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舞台位于1888年的欧洲。
由农业改革拉响了工业革命的第一篇章,此后的数十年,文明的曙光敲响了民智的门。
灯火点亮了伦敦的长夜,铁路如血管般布满大地,在蒸气轰鸣的城市里——
魔女与人类间隐秘的战争开始了。
本企为参考了现实国家、历史、人物的半架空企划,存在对真实事件的轻微魔改,可当做现实世界的平行时空看待,考据党切莫较真,介意勿参,感谢理解。
感谢大家半年以来的陪伴与付出,红月之下企划至此顺利完结!感谢每一位参与了红月之下企划的玩家。
有点意识流,大概解释了一下赫莉的定位
梦境。那是一样可以反应生物潜在意识和深层念想的东西。它们以最不真实的状态,以最诡异的形式趁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赫莉常常会想,如果自己乘坐的大船在夜晚做起了梦,那么它会梦见什么呢?生长的木头毁梦见阳光还是被砍伐的一个瞬间;如果它们作为树木还活着又会不会梦见自己被片成了薄片而后浸没入防水涂料中;被做成了船的木头又会不会梦见自己正被沉入大海,梦见各式各样的鱼,梦见在身侧沉入水底的锚……
那如果一艘船,梦见了风暴,该怎么办?
它无法逃走,只能在波浪上飘荡,摇晃,倾斜。
那么,这艘船会不会在溺毙,在沉没的瞬间醒来呢?
吱呀的木头声是不是它们的哀嚎,又是不是船只在做梦时发出的呜咽。
赫莉不喜欢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该低于魔女。更多的或许是因为他们很聪明,他们总是能够察觉出很多魔女们不曾察觉的,不曾在意的东西,人类会将这些东西列入自己的研究对象里,他们致力于将所有的一切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似乎不掀开那层神秘的面纱,自己就无法生存一般。
如果人类只是保持着自己足以生活的东西,那他们还是人类吗?
赫莉不知道。赫莉不想知道。
她环顾左右,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梦中,这是一种直觉,并不是一种认知。她直觉地认知到自己正在梦中,正如往常的那些清醒梦一般。
左边的她正在看着父母交谈,看着万物生长。
右边的她正在看着父亲死亡,看着万物逝去。
上方的她正在看着人们劳作,看着一切前行。
下方的她正在看着人们审判,看着一切定义。
她的母亲被判决为一名魔女。人类将魔女定义为需要清楚的邪恶,于是她的母亲被按在了断头台上。
‘但是魔女并不会就此死去。’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此说道,她轻轻地将手放在了赫莉的肩膀上,总是带着微笑的表情有一些嘲弄,‘即便是被砍下了头颅,即便是被烧毁了容貌,即便是被四分五裂地埋入了地底。魔女依旧不会死去。’
‘魔女为何是魔女呢?’赫莉听见左边的自己问道。
‘魔女又将如何死去呢?’赫莉听见右边的自己问道。
‘魔女的存在意义是什么?’赫莉听见上方的自己问道。
‘魔女又为何需要被如此对待?’赫莉听见下方的自己问道。
“因为我们有人类所不拥有的力量,因为我们需要被同类杀死,因为我们需要见证更多的东西,因为我们的寿命可以比人类更加长远……”赫莉听见自己回答道。
‘去看看世界吧,你是一个见证者,也是这万物的一场梦境。’
赫莉听见她的母亲如此说道,那颗头颅在她的手中,鲜血向下滴着,又在下方的她的头顶化作了一圈漂亮的蝴蝶,飞舞着,闪动着翅膀,到了每一个她的面前,低声轻语。
‘去看一看,看一看。’
