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流版:赤仙教圣女北上长安,利用实验测算出桃树的行动逻辑,假意接触纯秋获取面圣机会,参与桃花岛计划。
构史内容↓
1、赤仙会联合盐帮占据了自贡、乐山(嘉州)、泸州、渝州(重庆)。
2、皇帝献祭了蓬莱的血肉,现在返老还童了。
3、阳间的桃木(尤其玄都观)可以防仙桃吃人,只要速度够快
4、人的异化是可以斩断的。
·荆江
虽然才只是春末,但日头已经晒得厉害了。闻人俟蹲在船头,他现在看起来一副男孩模样,长发束起,一张笑脸被日头晒得发红,嘴唇却是苍白的。船老大看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圣女此前没有做过船吗?这长江逆行确实是有些颠簸了,近来天气也是愈发热了起来,要不还是先回舱内待着吧,不然恐怕不只是晕船,还要中暑哩。”
闻人俟只是摇了摇头,他确实头晕的难受,但在这儿吹着江风还好些,船舱狭小闷热,空气更加浑浊,恐怕到时候真要吐在船上了。毕竟有个圣女的身份,如此形容狼狈的话,岂不是有些丢脸?
船老大笑着摇了摇头,丢给他两个杏子,“这杏儿酸得很,你拿去吃吧,能压一压喉咙里的味道,咱们马上就要到了,接下来走陆路,圣女就不必如此颠簸了。”
这是一趟往长安的船,船老大是他们赤仙会的老熟人了,漕帮做苦力活的,最是需要盐的,只是官盐那样贵,贫苦百姓要吃盐巴自然是很困难的。而赤仙会自从几年前勾结盐帮暗中夺取了自贡的几个盐矿,就开始在百姓之间偷偷散播这样便宜的盐,那盐虽然看着不好,但是能吃就不就行了?都是贫苦人家,谁会计较这盐味道不够精纯,颜色不够白净呢?赤仙会正是凭着这招深入百姓之中,到如今才能裹挟了那么多的信徒。当然,仅凭这些想做什么大事是不够的,可若只是叫船工江上往来的时候捎上几个教众,自然没什么大问题。
·荆州府
虽说主要核心武力大多在益州(四川),但是赤仙会的总部却是在荆州的,如今两湖流域几乎已经是赤仙会的地盘,纵使官兵剿匪也多有受其恩惠的百姓愿意帮着通风报信。何况益州地处偏僻,要往来交通多有不便,那剑南节度使又是一等一的浑人,他治下的益州实在算不上安定,大贤师好歹是一教之主,把总部设在益州,那若是遇到什么意外,岂不可惜?
赤仙会的总部是一座貌不起眼的宅子,看起来与寻常地主宅院无甚么区别。而进入其中就大有不同了,虽屋子装饰十分朴素,但房中却与寻常人家不太相同,并无什么厢房耳房之分,而是通开大门,更像是一座衙门。只是往来的人并不穿官服,而是配有红巾。
大贤师的屋子在最深处的一间,屋外有棵高大的桃树,如今已然结了半数的鲜果,树下摆了石头桌椅,一道深沉的人影正坐在椅子上,他头上带着一顶斗笠,帽檐垂下黑纱与几缕红色的彩绸,叫人实在无法辨别样貌。武奎穿过几道院落,十分自然地坐在另一张石凳上,他随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一只仙桃,也不嫌脏,随手擦过桃毛之后就塞进嘴里,“大贤师今日怎么找我?我们盐帮已经按照约好的出人出力,这几个盐地也是抢下来了,不知道还有何贵安?”
被称作大贤师的男人声线低沉,“武帮主难道没有想过吗?我们拿了自贡的盐地,恐怕自此就要在朝廷眼中挂上名号了。毕竟益州的盐一年能卖多少银钱,恐怕你们盐帮比我更清楚吧,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鼓作气,连同嘉州、泸州和渝州一起握在手中。这几座城池若是到手,自贡于荆州便是触手可及之地,再不复此前鞭长莫及的情形。而那剑南节度使,兵将的钱粮都敢中饱私囊,若真的打起来,也不知道那些将士会站在谁那一边呢。”
武奎眉头一挑,他确实早对如今的情形有所意料,但是自己先开口还是赤仙会先开口,于最后的利益份配就有所不同了,他爽快地跳过了前头的内容,只问最后一句,“你竟也插手到了益州的守军之中?”
