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的黑夜里燃起小小的火堆,一只死掉的兔子被熟练的处理好抹上油脂递给了阿里亚,阿里亚烤着食物,除了小小炸响的柴火燃烧的声音外,谁也没有说话。
神曲不习惯这样安静的氛围,她喜欢大家热热闹闹的说话聚会聊天,喜欢和阿里亚打闹时其他人看乐子的调侃,喜欢德兰噼里啪啦的毒舌,总之,她不喜欢没人说话,也不喜欢现在这个蔫掉的,像无家可归的小狗模样的阿里亚。
我要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于是神曲抱住了旁边的阿里亚,学着像妈妈一样抚摸他的脊背。
“不要伤心,会好的,大家,都会顺利的”
阿里亚扯动她的手
“怎么了?”神曲感到无措
“你手劲好大,而且有点”阿里亚停顿了下,不自在的抽抽鼻子说着。
现在,神曲开始怀念之前的氛围了。
“给我,我来烤”神曲强硬的要求接过烤兔子大权
“你瞎了,看不见”阿里亚握住她的肩膀推远
“你也看不见,但我会估计时间烤,你会烤焦。”
这一招,神曲用智慧成功夺权。
神曲是个小小的孩子,高大的大人们目光看向前方,当她轻巧的飘起来并用魔法掩饰自己的身形,谁也没法找到她。只有调皮捣蛋时他们才会看向她,然后或生气或无奈的说:“唉,神曲,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所以,不说话也不调皮的神曲,跟在大人们的身后知道了很多秘密。
冬青果除了土豆骑士还在实验其他禁忌魔法,神曲偶尔会摸摸她的进度用在自己的实验上,希望她能早点成功。
希维娅喜欢冬青果,雪莉喜欢希维娅,她们住在一起,大人们总是遮掩她们之间的关系,但聪明的小孩早就知道她们的秘密。
魔法师和守护者在开会,决定解剖馆长看看他到底怎么了,神曲有点为馆长担心,但馆长如果能因此醒来也不错。
柯利弗好像抓了魔兽做实验,但他最近在玻璃镇呆着一直没回来,神曲只有偶尔去他的实验室拿资料的时候才想起他不在镇上。
事情像流水一样顺利的推进,当神曲从河水里漂流而下,又被康凡斯发现给捞起来后,好心的康凡斯叹气,决定不能放着神曲这个小孩湿哒哒在林子里玩耍又飘在河里,把她带回家换衣服。
神曲耷拉着滴水的帽子跟在康凡斯的身后,刚开门,她就把小仙子团成团扔到米什面前,和飞回阁楼的米什隔空打了个招呼,才笑嘻嘻让康凡斯给她换好衣服坐到椅子上。
康凡斯揉着额头,心想这就是当家长的感觉吗,劝神曲不要捣蛋欺负米什。
也许是新衣服很舒服,也许是康凡斯的唠叨太安心,神曲睡着了。
第一次没有披着白色步单没有出去游荡,而是在梦中感受到星星在身边流淌而过,神曲以为自己是中了其他人的幻象魔法。她只是到处恶作剧讨人厌了一点,怎么被找上家门啦!
她准备破开魔法找人理论理论,但感觉被什么裹住让她很难动起来,于是她张牙舞爪的想要撕开捆在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幸运的是她醒了,不幸的是那是一床被子,一床——康凡斯看她睡着,把她抱到床上好心盖上的被子。
她又闯祸了。
但喜欢调皮捣蛋的小恶魔是不会立正挨打的,她把被子裹成一团抱在床上,噔噔噔跑出门,吓得出来看声响的米什又缩了回去。
神曲跑回家,冲进门,用从未在米拉克有过的音量大声喊:“德兰——!我能睡觉了!”
早起的小鸟有虫吃,早起的德兰有好消息听,这实在是最美好的一天,德兰瞪大了他的小眼睛,飞过来上上下下检查神曲。
神曲和德兰相信,能够睡着是因为神曲的身体复活需要的正常机能反应。
这是恢复正常的标志!大事记!最重要的一天!
虽然在魔法层面看来,梦境牵引的并不是身体,而是灵魂,但神曲和德兰不在乎,德兰懒得记这些,而神曲愿意相信这是自己要好起来的征兆。
再一次,闻到食物香气时,神曲感到了饥饿,她尝试吃了一口,美味的食物在舌尖绽开了花,沉甸甸的坠在胃里的安全感溢满了她的身心,她感到自己被一种轻飘飘的幸福感包围了,于是她把镇上卖的食物全尝了一遍。
直到胃再也撑不住。
神曲真切的因为肚子疼认识到这个事实——死亡书记无法消化食物。
贪吃的小孩总会有报应的,神曲被德兰大骂一顿,然后请了熟悉的魔法师来给神曲胃里的食物都转移出去。
神曲的胃又变的空空荡荡了。
虽然因为贪吃被德兰骂还在熟人面前丢了脸,但神曲的饥饿感没有平息,一直在身体里蠕动,从左边的胳膊爬到右边大腿,最后从胃钻到嗓子眼。
她瞒着德兰去德兰不会去的地方找东西吃,在班维尔的咖啡厅点阿里亚端盘子给她上菜,然后请魔法师把胃里吃多的都丢出去。
知道奥托认为这种方式非常不健康,不利于死亡书记的恢复,禁止其他魔法师再给她转移胃里的食物,她才停下这种进食行为。
之前的暴食让她的饥饿感挠心挠肺,醒着感觉胃里空空荡荡很不舒服,她只好靠睡觉进入梦境来抑制身体里的饥饿感。
直到这天她醒来,德兰骂骂咧咧的给她讲述睡着后米拉克最近发生的事情。
她看着德兰变成了一块可口的蓝莓小蛋糕,在面前晃来晃去,她咽着口水意识到,自己出了大问题。
这是为什么,她不知道,只能奔跑着去找人问询。
善良的精灵修女今日也在接受人们的祷告。
神曲冲上去把修女从人们面前拉走,周围人毫不意外的看着这个吃喝睡乐教的圣女过来捣蛋,散开准备等修女回来再祷告。
神曲把一切告诉芷墟,她抱住修女的膝盖眼泪汪汪,难过极了。
“我该,我该怎么做?”