‘你恨吗?’那个女人又问道,赫莉想要往前走,却被牢牢抓住了肩膀,她无法动弹分毫,只是看见有一片阴影投了下来,将她整个魔女都包裹住了,那些黑影并不粘稠,也并非无法挥开,但是赫莉不敢,她就像是被鸟盯住的蝴蝶,又像是被束缚住的囚犯,‘你既不仇恨,也不愤怒。’那个女人笑了起来,她评价道,“你的傲慢让你成为了一个天生的见证者。”
赫莉随即觉得自己开始下坠,那是她在路过一片美丽大草原时做的一个小小冒险,她看见了有一个人类少年被放在这样一块木板上,身上盛满了花朵,被家人簇拥着,从山顶滑下了悬崖。
四周围的景色是翠绿的,白色的小花就这样从她的手边掠过,风呼啸着从耳边卷起。但是赫莉在悬崖边停住了。
她听见了秃鹫的叫声,于是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盘旋着一只又一只的鸟儿,她的脚边不再是那些翠绿的草野,而是一具具尸体,它们的身上有着被啃噬的痕迹。赫莉转过脸,蓦然看见了母亲正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而自己的父亲则是抓着母亲的腿,就那样像是睡着了一样。
鸟儿俯冲下来,秃鹫忽然被一柄长枪刺穿,万马奔腾之中赫莉看见那些尸骨被蹄铁踏碎,一切都化为了烟尘奔腾而过,锐利的剑光闪过,那些穿着白色长褂的人紧随其后,忽地就冲了过来,向着这个提着行李箱,带着帽子,站在沙漠中的奇怪女人刺来。
赫莉伸出手,试图触摸那冰凉的光,她却看见了人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倒下,有的开始呻吟,有的开始痛呼,有的开始大笑,还有的就那样开始溶解。
她走在人群中间,看到了孩童打闹,看到了男女相恋,看到了夫妻相残,看到了争执、嫉妒、欲望和漠视。
而更多的魔女们正穿梭其中,做着和人类相仿的事情,有的也选择了嘲笑和屠杀。
那么如果。赫莉想到,如果她以另一种隐蔽的方式,让别人,唆使他人去杀害魔女呢?
赫莉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报纸,温暖的壁炉照着她的脸,九月的伦敦已经开始变冷了,她披着一条手工织成的摊子,膝盖上放着彼特,窗外睡着亚历山大。
“史莱姆会做梦吗?”
“我不知道。”彼特说,“我没有做过梦,我不知道。”
“如果你从出生到死亡一直没有做过梦,那么或许你是不会做梦的。”
“但是啊赫莉。”彼特从她双手的缝隙里钻了上来,有点像只猫,还有点像一只想要主人视线的小狗,“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活得太短了所以还没有到可以做梦的那一天。”
“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鸟死了,你不能定义所有的鸟儿就不会飞。赫莉,你还要看看的。”
亚历山大似乎醒了过来,从窗口望了进来,“赫莉,你看到了什么呢?你又会做什么样的梦境?”那只活得太久的狮鹫开始猜测,也开始笑,“你会梦见以前,现在,还是未来?”
赫莉梦见了她走过的所有山川大河,女人、男人、孩童、老人,甚至是各式各样的,可以和她交流的东西。
她看得太多了,她觉得很累了。
赫莉想要睡一觉,但是很快她又开始做梦了,她梦见了朝她告白的男孩,想要将她收养的老人,试图拉着她一起睡觉的家伙,分给她半边地铺的肮脏小孩,以及魔女。
‘你想要杀死一个魔女吗?’那个女人说道,‘那很简单啊。你知道怎么做的。’
赫莉做了一场很漫长的梦。
她看见母亲被自己领回家的猎魔人抓住,哭喊着谁的名字,而后被带走。
她看见魔女被自己麻痹在了睡梦中,而后壁炉的火焰蔓延了出来,她被自己吸引而来的猎魔人发现,烧死在了火焰之中。
她看见……她梦见……
“梦是人,或者说生物的一种意识的反应。”
“所以赫莉,你是想要杀死谁,或者,杀死魔女吗?”
“你看到过什么吗?你见证过什么吗?你试图漠视过什么吗?”
