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舞台位于1888年的欧洲。
由农业改革拉响了工业革命的第一篇章,此后的数十年,文明的曙光敲响了民智的门。
灯火点亮了伦敦的长夜,铁路如血管般布满大地,在蒸气轰鸣的城市里——
魔女与人类间隐秘的战争开始了。
本企为参考了现实国家、历史、人物的半架空企划,存在对真实事件的轻微魔改,可当做现实世界的平行时空看待,考据党切莫较真,介意勿参,感谢理解。
感谢大家半年以来的陪伴与付出,红月之下企划至此顺利完结!感谢每一位参与了红月之下企划的玩家。
"静一静!"台上神职者打扮的人大声喊着,还不忘用他那根夸张又华丽的杖子重重地敲了敲地。
未享用早餐就赶来的人咬了一口面包,牵着孩子的妇女伸出根本挡不住视线的手加快脚步,最靠近台子的卫兵将长长的枪杆横拿,人群俞往前挤就变得俞来庞大。
几只黑色的鸟拍着翅膀飞来,停在了最近的树枝头上。
神职者一边把帽子扶正一边拿杖子连着敲了好几下地板,大声的喊着一旁拿着火把的卫兵的名字。那卫兵愣了几秒,紧绷着身子抬头看了眼散发的女性,然后抖着手,颤颤巍巍地将火把扔进十字架下面堆着的稻草堆里。而后欢呼声自人群里四处而起,伴着浓烟,伴着神职者低沉的嗓音,滚滚地升上了灰色的天空。
面包屑悄悄地落在地上,人群叫嚣的声音仍然没有被压下,不知从何起的风又开始呜呜地往这边吹。高挂在一旁的狼的头滴着血又打着转,被捆绑固定在十字架上的,被吹得头发散乱的女性突然抬起头来,灰色的烟呛得她咳嗽了几声,过长的黑色发丝缕缕垂下。
她的目光从散乱的流海里勉强地往外望,在烟中近乎睁不开的眼里写满疲惫,却又在看到人群里的某一个方向时闪着自豪的光。她在粗糙的稻草绳里挣扎了几下,毛糙的边缘将她破损的衣下的皮肤磨得更碎,那副无法被掩盖的精致五官沾满血迹,布满灰尘与烟燎痕迹的面孔抽动了一下嘴角,竭力地吐出声嘶、沙哑的声音,就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她笑着说——
别害怕…
……
…
“……好热…。”躺在沙发里的奥萝拉一睁开眼便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自己身上的大量的尾巴毛给甩到一边,又随手拽了一下其中的几根,愤愤地喊道:“喂。”
“又做噩梦了?”他应声转过头来,手里正熟练地削着苹果的匕首也没停下。
“梦到火。”
“我也偶尔会梦见。果然忘不掉这些,是吧?”
“从没听你提过。”
“因为我记性没你那么好嘛。”
“……”奥萝拉裹着毯子往沙发角落里蜷了蜷,“狗脑袋。”
“至少也请说成是狼脑袋吧。”
普拉维斯边说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奥萝拉。后者从毯子里伸出手,提着苹果的芯接了过来。但她正准备咬一口的时候,忽然皱了眉头,再次凑近苹果嗅了嗅。
“给我等一下、你这白痴,我不是说过不要用你那把匕首去削任何水果吗?”
普拉维斯一把接住了飞来的苹果,解释道:“你的那把水果刀上全是草药的味道……”
“那也比满是野兽的腥味和臭味要更能入口。”
“啊、那奥萝拉你可以变成猫。”
“哈啊?想毒死我的话请用更直接快捷的方式。就算你不嫌麻烦可我会嫌麻烦啊?”
他把“我会削皮去核的”这句话连带着没嚼几次的苹果果肉给硬生生吞了下去。
要问为什么,因为他看见妹妹的视线正不动声色地往塞草药的柜子里面看。而被木质的隔间隔开,平时就不常打开过的那几个抽屉里,有几株能用来替换配方,但味道很苦很苦的草药静静地躺在里面。
所谓人在屋檐下。尽管严格来说并不存在什么屋檐,也压根就不存在什么人。说来,若非他希望奥萝拉能做些特殊的药物,那把水果刀上也不会染上多种药物特有的,那种胡乱的糅杂在一堆的复杂味道……亦或说,这味道经过时间的洗礼,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具有巨量的存在感。
当然,比起这个,奥萝拉肯定更关心那个。
他咔擦咔擦的把带着腥味的苹果啃到剩下一个细核,然后拿起了茶几上草药味的刀。
“对了,奥萝拉。桌上的信……”
“我知道。”
“也是呢。”
茶几上的果篮里,仅剩的最后一个苹果小而青涩。普拉维斯拿起青色的果实思索了会儿,他抬头问道:“这个苹果闻起来有点酸。你真的要吃吗?”
“别废话了。”被问话的魔女头也不回的走去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啪地关了门。远超自己平时所用的力道导致的巨响,跟这响声后的沉默,鲜明地让她连丝毫为自己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她低了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好会儿,随后就像握着什么东西一样紧紧地收拢来。
迁怒……这是迁怒。普拉维斯先不提,至少门是无辜的。她这么想着,将手按在心口上做了几个深呼吸。
从窗外流进来的光将木质地板分割出条形的阴影,当她走进其中时,弯折的光与影又扭曲地攀爬到她的身上。少部分暖感与初春的寒风同时降临,她快步地去关了窗、把反扣也摁得严严实实,又把最边上窗帘拉得哗啦的响。鞋跟踩在木质地板的清脆声迸裂般的响个不停,直到做完这一切,让这个房间变得再也容不下哪怕一点点光线后,方才彻底地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呢。她恍惚地拉着窗帘的一角,又恍惚地开始反问自己。
“我在干什么啊……”
奥萝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收回了拉着窗帘的手,转身向衣柜走去。
要说锋利程度的话,仅用于日常生活的水果刀具自然比不上用来搏命的尖锐匕首。普拉维斯皱着眉头,将青苹果拿到离自己最远的距离,用那把刀刃边缘甚至还有些绿色汁液的水果刀一点一点地把青涩的果皮削下来。不管怎么说,现在才去怀疑这枚果实没有熟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事实根本就显而易见。但在已经询问过意见然后被当事人默认的情况,他也只能乖乖地在这里削酸苹果而已。
“该出发了。”普拉维斯跟青苹果斗智斗勇的时间里,奥萝拉已经换上晚礼服、整理好仪容,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房间,指尖还拎着一个透明的小瓶。
“现在就喝。”她说着走到还在削苹果的普拉维斯身边,把玻璃小瓶噔地放在了茶几上。
“稍等。”手里咔嚓地将苹果一分为二的普拉维斯情不自禁地又往后仰了一下,毫无疑问,有时候过强的某个技能会反而妨碍到你,虽说他完全没想到竟是现在。
然后两人拿东西的手交叉了一下,一方从另一方手里拿了两块苹果,另一方则放下了水果刀,顺便拿起了那一小瓶晶绿色的液体。
他随手用拇指拨开了小木塞,然后抬了头,将里面的内容物一饮而尽。
“不酸吗?”奥萝拉倒也没抬头,只是有些无语地问道。
“…总比……总比苦好。”普拉维斯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皱起眉,又忽然在视野的最边缘看见奥萝拉完全没在思考地啃了口苹果,喉间不禁吞咽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不酸吗?”