大贤师只是说,“某自然有某的手段,武帮主这是答应了?”武奎为人本就干脆,何况这也是他之前在帮里已然想好的事情,自然没有不应的。
·长安城
“圣女是收到了什么消息?”随行的信众将此前实验结果誊抄在一张白纸上,那如同蚊蝇一般的小字上历数仙桃树的种种异状,有些早在市井中传播,有些却是未曾为人得知的辛密,这都是赤仙会诸多手段,以钱财、以人脉、以人命一个个测算出来的。
闻人俟把从荆州远道而来的信丢入火盆之中,夏日里生火实在是热,她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却来不及擦拭,而是飞快运笔在信中交代京中情况,“大贤师来信说,嘉州、泸州、渝州已然被咱们收入囊中,若是咱们能早日做完这些事情,或许不久之后,就能在长安见到大贤师了。”
二人写完了信,闻人俟将一支被精心保存的桃枝放入一支木盒之中,枝上桃花未落,花开嫣然,还带着一股浓烈的甜香。她把盒子与信件一齐交给来使,“快走吧,长安不是要封城了,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待人走后,刚刚负责写信的信徒才出声询问,“圣女大人……那吃人的桃花,我们真要将它送到荆州吗?”
闻人俟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妖桃不好,所谓的蓬莱上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晓你心里难受,因着那桃花牺牲了教里的不少兄弟姐妹。但杀人的刀怎么会有罪呢?这桃花是用来杀那冥虚子的,叫恶人自相残杀,有什么不好的呢?”
·玄都观
“这些小孩偷了桃儿,观主却不曾管过,是早已知道阴阳桃木之事吗?”闻人俟捧着瓷杯坐在茶室之中,透过窗户瞧见了外边有几个孩童嬉闹着从树上摘下了几粒桃儿,他们并不是单纯的摘下桃子,而是仔细地给桃树唱了段祝词才动手,看着很是有趣。不过闻人俟却是早已知晓他们为何如此了,大贤师与这位观主有一些矫情,如今初临长安,朱邪表面上的资产不方便动用,要购置新的住宅也需要一些时日,他们这样的身份,难道还能在客栈密谋不成?那实在是不太方便。因此闻人俟就带着大贤师的信来玄都观暂住了几日。不过教主事务繁多,平时与她接触的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孙,眼前这位白翊就是其中之一,
“为何这么说?”小道长看起来确实有些困惑,于是闻人俟也没有拐弯抹角,“我前几日去了桃源,看见了桃树吃人的事情,虽然我侥幸没有受伤,却见到了一个小孩被假山擦破了皮,那孩子我在观里见过,也是常来摘桃子的一个。他本来是要被桃树捉了去的,但是却逃过一劫。我见到桃树在碰到他之后又收了回去,才晓得恐怕是因着他身上那枚桃核的缘故。”
“后来我又试了试,那桃树似乎对普通的桃树有些忌惮,但对这玄都观中的桃木尤为忌惮,如果身上带着桃树制品,似乎就不会主动接近了。”
白翊这才恍然大悟,“观主曾经是说过,万物阴阳相克相济,那仙桃为阴,而凡间桃木为阳,自然有些微薄作用。至于那桃树……百姓于观中寄托信念,以信念浇筑的桃树自然是有些不凡之处。不过观主说此事不宜外传,那些想偷仙桃做坏事的人,恐怕比会因意外而被仙桃所伤的人更多,也更可怖。”
闻人俟不言,这试图利用做仙桃这柄刀做坏事的人,她怎么不算是其中之一呢?