赫莉•康妮站在原地,四周的她望了过来,露出了笑容。赫莉拉低了自己的帽檐,迈出了一步。
“我所见的,我所闻的,皆为梦境,皆为可能。”
——END
赫莉活得比较久了,穿过了山川河流几乎是一步不停的,她有点像是个局外人,又有点像个小孩。但是那些事情真的是她经历过的吗?还是口耳相传来的,或者从书里看来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看见,学习,复习里逐渐地变成了她自己的故事。
聪明了,但是没完全聪明。
仲夏节要到了。
奥斯卡刚忙完,这一阵子他都没什么时间读报,更别说看书。公会新进的猎人们就要面对自己的第一次战斗,战斗很残酷。部分责任由后勤部门接管:正确的情报,保养得当的武器,冷静沉着的医护人员……他们尽自己所能避免因意外导致的减员。
像是还嫌不够乱似的,各处都收到与怪奇有关的报道,比如细长人影,床底的阴影,还有雨夜窗外的哭泣。
他此次出门正是为了这事。
青年穿戴好行头,拿着手杖沿泰晤士河走向东伦敦,那里有一个被称为塞萨利的林地。他打算访问的人就住在那里。
玛丽戈尔德已经很久没有到访过伦敦。她从大约十年前起就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不再和人类有过多交流。她住的地方离农场不算远,就在村子边上——足够距离,又不至于显得古怪。农场家的年轻人也挺乐意帮忙,每周按时送来些肉蛋蔬菜,偶尔还送来几份过期报纸。当地人对她的出身有诸多猜测,从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到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更离谱的也有,“但不管怎么说她一定有不少的遗产”。玛丽当然知道这些,她只是在人们侧旁敲击的时候恰当地笑一下,剩下的就任其想象。
魔女的研究进行到了一个较为重要的部分,她历经多次试错才得出一个猜想、一条可能的道路。为此她需要一种特殊的药草。
这是她探访伦敦的唯一目的。
为了此次出行,魔女特地换下尖顶帽,戴上另一顶宽檐平顶帽,又披上一条朴素的披肩。她从居住的村子出发,先是马车,再换火车。煤炭燃烧特有的气味伴随庞大机器发动的轰鸣,平缓起伏的丘陵向后褪去,曾经的绿地被工厂取代,建筑一个接一个出现。黑暗处的混沌被煤油灯驱除,林中低语叫机器的轰鸣震碎;曾听父辈说起传承的农民进了工厂,幻想与自然一起消逝。
时隔多年,玛丽戈尔德再次踏入人类世界。
她按照得来的指引走街串巷,查理飞在她前方不远处,以尽量不惹人注目的方式为她指引道路。鉴于他常混迹于伦敦塔那群“乌鸦官”中趁机蹭饭,玛丽没有走多余的路,很快就找到传言中的药材商。
林中坐落着木屋,屋旁放着三个大木桶,有轻烟从烟囱里升起。
玛丽戈尔德敲响木屋的门。
出来迎接她的是个男人,身上带着奇特的药草味。男人穿着当下时兴的衬衫,领子却不肯好好系,他腰间缠着红布,流苏和珠串混在一起、从弯曲棕发的间隙中露出。他将来客迎入屋中。木屋内同样有着植物燃烧后的气味,玛丽吸一口气,很快辨认出其成分是薄荷、甘菊、麝香草、大茴香还有芸香,人们在仲夏节时将这些植物投进篝火以求驱逐女巫。魔女当然知道这一习俗,她不露声色,在屋主的示意下落座。
“下午好,女士。”男人问,“占卜、手相、还是需要乐师?”
