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三年,处暑将尽,掌灯时分。
临水小屋内燃着一豆灯,屋里的人只稍一动,壁上的光影就斑驳成一片,模模糊糊映出一男一女的影,二人围坐一张桌案,百无聊赖,研墨弄纸。
女子伸手抻了抻盖住下身的长襦裙,另一只手指尖微微抵着桌案的边缘,离那烛火不过三尺的距离,畏葸不前,犹豫再三,终于向身前的男人唤道:“李郎,这火光照得我难受,熄了吧,熄了它。你这些书信,昨日看,今日看,日日看,少看一日又有何妨?”
若早些日,那李姓男子不消她开口,早已察觉到她面颊生绯,额上凝珠,体贴入微替她灭了这恼人光火。当时克恭克顺的话语言犹在耳,但离岛之后便醴酒不设,越发不将人置在心上。
果然,那李郎未抬眼皮,伏案将手上的字写完,才慢悠悠丢来一句话:“事儿要紧,已叫人催了三四趟,明日须得办妥,如若不然,我又怎忍心叫盈儿受这苦楚?”
话尚还中听,其间语意却已薄凉。
被唤作盈儿的女子闻言自然气极,却仍强压着愠意,伸手搭上李郎露在袖外的胳膊,朝袖子里钻了进去,指尖滑过之处,如她的声音一般,滑腻腻的,留下一串水渍:“行,那你亲我一口,我便作罢。”
那李郎终于搁下笔,抓住伸进他袖中那只不安分的手,就势将人按在了席子上,拨开黏在面颊上的发丝,佯装要去亲她,却是在碰及之前伸了一指抵在二人唇瓣之间:“明日真正有要事,毋要再闹腾。”
李郎松开人,起身再要去取笔,却被盈儿一把扯住袖子,盈儿这动静太大,下身的襦裙湿哒哒黏在地上,她这么一动,登时叫烛火照出一道银亮的光,赫然是一条鱼尾,啪嗒啪嗒,在地上来回甩动。
“我费劲艰险跟着你出了岛,你却这般待我,明知我没几日好活,却全都是些裹了糖衣的好话来糊弄。”盈儿想到初见之时,他被自己吓得跌坐在地,三叩九拜,脚都跪麻了,半宿都不得起身。她问他可是为乞仙药而来,他答:相识满天下,知心无一人。不羡长生,愿求知己。竟求到海中仙岛上来了,只觉得这人可笑有趣,不似旁人。
哪里该是今日这般……这般……盈儿一时想不到形容,更加胸臆淤堵起来,都说两条腿的人性善变,朝秦暮楚是常事,今日一诺尚重千金明日打个折就只抵陌钱了。盈儿嗔罢,索性伸手拔了窗户的插销往外推出,引了玉蟾入屋,窗楣正映着屋下粼粼波光,仿佛有活水涌入:“如此,我又何须非得留在你身边,我去也。”
李郎终似没辙,慌忙吹熄了灯火,伸手将人拉进怀里,软声劝道:“好盈儿,依你便是,要我如何?”