·桃源
纯秋已经是这月第四次来桃源之中了,自从得知桃树吃人的消息之后,沉迷于化虹传说的皇帝献祭得愈发频繁了。那些死囚们都等不及秋后问斩,已然成为桃枝下的祭品,或许应该感谢连大人的肃反活动,不然皇帝哪里有理由去折那几位银卡、铜卡的大臣呢?只是纯秋也并不觉得,那所谓的献祭到底有什么用处,烨灵帝看起来只是愈发疯魔罢了。
忽的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刺破了桃源的寂静。往来的民众已经非常习惯地迅速往边上一散,陪同纯秋来取桃枝的王焕荼神色冷厉下来,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纯秋没有看这样血腥场景的兴趣,但是恐怕之后陛下又要问起此事,所以脚步也不慢。
然而呈现在诸人面前的场景虽然血腥,却与他们所想不同。一个身穿白衣系着红绸的女孩儿手里握着一柄沾满了鲜血的匕首,那木质的短匕上沾满了鲜血,看起来是极为锋利的。一个中年男子捂住了自己的胳膊,在男人的手腕处有一道新鲜的疤,鲜血从空荡的袖管里滴答滴答地往下流,整个园子里的桃树皆是蠢蠢欲动,却竟然未曾动手!
待王焕荼砍断连接着地上断掌的树根,带着士兵们挥散了围观的百姓,那断掌显然已被桃树入侵了,新鲜的枝丫和花苞开得茂盛,断面处也长出了纤细的树根,可是为什么这次竟然有人活着呢?两位大人还不曾审讯,闻人俟便已经主动交代清楚,也是这个时候,纯秋才惊觉那个女孩子竟然是个盲人。自称闻人俟的女孩说,因为目盲的缘故,她从小耳朵就很好使,刚刚就是因为听见了桃树的声音,才急中生智斩断了树枝,用的刀子是普通的桃木做的,在玄都观开过光。
因为今天的事情,纯秋不仅带走了一支桃花,还额外带走了一个女孩去见烨灵帝。烨灵帝对盲人小女孩非常信任,觉得有了她之后,自己的献祭活动更是多了很多保障。在一次武安公主面圣之后,烨灵帝叫她到跟前来听听桃枝(冥虚子断肢)的声音。闻人俟困惑得表示,自己在桃枝里听到了血肉脉动的声音,这真的是桃树而不是人的血肉吗?还是说,陛下打算拿这“人”献桃花呢?
烨灵帝听得此言,一把火在心中烧了起来,冥虚子是什么品级……献祭她又能获得什么呢?
他果真这样试了,而冥虚子的血肉显然比普通的岩卡铜卡银卡要更有作用,在闻人俟下一次面见陛下的时候,听到的已经是少年是声音。
皇帝对此非常高兴,但只是返老还童还不够,他想要更多冥虚子的血肉,因此果断把这个好用的孩子塞进了去蓬莱岛的船。
周拂桢牵着马,一步一步地走在长安的街道上。
今日早些时候,自己进了驿站,借连总戎的信件要了间下房——这几个月来朝廷不知出了何种事故,官员或升或贬,在外的进京,在京的出外,这一番热闹下来,倒使得驿站自开国来未曾这般爆满过。驿站非是一间高楼,而是数个连在一起的街区,凭着入住者的官位大小以白墙画出大大小小近百个院子来。在院落深处是上房,周拂桢未曾见过——以他的身份地位,莫说住进去,就是看一眼也是万万不可的。他只知道有几处连廊通往那一些个僻静的院落,内处大得好似一处府邸,莫说书房餐厅,甚至有一整个置有假山流水的院落,供那些出行时前方举着“肃静”、“回避”,后方举着万民伞的大官们休憩会客。至于下房,不过是一些只够放得下一两张床的狭窄小屋,开窗便对着喧闹的大街,说个梦话都能被街上买汤饼的人接上话。
