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论者的实验
“我们去吃饭吧。”三人组里的柏原亮太提议道。手环上跳动的24小时倒计时还剩下22小时53分,这意味着去掉在教室里确认情况和从教室走到酒店的几分钟,他们已经在这栋6层高的酒店建筑里上上下下转了整一个小时了,早已摸清每层的布局和每条明显或是不那么明显的非秘密通道。在这期间他们遇到的只有一同在那间教室里醒来的同学们,至于这个所谓的“囚徒游戏”的组织者,以及酒店的工作人员,他们是一个也没见着。
“可是我还完全没有感到饿哎?”目取真帆说。
亮太解释道:“16:16,我们都记得这个时间。如果我们的记忆都没有问题的话,最可能的情况这便是我们进入这里的时间,那么按照手环的时间推算,现在已经快到下午五点半了,已经是该吃饭的时间了。”
“可是我不饿。”带着一丝委屈,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没有感觉到饿不代表你真的不需要吃饭,”亮太的语气依然平静,“可能是你中午多吃了一个圆面包所以还能撑一会儿,可能是你今天的胃肠功能发挥不好,还可能是来到陌生环境应激状态下的肾上腺素升高让你暂时还没有感觉,但这都不意味着你不需要吃饭。如果这个囚徒游戏后面需要和其他人对抗,那我们更需要定时摄入营养来保持充沛的体力。”
“可是广播里说,我们已经死了啊,灵魂是不需要吃饭也不会饿的吧?”梅戸皐月指出亮太的长篇大论在前提上就出现了问题。
“皐月,你觉得仅凭一个广播里的声音我们就该相信他说的话吗?如果我们死了,为什么在爬楼梯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心跳和呼吸在加速?我知道,现在描述这种抓一堆学生来自相残杀的作品可太多了,但我想这不该是我们轻易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理由。”见另外两人的表情有点僵硬,亮太无奈地自嘲来活跃气氛:“想想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神明才惩罚我变成灵体也拧不开瓶盖啊!”
“噗,”皐月没绷住笑了出来,“算了算了,反正我们时间还多,就一起吃饭去吧,说不定还能遇到酒店的工作人员。你说呢,帆?”
目取真帆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立场。
三人到达二层的餐厅,正巧赶上了上菜,可惜他们还是没能见到工作人员,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空荡荡的长桌上突然出现了洁净闪亮的餐具和装有各色美食的器皿,食品新鲜得像刚被制做出来一样,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你怎么解释?原来我们一直上的是霍格沃茨日本分校?”皐月冲着亮太挑眉。
刚刚的长篇大论被光速打脸,亮太有些下不来台,还好有帆接话圆场:“那如果皐月想给家养小精灵争取权益的话,我举双手支持,绝不拖你后腿。好啦,刚才明明不饿,闻着饭菜的香味我就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吃吧。”
三人找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落座。帆既然刚刚说自己饿了,自然不得不第一个去取自助餐,以免人设崩塌,留下亮太和皐月单独相处。亮太握住皐月的手,指尖在她的掌心摩挲,皐月便知趣地靠过来,轻轻倚靠在他怀里。
“被卷进一场莫名其妙的游戏里,你害怕吗?”亮太在皐月的耳边轻声问,气息吹得她痒痒的。
“害怕的,但是有亮太在身边就不怕。你会保护我的,不是吗?”皐月说着,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看来我并不是在做梦啊,亮太想。因为现实中的皐月从来都会在独处时欣然接受和他的亲密互动,而在亮太的梦境里,无论那是美梦还是噩梦,她总是会拒绝,每次都是。
帆没有用太长时间取餐,而他餐盘里的东西更是少到连这点时间都不配。他回来后就轮到了亮太拿饭。亮太其实也不饿,目睹了食物魔法般出现的非日常场面后更是没什么胃口,他敷衍地拿了几块点心和寿司,又在路过西餐区的时候稍微停下脚步,犹豫几秒钟后摸了一把餐刀放在衣服口袋里。而当他回到餐桌旁时,皐月早就拿完食物回来了。看着皐月面前仅有的几片水果,亮太试图用你已经很瘦了不需要减肥况且水果也并不减肥来活跃气氛,并且显而易见的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帮我开一下。”亮太识趣地没有继续试图挑起新话题,而是把从饮料区拿到的波子汽水递给帆。后者熟练地接过瓶子,轻松地把玻璃珠压进去,又送回亮太手里。
虽然已经在皐月身上证明过一次了,亮太对帆的考验也表明眼前的挚友是真非假,因为亮太曾经梦到的帆每次都会拒绝他。既然如此,亮太更倾向于这家纯白色的酒店是真实的,至少被拉进来的人是真实的。假设如广播所说,来到此处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那么这个空间又是以怎样的规则在运转呢?
