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哭声,似无家可归的泣语。
又见哀怨,如命比纸薄的悲戚。
终为空洞,源见惯逝去的虚无。
天像是被捅破了一样,大雨倾泻而下,淹没了田地,淹没了房屋,也淹没了人心。昏暗的天色甚至不及人的脸色难看,那枯黄虚弱空洞的面容俨然是在这天灾下对活着无望了。
流民里有一人,和那三两聚集在一起的同乡不同,他独自一人支着那锈迹斑斑的锄头拖着并不宽阔已经瘦骨嶙峋的身体缓慢走着,好似跟着蚁群的蝼蚁一般漫无目的不知疲倦。
衣衫浸了雨水半干半湿黏腻地挂在身上,又不知何时在翻山越岭时被刮破了,草鞋也在路途里磨的破破烂烂,露出的脚趾指甲缝里全是黑褐色的泥。
“活下去……活下去……”即使他饿得眯着眼睛皱着眉,那张脸颊凹陷的脸上看着也仿佛有一丝笑意挂着,正是这丝看起来和善的笑意让他跟着流民迁移时不至于被赶走。
他从衣襟里摸出一把草根,这是翻山时靠着锄头从泥地里挖出来的唯一一点点食物,小心翼翼在手掌心里点了点这把不足十根的草根,选了一根最短的放进嘴里,先是含着,含到那股草泥腥味变淡了之后再用舌头顶到腮边,牙齿咬下一小节一点一点磨碎抿着草汁又行了几百米。
到下一个府就能找到赈灾的草棚,有个避雨驱寒的地方能歇会,说不定还有富贵人家在城门口搭粥棚,去的早的话那碗粥水里米还能多上不少,男人这么想着握着锄头的手好像有力气了一般,不会读书识字的农民不懂什么叫望梅止渴,但是他听着同行的流民们说的白水粥又高兴了不少。
“能活着……能活着……”
那前方是扬州府,蜿蜒的行人比断线还难看,在这土地上行走着,靠着劳累来填补内心的空缺。
男人跟着流民们走到扬州府时,他衣服里的草根已经只剩下一根了,渴了喝点雨水,饿了抿抿草根,这天色也无法分辨到底过了多少天,他只知道走了很久……很久……
久到自己看着自己的手已经从还摸得到一点点皮肉变成了皮包骨,他抱着锄头左手拈右手的皮,轻飘飘就能扯长那松垮的皮肤,薄薄的一层好像晾着的床单一样,但是他现在连衣服都没了,别说床单了。
当他们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到草棚的时候已经聚了很多人了,这些人像是尸体一样僵硬地转过头无法聚焦地望着他们,手中紧紧抓着或好或破的一只瓷碗,那是延续生命使人苟活的碗。
“你们……要是等施粥……”人群里稍微领头的中年男人慢慢说着,“里面的大人说,雩郡王府每天辰时和未时会派人来施粥,这还才过了晌午,要等。”
草棚里挤着臭烘烘的人,布料的沤臭味和腐败的气息汇聚在一起,没有一个人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反而是这人碰人人贴人才能让他们在这连绵阴雨里得到一丝温度,至少能多活一会儿。
等了不知道多久,城门被打开了,雨棚板车推着盖着麻布的大缸出来了,身着统一的府内侍卫开始在粥棚做准备维持秩序。草棚里先前和死人差不多的流民此刻都像是活了过来,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在长枪利剑的威胁下排成了歪歪扭扭的蛇行队伍。
“老实点,一人一碗,抢了的话都没有了!”
“是天子皇恩浩荡,我们县主心善这才每天有两顿,不然一顿都没有!”
“这是曲水商会的粥棚,都给我记住了!”
唯唯诺诺的流民一个接一个端着碗走了,曲水给的量足,商会收来的陈米煮开之后也没什么霉旧的气息,热乎乎的汤水下沉着几口发涨的米,已经足够了,流民们吃着念着祷告着,乌泱泱的低语已经分不清再说什么,只能看见一张张蜡黄的脸在咽下了粥米之后有着泛红的眼眶,那是已经没有水分再流泪的动容。
漫长的队伍换了几缸粥水了,终于轮到了如枯骨行尸一样的那个男人,有仆人问他:“你的碗呢?去去,找个能盛粥的东西来,没碗还吃什么。”
他只有褴褛的衣衫、生锈的锄头,远行这么久哪里还有一只能用来果腹的碗?他低头看了看杵在地上的锄头,尖细锄头虽然有弧度但是根本没办法装点什么,于是他搓搓手,又往胸口稍微干净一些的麻布上擦擦手,最后双手捧在一起弯成一个窝。
他陪着笑说:“大人,我、我刚来,还没找着碗,您看,您行行好,给我装点在手里吧。”
“这哪行!这是热的!你想皮肉都被烫破是吗!”
