塔只是受了一些轻伤,依旧能继续战斗。这个存在古老的瓦尔基里素质实在强悍,哪怕在短暂丢失意识前,也还是把武器与盾牌牢牢握在手里绝不松开。
“嘿,听我说一句好吗大人物们,我们就一定得在城里把这玩意给解决掉吗?连我都看出来了,它的再生无穷无尽,这点你们比我清楚——等等……”在耳麦里不停抱怨的卡罗尔突然停下了话头。
“我的天哪,它是把所有会动的都当作那个什么‘塞拉斯·维萨留斯’吗!”一时间只剩下电波杂音的无线电里突然冒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加进来的声音。劳蕾塔听得出来,这是那个穿着翠蓝色制服的邮递员。
“对,就是塞拉斯·维萨留斯!既然它嚎了大半个晚上想要干掉那个家伙,我们就带它去!”卡罗尔像是挖到金矿一样叫起来,终于丢掉了她一贯平静的语调。
巴尔苏克的声音紧接着卡罗尔接进来:“哈哈,我喜欢这个提议……老爷,弗农老爷?”
“我在听,继续说。”
“把你那辆运可乐的卡车借我,我们领这个迷路的客人回家。”
“……天啊,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蕾塔对几人盘算的谋划立刻心领神会,咯咯笑起来,又因为扯动伤口把咳嗽夹在笑声中,“结果到头来还让牛仔说到点子上了,让格伦把车开到城南的铁架桥和你接应,我们来吸引那个卡里略去橡林镇见她那个天杀的老相好。”
劳蕾塔扯紧盾牌的绑带,看了一眼身边的艾莉卡:“是不是该去和你的老熟人们见一见,想来她们也不会愿意让萨尔瓦多顶着这个鬼样子继续痛苦下去。”
“……我会和骑士团的负责人调配人手清理出城通路。”艾莉卡清楚,现在对弗农领主再隐瞒身份已无可能,干脆果决地点了点头。她随即遁入脚边黑影,身形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罗尔,帮我跟莎拉说一声,不管血注那群家伙是死是活,都催起来给我,不,给我们的好牛仔干活。”劳蕾塔盯着愈行愈远的那团摇晃的幽紫不放,往已经破损得不能称之为路面的地上啐一口血,灼烧在眼中的恶火似要点燃巨人整副漆黑的骨架。
弗农庄园的会客室已经变成了临时指挥所,通讯设备和仪器延展出的电缆整齐地收束成一条,蜿蜒地伸向地下室的发电机。庄园里的所有凡人们被全部聚集在宅邸内部,按照管家女士的安排有条不絮地工作着。
身为安保主管的格伦暂时将庄园的守备任务交给了副手的鲍勃。这名退伍老兵在听到弗农领主的指令后一秒也未耽搁,立刻赶去了车库。坐在指挥台前的卡罗尔摘下耳机,转回身正想转达劳蕾塔在无线电里的命令,刚巧就和一直在守在会客室里的老管家对上了视线。
“卡罗尔小姐,我听得很清楚,还需要再来点吗?”莎拉走近指挥台,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坐在卡罗尔边上的边境牧羊犬,另一只手利落地拧开苏打水的瓶盖给坐在通讯台前的两个瓦尔基里已经空了的冰杯中添满了冒着气泡的透明液体。
“啊谢谢您,”只要弗农领主本人不在,莉莉安娜便能放松下来,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那……刚才弗农领主说的要让您做的事是?”个性活泼的瓦尔基里看了看管家女士,半是好奇半是关心地问着。也不知为何,明明这个血腥爱丽丝的恐怖巢穴里全是能勾起她死前记忆的惊吓点,但唯独眼前这位老女士,一举一动都足以安抚所有人紧张的情绪。
“不必担心,我已经都办妥了。”莎拉面带微笑,伸出手越过卡罗尔在通讯台上的其中一块电子触屏上轻点几下,监控画面一侧的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占据了一整块画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管家拿出手机只花了几秒钟时间,便已经操作完毕。
希弗、卡托、麦琪、莉莉思、吕蓓卡、蘭……几乎所有的血注成员名字后面带着的灰色圆点在老女士通过手机操控后,陆陆续续切换成了绿色。
不多时,凯莱布的声音便通过手机的外放听筒传了出来。
[血注现在还能动的家伙们,想尽办法给我把那个顶着人脸的狩骨巨人往城南的出城高速路口引过去!等这档子事完了以后,你只要有本事活着站在我面前,不管是灵装还是地皮,随便你挑!]