亮太看向朋友们,皐月低头沉默不语,而帆的视线只和他对上了一瞬间,便立刻挪开了。
三人各怀心事地完成了这场对美食的辜负,最后还是由亮太打破僵局:“一会儿我们分头探索一下酒店外吧。”
“怎么又要分开?说好了三个人一起的。”帆提出异议。
“因为时间不够了。”亮太说,“距离游戏开始还有22小时多一点,我们需要预留其中的8到10个小时来休息恢复体力——别这么看着我,就算是我也从来不会在考试之前过于用功,充分的休息是保证考场状态的必要条件——剩下的时间里,我们要仔细研究游戏规则,和其他参与者沟通交流,了解他们的实力,搞清楚谁可以合作,谁必须提防,谁无论如何都会和我们敌对,然后尽量多拉拢一些伙伴,另外我们还要针对可能出现的常见游戏模式进行准备,记住它们的获胜策略。这样下来,留给我们探索周边的时间就只有一个小时左右了,如果可活动的范围足够小还可以完成探索,但我觉得还是分开行动更能保证获得尽量多的信息。”
“我们也可以直接开始准备后面的游戏。”皐月说。
“如果和文艺作品里的设定一样,向外探索确实是在浪费时间,但我不愿意放弃任何逃离游戏的渺茫希望。”
“行吧,你认定的事情谁都劝不回来。但皐月是女孩子,独自一人是不是不太好?亮太你带上她一起吧。”帆这样提议。
而亮太有不一样的想法:“你和她一起吧,我又没什么武力值,如果有事自己逃跑你们大可放心,但保护其他人就做不到了。”
最终,还是按照亮太的计划,三人分成两队,分别从酒店的两侧开始向外探索,并约定无论有没有发现,一个小时后都要在酒店房间汇合。
亮太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单独行动的机会。
他背对酒店的方向,走在白色的平原上。在从教室到酒店的几十米路上他曾对这里有过短暂一瞥,在酒店顶层时也曾从窗口远眺,不带一丝阴影的白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原本想象的是北方一望无际的雪原,可脚踏实地后才发现这不是蓬松的可以留下脚印的地面。这个白色的空间在用自己的一切教给亮太什么是空无的概念,没有物品,不会留下痕迹,没有白以外的颜色,没有明确的光源方向,连阴影也是模模糊糊的,仅有的物件便是地平线上的那栋酒店大楼,而这唯一的存在却让走在这里的行人感觉更加孤单了。
柏原亮太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手环上的倒计时。如果不幸在半小时内还走不到这个白色鬼地方的边际,他就必须掉头返回,好赶得上约定的时间。命运在这个下午眷顾了他第一次,在半个小时快要到了的时候,前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栋楼,和他出来的酒店一模一样,他回头看去,刚刚还在的酒店却消失了。亮太退回一步,前方的楼就不见了,而身后的酒店又重新立在那里。
虽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但亮太相信自己正位于某个“分界线”上,按照一般作品的套路,前方的酒店一定是他刚才离开的那个,而这里,就是他目前能去到的距离酒店最远的地方。
他环顾四周,空旷无人,是适合做那个实验的地方。多余的人和事物只会带来麻烦的变数,影响他的判断。
亮太想知道的是,他如广播中所说的那样“死”了吗?那么现在这个有血有肉会喘气的自己,又是在以怎样的形式“存活”?