“……”被问到的那个人难得地深深皱起眉头,连咀嚼的动作都停缓了好几秒,她皱眉皱到双眼都闭上的程度,然后很明显地逼迫着自己将没有完全咀嚼的果肉吞下去,摇头道:“总比血味好。”
“也是呢。”
“走吧。”她说着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回茶几上。
“……也是呢。”
两人都皱着眉头出了门。
普拉维斯刚刚喝下的药物也正好在这时生了效,于是一人一狗一扫帚就这么飞上天了。
魔女集会性质的魔女之夜,其本质是大魔女的考验。路途上要经历许多危险之地,能带着使魔平安如期且衣冠得体地到达者方能入宴——她至今也把母亲这般的悉心教导(很显然是随口说的)牢记于心。总之先将高度调到自己能接受的极限为止,然后提速提至不会导致什么事故的边缘界限,也不管高处的风刮得脸生痛。
“汪汪、汪汪汪——”
“……?”
虽说听不懂,但总觉得能明白他的意思。她无论如何都想搞明白的事,今晚正好有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她语气坚定地回应道:“我没关系。”
“汪汪汪汪!!”
啊,看来完全搞错意思了。总之普拉维斯就先放后面不管,她如此想着,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帽子。
“……”
“……”
后面那只狗在半途上就安静了下来,除了在耳边猎猎作响的风以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忍不住往后看了眼,所幸某个麻烦程度翻倍的画面没有如她所愿地呈现,她只看见狗用四条腿紧紧地抱着扫帚尾部,耳朵,尾巴都被风刮得哗啦哗啦地乱摆。
“你没死吧?”她问。
“……”
看来没死。奥萝拉压根就不想确认似的,在普拉维斯回话之前就转回了头。毕竟,危险可不会每次都在她准备好的时候降临——就算现在的天上还没看见过其他的扫帚并行也依然如此。
就如同要验证她这个想法一般,她不安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立刻降了速,临时改变目的地,飞入山中的森林。
“对了、我记得这附近……”
她抬手用指尖在面前点出一些迅速消散的光点,魔力于透明的墙上引起波纹般的波动过后,一阵璀璨的微弱星光一闪而过,虽然不难想象这种障眼法可能就出自于某位擅长幻术的魔女之手,但无论奥萝拉还是普拉维斯都没想到,这之后竟是一颗巨大的树,而这颗树也别有洞天。
她急忙推开树干上的门进去,又如风般带上了门。还没进去的普拉维斯倒也老实,就这么规规矩矩的坐在门口,甩了甩身子,把身上本来就被风吹得七倒八歪的毛甩得更乱。
“普拉维斯!”
直到他听见树屋里的唤声,方才用爪子把门推出一条小缝,然后扭着狗身钻了进去,顺便用尾巴轻轻地关了身后的门。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魔女前所未有地露出些完全没有温度的表情来,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在下坠。她已经换回了常服,手指指着晚礼服的裙角,正要继续责问些什么,却又忽然泄了气,她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又开始啃起了早就决定改掉这个习惯的指甲。
至于普拉维斯则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再回话,他多少带些不安地看着沉默地啃着指甲的奥萝拉。说实话,与其组织一些根本不会被这种状态的奥萝拉听进去的狡辩,不如去找些酸甜度正合适的新鲜水果要来得更快。也正因为理解这一点,无法就这么脱离现场的他才少见地放弃了思考。
奥萝拉的表情虽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却冷静得有些反常。普拉维斯心中警钟大响,若说被被猎枪追赶,被猎人抓住之类的事尚还能明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善于隐藏的魔女向来不给他猜测的机会,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下究竟在打着什么恶魔算盘,毫无疑问,未知来源的未知的事正因为未知而神秘得令人恐惧。
普拉维斯在这时候深刻的理解了不会说话的狗在面对数落与责问时的心情。所幸这种状态也不会持续太久,奥萝拉调制的这种半吊子的变化药剂脆弱又短时。
然后沉默状态的奥萝拉终于对他数列出的数个建议中的一个有了回应:“……你去吗?”
“反正肯定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
“嗯。太危险是一回事,还有就是奥萝拉看起来太像小孩子,说不定会被什么人……”
“?”
他条件反射地改了口:“奥萝拉如果限制自己的魔力,不管面对谁都毫无办法吧?总之你绝对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倒也有些道理。”她不置可否地换了个坐姿,“但是,普拉维斯的耳朵跟尾巴太碍事了。”
“也是呢。”
“……”
奥萝拉看了看桌上的晚礼服,又将视线转到普拉维斯身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嗯。而且大概…六点左右会失效。注意点。”
“灰姑娘的一半?!”