盈儿见他转态,态度也即刻软了下来,将李郎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隔着一层透湿的单薄衣裳,掌心的温度显得滚烫异常,似乎能在凝脂般的胸脯上灼出个口。
“你答应过我,会剖出它吃了,我要瞧瞧陆上的花花世界,你用眼替我看了,用脚替我走了,从此你我便如一人。”
李郎不应,只由得她将掌心贴在胸口,里面一颗心不轻不重地泵着。
盈儿捏着李郎的手紧了几分,指甲嵌进他肉里:“不若,我就将你吃了,与我一道回岛去罢,我们仍如一人。”
尚在白岛的时候,盈儿就告诉他,鱼儿之交心,便似那螳螂一般,噬咬彼此,交融了血肉,便得精魄,就近,是真真拿心相交;往远,便以此延续子嗣。
月光与流水皆静静淌着,李郎看着被指甲掐出的血珠落在鱼仙儿雪白的胸脯上,与水混在一处,划入衣袂缝隙,不禁笑道:“你宁愿自己叫人吃下,也要同我一道。我若不从,心肺不若丢给那犬彘吃了。”他抽出那只被掐出印子的手,自坐垫下抽出一把匕首,就着窗下流淌的月光,刀尖拨开盈儿胸前那层湿衣,冰冷的刃抵住皮肉。
李郎:“只是不知你的心有多大,我不忍剖坏了。”
盈儿略一思索,在半空中大致比划了一番:“便同常人的一般大小。”她尚未比划完,那刃已见了血,李郎面上没有动容,腕子一转,那匕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深扎进了盈儿的胸膛。
盈儿吃了一惊,奈何胸口已豁出一个窟窿,于鱼仙儿而言,剜心虽不至于刻骨,却也足堪铭心,那苦痛近乎人类女子分娩一般,意味着生命延续的必然。然而她靠在李郎怀中,瞧着他沿着自己比划的大致形状割开皮肉,只觉得他似乎已习惯于做这样的事情,他言词柔逊,动起手来却不似待心上人般疼惜怜悯,麻木到有点似肉铺贩肉的屠夫,说要三两肉,划一刀,便是三两正好。
一股寒意从盈儿后脊冒了上来,盈儿抓住李郎剜着心口的手,低吟道:“李郎,李郎,我疼,你亲亲我罢。”
“好。”李郎掰过她的下巴,依言吻了上去,其意缠绵,而心思却早已不知跑到了何处:假使她真的剖过人见过心,多半也不可能剖开自己的胸膛,去瞧瞧自己的那颗心重几斤几两,却缘何知道倒知道两者差别不大?她是……从何得知的呢?
他松开匕首,任由它落在地上,将手伸进那肉做的窟窿里。韧带血管俱已割开,喷涌的血没有想象中多,李郎知道那东西的形状,几乎没有犹疑地握住了它,将它取出。
饶是他自负见过的世面不少,还是被眼前的东西攫住了眼,一时屏住了呼吸。
那东西分明该是心脏之类的器官,却滴血未沾,仿佛出泥之莲,白润如玉,在月下隐隐有光华流转。若说这是心,却不如说说一件顶好的工艺品。
李郎将那东西举到面前,只觉有淡淡甜香扑面,沁人肺腑,恨不能叫人张口吞下,去祭了五脏庙。
“李郎,吃下它,吃下它罢。”怀里盈儿的声音近乎蛊惑。
吃下它,吃下它罢。
吃下它罢。
李郎已经张开了嘴,几乎在唇齿堪堪贴上那东西的前一刻,他突然站起身子,任由怀里的盈儿跌在地上,落在满地血水中。
吃下它?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胸怀大敞的女子眼下也明白了,却已无力上前掐住他的喉管,只堪堪支着半截身子骂詈:“李谋,你不得好死。”
李郎将那颗晶莹剔透的心装入屋内的铜盆,不紧不慢拿帕子擦净了双手,这才向盈儿揶揄似的揖了一揖:“某只求好生,不求好死。”
他重新点了灯,端着铜盆走出了房间,拿足尖捎上了门。
屋中的女子还瘫软在地上,看着他端着铜盆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她没有双足,自然无法站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低低笑着,早晚,她会有的。
李谋出了屋子,朝河道口举了举灯,陆阿六撑着船已经在水道边上守了好些天了,见他终于打了信号,急匆匆持了长杆将小舟撑过来。
“总舵那边又来信了,舵主,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小妮子看上去像个戏台后头的锣鼓,心眼子可多得很,没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李谋摇了摇头,将手中铜盆递了过去,“接着。”
船泊在水中,稍矮,人站在船里只到陆上人膝窝处,与人说话须得抬头看着。陆阿六慌里忙张的,急急接了铜盆,往里面看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进去,连盆也脱手甩出,正要去捞,忽然船身一震,才发现岸上那人竟然跳将下船,一手接了铜盆,另一只手托了一把没站稳的陆阿六。陆阿六初来乍到,哪怕是正眼也不敢往自家舵主脸上放,这下可好,当面捅了娄子,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呲呲自顶上冒着气。
李谋找盖了块布巾盖在铜盆上,小心放在舱里,伸手揽过陆阿六的肩膀,将他拉到和自己一般高的位置,压根没发火,说话的声音也颇柔和:“你是上个月新来的吧,嗯……陆阿六?”
