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太一的奇迹。万物本是太一,借由分化从太一创造出来。
——咒文取自《翠玉录》
最后一笔。
我跪坐在地上,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画满的密密麻麻的咒文与法阵,这就是数日不顾吃喝睡眠的成果。放在以往,我或许会欣慰,会小小的夸赞自己的作为,但今天于我而言,将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走过了今天,我穷尽手段换来的东西就将给予回报。亏空的身体后,只有这样的信念赋予动力。
“下一步……咳、咳咳!”
下一步,走到那些咒文的最中心去。
可仅仅是挪动发酸发麻的腿,就足以让我在飘忽的重心中摔在地上。紧接着,一股恶心眩晕感又跑来纠缠,无形的恶棍捣烂了我的胃,要我吐出子虚乌有的食物。
“……”想着不可使污渍弄脏了地板,我捂住嘴,额头用最后一点力气点在地上,好接住那些时不时从咽喉涌动而出的血。猩红落在手中,染上手里的石墨笔那乌黑的粉尘——长时间的书写几乎僵化了我的手指,就连简单的放下也不再能够做到。就像是听见咳嗽声那样,我的居所外传来了第二波魔兽的嚎叫。
我知道,我知道。
吐出的血块猩艳刺眼,一如不远处的木桌上,那块伴我多年、明亮而富魅力的石头。追逐红石的人,也必将被称为“魔兽”的怪物追逐。
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若不是施下过防御的术式,它们也会破门而入,啃食我的肉,踏碎我的骨。但现在,它们潜伏着融入夜色,像在等待我的死亡。
“……”
赶紧开始吧。
再度站起身来,我最后一次打量这间承载着数年回忆的小屋。角落里是我捣药用的研磨钵,背靠大捆尚未来得及晒干的绣线菊。几套没什么样式的外衫堆叠在书桌下,血污腥味浓烈。其他地方则全被书与笔记占满,再没别的情调可言。
月升起来了,借着光,有些时候没擦拭的玻璃窗用夜色映照出我的模样:啊哈,一个浑身都画着魔法纹的半精灵。
“Quod est inf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superius……”我张开干瘪的嘴,低声念起繁复的咒文,眼睛却迟迟未从自己的脸孔上挪开。外人总是称我冷酷无情、默然刻薄,但今日,我难得有些多愁善感——仿佛从今以后,我将失去看见自己的权利。
最远处刻在墙壁上的纹路已经开始跟随咒文而泛起光辉,我的头发飘了起来,裹挟不知何处刮来的风。魔兽的嘶吼更近了几分。
我不管那些,我不在乎。
我只想得到一个自孩童起就求索不止的答案。
“Et quod est sup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inferius, ad perpetranda miracula rei unius.”
多年来的夙愿,几十年的研究与挣扎。引我入门的人早已入土,合眼前拉扯着我的衣袖悲叹红石的代价。人族敌视我,精灵轻蔑我,当他们指着我辱骂我的父母乐得媾和好诞下魔鬼时,我却也不明白这两位血缘之人是何模样。平凡之人惧怕未知与魔法,懂得法术者又痛恶同类。我不自傲说走过许多地方,只为这片辽阔宽容的土地上并没有什么留给我的容身之所、只为这繁荣昌盛的文明下并没有什么赠予给我的立足之名。
“Et sicut res omnes fuerunt ab uno……”
我张开双手,任凭逐步向中心、我所站立的位置发亮的光辉呼应我手臂的魔纹。十指连心的痛楚随之而来,被呼唤的元素从咒文中涌现,将汲取的血液倒流向四周的刻痕。
因此我想要知道。
某一日在一座南方的村子边,一个困于病痛的小孩拉住我的衣摆,唤我【医生】。我看着那个孩子长大,作亭亭少女,作贤惠妇人;我看着当地人热衷制药的配方,渴望财富,又畏惧毒物;我看着他们需要我,厌恶我,防备我……我在谋杀中离去,才迟钝地发觉这里原来并无什么特别。
“……meditatione unius, sic omnes res natae ab hac una re, adaptatione!”
哪怕我知道前方是吞噬欲望的恶兽,也知道前赴后继的人如此之多,身消道死的人也如此之多。
可那样又如何?
我已是血人。
我已皮开肉绽,即便如此,我咬烂了嘴唇,抬手,虚空画图,终于用气音吐露出最后一词。承接我已落的呼唤,耳边响起了未知的声音低语,紧接着众生呼啸,万元归一于此,凝聚的纯净辉光令屋中明亮如白昼。而这白昼中,沉寂在桌面的红石陡然苏醒,轻巧剔透的晶体漂浮于小屋的中央,工艺裁切的截面却没有照出我的影子。
“……?”
我没有时间错愕,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
咚。
血液的抽离让我不再有力气站立,我再次倒在为自己刻画的圆阵中。被呼唤的元素灵还未离去,越发缓慢的喘息中,我头一回能够用肉眼捕捉到祂们的存在。祂们于我身边环绕,托举我的魂灵飞跃了红石与屋顶,好让我看见界外的兽潮。
可除了兽潮,我看见了以泪灌溉的海。
我看见这世界山不再是山,水并非是水……如吟游诗人钟爱的指代与深邃的意象,绝艳多彩,精妙繁茂。
那是我要的答案吗?
