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吻,你就知道我所有沉默的心事。
-聂鲁达
深绿薄绿的小灌木丛半掩着门前的小木牌。木牌上的刻字因为年代久远,受风化影响已经变得有些过浅,几乎看不出上面原本写着“大森屋”的字样。也许是前代哪位主人随手写下插在庭院附近,字迹虽然颇有古趣,却明显漫不经心,被怠慢打理也显示了这并不是什么正经招牌。除了这三个字也不再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讯息,以至于大家也不再探寻究竟木牌出现的原因,只是由得它就那样留在原处,隐隐透露出年代久远。
森美月拿起放在一边的布巾,擦了擦手中因为茶水溅出变得有点微湿的托盘。她刚刚才为最后一桌进门的客人送上茶点,眼下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于是她脸上带着得意志满的表情靠在了柜台边,看着门外的小女儿折下了几朵小花蕾。飞鸟像是感应到母亲的视线,抬起头来,对母亲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美月忍不住笑意,对飞鸟扮了个鬼脸,天生有点往下长的眉毛此刻扬了起来,笑意在嘴角跳动,整个人显得轻松愉快,像是忙碌反而让她十分享受。
“卯三郎你看,如果每天都那么多客人,那该多好啊。”
被称呼为卯三郎的青年从账簿间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嫂嫂,又往店子里嗡嗡低语的客人们看了看,手中的计算并没有停下,只是敷衍地“嗯哼”了一声,就又低下头继续算账。
得不到让人满意的答案,美月用手中的托盘轻拍了他一下,用的力气比她想象中大了一些。森卯三郎捏着钢笔的手被她拍得一歪,笔下的字迹就那样斜飞了出去,在整洁账簿上留下了一条短短的划痕。
卯三郎放下了笔,抬头对她瞇了瞇眼。
“哎呀,”始作俑者却并没有悔意,她笑着对他合了合掌,说,“对不起。”
卯三郎作出要用尽全力怒瞪她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做出凶恶的表情。相反,他只是看着她良久,柔软的视线从头顶落到她眼角笑出来的细纹,到开怀的嘴边,最后回到眼睛。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钢笔,说:“每天都那么多收入是不错。”
浅色的瞳仁定在了对方的脸上,美月看着那双眼睛里自己的身影,一时语塞。她很快移开了视线,伸手摸了摸耳鬓的发夹,把散落出来的头发别回耳后。手刚好刚好把他的视线挡开。美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一步,浅笑着转身看向茶屋的顾客。然后,像是要把什么话扼杀在喉咙里,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感受着手下因为叹气而来的轻微起伏。
“我们大森屋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客人了,”她轻声说,似乎并不在意卯三郎的回应,只有手指轻轻敲着手上的托盘,“这两年来一直都一团乱的,总算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是呀。”卯三郎看着她的侧面一阵,话里有种微妙的,如释重负的安心,他抿了抿嘴,重新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笔,继续未完的计算,“我算了一下,最近生意慢慢重上轨道了,我们可以考虑多雇几个人帮忙。”
“如果白能更能干一点的话,可以少雇一个,”他的声音不算响,但是足以让站在不远处的小猫又听得清清楚楚。被点名的小姑娘吓得肩膀一缩,悄悄扭过头看了卯三郎一眼,晶亮深润的眼睛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几乎是马上就把求救的眼神投往美月。
“对不起………”白小小的呼声盛着深深的歉意,她举着手中茶盘子挡住脸庞,一张巴掌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尾巴和耳朵都忠实反映着主人的心情,丧气地垂了下来。卯三郎不为所动,并没有抬头,钢笔不断在纸面上划出沙沙的声音。美月斜睇了一眼,看着他低头漏出的小小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咬着下唇止住笑意,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摸了摸猫又低下的头,手指刚好拂过白色的耳朵。“小傻瓜。”耳朵的手感实在太好,本来打算收手的美月忍不住又摸了一下,继续说,“你只要慢慢学习就好,不过呀。”
她对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打碎的杯子在你工资里扣。”
“呜哇老板娘——”白叫苦不迭,伸手按住了头顶的耳朵,有些委屈地噘起了嘴。“我会小心的啦……”
美月看着白,只觉她现在简直浑身都写着低落二字,摇摇头,好不容易继续摆着严肃的表情,继续说:“所以工作时要……?”