“是是是,舵主记得我的名字。”陆阿六第一次见这位年纪轻轻的舵主,只道他对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不会有什么印象。
李谋:“我大不了你几岁,人前你叫我一声舵主,私下里不嫌弃,就喊一声李大哥罢。”
听到他这般说,陆阿六便觉得喘气顺畅了稍许,回头看了看舱里那铜盆,忍不住问:“舵……李大哥,那是什么?”
“总舵之前不是在找什么仙药吗,听传话的形容,和这东西倒是挺像的。”李谋往上游的水路扫了一眼,“回去寻处凌阴,讨点冰来,给总舵送过去。总舵交代的路,一时半会只怕是不好寻,有人早早拿捏住了关窍,不让其他人来搅和哩。”
陆阿六的心思还在那个未曾见过的奇物上:“为什么要用冰?据说仙药不腐不烂,哪需得用冰?这真是仙药?”
“或是仙药,或是毒药,或只是一滩烂骨烂肉。反正有人求,出的价高,就可以卖。”李谋拿手指点着下巴,他眼睛生得狭长,笑起来便只剩下两道缝,“至于它究竟是什么,不重要。”
“您……您是从哪儿得来的,不是说那人什么话都没说吗?”陆阿六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两只不安分的眼睛仍然往屋子的方向瞧,手却不知道往何处放,“那……那、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这样悄悄把人骗……把人带来此处,这算不算是人口买卖,若被查出来,略卖良民可是要斩首的呀。”
“倒是挺会为哥哥操心。”李谋又笑了,这儿语气会却没有那种玩笑逗弄的意思,少见地严肃道,“县衙的五等簿有她的名字吗?她需要服徭役吗?缴粮的时候她按口来算吗?不用,那就不是人,不是人,便是货。”
“万一、万一被官府查到怎么办?”
“查到?查到什么?”李谋的眉眼弯弯,却并未带什么笑意,“太师的生辰纲,谁敢查?本来里面的东西也不见得干净,抓起来拧一把,只怕能沥出三条人命来。”
但生辰纲一年也就这么几趟,粮纲、茶纲、盐纲,往来的漕运,能沾上手的岂是什么便宜营生?
仿佛看穿了陆阿六的心思,李谋又接着道:“你猜猜,排岸司每一趟纲拨到每个纲首头上的僦钱能有多少?”