“小的皮糙肉厚,不碍事的,一点、就一口,一口就行!”
他捧着的双手又伸近了些,笑意在干瘪的脸上显得诡异又难看,那仆人退了半步压着火说:“警告你别闹事,等下给你打断腿!”
“大人,小的就是想吃上一口,一口就好。”枯骨一样的手还端在脸前,他已经模糊的视线看的不知是粥水还是那仆人,就这么倔着性子讨这一口吃食。
“给他。”
悦耳的女声从侧边响起,高瘦的侍卫撑着绯红的油纸伞挡在贵气的女人头上为她遮着细雨,她看着施粥的仆役又说了一遍:“给他吃。”
曲水商会的主事人都发话了,仆役只能听令照做。木勺舀了半勺粥水朝着难以闭拢的双手倒去,那男人斜着双手一边盯着白粥流到自己手上,一边顺着掌根吮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粮食,等到半勺粥倒完的时候,掌心里只剩下一小滩饱满白嫩的米了。
他像狗一样舔完这点米,一颗一颗在嘴里数,感受米粒被碾碎的那点香气,又舔着手掌,在指缝里把剩下那点汁水都吃掉最后跪在了贵人的裙摆前。
“贵人收留小的吧,小的什么都能干,只要给口吃食,一天能吃饱一次就好了。”
“哦?”她的声音清亮中又带点傲慢,扬起的尾音给他带来少许恐慌,生怕再也吃不到下一顿,她问,“你能做什么?”
“小的什么都能做,小的在老家是种地的,以前力气还很大,只要贵人您施舍几口饭,小的干什么都行!”
他跪在地上,双手摊开在泥地里,蜡黄的手心被烫的通红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头颅低埋着只敢瞟几眼贵人的裙边,他想:真不愧是县主啊,这么大的雨这么脏的地那条蓝色裙子上还没看到泥,真好看啊。
“你叫什么名字?”
衣裙带着点香风靠近了男人,他仰着头看着像菩萨一样的贵人,小心避开了身边那个侍卫凶狠的眼神又把头埋进地里,声音闷闷地说:“小的不识字,村里也没个童生老爷秀才老爷,大家都喊贱名,小的就叫狗子。”
“你胆子很大,晚点粥棚收了跟着那边的仆役去商会,先看看能不能不浪费我的粮食活下来,再让你做点事回报我吧。”侍卫护着贵人离开了,走之前最后的话飘在空中落在男人的耳朵里,“狗子这字不好,但是是你的贱名,你就姓苟吧,苟活的苟,以后学学怎么写。”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李颖,花花走吧。”陆筱带着穿着蒙袍的两女踏上马车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侧门边担着箱子回来的苟,出声喊住了他,“小苟子。”
被叫到的男人已经不复当年瘦骨嶙峋的样子,现在面颊饱满头发油亮,穿着干净结实的短装担着两担货物都健步如飞,他停在马车的窗前笑着回陆筱的话:“诶!小的在,主子有什么吩咐?”
“你来曲水两年了吧?”
“是的,还得谢谢主子两年前捡了小的,现在每天都能吃饱,真好!”
“呵呵,那行,吃得好过得好对吗?晚上我找掌柜的查一下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干活,干不好的话罚你去北地种地,每天吃的都减少一些。”
“主子!!!”
