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名: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
身份:医生
生卒年:1887 - 1917
【复生的瓦尔基里】【归往骑士团】
---
人物形象来自:捏人网站
https://picrew.me/en/image_maker/191322
全名: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
身份:医生
生卒年:1887 - 1917
【复生的瓦尔基里】【归往骑士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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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形象来自:捏人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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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电台节目的名称取自多格维亚作家埃琳-玛格丽特·贝诺娃的《非主义者大道》,“非主义”是一个典型的多格维亚语词汇,在多格维亚语的独特语态中,“非主义既表示“所有主义”也表示“无主义”,以及从前者到后者之间的所有流动状态,我们也将它称为“流动现实”。这部作品中,多兰尼宫前的大道随着时代变迁不断更改名称,从皇帝大道到独立大道、从民族主义者大道到社会主义者大道、从托洛茨基大道到自由主义者大道、未来主义者大道……在一切的终点,时间的尽头,多格维亚的见证者使用“非主义者大道”这个名字简短涵盖了它的一切。
在开始本期的节目前,我不得不宣布一则令人遗憾的消息:《非主义者月刊》电台节目将于1971年9月正式停播。不同于以往的学院警告、内容审查、针对主办方的移民调查或取消学位威胁,本次停播的原因是真正的不可抗力:本电台的主办者罗萨里奥·萨尔瓦铁拉,也就是我本人,已于1971年9月7日因枪击死亡。
现在,听众们,我的朋友,让我们珍惜有限和无限的时间,开始本期的节目。和往常以及未来一样,我将为你们带来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本期的作品选段。本杂志致力于收录流动现实主义文学以及诗歌作品,随时欢迎有意愿的读者或诗人投稿。第一段故事来自1798年:《如上即下》,As above so below。这篇作品的标题来源于赫耳墨斯主义哲学,形容微观与宏观,微小的人与宏大宇宙间相互对照和统一的关系。
《如上即下》
1798年,卡宴,法属圭亚那
死亡可以有相当漫长的过程。雅克·迪布瓦的死亡从血液开始,他的血开始发烫,心脏把有毒的沸腾血液泵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发热咳嗽,被其他的政治犯请到了远离他们的单独区域居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热带瘟疫的征兆。瘟疫和苦役让这里被称作不流血的断头台。萨尔瓦多·卡里略是唯一坚持要来探访他的人,比以往更频繁,更急切地从迪布瓦这里了解更多关于法国人和他们的国家的知识,以用来驱逐他们。他们心照不宣地知道这是迪布瓦的最后时光。很快血液把死亡传递到了他的整个身体,他开始吐血,内脏在仍然完好的躯壳里逐个破裂。有一天一群用麻布裹住了全身的犯人把他抬到了荒野上,这里有一个大坑,用来丢弃带有传染病的尸体。他们抬走雅克·迪布瓦这天的傍晚,萨尔瓦多·卡里略最后一次来到这里,遗憾地得知他的法国朋友已经死了。雅克·迪布瓦在这个大坑里躺了两天,也许有三天,才真正变成尸体;苍蝇绕着他的眼睛打转等待他的死亡,蛇虫迫不及待地开始啃咬他的手脚,无数尸体在他身下散发恐怖的腐臭气味,但雅克·迪布瓦仍然拒绝轻易死去。
雅克·迪布瓦有两次从堆满尸体的大坑里醒来。第一次在一七九八年,死亡终于浸透他的身体,他却没有按正确的方式死去,他在荒野上的乱葬坑里醒来了,发现身边躺着自己刚刚失去温度的尸体,而他自己则变成了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女。和这怪异现象同时而来的还有被称为“死棘”的骸骨形貌的怪物,这些死而复生的“少女”和与她们一起复生的“灵装”武器是唯一能消灭死棘的东西,她们不会长大,不会累,不会被人类的造物杀死,唯一能杀掉她们的只有彼此和死棘。所以你看,只要有足够多的荒谬事情一起发生,男人会作为少女复生这事就显得没那么荒谬了,甚至于荒谬的事情之间还能隐约透露出一点关联和逻辑来。总而言之,雅克·迪布瓦的死亡已经持续了两个世纪,并且仍未结束,他仍然在一具少女的躯壳里,并非生者也并非死者。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文化里,生和死之间都有一道悬崖一样分明的界限,要么活着,要么死了,生者在悬崖上行走,死者的国度在地下,死亡大概是很沉重的东西,所以死者总是沉到地层下面去。雅克·迪布瓦还活着的时候就被扔进了属于死者的地下,大约也是他被卡在了生死之间的原因。
今天,雅克·迪布瓦又一次从堆满尸体的大坑里醒来。实际上她并不能确定这是一个坑,因为她面前只有一面悬崖,悬崖两侧向地平线延伸看不到尽头;她以为这是一个大坑,不过是因为她曾经在一个堆放尸体的坑洞里躺到咽气。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个悬崖有多高,因为悬崖下层层叠叠堆着身首分离的死棘的尸体,看不到四处的边界和最下的地面。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上面,当她往上爬时,一具一具的没有头的死棘尸体经过他身边从悬崖上面掉下来。千百年来有许许多多不愿意死去的人试图从亡者之地爬回地面,千百万有未竟之事的人如西西弗斯一样攀爬这样生与死的悬崖,雅克·迪布瓦爬到了悬崖上,她看到悬崖上仍旧是一片荒野,但她弄明白了不断掉下悬崖的尸体从何而来——荒芜的原野架设着一条断头台流水线。
由于这里显而易见地不在现实世界中,断头台流水线也不会让这里显得更荒诞;更何况在现实世界里有更不合逻辑的事情持续地发生了二百多年。这条断头台流水线和字面上一样,或者说更接近于一条真正的流水线,死棘被整齐捆绑在看不到尽头的传送带上,被流水线尽头的断头台切掉头颅,再被扔到悬崖下去,在雅克·迪布瓦的时代需要手动操作的断头台正在自动运作,咔,咔,咔,干净利落地一升一降,高效地切掉一个个脑袋。在雅克·迪布瓦的时代,砍掉一个脑袋要动用很多人力,也许和后来人们对恐怖统治时期的印象不同,在那个人头纷纷落地的时代,砍头其实是件复杂的事情,谁能够负责砍头,谁会被砍头,会经过繁琐的争论和斗争,并且每一天都可能发生变化;无论如何在断头机的两侧,永远有两个阵营的人。流水线改变了这一切。在这里断头机全自动地砍头,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可以这样运作到人类和文明的终点。雅克·迪布瓦试图关掉这台机器,但她没能找到任何操作杆或开关,断头机已经不需要操作者了,连能源也是无限的。她想索性破坏掉这台机器,而她手里陈旧的刀片——来自一台和她一同复生的断头台灵装,如果按照瓦尔基里们的说法,“灵装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实体”,那这台属于雅克·迪布瓦的断头台本身便是一种嘲弄——旧时代的、用人力操作的刀片无法撼动这台机器分毫,就像是命运又一次嘲弄她,反倒让她差点再次掉下悬崖。
在失去平衡的这一瞬间,她看到这台全自动断头台——如果你见过断头台的图像或者实物,我的朋友,你会知道它是一座悬挂着刀片的木框架,就好像一扇门一样——它的木框好像一扇门扉,门洞里映出了另一个世界,而一个她熟悉的人穿过即将落到头顶的刀片、穿过这扇门,抓住了即将掉下悬崖的雅克·迪布瓦。
“所以说,这真的是一扇连接两个世界的门,”艾莉卡,曾经是卢西恩·勒梅尔的黑头发少女抓着迪布瓦的手臂,“这是哪里?我可以告诉你,另一头是巴黎。”
“也许是卡宴的乱葬坑,很像那里。但这东西,”雅克·迪布瓦重新爬回了悬崖,指了指那条超现实的断头流水线,“不应该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噢,不流血的断头台。我似乎找到一些关联了,那么你对我们的世界之间由断头台联系着这一事实有什么看法吗,雅克·迪布瓦上尉?”
“不好笑,勒梅尔。”
她们仍旧没能关掉这台全自动断头机,也没有在这片荒芜原野上找到另一条路。这个世界唯一的出口好像便是断头台之门。于是他们相视了一眼,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雅克·迪布瓦和他的朋友,被他用断头台杀死卢西恩·勒梅尔,一同穿过了这扇通往一七九三年的巴黎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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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电台播出的所有文章均节选自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我们通过《非主义者月刊》发起了流动现实主义文学运动,流动现实主义根植于多格维亚语文学,但并非只能用多格维亚语言理解的文学。流动现实主义反对绝对确定的事实,反对对任何事物盖棺定论的文学创作,真实的世界永远随着时间、人物和立场流动,流动现实主义文学所追求的是对现实流动性的复现。
本期节目的第二段作品名为《九三年》。这则短篇小说和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小说使用了相同的名字,同样发生在一七九三年的法国旺代战争期间。这则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分别是陆军上尉和宣誓教士,他们曾是并肩作战的陆军参谋和随军牧师,也是一同推翻王座的革命同志,在随后到来的叛乱和恐怖统治中,两人关于统治、革命和神学产生了无法弥合的分歧,最终以上尉将神甫送上了断头台为结局。
《九三年》
1793年,巴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你知道吗?五九年的纪念活动里,他们给你建了一座墓碑。他们想在墓碑上刻一句墓志铭之类的话,就像英国人对罗伯斯庇尔做的那样,但最后失败了。没有人想得出一句合适的俏皮话,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总结你,于是墓碑上最后只有名字。”
“我还以为你会混在委员会里给他们出主意。”
“噢,我确实在委员会里,我给他们提供了你的确切出生时间。他们讨论了挺久,都认为没法给你盖棺定论,而我知道你还没有真正死掉,所以墓碑上只有你的名字。”
“……”
“无论如何我们在外面可没法再回到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小心后面。”
“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可没有、那么多、死棘!”
“我倒觉得、还挺真实的,我是指,噢,谢谢,除了所有人都变成死棘要杀死我们、跟我去那边!”
“简直像死棘在组织游行。”
“还记得这间咖啡馆吗?我很想念它,战后它被美国人买走了,他们原本想在这里开一个赌场,幸好我们的市政府还有一点底线。”
“有个傻瓜诗人曾经在这里吹嘘共和国历的命名日浪漫而诗意,我们偷偷踢翻了他的凳子。”
“只有诗人会喜欢共和国历。我至今这么认为。”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有点怀念这里?”
“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从来没有因为杀死朋友而高兴过。”
“我常觉得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但又觉得你变了很多。我们是在什么时候重新见面的?”
“一八四八年。是萨尔瓦多召集了我们。”
“我很惊讶。我是说,我们很早就知道彼此都还活着了,感谢萨尔瓦多,我惊讶于那一次你拒绝杀死一个普通人,即使他死掉会对所有人都好。”
“最后他被你杀死了,没什么不同的。”
“为什么?”
“……我不想做这事。”
“因为你是瓦尔基里?”
“对。我们都是瓦尔基里,普通人杀不死我们,我们却可以轻易毁灭他们。这不算公平。我不想用一具……远超人类的身体,去强迫人类做我认为对的事。”
“就像神那样。”
“……人的社会变成什么样是人自己的责任,我仍然这么认为。你笑什么?”
“我只是高兴你确实从没变过。”
“别说无聊的话。现在该想的是怎么结束这场、没个终点的死棘游行……它们复原得太快了!”
“该死的,我可不记得这条林荫大道有这么长……”
“注意言辞,勒梅尔神父。等等,那是……吗?”
“……你猜那座断头台的门会通往哪里?”
“穿过去就知道了。反正我们现在也无处可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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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电台的另一位主播迟到了,这篇由对话组成的作品将暂停在这里,稍后继续播送。
一些我们在文学上的敌人,尤其是从流动现实主义者中分裂出去,自称先锋主义或尖锐主义的作者常常攻讦流动现实主义是一场必将失败的文学运动,因为我们在冷僻的多格维亚语中固步自封,我们执着于复原多格维亚语的精妙文字,所以作品永远不可能被英语世界认可。我不会否认我们对多格维亚语的执着,因为一九六八年在多格维亚发生了一场由另一个强大国家主导的血腥残酷的政变,整个民选政府在一夜之间消失,几千人失踪,几十具尸体在海滩上被发现,其中有伟大的诗人胡安·冈萨雷斯。第二天,新的政府宣布这个国家成为了多兰尼共和国,唯一的官方语言是英语。
我们当然知道多格维亚语即将死去了,我们知道流动现实主义运动是一场垂死的挣扎,但除此以外,我们找不到其他能够记得多格维亚语,记得多格维亚共和国的办法。这是会被历史遗弃的角落,而我们在这里。下一篇作品来自一九三八年,名为《等待安赫尔》。我们认为它吸收了荒诞派的特点,原本应当讲述一个不会来到这里的被遗忘者的故事,而如前面所说,这名被遗忘者没有到来,于是故事也就从未发生过。
《等待安赫尔》
1938年,埃布罗河,西班牙第二共和国
“你还记得我们在哪里吗, 雷蒙多?”他半躺在泥泞的河滩上,整个人简直和淤泥融为一体。天色灰蒙蒙的,好像炮弹的灰尘还没完全落下一样。
雷蒙多躺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滚落到这里的,但雷蒙多比亚历杭德罗的运气更坏一点,他离炮弹更近,因此听力严重受损。所以他用响得过头的声音回答道:“我们在埃布罗河!亚历杭德罗!你不会忘记我们在干什么了吧!”
亚历杭德罗有些不高兴地朝他喊了回去:“我们在等待安赫尔!该死的,难道我们还能做别的什么事吗?”
雷蒙多倒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大声嘟囔着:“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呢!你看着可比我惨多了,老兄。”
“这不公平!”亚历杭德罗更不高兴了,“明明是你离那颗炮弹更近,为什么断成两截的是我?”
雷蒙多报以一阵吵闹的大笑。
亚历杭德罗继续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着,哪怕可以站起来,去那里散散步呢?”