他指了指陆阿六和自己的嘴,“刚好不过糊你我二人的口。剩下帮里那么多兄弟,总得要吃饭呀。”
陆阿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执起竿子,只觉得船身一轻,李谋已经翻身跃上了岸,“去吧。老王会接应你,再晚明天船就要走了。”
送走了陆阿六,忖及后事尚未料理,李谋点着灯折回屋中,然而开了门,却不见那盈儿的尸首,满地湿淋淋如叫暴雨浇过,连先前那点血腥味也一并洗刷了个干净。
从那水道能直接看到这屋子的情况,李谋确信不可能有人来过,更遑论这么短的时间要带走尸身,洗净血水也绝无可能。
窗维持着先前盈儿推开的模样,李谋走到窗边,忽地一阵风吹灭了他手中执着的那一豆火光。
来呀,快过来呀。
此处有珊瑚满屋,真珠遍地。
来呀,来呀。
来呀,来呀。
此处可求长生。
来呀来呀。
似有人浅吟低唱,李谋从窗内向外看去,出云蔽月,阒黑一片,只有通向昏夜的一条水路,死寂无声。
*习惯性吐槽预警
*非纯正古风写手当个乐子看
*期待感情戏但路漫漫其修远兮
*ok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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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姑娘这银子,给的有些多了。”明明是推辞的话,慕煦却从其中听出一丝狡黠,一丝欲拒还迎。他用余光瞟去,隔壁黑色长发的少女嘴里嚼着零嘴,含糊不清地说什么,自己全然没有听明白,然而这老板娘则笑开了花似的,用扇子掩面打趣道。只见女孩从碎银中数了几块出来给徐娘子,她讪讪收了一半,紧接着又同女孩寒暄了起来。
喂喂……这位老板娘,是我先来的吧。慕煦腹诽道,而老板看上去正在兴头上,他也不好打断。好吧,这世道,有钱才是王道,人穷被人欺这种事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明日起得又要去找地方上工,不然往后住哪里都成问题。
半月前他便来到了福兴码头,当时游客还不多,他的预算也还算够用,只找了些轻松的工打着。这是他第一回来“寻仙”,传闻自是听过不少,实操起来可能还有点差别。
也是没料到到了这大暑前几日,人们像沙丁鱼一样一窝蜂涌入了顺水客栈。这徐娘子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决定房费翻倍,价高者得。对于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这种穷小子……
叹了口气,实在不行,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便宜些的住所好了……小伙将桌面上的铜板清点了一遍,正准备招呼掌柜,倏忽一只手将放在中间的铜板全部推向了他一侧。慕煦循着手往上看,手的主人非常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这回她咽下嘴里的饼才缓缓开口:“喂。”
终于听清了。这是在招呼自己呢。慕煦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诡谲的亲密感——他们应该从未见过才对。他下意识看向那张脸,不能说有点熟悉只能说毫无印象。对方注意到他有些无礼的视线,没想到反而没有退却,而是直直盯住他。一双蓝色的眼睛,刹那间与他四目相对。
“店家找给你的零头,放这边,别搞混了。”
搞混?搞混什么啦!我的铜子跟你的银子有搞混的可能性吗!慕煦听到这毫不客气的“提醒”有点欲哭无泪,先行别开脸,顺便不由自主地挂上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最后从牙缝里吐出一句:“多谢姑娘提点”,匆匆掏出本就快见底了的钱袋。
只怕隔壁那姑娘看了要笑话自己吧……他没敢去看,临近大暑,原本半百不到的单间翻了近乎两倍,他这种穷苦人民不同于大户的小姐,自是没那么高的预算能住起这么贵的房间的。他按捺下了向老板娘询问马厩能否能让他将就的想法,眼一闭把铜板推了出去。
总之……把明日的房钱先补上。
只听许娘子轻笑一声,慕煦心痒痒,睁眼正打算瞧怎么回事,掀开眼帘,眼睁睁地瞧见自己的铜子被老板娘那有如柔荑一样的纤纤玉手无情卷走,如此生动的一幕发生在眼前,慕煦顿时感到一阵肉痛。
