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谢谢。”
将一本破旧的德文书放在桌子上后,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是个十分寒冷的下午,让人不由想起冰封大地的严冬之夜。用石砖砌成的简陋书屋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仅在屋顶上装了一盏小小的壁灯,由它散发出的微弱黄光包围着这个小小的房间,隐约间像是带来了些虚假的暖意,但也仅此而已,枯电期的掩体总是冷得如同噩梦。可青年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这刺骨的酷冷般,仅穿着一件黑色薄呢大衣神态自若的站着。
伊诺克将视线从书籍封皮上收回,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战争论》,我以为你最不会感兴趣的就是这本书。”
青年笑了起来。他将书本小心塞进手提箱里扣好,用一种低沉而温和地语调说道:“战术和战略永远都是需要的,伊诺克,无论我们的对手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
“以错误的理论为基础发展出的战术和战略有意义吗?”伊诺克一边吐出吸入的香烟,一边冷淡地质问:“‘战争是政治交往的一部分’,‘战争既然是一种暴力行为,就必然属于感情的范畴’,你不会天真地以为阅读这些荒诞的条律能对取胜有什么帮助吧?赤鳄,你比我聪明太多,但你总是花费时间在无用的事上。”
赤鳄不发一言,他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里往上弯着,一双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感到有趣却又不以为意的光——就好像在鼓励小孩子继续把故事讲下去一样。又是这种令人不快的态度,伊诺克心想,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学会不被青年的态度激怒了,那会使他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什么时候可以把它还给我?”伊诺克换了个话题。
“很久以后。或许,比先前几次还要久。”
伊诺克抬起头望向赤鳄。在青年精悍的脸上他既看不到任何担心和顾虑,甚至也看不到破釜沉舟的赴死决心,有的只是平静——在无数次触摸死亡后与庞大的战斗经验一同获得的近乎喜悦的平静。他不可能回不来的,伊诺克想道,就算所有人都因绝望而崩溃了,他也不可能向死神妥协,不可能被智者打垮。这一次也是一样。
道别的话在这一刻显得多余。伊诺克暗暗吸了口气,摁灭了烟头。“保管好我的书,伙计,弄丢了就别想来见我。”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
“没问题。”赤鳄笑了起来,孩子般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他戴上帽子默默推开了门,在钢铁的天幕下大步迈入了空旷无人的漆黑小巷中。
当巨型照明灯与人造太阳让光亮笼罩整个掩体城市时,诺娃集住区依然浸没于黑夜之中。这片乱石砌成的低矮建筑群就像是一颗灰蒙蒙的畸胎瘤,丑陋、混乱、畸形,突兀地生长在掩体这只钢筋铁骨的庞大巨兽体内,没有供电设备,也没有任何规划,长长的甬道在拥挤的高墙间蛇行,最后却往往通向被石垣封死的绝路。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在两次生态灾难期间患了绝症的病人,他们不能工作,只能依靠微薄的社会福利苟延残喘。在这毫无生气、全世界都遗忘的地方,所有人都好像沉沦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即使是晨时也很少有人出门走动,干枯的老人蜷缩在肮脏污秽的街角里抽着烟卷,靠着尼古丁的麻痹一遍遍回忆旧时代的繁荣与和平,沉默地消融于黑暗之中,等待着疼痛与苍老将他们埋葬在这个距地两千米的坟墓里。
伊诺克提着死老鼠的尾巴,蹒跚走在从住处到垃圾箱的坡道上。这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对他来说并不容易,由钚泄露事件造成的第二次生态灾难也让他失去了健全的身体。十年间他的左臂和左脚一度彻底瘫痪,后来通过坚持康复运动而勉强回复了行走的功能,但也只能在剧痛中缓慢地挪动。意志的力量似乎永远比不上肉体崩溃的速度,肌肉的萎缩症状还在向其它地方蔓延,伊诺克今年只有四十五岁,但大衣包裹下的四肢却像垂死之人一样骨瘦如柴。