“……”
玛丽戈尔德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对方点点头,说:“没问题,只是得等上几天,可能要……”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
二人的目光被一齐投向木门。
“……”
男人没有动身,他看着木门,说:“还是不去理会比较好。你知道,最近常有这样的怪事,孤身一人走在小巷子里,却总听见来自身后的脚步声,要是你回头——”
敲门声变得急促,并且越发暴躁。
“好吧,”他耸耸肩站起来,“或许是一个朋友。”
被两次打断的男人没有任何不快,他甚至用微笑迎接来客。玛丽戈尔德坐在一旁,她低下头,又拿手拉低帽檐。
来人脱下帽子,露出一头丰沛的黑发。他先是用支撑自己走路的拐杖狠狠跺几下地板,接着才发现有先客在场,于是他压低声音,但仍以类似咬牙切齿的力道叫着男人的名字:
“拉杰,你——”
“放轻松,奥斯卡,”拉杰回答,“别总是这么激动。”
拉杰,来自异族的名字。
名叫拉杰的男人有着白色的皮肤和灰色的眼睛,他是月亮的孩子。
由于过于浅淡的颜色,拉杰在跟着大篷车旅行时过得并不怎么样,奥斯卡在他离开聚落时帮了他一把(虽然本人没那个意识)。出于恩情,又或者因外貌而引人注目的两人那隐秘的同病相怜,他们的交情维持到现在。猎魔人公会的情报员会找他买些消息,他也通过对方结识更多客人。
被拉杰与来人过于熟稔的表现所吸引,玛丽戈尔德透过镜架上方和帽檐底下的空挡觑了他们一眼,她本就是有着一定好奇的人,也对人类社会的知识有所涉猎。此时奥斯卡已坐在她旁边堆满软垫的椅子上,有问题的那条腿微曲着伸向前面。
于是她看见他一黑一蓝的眼睛。
桑杰错以为这沉默是因为自己,鉴于此种情况已经发生多次。所以他带着一种戏谑开口:
“我有许多名字,日不落称我为吉普赛,法兰西叫我波希米亚,西班牙说我是弗朗明戈,而在更远的地方,在那个荒原上仿佛无止境地刮着风的北国,他们唤我茨冈。
但要我自己说,我更乐意叫自己罗姆(人)。”
原来如此,玛丽不禁想。她自然注意到屋外的木桶,现在看来,它们应该盛放着清澈的水;还有男人身上的装饰与屋内植物燃烧的气味——
“把扣子扣好。”奥斯卡说。
拉杰一动不动:“这样不是更符合对吉普赛的想象吗?”
“……”奥斯卡嘴角动了动,他可能想说什么,最终决定闭嘴。
倒是玛丽戈尔德说话了。她之前一直偷偷看坐在身旁的年轻人,从微卷的黑发到身边的手杖,又看看他异色的眼睛。
“奥斯卡……先生,”魔女往前靠,“……你是做什么的?”
很快,她补充:“啊,我是玛丽戈尔德·沃伊德。”
“奥斯卡·盖曼。”奥斯卡有些讶异,他还是回答了,“我做文员。”
“一个喜欢稀奇古怪故事的文员。”拉杰为他补充。
奥斯卡没有反驳,这是最容易解释的一种回答。
玛丽戈尔德接着问:“那么……你的家人呢?”
“……”自称文员看了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士一眼,“非常不幸,他已经不在了。”
“悲伤的故事。” 拉杰又说。
“你过得怎么样?”她又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奥斯卡起了疑心,他的确对这位女士有着莫名的亲近感(或许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十分好相处),可这些问题……哪个都不像是刚见面的陌生人间会谈的。只是他进屋时确认过,拉杰在门外挂了艾草——一种古老的、驱逐女巫的仪式——因此他倒没往魔女这方面想。奥斯卡只当对方是随便哪个教授派来的,不管是采购还是访谈,人类学还是心理学,问这问那也是出于记录者的习惯。那群学者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他们说不定把钻子插进人脑,还声称那对癫痫有用。
所以奥斯卡只是点点头,用英国人惯有的语气说:“还不错。”
“你的腿……”玛丽最终问出这个问题,“你……你痛不痛?”
你那时候痛不痛?
你现在痛不痛?
奥斯卡并不理解玛丽戈尔德的想法,他只感到被冒犯。他攥紧手杖,低着头不作声。拉杰显示出他较奥斯卡更好相处的特点来,白皮肤的吉普赛人赶忙打圆场:“想把一切都弄清楚真是现代人的坏习惯,对不对?就像你旁边坐着的那位先生一样,碰到神秘就一定要求一个解释。这些文明人……”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似的,笑一下:“这些文明人,他们寻求秩序,因此剥去一切不可解之物的人格性,又把他们摆在一个精确无趣的人造体系上,好叫自己明白,让自己安心。他们一边往幻想中逃离,会在闲暇时讲述粽仙的故事,也歌颂携王者之剑前来的湖中仙女;可当自己身边出现异响,出现不被承认的神秘,就大喊大叫,用一切能使的手段让生活重归安稳。”
就像他们对待吉普赛。
感到城市生活的无趣时就往幻想中逃离,高声唱起流浪者之歌,称吉普赛为“高贵的自由人”;等真的见到了,就大谈漫游者之恶,叱其为“未开化的蛮族”。
吉普赛、波希米亚、弗朗明戈、茨冈……
多变的名字皆非母语。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
“哦,差点忘了,”拉杰说,“你这次想问的就是这个吧?”