真不知道这笔旅费他要打多少工才能回本,现在都快要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了……大暑大暑,快些来吧。
*
放寻常地,中伏将至,夏天也快要完了。然而在这临海小城,即便三面环水,暑气反而是愈来愈重了。众多旅人不约而同来到这里,都是想来寻一寻这所谓“仙缘”。而这“福兴码头”,正是垂名竹帛的码头之一。
小城近海,也不过是渔业较为发达,有些水路贸易,完全也不若大陆上最繁华、富商云集的邺城,更别提那可容纳千船的深水港。据传邺城单是居民便有数十万户,更别提来自他国的商旅了。因往来水陆商贸而发达的邺城如今已是日日喧嚣,黑夜仿佛白昼,灯火通明,笙歌不歇。
不过可能也正是人气太足,邺城与仙不仙的所在并不沾边。而人家城主也不兴这套,在他眼里,除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所以当第一条白船出现在顺水码头时,人们对此也没有太意外——仙道向来出现在罕无人烟之处——也许吧。而因“仙缘”而来此地的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当然只是相较而言。对县令来说鱼仙的出现拉动了这里的经济生产总值,不论这鱼仙真假与否,能够带领大家赚更多钱让更多年轻人有事可干,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慕容清殊来到顺水客栈,本意虽然只是想挑个最靠谱的地方住。这位付心人如今在岸上待了快五年,从最初人话不会说到基本抛却鱼性,花了不长也不短的一段时间。
说是旅行,但真正上路的时间却不过三载。除了在府中时有专门的老师教她贵族礼仪,通过旁门慕容清殊也学了些拳脚功夫,她也算是准备妥当才安心上路,只可惜这身花拳绣腿并没有什么实施的地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幸运,一路上几乎没遇上什么难处,从北边一路往下,沿着楚江,也算是经过半个中原。
三年光阴,除了奔波在旅程中,还要她学会的最紧要的事:就是不亏待自己。这身体本身就来自富可敌国的慕容府,吃穿用度方面轮不到她来愁。曾经的鱼仙也曾莫名冒出过勤俭持家节约用钱的念头,但自从在人世间吃过几次亏后,就彻底把这事打包抛到了九霄云外。
顺水客栈生意看上去就好到不行,对于慕容清殊来说,生意好等于价格高,价格高就等于是靠谱的,更别提老板还是个美人。她虽然在为人处世上稍显笨拙,但是对美的事物还是格外敏感。鱼仙曾经也有一个专门收藏珊瑚宝珠的百宝箱,藏在水下的洞窟里,如今不知已经继承到哪位同类手上。
美人老板不光外表昳丽性格也十分讨她喜欢。慕容清殊虽然面上不显,实际上心情乐呵的很,哪怕是平日闲时坐在大厅里喝茶,打赏小二的银两都会不由自主多给几分。
距离大暑不过还有两日,向来晚出晚归的慕容清殊破天荒的醒了个大早。兴许是昨夜看楼下野猫打架忘记关窗,等早上那一丝带着海水味道的空气飘过她的鼻腔,慕容清殊一个激灵,紧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
蜡烛在夜半就熄了,甚至还没烧完,想来起风得早。她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呆,迷迷糊糊地走到屏风后换下就寝的衣物。这块屏风上画的并非一般的山水图画,而是墨迹纵横、铁画银钩,颇为苍劲的手笔,可惜凭借她的水平,现下还认不出是什么字。分明只是客栈的一间房,里边的陈设却大气又古朴,即便是上房,也远远超过一般的旅店,甚至可与慕容府的客房相比了。
半睡半醒间,慕容清殊结束了洗漱。她扯着发带叼在嘴里,顺势开门下楼,准备去那家前些日子因睡到日上三竿而屡屡错过的面馆。
这奎元馆是当地一家以面条为主打到老字号的面馆,因量大廉价味道鲜美而出名。虾爆鳝面和片儿川尤甚。然而,这店主确定了个奇怪的规定,一天只卖三百碗面,无论何种类,卖完即下班。想必是老板乐得清闲,据说每每下午,都能在海边见到他的身影。
如果不早点去,根本轮不到号。前些日子慕容清殊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好不容易早起了一天,她一边绑头发,一边已经开始想着要吃什么面做早点了。
——“唔!”“呃!”