“小心……”对方有点尴尬地回答,但是小姑娘很快又振作起来,过分精神的尾巴在短裙後晃了晃,竖了起来,“放心吧老板娘,我不会再打破杯子的了!”
闪闪发亮的眼神似乎昭示着她的决心,为了强调,白还捏紧了拳头,耳朵尾巴都激动得动了动。美月抬起了一边眉毛,说:“真的吗?”
“真的!”
“那我就拭目——”她笑着点点头回答,话却无法说完。
“哎,晦气。”粗粝的男声在门边响起。森美月循着声音回过头,看着明亮阳光下的人。大森屋大多做附近居民的生意,来去都是差不多的几位客人。正如附近的居民对这里大多相当熟悉,几乎闭上眼就能描绘出它的模样一样,美月对客人的脸也记得相当清楚。眼前的确不是熟悉的客人,看起来是为了躲避午后最毒辣的太阳而来的生客。
她放下手中捏得久了的盘子,敛袖迎了上去。客人往她的方向皱起了脸,从鼻子哼出一句话:“我不要里面,外面。”
美月轻蹙起眉毛,她往后瞄了一眼,正好看见白晃动的长尾,心下了然。卯三郎放下了笔,站了起来,往柜台外走了几步,来到她的身边。他没有举起手,也没有做什么大动作,只是往美月侧了侧身,把那人和她稍微隔了开来。只是美月抬起头,往柜台看了一眼,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卯三郎有些迟疑地踏开一步,下巴紧绷的线条显得并不是很情愿。
她很快转过了身,脸上漾开一个微笑,伸出手往店外一指,把靠在门边的客人引向茶屋大开的门前。
现在正是帝都最好的时候。这里的晚春与别处远远不同,别处的樱花可能尚且留恋枝头,姹紫嫣红开成一片灿烂不绝的花海。这条小巷的花却都是些急性子,薄樱色的花瓣早早就已经谢满了一地。一簇簇的紫阳花蓄势待发,像是随时都要喷薄而出,在尚未来临的梅雨季节前展现自己的身姿。
他们掀起门前落下的布帘,走到屋前。阳光下的茶屋看起来有点像半途而废的长屋,低矮的平房前立着几把遮阳的大伞,下面是几张矮桌,让客人歇脚饮食。眼下就有好几位客人坐在深红色的座垫上,低声笑着喁喁细语。
美月快走几步,走到男人的身前,把他引领到伞下。她双手叠在身前,等待对方落座,然后才柔声开口:“请问您要点什么吗?”
“茶和厥饼。”等了一阵,对方才开口,粗硬的声音带点刺耳的沙声,嘴角往下拉出了深深的法令纹。他往室内看了一眼,继续说,“你送过来,里面那个,不能碰。”
“我明白了。”美月点点头,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她对客人稍躬身致礼,踏着轻快麻利的脚步回到屋内开始倒茶准备。
卯三郎抬起了头,对她投来讯问的眼神。她看了白一眼,确认她正在忙别的地方才稍微举起一只手指,指了指猫又半妖,然后摆摆手示意。卯三郎难得摆出了不乐意的表情,摇摇头。她叹了口气,把茶和厥饼摆到托盘之上。
虽然曾经听说三十几年的百年法案让妖怪和人类的关系稍缓,但是就像搬家到别的地方,就算自己再努力,也不会摆脱曾经来自别的世界的标签。她的年龄让她无法经历两边明显角力的日子,但是她还记得小时候邻居先生总是被叫成“那个原来长翅膀的”的事情。结果虚伪的和平也维持不了多久,天狐暗杀事件就让人类和妖怪的关系再次紧张起来。她抿了抿嘴唇,把茶点放在客人的身旁。
就在她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止住了脚步——那男人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袖。她一愣,轻轻抽回自己的羽织衣袖,问:“怎么了吗,客人?”
对方下巴往店里点了点,压低了声音,说:“你们被缠上了吗?”
