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二年,临安府
新开门前,人来熙熙,人往攘攘,商贾农民,书生工匠,和尚道士,侠客流民,往来行走,络绎不绝,三教九流,不一而足。一眼望去,人如江水奔涌汇成一股,新开门恰是这河道上的狭窄湍急之处,只有流入了这临安府内,方才逐显平缓,静聚其中。
而人流之中,就混了这浮沫一撇,溅水一滴——只见那新开门外摇摇晃晃走来一人,年过半百,尖嘴猴腮,唇上两撇儿八字胡,颌下一撮山羊须,墨色帽子歪歪戴,靛蓝衣衫斜斜穿。眉尖上翘,眉梢下撇,本该一副哭丧相,可嘴角又长挂笑意,虽说难有恶感,却也难生好意。这人和着拥挤人群慢慢前行,耷拉着眼皮显出一副困顿模样,然而眸中却暗含精光,滴溜溜转着打量身边行人。
原来这老儿实属闻尘楼门下,姓谷名践之,肩负传消递息之责,此次特来临安,乃是得了上头消息,命其在此处待命,说是若有安排,自有门内之人前来联系。虽说这上头的命令语焉不详,可谷践之也不是第一次接到此般安排,干脆懒得多问,收到消息的当日便收拾细软,舟车脚马,终是在七月末尾赶到了临安。
从新开门进到临安府内,不多一会儿,谷践之便随着人群行至府内热闹之处,只见沿街两旁,布满各色摊贩,卖糕饼点心的,卖脂粉香包的,卖首饰摆件的,磨镜戗刀的,数不胜数,让人看得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毕竟不是初来临安,因此谷践之并未被临安繁华所慑,脸上不见赞叹惊异,只是扯扯嘴角便挪步到了街旁,而直到此时,谷践之右肩上的粗布褡裢这才得以脱离人群,重见天光。整个褡裢十分老旧,而且除了上头那黑线绣的一个“药”字,再无特别之处,不过却被清洗地干干净净,磨损之处也被缝线加固牢靠,显然主人对其十分珍惜。
谷践之伸手往褡裢内一探,取出一块油布便往地上铺去,又从褡裢内掏出各色药瓶,木盒,新鲜草药若干,码得齐齐整整,接着将褡裢从肩上取下,折叠整齐,放在油布之上,只亮出“药”字那面,便向周围的人招呼了起来:
“天光光,水茫茫,各位路过莫慌忙,您且留步听我讲。山高高,路迢迢,小老自夸医术好,地摊儿虽小有灵药。壮士首选大力丸,服下力大霸江南,小儿可用健脾散,从此一顿三碗饭,最是神奇生肌丹,内服排毒消暗斑,外用养颜赛貂蝉,若是双管齐下之,美如天人列仙班!”
谷践之自幼走南闯北,江湖漂泊,自是口舌油滑,路上行人听得有趣,陆陆续续就此驻足围观,甚至时不时也还真有人就此掏钱买上一瓶两粒,乐得这谷老儿的耷拉眼都笑成了两条细缝。
然而人聚得多,热闹了,自然会有人忍不住哗众取宠,起哄闹事。果然,一个原本在旁观看的汉子,忽然提声损到:
“你这老儿,吆喝得自是糖中酿蜜,蜜里调油,但若这药真是如你所说,那你怎的还会是这副皱皮老脸的模样?何不速速全数吞下,霸了这江南地界,再化作一白面小生,喝酒吃肉,寻欢作乐去也?”
谷践之听得这话,往袖里塞钱的动作便是一顿,不过面上笑容仍是未改,眼仁儿往声源处一斜,不动声色用目光把这挑衅的汉子从头发旋儿捋到了脚后跟:只见这人面若斧砍,鼻似刀削,燕颌虎项,须眉如戟,长疤覆面,体壮身长。要是单看这些,倒有一股子坚毅凌厉之气,可那一双睡凤眼看来垂垂欲眠,偏是把那硬劲儿卸去了八九分,再加上那耷拉了一半儿的外衫,揣在衣里的右手,和左手里揽着的俊俏美人的纤纤细腰,活脱脱一个招蜂引蝶浪荡子,百花丛中负心人。
虽说被这么生生拆了台,可谷践之脸上一时也不见着恼,转身就朝那汉子一揖道:“这位大爷,这不是小老不愿自己如您所说,而是这药啊,是只对在座诸位这等人中龙凤才起的作用,毕竟灵药虽灵,却不比仙丹,小老这把子残根朽骨就算吃了也是收效甚微,哪儿比得上大爷您这等豪杰。不过口说无凭,您自是不信,若是能蒙大爷不弃,您愿先服下一丸,试试药效。若是有效,您再赏小老一文两文,若是当真无用,小老在此任凭大爷发落,不知大爷您看如何?”