奥斯卡看他一眼。
吉普赛人自顾自地说下去:“从前几天开始,每天这个时间段都会响起,敲几下,打开门看没人;等你坐下来,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你往门缝看,没影子对吧?”
奥斯卡正想问这个。
“不过很抱歉,我这里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也许是仲夏节到了,希律王的女儿在到处找她爱人的头呢。”
没人因他的笑话发笑。
为了避免与那东西撞上,二人在吉普赛人家中坐到黄昏来临。出于礼仪,奥斯卡·盖曼提出送一送玛丽戈尔德·沃伊德,对方礼貌拒绝。奥斯卡没有坚持,他很快离开。
青年拄着手杖走在泰晤士河边,薄雾笼罩在水面上,像什么吞人的东西准备从河里爬出。他尽力避免自己想到先前那些失礼的问题,只在内心默念诗歌。
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乌鸦。
Tbc.
“卖冰块咯!有硝石冰还有甜甜的冰糕,一勺子只要……”小贩顶着一天中最烈的阳光,沿小村的石子路挪动,到了六月,吝啬的太阳也慷慨了起来,不时的阵雨完全抵挡不住其锋芒,各种植物趁机开出花朵,花楸和犬蔷薇俏皮地装点起周遭的一切,粉粉白白的煞是可爱。不光是这番生机勃勃的景象,好生意也使得他喜上眉梢,因为没走几步便有三五个耐不住热的孩子围了上来,从他这儿捧走有点融化了的冰糕吃着。他在心里暗自合计,这回是冰糕先卖完还是硝石冰被谁家来个人包圆,硝石冰通常是一次性多买一些给自家的冷库降温用,一下都买走也是常有的事。
在他四处搜寻潜在的客户时,有束目光透过玻璃,从一幢遮着防雨瓦的房子里把他击中了,金发的妇人——姑且先这么称呼——坐在屋内打量他,行走四处兜售商品自然少不了各种人瞧来瞧去的,小贩没太在意,“哪怕是魔女或者地精!”他自嘲道,“能送钱来的人谁不要呢?你看这热天,我都想来一口。”
那人动了动,好像听见他说的话了,从椅子上站起身。小贩不敢细想,移开了视线。应该只是凑巧吧?
安确实是碰巧看见了小贩,但不巧的是,打量他的在这幢洋房里另有其人。就在稍稍靠后一点的房间,两个好奇的脑袋贴在玻璃上,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你看,卖冰的停下了,他是不是发现我们在盯着他?”
“猎魔人昨天来的,他在满口跑火车呢。况且这扇窗户还没擦,谁眼神那么好能看见里头啊。”
两个小伙子从热热闹闹的赛马场回来,可以说没什么心思做事,厨房蒙了些尘正等着人来揩拭,水桶里装着方才打回来的清水,完全没动过,连抹布都是干干爽爽的。乔尼借着阳光端详自己的手指,感觉死皮已经从指尖的一角噼噼啪啪爆裂开来。
班拿着笤帚坐在他旁边,入定了似的,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你还知道擦窗户。”乔尼扒拉了一下班的裤腿子。
他俩的身高差的有点多,坐在吃饭的椅子上后,乔尼还是下意识先对着裤子使劲。班低下头,绿眼珠像浮萍滑过水面似的,温吞地向他看去。如果乔尼和人类呆在一起长大,可能会觉得这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所能露出的眼神,但是他自己揣着数不清的人类秘密,所以知道,平静得甚至有些迟钝的家伙,要么是真的性格迟钝,被小心地呵护着,要么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平常小事已不足以在表情上产生什么波动了。
班的话,他有魔女的庇护在,说不定真的只是被保护过度,毕竟驼鹿也是这个样子,准备温暖的住处,又会做好吃的食物,生怕哪儿不得劲。乔尼自己也才十多岁而已,脑袋里装了太多东西,一番胡思乱想让他有些烦躁。
“要不今天就别干活了,我们趁卖冰的还没走,去搞点?”他提议。
“我没意见,不过不用带我,你自己吃吧。”
“为什么?”乔尼觉得只有自己吃很无聊。
“嗯……我跟你说过以前安带我去德比的事吗?”