他费力地提起胳膊,将那只硕鼠的尸体扔进垃圾箱里。老实说,伊诺克并不讨厌老鼠,反而心存感激,据他所知掩体生物圈并没有引入过鼠类,可它们依然不请自来,在铸铁的地面上纵横跋扈。当上帝都已经抛弃人类时老鼠却还乐意寄生其中,这孤独的二十一年里它们是唯一造访的客人。伊诺克觉得似乎应该对它们表示欢迎,不过他还是不得不在屋子里摆上自制的鼠夹——它们总是毫不留情地啃坏他的书,而那可是他仅剩的财产。
确切来说,是一份价值一百五十亿美元的财产。
小时候,伊诺克就喜欢阅读,书籍之中蕴含着历史与灵魂,他如此相信着并将梦想寄托其中,翻动书页时所感受到的面对未知的颤栗,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会腻。在那个闻名世界的大家族里他是最怪癖的孩子,当所有人都在为战争疯狂或恐惧时他依然平静如常。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呆在藏书的阁楼里,那是一个被阳光所保护的小小房间,空气中浮动着闪烁的微尘,仿佛隔绝了一切由末日战火带来的惊恐与不幸。只要身处其中,哪怕下一刻便有炸弹从天而降,伊诺克也无所畏惧。
伊诺克从不关心家里的生意,所以当他的祖父罗奈尔德,也就是格鲁曼重工的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将他堪比一个王国的巨额财产继承给了伊诺克时,整个家族都如遭雷亟。年仅二十一岁的伊诺克毫无掌权经验,只能茫然地看着律师将房契,地契,船舶、天然气、火电、核电工厂的合同以及遍布世界的军工企业文件摆在他面前,想象着祖父尊贵而辉煌的一生。而在那份浩如烟海的遗产名录的最后,他看到的是一份掩体准入通知单,上面已经署好了他的名字。
——到那时,伊诺克才知道原来罗奈尔德竟是掩体工程最大的资助商之一。
那一刻他忽然对他高高在上的祖父有了一丝隐约的理解。那个年迈的军火巨头统帅着他的商业帝国南征北战,以“决不投降”为信条手握枪炮辗转于人类反击战的最前线,与此同时,却在背地里偷偷花巨资为孙子买了一张通向诺亚方舟的船票。或许他那雄狮般的祖父,那个比任何人都更残暴,更高傲,更具进攻性的野心家,在二十年的战争中从未相信过人类能战胜智者,而是和那些主持建造掩体的政客们一样,认为逃亡才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
伊诺克注视着那张掩体准入证,做了一个决定。
2039年8月,迎着德克萨斯州最炽烈的盛夏日光,伊诺克驾驶着路虎揽胜秘密地开始了他的逃亡之路。出发的时候他已不再是格鲁曼重工新任总裁,也不再是巨额财产继承人,而是重新变回了一个穷光蛋——他把全部资产都捐给了军方,来为他沉睡于阁楼中的亲密朋友换一张同行的船票。
整个德克萨斯州两百万人口里,被允许进入掩体的只有他,以及他的两百三十本藏书——全部都是珍贵的初版或者手抄本。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多次UFC冠军的年轻人,伊诺克曾在电视上看过这个综合格斗比赛,知道这个天才的格斗之王在比赛中的代号叫“赤鳄”。
他们约定在休斯顿城见面,按照军方的要求一同前往掩体。末日战争已经进行了十二年,公路周围到处都能见到城防工事,战斗机组成了密密麻麻的箭型编队,如漆黑的流星般高速掠过天空,将弹药的暴雨倾泻在被机器人占据的城市残骸上,作为回应的则是智者毫不留情的疯狂反击。那段时间几乎没有人能活着出入休斯顿,他们两人轮流驾驶机车,在后备箱里塞满XM8轻型突击步枪,靠着不断的发疯与奇迹般地侥幸硬是冲出了围城的炮火带。在佩恩缔德大沙漠上他们像逃命的羚羊一样飞驰,不断地向东、向东,一直到达墨西哥湾涛声澎湃的海畔,要不是赤鳄连续开车三天两夜,伊诺克知道自己一定会在沙漠那无尽炫目的烈日下枯竭而死。