一边说着,谷践之便从手中药瓶取出一粒红亮丹药,递至那汉子身前,等那汉子伸手取了,便收了手,拢在袖子里,低眉顺眼的等其回复。没想到那汉子尚未开口,身边伴着的美人儿倒是先一步说话了:“你这老鬼,谁知你那药瓶之中装的是补药毒药,你莫不是看陈大哥道出你那骗人勾当,这下恼羞成怒想要加害与他?陈大哥,你可加些小心,别着了这歹人的道!”
看来美人虽有一张春风芙蓉面,这嘴却寒胜腊月冰,此言一出,周遭围的人墙之中,不禁开始私语窃窃,议论纷纷,还有一些人,约摸是担心被卷入争吵,干脆就此拔足离开。谷老儿见状,面色变了几变,似是也动了真火,便出言讽道:
“这位小娘子真是牙尖齿利,既是和情郎相约,哪里还能生出如此大的火气?莫不是床笫之间未能尽兴,欲火郁结所致?若真是如此,小老此处恰有春宵玉露一瓶,只要让这位大爷在云雨前饮下那么一滴两滴……”
不等谷践之说完,那美人两颊早已绯霞满溢,眉目含嗔,跺脚怒道:“真是老不修,恁地不要脸,陈大哥,多说无益,把这破泥丸还给他,我们走罢!”说完便一把抢过刀疤汉子手里那粒赤红丸药,直直往谷践之面门扔去。
似是没料到那女子会将药丸直接朝自己扔来,谷践之口中“啊呀呀”叫着就往侧面闪躲,还伸出手去想要挡住那粒药丸,却没想到那药丸落到手中没能抓稳,只见它落在地上,“噗”地一下就被人踩得稀碎。
眼见药丸被毁,谷践之回首正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天上又飞来了几十文钱,为免被那铜钱砸中,谷践之只好慌手慌脚地又接又挡,结果还有不少落在了地下,周围的人瞬间也蹲到地上捡了起来——钱虽不多,都是图个白捡便宜的乐儿,谷践之也只好蹲身下去与人争抢。正在这时,那大汉声音却从远处传来:“这点钱就当赔你那粒药了,至于我陈某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还用不着借你那什么劳什子来证明,哈哈哈!”等谷践之终于直起身来,那大汉和女子早已混入人群,辨无可辨了。
看着周围人群此时还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谷践之看来似乎心中更是气恼,拽起油布上的褡裢,俐落地把摊上的东西尽数收起,拨开人圈往外走去:“让让,让让!今儿个不卖了,晦气,真是晦气!”其他闲人看到此景,明白再无热闹可凑,便也纷纷作散。
一炷香时间后,谷践之七拐八绕已是来到城西,捏着那十几文铜钱,嘴里叨叨念着什么:“这后生真是越来越不讨人喜爱,若是再在别处遇到,必定寻机捉弄于他。”正说着,谷践之瞟见路旁盘腿坐了一个盲眼乞人,头也不回地信手将手里铜钱往地上的粗瓷破碗中扔去。“赏你些零花钱买点吃食,也算给老儿我积积阴德去去晦气。”只见这谷践之似乎扔得随意,可那十来枚铜钱竟都像是生了眼一般,丁零当啷击在那瓷碗中央,无一遗漏。那乞丐听得声响,浑身一颤,然后坐起身来,似乎刚才正在休憩养神,这时被钱响惊扰了好梦,愣了几秒,才伸手往碗里掏去,原本转头想要道谢,却听得施舍之人的脚步早已走远,干脆就把钱塞进衣襟,又躺回了地上去。
之后谷践之又往前行了不久,穿街绕巷,熟门熟路地寻到一间客栈门前,只见白墙青瓦,蔷薇枝垂,工巧整肃。门头檐下挂有灯笼一盏,上书“闲禺”二字,权做店招。谷践之似是有些怀念地看了看那灯笼,才抬脚跨进门内。刚进门,就听得柜台前响起一个古灵精怪的声音:“这位伯伯,您是住店还是找人?住店还请来此处登记,若是找人,那还是请回吧!”谷践之抬眼,原是一个小小少女立在柜台之后,一双杏眼,一对丫髻,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煞有介事,谷践之看得可爱,不禁哈哈一乐:“没想多年不来临安,这掌柜的也换了人了!小掌柜,老夫来此正是住店,不知这二楼临街的客房可还有空余?”那少女眨眨眼,打量了一下谷践之的模样,才翻开了桌上的簿子,点头道:“临街客房恰有一间,还烦伯伯您在此做个登记,我一会儿让伙计给您带路。”说完便转头朝堂里忙活着的伙计招呼了一声:“大柱哥!有客人!”那伙计听到招呼,手脚麻利的把手里的菜品迅速传上,又从旁端了糕饼点心,提了一壶热水,换了条干净巾子往肩上一搭便一溜儿小跑了过来。这时间拿捏的恰到好处,谷践之刚递了押金,转身就看到那高大伙计已经立在一旁,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谷践之自是提脚跟上,上了楼,行之房前,那伙计打开门,擦了擦本就无甚灰尘的桌面,然后将那糕点置于桌上,再掀了茶盖沏好了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知已做过了几百遍。待他将房内收拾停当,才又回到门外,朝谷践之施了一礼,示意可以入住。而直到他做完这一切,那伙计从头到尾竟是一语未发。
