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娜与费尔南迪一同坐在蓝色的沙发椅上。眼前宽阔的玻璃幕墙隔绝了一池清澈的水,精心装饰着珊瑚,礁石,底端铺着一层细沙,饲养人鱼所需求的设施一应俱全,只是缺少一尾人鱼。
这让克里斯蒂娜感到一切又仿佛回到不久之前,莉娅死去后的六年里,她与父亲也是这样无言地坐在这里,一次又一次。
“我感到自己受骗了。您早就知道这是个骗局,所以才不愿接受珀儿?”
克里斯蒂娜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费尔南迪否定了她的猜想:“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如果我知道,打从一开始我便不会同意订婚。”
“我觉得很伤心。为什么米切尔先生要做出这种事?只是为了钱就可以不择手段地欺骗别人吗?”
“总是有这种人,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费尔南迪的语气平静,却似乎蕴含了让人难以忽视的力量。克里斯蒂娜感到安心,往父亲身边靠了靠:“那您要怎么做?”
“虽然我向来不喜欢那些新闻记者,但有时也得借助他们的力量。企业家的丑闻登报,影响的可不止是名声。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必为此烦恼了。”
克里斯蒂娜点了点头,又问:“那珀儿呢?我还能继续养她吗?”
她忐忑不安,生怕从费尔南迪口中听到否定的词语,但她没有。
“你的想法如何?”他征求女儿的意见。
“我不可能把她送回米切尔家,也不会把她送回协会,至少在这里,我会好好对待珀儿,不会让她再遭受那么残忍的对待。”
“那就这么办吧。”费尔南迪平淡地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我不仅仅想让珀儿在这五年的租期里安稳度日,还希望她在余下的生命里不被粗暴地当成玩物和奢侈品,幸福安稳地寿终正寝,我该怎么办?”
克里斯蒂娜神情恳切,期待着父亲能给她一个答案。她注视着父亲,看着他与自己相似的蓝色眼睛里似乎泛起汹涌的波涛。父亲总是比自己知道的更多,那么,他也一定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吧,克里斯蒂娜想。
费尔南迪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去看观赏赛吧,我与你一同去。”
“可是,父亲,您还没回答……”克里斯蒂娜急切地说。
“也许到了那里,你就会有答案了。”费尔南迪如是说着,离开了房间。
到了那里,自己就会有答案吗?克里斯蒂娜持怀疑态度。她不觉得观赏赛是个好去处,这些年来,她没有去看过一次观赏赛。光是看到报纸上的描述,她就知道那是残暴又贪婪的人们肆意发泄欲望的罪恶领域。人鱼们在赛场上为生存而战斗的时候,人类只是作壁上观,把一切当成余兴节目。
她向来不理解那些为了长久留住人鱼,让人鱼参加观赏赛的人类。如果他们无法忍受与人鱼分离,难道就忍心将自己心爱的人鱼置于死地吗?她也不理解那些训练人鱼,只为在观赏赛中得到可观奖金的人,为什么为了自己的利益,能毫无负罪感地伤害另一条生命?
当然,她最不理解的还是观赏赛本身。明明靠着租金就有大笔进账,没有观赏赛的盈利,协会也能运转下去吧?为什么还要举行这么残酷的比赛,只是为了让那些赌徒一掷千金地掏空自己的钱包吗?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早就暗自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人鱼落到这种境地。父亲让自己去看观赏赛的用意是什么?也许只有去了才会知道。
观赏赛的当天,克里斯蒂娜与父亲一同通过浮桥走上观赛用的游轮,在船舱层找了一个适合观赏的位置。在来的路上,他们听到有人在议论法莱娜,一条金红色的人鱼,似乎昨天她和她的主人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克里斯蒂娜只是听说有人在租约到期之后打算想办法藏匿自己的人鱼,却没想到真的有人这样做了。巴法特夫人一定很爱法莱娜,甚至不惜冒着风险违反协会的规定,可是到头来,法莱娜还是只能参加观赏赛,真是令人难过。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父亲说了,只换来对方淡淡的点头。
“的确很令人难过。”
“他们就不能通融一下,不让她参赛吗?”
“协会的规定是不容变通的,就算是会长本人的人鱼也一样。”
“可是法莱娜要怎么办呢?”