“没有。”
“差不多十来年前的事了,我只有十多岁还没过半,安忙于生计,又要教我读书,我们两个每天天擦黑就困得想睡觉。等到白天越来越长,我们俩也终于能坐在一起聊会天的时候,她突然说德比日要到了,是任何阶层的人类都会去的一场马赛,我们穿的随意一点也不会有人怀疑身份。于是我头一次看到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身上一尘不染的、带着随从的、拖着推车四处叫卖的人把观众席都填满了,可那些装着商品的小推车像鱼一样在其中穿行,其中一辆,就装着跟今天差不多的东西。”班试图用简短的语言解释,一些美好的记忆却占据着他的舌尖,不停舞蹈着。
“居然没多大变化吗?”乔尼吃惊了,在驼鹿家里摆着不少她收集的玩意,仅是数年前制作的物品就与现在所用有着天壤之别,他以为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地方,十几年前的卖冰车应该大不一样才对。班听他这么说只是笑了下,继续讲起来。
“没准是遇到同一个人了呢?安见我一直盯着其他孩子吃冰,就给我也要了一勺,那支勺子显然是别人用过的,她意识到这点时脸都变色了!可不能让她听见我说这个,因为回来之后我就拉肚子了,整整七天才康复,她后悔得想死,就再也不让我跟别人共用餐具。”
说到安对自己的状况有多关注,班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难怪一回来就要他们收拾厨房,是怕吃到不干净的饭。
表面上不苟言笑,总板着个脸,是觉得不擅表达的自己太笨拙吧。
“但是安来做饭的话……”两个人都想起了一件事情。
“吃了正常的饭之后就吃不回去了呢……”
安再怎么神通广大,在庖厨方面的造诣也只能用悲剧来形容。
“乔尼,你来做饭真是辛苦了。”想到这,班不由得伸出手搓了搓乔尼的脑袋,细软的金发像是幼兽的胎毛,脆弱易折,被太阳一晒,暖洋洋的。
乔尼显得有些赧,眼睛撇向了一边,催促班快点做决定。
“现在身体肯定比当时好很多了嘛!我们就偷偷地去,不然人家就走喽。”
是啊,你看这就又有顾客光临……
哎?
乔尼瞪大了眼睛不说话,班随他一同看去,也哑然失笑。
安什么时候偷听了他们俩的谈话,抑或是料事如神,走出屋子和卖冰的小贩交谈。
“老天爷啊,这是把冰块都买了吗,她往回走了!”