谷践之搁下行李,谢过带路的伙计,看着对方提着水壶又下楼去,才步入房内打量了一番:只见窗明几净,床褥整齐,物事井然,虽说比不过有名客栈的上房,却也差不得哪儿去。从窗往外望去,此间确是临街的方位,靠在窗边往下一看,不消费神便可将这客栈门口的情况尽收眼底。
谷践之伸手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根的山羊胡,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踱至门口,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往周遭瞟了几瞟,一对招风耳也细细辨认声响,等确认了自己隔壁两房的主人都尚未回来后,便又缩回了屋内。
虽说已知道四周暂无耳目,谷践之却也不敢懈怠,阖门关窗后又在室内检查了一番,直到确认一切无恙后才坐回桌旁。
只见其掌中一翻,便多出了一只小小药瓶,晶莹可爱,若给先前在路上看了热闹的人细细看看,便能认得,这就是谷践之在街上与那刀疤脸对话时取出的装着所谓“春宵玉露”的药瓶。谷践之拔去塞子,往手心一倾,倒出的却不是液体,而是骨碌碌滚出了几枚赤红药丸,和那刀疤大汉一开始拿到的那粒别无二致,只见他眯眼略微辨认了一番,便从那些药丸中捻出一粒,食拇二指略一用力,那药丸就此碎裂开来。
原来,这丸内实是另有玄机,在碾碎的药丸残骸当中,显出了一粒更小的白色物事,谷践之从身上褡裢之中取出一枚小巧竹镊,将那粒白色的东西夹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那竟是一页密信!
其实,先前在谷践之摊上闹事之人,亦是闻尘楼门下,姓陈,单名一个瑜字。两人原本便是借此机会传递消息,为掩人耳目这才装作不相识,不过陈瑜本就是浪荡子一名,若要显得一切如常,自然身边还是要长伴美人,只可惜二人都没料到那女子竟会横插一手,把那藏有情报的药丸扔了出去。好在谷践之手上功夫不俗,在其落在手心之中时,便迅速用一粒空心药丸将其替了。而之后陈瑜撒钱也是为了制造混乱,让谷践之好趁机将藏在手里的药丸好好收起。只是这招虽然有效,却让那谷践之觉得当众捡钱落了面子,心中难免横生怨念。
闲话少谈,再说回那密信,这密信用纸,轻薄脆弱,好似重一点的呼吸都会将其吹碎一般。好在谷践之对这材质的处理已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儿那细如黄豆的密信已被展成了一方巴掌大的巾帕大小。
由于这密信材质实在过于透薄,铺放在桌上后桌面颜色花纹全数透了上来,谷践之便从那粗布褡裢里抽出一张草纸,轻轻垫入这密信下方作为背景,瞬间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便显在了纸上。谷践之似乎又要取些什么,然而这一次并没有再去褡裢内摸索,而是从衣服夹缝的内袋里取出了一个与穿着不符的玩意儿——一块透亮匀净的淡蓝水晶。那水晶被打磨地十分光透,而且四围扁扁,中间突出……竟是一块透镜。
准备完毕后,谷践之又确认了一下整张信纸并无破损,便眯起眼透过那水晶透镜,仔细研读起密信内容来。
不过一般说来,看信便是看信,又不是阅读圣贤文章,何来研读一说?事实上,这密信并非白话写就,而是由一套独特的加密方法处理过,也是闻尘楼防止消息泄露的手段之一。因此要是换了一般人,若是不去翻阅书籍多方比对,那定然无法看懂,然而谷践之在闻尘楼做事三十余年,各类暗号密码早已烂熟于心,只需稍作思考,便能把信中内容解它个七七八八,谷践之译完之后,发现信中内容大约如下:
“近期临安府内聚起大批江湖中人,官府之内亦有异动。本楼虽收得各色风声,然难辨真假,故命尔等来此待命传信。以下录有部分人名相貌,平日多加留意,问寻察探,勿漏微尘。”
除去开头三句,余下的便是人名相貌,部分相貌之后还跟了家世背景。
谷践之看完一遍,便在心中默背起来。等到确认已经牢记于心,谷践之便抓起那页报纸,催动内力行至右手。只见那页薄薄信纸瞬时脱水炭化,由白变黄,由黄转黑,一眨眼的功夫已是化为黑色齑粉,从谷老儿枯瘦的手指间簌簌落下。
