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dow,麻布要用完了,去镇上的时候带两匹……不,你能拿多少就带多少,钱应该还够。”
“Shadow,记得给园地里的土豆番茄浇水,浆果那边最近没有检查虫害,记得也去看,有问题就老样子。”
“Shadow,上个月跟你说的魔法……看起来已经会了,下一本已经放在你床头了。”
“Shadow……这里的东西你怎么处理都可以……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别回来。”
Shadow……可是Shadow,你要到何处去?你的容身之处究竟在何方?
形似母亲的身影凝视着自己,那和自己不同的,宝石般的金色眼眸,有着明亮的光。
和真正的母亲并不一样。
……
阴影睁开了眼睛,那如同金线勾勒的眼眸,很是普通地盯了几分钟近在咫尺的天花板,然后微妙地皱了起来……原来脸上跑过了蜘蛛。
也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梦境”,只是今天的尤为清晰,抽离出来确认现实花费了比预期多的时间,当然,这不重要,毕竟今天醒来也不是为了思考这件事,只是久违地梦到了这样的母亲,甚至还会涌上一些难以言喻的思绪来。
春日节的到来也给阴影送来了突然的休假,虽然本就不算忙碌,但有很多人都有自由支配时间……那就另谈,至少,在人际交往之类上会充满……“更有趣的事情”,当然记忆里同僚们的鸡飞狗跳,它一般只是去看戏的,不过盛情邀请它加入混战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这方面也不是第一回了。
但是暂时,总之,是暂时,它还没有这个打算。现在这会还早,距离正式开始还是有相当的时间……在很多人忙于筹备,或者已经提前开始了自己的今天的行程的时候,阴影决定先不管今天最终打算做什么,而先去散个步。
来到镇上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谈不上非常确定的时间流逝,伴随着总是喜欢仗着黑而上夜班这件事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也有好一阵没看过白天时候的情况了,拿出了有些日子没穿的日常衣服,阴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生疏地扣上领口的扣子。
稍微绕开忙碌的人们,沿着最初来时的小路往外走,在经过商区的时候倒是往里看了几眼,可以看到来到此处的商人,赶早的商人们总归是到得多的,相比之下自己起早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偶然,毕竟也谈不上习惯早起……不如说相比常人,需要的休息时间可谓是少得可怜,但姑且还是保持着普通人生活的节奏维持着日常,毕竟就算一直醒着也没有能做的事情。
回忆着前两天从书中看来的植物的种类,思索着昨天在屋外拔下的杂草的种类,这个时节会有什么样的浆果?从条条框框的思维里捕捉些许的线索并串联起来,等到面前出现了大面积的障碍物而不得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抵达了相当距离的位置——城镇的边缘。
从正前方阻拦自己去路的白树边挪开一步,再往城镇外看去,这会暂且还没有魔兽出现的踪影,但不排除一会就过来露头的可能性,姑且又核对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早春的早晨还带着明确的寒意,连带着白树也还有着清晰的冰冷的气味,大概是冷凝的露水混杂着土壤……还有折断的草叶,说不出所以然的混合起来的,经常被形容为自然的味道。
阴影略微俯下身来,往地上的草丛略微摸索,一边试探着手头的触感一边确认着范围,姑且找到了相对干一些,不那么彻底弄脏裤子的位置,靠着背后的白树随便地坐下了。
阳光在树荫的缝隙里撒下了细碎的光点,地上散落的白色落叶也在草皮上显得斑驳,随手拈起一片来对着光线看的话,好像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换成其他散落着的花瓣也差不了多少……花瓣?