“这是某种骇入手段吗,我不是明白。”卡罗尔一边刷新红河城内能接入的摄像头,一边问道。
“首领的讯息当然是假的,这只是劳蕾塔小姐在假设首领如果失踪的情况下,和我制定的管制整座城市和帮派应急预案之一,”莎拉只是保持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当然我认为以首领她的实力,自然不会把红河城拱手送人。”
希望那个红色暴君在听到这个假讯息后不会气得朝弗农的肚子上捅几刀吧……卡罗尔抿着嘴唇,稍作思考后决定把这句话烂在心底。
畸形的巨人紧追着眼前疾驰的卡车。踏过之处张开裂隙,无数死棘从深处伸展出来,企图缠住怒吼的移动堡垒从它们之间突围。
“丽兹,把挡路的都杀了!”劳蕾塔把档位打到最大,榨取着车辆不停泵动着的心脏里所剩不多的柴油。悍马在高速路上疾驰,试图甩开如浪潮一般在车后紧追不舍的狩骨。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已不具人形的狩骨嘶吼着跳上了车顶,伊克斯回以同样狂暴的吼叫,眨眼间便用八根长钉将包围悍马的怪物尽数消灭殆尽。
“我可以了,弗农——”奥贝伦德的脸色苍白,她还没来得及擦掉从额旁流下的血痕就揣起自己的灵装准备爬上车顶。劳蕾塔把油门踩死,将方向盘猛打向一边,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骸骨巨人的踩踏,卡里略那死棘构建的巨大骨掌震得整个车身都晃动不止。奥贝伦德被这一下急转弯甩到后座门边,身上被挤压到的伤口又冒出殷红,透过绷带浸到劳蕾塔披在她身上的军官外套上,晕开一片血渍。
“你开车技术也太烂了!”娇小的瓦尔基里叫了起来,也没顾上自己的伤势,立刻开门抓住侧边栏杆跃上了车顶。
“我说过要叫我劳蕾塔,”庄园主无视抱怨,若不是她雇来的巴尔苏克此刻正开着前方那辆拖挂卡车,现下又何必劳烦自己亲力亲为?劳蕾塔单手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备在车上的灵装箱里抄起连射弩,对准巨人的腿骨后侧不停扣动扳机,“丽兹,奥贝!看清我的射击点位,那片是骨爪攻击不到的死角处!”
悍马再一次提速,在劳蕾塔的掌控下避开交替的踩踏,灵活地穿梭于骸骨巨人的身下。车顶的两个瓦尔基里趁着巨人其中一只骨肢靠近时,立刻跳上交错生长的死棘丛间,手里的灵装大开大合地朝自己周围所有能破坏的荆棘,袭向自己的尖刺,带着乱流挥来的爪击统统击碎成消散的飞灰。
劳蕾塔已经超过卡里略,将越野车暂时保持在巨人的前方。她推开车门,反过身瞄准将军其中一只漆黑的骨爪,用尽全力将抓在手里的鸢盾投掷出去。不规则的鸢盾闪着湛蓝的光芒不停旋转,在和死棘同样黑暗的夜晚里格外显眼,被庄园主投出的盾牌尖锐边缘此时代替了刀刃,在风声呼啸中斩断了抓向两个幼小身影的骨肢,死死地卡在保护卡里略灵体的肋骨缝隙间。劳蕾塔低喝一声拉紧了缚在盾牌上的粗壮链条,迅速地卷在自己腰间。被巨力拉扯的鸢盾崩开了肋骨,在巨人响彻黑夜的尖啸中飞回到了弗农领主手中。
“弗农老爷,你的座驾还能跑多远?”