周拂桢将那头完璧归赵的劣马交予小厮手里,几番叮嘱这马近来奔波了千里路,须得多喂些豆饼,养一养这劣马的身子,也不知那小厮听进去了没有。想来是没有的。周拂桢饮了一口驿站台上买的酒,又险些吐了出来。为了这许多客人,连酒里掺水都不算了——已经是往水里掺酒了!他悻悻地饮着淡酒,心想明日得出门打听一下连总戎的住处。自己前去霜原出使前,对方正忙着升官的事宜,自己一去月余,想来已是披了新的官身,也不再住这一处挤人的驿站了。
想到自己投靠的连大人已升了官,连仍是白身一个的周拂桢也不由得扬眉吐气起来。想来自己这一步棋走得极妙,有一处投靠总比朝中无人要好,如今只要自己肯豁出命来,总能换上一两个官做的。想到这里,周拂桢又忍不住啜饮这马尿似的淡酒,果然又差点没把酒吐出来。明日——他想着,若是自己这位新投靠的上司看得中自己,恐怕明日上午便会派亲兵或伴当前来寻自己。不过自己毕竟还是新人,按朝野的规矩——得自己先去寻人拜访,才能显得自己对上峰的尊重与挂念。不若今日便放出消息,称自己在寻人如何?这下倒是将尊重做了个十成十,谅再挑剔的腐儒也挑不出自己礼仪上出了什么错。
于是周拂桢当下便将手中那碗越喝越想吐的淡酒搁在桌上,向着刚与什么人攀谈完的小厮走去。“劳驾!”周拂桢打着招呼,“烦请您一件事……”
“客官,可有甚事使唤小的?”小厮将巾子往肩膀上一甩,对着周拂桢拱了拱手。
“请您打听个人。”
“嗯。”小厮站定了,努了努嘴,周拂桢当下把准备好的铜钱递上。小厮掂了掂,见着上边阳刻的“天顺”二字被磨得锃光瓦亮,心下知道是分量十足的旧钱而不是成色更差的承和通宝——先帝时铸的铜钱用料扎实,铜锡有九一之数,而新皇所铸承和通宝成分不到八二,所以这新钱反而远不如旧钱来得紧俏了。小厮乐开了花,对着周拂桢点头哈腰:“您请问,您请问……”
“你可曾听闻连子仪——连总戎的事?”
“可是近日里高升那位?”
“正是,正是。”
“先生来得不巧,那位大人升官后便不在这里住了。”小厮憨厚一笑,擦了擦铜钱,将其塞进了腰带里。
“大人搬出去后,可有说去了哪里?”周拂桢连忙将手伸进袖中再掏几枚铜板出来,可这时又有人大声扯着自己名字呼喊起来:
“周拂桢——可有人见着周拂桢?我家大人请。可有人见着——”
周拂桢连忙迎了上去。身后的小厮见自己拿不着第二份铜钱,立刻拉下脸来,啐了一口,悻悻离去。喊叫那人身着号坎,未着甲,想来是哪位大人派来亲兵前来。周拂桢心下一动,难道是连大人听闻自己回了长安,立刻派了亲兵前来?——但自己不过一位刚刚投靠的小小幕僚,哪使得动一位兵部尚书以这样的礼节相待呢?
“是周先生?”那亲兵似乎认得自己,顿时眼睛一亮:“真是周先生,您从霜原回来了!”
“可是连大人在寻我?”自己并不识得多少士兵——这么说来,这来找自己的必然是连衡派来的亲兵。周拂桢心中一暖,自己可算是跟对了人!常人对远行回来的幕僚,隔上一两天再寻人也算是姿态好的,若是一些无甚功绩的小幕僚,晾上个三四天也是常有的事。至于归来的当日便派人来寻?那便是一个十足十的招揽姿态,怎不叫人感动万分呢?
“是,是。连大人说您这次霜原之乱解得好,特地唤我来请您回去接风洗尘……”
“某奔波多日,实在不好见人!”周拂桢毕竟是个儒生,礼数这一点自然是不会缺:既然对方以礼待自己,那么自己也得以同样重的礼回敬对方。“还请稍待,我沐浴更衣完便一同前去。”
于是一番沐浴更衣,换上了新衣服的周拂桢便牵着马随着亲兵一同走在了路上。——那驿站果然没喂豆饼!周拂桢恨恨地想着。那马发着脾气打着响鼻,但好在还听周拂桢的使唤,踏着蹄子跟了上来。
“先生怎不骑马?”
“唉!某不善骑,之前路途颠簸,倒使我双腿疼痛不已……”
“先生若不能骑,小的去寻一辆轿子便是……”
“不可,不可!”周拂桢连忙拦下那亲兵:“岂能以人为畜?”