之后他们坐着承载人类最后希望的轮船,来到了掩体所在的那片大陆。有资格登上船的人都是军事首领、政治领袖,各界科学家以及企业巨头,他们将藏进足以容纳三万人的地下城市里,成为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智者文明永恒的幽灵。身处于他们之中,富二代这样的身份更像是一个耻辱。伊诺克从来都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他所热爱的东西存在于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世纪的神秘学以及罗兰巴特的符号世界里,而在这里人们从早到晚都在谈论更强的算法,更新的科技,更狂热的复仇方案,计划,立项,开学术研讨会。这是个疯狂运转的末日社会,伊诺克感到在这疯狂的大浪中,那童年起就保护着他的温暖阁楼开始慢慢碎裂。那些日子里,每一个与他握手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彬彬有礼的不屑,像是在无声地说道,瞧,就是这样创造不了任何价值的废物,将人类生存的空间又减少了一分。他甚至连工作都没有,而在他不断向军方申请了两个月后,军方终于分配给了他进入掩体后的第一份工作——每天清扫两遍药品库。
坠落,不断的坠落。在这地下两千米的绝狱里,他似乎仍在向着更深的地方坠落。他浑浑噩噩的听从着军方的一切安排,从不祈求,从不反抗,偶尔抬头便会想起《德拉库拉》里的黑色石棺,穹顶上密密麻麻铺满的合金管道森严锋利如同钉死棺材的银钉,棺材里面则塞满了像他这样日渐衰弱的吸血鬼与地缚灵,它们孤独、绝望、挣扎、嘶吼,它们在地狱里愤怒地咆哮着“杀光所有智者!”,“自由!”,“未来!”,“前进!”,可最后仍然避免不了干枯与衰亡。
2043年三月,由战地记者传来消息,位于俄罗斯列宁格勒的最后一个人类防御工事被智者击毁。生物历上由人类统治地球的时代从这一天起宣告结束。
末日之战十五年后,一个静寂的深夜,伊诺克从家里走出来,看到一个男人独自站在门外。那是个一席黑衣的青年,铁一般坚硬的黑,黑色夹克连着兜帽,将他的头发也遮住,在他身上看不出一丝多余的线条,唯有的肌肉的轮廓在衣服下隐隐凸显。
男子注视着伊诺克略微抬起头。那一刻伊诺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久不见,伊诺克,”男子知道他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便先开口说话了:“我来找你借本书看。”他笑道。
在过去十五年里,伊诺克没有听到过男子的任何消息,他甚至曾一度以为这个强悍的格斗家朋友已经病死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这在生态灾难频发的掩体里并不少见。整整十五年,伊诺克变得衰老而残疾,可岁月却没有在青年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看起来依然如此年轻、强健,每一个动作都锐利地如同军人或野兽。
伊诺克怔怔地看着赤鳄在书架前徘徊。壁灯一明一暗照亮青年棱角分明的脸庞,他轻巧地将书从书架中抽出又放回,神情自如而愉悦,就好像是这里的熟客一般。
自己在做梦吗?伊诺克恍惚地想着,或许这暗无天日的十五年都不过是南柯一梦,醒过来时,会发现自己依然奔跑在那片热砂奔腾晴空万里的大沙漠上。他没有荒废这人生中最美好的十五年时光,没有变得虚弱而残废,他依然年轻而充满力量,就像眼前的青年一样。
他甚至抬起手,想要看看奇迹是否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可直到那橘皮般皱纹密布的皮肤映入眼底,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好笑。
“到底怎么回事?”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冷冻技术?睡眠舱?你为什么……我的上帝,你为什么……”
赤鳄笑了起来,但没有回答。
“天哪,我一定是疯了!”伊诺克跌坐在椅子上:“可你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十五年前看起来一模一样?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你会知道的,”赤鳄垂眸自顾地翻动书页:“所有掩体的人都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
“可以把这本书借给我吗?”赤鳄将一本弗洛伊德文集放在桌子上,推到伊诺克面前,“我会在一个月后将它还给你。
伊诺克眯起了眼睛,意识到对方正在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他将上身前倾,紧紧地盯着赤鳄,谨慎地问道“是军方的那帮科学家疯子真的做到了什么,对吗?上帝,难道他们真的创造出了奇迹?!所以你才会变得……不老不死?”