回到驾驶位上的劳蕾塔听到了巴尔苏克的呼叫,立刻回复道:“总之到不了橡林镇。”
她透过后视镜观察到仍在巨人身上持续攻击的两个瓦尔基里。伊克斯和奥贝伦德满身伤痕,飞溅的鲜血甚至染红了脚边的死棘。但她们绝不停手,绝不会在此刻停下手。
劳伦斯·弗农的幻影此刻又突然坐在了副驾位上,一如既往地朝劳蕾塔讥讽。
-看看你圈养的两条好狗,她们快死了。-
-闭上你的狗嘴,我以你之名立下了誓言会照看好所有人。-
-如果我做不到呢,如果你做不到呢,好女孩?-
-你早已经尝过失败的滋味了,我绝不可能再去吞下那苦果。-
劳蕾塔挥手拂开往日的幻影,降下车速退到骸骨巨人双腿间的空当处。
“弗农领主,奥贝和伊丽莎白也快撑不住了,”站在卡车车厢顶上的艾莉卡插进无线电对话里,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焦虑,“带她们回车上。”
“可以,两分钟后在车厢顶接应我们。”
呵,就权当是接受你的恳求,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艾莉卡。
劳蕾塔又一次把半边身子探出去,大声呼唤:“好女孩们,下来!”
随着喊声渐息,已经快沐浴在自己血里的两个瓦尔基里重重地落到了车顶上。体力不支的奥贝伦德差一点就滚到地面上,劳蕾塔一把抓住她,避免了这个毛茸茸的小女孩被碾成肉泥的下场。
“劳蕾塔,我还能打!”伊克斯不解地朝她叫着,但声音里也尽显虚弱,“我还能赢……”
“好,我们会赢的。”庄园主瞄了一眼已经亮起红灯的显示面板,从装备箱里挑出几样灵装卡住方向盘和油门,剩下的全都舍弃在车座内,做好了送这辆心爱的座驾去完成它最后使命的准备。她将奥贝伦德和武器与盾牌一起用铁链缠住背在身后,一把将还在吵闹的伊克斯扛过肩,站在了悍马的车前盖上,钢铁怪兽咆哮着耗尽最后一滴血,越过巨大的将军,赶到了卡车的正后方。
劳蕾塔俯低身,带着两个瓦尔基里朝前方高高跳起,已经散乱的金发在两辆车之间的上空中飘荡。悍马在主人离开的那一刻因油已耗尽开始失速,在劳蕾塔一只脚刚踏上卡车钢质车厢顶上时,和骸骨巨人的骨掌撞在一起,钢铁发出悲鸣,最后在死棘的穿刺中爆出了绚丽的火花。
艾莉卡稳稳地接住了她们,关切地查看奥贝伦德的伤势。卡车因为后方的爆炸影响,在并不平坦的路上颠簸了几下,一些物资从车厢顶上的推拉门里被颠出来,同时从厢体里也爆出好一阵激烈的俄语。
卡里略将军从烟雾中再度现身,对她们紧紧追赶。劳蕾塔捡起滚到脚边的一罐可乐,单手扣开拉环仰头猛灌。
萨尔瓦多,你和塞拉斯的恩怨最好足够精彩。
劳蕾塔盯着骸骨巨人在爆炸火光的衬托下闪烁不定的鬼魅眼瞳。她擦掉嘴角边的碳酸气沫,一把捏扁了易拉罐。
这样才对得起我付的观影券。
在这些瓦尔基里身后远方的那片橡树林里,充满诡邪的地狱大门正缓缓向她们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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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们在没有了主人的庄园里开始了彻夜的狂欢,曾经属于总督的珍贵餐具,桌椅,首饰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很快被纳入新的黑色或棕色的手中。即使在最喧闹的欢庆混乱里,也没有人敢于接近他,总督的血正从他的军刀上滴落。明天就是新的世纪了。
——《在世纪之船上》第三十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有事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她说,“当然,据我所知,有些人的故事开始于更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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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停下了,海鸟重新落在桅杆上,蓝色的天空从刚才密布的乌云里显露出来,洒下一点点阳光。这是世纪号遇到的第一场暴风雨,她的首航因此延误了半天。从海上吹来的风是潮湿温热的,夹杂着一些腥咸的气味,被阳光晒坏腐败的鱼虾贝壳的气味,和过去那些年里巴黎的气味别无二致。断头机再次树立起来了,这一次是在甲板上,跟随新上任的总督前往海洋彼端的殖民地。他抬头看向矗立在甲板上的断头机,直到押解他的士兵催促他走向底舱监狱。这是瓦伦丁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像几年以前——难以置信,那不过是几年以前,他们在咖啡馆、在网球厅、在街头,互相呼喊寻找对方时一样,可他没有回应瓦伦丁,他从来不会回应这些带有些许抒情的、仅仅在表达某些情感的呼唤,他沉默地消失在瓦伦丁的视线里,同那个时代的印记一起被流放去遥远的海洋彼端。