只听两声来自不同人的吃痛声响起,慕容清殊没反应过来,路也没看迎面撞到了人家的背,好在二人都还没走到楼梯上,不至于一道滚下去摔个半残。
慕煦转头,果不其然,是昨日在前台跟自己闹了笑话的女孩。她披头散发的,似乎有些懵,“唰”的退了两步,朝自己低头鞠了一躬,字正腔圆地说了句“抱歉”,就越过慕煦离开了,像是完全没认出他来。
这点小事他当然不会计较,虽然内心多少也抱怨了两句这人冷漠得有些过头。他抬脚欲走,有什么落在地上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块玉佩折射着窗外晨曦微弱的光,洁白的玉呈半月状,裂缝被用金线细细缝补。
霎时慕煦的心里重重地抽了一下。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瞧着再无客人出入,紧接着侧了一下身,悄悄捡起了那半块玉佩。
他对着窗仔细端详,光越盛玉环越是晶莹剔透,白的像酥酪,纯粹得仿佛要将天光完全吞没。
应是从那女孩身上落下的,慕煦将其握在了手心,玉身冰凉,触感令他再熟悉不过。他心里十有八九,这玩意儿他熟到做梦都能画出来一模一样的,不正是他从小就见识过的他母亲从老家里带出来的那块海棠玉所缺失的另一半。母亲过世后他留在身边,过得节衣缩食也一直没有当掉,权当做个念想。
小时候偶然第一次在母亲衣橱里见到那块海棠玉佩,虽然有些古旧但却是被用心保养过。他问母亲,为何这玉环只有半只,母亲却是含糊过去,再随便塞点好吃的到他嘴里,他也就不再追问,或者说忘记了。
到了大点,他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母亲不愿意说的过往事。六瓣的海棠玉佩,是上好的品质,这放在他们齐东野地根本不可能有的好东西。即使碎了一半,母亲却十分珍惜地带在身边,也许是跟母亲的身世有关。
再次见到便是重病的母亲将其托付给自己。他娘走之前抓着他的手同他说了许多有关老家的话,什么劳什子文相外孙认祖归宗,慕煦权当了耳旁风。
从一开始就没有的,现在他也不稀罕去讨。
……虽然听说慕容府富可敌国,能尝试一把家财万贯的滋味还是挺真是诱人的。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慕容清殊已经走得很远了,只剩下一抹蓝色的背影,即使对他而言追上不过两步脚程,慕煦却只是默默将这半块玉佩塞进兜里。
还是上工比较重要,改日再归还好了。他不再耽搁,也匆匆离开了客栈。
TBC.
*角色都是本人理解,若有ooc请以亲妈为准
院子里石榴花开得正艳,皮良随手摘了一朵,拿在手里摆弄。他步子悠闲,晃进里屋,见母亲正背对着他收拾东西,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溜到她身后,将鲜艳红花插在她发间。
皮夫人知道是儿子调皮,手里动作不停:“又是什么花?趁早摘了去,娘不爱戴那些花花绿绿的。”
“好看的。”皮良笑嘻嘻地在母亲身前坐下,十分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他又低头瞧母亲手里的包袱,心知是为自己整理行李,便赶忙说:“娘,不必麻烦了,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好。”
“娘是怕你落了东西。你要去寻鱼仙,又不肯带佣人,娘担心。”
“我年纪也不小了,能照顾好自己,您就安心吧!”
皮良宽慰母亲,把她手中包袱接过来放到一边。上次出游,家人执意要让他带阿进同去,虽说生活起居都有人伺候,可阿进总要在他耳边唠叨,使皮良束手束脚,不得自由。这次去寻鱼仙,皮良便坚持要自己一人前去。
皮夫人看向皮良,叹气道:“若是去平常地方也就罢了,偏偏是去寻那鱼仙。你出生时算命先生为你卜过一卦,说你命中与水犯冲,你爹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波浪汹涌,无水自息,希望你平顺度日。”
“你和我爹不是不信这些吗?小时候,我爹还带我下河游泳抓鱼呢!”
“可你如今要去寻的是鱼仙。那鱼仙说是仙人,但我看未必,没准是吃人的妖怪,当心它们把你捉了去。”
“不会的,听说仙人都和善可亲,再说,鱼仙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见的?”
皮良知道,母亲说这些话只是借题发挥,实则还是放心不下,便又说了些好话宽慰她。虽说如此,皮良还是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出门游玩,何必那么担心?