这话是先帝未曾继位时所说。大烨向来是骑马人多。马车——有,只是达官贵人可乘。至于轿子,自先帝那一句话起,便无人敢乘了。只是先帝的话在本朝不甚好用,于是禁令松弛,坐轿子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然而周拂桢心下已定,自己在连衡面前当做个无可指摘的儒生,岂能有这样的道德瑕疵呢?只能挪着磨破了皮的双腿,与亲兵慢慢走去。
一面聊着出使时的趣闻,一面便走近了新的连府——却未曾想,连衡竟从府中迎了上来。
这使得周拂桢大惊失色,饶是以他科场蹉跎近十年的经历,也终是惊得手足无措——哪里有主君亲自迎接的道理呢?自己有何长材足以被这位长官这样看重迎接么?周拂桢几乎感动得落下泪来。然而连衡不仅迎了上来,还伸出手来,亲切地握住了周拂桢的手:“军师,可算回来了!”
“是,是——托大人的福……”周拂桢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只一味握着伸来的那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军师千里跋涉,可辛苦了您哪。”
“所幸不负使命。”周拂桢感动地一笑。
连衡也不放手,只空出一手虚扶着周拂桢的肩背,将他往这府中带。“军师这一行,闹出来的动静可不小。一月前宣威渡便传来消息,称有成建制的霜原士卒前来买盐,这一下,霜原怕是再难起兵了。这还多亏军师巧舌如簧,策反了那些士卒啊!”
听着这夸赞,周拂桢不由得觉得一股暖意从丹田升至四肢百骸。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夸赞了?科场十年蹉跎,尝尽了人间冷暖,本以为自己便一直这样沉浮着了,谁知自己真有奉命奔波、归来后受高官重视的一日?“这说得哪里话。”他诚恳回话,“也要多亏主公赏识,不然某之计策也无有得见天日的时候啊。”
“军师这是见外了。当今堂上,敢提一个好计策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军师这样敢于单骑赴会的勇士呢?”
连衡领着周拂桢从堂上入得门后,在连廊中拐了七八个弯,终于领到一处画舫上。大烨的官员任免后,往往住进被分配好的房子。现如今,连衡官至兵部尚书,朝廷自然是拣选了兵部的一处空闲院落分配给他。这处院落原来属于前任兵部尚书,姓张,名唤二字宣和,向来有美髯之称号。周拂桢只听闻此人自先帝时便声名鹊起,由于对西域诸国颇为强硬,被派去了哪处都护府坐镇前线。连衡却摇一摇头,原来张尚书是先帝提拔不假,然自诩军功,不与今上倚靠的那些官员亲近,此次被派去西域坐镇,原来是明褒时贬,将其踢出了政治中心。
“子成,你将来既为我做事,还需得多多了解朝堂消息才行。”连衡亲昵地唤着周拂桢的字,领他往画舫上的一处桌椅坐下。桌上早已布了酒菜,虽不过六七盘菜食,那些个大宴会上常有、做得精细漂亮却不可吃的看果一概没有,只一桌家常宴饮的水准,但这也对周拂桢十分受用。席间没有下人小厮,于是周拂桢亲自取了酒壶,先为连衡斟了一杯酒,再为自己也倒了一杯。从两人的座位处向画舫外看,便是假山流水、花团锦簇,从假山园林特意留下的缺口,甚至能远眺长安南的一处佛塔,真是借的好一处景!想来那位远赴西域的前任兵部尚书张大人也是醉心园林之人,不知在这一处小宅花了多少心血,只是一纸令下便让张尚书与自己精心侍弄十余年的花园相隔万里,怎不教人叹息呢?
“在下洗耳恭听。”周拂桢举起酒杯,先敬了连衡一杯酒,接着一饮而尽,将杯底微微外翻,示意自己已饮下一杯。黄酒已然温过,口感醇厚,回味尚佳,这与不久以前在驿站饮的那杯掺了水的酒比实在是甘霖!连衡微微一笑,想是认可了周拂桢饮酒时的豪爽。“军师喝的好酒!军中正需要如军师这般能饮的壮士——将士们驻在边关,没有几分豪气那可不行。”
这话颇为受用,周拂桢更是诚惶诚恐。两人又饮了一杯,拣起菜吃了起来。
“军师,你这次可帮了我大忙。”几口酒菜下肚,连衡果然又故事重提,“像你这般有大才之人,怎得就这样埋没于市井中呢?”