右手施力销毁密信间,谷践之左手也并未闲着,早已将配药草纸放在其下接着,让那黑粉尽数落在纸上,分毫不漏。然后又取过先前捏碎的药丸残骸,将这粉末小心翼翼抖入其中,又伸指沾了些许茶水,搓搓揉揉,竟混着这黑粉又将药丸捏成一粒。可惜揉进那黑粉之后,药丸便不复之前的红亮,而是变成了灰暗的铁锈色,但谷践之显然毫不在意,捏起药丸,一弹指便送进了口中,然后抬起茶壶,就着凉掉的茶水,一饮而下。
喝完后,谷践之还似乎意犹未尽一般咂了咂嘴,踱至窗边,打开窗子吹着风发起呆来。望向窗外的屋舍行人,谷践之忽然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看来今年的钱塘秋潮,定要比往年来得猛烈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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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开学,磨磨蹭蹭码了5k,虽然写完后还是做了些修改,但估计bug和错字还是会有不少……毕竟文盲强行拽文,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T▽T)
因为人设纸上钩的是自由使用,于是就擅自响应陈瑜大哥了,其中也用到了闻尘楼和咸鱼……啊不,闲禺客栈的背景。如果出现了OOC和错误之处,小的在此听凭楼主和老掌柜发落 m(_ _)m
也欢迎各位来找我家老爷子玩儿呀
身世包袱以后[s]看心情[/s]慢慢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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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空山
这次是真自由了。苏飒一边脚步轻捷的下山,一边这样想。以前也出过谷,十五岁之前都是跟着老头子亦步亦趋,逛个市集还怕走散,自然没有爽快可言。十五岁之后,才偶尔独自出去采买,或者盛夏时候跑去西湖看一两日荷花,最远一次是到了会稽,去给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头子(老头子的朋友自然也是老头子)送信。下山前师父说:“五日工夫绰绰有余。”
他心中不服。“我若是遇到什么事呢?”
“我可不希望你遇到什么事。”师父凝重的说。
他噎住了,心里很不痛快。当然,山中无事,被迫念很多书,父母在不远游,这道理他也晓得,虽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句,他口头上就不肯认。可老头子,虽然苏飒这样叫他,自己也知道是开玩笑的;他虽然胡子拉碴的,连一根白头发还没有呢。身体还这样好,不趁这时候出去,难道等师父真的老了才出去吗?又或者师父真的没打算在死之前让自己出去呢?一想到这,他简直要生出痛恨来。
毕竟年轻,这痛恨藏得不甚好,也可能老头子毕竟阅历丰富,料敌机先,因此也是从十五岁起就很郑重的问他:“你是不是想出谷。”
苏飒点点头,努力表现的不是那么迫切。
“那很简单。你赢了我就可以。”
这条件不算苛刻;老头子比他大二三十岁,只有一只手。
苏飒按了按腰间的佩剑。前方传来嘈杂声响,他跃到高处的山石上,向下俯视。狭窄的山道上堵着几个人,背对着他的是个青布衣服的青年,正不断往后退去。他对面是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一人赤手空拳,一人拿着乌木棍,一人持着砍刀。
“你们到底想怎样……?”苏飒听到那青年说,语调带着恳求。“我没钱,也没任何值钱的东西……我只有刚采的药草……”
那拿着乌木棍的汉子狞笑一声,一棍朝他头上敲去。青年虽瘦弱,身形却很灵活,往左一躲,堪堪避开,随后一挥手。苏飒眼见他手中闪过一道银光。
“好家伙……”苏飒想。那大汉蓦然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丢了手中木棍,捂住眼睛向后摔倒。
“大哥!”他吼道:“这狗娘养的小子给我眼睛弄瞎了!!!”