“少废话。我可不擅长这种花里胡哨的魔法,能坚持到六点已经很不错了。”
“怎么这样……”
“那么,早去早回噢。”
奥萝拉坐在树墩木椅上挥了手,甚至还顺便在空中随便点划了几下,在这种地方花了些她平时用得很省的魔力,隔空将木门为他打开了,然后面色愉快地跟普拉维斯道别。
“……知道了。”
他无奈地,小心翼翼地抱着晚礼服,出门前最后再望了奥萝拉一眼。至少,讪笑也属于笑容的一种,他如此安慰自己。
戴上点缀着鲜花的帽子来遮住耳朵,又穿上有着裙撑的裙子以掩盖尾巴。以女性标准盛装打扮后的普拉维斯,不出预料地看起来与奥萝拉极其地相似。
他在森林中小心的穿梭,尽全力地让手里抱着的晚礼服不沾到哪怕一片落下的枯叶。至于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似乎严格来说属于奥萝拉的魔力,据说没有脆弱到让他寸步难行的程度。他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疲惫地跨过了不知道多少树木枝芽的阻拦,终于找到一条有车轮印的大道。
确认道路两头都暂时没有其他人后,他从树林里跳了出来,然后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尽量放松身体地往轮印的前进方向走。
但他走得再慢,也无法抹灭“一个在车道上独自行动的盛装打扮的女性”很奇怪这件事。他的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晃过一些诸如“跟家人走散”,“妹妹太任性”,“在锻炼身体”之类的借口。
果不其然,想在这种有大量车轮印大道上避免遇到人根本不可能。他压在帽子下的双耳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下,然后停下脚步、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一辆福特t型车在靠近他的时候缓慢地减了速,然后就这么停在了他面前。
普拉维斯心中暗叫不好。
“这位小姐……啊不,这位…年轻美丽的女士。”一位身穿燕尾服的年轻男性下了车,而他用的语言竟然是法语。
“贵安,先生。”迫于扑面而来的礼仪气息,普拉维斯不得不空出只手稍微提了一下裙边,动作幅度极小地“行了一礼”。他的声音原本就显得中性,在刻意尖着嗓子说话的时候就更加难辨,至少面前的这位绅士就完全没有分辨出来。
“你…您……您真是美丽动人。”
这位男士面部僵硬地笑着,他向前靠了一步,正想去拉起普拉维斯的手,普拉维斯却又正好收回去抱着礼服,他伸出去的双手就这么停在空中,不知所措地滞了三四秒后才收回来。
“谢谢……?”
至今为止接触过的女性,母亲会夸张地反应过度,奥萝拉对此根本就当耳边风,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没有接触过的事,不太确定正常女性被夸奖的时候到底会做出什么反应。
“请容许我向您提问……您为何会,孤身一人,在大道上行走呢?”
“!”被瞬间问到了点上,他心里一惊。
“我…跟家人走散……”几乎没有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真是悲惨……请允许我向您提供帮助。”压根就不怀疑的脑子里也缺了根筋。
普拉维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陌生人上了车。
“能请您说说详细情况吗?”车内的这位热情的男士急切地发问,满脸都写着想了解更多的刨根问底。
“主要是因为妹妹的任性。……”
“原来您有妹妹,想必也与您一样美丽动人吧。”
“是呢。她完美继承了母亲的面容,不论怎么打扮都很可爱。”他自然地接过了话题,“而且,本身是个不擅长表达的孩子,经常会造成误会……”
男士沉吟了片刻,应道:“您看样子不讨厌令妹。”
“啊,对。这次我其实也只是锻……”普拉维斯条件反射般地顿了一顿,然后吞咽了一下,继道:“……缎带稍微有些坏掉了,礼服上的,所以要去小镇上的服装铺。”
“嗯。”对方点了点头,丝毫没在意他颇为不自然的改口,“为了帮助您联系上您的家人,请问您的……家族名?”
“奥……”
“奥?”
“奥萝拉。”
“真是个如您一般抢夺人心的动人名字。”
“……”
没救了。不论他还是自己,都各种意义上的没救了。
“等到达镇内,我会先带您去服饰店,然后想办法帮助您联系到您的家人。”
虽然普拉维斯的心里塞满了愧疚与不安,但他必须承认这个男人既好用又方便,连奥萝拉提前准备好的财物都完全没有一点点的出场机会。他不仅顺利地找人修补好了礼服,甚至还被邀请去一看就很昂贵的西餐厅。
“真、真是抱歉,我必须在六点之前回去,请问现在……?”他小心翼翼地打探时间。
“现在是五点三十二。”
“……!抱歉,先生,我得走了。”
“这样的话,请务必让我的车送您回去,另外,作为不能共进晚餐的替代,请将我车中的那瓶红酒带走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普拉维斯说的是实话。
“您的笑容就够了。”
“……”
普拉维斯在上车前最后朝他强颜欢笑了一次。
一旁的老执事走上前来,鞠了一躬,道:“少爷。您有些太过于信任她了。”
身穿燕尾服的男性望着车远去的方向,摇头道:“就算她有什么问题,一位女性又能怎么能加害于我呢。”
“……”
“就算她的裙里藏着刀,我也愿意为这份美丽买单。”
“…………。”
望着一脸陶醉的主人,执事完全没能回话。
“少爷,您问过她的名字吗?”
“啊。”
“啊。”
……
另一方面,被车送回了那条靠着森林的大道上的普拉维斯,跟司机解释了好几遍“自己的家人一定会来接自己”,方才让司机停在了路边。
然后他确认车已经走远,两边道路也被没有任何声音行进之后,撩起裙摆,取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将身上一切会阻碍跑动的部分一一剔除。归途自然不需要再用到这些碍事的物什,更何况他还要抱着修补过后的礼服和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一见钟情的男人送的红酒,这两种稍微松懈一下就会全局崩盘的易碎品,无论如何都要安全地运回树屋才行。
高跟鞋之类的就随便丢在路边,等到六点的时候其自然会消散,现在他的最紧急任务莫过于尽可能快地把所有东西都送回去,才能不至于变成赤身裸体地在森林里面狂奔的诡异景象。
被时间毫不留情地追赶,好不容易回到树屋的普拉维斯喘着粗气,就像在逃离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迅速地带上了门。
“……我再也不去了。”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把呼吸调整好后如此心有余悸地说道。
“那就祈祷明年你的爪子可以安分点吧。总之,发生什么了?”
普拉维斯一五一十地把从大道开始的事一直讲到他坐上回来的t型车。
奥萝拉越听越无语:“以后该叫你辛德瑞拉吗?”