水手用帆布盖住断头机,将它用绳索固定住,好像在用裹尸布牢牢缠住一具尸体。
——《在世纪之船上》第二十五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这片阴云在红河城上方积压了许多天,在今天早晨,天应该蒙蒙发亮的时候,终于落下了几滴雨水来,像悬而未决的催款电话终于响了第一声铃声。三个小时后,来自地底的巨大裂隙将要撕裂这座城市,但这和此时此刻的烦恼无关:嘉尔德利尔赌场的赌徒们发现口袋里多出了数量不等的催款单,卡尔莱德街的所有住户发现信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信,来自没什么印象的亲戚、电话公司、电视销售节目、可疑的教会,垃圾回收站的杀人犯发现门口多出了几个月前自己藏在填埋场的尸体碎块——好像有一个无聊的邮递员,决定在几天内把整个红河城所有的信息全都传达到收信人手里。
制造了许多麻烦的无聊的邮递员维诺并未意识到自己带来的困扰,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正用对于摩托车来说非常可耻的速度,慢悠悠地行驶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上。这里是俄克拉荷马和德州的交界处,公路两侧的风景荒芜空旷,但好在沿着这条公路旅行的人不会在乎沿途的风景,重要的是道路尽头的红河城。三天以前,维诺沿着这条公路来到红河城的时候,也比现在快乐一些。她想,也许是因为雅克·迪布瓦的面包车后车厢里放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研究设备和工具,雅克·迪布瓦那把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什么却没有人明确提出过名字的大刀,一些普通的武器和子弹,还有她的黑色摩托车,她现在正骑着的这辆;装满的车厢总能让她有些充实的错觉,好像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我认为子弹也是一种信件。”三天以前,坐在雅克·迪布瓦副驾驶的西班牙人这么说道,“通过枪管送达被害人。”
雅克·迪布瓦不会回应西班牙人这些古怪的发言,她只是永恒地皱着眉头开着车,几乎和一九四四年维诺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迪布瓦只解释最重要的事情,比如一九四四年死而复生的维诺身上发生了什么,什么是瓦尔基里,还有今天她们为什么要驱车追踪一件失踪的灵装快递。五天前,雅克·迪布瓦的一件快递包裹失去了物流信息,它本应从斯洛伐克的某个调查现场被送到迪布瓦的实验室,现在被送到了红河城外弗农的庄园,迪布瓦认为这是希帕提娅基金会长期以来参与黑帮走私灵装的证据。很明显,就维诺的观察来看,雅克·迪布瓦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不太能容忍这样的行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没猜错的话,除了回收那件危险的灵装,我们最好还要调查取证,公之于众,捣毁这条犯罪链?”
“我当然希望能够做到。”
“您的意思是,”她抬手,敲了敲这辆经过改装功能齐全马力十足的面包车内饰,“我们领着希帕提娅基金会的工资,开着基金会的车,用着基金会的装备,去切断基金会的财路,或者干脆掀翻了这个基金会?”
雅克·迪布瓦转头看了西班牙人一眼,似乎微微挑了挑眉毛。
“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问题很大,迪布瓦先生,我又要失业了。”维诺说,“不过这事儿有点意思,我们什么时候开干?”
她看到雅克·迪布瓦露出难得的轻松表情。几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红河城,遗憾的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插了队:未报告的裂隙,橡林镇的圣逾会,“劳蕾塔”·弗农,全都需要雅克·迪布瓦优先处理。在这个全城的瓦尔基里都很忙碌的时刻,维诺却因为工作被搁置,进入了她本应享受的度假状态:漫无目的地闲逛,假装调查点什么东西,顺便送掉她能接触到的所有信件。两天零一个小时后,莉莉安娜·克雷格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旁拦住了正在无所事事地游荡的西班牙人的摩托车。
“劳驾,这位瓦尔基里,”这位新来的瓦尔基里说,“我能不能搭个便车去红河城?或者,你认识雅克·迪布瓦吗?”