“有时候,我会觉得军方因为你的身份而分配你去打扫药品库实在是太浪费了。”赤鳄意味不明地加深了脸上的笑容,将书揣进了大衣里,“一个月后见,伊诺克,到那时你会明白一切。”
“等等!你要去哪?”见赤鳄要走,伊诺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赤鳄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上方,随即便消失在了门外。伊诺克茫然抬头,顺着赤鳄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了书屋肮脏低矮的天花板。
而正如赤鳄所说,一个月之后,伊诺克便知道了一切。
整个掩体都未曾如此轰动过。当军方向民众宣告应用了最新生化技术的战士成功从地面上取回智者样本的那一刻,所有的掩体住民都沉醉在了狂欢的浪潮之中。他们已经在黑暗中呆了太久太久了,只要一点点晨光就足以让他们欣喜若狂,更何况,这此他们所获得的,是真正足以使传说降临人世枯骨盛开鲜花的奇迹!
“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我们终于取得了第一次胜利!”在无线广播节目中,年迈的前联合国主席,洛克希·威兹曼先生颤抖着声音高喊:“我们不再弱小了,我们士兵拥有的力量足以与神灵媲美!因此我们还将一直胜利下去,直到我们将所有智者碾为齑粉,直到人类重新拥有阳光和大海!”
“人类反击”,“胜利”,“奇迹”,一时间诸如此类的标语塞满了掩体的所有角落,简直像是战争已经取得了胜利一般。短短几天里,十几名SIVA战士就成为了掩体里无人不晓的明星,人们像是念叨着神佛与上帝一般念叨着他们的名字,祈祷着他们能让人类重归故乡。
“你觉得人类能战胜智者吗?”
在把书还给伊诺克的那晚,赤鳄忽然如此问道。那时,关于SIVA凯旋而归的广播正在掩体里不分昼夜的循环播报。伊诺克能看出赤鳄并不喜欢被列作英雄的行列,因为每当广播里响起他的名字时,他都面无表情。
“通过干细胞的改造与端粒修复,使得细胞无限增值成为可能,最终使战士们获得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能力。”伊诺克嘴里叼着赤鳄从一区带给他的烟卷,一字一字闷声重复着广播中对siva激情四溢的介绍:“如果人类连这种科技都能掌握,那么战胜智者也并非不可能吧。”
“是吗?”赤鳄站在书架角落的阴影里,平静地说道:“可我觉得不能。”
伊诺克吐了一半的烟被吞回了肚子里,呆愣愣地望向赤鳄。赤鳄仰起头,视线越过书架落向不知名的地方,没什么感情地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至少,在我们这一辈子不能。我们现在爬上地表战斗,那战斗将永远在阴影中进行。我们取胜的手段将永远是最卑鄙的,爆破、狙击、偷袭,面对智者没有别的办法。即使如此,在我们一生里都不可能发生什么看得见的变化,区区几百个siva战士只够资格充当试验品,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所有的siva战士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在某一次战斗被智者俘获,为避免成为智者的研究对象而自爆身亡,亦或是不幸地未来得及自爆,最终在不断的解剖实验和自愈能力带来的极度痛楚中陷入疯狂。”他像讲故事般说道:“SIVA没有未来。”
伊诺克哑然。他觉得自己或许永远都无法理解这个青年。当所有人都在因为智者的强大而绝望时,他毫无所惧,而当所有人都在为胜利的曙光而雀跃时,他却冷淡以对。
“什么意思?”伊诺克艰难地问道:“你认为我们死定了?可你们不是刚刚取得了胜利吗?”