“请务必不要。”
“辛德瑞拉。”
“……这个怎么办?”他指了指跟晚礼服一起放在桌上的礼品红酒。
“至于这个……”奥萝拉提起红酒,饶有兴致地把玩了几下,点头道:“…带上。”
毕竟,那瓶酒里的液体,就跟某位魔女的发色一样鲜红夺目。
所有魔女都聚集在一个地方的魔女之夜,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很壮观。形色魔女与风格迥异的使魔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每次都会让奥萝拉惊叹于世界之大。
不过今晚自己的目的相当明确,奥萝拉一直在等合适的时间。
她先让普拉维斯在会场的一角找到布着单色花边桌布的空小桌,然后让他抱着未开封的酒瓶站在桌边,将标签的一方面向会场。虽然不保证那位会被这种与之如出一辙的深红色所吸引与否,但总归会成为一个更加合理的理由。
等到场中的某位红发的魔女偶然间地注意到角落的空桌,奥萝拉站在背对着会场的椅边,提起裙边,朝那位的方向行了一礼。
远处的斯卡莱特眯了眯眼睛。普拉维斯因另一位魔女的到来而抱着酒退到了墙边,前来赴宴的魔女则理所当然地坐下、然后端起酒杯。
“是为我准备的吗?”她毫不怀疑地问道。
“除了您,想来也没谁能驾驭得住这样的红色了。”话罢,奥萝拉这才入了座。
“呵呵呵……”斯卡莱特低沉地笑了几声,拇指在玻璃杯上轻轻地来回磨挲,手肘抵在桌上,相当自然地将之端到身侧。
在她左侧的身着正装的狼人使魔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往这边看,仍是先朝她行了一礼,而后“啵”地拔出了软木塞。首先为红发魔女呈上的酒液,仿佛折出的一缕光线、在杯中澎湃地搅动出漩涡,最后又恰到好处地停滞,于离杯沿边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平静地闪着红光;她将高脚杯端回自己身前,本该清澈的深红宝石被再次渲染,更深层的颜色在透明的弧面里摇荡出轻微的涟漪。
她的视线刺眼地投了过来,似笑非笑道:“来看看你想问些什么。”
“您认识我的母亲。”奥萝拉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压低了些,仅仅看向对方杯中逐渐减少的液体。
短暂的沉默后,她将酒杯放回桌面上。
“没错,奥萝拉。你不像你的母亲那样'纯粹'。”
“……?”
“啊、原来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您在说什么……”
她看向旁边站得笔直,至今也一言未发地为她添酒的狼人使魔,笑道:“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好懂呢。”
“……”
“你恨我们没有救你母亲?”
叮,叮。她杯里的冰块把杯子撞得清脆的响,两个魔女之间忽然沉默的氛围温度仿佛为此下降了好几个百分点。抱着酒瓶静候在一旁的普拉维斯有些坐立不安地悄悄看向了正在沉默地大口喝酒的奥萝拉,尽量把刚刚稍微有点夹起来的尾巴给重新提起,走上前去为两位魔女重新斟酒。
“……就算您想,估计也来不及了。”奥萝拉托着对她的手来说有些偏大的高脚杯,将里面的液体不断地晃荡。因酒精而变得有些红润的面色就跟她现在的思维一样被控制得乱七八糟,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更何况,您有自己的,考量。”
“嗯——”
魔女顿了一顿,呼吸间便完成的思考结果,似乎不存在什么否认的情况。于是她眨了下眼,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红酒。
“物竞天择适用于每一个物种,不是吗。”
尽管斯卡莱特的面上还挂着一贯从容的笑容,但语气却平淡得就像在陈述什么众所周知的事实。原本应该转到反问的尾音也像是忽然没了性质一样,变得平缓又肯定。
“……”
奥萝拉没再接话,她盯着自己的高脚杯愣神,手忽然失了力地一抖,其中的液体便如波涛般汹涌,狠狠地拍到杯沿,再带出一阵极其微小的水滴声。她将杯子换了手,又将自己右手背沾上的酒液舔尽,然后正准备再将手背抬高到头顶的时候,方才意识到什么,慢慢地又收了回来。
她自诩并非不胜酒力的类型,但再抬起视线时,却恰好迎上了对方评判打量的目光。
“…祝您愉快,斯卡莱特女士(Lady Scarlet)。”她重新举起了酒杯。
“你还能喝?”
“不。”
斯卡莱特看了眼旁边狼人使魔抱着的酒瓶里的余量,片刻后方才心领神会地举起酒杯:“干杯。”
“我果然还是讨厌您。”
酒杯相碰之时,奥萝拉言简意赅的补了一句。
“哼嗯——?我倒是不讨厌你这么坦率。”她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放在了自己的右侧。
“又或者说不坦率?毕竟,我本以为你会更失礼来着。”
“我不想死。”
“我可是很大度的。”
“干杯在先罢了。”
“不是因为干杯,而是因为酒还不错。”
话罢,她起了身,随性地朝奥萝拉摆了下手便算作是道别,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呼……”
红发的魔女离席后,奥萝拉终于如获释重地松了口气。
“……普拉维斯。”
“是。”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派系的领袖。”
“…能看出来。”
“收一下你的尾巴。”
“……”普拉维斯这才如梦惊醒般往后看了眼,“……明白了。”
“……”
尽管各方面来说都算有收获,但奥萝拉还是闷闷不乐地看着桌面,独自将杯中最后的酒液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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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放下帽子,摇了摇头。
“这样普通的帽子,没办法拿来当做线索。”他低下头,把木箱重重合上,刻意回避与伽利略对视。伽利略不免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叔叔追查了那么久都一无所获,诺曼要是一下子就能找到线索才怪呢。他看着诺曼满脸沉重,还以为他是在懊恼,伸手去拍他的肩膀:“没事,别在意,我本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诺曼勉强地笑笑,跟着伽利略走下阁楼。他的脑子里塞满了令人不安的念头,一会儿想着,干脆把这阁楼烧了算了,一会儿又想,回家之后就打包行李,连夜飞回山里好了。他心事重重地与伽利略道别,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一打开门,三条狗摇着尾巴欢快地前来迎接主人的归来。要是在往常,诺玛会挨个摸摸它们的头,打发它们回自己的窝里去,今天她却一反常态,蹲下身子紧紧地把法斯特抱在怀里,把头埋进它金色的长毛里面。
三条狗都慌了。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诺玛,在它们的眼里,她一直活力十足又无忧无虑,少有这种流露出脆弱的时刻。它们围着诺玛焦急地转来转去,去舔她的脸,舔她的眼泪,直到诺玛发出一声长叹,挨个抱了抱大狗小狗,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狗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啦?
诺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她躺在床上,坐在椅子上,坐在地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想,为什么是伽利略呢,为什么偏偏是伽利略呢。这是命运对她的捉弄,或者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因为她自己犯下的罪行?