“什么?”她有点疑惑。
“里面那个,你们是被缠上了吗?”男人又再说了一遍,大睁着眼睛。布满了血丝的眼白和不管不顾的劲头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疯狂。
“你是说我们家的招待吗?”美月往后稍微退了一步,离对方远了一些,“也不算是。”
“我可以帮你们带走它,”男人把手伸进前襟,握住了什么,他收紧肩膀,继续说,“我是除魔师,还有门道可以把它们卖给政——”
“客人,”美月打断了他的话,她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按着对方的手臂,“我们的茶更适合在温热的时候品尝,您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男人抬头看着她的微笑,眼神偏离了一下,说:“越来越多人表现出不像人类的特征了。这是会传染的。”
“迟早我们都会变成那种人不人鬼不——”他大力挥动着手臂比划。
美月还在微笑,眼睛却已经冷了下来,她背对屋内往前踏了一步,稍微弯腰,屋内看起来就只觉得她是在和对方交谈。她笑了笑,伸手握住男人的双手,那男人一愣,抬头看着她的嘴唇张张合合,柔声说话:“客人,小店经营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其实有很多事得烦心。”
“虽然小白是个不错的招待,我却也没有闲暇去管太多外面的传闻。”她放开了一只手,伸手拿起放在身侧的茶杯,轻轻放到对方的掌中,“要是打起来了,那可就伤脑筋极了。啊,我看您不是这边人,您要是喜欢,就请您喝着这杯茶,我来给您说说这周边合适游览的地方。”
“我对我们大森屋的茶可是有相当自信,巡捕所的先生们闲暇的时候也常来休息,喝杯茶之后回去继续办公呢。” 她站直了身体,继续说,“所以呀,要是您还喜欢,还请不要客气。”
那男人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又看了看她,脸上泛起似懂非懂的表情。他脸色一变,把手中的温茶一饮而尽。站起了身,似是想说什么。
“哦小美月,我回来了。”明朗的声音响起,高大的身影随后才在森美月的身旁落下。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仓松野性难驯的脸孔。他对她咧嘴笑了笑,把她往旁边拉了拉,自顾自压低声音对她说话。
“这是?”他说,声音依旧如雷般隆隆作响。
“客人。”美月回答,她皱了皱眉,继续说,“仓松先生,请你去照看一下飞鸟,好吗?”
仓松一顿,又看了那男人一眼,咧嘴露出笑容,明显的犬齿让人有点心惊。他侧侧头,转身走向屋内。
那男人张目结舌看着他把甩到身前的长辫别回身后,举起颤抖的手指往美月指了指。
“客人?”她说,笑意依然没有从她的脸上离开。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避忌地往仓松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从怀里摔下茶钱,就拂袖离去。
美月看着对方远去,哼了一声,扬声对屋内喊了一句:“小白,把我的扫帚拿来。”
白在门边应了一声,却是卯三郎很快就把扫帚拿到她手边。美月对他挥挥手,让他回去继续工作,然后低头把零钱扫到一边,不再理会。只是对方没有动,身上散着隐隐的怒意。
“刚刚那男人是怎么了?”他说,年轻的脸上有点不易见的焦急,说完之后就不再说话,只是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美月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身边的客人哧了一声,她就像得到救兵一样扭头看向对方,只见是个看起来柔弱文雅的少爷,身边站着位管家。他的脸上带着过分快活的笑容,对他们两人眨眨眼。
“抱歉抱歉,”他比划一下,修长的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你们继续,别管我。”
趁着他一打岔,卯三郎似乎惊觉到什么,拉远了点距离,张了张嘴。
“我说美月,”仓松从屋后转出,“你说让我照看飞鸟,飞鸟呢?”