那青年得此机会,拔足便逃。那空手的大汉将受伤的兄弟扶到一边坐下,拿刀的汉子朝青年追去。他人高马大,几个起落,两人就不过数步之遥,那汉子大喝一声,钢刀朝青年后脑劈落。青年感到脑后凉风飕飕作响,大骇之下闭上眼睛,就有点听天由命的意思。
只听刀剑相交,铮然一响;青年回过头去,只见身前站着一个牙色披风的剑客。
“虽然也想说停手。”他轻声说。“但你们瞎了一个人,这话想来没用了……”
那汉子见有人搅局,更不问什么来路,抡刀又砍。苏飒橫剑一挡,退了一步,往后三刀也尽数落空。那汉子心下焦躁,只觉今天的刀特别不顺手,出刀斩向对方腰际,岂料刀势未老,刀路再偏,紧接着右胁下一痛,低头一看,剑尖已搠入三分,紧接着苏飒横过剑柄在他小臂上重重一击,钢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下。
几乎是同时,那第三个空手的大汉扑了过来,一拳击向他前胸。苏飒剑刃划过他手臂,竟然弹了回来,只留下一道白印,这硬功货真价实,苏飒吃惊之余,已吃了一拳,一时间血气上冲,脏腑翻腾,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意识到那青年还在旁边呆若木鸡的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厉声道:“还不走!”
那青年一惊,道:“这是哪能!”
“走!”苏飒声音越发焦灼。“越远越好!”
青年不敢再耽搁,转身奔去。后面并没人追来,他不辨路径的跑了一气,到了一条山涧旁,停下来扶着树木喘息了一会,蹲在溪边,撩起水来拍打着滚烫的脸颊。粼粼溪水映着午后的温和日光,浅金碎玉一般。
他定了定神,想着方才的险境,心头泛起一股悔恨,右手伸入怀中摸着那个针盒,拿出来定睛看着,咬了咬牙,正要站起身,一只手搁在他肩头上。
“那个就算了,你虽然刺瞎他一只眼睛,最后那人,却连皮毛也伤不了的。”
溪水里突然出现另一张脸,很年轻,很疲惫,青年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回过头,正是方才那牙色披风的剑客,样子有点促狭。“我吓着你了?”
青年摇摇头,飞快的打量一下他,看起来倒是完好无损,不缺手缺脚,身上也不见血迹,道:“方才真是多谢你!你没事罢?”
“没事。”
“哪会没事!”青年很急切的说。“你脸色发白,血凝气滞,分明是受了内伤!”
苏飒一惊,道:“你看一看便知道?”
“那自然,我可是个医生。”青年自豪的说。“我叫岳无枫。你叫什么名?”
“我姓苏,单名一个飒字。”苏飒也蹲下来,伸手触着水底的白石,指间晃过鱼的影。“没甚大碍。至少比丢一只手强吧……”
“你砍掉他一只手?”岳无枫惊呼道。“你真厉害!”
“也不算什么。”没被这么直白夸奖过,苏飒稍稍有点脸红。他刚想说“那人不用兵器,取不得巧”,又想:老头子时时叮嘱,他自己也明白,江湖人各自有各自的秘密,往往是关乎性命,哪能是轻易告诉给萍水相逢的人的!就说道:“小郎中针用得不错。”
岳无枫睁大眼睛。“诶!”他有些不服气。“苏兄贵庚?”
苏飒反问他:“你呢?”
岳无枫心直口快,并不瞒他。“我前几日刚满二十岁。”
“这就是了。”苏飒笑起来。“我虚长你两岁。”
岳无枫有些不服。“这也行……”随后又想起对方的伤,忙道:“你的内伤不可耽误,还是让我给你治一治罢!针上几针,再开几服药,包管会好的。”见苏飒一时没有答话,又说:“你不信我么?虽然我的医术还及不上师父,可自从行医以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呢。”
苏飒却问道:“你也有师父?”
“嗯,我师父很厉害的……你也有师父?”
“天下谁人无师啊。”苏飒感叹道。“有的。就住在左近。今天如果不是被撵出来,本来可以带你去逛逛的。”
他语气有点莫测,岳无枫并不细问,只换个话头:“那,苏兄现下可有去处?”
“并没有什么打算。”苏飒道。“连今夜的宿处还不知道呢。”
“不如往龙翔客栈去?”岳无枫热切的说。“我到临安府几日,暂且住在他家。虽然住不起高等客房,就打地铺也还干净。掌柜的人颇好,饭食也好,能借他厨房煎药。你的伤因我而起,总要治好了我才放心。”
“龙翔客栈。……”苏飒想,一只手抚着剑柄上的花纹。他最后一次和老头子交手,是今年春天。谷中参天密树,时常下雨,夜里是雨,白天便是晴朗的雨,住得太久了,他已能分辨这夜雨,晴雨,树杪的倾泉,瀑布和溪涧,这不同的水声,像细密而庞大的网,将他牢牢笼罩在其中。岳无枫目光明彻地注视着他。
“小郎中,那就麻烦你了。”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念了这两句诗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一身霜色衣衫半新不旧,腰间斜佩长剑,望着眼前粼粼水波,正自出神。这诗是诗仙李太白传世名篇,六岁小童亦可诵得,然而当真来到镜湖、站到若耶溪畔,忽然这两句涌上口边,意趣与在书斋之中学得,自有不同。想李太白彼时虽不得意,乃有古来万事东流水之叹,然而这诗的气象胸襟,大开大合,毕竟不是凡人所有。
正自乱想时,他身侧一老仆弓弓身问道:“少爷,什么吩咐?”