可难道复仇是错误的吗?害死她父母的人难道不该付出应有的代价?诺玛思考许久,终于得出结论: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贪心,已经沾过鲜血的手,不能妄想拥有平凡的幸福。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自己杀死的那对夫妻就是伽利略的父母,伽利略一直寻找的魔女正是自己。如果知道了这个,伽利略会怎么想?不要说那些曾经昙花一现的暧昧念头,就连他们曾经以为彼此之间牢固的友情也将要不复存在。
如果她不曾认识伽利略,不曾与他成为朋友,现在也不会如此痛苦。她回忆起曾经与伽利略一同度过的时间,发现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她知道伽利略住在佛罗伦萨,与自己是同乡,可却从未想过他就是自己的邻居,她知道伽利略今年二十岁,也从没想过那个男孩也是这般年纪。那天在威尼斯,风吹起她的帽子,落在伽利略头上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起十五年前,她将一顶小得多的帽子按在了这个男孩的脸上。
也许她不是毫无察觉,只是不愿去想,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她唯一能把握的只有当下。如果纯粹用理性思考,她现在最应当做的就是收拾行李离开伦敦,回到布兰达身边,但她偏偏下不了决心这么做。
最近有许多魔女都在蠢蠢欲动,人类与魔女之间的战争说不准哪天就要全面爆发。人类的武器在魔女的面前胜算微乎其微,她不能让伽利略继续留在这里,作为猎魔人,他会成为魔女的眼中钉,而他偏偏又没有战斗力,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她本来想借着调查的由头,让伽利略跟自己离开这里,现在也不可能了。其他的事暂且放在一边,诺玛需要保证伽利略的安全,她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他,只能想别的办法。至于友情也好,爱恋的萌芽也罢,等一切结束之后,她也会将这一切全部舍弃,她是魔女,本来就不该跟猎魔人交朋友,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好事。
诺玛走出房间,门口三条狗趴成一排,见她出来,快乐地摇起了尾巴。诺玛盯着它们思索了一下,对金毛狗法斯特说:“好孩子,去帮我做点事吧。”
伽利略有点摸不着头脑,诺曼为什么突然把法斯特送到他家里寄养?诺曼解释说,它和布瑞克最近总是打架,需要隔离一段时间。伽利略没多想,他向来不会多想,虽然法斯特跟他不太对付,但他一直很喜欢狗。法斯特也乖巧听话,虽然态度并不亲昵,但也并不给他惹麻烦。他把法斯特留在家里,在约定好的地方与诺曼碰面,今天他们要一起去华人街吃东西。说起来,诺曼最近总是约他一起出门,不知道是发了横财,还是单纯地玩心大起,不过管他呢,他馋华人街的肠粉很久了。
诺曼倒并没觉得伽利略推崇备至的肠粉是什么绝世美味,要说好吃,确实也算得上好吃,但远远比不上自家的意式红肠。他打量周围,多数是黑发黑眼的亚洲人面孔,也有不少本地人在这里吃饭。华人餐厅以便宜著称,附近的工人们经常来这里。伽利略一边吃肠粉,一边嘟囔着有朝一日要去肠粉的老家看看,诺曼本想说,如果可以的话也带上自己一起去,想想又作罢。
他们离开华人餐厅,在岔路口分别,诺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去。他远远地跟着伽利略,直到他进了自己家门才放心。今天也仍然风平浪静,没有魔女的袭击,也没有开膛手杰克,似乎开战的气息只是个错觉。
但诺曼没有放松警惕的念头。连伽利略都感受得到,他叫伽利略出门玩的频率增加了许多。他们去剧院看剧,去酒馆喝酒,去马戏团看表演,去湖边野餐。伽利略牵着法斯特,金毛狗在诺曼脚底下打转,用头去蹭他的腿,仿佛在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诺曼也不知道,他甚至不希望这样的生活结束,只是从布兰达和其他魔女零零碎碎的消息里,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魔女们渐渐地行动起来了。他们坐在红白相间的野餐布上,金黄的落叶落下来,落在金色的头发上,落到金色的阳光里面。伽利略问,怎么了,你最近有点不高兴。诺曼说没什么,布瑞克它……
它健康得很,却被诺曼假称生病,来掩饰自己的坏心情。法斯特听了呜咽起来,伽利略以为它为同伴伤心,伸手去安抚,却被大狗一骨碌躲开。法斯特仰面倒在诺曼脚下,任由他去摸自己的肚子。诺曼摸了狗,心情好了一点,转头发现伽利略在偷吃自己的三明治,气得跟他扭打在一起。
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十月就这样轻巧地滑过,转眼间到了十月的最后一天,万圣节前夜。
万圣节是鬼怪们的节日,传说中在这一天,鬼魂会重返人间,而现在的人们只把这当成一次盛大的游乐节日。他们在夜晚装扮成鬼怪的模样上街游行,小孩子们挨家挨户索要糖果。而对于魔女们来说,这样的节日意味着她们能够卸下伪装,以真面目示人,毕竟在游行的队伍里,扮成魔女的人可太多了。
诺曼向伽利略提及夜晚的游行,问他会扮成什么。伽利略神神秘秘,说自己有个了不起的好主意,一定会让诺曼大吃一惊。结果到了万圣夜,大吃一惊的反而是伽利略。
“天哪,你怎么扮成这样?”伽利略难以置信地看着诺曼,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个魔女,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戴着尖顶帽子,还拿着扫帚的女人,你不可能觉得她是除了魔女之外的其他生物。
“怎么样,是不是大吃一惊?”诺曼得意地欣赏伽利略惊愕的表情。伽利略猛地摇了摇头,脑袋上的草帽差点掉下来。他正了正头上的帽子,仔细打量起诺曼来,这让诺曼不免有点不安。
“你和你妹妹……长得真是一模一样。”伽利略下了结论,诺曼总算松了口气。其实他不该扮成魔女出现在这里,但作为魔女堂堂正正出现在人群中的机会难得,尤其这次伽利略也在一起,如果不是万圣节,怕是根本没有可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伽利略的面前。他并没有穿自己作为魔女时的衣服,而是根据人类对魔女的印象置办了一套,想要借此掩盖自己的身份。他打量伽利略的穿着,今天他扮成了稻草人,身上绑了不少干草,勉强算是像模像样,就是走起路来掉渣。
“为什么要扮成魔女啊?我觉得吸血鬼很适合你,狼人也可以啊。”伽利略问诺曼。
“还不是你整天说魔女的事,我都听烦了,不如让你见识见识魔女的样子。”
“哈哈哈,其实魔女也不都是这样的,她们也不都戴这种帽子,也不是所有魔女都穿黑衣服……”伽利略又开始了他的魔女讲堂,诺曼后悔说刚刚的话了,魔女是什么样,还要伽利略给自己来讲吗?他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还时不时点点头,心里只想把伽利略身上的稻草给拆了,最好连里面的也一起掏出来。
伽利略不知道自己的兄弟正在想着如何把自己大卸八块,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一边谈天说地,一边跟着游行的队伍往前走。周围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穿着夸张的服装,狼人,吸血鬼,僵尸,魔女,幽灵,鬼怪们齐聚一堂,诺曼想,即便是人群里混进了几个真家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伽利略似乎也与诺曼想到一起去了。他朝一个方向示意了一下,说道:“你看那边,那边有猎魔人在巡逻。今天这里这么乱,肯定有真的魔女混进来一起。所以现在许多猎魔人都在这里待命,以防她们突然搞破坏。”
“也许魔女也不忍心破坏难得的节日气氛。”诺曼替自己的同族说话。
“说不定是发现这里有猎魔人,不敢轻举妄动呢!”伽利略压低了声音,“说不定,我们旁边就有魔女混在里面……”
诺曼不免一阵心惊,好在跟伽利略在一起相处久了,这种事也差不多习惯了。伽利略对自己的朋友报以最真诚的信任,连诺曼的男性身份也没有怀疑过。越是这样,诺曼越想与他开开玩笑。他扯了扯自己的尖帽子,让它变得更挺拔一点,然后同样压低了声音说:“说不定,我就是那个魔女……”
伽利略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会讲笑话!”