“我们并没有取回智者样本。”赤鳄说。
"……什么?”伊诺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随后,他感到全身发冷:“可是广播里……”
“不久后,你还会在广播里听到我们歼灭‘毁灭者’的报道,我们炸毁数据库的报道,甚至是我们在地表建立起根据地的报道,军方会在他们认为正确的时间把正确的消息报道出来,掩体住民需要这样的消息来保持兴奋,你听到的将永远是我们在胜利的消息。但事实并非如此,伊诺克,如果这是一场拳击赛,我甚至会把赌注压在智者的那一方。”
伊诺克沉默了下来。他能感觉得出来,赤鳄的话语中没有绝望也没有沮丧,他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令伊诺克恐怖得不愿深思的事实——现实并不是小说或童话,弱小并不总能战胜强大,人类也并非总能历尽艰险而后迎来新生,在经历过流血与死亡,点燃了激情与憎恨之后,在付出了高昂代价拼死战斗之后,人类最终的命运依然有可能是在掩体暴露的那一天彻底消亡。
“那么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用吗?”伊诺克疲惫的靠着椅子靠背,用奇怪地语调笑了一声:“你们的战斗,我们的忍耐,还有军方那些科学疯子的呕心沥血,全他妈的毫无意义?哈哈,其实我也明白,区区三万人,怎么可能颠覆由十几亿臭虫组建的智者王朝。人类完蛋了,其实我早就这么想了,从逃出德克萨斯州的那天就开始……”
“是吗?”赤鳄把玩着手中的烟卷,温和地笑了笑:“可我依然不这么认为。”
他把烟叼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烟头一明一暗照亮他锐利的双眼。他看着伊诺克说道:“我不能只打一定会胜利的仗,也不能因为弱小,就只会哭泣。”
伊诺克有些瑟缩地避开了赤鳄的视线,下意识地抓了下瘫痪的左手,然后他听到赤鳄继续说道:“没错,siva战士必死无疑,掩体住民大部分都会一辈子被囚禁在掩体里,无论什么样的奇迹降临,也都不能使你再看一次真正的日出。可是为了得到些什么,总得有人战斗。”
“所以你想要战斗。”伊诺克抬起了眼皮,重新对上赤鳄的视线。
“我愿意战斗。”赤鳄毫无犹豫地说着,无声的笑容在明暗地烟火下甚至显得有些狰狞。
那是赤鳄与他最长的一次交谈。
在此之后,他们重新恢复了类似书屋店主和顾客之间的关系。每次赤鳄去完成任务前,都会在他这里借一两本书,再在返回掩体时还给他,虽然赤鳄的身份是军人,但伊诺克看到地却更多的是他静立于书架前看书的情景,他们之间谈论得也大多是有关于书籍的话题。但伊诺克毫不怀疑赤鳄的强悍——他甚至都无法将赤鳄所说的“siva必死无疑”将这个鳄鱼般敏锐矫健的战士联系起来,无法想象他被打败的场景。
将鼠尸扔进垃圾箱里后,伊诺克沿着原路一瘸一拐地返回住处。这时,沉寂了三个月的无线广播忽然响了起来。伊诺克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
“我们胜利了!”主播员慷慨激昂地声音在整个掩体里,“经过三个月的作战,由十二名siva组成的尖兵小队成功炸毁了位于俄罗斯费拉基米尔的数据库!这是一次历史性地胜利,人类再一次浴血而起!让我们记住这些英雄们的名字……”
伊诺克闭上眼睛仰头站了一会,然后垂了垂眼,继续在幽深曲折的小巷里行走。伴随着广播的响起,诺娃集住区逐渐从梦魇中苏醒,小巷里的门窗一个接一个被打开,人们纷纷从家门里走了出来,其中有残废的老者,将死的骨痛病人,以及严重营养不良的畸形孩童,他们伸长了脖子极力想听清广播的内容,表情虔诚地像是在聆听神谕。
“我们能赢。”
伊诺克看到一个女孩坐在拐角台阶上,微笑着小声说道。那微笑既非欢欣亦非狂喜,而是信仰者特有的幸福笑容。
“……是的,我们绝不会被击倒,也不会沉溺于悲伤,我们要选择这样的人生,那就是无怨无悔地活在这个世上!”