芷墟温柔的抱着她,“小神曲,这只是世界变化带来的余波,接受并忍耐,你会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遭,没关系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你是勇敢的孩子,不会被打倒。”
在温柔的话语中,神曲迷迷糊糊闭上眼,困倦袭击了她,她再次沉入梦境。
梦里什么也没有,她迷茫在梦里一直走,一望无际的漆黑里只有她在发光,然后,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是馆长。
“馆长,我是不是要坏掉,重新变成魔兽了”神曲禁不住对馆长哭泣着问。
幽灵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微笑着抚摸神曲的头顶,然后融化进神曲的光里变得圆圆的,慢慢的升高,升高。
是月亮。
他变成了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给神曲指引方向。在明亮的月光下,神曲远远的看见米拉克图书馆就在前面。
神曲从梦中醒来,告别了芷墟,回家把最后一份抄写的笔记找出来,带着一袋金币去斯金纳的庄园。
斯金纳的红发暗沉沉的,像夜幕的红玫瑰。神曲看着他总是想起另一个喧嚣热烈的红发。
她把笔记本拿出来推给斯金纳“这是最新的笔记。禁书库现在,守卫很忙,所有人都可以进去,你也许不需要我了”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但是我想,拜托你把我的饥饿感和食欲都屏蔽掉。”
斯金纳好奇极了,虽然他很喜欢这个女孩,但这仅仅也只是兴趣使然,他对这个女孩的压榨多于友好,是什么促使她即使恐惧也要来拜托他?
“哦?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这是我,之前工作拿到的所有金币,给你”神曲把金币袋推给他,继续说“我现在很想吃点什么。”
斯金纳小小的喝了一口杯中的红茶,就听到神曲说:“你在我鼻子里,现在是红茶味的甜甜圈,之前是奶油玫瑰饼。”
神曲是很聪明的小孩,她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现在,她要开始做大事了。
她把禁书库内之前禁止观看借阅的书都翻出来,不眠不休的做研究。米拉克已经开始变得危险,她必须要追赶时间,要快,要很快,要非常非常快。
在红雾蔓延的这一晚,月亮升的很高很高,她又进入了梦境。
神曲知道很多大人藏起来的秘密,她自己也有很多秘密,秘密是缄言,她从不开口告诉别人。
但德兰是不一样的,他是最好的朋友,是唯一的伙伴,是……活着的锚点。
神曲在梦境里的图书馆翻开了一本书,她有预感,所有一切的目标都在这里面,就等着她的翻阅。
沉睡了三天三夜,在德兰焦急的等候中,神曲醒来了,她摸索着帽子带上,极其兴奋的对德兰说:“我找到办法了!”
她迅速的去收集材料,因为给德兰研究的原因,阿列谢克对她很大方,听说是研究有办法了了,即使是在米拉克被围困的现在,也非常慷慨了赠送了许多材料。
神曲不浪费一分一秒,迅速的筹集了一切。
制造,堙灭,转移,增强,巩固。
在神曲停下最后一句咒文后,她的嗓子疼的说不出话来,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看见德兰睁开了眼睛。
那是人类的眼睛,明亮清澈,带着熟悉的自信与骄傲,像爆炸一样危险但熟悉。
阵法另一边的红嘴蓝鹊跳动了一下,他们共同苏醒,也有着共同的牵引。
这和神曲无关了,她最想做的事情已经完成,现在浑身疲惫,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米拉克最近越来越危险了,这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但直到这天,贤者之石融化向着白树靠近,魔法师们也才有了紧迫感。
神曲正看着大家忙碌的刻录防御魔兽的阵文,她的眼前突然黑暗无光,帽子里的贤者之石也融化了,这是妈妈用了相当精密的魔法和父亲的血液制造出来的神曲的“眼睛”。作为定点的贤者之石融化,神曲视觉断开,什么也看不见,和梦里一样一切都是黑漆漆的,但这次,神曲自己不会发光了。
她愈发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动,人们去找她,总是被德兰告知她在睡觉。
难得醒来后的神曲得知禁书库会组织守卫把所有人都互送出米拉克,神曲想方设法把德兰也送进了离开的队伍里。
然后她和所有人告别,她没有找到希维娅她们三个人,阿希纳把她放在兜帽里,带她绕着米拉克兜风,可惜看不见一米八的风景。阿里亚看不见,嗅到她来了拍拍她的头,再一言不发的路过,就好像他过来就是为了拍拍她的脑袋。神曲有点难过,她把私房钱数出来一半,送给了阿里亚。然后回家换上了一件新衣服,美美的进入了梦乡。