“你可站不起来,朋友,你的腿在另一个地方呢。”
“你看上去完好无损,那又如何?”亚历杭德罗立刻回击,“不也只能躺在这里,连动都不能动。”
雷蒙多笑得够了,他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平静地躺了一会儿,说:“你的运气还是比我好一些,这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可你至少还能看得见河滩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亚历杭德罗的运气确实更佳,他虽然断成两截,但恰好靠在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的残骸上,让他用一个半躺的姿势靠在河滩上。如果他没死,这个姿势倒是相当惬意的。而雷蒙多平平地躺着,目之所及只有空白的天空。
“这里的风景怎么样,亚历杭德罗?”雷蒙多问。
他回答:“河水完全是红色的。大概是血吧,死了太多人了。河里有一座断头台,你别笑了,我没有骗你,那里真的有一座莫名其妙的断头台。”
“就算你骗我我也没办法呀,”雷蒙多说,“大概是一种隐喻吧。”
“隐喻?”
“一种修辞手法。”
“别在这时候显摆你上过大学,雷蒙多。”亚历杭德罗啐了一声。
雷蒙多又笑了,说:“你知道断头台的,法国人发明的嘛。最早的时候,国王用它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后来革命者用它来杀死国王,革命者变成统治者后,又继续用它来巩固统治,所以说……”
“所以什么?”
“它就是暴力和统治,亚历杭德罗,它是暴力的机器。我们的战争也是它的外延。”
“你该回去你的大学,雷蒙多。”亚历杭德罗说,“你不应该死在这里,落到和我一起等待安赫尔的下场。”
雷蒙多说:“你可以直说你不想听这个。”
“不管你说什么都比干等着有意思一点儿。”亚历杭德罗又问,“我们等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这里没有时间。你看,天空从来没有暗过。”
亚历杭德罗叹了一口气,说,“但是他不会来的。如果他来了,我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如果安赫尔来了,我们要面目狰狞地向他爬过去,一边爬一边质问‘为什么那封信没有送到’,他也许想杀了我们让我们安息,我们已经死了,他没法再杀第二遍……”
“但那封信根本不必送到,不是吗?”亚历杭德罗说,“我们只是找了个理由让他逃去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关键,亚历杭德罗,安赫尔会被我们无止境地纠缠,在痛苦和崩溃中直面自己的内心,明白我们不是因他而死的,他可以继续往前走,重新用安赫尔这个名字,或者干脆就改成维诺,过一段新的人生。”
两具尸体不说话了,许久之后,亚历杭德罗说:“可是他不会来的。”
“拒绝本身也是一种选择,亚历杭德罗。”雷蒙多说,“但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待安赫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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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作品来自1971年,是本人最重视的一篇,当然存在很多个人的私心。这篇作品中,我们将解释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以及补充关于织造的信息。
《在麦田上,一个守望者》
1971年,弗吉尼亚,美国
莉莉安娜·克雷格正身处一条熟悉的公路,上一次她来到这里时,她的名字还是朱利安·克雷格。天气很好,和朱利安·克雷格被枪杀的那天一样,晴空蓝得像纯净的颜料,道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公路上停着无人的旧房车。现在,所有人都应该已经发现了,在这里,每个瓦尔基里都回到了自己的死亡之地。
莉莉独自沿着公路向前走去。她花了几分钟考虑往公路的那一边走,不过,不论她选那一边,都会到达她应该到的地方。被甩在身后的空房车的收音机里传出电波的杂音,渐渐听不到了,不会再有关于文学的电台节目从里面传出,因为在一九七一年的今天,电台唯一的主办人已经死了。今天天气晴朗,气温宜人,微风在麦田里吹拂出连绵的麦浪,就像三十年前一样;麦田里隐约传出细微的机械声,整齐有规律,好像有什么机器隐藏在麦田里。莉莉也试图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很快就明智地放弃了。她发现那声音随着她的前行越来越清晰,也许很快制造这声响的东西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走得很慢,因为现实世界里不会再有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的70年代,不会再有她的年轻朋友们了,有那么一瞬间,莉莉想要抓住这片虚假的幻象。
从过去到现在,莉莉安娜·克雷格都是一个既胆小又勇敢的人。她讨厌殖民者和资本企业,也讨厌监听和控制。她的身体不算强健,喜欢思前想后,她能毫不犹豫地参加抗议活动声援正在被操控发生残酷政变、国民和大使都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弱小国家,她也会害怕受伤,害怕被逮捕,害怕死亡。但是现在被卷入一个异常时空孤身一人的莉莉安娜·克雷格却没有往常那样感到恐惧,她平静地继续走着,向着天空大喊:“我不同意你对我的评价,罗萨里奥·萨尔瓦铁拉!”
这就是我所爱的莉莉安娜·克雷格,我们最亲爱的莉莉。
40号公路的尽头通往一处悬崖。在我死后,我知道了这里是40号公路,在我死后,我知道了我们闯进了一个冷血庄园主的领地。悬崖上仍旧覆盖着金色的麦田,本来会是一副美丽的景象,但道路尽头矗立着一座断头台,咔,咔,咔,全自动地运作着。莉莉也终于知道了麦田里奇怪的机械声来自一条不知从哪铺设过来的、隐藏在麦田里的流水线传送带,它把整齐捆绑着一个个死棘送到断头台下砍掉脑袋再扔下悬崖。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死去的地方并没有这样的砍头流水线,在我们的时代,没有人再用这东西砍头了。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莉莉自言自语般地问道。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这情有可原,因为在此之前她并不在裂隙爆发的红河城里,本来不应该被卷入织造的世界。莉莉安娜·克雷格在今天早晨追寻着她的同事雅克·迪布瓦的踪迹抵达了红河城,后者则是为了追踪一个遗失的快递包裹,她认为这个包裹是希帕提娅基金会走私灵装的证据。但莉莉无法否认的是,她并不只是为了快递里那个可有可无的研究课题,她听到了一些隐约的呼唤,她不由自主地想接近这里,这呼唤声的源头。在她抵达红河城三小时后,一道大裂隙从地底撕裂了城市,死棘潮水般涌出地面。莉莉被安排留在弗农领主的郊外庄园里,顺便一提,这就是杀死我们的庄园主;她负责和租狗人卡罗尔一起用一部电台调控战局,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橡林镇的教堂里冒出又一个会飞的骸骨怪物: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它就是“萨尔瓦多·卡里略”想要杀死的叛徒塞拉斯·维萨留斯,也即是圣逾会的领袖希尔维娅。
莉莉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从监控里听到萨尔瓦多·卡里略在消失前恢复理智,告诉瓦尔基里们需要进入裂隙里面斩断“织造”的根源。她惊呼,这怎么可能!里面可都是死棘!卡罗尔,我们可不会去那里的是吧?她转头去看她的临时同事卡罗尔,却看见卡罗尔痛苦地佝偻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惊慌,就被那道从卡罗尔身后出现的裂隙吞噬了。
想起了这一切的莉莉生气地坐下拍着地面,“我就知道!”她说,“那个犯罪分子没那么值得信任!”她坐下后,忽然发现随着刀片的一升一降,断头台像门框一样的框架后面映照出另一个世界。她扔过去一块石头,石头便落到了门后世界的街道,那里看上去是比她印象里古老许多的巴黎;她看到她熟悉的人,雅克·迪布瓦和艾莉卡从门户一闪而过,巴黎街道上遍布着追逐他们的死棘。她知道了,这台断头台真的连接着别的世界。
长久的沉默。
莉莉向着天空说:“你在开玩笑吧?我不会跳过去的。就算没有被砍到,我也拿那些死棘没办法啊!”
她是对的,绝大部分的世界都有无数死棘,等待着撕碎瓦尔基里们。失败者会真正死去,无法从其中脱身者将永远困在这里,这里是现世的死亡镜像,是织造的腹中,它是一道以死亡和现实为食的意志。瓦尔基里是织造无法吞食的生命本身,瓦尔基里从这里诞生,也会毁灭这个与她们相反的世界。所以,莉莉立刻就明白了,这里的每个世界都曾是瓦尔基里的死亡之地,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战斗里去战胜些什么。
“那么我呢?”她问。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动运行的砍头机器,不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停下杀戮。不论在哪段生命,哪个世界,莉莉安娜·克雷格总是在这样的处境里。这一刻她无法再快乐应对,她想起很多属于过去的正在被遗忘的人和事,想起她努力记录却不再有人喜欢看的多格维亚文学,想起那些蒙尘的旧日子。
她坐在悬崖边,如果不去看那台机器,这里是一处风景绝佳的好地方,就好像很久以前她和朋友们幻想过的不再有奴役和压迫的乌托邦,所有人平和地生活,孩子们在农田里玩耍狂奔一整天。她坐在麦田里,望着断头机对面的世界,刀片每起落一次,每切掉一个头颅,门的背后便映照出一个不同的世界。别担心,莉莉安娜·克雷格最终会离开这里回到她该去的世界,也还会再次快乐起来,在那个时刻到来前,她只需要等待着,等待一切结束,等待那些残酷的、她没法阻止也没法改变的死亡和遗忘汇入时间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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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遗憾的消息:电台的另一位主播正在她的世界里等待一位医生朋友用自己的灵装划破空间、将她带回现实世界,因此今天她无法到场了。接下去仍然由我为大家继续刚刚未完成的第三篇作品《九三年》。在经历了数十次无尽的循环后,两位主人公意识到他们身处一个首尾相连的循环世界。
《九三年》
1793年,巴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我们经过这里多少次了?”
“数不清了。”
“我们在想差不多的事吗?”
“我猜是的。我们的世界……天哪,我真不想这么说。这两个地方像衔尾蛇一样首尾相连,革命广场连接着卡宴,卡宴又连接着革命广场,我们只是在……徒劳地转圈。”
“就像过去的两百年那样。”
“……”
“我也不想承认这点。我们都被困住了。我刚才在想你说的话,你说,你不想用瓦尔基里的身体来强迫人类做你认为对的事。”
“我是这么说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认为瓦尔基里已经不是人类了,是一种超越人类的存在形式。”
“仅仅在力量上是这样。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现在对于人类来说几乎就和神明一样了,我们有力量去帮助他们、约束他们、让他们变得更好,但我不希望这样。人类要为自己负责,不应该被奴役,也不应该寄希望于被更高的事物拯救。即使世界上现在存在事实上的‘神明‘,也不值得被信仰。”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作为朋友见面时讨论过的内容。那次我说,软弱是人与生俱来的一部分,真正的仁慈是接纳人的缺陷。”
“但敌人不会因为我们的仁慈放过我们。那时我是这么回答你的。”
“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我明白……我们被困住了两百年。”
“我曾经有很多次想过,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想你也有同样的感受,总有很多事情仿佛重复地发生,不论我们怎么做。我有时还会想,是否是我们把这些……纷争带到了世界上?我仍旧认为我们做事是有意义的,但是也总会想,它到底变成了多大的浪潮,是否还会结束呢?”
“……起点。是从这里开始的。”
“是的,我也这么想。没想到是织造提醒了我们,所有的开端都是从断头台开始。你愿意和我一起赌一把,试试能不能在那里结束这个循环吗?”
“希望我们是对的,勒梅尔。愿我们还能再见。”
从这里开始,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再一次告别彼此。他们回到了断头台的两侧,就像两百年前那样。雅克·迪布瓦再一次穿过那扇门扉一般的断头台,她回到了卡宴,她死去之地的悬崖上。断头机在她身后咔咔作响,仍旧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死亡。它已经这么不眠不休地运作了两百年。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她来的地方,她无法再回去的地方。然后她闭上眼睛,等待那断头机的刀片落在她的脖子上。
1798年,卡宴,法属圭亚那
《如上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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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是一篇适合作为结尾的作品,也是本期节目的最后一篇匿名投稿作品。《非主义者月刊》不拒绝匿名作品,不论你是羞于署名的作家,还是放不下脸面的敌人,都可以向我们投稿。
《最后故事应该如何结束》.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正在裂隙的中心。她从一场回忆的幻梦里挣扎出来,并且明白了关于“织造”的一切。她可以看见构成“织造”的无形之物,那好像一个一个茧,每个茧里都包裹着一个瓦尔基里。她知道那些瓦尔基里正身陷和她刚刚一样的幻梦中,而她也是从这样一个无形的茧里挣脱而出的。在这个超越现实的空间里,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医生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冷静。她用自己手术刀灵装划开了一个个无形的茧,感觉像在切开奇妙的凝胶,随着手术刀绽开的切口后面便是一个时空。那里面有时有被困住的瓦尔基里,有时是一片虚无,或是被死棘侵蚀的遗骸。
她一个一个切开那些茧,将还活着的瓦尔基里们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其中就有我们的莉莉。在裂隙之外,弗农和凯莱布砍掉了化作骸骨怪物的希尔维娅的骨肢,将她抛进了裂隙。需要说明的是,“织造”在现实中的扩散需要一个实体作为锚点,一九零八年,归往骑士团进入通古斯裂隙探查,探险队员塞拉斯·维萨留斯被织造选中,他复生成为了“锚点”希尔维娅。这之后的一百年,她作为织造的意识化身创立了圣逾会,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扩大织造与现实之间的裂隙,帮助织造吞食整个世界。
希尔维娅的残躯被扔回了裂隙之中,仿佛是约定好一般,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从混乱的时空里挣脱而出,给了她最后一击。很高兴他们赌对了,也许死亡确实是走向新生的必经之路。随着锚点希尔维娅的消亡,横跨整个红河城的裂隙也开始崩溃消失。这是个好结局。
在那之后,红河城的废墟上,幸存者们开始了庆祝。他们找来酒水,庆祝这次无比艰难的胜利。毫不相关的人,或是曾经针锋相对的瓦尔基里,在同个灾难面前不可思议地站到了一起。他们欢闹着,饮酒庆贺,没有比这更快乐的时刻了,就好像在一八七九年的某个咖啡馆里一样。在某个时刻,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忽然相视了一眼,他们脖子上渗出一道细细的红线。于是他们站起来,最后一次祝酒,在庆祝会最热闹的时刻一同离开了这里,消失在废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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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节目到此便结束了,再次声明: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在过去、现在、未来和电台停播后仍然欢迎有意者的作品投稿。最后,让我们再一次告别吧,亲爱的莉莉安娜。让我们在一切的终点,时间的尽头再与过去的同志和朋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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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开补完作业!……总长一万五我是真完全没想到!请原谅本篇大部分都在写医生的个人履历和各色npc,但作为结局,我希望能用这些东西给热尼亚这个角色完整的一生(?)