【稍稍,有點微妙的黃段子】
一
悠和到了寄席時,前座的表演正結束。他在一片叫好聲裡向身旁的觀眾道了聲晚上好,便坐了下來,四下卻又在此時噤了聲。只聽三味線弦響,小太鼓震得人耳一跳,各顯音色,末了又不失井然,一齊在一聲合響裏中斷。就是在這時,有個身著茶色羽織的男人上了臺。
悠和很少聽落語,只在閒時才會聽聽,但他也是能隱約從面相上看出哪個落語家會更受歡迎——有些人天生便長著滑稽的相貌,不需多少言語,便能靠著這份天賦的容貌逗人發笑;也有人雖然長相並不滑稽,眉眼唇齒間帶笑時卻有種令人一同笑起來的特征。眼前的男人約莫屬於後者。
“諸位晚上好,今天的天氣還真冷啊,雖說又冷又麻煩,但各位還是來了,既然如此,那就講個熱些的故事吧——”或許是已經有了前座暖場的關係,這話一出口便迎來觀眾的捧腹。悠和的注意力全然被這笑聲的中心所拽走了。男人隨意講著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閒談,卻越是讓悠和更為在意之後的故事了。過了會兒,在滿堂的笑聲裡,男人說著:“哎呀,這熱得很,我就把羽織脫下來啦,望各位不要見怪!”便將茶色的羽織脫了下來,又是陣哄笑。悠和卻見到男人拾起地板上的折扇。
——來了。悠和屏息凝神,注視起男人的一舉一動。頃刻折扇一開,又是一合,男人的神色卻已經起了變化,隨後,又是一轉,卻又成了另一人物。屋主嚴肅,下人卑怯,竊賊猥瑣,老者世故,游女艷麗,少女嬌俏,種種角色盡顯在一刻、一人、一語中。好像台上之人已經成了故事的一部分,又好像故事已經融入了台上之人——不,不是那樣,應當說是那說落語的男人化作了故事,而故事也成了男人。悠和已忘了自身的存在,似乎自己也與高座之下的數人成了那故事、舞台、長屋裡的一個物件,只偶爾對故事裡的人所作所為發出笑來,可那笑聲就好像一陣風聲似的,絕對變不了人物分毫。
正當悠和這麼想時,那臺上人卻又向著觀衆喊了聲,引來一陣笑意,悠和又是在這寄席裡的一位聽眾了。場子沸騰了起來,所有人悉心等著那落語家的一句話。又是數個聲音,數種語氣——明明都是那台上人清朗的男聲,卻能聽出其中微妙的不同。語言好像生出了風,穿過這寄席,在遙遠江戶的雪夜裡飛馳而過。或是帶來窗外寒風,或是攜去席間暖意,風聲呼嘯,火聲爆裂。所有聲音混雜著人聲的爭執,越發嘈噪,那爭吵聲最終響得滿堂都能聽見——
啪。
折扇甩在檯上。
台上的男人俯下身來,向著觀眾們鞠了一躬,隨後便起身離去。悠和只有滿滿地空虛感,無望地期許著男人或許還能將那戛然而止的故事說完,可真打已經來了。悠和小聲問起身邊的老人來:“剛才那位高座名是什麼?”
“嗷,他呀,是迷亭信樂。”老者笑笑,過了會兒又轉過頭去,注視起檯上的落語家了。
二
“……師父就說著‘你這樣不行、你那樣不行,’ 然後讓我把落語說得更親民點。哎,那老頭說什麼落語是說給人聽的,而不是說給木樁聽的。真是過分,我可沒把觀眾當木樁,而只是把自己當做講故事的人而已——可這老頭就是頑固地要命,還說什麼落語不是高雅的藝術,而是庶民的娛樂——他就這麼說呀!隨後叫我去茶館和發臭的大叔聊天,過了幾天又帶我去花街,說著什麼‘沾沾俗氣’,就讓我看不知道哪裡來的男人睡游女……誰想看啊!我這麼講著,就跳窗子逃跑啦。喏,你看,蒼海兄,我手臂上這瘀傷就是跳窗的時候一不小心撞到窗口傷到的。”
迷亭信樂說著,炫耀似的將手臂上的淤青給古董店的老闆看。秋葉蒼海只微微一笑,卻沒在接話。信樂也並不氣餒,轉而將注意力放到店鋪櫃子上的貨品上去了。過了會兒,信樂又開口道:“蒼海兄收捲軸嗎?”
“也收。”古董店的老闆翻閱著桌上的書籍,頭也不抬地答道。
“家父恰好有張美人圖,那種東西我欣賞不了,改日帶來吧?價錢無所謂,對不懂的人來說,玻璃球和寶石差不了多少,蒼海兄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吧。”
“講講看?”蒼海似乎來了興趣。信樂不由在心下叫好,卻還是做出如往常一般的笑臉來。
“是家父早年因為一些因緣際遇得來的東西,我想年代也並不久。”
蒼海問道:“是怎樣的捲軸?”