“主子!主子!老爷的家书寄来了!”奔跑的小厮绕开前庭好几个下人跌跌撞撞把自己摔在陆筱面前,不顾脸上的汗水高举起一封被裹在蓝染花布的信件,“小的给您带回来了,请主子查阅。”
堂中端着白玉杯细细品着醉仙楼买来的雪乳茶的陆筱垂下眼帘看了眼冒冒失失的小厮伸出一只手轻点着桌面,身后隐匿着的宵影闪身出来拿走了信件,仔细在手中掸了掸灰,又拔出匕首小心拆封之后才弯着腰双手端着献给了陆筱。
云栖县主从信封里拿出厚厚一叠信件,还没开始看眉毛就已经蹙起,那黏人又啰嗦的阿爹不知道写了多少繁文辞藻在家书里,每回要看都得花上不少的时间才能从中间找到有用的讯息。她叹了口气,看着还低头跪着的下人淡淡说:“起来吧,在我这里又没有要你们说什么都得跪着,疼不疼啊。自己下去洗洗,去账房领二两银子当赏,去吧。”
小厮闻言谢着退下了,厅堂里只剩下陆筱和宵影,她慢慢翻着信件,此时此刻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
『吾女筱筱,见信如唔。
七月听闻曲水有难筱筱负伤,为父心实忧之,焦虑不安,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两鬓不知又白了少许。后又得商会传书,十三护得筱筱安全,筱筱已无恙,为父与你母亲这才如释负重。
顺天已近寒甚,其寒又干,你母亲常念筱筱你的百宝库,她言筱筱若是回来做面脂生意或能小赚一笔,此乃妇人浅视之言罢了。筱筱应当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行你想行的路,不畏言语,这才是我陆弦钰值得炫耀的女儿。
不知应天天气如何,年年水灾致民众流离失所,曲水乃官商,你一柔弱女子既要养人又要赈灾不知苦不苦、怨不怨。』
…………
“阿爹这……”
陆筱扶额,她与陆弦钰关系亲,从不用阿爹以外的其他称呼唤他,连母亲也是阿娘这民间亲密的称呼,她把这几页啰嗦又关心的纸递给了宵影,后者快速看过之后弯着腰在陆筱身侧说:“殿下这是关心则乱,主子安心听过即可。”
“这可不是什么听不听的事情,后面还有呢,十三你看。”
『筱筱,为父先前参加秋日赏菊诗会,乌公公言语间透露了一丝屯粮的信息,吾辈乃臣子,必定为陛下排忧解难,你掌管曲水商会若是有路子可以试着筹划二三,但,切记莫污了心性,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雩郡王府已够上下生活,切莫去贪去昧,筱筱聪慧必定比为父想得更长远,吾与你母亲只盼你安康喜乐,日夜盼吾女归来。』
“主子要收粮吗?”
“不好说,秋收刚过,农家粮食充沛,这时候去收量足价格也合适,就是不知道这屯粮……”
陆筱指尖卷着发尾思索着,有些模糊的想法在脑海里涌现,但是她又不敢断言,更别说在这时候说出来,即使这是曲水商会在应天府自己的地盘也怕那些无缝不入的隔墙之耳。
“算了!”她拍拍手掌,放弃了思考这点不完整的讯息,起身抓住身边的宵影笑着说,“走,十三我们去看看这群雄会的乐子。”
“主子慢点!这地不平!”
三山街人来人往,有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也有江湖云游志士,更有那三两身着同款服饰的同门同家人,宵影护着陆筱外出时敏锐感觉到这街上不少暗处都隐匿者武功高深的探子,只是未见其人其行就无法得知这是锦衣卫还是江湖人士。
他虚贴着陆筱,手指紧了紧剑,若是有什么变故便能瞬间拔出来护着主子。
在这无声的护卫中,陆筱过足了瘾,前段时间水灾不好行商,全在帮着救助流民,还遇到了两次骚乱受了点轻伤,被宵雪宵雾两个擅长医术的姐妹花按在房里不能出去,憋了一个多月这才能出门,霸道的态度倒是让陆筱不知道谁才是主子了。
今日的陆筱梳着堕马髻,插着粉玉桃花短簪和点翠红流苏金步摇,肩上搭着一条簪明珠的辫子,耳旁的水玉坠子随着走路摇晃衬的人面若桃花,摽梅之年若桃李,若不是这妇人头倒是真像会被偷香的小姑娘。
正当她垫着脚看那人群中卖艺的杂耍人时,宵影动了。
那是盯着陆筱许久的高大男人,外男盯着妇人本就不合礼数,这人还在低头抬头间拿着笔不知道写写画画些什么,逾越又冒犯。