他从口袋里拿出偷偷带出来的餐刀,轻轻划向自己的小指。粗糙的锯齿状刀刃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深一点的地方则渗出针尖大的血珠,指尖立刻传来细密的疼痛。和一般人们认为的死后不同,他依然拥有会疼痛会受伤的身体。
然而紧接着,他看到那道几乎不能称之为伤口的痕迹愈合了,和用餐刀划开之前毫无区别,连出血都凭空消失了。
他狠下心来,在同样的地方稍微用力又来了一刀,皮肤翻开在两旁,稍微挤压便有大滴的血冒出来。
然后这一次也愈合了。
这不太符合现实世界的情况,对吧?
那么,我是来到了什么地方?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餐刀划开自己的手,从手指到手掌再到手腕,不断尝试更大的力道,试验更深更可怕的伤口。
它们都愈合了,没有任何疤痕留下,连滴在地上或沾在袖口的鲜血也消失了,就像是从未发生。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是我?我和那些来到这里后惊慌失措的人、呆若木鸡的人、歇斯底里的人、放浪形骸的人不一样!到底是为什么,要玩弄我至此?我出身底层,这没关系,我的父亲只是普通的技工,这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争取,我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通过努力我终将让一切都随我心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卷入这样的事件,宣布我“死了”?
鬼使神差地,他跪坐在地上,解开上衣。少年瘦削的腰腹裸露出来,在薄薄的皮肤和脂肪下,贫瘠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亮太倒转刀尖对准自己脐下一寸的位置,像武士切腹一般,凭借刚才在自己身上试验出的经验,用力地捅了进去。
分泌内啡肽、肾上腺素或者别的什么内源镇痛激素的组织早已在刚才的折磨中疲惫不堪,疼痛毫不掩饰地冲击着亮太的大脑。
“那时候……你也是……这么……痛的……吗?”他的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而他却还想要让伤口变得更大,试图横向移动刀刃,可惜餐刀太钝动弹不得,就改成了转动刀柄。
温热的血从伤口成股涌出,流到他的手上,浸透他的校服,又落在地上。他知道这些很快也会消失的,但他还是想要向不在身边的某人提问:“那时候……你也……流了这么多血吗?”
“这么痛……你是怎么下的决心?”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你的……决定,必须……我同意。”
疼痛和失血让他无法继续维持跪坐的姿势,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拔出餐刀,倒在地上,等待伤口愈合。
伤口消失得和它出现一样快,刀刃在腹中翻搅的感觉隐约还在,但已经不会影响到亮太的行动。他把衣服一丝不苟地恢复原样,为了不让自己刚才疯狂的测试留下任何痕迹,餐刀也要放回口袋里带回餐厅。他看了一眼手环,留给他回去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看来无论如何都要迟到了,即使如此,他还是选择稍微走快一点。
“你终于回来了!”因为亮太向来准时,偶尔迟到几分钟就让朋友们非常担心。
亮太用和平时一样温和的笑容向他们道歉:“实在对不起,路上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不小心多研究了一会儿。”
“你袖口那里怎么了?”皐月敏锐地发现了那里的红色污迹。
糟糕,疏忽了。可是它本该也消失的,难道是刚才出血量太大,让这里的“规则”在修正时出现了bug?亮太飞快地思考搪塞的说辞。
“路上头晕犯了,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他低头微笑,带着三分尴尬两分羞涩,“也算因祸得福,因为摔了这一跤,我发现这里有些和外面不一样的地方……”
舞台的幕布,即将正式拉开。
“反而是因为初次见面,所以才更没有背叛的意义。”
从选择间走出的梅户皐月和边银透都展示了空无一物的背包。一座十米的高台在两人的面前升起,皐月看向自己的手环,显示内容,「坠落者」。她即将需要从高台上自由落体,全凭边银的判断决定是否能平稳落地。