听得这话,周拂桢的眼中显出一丝阴霾。却不说话,又斟了一杯酒,自顾自地饮了下去。连衡见得此事,心下了然,这是戳到了这位军师的伤心之处,只待这一杯酒喝完,便听到周拂桢开口:“想来是我的命不好……”
“怎得这样说呢?”连衡显露出一副大惊的神色来,“子成你有这般才学,哪怕换个进士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进士、进士,进得甚事!”周拂桢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台上一撂,“若放在十年前,某说什么也得豁出来考个功名再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谁人最初不是这样想的呢?可是那进士!呵呵……”
眼看周拂桢心底里的怨气被激了出来,连衡微微一笑,伸手夺下周拂桢手中的酒壶,亲自为他斟起酒来。周拂桢连声道着“不敢、不敢”,饮着这一杯连衡倒来的酒。
“我如今也是明白了。科举,说甚么拣选人才?我看不过是挑些家世好的人来。那些个琼林赴宴之人,可真有寒门出的子弟么?……只是世家连着世家,若没点关系,也是没法在朝堂上立足的。”
“唉!军师看得准啊。”
“这朝堂上盘根错节,又怎会看得起我这般寒门呢?就说我头一次科举吧……”周拂桢拣了几筷子菜送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记忆犹新的科举过往:“……我写‘百山分作关外关’,只是那‘关’字犯了主考的徐大人家老祖母的讳。——谁人能避得到这样的讳呢?便是因着‘关’字未有缺画被黜落了。后来才听闻,当年的状元,他二姨舅外甥妻子的三侄子是主考官徐大人七叔父家老幺的学生,想来也就是攀着这样的关系考上的吧……”
“又过了两年,进士再开,这次我可打听了主考官全家老小的名讳,确定了诗中撞不上任何人的名字,可未曾想过,韵书竟在当年换了一版!我写的诗文中,又刚好用错了一个韵脚。这般又被黜落一次……”
看着周拂桢摇头叹气,连衡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肩膀:“军师竟过得这样辛苦……”
“自此,我便知晓了,若在朝上与几位公卿扯不上关系,在科举一道可是万般进不成的。——便是如主公这般慧眼识珠之人,在堂上怕也是万分不自由的。”
连衡心中一动。自己靠着军功常年在外,倒是少有维护京城里的关系,若是除去了几位在京任职的同年,怕是想送礼也无处可送。正遇上自己得幸升官,正是须大肆用人之际,可这军师是怎样看出来的呢?
“那还用说,因为主公您是清官哪。这朝堂上,清官又怎能做得成事呢?怕是只有与那些世家老财同流合污的虫豸才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可与这群虫豸在一起,怎能治得了大烨呢?”周拂桢愤愤地饮下一杯酒,与连衡倾诉着。
“唉!”连衡听了这话,摇了摇头,顿时把这些年来当官收的什么三节两敬、夏冰冬炭抛之脑后:“人人常道当官是天底下第一的好事,却不知道这份差事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周拂桢恭敬地拱了拱手,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连衡也不接着说,只自顾自地拣了几口菜吃,复又端着酒壶给二人的酒杯满上,这才缓缓开口:“我与军师相逢已有数月,军师也见识了不少我军中事务。可有何看法?”
周拂桢沉吟片刻,抬头迎上了连衡的视线:“主公所言之文书我具已看过。想来总结不过三字:繁、细、难!”
连衡微微抬手,示意军师继续说下去。“大人驻扎灵州,行伍配置、钱粮周转,皆需递交文书。如此以来,文书经手之人众多,上溯兵部、下至伍长,人员繁多,耳目混杂,众人意见不一,而文书须得协调众人意愿,此为‘繁’。”
“至于地方事务,行军非是将军队放出自待驻扎,原是砍柴、分粮、就食、就寝,皆有命令,为主官者,向下分配任务不可笼统,此为‘细’。”
“至于军令落实,此番种种,皆是‘难’!”说到这里,周拂桢忍不住也叹息起来:“主公所给文书上,甚至有逾期三月未曾运到的钱粮,又说换人传令,与之接洽,竟是花费许久才筹到了那几十石米粮……”
连衡点了点头:“军师看来已是颇有几分远见了。”
“一点拙见而已,不敢当,不敢当。”
“这军中事务这样困难,若是军师畏惧,与我说了便是。”
周拂桢定了一定,瞬间便从连衡的语气中读出了一个意思:连大人想要将文书工作交予自己!自古军中文书,向来是交给主君最信任的部下,如今自己也有这一殊荣了么?一阵狂喜席卷而来,周拂桢恭敬一揖:“必不负所托!”