还没等乔尼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安已经提着桶到门口,当场抓获这两个磨洋工的家伙。
“不想干就别干,去,上仓库把那玩意拿来,洗干净点,让你们偷偷去吃,还不如自己在家做出来放心。”她依旧冷着个脸,乔尼明白,现在这种场合不笑出来已经是忍者了。
“还有班,帮他弄碎冰块,不知道的就让他教你吧,他比我懂。嗨,本来是买来放着的,谁知到还真有拿出来的一天……”
安好像觉得自己说的够多了,关门回屋,留下班和乔尼,还有一大桶化了又黏在一起的硝石冰。乔尼大概知道“那玩意”是什么,他接过班递给他的钥匙,打开仓库门,安要找的是一个布包着的物体,黄铜制的,中间还有一个夹层用来装冷却剂,班看到它时意识到,这就是十来年前他病好之后,安买回来摆在厨房的——中间的容器被取走后当了一阵花瓶,看来是试图给他亲手做一份冰糕然后失败的结果。
“乔尼。”班主动拿起碎冰的小锤,“我们来帮这个快生锈的家伙继续它的使命吧。”安肯定也想要拿它做出美味的东西来。
黄铜并没有铁器那么容易生锈,保管得又妥当,洗洗擦擦后光亮如初,储藏室里还有一些奶油和橘子酱,把它们简单地拌匀倒进制冰机里,再往夹层中填满砸碎的冰块。为了快些融化,乔尼还偷偷洒了些盐在里头,接下来只要转动把手让混合物不停地搅动,防止它生出扎嘴的冰茬。乔尼的小手摇得发酸,仍不忘了唱歌来解闷。
『来自黄色峭壁的海草,爱尔兰海草
来自海洋的海藻,爱尔兰最好的海藻』
班听过这首歌,立刻跟着乔尼哼唱起来,他虽只懂得曲调,却唱得十分准确。
“想不到你也听过这首歌。”乔尼显得很是高兴,这歌从帕特里克那得到之后还是头一次和人同唱。班摇摇头,表示自己会的就到此为止了:“歌词你可以教教我吗?我还想……想知道唱了些什么。”
“这好说,但是你也要教我啊。”
“这也是秘密吗?”
“是哦,把你的《鳟鱼》教我唱,我就教你这首歌怎么样?”
“好。”
他们在厨房唱得热火朝天,你摇一会把手我再摇一会,闲下来的那个就打拍子,歌声从厨房的木门飘出来,而内容早已经脱离互相教授的那两首歌谣,变成了连拼带凑的即兴演出。
从朝露唱到晚霞,从都柏林唱到芬兰,从斯卡布罗集市唱到伊娃波尔卡,安在隔壁听得真切,那些击打的锅碗瓢盆唤起了她埋藏在心底里的火苗,在曾经屈指可数的,平稳的夜里,劳作一天的人们用木头搭成一个台子供人聚在一处娱乐,木头不是新木,涂了油所能带来的恼人气味早就被霉味覆盖。
草叉、锄头,甚至是谁家的铁锤和锅盖此时齐聚一堂,能生产美味的食物此时同样也能做出滋润心田的糖水,波尔卡就是那糖水,作为每次都能打来大猎物的猎人,父亲理所应当地站在台子中央,高大且厚实的身影映着油灯的火光,粗皮鞋踏在木台的板子上,哒,哒,哒。
又是从何时起,糖水被火烤得发焦,浓稠,变得像血浆一般褐红呢,记忆中的父亲向自己招手:“安,我的小鹿,轻盈的小铃兰花,来这边同我一起跳吧。”
可安不能,父亲的脸庞已被火灼烧,尖锐的草叉沾染着褐红的糖水,奏不出悦耳的声音了,曾经一起欢笑的人们把带刃的金属对着自己,质问着她为什么不肯去死。
我不是鹿,也不是铃兰,你们轻视我践踏我,终究撕咬着你们喉咙的也会是我。
已经没有谁会向我伸出手邀请我跳波尔卡了,肯这样做的人,早就死在大火里了。安打算施一个静音咒语,让厨房的歌声不再传入自己的耳中,也就不会像刀一样在心上割来割去。
歌声非但没停,反倒越来越响亮。紧接着歌声的源头在自己面前现身了。
『隔壁传来的波尔卡舞曲调
让我也忍不住踏起脚来,oh!』
是自己捡来的臭小子班,脸上挂着汗水和红晕,他唱一句,身后的小耗子就拿着长柄勺和木铲敲两下,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安也是这样站在人群中,卖力地为父亲打着节拍。安的胸口突然被温暖的什么烫了一下,随后手指已经被班握住了,乔尼在坏笑,他好像对什么都了然于胸,“跟他跳吧。”忙着打拍子的他只够用嘴唇做出这样的口型。
熟悉的歌通过未听过的声音唱出来,丢三落四,咬字不清,使得安纠错似的开口带着他一起唱,鞋跟踩在地板上恨不能踏出一排窟窿,更加年轻的手,与自己相似而不至于灼伤的体温,冲淡了焦糖浓厚的苦味,像桦树汁般清甜温柔的声音,是陪在自己身边的,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