【本章有很多字体变化且字体变化有意义。基于斜体字在网页版里显示不出来,有兴致的朋友可以考虑转app看看。】
在补完的时候也调整了一下前半段的排版,添加了很多(我自己其实不太习惯的)空行以分割段落,希望能让这篇(出于副本设置)有些神叨叨的东西更便于阅读一些……总之,感谢阅读,希望你们也喜欢热尼亚。(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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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治瓦尔基里和救治凡人是不同的。
凡人的身体很脆弱。刀剑、枪弹、水火、病菌……甚至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岁月的流逝也会为它带来无法修复的损伤。瓦尔基里则不同,瓦尔基里的身体不惧怕那些对凡人来说致命的伤害。纵使将她们的胸膛彻底剖开,也能在很短时间内复原得不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凡人的身体或许会显露出比瓦尔基里更为坚韧的一面:当遭遇重创时,现代医学如今有诸多的手段可以维持住凡人的生命体征,他们可以在器械的辅助下保持平稳的呼吸和心跳,待上三天、五天、一个月,甚至数年。瓦尔基里无法依靠设备和药物延长生命,在面对严重的损伤时她们只有两种可能性:恢复或是死亡。不存在任何缓冲的灰色区域。
这不是热尼亚第一次感受瓦尔基里在自己的手掌下停止呼吸,然后碎裂成尘土的时刻。上一秒她还在为对方做胸内心脏按摩,意图催促血液泵过静滞的动脉,为这具顽强的身体带去修复的希望;下一秒失去生机的身体如同垮塌的积雪般散逸作一捧飞灰,她抽出双手,留在上面的大量鲜血沿着手肘蜿蜒滴落,在以惊人的速度挥发之前,像为她戴上了一双颜色诡异的丁腈手套。
热尼亚短暂地闭上了眼睛为这位罹难的同伴表示哀悼,然后站起身,搜寻下一个需要帮助的目标。
橡林镇已经成为了某种她过于熟悉的东西。巨大的裂隙吞噬了教堂原先所在的位置,尚在持续不断地扩大。建筑物坍圮,道路撕裂,死棘从废墟和瓦砾的间隙中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将整个小镇进一步夷为平地。许多更为细微的小型裂隙如同沸水中的泡沫般随处可见,它们散发出来自异界的幽幽紫光,让地面甚至比雨水渐歇而依然阴沉的天空更为明亮,有种天地颠倒的诡谲错觉。
在这地狱般的图景里,依然有瓦尔基里在战斗。塞拉斯·维萨留斯,又或圣逾会的首领希尔维娅,此刻伸展开由死棘构成的骨翼翱翔在半空,灵巧地与发出断续怒吼的卡里略将军周旋对峙。身型娇小的少女从垮塌的建筑物残骸高处,从根系残存的巨大橡木顶端纷纷跃起,奋不顾身地持着灵装向那散发出浓烈死棘气息的变异瓦尔基里发起攻击,又徒劳无功地坠下,如同飞虫扑向火焰而非蜘蛛的网。她们中的一些挥舞着闪光的、洁白的双翼,盔甲在昏暗的半空中熠熠生光,然而即便这些超越了自身阈限的战士,也无法斩断希尔维娅与裂隙之间联结的光絮。那束幽紫的光芒,如同吐着长信的毒蛇般,将裂隙彼端粘稠而凝滞的死亡气息吸引而来,轻易地推翻现世的物理法则,使环绕着它战斗的瓦尔基里举步维艰。
一位胁生羽翼的超越者重重地跌落在热尼亚前方的废墟顶端。她的左肩和左侧翅翼被希尔维娅的军刀重创,泛着微光的金色血液溅满上半身,痛苦地在残破的瓦砾中翻滚。
“待在那里别动!”热尼亚冲着上方喊道。她迅速在建筑的残骸中搜寻可以落脚的地方,朝伤者所在的位置攀去。
这点距离对于瓦尔基里来说本不应当造成什么阻碍,如果不是因为在她即将接近楼顶的时候,一道裂隙突然在她脚下凭空撕裂空间的话。堆积如山的建筑碎块瀑布般倾泻而下,坠入暗紫色的异界深渊。她及时敏捷地抓住一根支棱出来的横梁稳住自己,负伤的超越者喘息着向她伸出完好的右手,试图把她从悬吊着的状态拉上去。
可裂隙偏生选择在这时候进一步扩大,彻底吞吃掉整座建筑物残存的基底。那位超越者艰难地扑打着受伤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勉强起飞,眼睁睁看着热尼亚失去凭依,随着大量杂物一起直坠向裂隙深处。
原来裂隙也是有个底的。
双脚终于接触到地面的时候,热尼亚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这个。
诚实地说,坠落的时间并不太长,落地时的震动感也远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猛烈,更像是地面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轻轻地托住了她。但热尼亚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之前在与卡里略将军的周旋中,她为了保护重伤的奥贝伦德,肩胛附近被死棘构成的骨肢刺穿,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方才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撕裂般的疼痛这才刚刚来得及传递到她的神经中枢。热尼亚感觉后背缓慢地淌下一道温热的液体,大概是血。
她一面条件反射地抬手越过肩膀按压伤口止血,一面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不太像是裂隙内部该有的样子。虽然也没有明确的记载裂隙内部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她周围的环境并未泛着显得不祥和危险的紫色光晕。视力所及的范围是一片背风的谷地,陡峭的山坡上积着雪,地面被人员频繁出入的足迹践踏得泥泞不堪。靠近森林的边缘支着一顶大型军用帐篷,紧挨着一座破旧的、像是被废弃的谷仓,帐篷的顶部和谷仓门口各挂着一面白底的红十字旗帜,和帐篷本身一样污损而简陋。
热尼亚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知道这个地方。
1916年的冬天。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在用一块木板和两个油桶搭起来的手术台上锯掉过难以计数的胳膊和腿。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与腐烂的伤口混杂的气味。昏暗的帐篷内,煤油灯摇曳不定的微弱光芒投在一张张苍白的脸上。呻吟声,嘶哑的喘息声,痛苦的尖叫和哭泣的声音,伴随着隐约的远方隆隆炮火声,24小时永不止歇地循环……
但是不对。这不对。
没有声音。
谷仓的门窗为了抵御喀尔巴阡山的寒风而紧闭着,窗棂上映着模糊的烛火或是马灯不稳定的光。军用帐篷的出入口为了方便进出留有一线缝隙,黑魆魆的,瞧不清里边的情况。然而没有任何声音。人声、马嘶声、前线的炮火声,甚至连寒风无情掠过树梢的呼啸声——什么都没有。绝对的寂静使眼前熟悉的图景显得诡异而不真实,仿佛一张贴在墙上的空洞画片。
不知出于什么心境,热尼亚向着虚掩着的帐篷入口走去。靴子在混着污水的泥浆里踩出轻微的、细碎的扑簌声,在全然的死寂之中也许是唯一的声响。厚帆布的门帘边缘有着明显的破损痕迹,她抬起手打算撩开……
“别!”
她的手腕突然被什么人紧紧地抓住。热尼亚顺着那条手臂往上看。
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站在那里,神色疲惫,眼下有浓重的乌青。军服外套上沾着小块的深色污渍,可能是血,或者脓液。他与瓦尔基里的样貌并不怎么相似,只有那双平静的苔绿色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轰炸机离得很近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同样的声音不久前曾在波士顿的夜晚反复响起,那时他说,热尼亚,红河城需要你。“别弄醒他们。你得跟我来,别的地方需要你。”
谁是“他们”?
在她来得及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前,答案和声音一起撞进她的耳膜。
嗡嗡的引擎噪声携着气浪突兀地袭来,尖锐的啸叫划破长空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炸弹从空中投下,大地剧烈震动,谷仓的屋顶轻易地坍垮,帐篷被冲击波撕裂,弹片四处飞溅。
“快跑!”
拽住她手腕的力量带着她向前奔跑。热尼亚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一眼,被摧毁的野战医院仅剩一片废墟,不见人影。残破的帆布下压着一只穿着军装的手臂,衣袖上别了一条被血污和硝烟覆盖得几乎辨识不清的红十字袖标。
“快点。时间紧迫,我们会来不及……”
仿佛只在呼吸之间,漆黑的荆骨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包围了这片废墟。形状狰狞的狩骨从虚空中跃出,紧紧追赶在他们身后。
“来不及什么?”她下意识地问,把头转回来。
——撞进一个结实的、温暖的胸膛里。
“赶火车,亲爱的。”穿着厚实皮毛长褂的健壮妇人咯咯笑着,把一件形制相仿的外套从热尼亚身后笼过肩膀,然后为她拽紧衣襟。“我们得把你送到河那边的火车站。每周三的时候有火车从那里经过,它会带你到伊尔库茨克。然后你可以在那里搭别的火车,去彼得格勒,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最好还是快点,孩子,我也不知道火车会不会准时。”
萨达娜妈妈把她抱上马背。毛茸茸的雅库特马温顺地喷出一口鼻息,宽厚的蹄子稳稳驮起她俩,跨过茫茫雪原,去往那个小小的支线车站。
“你知道,我们本来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你为博科霍割掉了脓疮,还教我们把水煮开再喝避免生病,大家都很感激你。”萨哈妇人贴着她的后背,饱满的胸脯曾经哺育过五个健康活泼长大的孩子,现在也亲热地拥抱着她的腰肢,在颠簸的马背上给予她温柔而坚定的支撑,像海浪中稳定的船锚。“但我告诉他们你是雪的伊奇,天神的使者。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凡间留不住你,最终还是要回到上界去的。”
“快回家吧,热尼亚。”周围不知何时环绕起嘈杂的人群,蒸汽火车的汽笛声不耐烦地鸣响,带来一阵阵轻飘飘的煤灰。穿军服的、带枪的严肃面孔,衣衫褴褛的蜡黄面庞上表情警觉而惊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喊着革命口号眼睛闪闪发亮。萨达娜妈妈把一条缀着银饰和漂亮珠子的皮毛项链挂到她脖子上。“阿伊伊会护佑你一路顺利的。”
但她清晰地知道,真挚的祈愿常常事与愿违。
热尼亚闭上眼睛,紧紧握住项链上的雕花银牌。1917年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被逃兵、难民和变换不定的革命情势搅得一片混乱,在很多地方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步穿过荒凉的原野。而这段漫长的归乡之旅,甚至并未结束于她再度望见涅瓦河温柔波涛的时候。
木棍从离她额角很近的地方掠过的风声让她睁开眼睛。
面前是她熟悉的家门——但又并没有那么熟悉。自幼看惯的雕花门扉上贴了革命委员会的封条,又有人把它撕开,陌生人涎皮赖脸地住进去,提着一根从母亲最喜欢的扶手椅上拆下来的腿,虚张声势地恐吓她“资产阶级的臭丫头滚开”。
她面无表情地从鸠占鹊巢者面前走过,迈向潮湿昏暗的后巷。从祖父的父亲手里传下的小商铺不许再经营,铺子的主人被赶出了他们原本的家,以便“自食其力”。男人们可以去码头做工,母亲借着从污损的窗缝里漏进来的光做针线活,而妹妹——他文静羞怯的小妹妹塔季扬娜,把双手从深秋浸得刺骨冰凉的洗衣木桶里抽出来,双目圆瞪,咬牙切齿地去掐那个流里流气小混混的脖子。
“我哥哥叶夫根尼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不许你们叫他‘沙皇的走狗’!!”
……别这样,塔尼娅。别这样。
热尼亚轻柔地拥抱着妹妹的脑袋。她现在的手臂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把妹妹整个儿环在胸口,只能在她瘫坐在地上的时候尽可能地搂住她的上半身。塔季扬娜哭得声噎喉塞,热尼亚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姿势有一点儿滑稽,但没有人真的在意这个。
塔季扬娜说你快走吧,你不可能是我哥哥,妈妈不会相信的。塔季扬娜说有好多人在我们家门口盯着呢,不可以再让他们抓到把柄了。塔季扬娜一直哭。
“热尼亚,热尼亚,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如果她没能在1917年的圣诞节回家的话,热尼亚想,或许她的家人从此就再也不会期待她回家了。
她的脚步静静地踩在夜色里,独自一人。彼得格勒的街道寂静如坟墓,只有天边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响,分不清是炮火还是雷声。昏暗的街角里有窸窸窣窣的细碎动静,她把目光投过去,细小的漆黑骨刺像是畏惧于她的注视,缓缓压低嗅探的触须,悄无声息地回缩进影子里。
一个瘦小的人影倒在那里,灰扑扑的赤卫军制服,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注意看的话很容易忽略过去。一道细长而尖锐的伤口——刺刀,或者是别的类似武器,从他左肋下方捅进去,幸运地没有伤到什么要害,但流了很多血,不及时止住的话,很快就会跟骤降的气温一起,轻易夺走他年轻的生命——他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起来甚至比热尼亚入伍前的塔季扬娜还要小一些。
热尼亚在他身边跪下去,用力按住正在流血的伤口。
没事了,安德烈。你会活下去……
“我当然知道没有你在的话我根本活不下来。”
安德烈说。他从一堆吵吵嚷嚷、勾肩搭背唱着国际歌的年轻人中间硬挤过来,一路弓着背,护住手里两个只装满了不到一半的酒杯和面包篮子。中途有人伸手进来想拿走里面的烤土豆,被恶狠狠地用力瞪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回去。
热尼亚从他手里把酒杯接过来,和他碰了碰,凑到鼻尖略微闻了一下。劣酒。可能消毒用的酒精兑点水闻起来味道都更好点。但她还是爽快地抿了一大口。高浓度的酒精滑下她的喉咙,灼烧出一路火焰般的暖意,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影响。
她向安德烈笑笑:“你也可以直接和我说‘谢谢’。”
“……我有其它的话要和你说。”安德烈说,或者咕哝。他的声音在乱糟糟欢呼着庆祝击退反动巡逻队的小小胜利的背景音里几乎要被淹没下去,热尼亚说着“什么?”,把上半身朝着他的方向倾过去,意图听清楚他要说的内容。
然后她得到了一个慌乱的,几乎完全是印在嘴角的吻。安德烈像个兔子一样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就跑,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半杯劣质伏特加,完完全全地愣在灯光底下。
亲爱的安德烈,她在信纸上写道,或许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那么,加入我们吗?”