“是呢,没有感性绊脚,理性考虑的话合作才能最大化收益。”她将书包放到一旁,松开领带和扣子,做着简单的拉伸,“我反而相信你……”
“这种话就不必了。”边银打断了皐月的话尾,走到了控制台边,“只有完成一次合作才能建立起信任,而完成这次任务后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你跳,我接,不做也得做。”
皐月的面孔舒展开来,一抹笑容浮现。她不经常笑,哪怕在亲近的人面前也不爱放松。但在边银的面前,她觉得正因为与他之间有意无意的距离感,才能让自己放心暴露不同的一面吧。
这不是信任,这只是因为知道“不会产生任何后果”,所以才会露出的笑容。她朝着这个陌生人轻轻弯起嘴角,这个陌生人不会因此而动摇分毫。看吧?笑着的人也不会更讨喜,也未必显得更加亲切、自信。这样就好了,她此时不是为取悦他人而笑,她想要为自己而笑。
皐月坐在高台底的台阶上,靠在墙壁上对边银点点头:“会做的,但请等我一会儿,我不想那么快的就离开这间房间。”
“有妥当的理由吗?”边银的手指在控制台边缘敲了一轮,他没有纵容皐月的理由。
“有两个与我一同行动的男生,柏原亮太和目取真帆,不知你对他们有没有印象。”
“姑且是知道。”
“我不想那么快回到他们身边。”皐月抬头望天,天花板的白还是那么刺眼,她闭上了眼睛。
视觉消失的虚无中,她听到边银短暂的沉默,好似在思考如何接话。她于是主动续上了解释,好让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甚至,如果能与他们此生不再相见更好……”
她睁开眼睛,看向边银那副凝重质疑着自己“死亡宣言”的表情,摇摇头。
“这不是爱或恨,所以,我不会为他们赴死。”
边银挑眉,没有皐月预料之中那么在意话题信息:“因为我不会告密,所以你选择向我倾诉?”
她颔首:“你确实没有这么做的意义吧?”
“是呢……要说我若有机会离开这里,是否会和他们再产生交集,答案是否定。”边银不置可否,别开眼神,给话题拐了个弯,“我也不想为为了八卦产生新的人际交往,导致更多资源消耗。如果条件允许,我会选择独居生活。理想的话可能是在一座无人岛上。”
“这是你的愿望吗?”皐月问。
“这是我的愿望。”边银答,“先前你说的,是你的愿望吗?”
“那是我的愿望。”皐月用确定的语气回答。
“无论是和帆还是亮太,这场过家家的游戏都该结束了。”
也有过为难的时期,纠结意义,担心成败的时期,不过,她现在已经不会再动摇了。
帆赋予了她伪装和涵养,亮太赋予了她性和多巴胺。他们不求回报,让三角不断向她倾斜。直至那“稳固”的三角形如今已经成为濒临坍塌的高楼,将她浑身制住,无法动弹,还在不断的付出,或者说,施舍。
“对他们而言我并非必须的存在,而我,也不是无法舍弃他们。”
她从未想做那个需要他人豪掷千金博得一笑的美人,厌恶被人看作静坐就能赢得夸赞的花瓶。她不会否认自己利用了他们,在与帆和亮太相处时的快乐,但她的自私,也不允许忽视自己因此需要让步的尊严。
“维系我们关系的纽带无处可寻……就如你所说,无用的人际交往只会消耗不必要的资源。那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为了向自己的挚友与恋人报恩,也为了自己崭新的未来。
她期待在毕业典礼那天朝自己的过去,这本集大成之作的人生第一章抬起酒杯,然后消失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
回避问题对谁都不是好事,何况是对自己。
而她出发前,瞥见了一只兔子。
眼眶红红的,就像是娃娃机里新进的特殊玩偶。
游戏就要开始了。
但有时候,这里的一切又这样让人感觉不到真切。对于自己而言,这里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人的面庞们,都不及远在彼方的友人们亲切。然而酒店的风景依旧随着船只而远去,不一会儿,自己就只能看见那些房间的小窗变为小小的一点。
直达场地时,已经有个男生站在那里。他时不时抓着他的衣袖,有些局促的站在门口。难道他是在等待和他对上的人——在等自己吗?虽然早已可以从手环中读取对面家伙的基本信息,但现在见到真人,他那青涩又瑟缩的样子可真不愧是一年生啊……
咳,明明自己也就是二年生罢了。
“……你是谁?”这孩子又揪起他的衣袖了。好好想了想,自己也没有那么可怕才对。难道是因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而紧张?不过他那样问,应该连手环可以确认这件事都还不清楚吧?