阴影有些迷惑地轻微用指尖捻了几下手上的花瓣,不是什么脱落的嫩叶,仰头视线范围里,覆盖着视野的是本该不是这个时节出现的花朵,在白色的轮廓里穿插开放着零碎的白色花朵,未开放的花苞略微压低了枝干,随着偶尔穿过的风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后就突然停止了。
从外界的寒意一下变得像是同化了意识上的冰冷,贯穿四肢百骸那样的彻骨,不存在的生理构造发出的喧嚣显得更加刺耳,凝固的、停滞的,明明并没有跨出一步,但是仍有无法言喻的危机感渗透进来……
然后也许过去了仅仅只是几秒、几分钟……不知道,也许没有人注意过,那阵脱离现世的感触就从身体里啪地抽离,留下了从头到尾表情都没太有过明确变化的阴影,保持和刚才差不多的姿势,坐在树下,仍旧捏着那片花瓣,只是手上那片近乎是要被捻烂了,析出了透明的汁液。
……
凝视了一会手中的花瓣,阴影有些困惑地歪了一下脑袋,异样的蛇形下颚略微张开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手中的花瓣就被随便地丢进了嘴里,稍微发出了疑似咀嚼的声响,阴影的眼睛就又皱了起来。
并不是头牛没法对这种味道乐在其中,但是根据记忆里的味觉,味道并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跟这部分没什么关系,那就……
阴影起身掸了掸裤子,没在树下坐很久就遇到这种明显不太对的事情确实有些出乎……预期,但是看起来至少还有些时间,不是一日就足以发生什么巨大变迁之类的可怖事件,它需在意,但不是全部投入其中。
它向着来时的路走去,但这次就不是回家了。
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太一的奇迹。万物本是太一,借由分化从太一创造出来。
——咒文取自《翠玉录》
最后一笔。
我跪坐在地上,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画满的密密麻麻的咒文与法阵,这就是数日不顾吃喝睡眠的成果。放在以往,我或许会欣慰,会小小的夸赞自己的作为,但今天于我而言,将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走过了今天,我穷尽手段换来的东西就将给予回报。亏空的身体后,只有这样的信念赋予动力。
“下一步……咳、咳咳!”
下一步,走到那些咒文的最中心去。
可仅仅是挪动发酸发麻的腿,就足以让我在飘忽的重心中摔在地上。紧接着,一股恶心眩晕感又跑来纠缠,无形的恶棍捣烂了我的胃,要我吐出子虚乌有的食物。
“……”想着不可使污渍弄脏了地板,我捂住嘴,额头用最后一点力气点在地上,好接住那些时不时从咽喉涌动而出的血。猩红落在手中,染上手里的石墨笔那乌黑的粉尘——长时间的书写几乎僵化了我的手指,就连简单的放下也不再能够做到。就像是听见咳嗽声那样,我的居所外传来了第二波魔兽的嚎叫。
我知道,我知道。
吐出的血块猩艳刺眼,一如不远处的木桌上,那块伴我多年、明亮而富魅力的石头。追逐红石的人,也必将被称为“魔兽”的怪物追逐。
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若不是施下过防御的术式,它们也会破门而入,啃食我的肉,踏碎我的骨。但现在,它们潜伏着融入夜色,像在等待我的死亡。
“……”
赶紧开始吧。
再度站起身来,我最后一次打量这间承载着数年回忆的小屋。角落里是我捣药用的研磨钵,背靠大捆尚未来得及晒干的绣线菊。几套没什么样式的外衫堆叠在书桌下,血污腥味浓烈。其他地方则全被书与笔记占满,再没别的情调可言。
月升起来了,借着光,有些时候没擦拭的玻璃窗用夜色映照出我的模样:啊哈,一个浑身都画着魔法纹的半精灵。
“Quod est inf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superius……”我张开干瘪的嘴,低声念起繁复的咒文,眼睛却迟迟未从自己的脸孔上挪开。外人总是称我冷酷无情、默然刻薄,但今日,我难得有些多愁善感——仿佛从今以后,我将失去看见自己的权利。
最远处刻在墙壁上的纹路已经开始跟随咒文而泛起光辉,我的头发飘了起来,裹挟不知何处刮来的风。魔兽的嘶吼更近了几分。
我不管那些,我不在乎。
我只想得到一个自孩童起就求索不止的答案。
“Et quod est sup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inferius, ad perpetranda miracula rei unius.”