面容硬朗的少女向她伸出手。深栗色头发编成粗犷的辫子,看起来既不像俄罗斯人,也不像波兰人。刚刚无情击碎死棘的长矛被她收在身后,“灵装”,她这样称呼它。一件无懈可击的武器。
然后她的表情微微缓和下来,像是着意安抚一下接受了太多信息之后有些茫然无措的新成员。
“……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是非得加入我们。归往骑士团只是一种可能的选择,你可以想一想,多久都没关系。我们有大量的时间。”
“天哪,你在说什么话。”安德烈抱着手,皱着眉头看她。他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青年人样子,比她高了快有两个头,军装整齐笔挺,肩章上的军衔闪闪发光。“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你是个瓦尔基里。就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难道你觉得这会影响我们的友谊吗?它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吗?你甚至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
就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
她从炮火声中抬起头来。战场上有来自瓦尔基里的气息,她一眼就望见那个白得耀眼的娇小人影举着大砍刀与红缨枪,和她的同志们一起发起冲锋。
热尼亚放下手上的东西,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拦住她。
“等一下。”
乌黑头发的少女瞪着乌黑的眼珠,她的俄语和热尼亚的中文水平相差不多,也就是能结合着语境和肢体语言听懂“吃了吗”程度的寒暄。
“等啥呀,战机稍纵即逝,等不了!”
老李的脾气打出生起就没好过,纯属出于对苏援医生的敬意勉强压着怒意解释两句。话音未落就注意到医生的眼神偏开他落到后方去,他下意识地跟着转头,医生有个明显想要阻止的动作,但没能成功,于是他见到了自己倒在原地的尸体。
他冷静地抹了把脸。“等不了那么多。”他重复说,回过身去,高高举起大刀,“同志们!跟我冲!”
黑压压的人头淹没山岗,如同沉静地、一语不发地走向死亡。荆骨像山坡上的野花,风一吹就连片绽开,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形状各异的狩骨从破碎的瓦砾间接连站起,移动被蚕食殆尽的头颅,将空洞的眼睛投向她。
你从未被培训成为一个战士,热尼亚。
她转过身,向着反方向奔跑。
但有时候你只能别无选择地去战斗。
巷战在废墟般的城市里进行。友军与敌军的间隔只有一个拐角,一条街道,一座办公楼。受伤的士兵蜷缩在半堵残存的水泥墙背后,痛苦地呻吟。
“医生呢?医生在哪里?”
抓住她裤腿的手指稚嫩,很显然不属于成年人。年轻的士兵张开嘴,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那张不属于白种人的脸庞上,令人心碎的仓皇自会讲出叫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的话语。
“救救我。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
凡人的身体太过脆弱,它们的生命会因为枪炮、瘟疫、饥荒和缺医少药而轻易流逝;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它们也会拼尽全力挣扎着活下去。
一记重拳打在她的下颚上。很疼,她的舌头多半咬出了血,在口腔里泛出微咸的铁锈味。热尼亚皱着眉从地上爬起来,酒馆里的其他酒客停住谈话,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表情好奇中带点紧张。有些人露出不满的神色,好像不明白酒馆老板为什么会放进两位明显未成年的少女,还容忍她们在座位旁打起了架。
“我当时说的是‘不要开枪’!你这个文盲!”
奥贝伦德大喊大叫,气呼呼的,热尼亚认识她这些年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生气。但这也不难理解,如果有谁能在面对上辈子不由分说地射杀了自己的凶手时特别冷静,这才是件奇怪的事。
面庞稚气的女孩瞪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像个老成的大人似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施施然坐回去,将一大杯啤酒豪爽地灌下喉咙。
算了,原谅你了。
东南亚的雨季闷热而又潮湿。移动诊所设在一辆破旧的吉普车上,驶过颠簸坑洼的乡村道路。难民们永远排着长队,药品和干净的水总是不够用。母亲噙着眼泪高高举起她们被汽油弹烧伤的、被地雷撕裂、营养不良的和受疟疾侵扰而高烧着的孩子。
“别走——请留下来!”
巴尔苏克从斗篷里拿出来一只小巧的铜锅,茶勺,一包拆开掰了一点的砖茶,精致的酒精炉子,一只装满的水壶,块状的人造奶油,还有一个盐罐。
“谢谢,我不加盐。”热尼亚摆手拒绝。
“是糖。特意给你带的。”巴尔苏克笃悠悠地说,在开始煮茶的时候忙里偷闲地揭开盖子给她看,里面盛着满满一罐细砂糖,颗粒细腻,晶莹洁白。
热尼亚眨了眨眼睛。
“你从哪儿弄来这种好东西?上次临时调配补液盐的时候我们一点糖也没有了。下次你来的话帮我多带点,我会把钱打给你。”
“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下次我给你带医用的。也不必为了这个给我打钱。”
你在做好事。这个就算是我的捐赠吧。
当地人并不信任这些带着西方面孔的外国人,哪怕他们摘除所有足以标识身份的配件,驻扎在边境的难民营附近,临时帐篷外挂着巨大的白底红色新月。她学会用粗糙的头巾遮蔽自己的头发和脸孔,尝试换取一点点接纳和配合。
“不要抛弃我们。你不能放弃我们……”
“我是个医生。”她抗议道,“你们不能指望我会允许故意伤害的行为,更别说这种……”
“即便我们在讨论的是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我是个医生,不是你们的犯罪顾问!”
“即便我们在讨论的是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我会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艾莉卡甜甜地笑起来。
就知道你是我们最可靠的医生。
死棘追赶着她穿过雪原。漆黑的骨刺无声地覆盖白雪,默默在那站立了千年的松树和冷杉,那样粗壮的肢体,被它们轻易地绞杀殆尽,轰然倒塌,粉碎为灰尘。接着是破碎的废墟。瓦砾堆之间生长出奇形怪状的骨骼,推倒摇摇欲坠的残存建筑物,吞噬一切生命的气息。然后是泥泞的雨林,荒瘠的海岛,龟裂的土地,崎岖的山区……死棘追赶她到达一处看起来毫无生机的峭壁,狂风卷起砂砾,面前是直落的悬崖,身后是逼近的死棘。热尼亚握紧手心里的手术刀,慢慢回过身去,准备迎接自己的结局。
“热尼亚,我们需要你。”
在悬崖的尖端,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看着她。苔绿色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他向她伸出手,军装的袖口上沾着点深色的污渍,表情里透着迫切的渴望。
谁是“我们”?
热尼亚问。但她好像并未期待得到解答,只是上前一步,抓住了军医的手。
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她一把,军医仰面朝悬崖外跌落下去,而她向前跌倒,扑在他的胸口。风声剧烈地掠过她的耳朵和头发,军医握住她的手,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将她搂在自己胸前。
坠落像是延续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落地轻柔,像是被小心地放在了地面上。热尼亚睁开眼睛,军医已经又一次不见踪影,她的面前是另一片废墟:破碎的墙板、折断的梁柱,滚落一地的碎砖瓦。大地还在不时震动,残存的道路结构颇为眼熟,除开没有随处不时撕裂的异界缝隙,没有死棘,也没有活人,这里看起来完全就是橡林镇,她坠入裂隙之前的样子。
远方矗立着一道贯穿地面与天空的暗紫色光絮,在光絮之下,不远处孤零零停着一辆表面涂装张扬浮夸的广播车,喷漆用鲜艳到刺眼的颜色描绘“Highway To Hell”几个大字,车旁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背着光,看起来几乎像是半透明的。
热尼亚向着那辆车走去。散发淡淡荧光的瓦尔基里对她露出礼貌的微笑。
“日安,季米扬诺娃医生。我们在南斯拉夫的战场上见过。”
南斯拉夫。这个已然不存在的名称让热尼亚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个拿着一支羽毛笔敲开她的房门,礼貌地请求“听听她的故事”的瓦尔基里。
“啊,是你……”
诺埃尔,这位自称“诗人”的瓦尔基里在圆圆的镜片下柔和地笑起来。
“真好,您还记得我。但很遗憾,我们没有剩下太多寒暄的时间了。如您所见,我曾探寻圣逾会的秘密,直至被教堂地底的裂隙吞噬。在此地我一无所有,只剩观察的眼与行走的足,却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窥见‘织造’的全部真相。”
她用诗一般的语言开场,却以刀一般的精准来讲述斩断“织造”吞噬进程的对策。末了她像个绅士般为热尼亚打开广播车的车门,仿佛那写着脏话涂鸦的破旧塑料门把手通向什么镶金镂银的马车车厢。
“进去吧,医生。您的朋友们需要您。”
在钻进车厢之前,热尼亚听见诗人用俄语轻声地念诵了几句诗歌。听起来有点像奥尔加·别尔戈利茨的,但又不太像。
你将带着光明前来
切断黑暗的病灶
无人被遗忘
无事被遗忘
热尼亚转过头去,想询问她的用意。然而隔着窗玻璃她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的废墟,哪里也没有诗人的身影。车厢的另一边有什么人在急切地敲打车门,她挪过去,松开门把手,门立刻从外面被打开,艾莉卡的头探进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了出去。
“见到你真好,医生。”她说,握住军刀,在很近的地方劈碎了一只正打算扑上来的狩骨,“——抱歉,这里有点忙。”
在她的右侧,迪布瓦大喝一声,沉重的刀片巨斧般地削掉了另一只狩骨的脑袋。更远一些的废墟上还有另一些瓦尔基里活动的身影,暗紫色的光絮似乎比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变细了一些。
热尼亚低下头。她攥在手里的手术刀尖发出微弱的、流动的金色光芒,像是正巧捕捉到一束明亮的阳光。
热尼亚。他们需要你。
“裂隙内部的世界,或者说,‘织造’,它的结构其实很像一张蜘蛛网。结网的‘丝线’来源于它从现世吞噬的那些时空碎片,它以一种模仿的方式将它们编织起来。”
热尼亚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瓦尔基里,或者说,这具由纯粹的生命凝聚而成的身体,赋予她的能力是看见那些被掩盖在外表之下的真实,无论这外壳是皮肤、骨骼、水泥或是金属。她想,如果将“织造”用这些虚假的碎片拼凑起来的牢笼视为外壳的话,那么她应该也能够穿透它,看到被掩埋在其下的东西。
“对应的时空会吸引对应的灵魂,就如同蛛网粘附它的受害者。‘织造’将它们包裹在虚无的蛛丝之中,缓慢地消化并摄取祂所倚以维生的养分:死亡,以及由死亡而派生的恐惧、痛苦、悲伤、麻木……”
远方的紫色光絮并非是这片形似橡林镇的废墟的唯一光源,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淡淡冷光将矗立的残破建筑碎块映亮,过于锐利的明暗分界使得整个场景仿佛一张静止的黑白画片。她沉住气,耐心地让目光在光与影之间逡巡,搜索有别于空无一物的动静。
她很快地发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你曾见过太多的死亡,医生。太多了,简直无法想象在‘织造’的眼中这是怎样的一顿饕餮盛宴。但与此同时,我看见你的‘茧’里有着无数微光,如同烛光般明亮地燃起。那是鲜活的生命力,是‘织造’无法吞噬的东西。”
刀尖撕裂开虚空。传递到指尖的质感粘滞而又顽固,仿佛在水下切开一团潮湿的蚕茧。被划开的、包裹时空之茧的障壁无力地垂落下来,边缘扭曲地折射光线,看起来像一块破损的软质玻璃。
热尼亚把手从破开的缝隙中伸进去,握住了另一只手掌。
“‘织造’无法消化生命,以及生命所带来的喜悦、活力、不屈、勇敢、爱与激情。这些过于耀眼的东西会如火焰般灼烧祂用以缠裹外来者的丝线。希尔维娅献祭了自己的灵魂,成为‘织造’用以稳固自身与现世之间的连接锚点。但这锚点并不是不可摧毁的。”
一位瓦尔基里被从缝隙之中拽出来,面色苍白,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向四周张望。
“醒醒。”热尼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你的战场在那边。”
“每一次抗争,每一位挣脱了昔日死亡阴影的瓦尔基里,都像一道利刃切断蛛网上的一条丝线。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这是‘织造’吞噬现世的方式,但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这样的方式反过来剥离祂与现世的连接,切断祂对锚点的控制,最终迫使祂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顺着热尼亚的手指看向远处,贯穿地面与天空的暗紫色光絮逐渐收缩至只有开始时一半的粗细,活动在废墟间的瓦尔基里呐喊着、怒吼着,将最为蓬勃的生命力挥洒在与死棘的战斗之中。
她向热尼亚点点头,站起身来,奔赴同伴们共同的战场。
“现在轮到你了,医生。你可以拯救更多的瓦尔基里,让她们的光芒如萤火般聚集成火炬,斩开虚无、黑暗与死寂,就像瓦尔基里本身由纯粹的生命凝聚而在‘织造’内部诞生。这是你的领域。瓦尔基里是战士,而你也是其中之一。你将为了生命而战。”
热尼亚切开下一个透明的时空之茧,然后是再下一个。并非所有的“茧”里都能成功地解救出瓦尔基里同伴。有些在打开之后仅余空洞的、毫无回应的冷寂,而另外一些则可能会跃出一具被死棘侵蚀得看不出形状的身体。
她背靠一堆石膏碎块,抬起腿来用力蹬踹缠绕着自己的扭曲骨肢,费力地将手术刀拧转半圈,然后从面前陷入侵蚀状态的瓦尔基里胸口拔出来。漆黑的骸骨垂死挣扎地痉挛着,尖锐的骨节刺入她的身体,徒劳地攥紧,却并未造成致命的伤害,最终只是化作一抹飞散的烟灰。
热尼亚喘匀呼吸,沉默地甩了甩手术刀。刀刃上沾着的几滴粘稠的黑色血液迅速挥发殆尽,恢复到雪亮如新的模样。她站起身,眺望远方。
紫色的光絮不知何时已经仅余极细的一线,周围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昏暗。她似乎在不觉间走到了裂隙的深处,街道两侧的边缘以一种违背常识的方式消失在阴影里,即便以她的能力也只能看见一片纯然的、什么也没有的黑暗。
大地再次震颤起来,这一次比之前的几次都要剧烈。热尼亚扶住身边残余的梁柱试图稳定自己,随后惊讶地意识到黑暗正在扩张。那团空洞的影子向着街道持续逼近,挤压看起来像是破碎的建筑或者道路的位置。被它吞噬过的地方在她的视野下突兀地消失——并非简单地被遮掩,而是被抹除,被清空,彻底湮灭不见。
“热尼亚!你到哪儿去了?我一直没见到你跟医疗组在一起。”
正在她背转身,快速离开那片危险的阴影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开始热尼亚以为声音来自沉寂已久的通讯耳机,她随手按住耳机外壳,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
“埃利亚斯?”她问,抬起头环顾四周,并未发现那位高大的瓦尔基里身影,“之前被急事耽搁了。你在哪里?”