神曲在时不时的晃动中醒来了。感觉是被谁背着,有熟悉的气味和喘气声,皎洁的月光一路洒落在他们前行的路上。
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呢,是新月还是无垠的梦乡。
最后她谁也没有想起,振翅高飞的鸟儿,红发的火焰,香甜的食物气息和冰冷的白树,全都通通抛在脑后,脑海里只有一首梦里的童谣:
妈妈杀了我,
爸爸吃了我,
兄弟姐妹坐在餐桌底下,
拣起我的骨头,
埋在冰冷的石墓里。
哈
燃烧的人,
唱歌的骨头。
全都埋在树的墓里。
夏日的米拉克镇天亮得总是很早。埃利亚斯被阳光唤醒时,镇上的钟才刚敲过六下。他立刻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抗议——肩膀与手臂都又酸又麻,显然是伏在书桌上睡了一夜带来的后遗症。忍着疼痛给自己做了套简单的按摩后,魔法师接来冷水冲了冲脸,打定主意要出门活动一番。
虽说早就深知米拉克的镇民极具多样性,在任何时间看到任何生物活动都不应让埃利亚斯产生惊讶,但他还是在离家不远处的一块地旁停下了脚步。早些天还是了无生机的深褐色土壤已被郁郁葱葱的绿色占据,大片草本植物似乎随着夏风一同抽芽生长,其中不乏几种他能辨认的草药。
“这株欧白芷长得真不错,”团团簇簇的白色伞状花随风晃了晃;“好强烈的罗勒香,”一丛矮小的绿叶藏在阴影中;“那是……龙牙草?”
“是的。”
突然冒出的声音把正在俯身观察的埃利亚斯吓得险些向后坐倒。悄无声息出现的金发精灵用一种不耐烦的表情盯着他,使他不由得摘下帽子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抱歉,我只是在欣赏,无意打扰。”
“……”
“……”
面面相觑的时间有些长,埃利亚斯选择把视线重新转回那株绿油油的可爱植物上,“锯齿边缘相当规整,叶子纹路也很清晰,种植者一定非常了解各类草药所需的生长环境。”
“嗯。它有保护与驱除的力量,经常被用在解除恶意魔法的药物调制中。”精灵接了话,语气柔和了些。埃利亚斯注意到她挽起的袖口和手边拎着的铲子,“是你种的吗?真厉害。我只在野外用它紧急止过血。”
“康凡斯·里恩。”粉色的眼眸与他对视了一瞬,“揉碎了敷在伤口上效果会更好。当然,有条件还是多备几瓶疗伤药。”
“埃利亚斯,受教了。”魔法师微微鞠躬,酸痛感又迫使他重新挺直腰背,“……或许你知道有哪种缓解疲惫的草药吗?”
康凡斯顿了顿,说,“规律的作息与适度的锻炼。”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对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一印象很难说是良好,这确实不怪他,不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很难有人在第一次见崔迪斯时就感觉到多么美妙。
不过那时候的崔迪斯还不是如今这只只会趴在工坊里奋笔疾书的蛞蝓,虽然不到恰恰相反、但也着实让人难以置信,彼时的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傲慢的——当然,阿纳斯塔夏并不否认,如今的崔迪斯给人的感觉也差不多。
在阿纳斯塔夏刚成为学徒时,崔迪斯便已是米拉克图书馆的常客。初来乍到的阿纳斯塔夏没有朋友,已经在这里许久的崔迪斯也没有。区别是,周围人很乐意以崔迪斯为话题:
“嘿新来的,你知道吗?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任导师了。”
阿纳斯塔夏理所当然地想象出一个怪胎、一个学艺不精被逐出师门的可怜虫、一个为学习魔法而无暇他顾的书呆子的形象,但当他真的见到崔迪斯时,他便知道其他人嘴里说的“这话可别让他听到”是一种怎样的意思。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是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二任导师。他的第一任导师是他的父母,醉心于魔法理论研究的弗里德夫妇,在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崔迪斯之后,便把他们在米拉克镇的藏书与工坊留给了他去隐居了;而他的第二任导师、也是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一名专精咏唱技巧和法阵设置的学者,对他的授课也接近了尾声。阿纳斯塔夏很快弄清了崔迪斯不可一世的资本,无论是魔法本身,还是名为魔法师的身份,崔迪斯都像为之而生。没有人愿意和注定无法超越的人做朋友,尤其是崔迪斯的这种性格,只会平等地刺伤所有人。但阿纳斯塔夏却想:
这样难道不无聊吗?