克里斯蒂娜担忧地看着外面的景象,颜色各异的人鱼已经分散在水中,她不知道哪个是法莱娜,只好默默地在心中祝福她,能够平安度过这次的寻物赛。
比赛在一声令下后开始。人鱼们游动起来,在充满危险的水域里寻找珍贵的宝藏。克里斯蒂娜紧张地盯着人鱼们看,不知道看向哪一条好。随后的一个画面让她心头一凛——一条人鱼被突然射出的利箭贯穿了胸口,那人鱼挣扎了几下,便如同人偶一般,僵硬地向深处坠落而去。
“他死了!”克里斯蒂娜惊恐地叫出了声,下意识抓住父亲的胳膊,费尔南迪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
“他妈的!”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怒吼。克里斯蒂娜循声看去,一个双目赤红的男人,手中攥着纸条,发狂一般地盯着窗外的水域。她意识到,是他下注的人鱼死了。
她看向更多的人。有的人握紧了拳头,神情里充满担忧,也许在那里的是他珍视的小人鱼。有人欢欣鼓舞,因为他下注的人鱼找到了宝藏。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商人,赌徒,艺术家,官员,观赏赛牵动每个人的心,让他们或喜或悲,或忧或恼,有人一掷千金,有人一夜暴富,有人能和人鱼长相厮守,有人却要面对永远的分离。
太多的事在这里同时发生,仿佛有谁把这么多人的人生都同时浓缩在这个时刻一般,克里斯蒂娜没来由地产生了这样古怪的想法。父亲让她看这个,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费尔南迪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告诉她明天继续。
好吧!于是第二天他们再度光临游轮,隔着厚厚的玻璃观赏人鱼们的挣扎。寻物赛里没能成功的人鱼只能参与逃生赛,比起昨天,这是更加凶险的比赛,主办方还会通过倾倒鲨鱼来增加难度,可以预见的是,大量的人鱼会在这里死去。
第一批鲨鱼被投进海中,顺着受伤人鱼的血腥气息开始捕猎,很快,不远处开始出现人鱼与鲨鱼厮杀的场景。克里斯蒂娜不敢再看向窗外。她转头询问自己的父亲:“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既然有出钱就能增减鲨鱼的规则,我们可以让他们少放一点鲨鱼,这样更多的人鱼就能活下来了。”
“即使你未曾下注,这里也没有你的人鱼?”费尔南迪问。
“……求你了爸爸,这样能让我好受一点儿。”克里斯蒂娜恳求道。
“好吧。”费尔南迪招来侍者,让他在纸上做了记录。克里斯蒂娜感激地看向父亲,又忍不住去看窗外的景象。第二批鲨鱼很快倒入水中,数量竟然看起来比第一次还多。
“为什么会这样?”克里斯蒂娜大叫起来,“我们明明出了钱的!”
“那就说明有人给了更多。”费尔南迪淡淡地回答,仿佛早就知道会这样。
“求你了,再多一次!”克里斯蒂娜再度恳求,费尔南迪不置可否,只是挥手招来侍者。很快,又一批鲨鱼被倒入水中,这次似乎比第二次的数量还要夸张。
“我不明白……”克里斯蒂娜无助地看向费尔南迪,“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付出的还不够多。要知道,这里到处都是肯押上自己全部身家的赌徒……他们知道只要赢了就拥有一切,输了就一无所有,所以更是拼命地投入全部,来换取一个胜利的保证。要想胜过他们,你也要赌上自己的一切。你想这么做吗?”费尔南迪用严厉的眼光看向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懊恼地摇了摇头:“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即便赌上一切,赢了这些赌徒,但你仍然不是真正的赢家。你赢得的只不过是庞大收益的冰山一角,更多的钱都流入了人鱼协会。协会垄断了人鱼的培育,利用人们对人鱼的情感大肆敛财,又用这些财产发展人鱼产业,构建了难以撼动的地位。让他们能够如此获利的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规则:用钱能够买到人鱼的生死。无论在哪里,获利最多的总是制定规则的人。而想要打破这些规则,需要比想象中巨大得多的力量。你想做的事是件好事,但我希望你知道它有多难。”
“可是,我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太难,就什么都不去做吧!”
“你只要做自己能做的就可以了。余下的部分,就相信人鱼自己的力量吧。”
“自己的力量?”克里斯蒂娜不解。
费尔南迪示意她看向窗外。在一片狼藉的逃生赛场上,有人鱼已经抵达了出口。那条人鱼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他和他的同伴伤痕累累,却紧紧地抱在一起,庆祝他们的劫后余生。
“相信他们吧,克里斯蒂娜,”费尔南迪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柔和,“他们会为自己找到出路。”
克里斯蒂娜看向喜悦的人鱼,内心感到十分平静。
她握住父亲的手,直视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