“你好啊,”手环已经二次确认了他的信息,自己已经能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去呼唤他的姓氏,“我叫远藤京子……是西宫吗?”
像是被提醒了一样,这孩子才看向他的手环。他的头发隐约带了点青色,瞳孔的底色很淡。不过他的眼眶……之前应该是哭过了?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正是男子高中生应有的变声期。他似乎确认好了,重新看向这边时加上了一些干巴巴的敬语。
“我是西宫,西宫礼介。我想远藤学姐已经在手环上看到过了。”看看他一板一眼的样子,要不是宛如兔子玩偶一般的红眼睛,或许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虽然已经升至二年级,但大多都是身为同级生的朋友们。洋子也总是“你呀,你呀”得像个大姐头一样说着自己呢……要是能快一点回到她们身边去就好了。
“你直接叫我京子就好了,毕竟这里也不是学校。信息我在手环上都看过了,你有什么想法了吗?”看向西宫的脸时,他的话正因为自己的语句而不断发生细微的变化。
组队关系的选择。
还在酒店时,那个广播就已经清楚地告知了大家。这是个游戏,但是死是活,还是别的,选择权都交由在了每个人手里。不过自己的话,一定会活下去就是了。许愿也好,别的也好……这不是傲慢的想法,也不是天真的祈愿。只是能活下去的话,又为什么要死呢?
“京子……学姐。”回过神来,西宫还在固执地讲究他那敬语,明明没什么过错的事情,他却将道歉张口就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上一次听见不停道歉的声音,还是加濑慧的哭腔。
那个从来都是透明者的女孩浑身湿透了,膝盖上隐隐约约有血溢出来。就在女厕的隔间,她被狠狠的撞向了杂物间,脸颊与尖锐的清洁用具撞在一起。那个时候她也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对不起,是她的错,她不该那样做。
如果说加濑真的做了什么事情让洋子生气,那么现在而言,西宫的道歉却完全站不住脚跟。
自己可没有生气呀。
以上那样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西宫紧接着便是一句有些尖锐的反问,以及一则让人讶异的消息。
“京子学姐呢?相信那个广播所说的一切吗?”哪怕这里只有自己和西宫,他还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稍稍凑近了点,“今天早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了。”
手环上那个有些过于高超的科技跳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二年九番,少彦名解。不过现在为止,那张男孩子的照片已经变为了灰色,昨日他的面庞已成为囚徒川中沉默的一现昙花。
广播并未准确告知他的死亡,自己本应该这样想。
“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得不信吧。我也……明明醒来前还应该在朋友家的!”灰色的事实一如一记闷棍,自己也无暇去发现西宫那副听见某个字眼后闪过一瞬晦暗的眼神。但这样的消息,应该将问题踢给起头人。
“你难道不信吗?”而且你刚刚的话题,也回避了呢!
回避问题对谁都不是好事,何况是对自己。
眼前的男孩比想象中更加敏感,他并没说什么狠话,却给人一种刺猬正拱起背来的感觉。他再次四两拨千斤一般扯开话题,像是回答,却又不是回答:“我问过手环了。”
所以?
“如果信了广播的话,学姐也是‘背叛者’不是吗?”