广播的呼号一遍遍在耳边回荡,欢呼的浪潮也逐渐从东区蔓延到诺娃集住区。与此同时伊诺克却回想起那晚与赤鳄的谈话。
这次的胜利,究竟是“在正确的时间应该报道出来的正确的消息”呢,还是真正的胜利呢?
他扶着墙站定,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东区,人造太阳的光辉在这一刻迎面扑来,温暖的光海潮般流淌过诺娃集住区,静悄悄地洒在了伊诺克的身上。
那一刹那,他忽地发现自己已不在乎这场胜利的真假。他像女孩一样微笑了起来,伴随着欢呼的节奏高举起干枯的手臂,投入了众人庆贺的浪潮之中。
人类会胜利,永夜终将结束,此时此刻,伊诺克愿意如此相信。至少,他们还拥有如此强大的战士,他们踏上战场必将成为刀剑,而他们返回故乡必将满载荣光。
而那人也必将归来。
“来欢呼吧,”伊诺克一边沿着逼仄的小巷蹒跚前行,一边喃喃自语。
向着新的劳动、新的智慧欢呼。
为暴君、魔鬼的逃亡,迷信的终结而欢呼
——为成为新的使者——为迎接人类的圣诞。
现存者:三个男人,三个女人。
铅笔划过纸面,这熟悉的声响让草仪森林觉得安心。
这声音的节奏频率,那些字迹的轻重缓和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按照一般演剧论发展的话,接下来的人物走向有这么几种。”
他好像给制片人或者剧作科的学生讲课一样,敲了敲桌面。
然而空荡的屋子里只有一片沉默回应。
1.遵守规则——随时间推移胜出or死亡
2.逃避发狂——不受控制的起爆剂可以推进剧情发展,但也会打乱节奏。
3.摸索&解密者——主角阵营往往在这个位置。
中途必有牺牲,最后也许能有人成功——尽管答案也许是更大的绝望。
他想到这个可能,一瞬间停下了笔。
“……”
寂静让他觉得自己的课程不是那么有意思,于是半开玩笑地提起了另外的可能。
“……嗯,一些作家也许会加入爱情要素。”
他很少带着自己的感情去评判他人的作品,但硬要说喜好的话,他并不喜欢现在的流行——不管什么世界观和剧情,总要加入爱情要素的这种风潮。
话从口出,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
在这种谁都不能保证明天能够平安醒来的情况下,这种走向极端的感情萌生也并不奇怪。
人在面对无力对抗的存在时,最终只好把眼光重新投向自己。
“大爱救世界”——其实不过是即将消失的思考能力在拯救最后的一点自我。
“我果然还是很嫩啊……”
他觉得自己的字有些颤抖,于是放下笔,决定走出房间,呼吸些宽广空间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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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想起第一天这个大叔带领大家各自介绍,知道游戏规则后又四处奔走调查——然后莫名其妙的挂掉了。
“其实也不能算莫名其妙。”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自言自语,
“这个走向简直是必然——看起来最能解决问题的人一定会最先退场——不然剧作家就得和他斗智斗勇了。”
他嘟嘟囔囔着走到了庭院附近,那里有几张朴素的长椅。
它们似乎从来没有被人使用过——除了一张以外。
长发少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听到脚步声,警觉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啊……呃……不好意思打搅到你?”
草仪停下了脚步,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耸了耸肩。
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有点困惑地盯着他,但是看着对方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介意的话,稍微聊聊?”