多年来的夙愿,几十年的研究与挣扎。引我入门的人早已入土,合眼前拉扯着我的衣袖悲叹红石的代价。人族敌视我,精灵轻蔑我,当他们指着我辱骂我的父母乐得媾和好诞下魔鬼时,我却也不明白这两位血缘之人是何模样。平凡之人惧怕未知与魔法,懂得法术者又痛恶同类。我不自傲说走过许多地方,只为这片辽阔宽容的土地上并没有什么留给我的容身之所、只为这繁荣昌盛的文明下并没有什么赠予给我的立足之名。
“Et sicut res omnes fuerunt ab uno……”
我张开双手,任凭逐步向中心、我所站立的位置发亮的光辉呼应我手臂的魔纹。十指连心的痛楚随之而来,被呼唤的元素从咒文中涌现,将汲取的血液倒流向四周的刻痕。
因此我想要知道。
某一日在一座南方的村子边,一个困于病痛的小孩拉住我的衣摆,唤我【医生】。我看着那个孩子长大,作亭亭少女,作贤惠妇人;我看着当地人热衷制药的配方,渴望财富,又畏惧毒物;我看着他们需要我,厌恶我,防备我……我在谋杀中离去,才迟钝地发觉这里原来并无什么特别。
“……meditatione unius, sic omnes res natae ab hac una re, adaptatione!”
哪怕我知道前方是吞噬欲望的恶兽,也知道前赴后继的人如此之多,身消道死的人也如此之多。
可那样又如何?
我已是血人。
我已皮开肉绽,即便如此,我咬烂了嘴唇,抬手,虚空画图,终于用气音吐露出最后一词。承接我已落的呼唤,耳边响起了未知的声音低语,紧接着众生呼啸,万元归一于此,凝聚的纯净辉光令屋中明亮如白昼。而这白昼中,沉寂在桌面的红石陡然苏醒,轻巧剔透的晶体漂浮于小屋的中央,工艺裁切的截面却没有照出我的影子。
“……?”
我没有时间错愕,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
咚。
血液的抽离让我不再有力气站立,我再次倒在为自己刻画的圆阵中。被呼唤的元素灵还未离去,越发缓慢的喘息中,我头一回能够用肉眼捕捉到祂们的存在。祂们于我身边环绕,托举我的魂灵飞跃了红石与屋顶,好让我看见界外的兽潮。
可除了兽潮,我看见了以泪灌溉的海。
我看见这世界山不再是山,水并非是水……如吟游诗人钟爱的指代与深邃的意象,绝艳多彩,精妙繁茂。
那是我要的答案吗?
“咕。”
元素灵在我发问时便将我从高空无情抛下,祂们各自离去,窃笑于耳畔回响。直到比血阵还要灼热的血水盛满我的眼眶,视野的黑暗第一个迎接我的坠落;直到白烟弥漫烂肉灼烧,失去咒语的喉咙第二个以尖叫欢唱我的坠落;直到躯体脱力骨头粉碎,寸断的神经第三个捧出痛苦终结我的坠落。
一切来得太快,这坠落实际上不过几秒,红石碎如烟尘,为我崎岖的身体撒上一层暗讽的哀幕。发生了什么?
我的答案是?
我的代价是?
我的下场是?
“——”
最后一点魂灵的星光逐步微弱下去,没有时间了,我却还未能得知所问的一切。魔力波动早已冲破了屋子失去桎梏,等候多时的怪物未动,荒原的野兽却无邀前来。腹腔中,某个部位的内脏似乎被尖牙挑起,我的思绪也好、回忆也好,全都与这袒露的脏器一般,在遥远处某个不明的窥探中,随魂灵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