“在朝你的方向过去的路上。”热尼亚这才意识到那个声音并非从耳机中传来,埃利亚斯的声音沉着而冷静地传递到她的头颅内部,像是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响起。
哪里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不是这种古怪的传声方式,而是埃利亚斯声音中的某些东西,让她觉得陌生。
“你走得太深了,这很危险。”埃里亚斯继续以这种方式说道。
“我得确认没有人被抛下。”热尼亚说,没有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停住搜寻的目光。她在一处砖堆旁蹲下身,手脚麻利地割开贴近地面处的空间。
“当然。但该是时候撤离了。我们解决了希尔维娅,撬掉了这个‘锚点’,裂隙很快就会关闭。带上你身边的同伴,所有人都必须在裂隙完全合上之前出去。”
一位瓦尔基里形容狼狈地从裂口中滚了出来,看起来虚弱得甚至无法自主站起来,只能半跪在地面上揉搓着喉咙,剧烈咳嗽。热尼亚搀起她,一阵微风从前方拂来,她抬头恰好看见全副盔甲的超越者收起羽翼,轻巧地落到地面上,向她伸出一只意图提供帮助的手掌。
“……埃利亚斯?”
热尼亚觉得自己的心脏停顿了半拍。
这下她知道是什么让她觉得不对劲。埃利亚斯就站在她面前,熟悉的面庞,熟悉的飘拂着的麦色长发,可她透过那双泛着金光的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埃利亚斯。并不仅仅是埃利亚斯。不是她,是祂们。
回响在那具躯壳之中的是勇气、坚定,是正直、忠诚与牺牲,是人间最为美好与珍贵的品质集合。但她唯独看不见埃利亚斯。那个她在伊拉克边境线上认识的埃利亚斯,那个提一杆半自动步枪、穿着没有标识的迷彩外套,伏在车顶上一路护送满车急症病人穿过火线的埃利亚斯,那个拒绝遮掩自己的面容、只愿意把长发扣在对瓦尔基里来说没什么用处的头盔底下,却会摸着孩子的脑袋嘟囔“美国人可不都支持这场战争呀”的埃利亚斯。
所以这就是超越的代价。埃利亚斯将会消失在群体中间。那个总是大笑、拍着她肩膀说蹩脚笑话的埃利亚斯不会再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埃利亚斯伸出的手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然后体贴地——埃利亚斯总是如此——收了回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热尼亚似乎在那张将会永远平静的面庞上看见一个浅淡的、回声般的微笑。
“我猜我还是不够格邀请诺贝尔奖获得者把手递给我。”她说,并非以那种超自然的、意识共鸣的方式,然而声音里依然回荡着一种清越的、同样不属于凡人的钟琴般混响。随后她从热尼亚的手里接过那位虚弱的瓦尔基里,不费吹灰之力地抱了起来。
“做你需要做的,医生。但要抓紧时间。裂隙的出口正在快速收缩,请确保你在它关上之前来得及离开。你的朋友们正在外面等你。”
在舒展双翼,带着伤员撤离之前,埃利亚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向某个方向。“有两位你的朋友像你一样莽撞,他们也走得太深了。要是来得及的话,我想你会愿意去帮个忙。”
艾莉卡与迪布瓦并肩而立,注视着卡里略将军的幻影消散在空气中的最后一刻。
在裂隙之外的弗农与凯莱布合力将作为“锚点”的希尔维娅削弱并抛回裂隙之后,他们跟随突然出现的、属于真正的萨尔瓦多·卡里略将军的最后一抹幽魂,将这位人类与瓦尔基里的背叛者彻底处决于裂隙深处,替他们曾经以为不得不杀死的朋友完成了最后的复仇。
他们走得太深了,两人都相当清楚这一点。因此对于很有可能再也无法离开这件事,他们从一开始便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会儿面对着不断震动的地面和迅速消失的边界显得颇为无动于衷。艾莉卡甚至索性用军刀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一屁股在砖石边缘坐下,仰着头笑眯眯地看向迪布瓦。
“这种时候要是能有杯酒就更好了。——不然有杯咖啡也不错。”
迪布瓦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他的灵装在这场战斗中彻底分崩离析,裂成几片大小不一的金属碎块。他从其中拣选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擦拭干净,塞进了自己连体工装胸前的口袋里。
“不错的纪念品选择。”艾莉卡注视着他的动作,自顾自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在想如果我……”
紧挨着她身边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撕开一道裂口,一只亚麻棕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
“我真不敢相信你们还有时间坐在这里闲聊。”热尼亚皱着眉,向两个法国人招手,“这里。快点儿。”
艾莉卡与迪布瓦对视一眼,不再迟疑,挨个跟在她身后钻进这道古怪的裂口。
穿过那道像是在帐篷帆布上拉出来的口子,他们发现自己似乎跨进了一间有些杂乱的起居室。深胡桃木色的家具上放着还没收拾的茶碟和餐盘,一壶牛奶被打翻在红白格子的桌布上,溅出的牛奶滴滴答答地淌在地板上。屋里没有人,窗边的扶手椅上坐着的是一具枯瘦的狩骨,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时像是被激活般地扭转过头,开始动弹。
艾莉卡下意识地把军刀抬至胸口,但热尼亚只是不加理会地快步走到对面的窗户,举起手术刀,在窗框旁边划出另一道开口。
“别管它们。跟着我。”
钻过窗框的他们踏足于一片狭窄而拥挤的破旧棚屋区,地面没有经过水泥硬化,还是沙尘飞扬的土路。简陋的木头搭成的小摊支起歪歪扭扭破布作为遮阳棚,挨挨挤挤地占满路边有限的空间。依然没有人。几个藤编的篮筐掉落在地面上,滚出几个烂了一半的水果,看不出是苹果还是梨。狩骨从街道的另一头向他们挥舞着漆黑的骨肢大步赶来。
热尼亚拐进旁边的窄巷,在灰黄色的土墙上打开新的出口。
一片青绿色的原野。接着是滴着雨的泥泞暗巷。拐过泛着湍急旋涡的河道。在交织的子弹中间毫发无伤地离开。
“我的天哪,热尼亚。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魔法?”
艾莉卡开始习惯如万花筒一般变换的场景,她垂下持着武器的手臂,调笑般地发出夸张的惊叹。
“一言难尽。”热尼亚简要地回答,她的声音并不像前神父那样轻松,“但这只能说是抄个近路,接近出口的那一段路才是最困难的。裂隙正在关闭,留在内部的瓦尔基里已经不多了,我们在剩下的死棘眼里大概跟聚光灯底下也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做好准备。”
艾莉卡看了一眼迪布瓦。他的手里现在没有趁手的灵装,而热尼亚的手术刀显然也并不是用于战斗的武器。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朝前迈出半步。“请让我走在前面。”
“好。”热尼亚干脆地点点头,在迪布瓦提出任何意见之前割开了面前垂落的帷幕。
他们再次回到了那辆浮夸的广播车附近。贯穿天地之间的紫色光絮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地平线齐平的一道明亮得刺眼的白光。显然这正是裂隙的出口,而且现在这道白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收缩,过不了多久就将要完全合拢,留下一片完全由死亡构成的寂灭世界。
他们全速奔跑着。艾莉卡毫不留情地劈砍任何试图拦在他们面前的死棘,迪布瓦也不甘示弱,用捡起的另一块灵装残片充当匕首,靠着能力强化过的膂力直接击碎伸到面前的骨肢。热尼亚被他俩默契地夹在中间,专心矫正他们冲刺的方向。出口很近了,但从现世透过来的光线已经收窄至只剩一人能通过的空档。艾莉卡喊了一声迪布瓦,趁他分神的当口不容分说地一把将他推了进去。毫无防备的迪布瓦趔趄着消失在残存的那点光芒里,艾莉卡转过脸架住一条从背后伸来的骨刺,语气急促地呼唤热尼亚的名字。
“开什么玩笑!”热尼亚用手术刀抵在出口的边缘,勉力阻止它彻底合上,“你先走!”
这种时候再做谦让毫无意义。艾莉卡斩断背后的骨肢,顺从地滑向出口。
“热尼亚,把手给我!”
能够分割空间的刀刃忠实地切开试图闭合的出口,但纤细的刃长难以长时间维持住如此庞大的力量。热尼亚企图松开一只抵在手术刀柄上的手,伸向艾莉卡,却在碰到她之前被横出的一节骨爪截住,漆黑而尖锐的指骨刺穿手腕,疼痛让她本就艰难地维持着出口的另一只手也颤抖起来。
裂隙的开口进一步收缩,卡在中间的艾莉卡甚至体验到了一丝被挤压的窒息感。
“热尼亚!”她高声呼唤着,试图把自己从这个状态里拔出来去帮助她。
“别动!”热尼亚怒喝道。她抽着冷气,拧转手腕反握住那只骨爪,使劲拽了一下,没能拽动。于是她毫不停顿地抬起一条腿,踹向艾莉卡的肩膀,确保她在被逐渐合拢的裂隙出口挤扁之前成功地通过那道狭缝。
幸好艾莉卡是位身量足够娇小的瓦尔基里。
“热尼亚,不!”
热尼亚咬着牙凭借蛮力折断刺穿她手腕的骨肢。受创的狩骨格格作响,试图扑向她的后背,被一记头也没回的窝心脚踹飞出几米远,滚在地面上动弹不得。离开本体的死棘很快飞散成灰烬,留下两个持续淌血的窟窿,血的气味似乎叫余下的狩骨蠢蠢欲动,她接连踢中好几只扑上来的骨架子,甚至直接击碎了其中一只的头颅,架不住它们源源不绝、前赴后继地往上冲。
但她也不能回头。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手术刀的刀柄,刀尖卡在仅剩一线的裂隙出口,那是现世与“织造”之间最后的通路。
“热尼亚。”
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说。他和她比肩而立,绿色的眼睛看着她。
“你知道你没法自己一个人从这里出去。”
是的,她知道。几支尖锐的骨刺扎进了她的肩膀,或许还有后腰,她尽力避开了要害,但她不可能在背对敌人的时候还有余力为自己重新划开一个足以让人通过的口子。或者说,即便背后没有敌人,这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隔绝“织造”内外的障壁如此厚重,与包裹时空残片的“茧”完全不是一个体量的单位,她怎么可能用还没有手指长的刀刃划开一堵城墙?
“但我能帮上忙。”
热尼亚猛地扭过脸,看向他。
军医向她伸出一只手。他静静地望着她,苔绿色的眼睛里不带催促,只是平静地、几乎带点悲伤地,摊开手掌,等着她。
在幽暗的裂隙内侧,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死棘们似乎畏惧于这样的光芒,逐渐停止了攻击,只是用空洞的眼窝凝视着这个方向,仿佛也想知道她的选择。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除了热尼亚的一切。”
裂隙内部很安静。是那种淹没一切的,庄严而绝对的寂静。但她似乎朦胧地听见一些嘈杂的人声从刀尖隔开的那一丁点缝隙间传来。
战斗结束了吗?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她的朋友们还好吗?安全吗?
许多名字从她的脑海中划过,快得她来不及抓住,就像隔着刀尖听到的那团嗡嗡作响、辨不清内容的人声。可在那中间突然有一声高亢的呼叫穿透模糊的絮语,钉住她漫长记忆中一角琐碎的、不起眼的纸片。
那是个小男孩尚未变声的嗓音,纤细的,甚至带着点哭腔。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蓄着眼泪,极力想装作小男子汉,但又因为渴望而不得不眼巴巴地望着她,“您还会来家里喝茶吗?”