诺曼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有点不甘心,虽然对他来说,伽利略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但是……
“那如果我是魔女的话,你要怎么做呢?”
她想这样问,于是就这样问了。伽利略只是略一愣神,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把你抓起来了!”
“认真的吗?”
伽利略愣住了。诺曼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月光浅浅地照在他的尖帽子上,帽沿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竟然是个满月夜。伽利略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诺曼,而是一个真正的,穿着黑色斗篷的魔女。但他也只把这当做是诺曼出神入化的化妆技术,用力摇了摇头:“我当然是说笑的。你怎么可能会是魔女啊。”
“是啊,”诺曼轻轻笑了起来,“我怎么会是魔女呢?”
布兰达来信,问诺玛怎么还不回家,语气比平时来得焦急。她说前阵子下山采购,听那里的人说有魔女显露踪迹,在村里杀人。布兰达不知道是否真的是魔女作案,只觉得形势不妙,希望诺玛赶快回意大利。
诺玛回信说自己还要在待上一阵子,不过心里也清楚拖不了多久。以布兰达的性格,诺玛要是再在伦敦待下去,她就要上门来领人回家了。她把信扔进邮筒,心想能拖一天算一天吧,要是布兰达真的来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不知是因为运气好,还是魔女们察觉了诺玛这个同类的气息,这段时间伽利略身边一直没发生什么险情,连诺玛也开始疑心自己的猜测是否会成真,但是日子还得照样过。法斯特仍然住在伽利略家,见到主人的时候它总是委屈地用鼻子拱她的手,满脸写着“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家”。伽利略也问,诺曼推说布瑞克还没病好,延长了法斯特的“出差”。
关于诺玛存放在阁楼上的秘密,伽利略后来也鲜少过问,这让诺玛松了口气。她扯的谎一个接着一个,要是伽利略铁了心要一起调查当年的旧案,她不知道又得硬着头皮编出多少谎话。她打心底里希望伽利略再也想不起这事,好让她能在他身边多待上一阵子。
她白天与伽利略一同出游,晚上回家却总是睡不好。她想,伽利略那么信任她,可她却一直都在欺骗他。她夺走了他的父母,还妄图拥有他的友情,可以说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她欺骗自己,说是为了保护伽利略的安全,其实自己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伽利略真的处在什么不安全的境地吗?未必如此,开膛手杰克已经很久没出现犯案了,那些想要向人类复仇的魔女也离他们的生活很远,诺玛不得不承认,自己陪在伽利略身边,完完全全出于自己的私心。
唉,要是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好了,可惜诺玛也知道,所有的一切早在十五年前就无法改变,只留她一个人品尝这迟来的苦涩果实。
诺玛想过也许某一天她会在伽利略面前暴露魔女的秘密,可能是因为伽利略受到袭击,她迫不得已在他面前使用魔法——也许这个能用自己也是有魔力的人类来搪塞过去,不过伽利略肯定要喜出望外地把他推荐给猎魔人公会,到那时候就更麻烦了。或者是伽利略的哪个朋友怀疑诺曼的身份,旁敲侧击让伽利略帮忙取来诺曼的血,众所周知,指魔针对魔女的血液有反应。所以诺玛平时总是避免碰到尖锐物品,以免扎伤手指留下血液,她知道,妈妈就是这样被发现的。
又或者,伽利略突然开窍,察觉了诺玛的魔女身份,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不觉得伽利略能察觉到这一点,毕竟两人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伽利略也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在诺玛的想象里,伽利略总是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用愤怒或是悲伤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大喊:“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然后他们吵架,不欢而散,从此诺曼再也没有出现在伽利略面前,一切总是这样结束。
她想过,可能这件事明天就会发生,可能永远不会发生,她和伽利略之间的所有情谊都会从此消失殆尽,虽然她也存有一丝侥幸,如果伽利略能够接受的话……但即便是接受了她是魔女的事实,诺玛还有另外一重难言之隐,因此诺玛不再奢望,只是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她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总是会超出她的预期。
诺曼走过圣诞气息浓郁的街道,神色有些晦暗。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家家户户却已经忙着做节日的准备,大街小巷似乎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息,但诺曼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开膛手杰克沉寂许久,终于又出手杀了一名魔女,按理说诺曼不应在夜里出门,但今晚他又与伽利略有约,不好不去,于是她挑人多的道路,小心谨慎地走。
他走进他和伽利略常去的酒馆,伽利略早早占了一张桌子等他过去。两人点了啤酒和小菜,聊起开膛手杰克案,又漫无目的地跳到别的话题,诺曼觉得自己有几分醉意,懒散地拄着下巴听伽利略讲牛顿力学。伽利略正讲得神采飞扬,突然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指魔针:“我没听错吧,是魔女?”
诺曼猛地心惊了一下,他确定自己没有用过魔法,指魔针也发现不了自己的踪迹,但伽利略手里的指魔针晃了两下,竟然直直地指向自己的方向。伽利略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这玩意坏了吧?怎么指着你啊?”