“咕。”
元素灵在我发问时便将我从高空无情抛下,祂们各自离去,窃笑于耳畔回响。直到比血阵还要灼热的血水盛满我的眼眶,视野的黑暗第一个迎接我的坠落;直到白烟弥漫烂肉灼烧,失去咒语的喉咙第二个以尖叫欢唱我的坠落;直到躯体脱力骨头粉碎,寸断的神经第三个捧出痛苦终结我的坠落。
一切来得太快,这坠落实际上不过几秒,红石碎如烟尘,为我崎岖的身体撒上一层暗讽的哀幕。发生了什么?
我的答案是?
我的代价是?
我的下场是?
“——”
最后一点魂灵的星光逐步微弱下去,没有时间了,我却还未能得知所问的一切。魔力波动早已冲破了屋子失去桎梏,等候多时的怪物未动,荒原的野兽却无邀前来。腹腔中,某个部位的内脏似乎被尖牙挑起,我的思绪也好、回忆也好,全都与这袒露的脏器一般,在遥远处某个不明的窥探中,随魂灵死去。
不知从何时起,莫芒意识到青春已是一场遥远模糊的梦。
她已经过了20岁生日,虽然啮齿种的衰老并不能从外表上轻易看出,但她确实发现,自己对许多事情力不从心了。
啮齿种这一短命的可怜人种,寿命对她们来说就像是一座大山——她的朋友在出生后的第41个冬天死于衰老,而她故乡里有着“长寿之星”称号的老人也才活了67岁。
莫芒并不是同族们那样安于现状,一辈子都蜗居在拥挤的城镇中醉生梦死的人。她在6岁刚成年那年,就离开了城镇独自冒险,而在聚居地外的所见所闻,对她造成的冲击影响了她一生的观念。
“长生”
她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的时候,正抱着一杯草莓啤酒。当时她只把这个词当做酒足饭饱后的笑料——怎么可能有人能活上百年?她的亲朋好友、邻里街坊,大多都在四五十岁的年纪归于永眠,就算是侥幸长寿,也不过才能活六十几岁。
但是在之后,待她走出自我封闭的城镇、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生灵之后,“长生”的分量越来越沉重,这词仿佛一把锐利的尖刀,直直刺穿了她的心脏。
长生?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尖耳朵的能随随便便花几十年迅游
凭什么那些人能嬉笑打闹着度日,挥霍大把时间,而不用把它们精确分配给自己的工作?
凭什么她、她们啮齿种,就要在忙碌五十年后归于尘土、就得受到这般速死的诅咒?
看着那些三十岁还尚处幼年、百岁还正值青年的种族,莫芒嫉妒着、痛恨着、质问着、最后满心怒火徒留伤悲。高天之上的诸圣回应她的只有沉默,但匆匆过客们留下的嬉笑缺直刺心头。
她离开了故乡。离开了这片封闭的土地,她知道,倘若再与她的同族们醉生梦死,她剩余的生命就真的只能在碌碌无为中烟消云散了。
收拾行囊,拥抱未知,她所见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她看到了魔法师的指尖迸出火花、她看到了蒸汽机轰鸣的运作,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太过短暂,剩余的时日远不足以她迈步远行。
于是她开始追求长生。
悲喜爱恨杂糅在一起,被莫芒咀嚼着吞下,而后孕育出执念——仅仅是执念,对长生的执念。
她接触了魔法,她知道了魔兽,她也看到了人造种是如何诞生、又是如何被魔兽撕碎的。长生的代价过于高昂,仅仅是寻找它的蛛丝马迹,她就已经奔波劳累,终日忙碌。
游商、植物学家、旅者、魔法师。凭借着努力,她积攒起家当,也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标签。但她自己知道——莫芒·冬青果,从来只是一个狼狈地在死神镰刀下翻滚逃窜的老鼠。
在听闻那些半真半假、离奇诡幻的传闻后,莫芒踏上了那条前往米拉克附近的船。仿佛只要到了那个地方,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她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寿命、到了哪怕40岁也能蹦跳着采摘浆果、在夕阳下起舞一样。
一条明轮快船载着她,开往那片未知的土地。
新锐蒸汽机动力澎湃,明轮桨叶在波涛中低沉吼叫,这条新时代的伟大发明带着她的美梦,在大海中无畏远航。
离岸时的璀璨烈阳如今已然西斜,血红夹着赤金缓缓没入海浪背后,细碎的光闪耀着,在波涛上沉浮起舞。甲板左右摇晃着,仿佛婴儿的摇篮,那暮色前残存的太阳余晖,为一切都披上了温暖的纱。
莫芒凝视着天边,云腾雾起,恍如层峦叠嶂,缥缈的云翻涌着,如伟岸神明身着华丽裙装,踏出磅礴舞步。
她加入了这支舞。海风是她的舞伴,浪鸣是她的伴奏,有节奏的桨声恰如一支三拍舞曲。闭上眼睛,随着甲板的摇摆而旋转、跳跃,就像是在十八年前,成年礼晚宴中她跳的那场优雅舞步。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无论是发酸的后腰还是逐渐跟不上拍子的喘息,都在无声的为她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而悲叹。在她擦掉额头的汗珠时,才意识到,无情的时间竟已从她身上夺走了那么多东西:她的青春、她的活力......很快,就连她的生命也。
但好在,她还剩下野心,她还看得清字、还提的动笔,还能研究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老术式,还能探索那些两世之间的玄妙奥秘。
青春确实是一场遥远的梦,远到儿时玩伴的面容只剩一片模糊。
她还有机会,待到她走下船舷、坐上马车、抵达那座闻不到海风的小镇的时候,才能知道时间是否仁慈地为她准备了那份她执着渴望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