虽然有人说魔法是高深的学问、是少数被选中的人才能接触的秘典,但对于先天魔力、或者说,生命力旺盛的阿纳斯塔夏而言,魔法不过是一种发泄精力的渠道,一种爱好,一种消遣。
魔法应该是让人愉快的存在。
但是在崔迪斯身上,阿纳斯塔夏从未有哪怕一瞬感受到过那种“快乐”。
而他第一次和崔迪斯说上话则是在藏书室内,那时那场大火还没有毁了一切,只要导师不追究,这样可以安静地自由练习的地方并不难找。阿纳斯塔夏为缠绕在舌头上音节和单词所困扰,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那跳跃的咒文正确拼出。诚然,对阿纳斯塔夏这样的人,使用魔法的成本是低廉的,但神为他打开一扇窗就会帮他封死一扇门——对于其他魔法师而言只是稀松平常的效率,对于阿纳斯塔夏而言确实无法破解的难题。
有些事是努力也无济于事的,因为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天赋”的东西存在。但普世意义上,这种勤奋是值得表扬的。
遗憾的是,跳出常规的人、无法用常规来解释的人也是存在的。阿纳斯塔夏想找一处不会打扰人的空间,却从未考虑过为何对于一方小小的工坊而言,唯独这里没有其他学徒靠近。他的刻苦吵醒了同样为瓶颈所困的“怪物”,阿纳斯塔夏被一声突兀的巨响吓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而被当皮球一样踢过来的空墨水瓶狠狠地撞到他身侧的墙上,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
“吵死了、吵死了!”崔迪斯·弗里德黑着一张脸向阿纳斯塔夏走过来,尽管他的步伐摇摇晃晃,但自他喉间飞速混动而出的谩骂配上他的表情已经足够可怕了。对于尚在发育的少年们来说,即使崔迪斯什么也不做,他的身高也足够给其他人一种天然的压迫感,而他显然毫不吝啬地将这优势发挥到极致,一把将阿纳斯塔夏推在墙上,哑着嗓子讽刺道:
“大地女神在上,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咏唱——你真的想过要好好地把那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就应该能完整念出来的东西组合成魔法吗?”
他语速很快,和阿纳斯塔夏是截然相反的极端,而且来势汹汹,让人瞬间就能明白为什么同期的学徒都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他。
但阿纳斯塔夏却用余光盯着那只把自己堵在墙边、被墨渍和碳灰浸染的手,不禁想道:
魔法师的手可真漂亮啊。
崔迪斯并不知道阿纳斯塔夏在走神,也许他知道只是不在乎,不管怎么说,如果他知道此时眼前的人在想什么一定会大发雷霆,好在阿纳斯塔夏的反应速度和语速并不足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发表感想。
“说真的,”崔迪斯的恶言还在继续,他根本不在乎阿纳斯塔夏的感受,他人的自尊心与梦想在他看来远没有自己来之不易的午睡被打搅重要,“我说真的!你和导师有仇想坏他名声?或者你梦想是做默剧演员但你家人非把你塞过来?不然我实在想不到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呆在这里!”
一口气说完之后,也许是气消了些,他把阿纳斯塔夏松开,头也不回地钻进书架之间。
“如果你只是单纯有病,那就去画魔法阵画到两只手都断掉!”他说,“你总不能两边都是残废。”
阿纳斯塔夏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崔迪斯的背影,慢悠悠地问他:
“两只手都能画法阵,是能实现的吗?”
他的语气与尾音拖长的习惯在这种氛围下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但对于崔迪斯这样的人来说,倒也无所谓冒犯不冒犯。他最后一个单词还没说完,崔迪斯便把桌上的笔架拎起来砸向他,与此同时,一支羽毛笔还在那位目中无人的家伙指缝中间飞速旋转: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崔迪斯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反问他。
而阿纳斯塔夏却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他几乎要冲过去抱住崔迪斯来表达自己的感谢,他问他:
“也就是说,如果我,画画的速度,能像你说话一样快,我就可以留在这里了,对吗?”
崔迪斯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回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单词:
“滚。”
最终,阿纳斯塔夏还没等到崔迪斯同意跟他共用一间实验室,那场大火便将米拉克镇染红。阿纳斯塔夏和家人离开了这里,去其他地方重新开始,但他最终兜兜转转,又踏上了这片土地。时间总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也会保留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他已经不做魔法师了。”
而在某一天,阿纳斯塔夏偶然从庞杂的信息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有些恍惚,一时难以置信:
“谁?”
三位导师,三间工坊,三种魔法的传承人。在那场火灾后,崔迪斯·弗里德的生活也依然在继续,甚至一度成为传奇,但很快又在某一天,某个普通的一天,某个毫无征兆的一天,他丢掉了魔杖、将全部继承来的藏书和手稿捐给了大图书馆、将大地女神的眷顾弃若敝履,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蓄谋已久,从此蜗居在自己的工坊闭门不出。
人们都说他疯了,阿纳斯塔夏不置可否,但他很难想象崔迪斯放弃魔法的样子,他很难想象那个人这么做的理由。
并非好奇心作祟,也非求知欲所指引,阿纳斯塔夏只是遵循禁书库的职责去拜访一位古怪的研究者。
他推开被重重术式禁锢的门。
“看什么看自己的研究自己搞!”
“你追求的魔法真谛就是把自己玩死?好得很出门左转把自己吊死在白树上你也算落叶归根。”
“正好我这缺素材你自己进坩埚里把自己煮了,至少比你把这笔画下去死得体面点!”
黑发的青年嫌恶地抱着一摞书,像看到脏东西一样跨过了绿发的魔法师用蜡笔在地板上绘制的图案。他们在激烈地争辩魔法是什么,虽然好像局面完全倒向了其中一方。阿纳斯塔夏靠在门边,清了清嗓子,房间中的人这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你是?”