ch.2
瓦伦丁匆忙赶到大广场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行刑人正在打扫断头机,刀片已经被擦得雪亮,但血的味道还没有散去,可能不会再散去了,地面上残留的血渍被太阳晒得腐臭的气味,长久地弥漫在巴黎街头。他错过了最后一面,也许他的朋友并不想被看到自己被砍掉脑袋,他们都知道就算是国王,被砍掉头的时候也不会有多体面;也许这是他们对瓦伦丁的仁慈,他们不想瓦伦丁再一次看见朋友被砍头,他们允许瓦伦丁做一个软弱的中立派,允许软弱之人不去面对一个朋友杀死另一个朋友的悲哀情节。瓦伦丁因此有一些愤怒,他想否认自己的软弱,于是急切地赶到广场,想要为他的教士朋友收敛尸体——他们都知道,政治盟友不会为死人冒险,他的家人远在里昂,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扔进地下墓穴。但瓦伦丁又一次迟到了,他从刽子手嘴里得知,监刑官已经安葬了今天被砍头的政治犯,“真是怪事!”刽子手说,“弄得不像是敌人,倒像是朋友!”
——《在世纪之船上》第十七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比昂·奥贝伦德忘记了很多事情。比如今天,他忘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勒梅尔告诉过他雅克·迪布瓦也在红河城,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在忙同一件事,勒梅尔和迪布瓦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同时出现,所以今天他毫无准备地穿着极不得体的服装,出现在了雅克·迪布瓦面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她对自己说,然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比昂·奥贝伦德在变成小孩一百多年后,常常忘记很多事。她认为即使没有因为无法解释的现象复活成小女孩,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人变得健忘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绝不会责怪自己,只是偶尔——常常因此困扰,她总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回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事?有时候这样的回忆会把时间倒退得太久,久到她想起一九五三年,一个陌生人把她从水沟边上的混沌醉梦里粗暴摇醒,“勒梅尔说你是个很好的雇佣兵,”那个人这么说道,好像全然看不到奥贝伦德浑身酒气、头发上滴着水沟里发臭的水、和“好雇佣兵”没有任何共同点的蠢样,“醒一醒神,士兵,五分钟后我们就出发。”
然后呢?奥贝伦德又不太记得清了,那以后的记忆好像清明了一些,她被迫学法语,完成许多任务,不再躺倒在随便什么地方做噩梦,尽管噩梦偶尔还是会来。她认识这个叫做雅克·迪布瓦的人已经几十年了,比认识勒梅尔晚不了多少。我在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面前穿着兔女郎的衣服,还和他们一起照在了一面能够显示出生前男性样貌的镜子里,穿着现在的衣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感叹。她认识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瓦尔基里了,镜子里的他们俩站在一起时太像一对朋友,奥贝伦德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想起其中一个曾经把另一个送上过断头台。她记得她分别问过两人对方活着时的样貌,得到的答案竟然是一样的:和现在差不多。怎么可能呢,他们现在可都变成小女孩了。奥贝伦德一直相信这是他们俩敷衍的回答,直到这面镜子告诉她,确实如此,他们都和现在有相似的轮廓,只是更年长,更男性化,勒梅尔有过早发白的鬓角,迪布瓦的皮肤是比现在浅一些的棕色,而她自己,他自己,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活着时的脸了?还是很年轻,年轻的男人,金发,高大,带着有些发蠢的表情,好像他的妻子还在等他回家,好像孩子们还会扑进他怀里,然后他又忘记了,她开始回忆,接下去我该去做什么了?