二人一番言语下来,兴许是将文书这一重要工作交托给了幕僚,两人暗暗认下了这嫡系的地位,连席间的气氛都轻快不少。又一番宴饮,连衡向周拂桢举杯:“军师以白身行事可是多有不便?”
周拂桢心下一凛,知道这场家宴的戏肉来了:“为大人做事,哪怕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岂能因白身便有畏惧呢?”
“哎!军师助我许多,不给回报,岂非明主?子成,你莫要推辞……”
“幸得大人提拔,某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连衡微微一笑,“子成,你回答我。”见周拂桢微微抬头,认真倾听的模样,于是缓缓开口:“我知军师是想有一番大作为的。我已写好向朝堂上奏的文书,为你请一个官来,只是却还有一个空未能填上。——子成,你是要留在这长安做事呢,还是与我回灵州,在我身边做事?”
做官当然是要做京官,这是连周拂桢都知道的道理。大烨立国多少年,世家与官员便在这京城盘根错枝了多少年。论起消息灵通、资源便捷,世上无处可出长安其右——甚至于京城买饼子的小贩都比其他地方的口才好些。若是当官,京官一年的升迁速度可比得上出外官员的三年,若是有京官而不做,那实在是对想做官者的不敬。
然而这话实在不能在恩主面前说出口。自己花费众多力气,不就是为了博一个升官的可能么?若是为了做京官恶了恩主,岂不显得自己是一个眼里只有官身地位不知感恩的恶人么!再说,主公本就年轻有为,近日里更是得了圣眷,往后成就不可估量。到时自己巴结一番,从对方指头缝里漏下几个官身,也好过自己无头苍蝇一般在长安钻营得好哇。
“大人这说得甚么话,某既是由大人自市井中提拔而来,怎能忘记大人的恩情?”周拂桢对着连衡长拜,激动不已,“愿随大人左右!”
“好!好。”连衡连道了两声好,终于是喜上心头,“既如此,我隔日便上奏朝廷,为你请一个朔方节度掌书记做。”
“朔方节度掌书记?”
“不错。你在此锻炼几番,若有功绩,便可为你请功。”连衡一笑,“这倒是个很能锻炼人的去处。当年我经由座师薛承旨的路子去往云中,便是在此做事的。”
周拂桢果然狂喜:将自己安置在主官曾经的位置,这向来是主官表示自己看重这一部下的体现。想来自己又走对了一步路,于是连声道谢,果然见得连衡亲切地将自己扶起。
“军师才识敏捷,将来一定大有可为呀。”二人复又坐回桌前,连衡握着周拂桢的手,道:“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起座师来。——那时琼林宴刚过,我与同年们一道去拜访恩师,那时他便对我们说,我等皆是世之英才,将来必大有可为……唉,只是……”
薛承旨的名号,周拂桢是听说过的:两朝老臣,不谓名禄。据说此人在先帝时官至內相,只是新皇登基后欲以他为宰相,薛承旨却说自己无意高位,不受宰相。周拂桢竟不知这样的老人还会有如连衡的描述一般温情的模样。
“大人为何叹气呢?我倒要说大人是天底下稍有的英杰,他日必当建功立业,封狼居胥!”
连衡摇一摇头:“今时不比往日了。当年先帝在时,哪有宗室敢四处勾连?……哪知现在,唉……”
“主公!……”周拂桢连忙凑近,举起酒杯来:“这样的事,主公还是莫要操心了……”
“嗯?……嗯。你说的是。不提这些了!来,饮酒,饮酒!”
两人复又举杯饮酒,直至天色近昏。周拂桢的酒量稍差,已然醉去,待得依然清明的连衡前来扶他时,只听得醉得糊涂的军师在梦中喃喃道:“……建功立业,……封狼居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