青年回过神,摇头道:“并无甚吩咐,不过自言自语罢了。这若耶溪这般景致,我居上虞,几步之遥,却未曾得来过几次,实在可惜。以天下之大,不知更有多少秀美山川,只怕终生不得一见。”
那老仆身量不高,瘦骨嶙峋,肤色黝黑,头发斑白,一身短打扮。却与一般下人不同,听了青年人这话,也不凑趣,只听得未曾吩咐他,便呆着脸一声不答。青年人也不介意,真个当自言自语,又去看水光。
此刻是晌午时分,虽连日晴天,毕竟入了七月已不太热,这一主一仆,似富家子弟郊游玩耍,闲适得紧。青年人忽然脸色一滞,道:“胡叔,咱们这便走吧。”
说着信手丢给旁边艄公一块碎银子,快步走上早备在一旁等他二人的小舟。那胡叔仍是不答话,低着头跟在他后面上了舟。艄公得了银子,喜笑颜开,解了绳索,也跳上舟来,长长念一声:“走嘞——”,便要撑船。
胡叔忽道:“且住。”
艄公刚拿起篙竿,尚未沾水,抬头赔笑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想是那小块银子功劳,这艄公方才还爱答不理,此刻热情了许多,便是对胡叔也恭恭敬敬起来。
那青年人原本容色和善,眉眼间总带一丝盈盈笑意,此刻蹙了眉,轻轻跺跺脚道:“我说,开船。”
胡叔唤道:“少爷。”拿眼去看他。
青年人虽不愿转头,渐渐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终是叹了口气,道:“唉,是我的不是,胡叔莫怪。”转眼见艄公一脸怔忡不知所措,又微微一笑,安抚道:“船家不必慌,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此时方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骑奔了过来,至岸边方有一人滚鞍下马,向青年人行礼道:“可算追上少爷了。”
青年人此刻倒舒展了颜色,笑道:“章师父,何事劳得你老人家出马?我爹还是不放心么?”
那章师父是个苍头老人,看去筋骨却是硬朗,和那胡叔对视一眼,苦笑道:“少爷,老爷说了,请少爷回去。”
青年人没半分异色,仍是含笑道:“我不回去。”
那章师父似也料到,干笑两声,道:“少爷,有什么话,回去自可跟老爷当面谈,还请少爷别叫老章头为难。”
“我岂能叫章师父为难?”青年人忙道。这章师父是他拳脚启蒙师父,他向来以师礼待,此刻章师父这话很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他不能叫他不卖,却也不想买。一边思量,一边细声慢语答道:“只是这一趟,我非去不可,也非我去不可。烦章师父跟我爹说一声,我必将找……带那人一齐回去,请他老人家安心才是。”
那章师父一脸难色,道:“少爷有所不知,此事……此事老爷自然安排别人去,”青年人不肯明说何人何事,他也跟着含糊称呼,“倘若真是不得,老爷说了,他可亲自出马,断没有不成的道理,叫少爷不必担忧,还是先回去商量商量再说。”
青年人沉吟片刻,忽道:“章师父,你在我陆家,有三十年了吧?”
这话风马牛不相及,那章师父一脸莫名其妙,答道:“老章头自徽宗爷元年便在陆家服侍老爷,今年是……第四十三个年头了。”
青年人点头道:“我今年才十八。陆家的事,章师父知道的,是比我多的。”
那章师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答道:“不敢。”
青年人微笑道:“章师父不必紧张。章师父是个聪明人,胡叔也不是外人……我便明说了吧,阿爹为何唤我回去,姊……此事是如何起的,我约莫也知晓。章师父自然更是心中明镜一般。”
那章师父便拿眼去看胡叔。胡叔仍是低着头,呆着脸,一言不发。青年人道:“跟胡叔无关。章师父还不晓得胡叔?最是惜字如金,若一次跟我讲话多过十个字,我便可去上炷香了。”
章师父赔笑了两声,再开口却道:“老奴不明白少爷的意思。”
青年人不以为意,挥挥手道:“那也无妨。章师父只消跟我爹娘说:养育之恩深重,依明粉身不足报春晖片缕;姊姊也是爹娘亲骨肉,我亲姊姊,自我幼时一处长大,待我极是友爱。我陆家只这四口人,素来相亲相爱,一体同心,自当毫无嫌隙,亲密无间。当此乱世,更是如此。世道不太平,我不放心,一月……两月,最多三月之后,必然归还。”
章师父寻思半晌,方道:“好罢。说不得,老章头回去传这一段话。也请少爷务必小心为上。”
“多谢章师父挂心,依明自会多加小心。”
章师父拱了拱手,径自上马去了。青年人转回头,见那艄公呆呆站在一旁,望着他们。他心下多少省得,江南多水路,舟楫是常见,骑马却是难得,况且金人不断滋扰,马匹多为军用,百姓人家有匹马骑,着实并非易事。果然那艄公按捺不住,问道:“非是小的乱打听,只是适才听得,少爷莫不是陆家庄的大少爷?”