她想起勒梅尔和迪布瓦把她喊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大约是和失踪了一百年的裂隙探索团有关。奥贝伦德努力地回忆那件事,一九零八年,大概是那个时候吧,一支来自归往骑士团的探索队进入了大裂隙,从此失去了踪迹。他们都认识那个失踪的归往骑士团长,她知道勒梅尔和迪布瓦,尤其是迪布瓦,甚至认识活着时的骑士团长,他们都管那个瓦尔基里叫“将军”,一切的开端好像都来自那件事情,但那是时候我还没有死掉啊,奥贝伦德有点委屈地想,她认为自己弄不清状况也是情有可原的。
再然后呢?奥贝伦德的耳机里传来一个全新的女声,催促她赶往下一个街区。她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叫莉莉安娜,她喜欢别人叫她莉莉,她在一小时前坐着一个西班牙邮差的摩托车来到了弗农庄园,看到劳蕾塔的脸时躲到雅克·迪布瓦身后惊声尖叫,她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那个雅克·迪布瓦,那个迪布瓦。她被安排在战时电台后面,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这都是因为四十五分钟前,一道巨大的裂隙从地下撕裂了红河城,从裂隙里涌出无数死棘和一个危险的骸骨巨人,他们管那个巨人叫“卡里略将军。”雨滴从阴沉天空落下,滴落在她脸上,雨已经下了很久了,火和血和灰尘飘荡在城市里,她的前方勒梅尔和迪布瓦正在斩断来自巨人的骨刺,奥贝伦德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一切,她握着自己的工兵锤,跟着耳机里的指示转身去往下一个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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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是多么美好啊。他们之中没有人死于战争、断头台和蛮荒之地的流放,他们坐在一起庆祝胜利,把小小的酒馆塞得满满当当,连教士和不苟言笑的上尉也拿着酒杯,每个人都希望在那个世纪的最后十年把法兰西变得更好。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瓦伦丁宁愿一生都被他的朋友们嘲笑多愁善感。
——《在世纪之船上》第九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雅克·迪布瓦挣扎着从废墟里爬起来,有一边的耳朵听不见了,耳麦里来自指挥电台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但血还是热烫的,她的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力量还没有消失,所以她的时间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萨尔瓦多·卡里略,她这么想,不知道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而萨尔瓦多没有回应任何人,她在行走在被她撕碎的红河城里, 寻找在她两段生命尽头最后一个背叛她的人。所有事情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
一九零八年,已经成为归往骑士团领袖的萨尔瓦多·卡里略带领着一个探测队进入了出现在通古斯的大裂隙,而后就在那里失去了踪迹。“祝你好运,萨尔瓦多。”这是一九零八年雅克·迪布瓦对萨尔瓦多·卡里略说的最后一句话。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在那时人们就称他为“将军”了,他是波拿巴时代加勒比地区名副其实的将军,雅克·迪布瓦有时也这么称呼他——迪布瓦是他的“死棘专家”,他喜欢称呼她为“法国朋友”,和雅克·迪布瓦讨论神秘的复生和大革命,这是当时那片大陆上最重要的两件事,前者只有已经成为瓦尔基里的雅克·迪布瓦能够解决,但后者他要由自己来完成,“这是美洲人自己的事情”。一九零八年,卡里略对雅克·迪布瓦说:“我承认法国人在革命上领了头,但这次我将是先行者了,法国朋友。”——和她还活着时一样坚定而自。几年后,雅克·迪布瓦开始研究死棘和裂隙,成为了研究员,一百年后,在红河城的大裂隙里,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萨尔瓦多·卡里略。萨尔瓦多·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拉丁美洲还存在着殖民地总督的时候,他们在几百个夜里谈论旧大陆的旧事,谈论革命为何成功和失败,谈论革命的牺牲和被杀死的朋友,他看着雅克·迪布瓦将一座断头台拆开取下那把应该用来砍头的刀片,这是与她一起复生的灵装。他笑着说这件灵装充满上帝的玩笑,说她拆掉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他也说:“有时候杀死朋友也是不可避免的。”
萨尔瓦多·卡里略,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骸骨巨人的无知无觉的骸骨足下,雅克·迪布瓦对她过去的朋友如此说道。她用超越常理、超过瓦尔基里的速度跳跃而起,用手里的异形刀片斩断了骸骨巨人的骨爪。萨尔瓦多·卡里略没有疼痛,没有停滞,死棘包裹着断骨处迅速地重生,她依旧往前行走,世界里只剩下“塞拉斯·维萨留斯”。她变得太巨大了,大到雅克·迪布瓦没办法独自杀死她,但今天他们一定会杀死这个旧朋友。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战场的另一头,艾莉卡被她的旧友击飞,陷入废墟无法动弹——她也是“将军”在骑士团时代的好友,她的追随者——骨爪已经向她刺去。她看见了,血还是热的,所以她的反应足够迅速,足够腾跃过去斩断她的老朋友刺向另一个老朋友的骨爪,但她的血不够热,无法躲开下一刻挥向她的骨肢。她在最后一刻用手里的刀挡住了这一击,她穿过几层残壁重重落在废墟里,几乎听不见声音也感受不到疼痛了,血液正渐渐冷却,超常的速度和力量都在离开她。她残余的手触摸到了刀身上新鲜的裂纹。
萨尔瓦多,是你打碎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雅克·迪布瓦想着,喉咙里冒出咳咳的气声。
ch.4
过去从没有人想到咖啡馆里可以聚集那么多人。后来有人写,咖啡馆柜台是民众的议会,确是如此。来自各个地方、各行各业的人都聚在巴黎的小咖啡馆里,律师、学生、手工业者、来自里昂的随军牧师、来自加斯科涅的上尉,听着柜台上的演讲会。瓦伦丁未来的朋友们都坐在这里。
——《在世纪之船上》第四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以说,你也和雅克·迪布瓦很熟吗?”