“不。”她说。
然而军医只是微笑。他的手依然伸着。
“不是你的手。你的手术刀。”他说。
热尼亚看着他。她苔绿色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斯拉夫人并不经常笑,但当然他们是会笑的。在他收到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在他和朋友们为了通过毕业考试而举杯庆贺的时候,在他收到第一位亲手治愈的患者送来的感谢卡片的时候。
她缓慢地松开手。小巧的刀尖被迅速合拢的障壁挤出缝隙,残余的光明被吞没,只余军医身上萤火般的微芒映亮方寸之地。
手术刀像是有自我意识般飘向他伸出的手掌,在碰到军医指尖的瞬间,从他身上炸开了烟花般绚丽而夺目的光芒。入口附近聚集的死棘像是被灼伤般地后退,隐入更深的黑暗里。热尼亚睁着眼睛注视着他沐浴在光晕中握住手术刀,将它用力向着“织造”的障壁投掷而出。
厚实的、仿佛坚不可摧的障壁重新裂开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口子,纯白的天光再次透过撕开的缝隙洒落进来。
“回去吧,热尼亚。”
橡林镇的废墟上,那道吞噬了教堂及其附近区域的巨大裂隙已经弥合,随处可见的小型裂隙也消失得干干净净。雨过天晴,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疲惫的少女们互相搀扶彼此,絮絮地交换安慰的言辞。
“医生呢?”
迪布瓦皱着眉,沉着声音问艾莉卡。后者仰着头,关切地望向天空。在原本应该是消失无踪的教堂钟楼尖顶的位置上,最后合拢的一条裂隙尚且剩余一丁点儿缝隙,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只是不比针尖大多少的一个黑点,勉强能仰仗瓦尔基里的视力分辨得出来。
艾莉卡刚才就是从这里掉落下来,再之前是迪布瓦。但他们的朋友热尼亚还在里面。
“她会有办法的。”艾莉卡说。她的嗓子发紧,因此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生硬。
迪布瓦报以沉默。他陪着她凝视那点针尖大小的缝隙。好消息:黑点没有消失;坏消息:它也并没有再扩大。
“你有没有注意到……”
他迟疑地开口。在裂隙里的时候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出来,但迪布瓦注意到医生的皮肤上隐约泛着一种微弱的金色光晕,在暗处看得更明显,仿佛黄昏时分的萤火虫。她眼睛的颜色本来就那么淡吗?还是说有什么过于明亮的东西让它们看起来熠熠生光?
“是,我注意到了。”艾莉卡截断了他,似乎并不想听见他把后面的猜测说出声来,但很显然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有一把好刀,她会有办法的。”她重复道,目光没有从那个黑点上离开。
“她在哪里?”艾米丽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不明所以地和他们一起抬起头,望向消失的教堂尖顶处悬挂的那点微小的痕迹,随后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艾莉卡的衣领,“你们把她留在了那里面?!”
前克格勃特工的愤怒形于颜色,体型的差距让她几乎把艾莉卡整个人从地面上提了起来,看起来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徒手撕碎她的胸膛。然而艾米丽的怒火来得疾去得也快,她很清楚面前的这个咬住牙一声不吭的小个子瓦尔基里和医生是朋友,如果可能的话,她也宁愿留在里面的是她自己。
她松开艾莉卡的衣领,用力呼出一口气,随后抬起头,凝视半空中那道仅存的裂隙。它像一颗黑色的星星反嵌在天空里,此刻也如同星星的闪烁一样,微弱地左右摇动了两下。裂缝并未随之扩大,甚至“星光”仿佛更微弱了一些。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
艾米丽用最高的音量,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上面似的,竭尽全力地高喊她的名字。周围的瓦尔基里停止交谈,投来惊愕的目光,随后又跟随着她的视线仰头望向天空。
黑色的星星消失了。
片刻之后,一道狭窄的暗紫色裂隙在同样的位置张开,亚麻棕发色的少女从中跌落。艾米丽反应迅速地抢上前,伸长双臂去接。
热尼亚重重落进她怀里。肩膀、手臂和后背上都有鲜血淋漓的伤痕,然而皮肤上没有金色的光晕,肩胛上也不曾生出洁白的羽翼。她虚弱地喘着气。
那道仅容她通过的裂缝迅速合拢。澄澈的雨后天空里不再留下任何裂隙存在过的痕迹。
热尼亚睁开眼睛,看了眼正惊慌失措地呼唤着她的艾米丽,转动手腕勉强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从喉咙里含混地滚出两句什么,随后安心地把脸颊贴在她胸口,沉入睡眠。
那是她的母语。
“不,伊格廖卡。”她说,“——除非你邀请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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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柳拜(ЛЮБЭ)的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轻声呼唤我名字),那么为什么我会选取这个标题并且留到下半段才揭晓的理由也很明显了。对吧?;)
非常非常喜欢这一首,甚至能说得上是热尼亚的概念曲了。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415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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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只因为将来再也不能依偎到祖父身边而感到难过。安德烈生前是个算是有些成就的好人,且养育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故而,葬礼上来的人很多。这让伊戈尔对那场仪式本身的记忆也很稀薄:他只记得很嘈杂,有很多人出现,很多人说话。他们相互交谈,但伊戈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以他当时的个头,被单独落在那样的人群中之后,就只能见到别人呢子大衣的下摆,铮亮的皮带扣,又或者差点被成年人腰间的空枪套戳到鼻子尖上。
需要招呼的客人太多了,家里的成年人腾不出手来管他,伊戈尔半是自愿,半是没办法地漂浮在嗡嗡作响的人堆里,孤零零地胡思乱想。人和人挤在一起的气味被教堂的烛火蒸得发熏,令年少的伊戈尔头昏脑涨。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安静些、松快些的地方透一透气。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他就不知怎的,掉进了一个空旷的角落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孤零零地坐在那,孤零零地盯着棺椁的方向。伊戈尔扭过头去跟着一起看,却只见到憧憧人影,什么都挡住了。但瓦尔基里哀伤的双眼一瞬不瞬,就好像她确实在如此瞻仰安德烈·奥尔洛夫的遗容一般。
年少的伊戈尔还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人与人、人与瓦尔基里之间的区别。他不明白,为何现下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教堂当中会出现这么一片小小的、空旷的空间,也不明白为何参加仪式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位形貌上的少女所在的方位。至于叶夫根尼娅自己,倒是对无法加入其他人的谈话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好像是从椅子上生长出来的那样,要从创世纪的时候一直坐到末日经的时候。
有那么一个瞬间,伊戈尔非常高兴。他“想要透气”的愿望被立刻实现了,在问题被解决的终点上,还停留着一位自己熟悉并且喜欢的亲长。那时候,年少伊戈尔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祖父的葬礼上这样高兴,于是当他开口,向着这位于他来讲,就如童话中“仙女教母”的角色一般的瓦尔基里说话时,那些局促也同样渗透到了他的语气当中: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伊戈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医生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注意到了伊戈尔,将他拽到自己身边。
艾米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一个节骨眼上,陡然回想起久远到褪色的往事。
她现在真的没空去伤春悲秋:卡里略将军几层楼的高度还戳在教堂边上,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希尔维亚这个邪教头子也不甘示弱——她随手一指,就把圣逾会当中,经由她手转化而来的大多数瓦尔基里都变成了死棘。紧接着,在一片混乱中,她自己也反手将灵装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人类脱掉一件衣服那样,褪去了自己人类的皮囊,暴露出了增生的肢体与尖锐的骨刺。
艾米丽拖着以利奥拉避开了这一团混乱当中会产生的绝大多数伤害,但这位仿佛从十字军里出来的圣骑士小姐对此非常不满意。稍微一有机会,后者就挣脱了前克格勃的束缚,愤怒地扑向了那些本来与她们也算得上同类的狩骨。
这是当然的。艾米丽没有和以利奥拉认识多久,但这一小段短暂的接触,也足够让艾米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从唱诗班里跳出来的瓦尔基里拥有钢筋混凝土一般坚定的信念。这是前克格勃阔别已久的一种特质,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里就会泛出一阵恼人的刺痛,甚至盖过她手臂上那个还没完全愈合的血洞带来的痛苦。她不情愿地揣着这种刺痛后退了两步,好进一步与乱糟糟且破局攻击性的混沌场面拉开距离。
她拖着捡来的瑞士戟,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变成狩骨的希尔维亚从自己胸口抽出了一把军刀,挥动了背后新生出的网状骨翼,从地面上轻盈但又迅捷地飞了起来。
地面上被转化为死棘的瓦尔基里在塑造它们的主人的意志下,和它们昔日里服务于同一个教会的姐妹们相互厮打。
艾米丽没有看见,但能从手中与死棘相类似的寒意感觉得到,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不行了——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愈合,那个有着火红色头发和姣好面容的瓦尔基里本可以原模原样地爬起来的,可多出了这么一遭,她摇摇晃晃重新从地面上拱起来的躯壳,大概率就不会再是那个甜美可爱的皮囊了。
冲入人群当中的以利奥拉完全没有顾虑自己的死活,仅仅三十秒不到,她的身上就已经被曾经的瓦尔基里们伸出的骨刺划出了许多道伤口。小十字军身上洁白的唱诗班长袍已经彻底被染红了,但她依然浑不在意,愤怒地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骨钻;从她胸前的挂坠当中飞出的一滴同样鲜红的血珠也环绕在她身边,随她的心意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帮助她斩杀四周的敌人。
“吾蒙受耶稣基督之启示,昭告其万千子民,此等邪魔异相万不可持久;”以利奥拉原本清越的声音被盛怒中的咆哮扭曲变形,这怒吼跨过艾米丽面前所有的嘈杂混乱,就像那柄开颅用的骨钻一样,不可违逆、不可抗拒地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四周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神亦遣其天使宣告于吾,命吾再次驱逐堕落之使徒!”
当然,这话是对那些屈服于希尔维亚,在邪教头子的意念之下堕落为死棘的瓦尔基里们说的。但很可惜,失去了神智的狩骨听不懂圣经当中的驱魔祷文,反倒是冷眼旁观的艾米丽被这些神圣的字句,或者念诵这神圣字句的人借此传达出的锋锐精神给刺痛了。
空有力量却毫无建树,理应与死棘抗争、守护人类,却只会在他人殊死搏斗时躲在一边观看事态发展——瓦尔基里做到她这个地步,又怎么算不上是一种“堕落”呢?
但你本来就不是战士啊。
伊戈尔的声音说。
艾米丽向着声源看去,只见那个早在她原本的性命在联邦调查局探员的枪口下消逝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许多年的男人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们是间谍。本就不是战士。我们所有的能力都是为了更好地活跃在隐秘战线上而培养的。教官交给我们知识,不是为了让我们处理这种……野蛮而血腥的冲突。
他这样重复并强调自己的观点。
那件灵装也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下它吧。它只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艾米丽冷笑一声:后头这句话倒是在理。瑞士戟的主人大概率已经彻底被转化为了死棘,作为与主人神秘地连接在一起的超自然武器,灵装本身也逐渐显露出了与裂隙相似的某种特性——对瓦尔基里来说,这并不致命,但长期接触依然会有所影响,现在也令她感觉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正如伊戈尔所说,这确实“有害健康”。如果把时间再倒回去一点,她毫无疑问会听从这个大概率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男人提出的建议。但现在,不。
或许你就是我,或许你是我终于疯了的证明。这都无所谓。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艾米丽用力握紧了手中逐渐变异的瑞士戟,哪怕被其上如死棘般逐渐增生的骨刺划破了手掌,也并不在意。
当她决定要为特纳和她的小队复仇,开始在圣逾会的教堂外墙上设置炸弹时;当她同以利奥拉一起,毫不畏惧地冲进教堂,面对数量远多过她们的邪教瓦尔基里时,艾米丽都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是的,既然她的人生缺乏意义,她的努力永远无法撼动大局,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所生活的世界都在无法抗拒地逐渐破碎并下落——那么这段人生也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至少,她可以给自己选择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死法。
现在也是一样的:与其继续毫无意义地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里磋磨下去,不如像阿喀琉斯那样,用可能的寿命换一个绚烂的死亡。
艾米丽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作为间谍的行动策略,也放下了心头重负。她提着瑞士戟,大步流星地向前、向着战场踏去——
你真的觉得那是出自你本心的想法吗?
伊戈尔的声音又问。
那个男人站在教堂庭院的角落里,将一只手搭在因种种异变的外力而倾斜的墓碑上。
你真的在渴望“死”吗?
他质问她。
艾米丽没有理会这个声音,因为另一种声音还在庭院中响彻,骨钻一样地强行钻进了她的脑子。
以利奥拉的声音。
“圣子置身于七色烛台之中,声音如洪水奔涌;他庄严吟诵:吾是生者亦是死者,永生不灭,掌管死亡与地狱之门——”
一种奇妙的,与裂隙带给人的感觉近乎完全相反的光芒从以利奥拉的位置散发出来。那光芒似乎是从圣骑士的心口当中散发而出的,又仿佛是从她手中的骨钻里投射出来的。艾米丽本能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但在很短的一瞬间之后,这种区分便已经失去了意义——两种光重合在了一起,如同丝线堆叠汇聚出的茧一般,将以利奥拉的身躯完全包裹在了其中,把她缓缓托举起来,离开了地面。
这或许是一种变化,与瓦尔基里被转化为死棘相类似,但性质完全相反的变化。艾米丽认为,目前为止,她无法凭借仅有的信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因此也不知是否该打断这一变化。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非常少,不过在那些光芒拉长变形、生长出与人类有异的轮廓时,她至少还能确定,以利奥拉还依然留存着自主意识。
她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其中的愤怒被某种玄奥的力量蒸腾了开来,恢复了原本足以加入唱诗班的清越,又带着混响,仿佛是一种从无穷高、无穷远的地方传递下来的意志:
“毁灭之使徒,退去,退去,退去!”
包裹在她周身的光芒骤然散去,“真正的”瓦尔基里骤然展开背后洁白的羽翼,箭一般地将自己射向了高空。
那是什么?!