崔迪斯·弗里德并没有认出他,也没有在意他是如何进来的、又想来做什么。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歪着头,装腔作势却毫无气势地同二人宣告:
“禁书库例行检查——”
他歪着头,轻飘飘地说:
“这间屋子,两个人住太空了,我想,你们需要一位新的室友。”
细想了一下,if的魔法师小姐真的会是医生。
(听起来像废话)(还有一章,玻璃镇故事就算结束了)(到处填)(少年守卫补全(什么)(但因为是if说不定实际上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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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是谁?“我”曾有怎样的过去?
漆黑的怪物们又一次踏上旅程。
它们要去往何处?又哪里是归途?或许,它们并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它们的利爪在泥沙里留下一行残缺的痕迹,它们踏过的野草花木又在下一个雨季里缓缓挺直躯干。
平日里,荒原并没多少人踏足,那些居住在附近村庄里的普通人根本没有远走他乡的理由。几枚钱币过几个月好日子,柴米油盐过几分好滋味。等吃饱饭足,那些穿着朴素的人都聚在一处,听远行而来的外乡行商们将一些奇形怪状又新鲜的传闻故事。
行商有些喜欢英雄故事,就编造一个无所不能的大法师,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与神与恶徒的、爽感极佳毫无逻辑可言的东西来;有些还稍稍讲求道理,给啥也不懂的村人们说一些可怕的魔法代价。
点一盏油灯。学一声吼叫。
说故事的人侧头看向窗外,迷雾平原的方向只留给他们几个模糊的黑点:“你们知道吞吃魔法的野兽吗?”
野兽,怪物,魔兽。深邃又质朴的牧群依旧在前行,它们听不懂人类的夜话,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是主角之一。多数时间里,它们被造谣吃人,因此没有人敢壮着胆子凑上来一探究竟:它们是否是狩猎者、是否从这片土地掠夺、又是否真的从这片土地上诞生灵魂。
因此牧群中,那些同样缓慢而僵硬移动的虚影,也得到同等的待遇与宁静。
“我曾亲眼见过。”行商说,“我看见一位了不起的魔法师被那些黑色的死神拆吃了心脏。老爷们的心脏,和我们、和砧板上畜生的心脏并无任何不同。”
贩卖肉干的行商趁机拿出自己的货物。
昨夜下过一场新雪,外面满地的白色都是给大地神的添妆。一些微冷的风从酒馆门外吹了进来,听众们没心思看那些货物,许多人咳嗽几声,更加心不在焉。
他们也听说过死神。
似乎是从更远的地方流过来的传说,死神寡言淡语,祂麾下的使徒却永无终日地向未定之处奔腾。有推崇这种莫测的人高谈阔论,却也没有人真的敢为其设立祭坛。
“人,长着肉心。”听众里有个小小的孩子,她拉了拉身边妇人的衣袖,“母亲,我知道。魔法师老爷们,本和我们一样。”
除此之外没人再问货物。行商干咳一声,继续说他的故事。
“我就站在那位魔法师老爷身旁。我看着他死去。”
“死神们也看到了我。但它们对我不感兴趣,我看到它们找到了那颗如血猩红的石头,或许是什么魔法,石头竟能化作水雾炸裂消散。在它们身后,它们的同胞连绵不断。”
“仿佛偌大的族群,只视这魔法的操使者为唯一的仇敌。”
听众里,刚刚发声的女孩垂下眼皮。她的母亲温柔地抚摸她的后颈,不愿吵醒她,但也不带她回家。其他村民又有人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几番咕哝的杂物怎么也挤兑不出来,只得难受地咽着。或许是时候该有人掀桌子了,但没人离去。
硬着头皮讲故事的人,硬着头皮没有离去的听众。
“父亲,为什么我们还不进去?”
酒馆外,少年小声问道。他当然不觉得打破这场别扭故事会能带来什么,也从不会有什么愧疚感。相反,在这冷风中,他冷得要死,急需一杯热汤来活络自己的手脚——他同样不觉得这也是他父亲让他历练的一环。
“德尔。”男人牵着儿子的手,麻布的袄子同样不能让他把仅有的温暖传递出去,但他的淡褐色眼眸闪烁着智慧的光,让发问的孩子在初春的寒温里响起盛夏的金褐色空琥珀,“你觉得为什么我们一路上看到那么多无药可医的病患?”
“……他们不是无药可医。”少年闷声,“就算您不给他们看病,不给他们药物……光是他们手里攥着的那些配方就足够治好他们。而且,他们拒绝了您,说明他们也知道的。”
男人依旧揉了揉儿子的头发,什么也没说,就如酒馆中那位慈爱的母亲一样温柔。他从怀里取出一块还有余温的熟土豆。
“吃吧,我们就在这里听故事。”
故事的余量所剩无几。
行商或许说的都是真的,或者说他演技太过绝妙,应该改行去一个大城镇里当一个剧团的头名。
“我没有在那里久留。一具魔法师老爷的尸体,被其他人看见了,我就该被他们扣上谋杀的罪行。可我临走前,那些死神依旧没有离去。在它们那冗长的队伍尾巴尖上,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漆黑的人形……”
“或许吧,这就是件‘吃人’的怪事。”
“但有一天,我进了货,脑子不知怎么想的,打算从荒原穿过去来节省时间。也可能是抱有侥幸,我觉得那些黑色死神并不会带走我的命。”
女孩被痛醒。
她睁开眼睛,是她的母亲无意识地掐住了自己的肩膀。眼泪来不及宣泄,她的好奇跟随母亲急促的呼吸和瞠目欲裂的、望着讲故事的行商那个神情而去。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在提到一个大家都沉默的话题时,母亲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应。
“我的确在荒原上重新遇见了那些死神。”
“只是那些死神中,站着那个我熟悉的魔法师老爷。”
少年毫无形象地啃土豆。
放在以往,他喜欢洒点盐,捣鼓点胡椒或别的香料。但条件如此,他不得不妥协。一开始,酒馆里传来了砸桌子的声音,他并不是很在意。熟土豆留下的是父亲大衣里的温度,少年也没有其他时间和心情剥个皮。直到他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
“德尔,听。”
少年抬头停顿,土豆碎屑还粘在他的嘴角上。
而酒馆,这片祥和之地已经乱作一团。
“她在哪里!”