他干脆跳下座椅,围着诺曼转了两圈,不知为何,无论他走到哪个方位,诺曼就像一块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着指魔针的指针。伽利略眼看着冷汗直流:“不是吧,这个肯定坏了,我得赶紧回公会让他们看看,这次会不会让我赔啊……”
诺曼在他转圈的时候也出了一身冷汗,他快速思考着指魔针突然起作用的原因,绝对不可能是他用了魔法,也不可能是猎魔人公会擅自升级了技术,难道是隐蔽气息的魔法出了问题?他酒醒了大半,听到伽利略说出“公会”两个字,更是迅速作出了决断。
诺曼站起身,一手拉过伽利略的胳膊,一手以极快的速度拿起酒馆角落里放着的一把扫帚,连扫帚带人一起拉出了酒馆。不顾伽利略大叫抗议,诺曼把他拉到了酒馆后面的小巷,自己跨在扫帚上,向伽利略发号施令:“上来,坐稳,扶好!”
伽利略摸不着头脑:“诺,诺曼,你喝多了吧!”
诺曼对他摇摇拳头:“少废话!给我上来!”
伽利略不情不愿地跨上扫帚,一边握着扫帚柄还一边嘟囔:“我看你也没喝多少啊……”
诺曼再度重复:“闭嘴,坐稳了!”他明显感到扫帚沉甸甸的,但这也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要起飞了!”
“什么?什么起飞?”伽利略话音还没落,就觉得自己脚下一空,耳边风声呼呼响起,转眼间他竟然坐着扫帚飞到了半空!吓得他一把抱住诺曼的腰:“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诺曼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抓稳了,我要提速了!”
若不是诺曼又飞得高了一些,整个伦敦大概都听得到伽利略的惨叫声。
大约两小时以后,诺曼终于肯让扫帚降落在一片树林里。伽利略颤抖着两条腿,从扫帚上下来,扶着树干想吐,结果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惨白着一张脸,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我是在做梦吗?刚刚我和诺曼骑着扫帚在天上飞……”
“这要是梦就好了。”诺曼板着脸说。
伽利略掐了掐自己,满脸的难以置信:“可是,你,你为什么会骑扫帚?你怎么会飞?诺曼,你到底是什么人?”
诺曼没好气地说:“魔女啊,还能是什么。”
伽利略大叫起来:“不可能!男人怎么能当魔女!”
“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是男人?”诺曼扯了扯领口,“还是说,你想亲自确认一下?”
伽利略后退两步,结果一个趔趄坐在地上:“你,你是……你不是诺曼,你是谁?”
诺曼要被他气死了。他早想到伽利略不会相信,没想到事情真的发生了,会是这么气人。现在反倒是诺曼要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魔女了,这可是他从没想过的。诺曼想了想,索性把这事放在一边:“走吧,捡点树枝去,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
他伸出手,在掌心里点了一团光当做照明,伽利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所以你真的是魔女?”
“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诺曼叹了口气,“还是先捡柴火吧,有什么问题,等火生起来了慢慢说。”
两人捡了点树枝堆在一起,生起了火。火是伽利略生的,他意外地有一点野营的经历。虽然生火对于诺曼来说是最不费力的,但他偏偏不愿在伽利略面前表现这个。
“你……真的是魔女?”伽利略烤着火,小心翼翼地问。
“嗯。”诺曼点了点头。
“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不会是想杀了我灭口吧!”伽利略瑟瑟发抖,跪地求饶,“别杀我,我还不想死……”
“不像话!”诺曼恨不得给他两脚,“瞧你那点出息,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开始求饶了!我要是想杀了你,你早就死无全尸了!”
“那,那是干什么……”伽利略迷惑不解。
诺曼清了清嗓子,开始解释:“你好歹是个猎魔人,知道魔女会用隐蔽气息的魔法吧?我一直都隐藏着自己的气息,也没有使用过魔法,却还是被你的指魔针给发现了。我想有可能是隐蔽气息的魔法失效了……虽然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我暴露了自己的气息,如果有除了你以外的猎魔人找上门来就糟糕了,所以我只能找个地方躲一躲。”
“哦……”伽利略仍然迷茫着。他今晚经历的事情太多,又太突然,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好不容易他才理解了诺曼的话,又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要是猎魔人公会的人找到你,问你有没有见过魔女,你会怎么说?说那是你的朋友诺曼,你觉得他不可能是个魔女。然后他们会发现你的指魔针没有任何问题,你说的话无疑是在包庇真正的魔女,你会成为袒护魔女的罪人。”
“你说的有点太夸张了吧……”伽利略嘟囔。
“我也要为我的安全考虑,当然还有你的安全,”诺曼说着,看向柴火堆,“自从开膛手杰克出现,魔女们受到挑衅,逐渐变得激进起来,本来是中立派的许多魔女也向激进派靠拢,开始残杀人类……你没什么战斗能力,又是猎魔人,我怕你被其他魔女杀掉。”
“魔女还分派系吗?”伽利略忽略了后半段,好奇地询问起来。
“当然了,她们可是斗争了几百年……”诺曼简单地给他讲了一下魔女之间的派系斗争,伽利略头一次知道魔女之间无法战斗,派系之间根本类似于人类之间的政治斗争,一时间忘了害怕。
“因为魔女之间不能伤害彼此,所以就算她们残害无辜的人类,我也无能为力。所以……”诺曼别有深意地看了伽利略一眼,“也就只能用这种手段。”
伽利略还是有点一知半解,但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其实是想保护我的,对吧?唉,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杀了。那个,天亮之后,我们就回去吧?”
“不要想着回去的事了,”诺曼悠悠地说,“我已经回不去了,现在回伦敦,指魔针肯定要响成一片。我也不会放你走,魔女一根手指就能杀了你,我不放心。”
“怎么这样!”伽利略跳起来,“我还有工作要做呢!”
“对,你的工作,给猎魔武器上涂装。那我就更不能放你回去了,伽利略,你要知道,我们其实是敌人,”诺曼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拳头却紧紧握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俘虏了。”
伽利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不知从哪来的绳索给捆住了手。诺曼牵住绳索的一头,对他笑了笑,那副样子,与他认知中的魔女别无两样。
伽利略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大叫起来:“好啊,诺曼!你一直都在骗我!”