“背叛者?与其说我是背叛者,不如说我是拯救了友人和同学的勇者吧。”洋子不用背上打死人的罪名,而加濑慧也不会得到被打死的结局。这些最终结果对于自己而言,都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就像漫画与小说中出现的那些角色一样,若这一切将奔向期望的未来——那么广播所说的那些“背叛者”,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己早就吐槽过广播那严格的用词,何况听说有的在游戏中选择背叛都是会“死”的。
西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模样看过来。
嘶,这倒是弄得刚刚那句帅气的话瞬间有些幼稚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故意在低年级面前耍宝一般:“……我在说什么啊,真是的。”
原本该被这插曲影响而产生的气氛缓和根本没有出现。
西宫低下头,他揉着自己的眼睛,让那对眼眶更是红上加红起来。他这个人显然是自有一套逻辑的,话越是往后,他的意图便越是明显。虽然还是以那种像是甩锅一样的方式——
既然都是背叛者的话。
“那么某一时刻里,广播也会背叛。”
对不起。
“我很难相信,很难相信。”
自己心底有声音一直在说着话。它们说自己应是没有火气的,而面前别扭的男生——他的生死答案,他的背叛与否。这些东西都得交给他来选择。哪怕现在他与自己还站在抉择的门外,一切都还未开始。男孩子哭起来……自己应该许久没见过男孩子哭了?
可自己到底也没有兄弟姊妹,这可怎么办才好,哎哎哎——
“你不会要哭了吧。”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没有能宽慰少年的纸巾,开口的下一个瞬间又听他言,“不信就不信,提高警惕也没损失——”
“如果京子学姐选择背叛也……我也没有关系。”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是他的选择?他的想法?盐水珠子分明在西宫的眼眶里打转,但这孩子依旧没让它们都掉下来。
“我选择背叛,你真的觉得没关系吗?”说出这些话已经更加习惯,而西宫露出的样子,更让人确定他先前自暴自弃的态度,“如果两个人都能一起活下去,为什么要选择让其中一方死去呢,已经死了一次还要再死一次也太痛苦了吧。”
西宫愣神,像是有什么打破了他的预期。
“不说些什么吗?比如你的想法。”
比如真正属于你的想法。自己说着,心底也不住点头,毕竟这才是正题呀。
“……我没有哭。对不起。”让人无奈的道歉哟。
西宫的耳朵似乎因为什么微微发红。
“我只是在想,这才是优先考虑的情况。学姐也是今天第一次认识一个叫做‘西宫’的人。”他先是嘟囔几句,随后又大声起来:“万一是很危险的游戏该怎么办!学姐为了第一次认识的人,最后失败了,那样不是——”
“那样会死。那样!不是就什么都没改变吗?”
眼前的家伙,眼前的男孩子呀……
若不是讨论着“正题”,这样的温柔想法简直让人想要捧腹大笑。咳,捧腹大笑也不至于:“我确实今天第一次认识你。”
“诶呀,玩游戏危险不是很正常嘛,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合作共赢啊。”这个时候要推一推眼镜,才能显出过来人的气势。这个破罐破摔的一年级生,居然一个人纠结了这么多东西。“什么都没改变,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如果按广播说的我已经死了,那我现在站在这里,相当于多活了一段时间,岂不是稳赚不赔。你纠结那么多干什么,一句话,我选合作,你呢?”
“我、你……”
看着西宫哆哆嗦嗦地张口又闭口的样子,肚子又扁上三分:“快点结束快点吃饭,我早饭还没吃呢。”
只有天知道西宫又想了些什么。
但这次他不再说他那习惯用语,语气像是妥协又像是解脱:“学姐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没法再说背叛了。”
“啊啊,合作,我也是合作。”
站上高台的时候,隐约从不知名处感觉到了风的流动。空腹感开始搅动胃部,但心中却不像先前那样催促在下面放海绵池的西宫。毕竟他已经选择了合作,不是吗?
这不是自傲的信心,也不是天真的愿望。而是那个孩子的眼神——那个时候他没再说什么道歉话,倒像是一瞬间的改变一般。
“嘀嘀。”是那孩子按下了按钮。
纵身一跃的时候到了,身后会是什么呢?