“是張美人圖,似乎挺有故事呢。”
啊。上鉤啦、上鉤啦。信樂在心中小聲叫著,看見蒼海兄完全來了興趣的臉,便會覺得有趣。或許是這位古董店的老闆很少表露出心情的緣故,看到他臉上表露出一點對自己講的故事感興趣的意思,就會令信樂感到滿足。
“傳聞倒是沒有多少,只是畫中所繪的女人被妖異做法,困在畫中,到了夜半便會從畫中走出來,求人救助。哎,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呀,這可是真事,我小時候還見過那畫中美女呢——那美女身著一身白衣,一頭黑髮,好像仙子似的。我兒時半夜起來看見那美人圖,誤以為是家母,便一把抱住那女人,哭著鬧著叫她帶我去茅房,那女人似乎也有些原委,見到我便喊著‘兒啊、兒啊’,勒得我不能呼吸。等我再起來,家母說我夜裡起來著涼病了,要修養一陣才能好。我將這故事講給家父,家父便要把捲軸燒掉,好在家母百般相勸,才留了下來。後來我又聽經手過這美人圖的人講,才知道這東西的原委。原來那美人圖的主角是位年輕的太太,曾與先生育有一子,不知怎麼先生暴斃,孩子又失蹤,哭哭啼啼的美女便被妖異畫師畫了下來,沒多久後就自殺啦。大概是畫沾了妖異的靈氣,又浸了女人的怨氣,這就成了這種東西。”
“後來,怎麼樣了?”
信樂只是一時興起想了個故事的雛形,並沒有往下細想,隨後又滿口胡說了起來:“家母幾個月前死啦,家父硬要把這東西甩掉,我覺得可惜,就想把這圖轉手給別人。恰好想起來我還認識蒼海兄,就想不如把東西拿來蒼海兄這兒。”
蒼海聽後,帶著點歉意說道:“令堂之事,萬分抱歉。”
“謝謝蒼海兄,那我下次再將那東西帶來吧。這本冊子我要啦,多少錢?”
——又是幾句話過後,迷亭信樂將東西抱在懷裡,出了店門。市郊的道路被頭頂素銀色的月光潑灑出銀點,小道像蜿蜒的河流似的,通向看不見盡頭的遠處。天空被平鋪開來,隱約可見春日星光。信樂哼著囃子的曲調,過了會兒又因路過的貓駐足在路邊。他彎下腰去,逗弄著貓兒,隨後用指尖撫弄貓兒毛茸茸的脖頸。
認識城郊的古董店萬川閣的老闆秋葉蒼海,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可信樂被對方那種奇特的氣質所吸引,忍不住想過來多看看那個性的主人幾次。來的次數多了,也就成了別人口中的熟客。
“貓兒,貓兒,蒼海兄真是有股讓人覺得腳踏實地的仙氣在,你說是不是?”隨口逗弄著貓,信樂苦笑了起來。要說蒼海給他的感覺是仙氣也不盡然,但是沉穩這個詞總令他聯想到畫作上武士的鎧甲,有些令人透不過氣,可蒼海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感受。這大概就該稱之為迷戀吧。信樂想著,卻被手邊的貓兒來了一爪。
三
春花輕輕捏了捏自己的小指,好提醒自己不被過長的和服下擺影響,要向著客人露出笑來。做新造已有了段日子,按理說早該習慣這樣的工作,可春花卻還是忍受不了。店長藥師寺先生似乎是察覺出這種情緒,曾囑咐過她要小心些,但也被春花陪笑過去了。若是當時拒絕做下去就好了。春花長歎口氣,卻看到對坐的男人將臉撐在矮桌上,不知注視著哪裡出神。
春花只覺得尷尬,又想到自己既然已是新造,就得好好做些事情。這麼想著便做出游女的嫵媚來,輕聲問那著紋服的男人:“先生,您?”
“我是迷亭信樂,你叫什麼名字?幾歲啦?”似是突然被聲音驚動、這才明白過來對面坐著個人,男人從矮桌上支起身子,注視起春花來。
“我叫春花,今年十六歲……”每每提起自己這花名,春花只覺得羞愧。若是能取個更為華麗些的名字倒也好,可現在這名字聽起來有幾分滑稽。自己這麼報上名字,對方卻好像來了興趣,端坐起身體。
“是好名字,”信樂評價道,“聽起來好記,就是好名字啦,你看信樂這名字就很難記吧?若是有可能,我還想叫自己三三呢,可名字一旦定下來就再難改啦。”
“是……”春花雖不盡同意,心情卻好了起來。
“啊,正好,說了這麼多有些口渴,你能不能幫我倒杯茶水?”