这话问得不伦不类,青年人笑起来,点头道:“正是,陆家子陆依明。”
艄公啧啧连声:“原来是上虞陆家!怪道怪道,也是小的愚笨,看少爷这气派,原该知道,这绍兴城内也没有哪个能有?便是知州老爷家的公子,也难得少爷这么……这么……”
陆依明听他胡吹大气地奉承,末了又卡壳,心下好笑,自不当真,正要开口叫他开船,一直默不作声的胡叔道:“这船,几钱?”
艄公发愣:“啊?”
胡叔索性抓起他手,拿过篙竿,又将一枚银锞子放在他手心,道:“这船,买了。”那银锞子少说有三两重,这条小舟不过几块木板钉钉,说值半吊钱都是抬举,决计是不亏。那艄公呆立那里,似乎转不过来弯,银锞子是立时攥住了,面上还是呆呆傻傻,张口结舌地瞅着胡叔。胡叔伸手示意他下船,那艄公又浑浑噩噩回到岸上,胡叔自行撑起篙竿,深入水底用力一点,小舟登时离岸丈许,向下游漂去。
陆依明默默看他施为,待船离岸,方道:“何不留那舟子撑船?倒要劳动胡叔亲力亲为。”
胡叔道:“吵。”
陆依明不禁一笑:“确实。”
胡叔又道:“不是好人。”
陆依明却是一怔:“呃?”
胡叔用脚点点船板,弯下腰揭开,上面是薄薄一层木板,下面露出真正船板,竟掏了一个大洞,又拿一块圆木板堵上。陆依明不是笨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登时皱起了眉:“这?”
胡叔点点头,重新把薄板盖上。陆依明思量片刻,道:“我水性也还过得去,家住还这么近,想必他也不敢害我。”
自朝廷南渡,北人也纷纷过江来,倘或是北人商客,不识水性,又在当地无亲无故,船行至中游,那艄公悄悄把这洞一扒开,再不会有人知晓有些人就此彻底消失,盘缠细软自是落到艄公手里。如此妥妥当当,确实不必害陆依明这等本地大户。这在江湖之上原是不值一提的常见戏码,但陆依明毕竟听闻不多,虽自我安慰一句,终究是有些寒心,又点头道:“是了,就是他不去害我,我们又何必跟歹人同船?兼且,当真太吵。”说到末一句,又笑起来。
胡叔仍没理他,自顾遮好船板,又去撑船。陆依明早惯了他寡言,自坐在舟尾看水,这日亦是天朗气清,水面映着日头,宛如撒了一江碎金,又都活过来跳跃攒动。陆依明心不在焉地看着,暗自等着胡叔开言。
船至中流,胡叔才问:“你怎知?”
陆依明故作不解,反问道:“我知什么?”