忽然升起的好奇并不是针对即将接触背部的东西,毕竟那一定是海绵池。彩色的海绵池温柔地接纳了坠落的自己,也揭开了那早已知晓的谜底。
“西宫!我还想再玩一次!”从海绵池里钻出来时,果然能看见西宫紧张皱眉的样子。
嘛,他不相信广播呢。
“京子学姐。”他明显松了口气,“不是说要吃早饭吗?”
这倒也是啦。
“那还是先去吃饭吧!西宫——”
男孩子点点头,他转身走在前面,不知道是否也终于松懈下来。然后在被问到“是哪句话让你改变主意”时,兔子与刺猬的形象再次在自己眼前来回变化。
“没有哪句话。”西宫摇摇头,他将蛋糕放在盘子里,又在说他那一通逻辑,“‘京子学姐选择了背叛也没关系’,因为那个时候我也选择背叛就好了。”
【相互背叛就好了。而我们是‘背叛者’,不该有任何愧疚。】
“那我选合作,你选背叛不是更好?反正也不会愧疚,还能多拿积分。”酒店的牛奶居然依旧温热,这很难不让人惬意,甚至是在西宫严肃的说着那些的时候。
“那不一样。”
西宫顿了顿,嘟囔着。什么“那是广播室说的‘背叛者’,我不相信它”,又是什么“京子学姐是人,没有背叛的理由”……他又夹了块甜食,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定格在想到什么了的表情上,他又看了过来。
西宫他有双底色浅浅的眸子,里面有着一个扎双马尾的粉发女孩,圆框的眼镜更是显得其乖巧明媚。女孩正捧着一杯温牛奶,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竟然都让西宫难以回答。
就像照镜子一般,能够清晰地认识到这就是自己。这就是我。
我正想听西宫的下一句,就听见他再次转移话题道:“京子学姐不是很饿吗?吃饭吧。”
“我觉得我饱了。”牛奶被一口闷见底,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想,这里的大家应该都是人……”
“……或许吧。”西宫的耳朵似乎又是红的,他抬头看向天花板,或是更远的地方,“长得像人一样,但不是人的东西在不在这里呢?”
又是些属于他的话。
我想他很适合成为一个优秀的……哲学家。可刚这样说,他又吐出一句,或者是这场谈话中唯一一句畅快话来。
“学姐,我不想做愧疚的事情。”
在那之后他将食物都塞入口中,把上述当做交流的最后一句。
他们想在棺材里获得一个温馨故事。
咚咚,长得像人一样,但不是人的家伙,在这里吗?
乖巧的女孩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于她而言过于遥远、无厘头,甚至应该归结于突如其来的荒诞。她不需要这些,或许她也从未去过更远的地方——因此,她也没能听见这死者国中,扑面而来的潮水之声。而听闻声音的男孩垂下眼,嘴角再挤不出任何弧度。
他手中托盘装着满当当的糕点,就如前一晚,他疯狂地吃,直到那无能的口腔与胃部无法再接纳美味后方才作罢。而糕点上那枚樱桃也还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目送女孩远去,随后回身拉开垂下的桌布,大理石地砖上,裸露出两颗樱桃。一颗已经发出甜腻的腐臭味,一颗正新鲜。
但它们都失去了被食用的资格,因为一枚死于叛乱,一枚死于天灾。而这一切的责任又要怪罪于谁的身上呢?怨天尤人,从来都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他将视线放在新的樱桃上,但也只是愣愣的看着。
但他早已唱不出来任何诗歌,他从未想过叛乱之人死后剩下的会是什么。是新生?还是新的牺牲?而一则诵经的声音恶狠狠地将他从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扰中扯了出来。潮汐像是被什么敲打过一般,此刻委委屈屈地蜷缩在少年的脚边——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见,只有男孩知道,潮汐声永不止息。
男孩是海边长大的孩子。
他知道儿时自己总是听着声音入睡,然后再由其唤醒。有时候他就和海水相伴,任凭无色液体浸没他的脚趾。带着落日的余温,它们会呵护他冰冷的皮肤。他也总是用一种什么都没装的空洞眼神去回应它们,告诉它们自己什么也没有,在太阳的余晖消失时,固执地等待它们用泥沙为自己入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死去。