诺曼心想,他果然还是这么说了。但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心痛,反而觉得……有点好笑。
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两人气氛有点尴尬。昨晚伽利略赌气,一晚上没跟诺曼说话,诺曼也不想去解释什么,打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跟他说。
“要出发了。”诺曼说着,走向扫帚。伽利略满脸犹豫,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等一会儿。”
“怎么了?你还想跑啊?”诺曼有点好笑地问。
伽利略面红耳赤地说:“不是,你,你给我解开这个绳子,我,我上个厕所。”
诺曼忘了他还有这种生理需求,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他迅速把绳子给他解开了,也没忘放两句狠话:“你知道吗,我能变成狮子。如果你敢趁机逃跑,我会追上你,然后咬掉你的头。”
“……也太吓人了。”伽利略嘟嘟囔囔,走到一边上厕所去了。
解决了生理问题,两人骑上扫帚。伽利略问诺曼:“去哪?”
“非洲,亚洲,南极……只要是没有魔女和猎魔人的地方,都值得一去。”
“那么远!”伽利略吓了一大跳,“你是认真的吗?”
诺曼不回答他:“坐好了,准备起飞!”
这一次伽利略并没觉得有多害怕了,可能是因为诺曼放慢了速度,也可能是因为他习惯了,他甚至有心情来欣赏一下空中的风景。
“哇,你看!云简直就像一片海!我敢打赌,没有几个人看到过这种景象。”伽利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
“是吗,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诺曼经常飞行,看惯了天空里的景色。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没有那么尴尬之后,伽利略旺盛的求知欲终于战胜了内心的那点纠结,开始向魔女提问:“那个,诺曼,你真的能变成狮子吗?”
“骗你做什么。”
伽利略的语气有点紧张:“我,我想看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魔女变成动物。”
“你就不怕我吃了你啊?”诺曼觉得有点好笑。
“你自己说的,你要是想吃,早就吃了,”伽利略壮着胆子说,“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魔女为什么能变成动物,这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
“你要我变我就变,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我的囚犯,哪来的那么多要求。”诺曼冷淡地说。
“唉……”伽利略失落地叹了口气。
他们飞行了一段时间,诺曼又在一片树林里降落了。伽利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大概已经离伦敦很远了,根本是插翅难飞,虽然想找个机会逃跑,但诺曼似乎就连背后也长了眼睛,时刻注意他的动向。伽利略暂时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跟着诺曼去捡柴火,又去河边抓鱼,实际上因为双手被绑住,完全是在一边看着。
诺曼生了堆火,把鱼架在火上烤。他绑住了伽利略的脚踝,解开了他手上的绳索,免得自己还得喂他吃饭。鱼没经过什么精细的处理,也没有什么调味料,味道勉勉强强,两个人填饱了肚子,天色也暗了,便干脆在附近找了个避风的山洞,打算休息一晚再出发。
他们背对背躺在营火旁边。诺曼知道伽利略有话想说,他一言不发,静静地等。
“那个……诺曼,你还醒着吗?”
“嗯。”
“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个猎魔人了吗?”
诺曼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解释:“不是这样。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个猎魔人。跟你认识,交上朋友,也只是个巧合。”
“那你知道我是个猎魔人之后,为什么没有立刻杀了我?魔女不是最恨猎魔人了吗?”
“我从来不做滥杀无辜的事。”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扮成男人呢?”伽利略又问,“而且还……扮得那么像。”
“因为这样比较方便。女人做事总是处处受限制,而且没人会怀疑男人是魔女。”
伽利略“喔”了一声:“好有道理,我就没有怀疑过。”
“那是因为你傻!”诺曼忍不住骂他,“要是你碰上的是别的魔女,你早就被杀掉了!”
伽利略挠了挠头,他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事,脸色一下子变了:“等等,那你的妹妹……”
“我没有妹妹。”
“什么!”伽利略大叫,“那我见到的那位女士……”
“是啊,就是我本人,”诺曼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你早该想到的。顺便一提,彼西妮也见过我,她当时就发现了,你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如人家小女孩呢。”
“彼西妮竟然一点都没告诉我!”伽利略再度受到了打击,诺曼和那天的美丽女士竟然是同一个人!他挣扎起来,想挣开脚上的绳索:“诺曼你,你欺骗我的感情!”
“实在对不起,我也有我的苦衷。你是猎魔人,我不能让你知道我的身份。”
“这……我也能理解……”伽利略停止了挣扎。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了吗?”
诺曼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想起在威尼斯时,她曾经对伽利略说过,自己会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告诉他名字。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说:
“诺玛。我的名字是,诺玛。”
这之后他们开始随意地闲聊,聊起不曾被提起的魔女诺玛的故事。诺玛回避提起自己的童年,只说父母离世之后跟着亲戚一同生活,她们在森林里打猎,养猪,有时也下山去看看外面的人类世界。诺玛被那样的世界吸引了,没有魔法的人类是怎样创造出这样色彩缤纷的世界的?她想知道,所以她来到了伦敦,成为了诺曼,认识了伽利略。伽利略问她,你觉得人类怎么样?她说,人类是很复杂的,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有时很坏,坏人有时很好,其实魔女也一样,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魔女和人类能和平地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伽利略说,他现在仍然觉得,诺曼是魔女的事情令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诺玛说我理解,你肯听我说话,已经是我想象中最好的情况了。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直到两人都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再度出发,走走停停,直到第三天的夜晚,诺玛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伽利略问。
“我们的位置变了。”诺玛说。他们身处高空,下方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头顶上悬着一弯新月。诺玛向南飞行,现在本该已经到达地中海上空,但她现在却感知到自己在北冰洋附近。伽利略的眼睛瞪得老大:“我们该不会在不知不觉中环游了地球?”
“我飞得没那么快!”
“难道地球只有欧洲那么大?其他的板块都不存在?”伽利略震惊地提出自己第二个猜想,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你想什么呢!这肯定是魔法造成的啊!”诺玛都不想跟他说话了。伽利略发现魔法这个解释竟然能让他安心,不由得又开始怀疑人生。
“看来我们是逃不掉了,”诺玛喃喃自语,“不管是非洲,亚洲还是南极,现在我们哪里也去不了。想要找一个没有魔女,也没有猎魔人的地方,怎么那么难啊。”
伽利略看着有点低落的诺玛,不由得想安慰她一下,他突然灵光一闪,说道:“不是还有一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诺玛好奇地问。
伽利略指向他们头顶的新月:“没有魔女,也没有猎魔人,甚至没有人类的地方……不就是月亮上吗?”
诺玛错愕地抬起头,弯弯的月牙挂在漆黑的天空,像是谁的笑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