然而男人得寸进尺,带着他标准的,略显疲惫又看来无害的笑容,
“我想咱们都需要散散心,三夏椿小姐。”
听到自己的名字,少女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手指。
但是就像这个人说的一样,这种情况下他们彼此都需要倾听者——哪怕对方也许不怀好意。
只要小心点不多说就好了……
少女想着,移动了一下身体,给草仪让出一块地方。
草仪客气地点头示意,然后坐了下去。
长椅不是很宽。
他们的距离就像第一次约会的情人一样有点微妙。
草仪坐下的地方一半是材质本身的冰凉,一半带了点少女的余温,他有点尴尬但是装作平静,但还是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
“我叫草仪森林。……呃,虽然咱们自我介绍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他想不到什么话题,就再自我介绍了一下。
“我记得您。”
少女短短地回了话,但是不提自己的什么。
三夏椿,看起来教养很好的大小姐。
草仪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向少女的方向,然而对方警戒心很强的样子,一直半低着头,掩藏着自己的表情。
“嗯……可惜这里似乎没有CD机什么的。”
他唐突地貌出这么一句。
“……?”
少女疑惑地抬起来看他。
“呃,我不知道你平时习惯怎么放松,”他看向面前的草坪和植物们,“我以前紧张失眠的时候就会听些音乐……或者广播。声音开得很小,基本不听内容,但是有些声响反而容易睡着。”
“嗯……”少女看了看他深深的黑眼圈,轻轻地附和了一声。
“虽然这么说,这里的床还是挺舒服的。如果能睡着的话……”
他又说了个只有自己才能笑的笑话,三夏椿眨眨眼,不知该怎么回应。
“说来有的人换了床就睡不着,你怎样?”
男人突然把视线从草坪收回,对上了三夏椿透亮的双眸,少女吓得立刻把脸转开,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
“我,我没有什么挑剔的……”
不知是逞强还是怎样,少女硬生生地回答了这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哈哈哈,那我应该向你学习。”
面前的少女看似比实际年龄还天真的反应让草仪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游戏也不知道是怎么选人的,每个人都个性有趣——
简直是最好的演员。
“……那就是说,这几天你都睡得很好咯?”
草仪把手搭在长椅的椅背上,有意无意地从空间上侵犯了少女的空间。
“……?!您什么意思……”
少女惊愕地看着他。
她不明白对方的真意,但‘夜晚’这个单词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刺激神经的一把利刃。
“别装了。害怕就表现出来。你其实很心慌吧。”
草仪凑近她,声音还是很轻,但是一字一句让少女感到彻头彻尾的冰冷。
“这种情况下,谁都会害怕吧!!”
少女没有想到自己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但立刻,她对自己有失冷静的举动感到羞耻一样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缩起了身体。
“……没错。”
草仪把视线粘在她就快哭出来的脸上,然后另一只手摁住了少女的肩膀。
“那就让我们互相安慰吧。”
他亲吻少女的额头,然后向下,吻住了她的嘴。
整个过程显得那么自然,简直像下午三点播出的电视剧——只要背景设定不是这个世界。
未知的体验让少女整个呆在那里,她感觉到男人的手滑向她的后背,然后顺着向下停在长裙的腰带上。
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仿佛一直要窥视到她灵魂深处的目光。
少女大叫起来,拼尽全力推开了对方就要压上来的身体,在草仪松手的一瞬,她连滚带爬地逃离开来,并没有注意到对方根本没有追上来的意图。
“唉……”
看着少女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慌乱逃走的身影,孱弱的青年又坐回长椅,调整了一个让他更舒服——看起来很慵懒的姿势。
“剧情起爆剂的角色需要体力啊……”
他歪歪嘴角,吐了自己的槽。
渐渐的,周围的世界在他看来已经是另外的景色。
没有摄影机,没有导演。
没有收视率的奴隶,没有蛆虫一样的偶像。
他是一切的起始,他是创造故事,指挥一切,随心所欲的王。
天气看起来一片晴朗,庭院看起来一片繁茂,世界和平。
他保持慵懒的坐姿,抬起头来。
然后慢慢伸开双手,拥抱看不见的太阳。
就像这个世界的神一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