胡叔寂然良久,方道:“你晓得。”
陆依明看他半天,终于不再玩笑,轻轻叹口气,道:“唉,胡叔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瞧着就跟长辈也近似。只当预演罢,我还真不知异日如何跟阿爹禀明。”
这胡叔看去有五六十岁年纪,其实是老相,实际尚不及五十岁。他母亲是陆家现任家主、陆依明父亲的乳母,陆父幼时与他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是以胡叔在陆家确实地位超然,陆依明这话说出也并无不妥。而陆依明自幼便得胡叔照料,虽然胡叔寡言罕语,但待陆依明也是十足好,陆依明心里,有时比威严过头的父亲还要亲近三分。只是他酝酿半天,仍是不知如何开口。踟蹰着又叹口气,方道:
“先说姊姊吧。姊姊性子是不大好亲近,但人是最好的,素日也最守礼,我原本还奇怪,怎会突然留书出走呢?又是不解,又是忧心,而此事终究也不便太多人知晓,便禀明阿爹出门。也幸而胡叔肯随我出门,不然,我看爹娘再不能松这个口。”
原来陆依明长到十八岁,还是初次不随父母独自出远门,而这一出门,便是为了要寻他出走的姊姊。他陆家在绍兴府如何他不知道——观方才那艄公,也是有些名气——在上虞县城,也算得有头有脸的人家,陆依明虽不在意,并且觉得他姊姊约摸也不会在意,但一个未许人家的小娘子擅自跑出门,就算他们习武之家不比那些个读书人狷介,终究不甚好听,陆依明也很不愿有人议论他姊姊,是以方才有旁人在,他提起时都只说“那人”“那事”。
他又叹了口气:“刚出门时心急如焚,到处乱走,却也没撞到姊姊踪迹。而这时阿爹叫我回去,我也未曾多想,立时就要回去听阿爹安排,却刚好探听到姊姊是往临安府去了。我自然是要过去看看,却不料阿爹竟然拦我……我心下便有了猜疑,悄悄找素练姊姊——就是姊姊的贴身大丫头,胡叔兴许不熟,我知姊姊是很信重她的,向她问了当时姊姊离家情状,约摸八九不离十,晓得姊姊为何离家了。”
他看了看胡叔脸色,胡叔脸上还是毫无牵动,恍若不闻。他只得再叹口气,续道:“后来我跟娘说了出来,便不甚着急,是为有了缘由,我想姊姊的身手不比我差太多,虽然说不上高手,偶然遇上一两个小毛贼还伤不了她,运气若不是太差,或许还吃不了大亏,因此不再着紧,慢慢找来……唉,是了,这是托词,实是我也不知如何见她才是。而阿爹今日竟然请章师父直追到若耶溪边,我只有愈发笃定,姊姊必是无意中得知了,一时想不开,才跑了出去……最怕是,一时半刻,也不愿再见我。但她孤身女子,怎好留她一人在临安府乱闯,少不得要寻她回来才是,且此事既然由我起,也当由我结。我不听阿爹话回去,胡叔不会怪我吧?阿爹,唉,阿爹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胡叔抬眼看他,道:“为这,不回?”
陆依明道:“自然是为这个,还能为什么?”
胡叔难得说了句颇长的话:“怕是,为你,一时半刻,不愿见老爷。”
陆依明一时间哑口无言,心中忽而飞过无数旧事,三两岁初次记事时,他阿爹,端方严肃的陆家老爷,在阿娘撮弄下笨拙地把他背到背上,玩“飞高高”,十年后偶然提起时阿爹的脸色黑如锅底,称绝无此事;四五岁时跌了一跤手臂骨折,一贯待下人温柔可亲的阿娘,罕见地大发雷霆,把当时跟随他的侍女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他自己开口“替姊姊们求情”才算过;六岁时第一次见到自幼在峨眉修行的姊姊,那时比他高了一个头,拍着胸脯说姊姊回来了,再也没人能欺侮你,被阿娘一通教训女子怎可如此粗鲁;……还有便是,那之后一两个月,他无意中听到家下老仆交谈,突然得知的那桩事:起始他如何肯信,然而私下里悄悄探听,诸多印证,却只是越发凿实了。
一晃十二年,若是姊姊那位峨眉的师尊——那位不知有没有过百岁的苍云禅师看来,想必也只是白云苍狗不过转瞬,然而对陆依明而言,他活才不过是活了十八岁,十二年,已经是相当之长。他真心微笑起来,恳切答道:“虽是不知如何跟阿爹禀明,但我其实……六岁起就晓得啦:我并非爹娘亲生子,乃是阿爹拾来的弃婴。”
胡叔的面容终于略有松动,他面带疑惑,直直看着陆依明。陆依明柔声道:“只是那又如何?阿爹阿娘待我如何,我心里是知晓的;而阿爹阿娘不愿叫我知道,那我便不知道。唯有姊姊……”他最后又叹了一口气,道:“只望姊姊不要太生我气啊……”
胡叔早不再看他,背过身去撑船,留他在一边默默出神。然而这件事他早已想了无数遍,焉能此刻突然有了什么新鲜主意?到底只能苦笑摇摇头,问:“胡叔,咱们这走水路到临安府去,还需多久?”
“三个时辰。”
“如此近。”陆依明叹道,“我竟从未去过。”
只曾听闻,临安城如今是行在所在,鱼龙混杂,居行皆不易,不知姊姊这一个月辰光,是在何处渡过,又过得如何?
但愿相见不会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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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了一下小少爷身世。
感觉露了好多马脚……看到什么bug大概不是错觉(。
实在不擅长考据,无论历史人文水文地理,有任何舛错都欢迎指正,十分感谢;当然懒得说就当是架空放过去的也多谢宽容……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