那人名叫舜天,乃宵涯府的账房杂役,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收账本这种麻烦事落在了自己头上,本想看热闹的时候自己变成了热闹。
“这婆娘……活该嫁不出去……”
俗话说阎王不欠小鬼账,可是商户比小鬼难缠多了,收账又要查账,错了还得对,出问题了又要报,昧了宵涯府银子的商户什么下场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但是知道了下次还犯,谁能在财账这事上忍住不多赚点呢?永乐盛世已经足够安稳,可是谁又不稀罕手里兜里多点金子银子,最后屡教不改,让他们这杂役忙前忙后。
他在这三山街挤来挤去,生怕抬了下肘子就撞倒人被讹了去,的亏这身高优势才能在人海里穿行,等舜天到了铺面靠着凶恶的样子拿到了账本后突然停住不动了。
那是红衣青裙的女子,竖着妇人发髻穿金戴银,即使人声鼎沸在看见她之后也仿佛听得见那压襟碰撞的叮铃声,有些热气萦绕的绯红脸颊上含着浅浅的笑,秋水剪眸蕴着一丝欢欣,她明明一身贵气但是却看着人群里平民的热闹跟着乐呵。
舜天擦了擦人挤人冒出的汗,左顾右盼之后就近找了个宅门的石狮子倚着,从怀里掏出画卷和毛笔,手边没墨他含着笔尖沾湿了之后开始对着那女子描着画像。
“鹅蛋脸、柳叶眉、桃花眼、唔……这是什么发髻……”舜天嘴里念念有词,下笔灵活飞快,浅浅几笔就勾勒出一位窗前瞧花的美人图,他可不想画这破街上的臭人,借着女子的形和意作出了不一样的画。
“回去之后还能染点色,府里还有彩……谁!”
一阵风急速袭来,舜天汗毛直立,吓得笔都没抓住,飞快闪身到石狮子后面,等到看清的时候花了好几刻时间才想起来这是跟在自己画的女子身边的护卫。
“干嘛呢,打什么!我是……!!”
护卫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时间,踏着石板冲了过来,手中漆黑的剑鞘横扫,堪堪扫过即使立刻下蹲也无法完全遮住的那飞扬的头发。
“我!你!”
舜天有些急眼了,这人根本没给自己一点机会,他没办法继续躲在这不知道谁家的石狮后面,要是因为打斗破损了宵涯府可不会帮他一个小杂役赔这些,只能自己掏腰包,还会被那群闹腾的混蛋不知道笑多久。
黑衣的护卫跃起踏在石狮子顶上,一脚蹬着狮头朝着舜天劈下,后者抬手挡住敲下来的剑鞘,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居然不拔剑,但是也庆幸对方并未拔剑,不然这只手臂不说废掉也得重伤。
那护卫看着舜天抬手就挡住自己用力下劈,好像没事人一样龇牙咧嘴甩了甩手臂,甚至还有余力小心卷起画轴收起毛笔又继续跑,冰冷的脸上有些震惊,随即又恢复到了那张冻死人的表情追了上来。
两道黑色身影如流光一样穿梭在人群里,时不时传出舜天骂骂咧咧的声音,而那护卫只是死死咬在他身后,偶有回头望向自己主子身边,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距离,当他发现距离有些远时追逐的步伐犹豫了起来。
那头陆筱发现宵影瞬间离开的时候便知道他是发现了什么危险,只是不知道是何等危险,她紧急喊了一句“别拔剑误伤民众”之后就攥着自己的衣袖看向宵影那边,凌厉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和人打了起来,对上的还是一看就无比高大的大个子。
二人绕了几次石狮子和门柱之后,那大个子收起了什么东西往街的另一头奔走,而她和宵影的视线对上了。
陆筱摇摇头示意宵影回来,后者立即止步回到了陆筱的身边。
“主子,是我办事不利,没能把那登徒子手中的东西留下。”
“没事,他那个身形你要解决也要花不少时间,而且现在街上人多,万一伤到他人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陆筱顿了顿,想着之前大个子侧身时看到的东西,不太清晰但是也许是她知道的那家勋贵的信物,她神色不虞淡淡说着,“我大概知道他是哪家的,若是有事再登门‘感谢’对方家这个下人吧。”
“十三,我们回去吧,下次带上花花她们出来玩。”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