再说,要是真被那鱼仙捉了去,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皮良说了些软话,最终是把母亲给送走了。他回头看到桌上被收拾整齐的纸张,不禁皱起了眉头:一定是母亲嫌他放得乱,好心收拾了,可又没按顺序放,他可还有几张没写完呢!那上面写的都是他从各地听到的故事传闻,有趣的故事他原样记下,没头没尾的便修改一番,填些色彩,叫人听得舒服。昨日有个故事只写到一半,却混在这纸堆里找不见了。
皮良正翻找着,耳边突然响起人的声音。
“那鱼尾婴竟飞到月亮上去了?有趣,有趣!青濯你也来看呀!”
皮良循声望去,见一红发女孩正拿着几张书稿,看得津津有味,而她话里的另一人正躲在半掩的门后,怯生生地露出半张脸,又是好奇又是不安地向里张望。
“我,我不要进来,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就行了……”青濯紧抓着门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你忘了,这可是……”沈红向青濯使眼色,“他又不能伤害我们,怕什么?”说罢拉着青濯的手,挤在皮良的案头看起书稿来。
皮良不明所以,却也对这两个不速之客生不出戒心,还以为是来帮自己整理书稿的好心人,便说:“你们看便看,帮我找找有无未完成的书稿,这可让我好找!”
“好呀,那你还记不记得上面写了什么?”女孩问。
“我……”皮良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摇了摇头。
“没关系,一张一张看过去,总会有的!”沈红宽慰他,又拿起一张纸看了起来。青濯起初不太情愿,但见皮良不像要伤人的样子,便稍微放松了下来,和沈红凑在一起悄悄嘀咕:“这写的都是什么呀,我看不大懂。”
“嗯……和尚,和尚就是出家的光头,不结婚不生孩子,也不吃肉!屠户,屠户就是杀猪的……”
“猪?什么是猪?”
皮良悄悄听这两人说话,觉得这两人有点怪,不知是哪来的人,竟连猪也不知道。但他也没细想,由着两人继续凑头嘀咕。
“猪,猪就是……”沈红有点犯难,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想了一会儿,突然两手一拍,说道:“差点忘了,这是在梦里!”说完一点纸上的字,一头肥头大耳的猪便活灵活现地从纸上跑了出来,冲出房门,不知道朝什么地方去了。
“原来这就是猪!”青濯兴奋地拍手叫好。皮良看得呆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青濯又问起和尚,道士,屠户,状元,沈红便一一使其显现出来,光头的和尚,戴冠的道士,持刀的屠户,穿红袍的状元,从纸上逐个走了下来,又倏忽消失不见了。
这可真是前所未见!皮良啧啧称奇,便问那红衣少女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为我变个鱼仙来吗?我今生要是见了鱼仙,就死而无憾了!”
沈红笑道:“这有何难?”说罢拉开裙摆,赫然露出一条鱼尾。皮良再去瞧一旁的青濯,竟也是鱼尾人身,奇异非常。
“该走了,我们还要去下个人的梦里呢!”沈红向皮良施了一礼,就拉着青濯走出了房间,皮良再向外看去,已经不见两人踪影。
再向屋里看去,哪还有什么手稿?梦境已像幻影般碎裂,皮良只得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漫长的,不平静的一夜还未结束,他于黑暗中被再度唤醒,而这一次已不是在他自家的书房。
“……然后呢?”
一双黑眼睛像是夜里的星,在皮良的眼前亮起来了。
月亮高悬头顶,照亮平静的海面。皮良只知道自己坐在海中桌席,似乎在与谁对饮,却也根本不去细想,只接着面前人的话头问道:“什么然后?”
那人是个头戴珊瑚,生得一双凤眼的姑娘,衣袂飘飘,活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却有半个身子没在水里。她倚在桌边,声音里带着点儿急切:“先前你只说到书童,那书童后来如何了?”