艾米丽在怔愣中思考。
那是一种超出她认知的瓦尔基里形态变化,一种她未曾发现、遑论归档过的新情报。曾作为克格勃的本能令她立即对此产生了探究的意图,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还处于一场混乱的边缘。
但这也很正常,在眼前的情况下,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家都不想看见的事故:此刻在场的绝大多数,不论是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普通人,还是还勉强葆有神智、在希尔维亚与裂隙的侵蚀之下苦苦挣扎的瓦尔基里,都被以利奥拉身上所发生的,字面意义上光辉璀璨的变化给吸引住了。
在那些不知打哪来的光芒当中,产生变化的并不仅有以利奥拉本身。她身上原本那被各方鲜血所染红的,艾米丽曾近距离观察过,因此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担保,本来只是由毫无特殊的普通织物制成的修道院式制服,已经在光芒里变成了一套锃光瓦亮、雕饰华丽的甲胄;而她手中那原本不过四十厘米长、在战斗中仅能用单手持握使用的灵装骨钻,也变成了类似刺剑一般的、攻击范围更大的武器;更别提她背后凭空出现的那双翅膀,它们以某种绝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超自然方式托举起了以利奥拉娇小的躯壳,令她能够像是鹰隼一般,在半空中灵活地飞行。
许多道目光都跟随着那道明亮而圣洁的、由坚定不移的意志点燃的光芒一并迅速升空,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以万钧雷霆之力,近乎致命地撞上了希尔维亚,或者说,曾经自称为希尔维亚的那东西。撞击的声响间隔了一秒不到的时间,才沿着被逐步扭曲的空间传递到了地面上观众们的耳中,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开玩笑似的冲击波——这威势,已经堪比导弹命中目标了。
但,说这一次撞击是“近乎致命”,则是因为:如果挨上那一下的是瓦尔基里,现在肯定就已经死透了。但希尔维亚则不然。祂在遭到了这次撞击之后,依然轻易地从在光芒中获得了擢升的以利奥拉身边飘开去了,和没事人一样地继续以诡谲的方式浮游着移动。以利奥拉还想要进一步追击,但此时,卡里略将军的骸骨恰巧向着他的“塞拉斯·萨维留斯”挥动了骨爪。这愤怒的一击正巧从浮在空中的二人当中落下,迫使祂们不得不向着两个方向分别后退,拉开了相互之间的距离。
“与我相同,曾跨过死地,而后蒙获恩典的兄弟姐妹啊!”
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天空上传来。她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明明并不怎么多,在开口时,她的声音却仿佛从格外高而远的地方传来,清晰,但却蒙上了一层回音:
“若你们还与我同在主的威光之下,你们心中还尚怀有人性或义愤,便与我一同举刀兵,将这些不属于生者世界的邪祟全数剿灭!依照主在创造天地时的意志,让死亡的回归死地,让生者的留存于世,荣耀祂的国!愿主荣光永存!”
这些字句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至少对艾米丽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讲,是如此。但即便是她,也在以利奥拉的此番宣言之下备受鼓舞。这或许是因为,十字军小姐的灵装本来也具备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精神的能力——反正,艾米丽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竟然被这种宗教意味浓厚的宣讲式公告给激励到的。
浮在空中的“女武神”所做出的宣言倒也确实有用。至少,艾米丽身边那些暂且还保留着人形的瓦尔基里们确实因此而冷静了下来,纷纷拿起自己的灵装,开始向着她们前不久还“活生生的”,现在却已经被增生的骨刺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同胞”们做出反击了。或许是因为目前在场的瓦尔基里大多从属于圣逾会,会信仰邪教的这些或大或小的傻蛋们总是对宗教性的叙事接受良好……
艾米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挥动着瑞士戟,手起斧落砍翻了一只凑上来的狩骨。在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堕落为死棘的当下,对依然保持着正常状态的艾米丽来讲,它已经显而易见地变得不好用了:不仅仅是上面增生出来的骨质,还在于这东西仿佛在吞噬艾米丽本身的某种东西——可能就像是普通人在接触瓦尔基里的灵装时会感受到的那种不适吧。艾米丽不确定,但她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参照物了。
长兵器确实能在攻击范围上给她带来优势,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终究还是得找个代用品。
你自己的灵装呢?
在艾米丽升起这个念头的那个瞬间里,伊戈尔就说话了。
未曾跨越死亡,未曾改头换面的斯拉夫男人像是一缕幽魂,在一片混乱当中孤零零地站着,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这身行头更应该出现在一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商业洽谈当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艾米丽还记得,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就是在那样一场所有人都端着假笑的冷餐会上陡然出现的。意识到不对的伊戈尔会尝试把自己掩藏在阴影当中,窗帘布的后面,顺着三楼窗外的排水管一路溜到地上——
她烦躁地眨眨眼,把来自上一段生命当中的记忆从脑中挥散,但伊戈尔幽灵般的形象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混乱都无法影响到他。不久前,还尝试过用手杖绊倒艾米丽的那个红发的牧羊女高喊着什么爱尔兰的土话,举着牧羊用的长杖像个小炮弹一样,一路向前撞了过去。伊戈尔本也在她前行的路径之上,牧羊女毫无所觉,只是从男人的虚像当中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这足以证明对方不过是艾米丽脑子里又一段不合实际的幻觉,但通常来讲,艾米丽的幻觉是不会这么有条理地说话的。
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拎着瑞士戟,逆着人流回到了教堂残破的建筑当中。
她的八音盒早已经放完了发条机械所支持的一首曲子,敞着盒盖,安安静静地躺在祭坛边上的一地碎石当中。雷管和火药并没有在它镶嵌了不少金饰的红色漆面上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它依然和艾米丽以往无数次向它看去时一样,保持着自己光鲜亮丽的姿态,忠诚地等候下一个任务,随时可以用各种名目被混进其他风格不同的陈设当中而不显得违和。
就像伊戈尔的人生一样。
就像她自己一样。
我确实已经疯了。
艾米丽冷笑一声,费了些力气,才将那柄已经畸变到刺入她手臂,甚至仿佛在啜饮她鲜血的瑞士戟扒下来,扔得远了些。在眼下的这一片混乱当中,或许她应该拿起另一些能够让她保全自己的、攻击性更加直接一些的灵装,祭坛上并非没有这类选择。但比起十文字枪,手斧,又或者突厥弯刀之类的东西,她还是首先选择,从尘土当中拾起了自己的八音盒。
无论有怎样的限制或者缺陷,那都依然是她的人生。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他在葬礼上没有感到过分的悲伤,但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身边坐下之后,祖父“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里”这件事所必然会带来的另一种连锁反应,开始令伊戈尔感到难过: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爷爷的朋友。既然爷爷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时不常来做客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否将会同爷爷一样,一并就此消失在伊戈尔的生活当中呢?
这是个很真切的可能性。对还太过年少,所能接触到的世界还太小的伊戈尔来讲,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这问题令他在瓦尔基里身边的椅子上紧张地磨蹭着,忐忑不安地组织着语言。小伊戈尔花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鼓起勇气来,转过头去,向自己的“仙女教母”发问: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的语气惴惴不安,甚至因为一些可能的,但他绝不想看到的可能性带着哭腔,“您以后还会来家里喝茶吗?您知道,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茶炊。”
瓦尔基里没说话。实际上,在这许多年过去之后,艾米丽完全不记得医生当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她或许被小孩子略显混乱的逻辑逗笑了?又或许是被再一次提醒到了安德烈的离世,而哀伤地叹了口气?艾米丽忘了。她只记得,叶夫根尼娅最开始时并没有正面地回答那个问题,只是伸出手来,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摸了摸伊戈尔当时还毛绒绒的、头发四处乱炸的栗色脑袋。
艾米丽记得,那只手有力且温暖。
那是她的人生。艾米丽想道。不论是“他”还是“她”,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代表着同一个个体,都延续着同一段记忆。
这一次,她完全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紧急而混乱的节骨眼上,想起这么一件久远到褪色的往事了:
她从地面上拾起了她的灵装,那只八音盒。她的目光毫无阻碍地直视进了敞开的盒盖当中。这是一个瓦尔基里的灵装,一段人生的凝聚,因此,盒子里面最上层的部分,并没有与绝大多数市面上常见的设计混同:没有被镶嵌了镜子做成妆奁,没有被附加磁铁和小人做成舞会场景或者花样滑冰的冰场,也没有精工细作地雕刻出一座歌剧院的内景……盒盖里面的装饰品对苏联人来说相当朴素且常见,甚至朴素常见到了不会有人认为该把这个东西以“装饰品”的功能缩小下来,放进八音盒当中:
那是一座丝毫没有装饰功能的黄铜茶炊。
那是伊戈尔,或者说,艾米丽,与“瓦尔基里”结缘的开始。
+展开
铲得很急,但好歹铲上了!
有几口醋实在没法放进去但在朋友们那里喝上了!朋友写得比我好多了,请务必一起阅读!
相关剧情:
前序,或暴躁毛子医生养成记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32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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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车厢需要你,医生。”
艾莉卡敲了敲副驾驶座那边的玻璃。她把头从车顶上探下来。
“切第三车道。”热尼亚对驾驶座上的巴尔苏克说,然后才顾得上转过头回应艾莉卡,“怎么了?”
巴尔苏克朝右打方向盘,卡车在风驰电掣中变道,车轮擦着边缘掠过一丛挤破路面伸展出来的低矮荆骨。
“迪布瓦伤得很重,帮帮忙,把他缝起来。”
艾莉卡扎成一束的长发从窗边垂下来,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看着像条水獭的尾巴。
“你把重伤员带上了这辆车?”热尼亚拆安全带扣的手顿了顿,诧异地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这里太危险了!应当让后撤的骑士团带着他走……”
“骑士团正在清场,她们管不过来。我们自己的人自己照顾。”艾莉卡说,语气听起来还算镇定,但紧紧盯着热尼亚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如果她拒绝的话就要伸手进窗子里把她强行捞出来,“你来还是不来?”
热尼亚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看一眼后视镜里紧追不舍的“将军”,又看一眼前方。
“来个人看着前面的路。”她说。原本在卡车侧面并行的邮递员维诺蹿到前方,向她们高高举起右手。
“我来领航!”维诺大声喊道,一溜烟向前开道去了。
“我会帮你们看着路况。”卡罗尔的声音从卡车的广播里传出来,“不过现在动作快点。‘将军’看起来跟悍马那边的人玩腻了,又朝你们的方向过去了。”
她是对的。那位被她们激怒的骸骨巨人依照她们的计划被带离了红河城的市中心,正沿着通往橡林镇的高速公路上演这一路夺命狂奔。在骑士团和血注的共同努力下,这条高速上已经几乎没有无关车辆,就算有几辆来不及下匝道的,也因为其中并无瓦尔基里的气息而被“将军”置之不理,战战兢兢地把着方向盘看着由骸骨组成的庞大身躯震动路面,追着前方的卡车绝尘而去。
弗农领主驾驶的悍马是从环城公路的匝道口拐上来的,伏在车顶上的奥贝伦德和伊克斯从“将军”的背后发起攻击,一度成功地吸引住骸骨巨人的注意,返过身来对付她们。不过等热尼亚从副驾的窗户里钻出来,抓着艾莉卡的手跳上卡车车顶的时候,“将军”显然已经对爬上自己的躯体试图削掉几条骨肢的两位瓦尔基里失去了兴趣。它继续追逐前方的卡车,一道新的裂隙在它的脚边绽开,吐出大片张牙舞爪的死棘,险些扎破紧随其后的悍马车轮胎,幸好弗农反应迅速地猛打方向盘,以险些把奥贝伦德和伊克斯摔下去为代价悬悬地绕了过去。
“塞拉斯·维萨留斯——”
嘶哑的,充满了憎恨与愤怒的低吼从“将军”仅剩的头颅中传出,压过了天边隐隐的滚雷。它抬起被砍碎了部分的肢体,新附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上面伸出,甚至比原先的还要长而尖锐,划出破空的锐音抓向卡车顶上的热尼亚与艾莉卡。
“当——”
横置的军刀稳稳地抵住了将军的攻击。艾莉卡朝医生扬了扬下巴,示意车厢顶部的那扇小门。
“从这儿下去,热尼亚!”
热尼亚沉着地点头,猫腰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过去,利索地用靴跟踹开车厢顶门上的挂锁,用力拉开常年不使用而有些嘎吱作响的密封门,毫不迟疑地跳了进去。
卡车的货厢里有适当的照明,不过和外面的自然光线比起来还是昏暗许多。热尼亚刚落下来的时候没有马上适应,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逐步看清里面的布局:大半个货厢是空旷的,应当是为了削减车身的重量而搬走了大部分货物,角落里剩下一部分垒得老高的可乐纸箱,用皮带捆扎得相当牢固。除此之外靠近后厢门的位置还堆放了大量补给品,显然是临时准备的,摆得没有什么章法,但都很有先见之明地用银灰色胶带结结实实地固定在地面上。
雅克·迪布瓦在那堆补给品边上。
或者准确些,他原本在那堆补给品边上。一滩明显的血迹积在那里,边缘被抹得有些凌乱,好像伤者在地上辛苦地挪动了一点距离,勉强爬起来,带着滴落的血珠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上哪儿去,迪布瓦先生?”
半弓着腰站在车厢后门边上的迪布瓦慢慢地把手从门把上收回来,没有吱声。替他发言的是他脚边的一只看起来眼熟的西高地白梗,直到刚才为止它都在咬着迪布瓦的裤脚竭力后退,似乎徒劳地想把他拖回原来的位置。
“汪!”