春花聽到這要求,便提起和服的下擺去準備茶水了。她將熱水倒入壺中,再濾去茶渣,等到春花聞到那壺中茶水的香氣時,把茶杯湛滿,小跑著將茶水遞給對方,卻又被和服下擺絆倒了,頃刻間,滾燙的茶水灑在男人的紋服上。
“這……這……萬分抱歉……”春花支支吾吾地道著歉,只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對方呆滯了一會兒,卻笑了起來,大聲說了句:“啊!”
“什麼事……信樂先生?”
“你有沒有燈籠?隨我出去下吧?”信樂說著,站起身,示意春花跟著他出去走走。春花心下迷惑著對方的意思,到了前廊,卻聽到信樂對妓館的老闆說了聲:“放心,我不會不付贖金就帶著人跑的,只是帶她去趟河邊。”
春花更為好奇起對方要做的事情了,胡思亂想的功夫已經隨著信樂一起到了河邊。正是春季,雖不及冬日凍得人發麻,卻還是寒峭。信樂叫她把燈籠提起來,她便照做。微弱的光投到河面上,能看見被打濕的落櫻漂浮著,時不時又有新花瓣掉下去。信樂先生站在燈籠旁,脫了紋衣,又要寬衣解帶。
春花冷笑著——說是要出去看看河邊,原來也是要做這事情。可就當她這麼想時,卻聽撲通一聲。只見男人光著膀子跳到了水裡,過了會兒又游起泳來了。
“幫我把燈籠舉得高些吧!謝啦!春花!”
莫名其妙。春花想著,可又覺得臉上發燙了。對方還是要求她提著燈籠,卻又不做任何事。這又是為什麼,是憐憫嗎?若是這樣,那還是做那事情……她畢竟是游女,做那事情也無甚不可。決定了,等那男人上岸,她就問問……
一刻後,信樂披著衣服,邊念叨著好冷好冷,邊隨著春花進了妓館。等進了房間,春花便放下燈籠,問道:“您不雲雨嗎?”
“啊?什麼?我聽不清楚……”
“雲雨,您來這兒總是要做這事情的吧。”
“哎呀……這……這個嘛,其實實不相瞞,我對你是沒有那樣的打算的……”信樂摸著下巴,欲言又止,正要再開口,卻又被春花打斷。
“您這是在憐憫我做這行嗎?”
“……不不不,絕不是,游女和演員、落語家一樣,都是帶給人們歡笑與流連的人!我只是看到你的面孔,便想起家中的妹妹,於是便沒了那方面的慾望……那孩子身體不大好,但對我很親,在一年前……走了,我看到你的臉,又想起那孩子,於是便想多和你聊聊……”
春花聽完這理由,只有滿腹的愧疚,再接下來也不好要求對方做什麼了,只徹夜聊天。等這位客人走了,她便去找太夫姐姐。等她進了房間,才發現太夫房中的美人圖不知何時已經撤掉了。
“姐姐,你掛在墻上的那張畫呢?”
“貴客說是不喜歡,我便轉手給個認識的人了。”
“這樣……我今天遇見個可奇怪的客人嘞,竟然什麼事都沒做就離開了,還說什麼我像他妹妹……那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叫……什麼亭信樂吧?”春花努力回憶對方的姓氏,卻又記不清楚。太夫原本叼著煙管,聽到這話,險些將煙管抖到地上。
“哦,那位……他多半是天閹,又或陽痿吧。”
“是這樣嗎?”春花疑惑道。
“男人有這方面的問題,多半都不會承認吧,這也是情理之中。我見過他師父幾次,只說是帶他過來看看人世百態,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
太夫又講了些趣事,春花便很快將那客人的事情拋在腦後了,她為太夫湛上一杯茶,悉心坐在矮桌旁聽了起來。
【感謝遊貓太太借我設定,并把姑娘給我(……)同樣感謝黑月太太讓我乘坐她的海上大輪船(……)】
【解釋一下,寄席≈傳統藝術劇場,囃子就是表演落語時的配樂,而落語家分為前座、二目、真打三等。】
【比較重要的事情↓
沒有陽○!也沒有天○!……那個是花魁姐姐自己的臆測,而且花魁姐姐也沒有完全說實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