皮良方才恍然大悟。白日里他曾与人讲起画中鱼仙,可讲到一半,对方便没了兴致再听,将他打断了。皮良也不想自讨没趣,便没继续讲下去,没想到竟有人来向他讨要后续。
这画中鱼仙的故事说来简单,是有位书生得了一幅鱼仙的画,这幅画十分神奇,传说中水泼不进,火烧不损,书生十分喜欢这幅画,把它挂在书房里,时时观赏。有一天,画上的鱼仙竟然走了下来,与书生谈天喝酒,好不快活。书生让自己的书童在一旁伺候,书童暗中恋慕鱼仙,总是忍不住去书房看鱼仙的画。然而有一天,书生发现书童突然消失了。
“书生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书童,却发现书房的那幅画里面多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就像是书童的模样。从此以后,鱼仙也就再没来和书生一同喝酒了。”
皮良讲完,那仙女才松了口气,像心里大石落地似的。她转过头来看向皮良,满头的珠翠晃了晃:“还有吗?我看你有很多故事,再给我讲一个吧!”
皮良还未张口,仙女又道:“你要是觉得口干舌燥,便喝些酒来润喉吧”
“哪里有酒?”皮良不解,看向桌子。这桌上空空如也,未见有酒。仙女不答,伸手向空中一抓,竟将月亮抓在手中,手腕一翻,变作两枚皎白酒盏放在桌上。仙女又抬手叩了叩月亮,几枚白玉团子滚落下来,变作兔子跳到桌旁,复变成身姿柔软的美人,紧挨着皮良,为他斟酒。
皮良只觉得害羞,脸红得像火烧一般,不敢看那几个美人的面容。仙女见了,便挥了挥衣袖,带起一阵云雾,美人身影就在云雾里散了,变回兔子模样。
皮良这才觉得自在了些,捧起月亮变的酒盏来。酒还未入口,便闻到扑鼻的桂香,皮良抬头看,原来是月亮上的桂花落了,正落到杯里,在酒上旋开一朵花。
“比起眼前这些奇观,我的故事又算得了什么?怕是说出来要您取笑了。”皮良不禁叹道。
仙女哼了一声:“那也要我听了再说。你不会喝了我的酒,却不给我讲故事吧?”说罢作势要将皮良的酒杯抢过来。皮良赶忙护住杯子:“我讲,我讲!只是这故事不能听太多,今日只能再讲一个。”
仙女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这么说,明日还能再来听一个?”
“正是如此。”
若是一口气全讲完了,他便再也见不着这夜的月亮,再也喝不着这里的酒了!
他哪知这只是一夜的幻梦,天亮之后,他便再也记不起分毫。
这几日皮良总觉得精神不好,总是身体疲惫,像是没睡醒一般。皮良只当是自己晕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仍然像平常一样度日,殊不知几夜梦中与鱼仙对饮,讲了不知道多少个故事。
这一晚,皮良难得失眠,便干脆到甲板上闲逛。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唯有阵阵涛声响起,让人不觉内心安定下来。皮良正望着水面发呆,却看见海中隐约有暗影浮动。他心中一惊,想到种种鱼仙的传说,不免激动起来,立刻屏息凝神,蹲下身子把自己藏了起来。那影子似乎是见甲板上没人,便大胆地从水中冒出头来,在甲板旁游动。皮良见了那人模样,眼睛不由得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水里的人看。他见过她,认得她,听过她的声音,知道她的名字,但却不知道在哪里与她见过面。
“喂!”
皮良大喊了一声。那水里的姑娘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浪花一翻便消失不见了。皮良静静等了一会儿,再没看到她出现,只能悻悻回船舱里去。路上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刚刚发生的事:真是奇怪,这明明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鱼仙,可是为什么一点儿惊讶的感觉都没有?
还有那鱼仙,他一定是在梦里见到过,他似乎还记得,她的名字是……
青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