“啊?好好地发什么疯……”
“冷静点,冷静点……”
“拉住那个疯女人,不对,继续说!别停下来!”
“呜呜……母亲……”
哭声、喊声、骂声……以及那声刺耳的尖叫质问一齐搅乱了这个还算平静的夜晚。餐桌上燃放的灯在推搡中被碰倒,很快熄灭。行商的货物也都摔在地上,无缘无故被人踩了好几脚。
“我的肉!”
行商自然而然顾不上故事,他想跳脚,却有比他更高大的男子走上前来揪住了他的衣领。
“继续说。你在荒原上,看见了谁?”
虚无的眼窝,空洞的眼神里燃起的是另一种火焰。行商不是看不见,但他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突然暴起的疯子,不过如此。
“看见的是……一个、呃,魔法师、老爷……人族的……”
酒馆外的父子在行商被丢在地上的同一时间踏入了屋子。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是几乎全员都失落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
“……放过他吧,”有人重新跌坐回椅子上,“瓦内莎,他说的故事里,并不是——”
被称作“瓦内莎”的妇人散乱了头发。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推开捧着半颗土豆的少年,也看不见她哭泣的女儿,只是扑到行商身边:“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魔法师,被吃掉的魔法师活过来了,是吗?”
土豆滚进脏兮兮的肉货里,寒风再次呼啸而入。
少年撇嘴,不满地站在父亲身旁。旁边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如变戏法般,那些失落又回归恐惧,促使他们争先恐后地再次冲到妇人身边,要堵住她的嘴。
“我就知道!她也是魔法师,她也会活着!”
妇人笑着,缓缓地站起身来。她的女儿已经不敢再哭泣,生怕这满脸恐怖、陌生的母亲瞥见自己的身影。扑向妇人的村民也都愣在原地,只看着妇人伸着双手,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抓挠起自己的脸颊,在那之上,早已满是眼泪。
“我就是知道!死神复活了她,要她来向我们寻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要来捂我的嘴?”瓦内莎环视一圈,她的笑声从未停止,但她的眼睛里,其实早已装不下任何人,“你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
她疯了。少年在一旁看得直起鸡皮疙瘩,只好踮着脚跟父亲咬耳朵。我们是不是吃不到汤了?
男人看着儿子,无奈极了。
这孩子知道自己是学习医术的医生,自然也就瞧不起魔法一派的治疗术。他们一路走来,吃过不少拒医的苦头,也让儿子对魔法师们的印象拉到了最低。
这里没有无药可医的病人。男人重新看向场中的村民,那个大笑的妇人已经从尖锐的质问转为了痴痴地自语,周围没人再阻拦,这个村子中掩藏的、最深的病症正缓缓于他们面前展开。
“蛇尾皮1克,哈哈,我们要上哪里去弄到蛇尾皮?蜂刺5克,呵呵,能有谁为我们收集这毒物?蜂蜜一盎,橘丝一盎,它们究竟是为了调味还是病症?”
少年拉了拉父亲的衣袖,他听见了耳熟的药剂配方。
男人按住自己的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前两个要先磨成粉后再拌入后二者,这样治……母亲的久咳才算完全根治……算了,前面的你不用管,方法一定要记下来——我记下来了,我真的记下来了。我不识字,但我记下来了。”抓挠已让妇人的血溢进了指甲里,“我不知道,大家都记下来了,是我们弄错了什么吗?有人,有人为了去找用完的材料,死了,他的血流进我们喝的水里,牲畜也被毒死了,您、您并没有给我们救他的配方……”
“您,您算好了这一切吗?您是如此的、如此的了解我们,每一个人的喜好,每一个人的性格……您不在小屋里,我们找疯了您,我找疯了您……即便如此,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丈夫的尸体被埋到荒原去。大家都说是您诅咒了他,啊……不对,我知道,您诅咒了我们所有人。”
诅咒。
笑声随着这个结论而终止,取而代之的是妇人捶胸顿足的哭号、众人的灰败叹息与一句话都不敢说的行商。
这或许是一场复仇。
医生和他的儿子回想起他们刚刚拜访村庄时的景象。
或许是在路上见到的、攥着配方的死人。
“那些宝贵的配方怎么就不值钱!那些行商不信我们,那些反悔的匪徒气冲冲地砍掉了哈亚杰特的鼻子、放干了他的血……”
或许是村里几乎没几只牲畜可活。
“我们的水源再也没干净过,庄稼死了,牲畜也是,孩子也……”
或许是这病态般的依赖?这偏执的坚信?这哑口无言的悔恨?