它控诉似地叫了一声,松开迪布瓦的裤腿,把身子转过去看着看热尼亚,尾巴像个风车一样摇起来。它好像非常聪明地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瓦尔基里似乎跟它站在一边。
“我认为我的伤势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呼叫医疗服务的程度。”迪布瓦说。他没有回头,用左手按紧左胸,缓慢地试图挺直后背,以及掩饰呼吸中不自然的嘶嘶声:“它甚至已经开始痊愈……”
卡车的轮子碾过什么凸起的障碍物,车身不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迪布瓦踉跄着抓住门把勉强站稳,违背本心地呛出一口血沫。
“严不严重,我说了才算。”热尼亚冷冷地说,朝门边走过来,“坐下。”
西高地白梗啪地一声在原地坐下,溜圆的小眼睛在迪布瓦和热尼亚之间打了个转,高高扬着下巴,似乎很得意于自己做出了良好的示范。
迪布瓦不情不愿地松开门把,背靠着车壁坐下来。热尼亚蹲下身快速查看了一下伤口:从左肩开始延伸到肋下的开放性创口,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很显然刺穿了肺部。热尼亚用指节轻叩胸骨两侧,沉闷的回响证明渗出的血液已经在胸膜腔内积了起来。要是迪布瓦是个凡人,这样的伤势很可能当场就要了他的命,然而作为一个强韧(而且顽固)的瓦尔基里,他的身体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里已经开始着手修复这道本该致命的创伤:血已经基本止住了,伤口的边缘开始互相粘合,但这或许意味着一些更麻烦的情况。
“有基础的医疗用品吗,卡罗尔?”热尼亚转过头去,看着小狗黑豆般的圆眼睛说道。她的神色如常,就好像那只狗如果口吐人言答复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件。
狗倒是没有。不过车厢后方同样被用胶带牢牢粘在车壁上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卡罗尔的声音。
“见鬼,医生。你能不能不要对着劳拉喊我的名字,这好奇怪。……我不知道,补给品是格伦塞进去的……”话筒那边传来模糊的杂音,似乎是卡罗尔探出身子去问在远处的什么人,“哦有的。在左手边……不不,沿行车方向的左手边。橙色的包装袋。不,不是那个……你跟着狗。”
西高地白梗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坚定地跑向左边第二堆补给品,嗅了嗅,然后拿爪子扒拉蒙在上面的塑料薄膜。热尼亚用灵装手术刀轻易地划开塑封,从里面掏出一个橙色的医药包,拉开拉链,检视里面盛放的物品。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止血带、胸封贴、鼻咽通气管和钝头创伤剪,抓出一包紧急创伤绷带和止血纱布。
“麻醉药剂?”这次她从善如流地没有加称呼。
“有。”小狗屁股向后倒退着挤出被划开的塑料薄膜缺口,费力地拽着另一个橙色箱子的把手。这个箱子里药物占了多数,颜色鲜亮的标签上写着名称。热尼亚甚至没费力翻动,动用能力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标签。
“不行。预充式注射器在瓦尔基里身上用不了,我的灵装也没有中空的针尖。你们没有准备吸入性麻醉剂?七氟烷?没有的话氯仿也可以。”
“嘿,我们可没有时间考虑所有的细分需求。”
“没有必要。”从方才起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迪布瓦突然开口说道。
车厢上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艾莉卡的战斗看起来不是那么顺利,巴尔苏克应该在躲避路面上临时出现的死棘,车身左右晃动得有点厉害。模糊地还能听见奥贝伦德用德语咒骂的声音,弗农的悍马应当在后面咬得很紧。
“没有必要什么?”热尼亚没有回头。她从箱子里抽出两支氯胺酮注射剂,咬开密封包装,单手拗断注射器的针尖,把里面的液体均匀滴在用另一只手捏着的脱脂棉球上。
“没有必要麻醉。做你需要做的,我可以自己应付一点儿疼痛。”
热尼亚把她需要的物品夹在胳膊肘底下走回来,苔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迪布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赞美您的勇气,迪布瓦先生。不过麻醉可不仅仅为了疼痛管理。鉴于您持有的几个博士头衔碰巧没有哪个带着‘医学’的前缀,我有必要提醒您接下来我需要进行的操作:我会重新打开创口,将刺进肺叶的肋骨拽出来——你的肺部正在试图环绕着断骨修复自己,如果放任它完全愈合你往后都无法正常呼吸。但开胸意味着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新的出血,血液会涌入支气管甚至气管,引起条件反射性的呛咳。你的伤口在左胸,意味着呛咳带来的断骨移位不走运的话可能会直接划伤心脏。对,瓦尔基里的身体不受凡物损伤,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能做到的。告诉我,迪布瓦先生,你的毅力能帮你控制住这样的条件反射吗?”
迪布瓦沉默了两秒。“不能。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对吗,医生?”
热尼亚瞪着他,那副神情跟她在学术会议上遇到什么奇思妙想的离谱论点时一模一样。然后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和一句听起来不怎么文雅的俄语。
“不。我没有。”她承认道,把手里浸湿的脱脂棉球塞进他的鼻孔。“呼吸。轻柔一点,别把液体呛进去。原则上这是镇痛药,在凡人身上可以当麻醉用,但对瓦尔基里来说聊胜于无。我们现在恐怕确实只能倚仗你的毅力……和巴尔苏克的驾驶技术了。”
至少巴尔苏克尽力了。没人能在驾驶着卡车在高速公路上全速飞奔,顺便还要留神背后紧追不舍的四层楼高骸骨巨人和躲避脚边随时出现的死棘和裂隙的情况下,还能把车开得像地铁一样平稳。但巴尔苏克至少暂时还没让车厢里的医生和她的伤员在转弯的时候被甩到车壁上去。
热尼亚也已经尽力了。她参与过20世纪几乎所有著名的战争,没上过条件这么苛刻的手术台:察里津战役那会儿固然也缺医少药,可至少她不需要在手里的手术刀离伤员的心脏不足三公分的时候还要伸出一条腿死死抵住侧壁,免得车厢漂移的惯性把她的刀扯到要命的方向去。
“巴尔苏克!”轮胎和地面又一次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中,热尼亚终于忍不住喊了声驾驶员的名字,俄语咆哮般的音节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仿佛往车厢内搬运进来一场小型的雷暴。
“在努力了,医生。”巴尔苏克的声音慢悠悠,几乎波澜不惊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语言,“下次急转弯的时候我会提前告……左边。”
好在瓦尔基里的反射弧让热尼亚及时抽离了手术刀,甚至还有余裕拉了一把脱力滑向侧面的迪布瓦。蹲在一旁关切盯着手术现场的小狗就没那么幸运,叽里咕噜地一路滚到被拆开包装的那堆补给品里,发出被撞疼的委屈呜咽声。
迪布瓦压着的一口气在这么一番折腾下实在没法再压下去,他倚在热尼亚的手臂上咳得撕心裂肺——后者几乎是物理意义上的。大股新鲜的血液沿着被重新打开的创口涌流而出,在被反复浸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连体工装上淌出一条红色的溪流。
热尼亚紧紧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把手术刀横过来咬在嘴里,空出来的手直接伸进迪布瓦裸露的胸腔,指尖准确地摸到出血点,掐紧。血瀑的流速肉眼可见地缓下来,成为涓滴。迪布瓦有气无力地咳了最后几下,气道中的残血在他的唇边和鼻腔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用于镇痛的药棉被染成粉红色,看起来无端地有点滑稽。
“你还能靠着墙自己坐稳吗?”热尼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句。
“我尽量。”迪布瓦把后背抵在震动的车厢壁板上,清了清嗓子,吞咽一口口水尝试压住喉咙里浓重的铁锈味。
“很好。”热尼亚松开扶着他的左手,“保持呼吸。”
她单手从斜挎着的医疗包里掏出灵装绷带,抖开约莫十五公分的一截,歪过头用叼在嘴里的手术刀刃划断。这个长度的绷带看起来只能包裹手指,但热尼亚只是把它从膝盖上拾起来,用指尖刮了刮毛边,熟练地找到纬线的边缘一拽,编织的绷带轻易地散开,支棱出几条细直的经线。热尼亚吐出嘴里的手术刀,用牙齿抽出一根,然后交到左手上,利落地配合捏住血管的那只手打了个结。
迪布瓦仰着头靠在车壁上,冷汗沿着发际线滚落到脑后。为了尽量避免反射性呛咳他不能在这场临时手术中平躺下来,只能调动仅剩的力气把自己僵硬地固定在垂直的墙壁上,遵医嘱竭力把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去,哪怕这样简单的动作如今只会带来令他眼前发黑的剧烈疼痛。镇痛药对瓦尔基里聊胜于无,热尼亚在开始之前就警告过这个。他倒是想知道真正的“无”是个怎么样的情状,因为他确实能感受到药物在他的身体里发挥着一部分作用:仿佛灵魂飘出身体的离解感,他觉得自己对声音和温度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但疼痛减轻的程度有限。他像是以第三人视角旁观热尼亚把指尖探进创口,一根根徒手拽出刺入肺部的断骨,清理碎裂的骨片。他自己的血液沿着医生的手肘滴落到地面,拉扯感显得钝重,而疼痛自始至终尖锐。
热尼亚的动作其实已经足够稳定而迅捷,除了来自车厢外愈发激烈的震动总在不停打断她的操作。只是寻常凡物的车顶铁皮在瓦尔基里的脚下发出脆弱的吱嘎声,车厢内部灰尘簌簌落下,显得这个摇晃的铁皮屋子愈发岌岌可危。她娴熟地清理好创口,往里面填进一截止血纱布,然后伸手往身边……摸了个空。方才取出备用的紧急创伤绷带在几次的剧烈颠簸中不知滑去了哪个角落,一时没看到踪影。热尼亚弹动舌尖,用她的母语在喉咙里咕哝了几个含混的单词。
“劳拉!”然后她朝挤在几堆补给品中间的小白狗喊道,小狗从银灰色的胶带中间探出头来,支棱起一只耳朵,“我需要一条紧急创伤绷带。第一个医药包里。绿色的包装。……不,拿两条。”
西高地白梗踩着飘忽的步伐从它的避难所里走出来,左颠右晃地跑向最开始的补给品堆。卡罗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谢谢你这次叫对了名字。但是我亲爱的好医生,你是否忘记了狗是红绿色盲这件事。”
劳拉从补给品的包装薄膜开口里探出头来,嘴里准确地叼着两个绿色包装袋。“问题不大,幸好我认识字。”
热尼亚不打算搭理她的调笑,拆开一条绷带,没有用来包扎,只是将它折叠成厚实的垫子,轻轻按在骨折的位置上:“扶住它。……不,用另一只手。”
变故发生在热尼亚抖开另一条绷带,打算绕过迪布瓦的肩膀和手臂固定的时候。疾驰的车厢突然剧烈地减速,轮胎在地面上拖拽出尖锐的鸣叫。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车顶,右侧顶框突然出现一个向内弯折的尖角,雨水沿着缝隙渗漏下来,打湿堆叠在下方的可乐纸箱。
惯性让迪布瓦整个人栽到了热尼亚身上,刚刚矫正好的胸骨撞在医生胸口,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医生反应极快地收拢手臂,以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把手垫到他身后提供缓冲,避免他的颈椎和后脑在反弹中狠狠砸回车厢后壁。劳拉没有伤员那么好的待遇,跟所有没能妥善固定在地面上的补给品一起滑向前方,又在撞上可乐箱之前反方向滚了回来。
“深呼吸!”她命令道,快速检查伤口。谢天谢地,夹在中间的缓冲垫和迪布瓦自己的手臂成功固定住了骨折部位,没有叫她之前的努力白费。这让她得以有余裕再次怒吼驾驶员的名字:“巴尔苏克!什么情况!”
巴尔苏克没有马上回答,卡车的引擎发出几声高低不一的怒吼,车身抖动两下,不但没能成功起步,反而像是被什么拖拽着朝后挪了挪。
“‘将军’压住了车厢。”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卡罗尔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开玩笑时那么轻松,“如果他打算毁掉车厢,你们俩得准备好随时撤……等等。奥贝伦德上去了。嘿等下小伙子你不能就这样……”
她听见车厢顶上同时传来一阵骚动,艾莉卡的声音高喊着奥贝伦德的名字,灵装与死棘构成的骨肢撞击的脆响,“将军”满含怒气而含混不清的嘶哑吼叫。热尼亚还未来得及切换穿透视觉,怒吼的音调随即拖长为吃痛的哀鸣,车头朝前猛地一蹿,脱离压制,颠簸着继续往橡林镇的方向狂奔。
“现在又是怎……”热尼亚的抱怨并没能说完。卡车后厢的门被用力拉开,伊克斯气势汹汹又有些东倒西歪地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身体。奥贝伦德躺在她怀里,手臂和腿软软地垂下来,腹部有个大得几乎占据半个身体的血窟窿,泉眼般汩汩地向外淌血和另外一些不应当暴露在外边的东西。
热尼亚的脑子嗡地一声。那节滑落在体外的粉白色肠子毫无逻辑地调取出她在1917年冬天的一段记忆。肮脏的雪,泥泞的战壕,圆睁着的碧蓝色的眼睛,从后脑勺和地面接触的地方蔓延开的一滩血。
“医生!救他!”伊克斯哑着嗓子说,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面孔苍白,从发梢到脚尖都浸透着血,仿佛刚刚用血进行了一场淋浴。
“……把他放下来。”热尼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咬住绷带的一角,快速地用压力扣把迪布瓦的左手在胸前固定成一个简易的夹板。然后她站起来,关上那扇正在像吸尘器一样把满地零碎物品抛出去的后厢门。
伊克斯跪在地上,她刚刚依言把奥贝伦德平放在地板上,现在应当站起来,回到战场。奥贝伦德刚刚拼死向“将军”胸前被骨刺环绕保护着的紫色能量球挥出的重击很显然削弱了他的再生能力,被击碎的两根骨刺直到她接住掉下来的奥贝伦德身体时还是未修复的残缺状态。这是一个好机会。她应当站起来,走出去,用长钉扎穿自己的手脚,换取更为敏捷的速度和更为凶狠的攻击。她可以的。她会赢。……但为什么她感觉眼前发黑,身体在打颤,意识好像即将沉入梦境里去。
热尼亚拆开一条急救毯裹在她肩膀上。伊克斯最后听见的是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还有你,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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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还是)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Ай, волна(啊,海浪),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和本章气氛也很配。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275915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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