“不算很熟悉吧,”西班牙邮差谦虚地回答,“但也是认识很久了。你呢?”
当维诺这么反问时,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搭上西班牙人摩托车后座的莉莉安娜·克雷格快乐地回答:“我和雅克·迪布瓦差一点就是狱友了!本来我们要一起在一个学术监狱里呆三个月,但是前几天我们的实验素材弄丢了,迪布瓦跑出来追一个快递,监狱就放风啦。”
她好像领会不到西班牙人礼貌的沉默,继续说:“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干,调查了很多东西呢!你知道一九零八年的事件吗?我还找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说,我读序言给你听,你就知道有意思在哪里了……”维诺感觉到她正在自己的后座上摸索背包里的什么东西,她并没有成功,因为她们已经抵达了弗农的庄园。十五分钟后,来自地底的大裂隙和骸骨巨人将所有人都拖进了一场漫长的战斗。莉莉安娜被留在庄园里,通过监视器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而维诺疾驰在城市里,和巨人进行殊死的拉锯战。来自各个地方、各个肤色样貌的瓦尔基里们都聚集在这里,在这座破碎的城市,这场漫长的战斗里,维诺从未想过一个地方能够聚集那么多瓦尔基里。她想,最可惜的事大概是她还没有听到莉莉安娜读那段很有意思的小说序言。
ch.5
在这部小说里,上尉和教士的原型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也很明显,是作者的朋友。关于他们的描写大部分都来自我的记忆,不论过去多久,我都认为我所描写的友谊是真实的。教士勒梅尔死于1793年,上尉迪布瓦在1794年被流放至圭亚那,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因而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有一部分是在内心深处,我希望迪布瓦依旧生活在圭亚那,继续他的事业,我们的事业。真正写到那里时,我却发现自己正在书写一个去到新大陆的波拿巴,我想象中的迪布瓦和波拿巴如此相似,但我明明知道他绝不会背离自己的理想。
我想,我始终是无法想象出未发生的事情的,因此这部小说最终结束在了1799年的最后一天。
——《在世纪之船上》后序 格拉古·德·拉蒙特
——END——
+展开天哪迪布瓦,你明明不过是区区一个阿德利企鹅,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并且会暴力掀翻所有阻挡在面前的人,不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都没有一丝温情的硬邦邦小混蛋而已!凭什么你竟然在这么多人的人生里都有重要的戏份!你只是活得足够久而已!(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声音)
区区一个阿德利企鹅竟然成了魅魔,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但或许这就是阿德利企鹅的魅力所在,很自我,而且自我得很坚固。对所有人都不近人情就意味着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平等的!好一个tough guy迪布瓦,大家变成瓦尔基里之后第三人称大多变成了“她”,就只有你还是“他”,这也是迪布瓦自我得很坚固的一个侧面……
哎,很喜欢,空桌椅也很喜欢,过去与现在的呼应也很喜欢,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也很喜欢,断头台也很喜欢,航向新世纪也很喜欢……Musetta你是一个很好的生煎包……
区区迪布瓦把自己活成劈开时间之锚了啊,区区迪布瓦……【流泪
甜蜜莉莉和邮递员经典倒贴发言每个都好喜欢。
好一个阿德利企鹅,即使过去曾把朋友推上断头台,在经过许多年月后所至现在,如有不可避免之事发生,他也亦会重复做不可避免之决定。
随着时间流逝软化只是陈述者的一厢情愿,阿德利企鹅就是这样又臭又硬冥顽不灵啊!
好喜欢哦……
如此多的激烈言辞在看到阿德利企鹅ch.1露出难得的轻松表情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化为难以形容的凄惨悲鸣。
如此这般,只好再三强调:首先邮递员不是抖M,其次我也不是抖M,最后该死的雅克·迪布瓦怎么是个魅魔啊!
急需成立阿德利企鹅受害者互助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