“您不肯原谅我们。”
妇人的脸已经残破不堪,血落在地上,她还想再抓,被人抱住了腰。是她的女儿。
“母亲……别再……”
“放开我!你不明白,是她不肯原谅我们!她活着,要和那些死神一起看着我们走向灭亡!”
“心病。自然无药可救。”医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德尔,去保护好那个孩子。”说着,他动身,又招呼起那些周围的村民:“都还愣在这儿做什么?!”
少年听话地上前去,妇人已经半只脚踏入癫狂。他躲过对方的长指甲,把泪汪汪的女孩抱走到一旁。那些村民从哀怨中回神,他们拉住妇人,好几个人被抓伤后,只好用布条先将人捆起来。
医生上前去给妇人查看伤口,除了颤颤巍巍收拾自己的货品的行商外,酒馆里再次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
沾着酒精的棉球点在妇人的脸颊上。她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并未好转,只是少了激动,多了些恍惚。
“您是医生吗?”
少年紧张地看向他父亲,生怕父亲受伤。
“我是。”
“可是您并没有尖尖的耳朵,也没有绿色的眼睛。”妇人有些困惑,也从那份癫狂中多了些疲惫,“也没有光着脚……”
“医生并不指特别的一位。”男人将染血的棉球放在桌上,再次清理伤口中的泥沙,“我看到有人受伤流血生病时,会选择包扎、治疗。你可以将这样的人都视作医生,也可以不必。”
妇人点了点头:“那么我认识一个医生,你不是她……但你很好,你也和她一样是个好医生。”
对话到这里,少年翻了个白眼。他父亲当然是好医生!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医生了。她看上去只比我大几岁,就像您一样,我亲眼看到她让一个倒在路边吐白沫的家伙站起来,她不要钱,却没有鞋子穿。”妇人絮絮叨叨起来,“我跑了很久去追她,没追上,咳嗽的病却犯了。那个时候天黑黑的,我听见不远处有野兽在叫,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她回来了。”
“她好像从没说过她的名字,但当我在那个黑夜里哭喊着‘医生’的时候,她的确回来找我了。她帮我赶走了那些野兽,带我回村里,给我和我的母亲看病。她真的很好。”
在村里住下的“医生”;给所有人看病的“医生”;样貌没变化的“医生”;被人猜忌的“医生”……
“医生走的那天,她扔掉的枫树叶子……我……保存得……很好……”
绷带贴在快抓烂的脸上。男人站起身,一旁村民扶着昏睡过去的妇人,拘谨地看向他:“费南迪斯先生……”
“送她和她的孩子回去休息吧。今夜你们也都很累了。”费南迪斯医生收拾起自己的工具包,又呼唤自己的儿子,“德尔,去要一个晚上的住房。先生,如果不介意,让我帮您看看您脸上的淤青。”
“知道了。”少年提起他们的行李往酒柜走去。
一旁受难的行商也挪过来,叹着气露出脖子上那块混战中不知是谁突袭的一拳。
酒馆这下算是真的清静了。
“所以,这群发疯的村民说的医生究竟是谁?”
行商捂着脖子,在淤青检查中龇牙咧嘴。
“被他们杀了吗?天杀的,这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住店后,少年也问他的父亲这个问题。因为显然,那位魔法师医生就是这个村最大的心病。
“是谁不重要。德尔,你时常看我给病人写药剂配方,你觉得我那些药物的材料是从哪儿来的?”费南迪斯医生给儿子盖好被子,揉揉他好几天没洗的头发。
“野外采集,店铺购买……然后自己调配。”
“你觉得那些材料怎么样?”
“啊?如果我要和您一样成为医生的话,我会很熟悉它们的。”少年红了脸,“但继承您衣钵的人是弟弟……您说过我可以去……”
“是的,你是门外汉。那么你觉得那些村民呢?”
“他们也是门外汉……而且觉得魔法师医生的配方很值钱。”
还有点犯困的少年忽然睁大了眼睛。
“啊。”
行商没得到答案,收拾了东西就匆匆忙忙连夜跑了。他或许会想自己踏入了一片谋杀之地,野兽也好,死神也好,什么都赶不上人心的可怕。
但那位魔法师医生究竟死于谁之手?
如果行商的故事是真的,那么那位魔法师医生是否也遇到了死神,也已经复活?
那位魔法师医生,是否已经回到这片村子附近,静静地等待背叛者们最后的结局?
讨厌魔法的少年难得为了魔法师苦恼得睡不着觉。
“睡吧,人有的是肉心,不管是魔法师,还是我们普通人。我们都一样。”费南迪斯医生拍拍儿子的额头,他望着窗外的夜色,更远处的迷雾荒原附近,隐约有一个黝黑的小屋轮廓。
父子俩很快在一阵喧闹的清晨被吵醒。
微亮的天空下,人们举着灯,大声呼喊“瓦内莎”。
名叫“瓦内莎”的妇人不见了。
自丈夫被毒蛇咬死后,她便与女儿相依为命。她的女儿晚上受了不小的刺激,半夜惊醒,却找不到母亲的所在。所幸的是,似乎是瓦内莎离开得匆忙,她没有穿鞋,泥泞的路上留着她的脚印,竟直直向迷雾荒原而去。
“她真是魔怔了!就算行商说的故事是真的,‘医生’她也不是那个什么魔法师老爷!”村民们知道现在什么事也没法再遮掩着说,举着油灯跳脚,“她,唉,她一直在想,她和她不该变成现在这样……我们——”
“你们也和她没什么两样!”