所以潮汐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找到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呼唤他——还知道,是时候该为他补偿那场忘却多年的葬礼了。
——对,一个美好的海葬。
——动作要快一点。
——不然,就会有人间的鬼来搜捕游荡的灵魂。
【很少有人能参加自己的葬礼,你们可真是幸运儿呢。】
白发的少女落座席中,她的身边铺好了棺材,贴心地准备了每一个人的遗照。有些棺材已经合上了棺木,四周升起飘渺的白烟来,轻轻拢起少女温和的微笑。
潮汐微微叹气,是它来得不够早。它四处张望,然后在那能装好几个男孩的木盒里,看见一个时别多年的朋友。它叹气之余,忽然又为男孩高兴。要知道男孩等这一天已经许多年,早知如此,他就该早点杀了那几个无知的家伙,早一点到这里来。
被涂上黑漆的棺木散发出幽香。潮汐微微卷起一些,满怀欣喜地捧给男孩。可惜它捧不起更重的东西,只能带给朋友一阵期待的风。实际上它更想带上那张照片,可惜那枚人像被死死地钉在了相框里。就像是小孩得不到橱窗之物的遗憾,它推了推男孩,催促他抬起脚步来。
去看看吧。
你该高兴,你已做完生前所有事情。你要解脱,然后拥有新的开始。
但是潮汐忘了。
——迟到的葬礼,到底还是错过的。一切要赶在被鬼抓住之前哦?是你不记得了?还是你不记得啦?
【对自己的遗照很感兴趣吗?】
西宫礼介抬起头,此时他已经将遗照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护住。而他的做法并未提起自称“白川奈奈”的少女的兴趣,像是早已知道那里有什么一般。
【也是啦,毕竟是用心为你们准备的呢。仪仗也好,细节也好,都是属于你们的东西啦。】
西宫礼介听着,手指无意识摩挲起相框。白川或许就是广播也说不定,但自从他看见遗照之后,想向对方进行无数提问的热血全都静谧下去了。就像他的潮汐感受到的、猜想到的一样。他感到喜悦。
这种喜悦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也已经存在过了。
在手环说“在你身边”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心中存疑,因此就唱着一首反叛的歌谣昏睡过去了。既没有去打探情况,也没有四处调查,更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有所牵连。
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会因为这张遗照而改变。
“……谢谢你,白川学姐。”西宫礼介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或许是吃过太多甜食的缘故。但他顾不上这些,很快又提出下一个请求:“我能,在我的棺材里躺一躺吗?”
这句话很小声,其他的学生不一定能听见。但白川奈奈却叫眉眼变为了弯月,她顺着他的话说,却又有些意有所指的嫌疑:“当然啦,这是‘你的’,你要如何,都可以吧?”
一年生迫不及待地缩进木箱。滑的表面有些冷,男孩却觉得自己的心脏终于开始拥有温度。他甚至激动地有点发颤,将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
如果西宫礼介真的拥有了这个葬礼。
啊,真好,真好啊。
木棺中并没有水。但潮汐也钻进棺中来,它亲昵地贴着男孩的发丝,和他一起揽住相框里的人影。就像久别重逢,或者别的什么。他们想在棺材里获得一个温馨故事。
——是的,我想他们都忘了。
——可我不怪他们。我不怪任何人。
在潮汐与男孩的欢愉中,相框里的人影发出无声的叹息。可它只是一道人影,一个发色浅浅,鼻尖略有雀斑的15岁男孩。它想如果自己能呐喊,那么声音一定很沙哑——本就是自己的声线,为什么不呢?
可这有什么用。
它只是……他只是……ta只是……
¥%&@只是被鬼抓住了。
@%&¥也被鬼抓住了。
现在。
现在?
现在!
现在——
谁也跑不掉了。
“——,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