说话的是少年德尔,这次他跑在他父亲前面,穿着单薄的衬衫,因为睡眠不足气得脸颊发红:“你们都做了亏心事,那个瓦内莎是被愧疚压垮了,而你们全都缩在她身后!只要你们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诅咒’就会永远挂在你们的心头!哼!灯给我,我去找!”
费南迪斯医生赶到时,他的儿子已经跑没了影,留下一群束手无措的村民。远空传来悠扬的兽声,荒原的迷雾随初露头角的日光而单薄些许,露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点。
——
“我想称呼您姐姐。可当我比您还高,比您多长出些眼纹的时候,我该怎么称呼您?”
女人流着泪游荡。
“您和我们不一样。有时候我真的感觉,您也不想和我们一样。我很害怕,医生,我怕您离我们而去。您总是耐心地听每一个人说完想说的,不管过了多久,您都没有忘记。”
有黑色的牧群穿过她身侧,没有谁搭理她那些无厘头又语无伦次的述说欲望和眼泪。
“渐渐地,有人说您很可怕,说您故意来掌控我们的秘密。哈亚杰特指着您骂,您看向了我……啊啊,我其实很高兴的、因为我是您在村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我想让您也向我诉说心事。
“可您没有。您依旧做自己的事情,您不曾为我与他人有一丝动摇。哪怕您已经知道是我放纵了谣言,哪怕您知道我和恶言恶语的人们都站在一处。”
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女人哭诉着,说她那些越发惊悚的独白。她朦胧的泪眼里瞧见一片花海一样的东西,像极了她回忆里初见那个人时的样子。而她最后一次去见那个人,是一座破败的漏风小屋,地面上全是血,主人不在——她想救自己丈夫的心才彻底死了。
“您该和我们一起,您该和我们成为一样的人!您该是个刻入骨血的好人!您……您为什么要走?”
是爱还是恨?繁杂的思绪充斥女人的脑海。她又走了几步,被黑兽绊了一跤,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不过她也没能继续走多远,那些故事中的黑色死神虽然不会伤害普通人,但依旧被她的动静惊动,成群结队地开始向荒原更深处跑去。
女人被推搡,被撞翻,被踩踏。最后她勉强拉住了什么,冰凉而细腻,她抬头,发现自己正牵住了一只破碎白皙的、女性的手。
再向上:这是位浑身赤裸的女性。她的四肢与身躯都被盎然的野花花簇经络撑开又紧密连结。紫色的短发随微风飘扬,苍白清秀的脸蛋上镶嵌着两颗无神的绿石,她的尖耳朵更是让女人咽下那些长篇大论的抒情语。
“医生……”
指责无法再说出口,怨怼也无从发泄。
女人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但现在,她早已被兽潮淹没过一次,她所见到的医生,也不再灵动鲜活。
医生,似乎只是一具尸体。
“对不起……我宁愿您骂我们,我宁愿您愤怒、失望。可您只是不再在乎我们了。您放弃我们,放弃我,那么为什么那天晚上,您会回头来救我?”女人的眼泪打在她自己抓的伤口上,刺得生疼。她的注意力全在尸体上,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草垛里有个神色复杂的少年。
人是喜欢大群的。
少年德尔想。
喜欢同化,憎恶异样。或许在女人看来,她的确是喜爱着“医生”的。为此,不管如何,将“医生”拉入自己的一方就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哪怕用诋毁、用他人的贪婪、用武力。她宣扬着爱,试图摧毁对方的自我。
她喜欢的是她的自我吗?还是对方手里的技术与利益?
或许两者都有。
忽然,一个微冷的声音响起来。
不是女人,当然也不是少年。黑死神的牧群离开后,这片空旷的荒原上,是尸体开了口。
少年连忙爬起来想从草垛缝隙里瞧一眼漩涡中心的魔法师医生。但他望过去,却只有女人发愣的背影,和她那背影后偶然被微风吹拂的一缕紫发。
——
牧群走了很远。
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是终点。
有什么惊扰了牧群,离去时,“我”被黑色浪潮冲刷了下来。
“我”看向那双手,伤痕累累,停止在身上的时间却开始缓缓流动起来。脑海中有图像被重新拼凑,甚至微微张口就能得到眼前人的名字。
“我”会是谁?“我”曾有怎样的过去?
蹲下身,“我”才完全将面前人看清,一个脸上有伤的女人,满脸泪痕,述说着伤心过往,嘴脸却一如既往无耻的女人。
“我”看着记忆,也看着自己残破的躯体发问。
她想要什么呢?
不重要了。给她吧。
——
“瓦内莎。”
<看,我不了解你们,我也不需要你们。>
温柔的白光汇聚在女人受伤的脸上,尸体脸上的绿石重回了她看不懂的光彩。
“这是你亲手拥抱的苦难。”
<我的挣扎已经到此为止。我的研究只剩最后一步。>
“我治不好你。回去吧。”
<永别了,瓦内莎。>
少年德尔又听见一声嚎哭。
当他跑向女人时,那里又不再有其他的谁。而女人脸上的伤疤,一条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