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歌现在的感受就是悔不当初。
虽然勉勉强强地答应教连珠和罗落青认字读书,但喜静的他着实不想把人往家里带。最后就寻了一处寄卖他陶瓷制品的店铺后坊作为教学场地,代价是日常适当与客人介绍制品工艺。
精巧工艺品本就走质不走量,平日店铺内算得上清静。
可架不住有名匠坐镇,一来二去倒是带来不少人流。
同街的某些商家怕是嫉了妒了,暗暗撺掇了群地痞流氓,不时赖进店里轮番说些挑刺破话,企图妨碍生意。
这会,面前的两个无赖还在一唱一和,将何安歌最不愿回想起的一段经历公之于众。
“工匠之子却心比天高,想做大官,他科举不成就去投卷,好不容易见了张刺史,结果话都不敢说——”
“大家猜猜他后来说了什么?他指着张刺史刚重金请回的象首流净瓶说,这是老胎新彩,假货!”
“张刺史当时脸都气青啦,立马给他轰出去了。这给别人闹了笑话,也把自己变成了笑话,哈哈哈~~”
……商战竟歹毒如斯!
“囊个鬼迷日眼的跑这来叫魂呐?”
暴脾气的罗落青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已经坐不住了,直接一掌拍在书案,砚台里的墨汁溅起几点,落于空白纸面和一旁连珠的脸上。
连珠抬手抹了抹脸颊,登时变成了个花脸猫,但她浑然不觉,只顾着帮腔:“何先生说了实话,那刺史还得谢谢他呢,你们就是来找茬的!”
无赖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小姑娘,在我大唐律法里,找茬要被治什么罪呀?你去报官呀!”
“你、你们……”连珠气急,但搜空脑子也想不到能用的律法,只能低头手忙脚乱翻起法典。
罗落青则笑了声,看起来并不想继续讲道理,她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找操是吧?!”
这一语震惊在场人,连珠忙拉着她的衣角小声提醒南诏用语与中原话的不同:“是骂,是骂……”
“哦对。”罗落青一拍脑门,重新气沉丹田:“找骂是吧!算了,我看是直接找打——”
众生喧哗,小小店铺挤满了想揍人的,互相推搡的,拉架的……现场就这么乱成一团。
好吵,好烦,好想回家。何安歌秉持着这种想法发呆中。
场面的胶着让他无法安然脱身,又多给了他些时间去漫无边际地思考:
我为何想当官?
钱财非我所愿,挟势弄权还不如制瓷有意思。
仿佛只是熟读了古今经典后的顺理成章,生在如此盛世,当为生民立命,守得一方安定。
但天下并不是只有一个长安,起码在连珠和落青的家乡并不是人人能吃饱穿暖的……
盛世中要出人头地为国为民是自然。
可乱世呢?
我会吗?
我,敢吗?
清脆声响传来,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原来其中一个无赖在拉扯中,将桌上一只有着奇异配色的彩陶獬豸扫到了地上。
连珠尖叫了一声,露出心疼神色,匆匆蹲下身去拾捡那一地碎片。何安歌却马上拉着她的手腕将她牵起:“不碍事,材料只是一些粘土和颜料,顶多二十文。”
没等屏息的无赖彻底放下心来,何安歌又转头对他补充:
“但因为是我做的,加上工费,二百两。请结账,或者说——”
何安歌深吸一口气,板起脸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酷不好惹:“赔钱。”
“……你这是讹我们!”
“不赔也可以,这件货已经被林员外定下了,你们自己去跟他说。”
两无赖面面相觑,没想到这平日揶揄几句甚至会哭出来的小工匠今个如此硬气,当下脚底抹油想溜。
而刚来不久就弄清了情况,有着长长鱼尾的镇安卫果断将尾巴一横,拦堵了两人的逃跑路线。
“哎呀,只是顺路来瞧瞧就捡到这么好的业绩,多不好意思。”三言两语劝走了门口一群看热闹的百姓,金离笑得如沐春风,“别想着跑咯~二·百·两。”
他们身后的罗落青也捞起趁手的棍子,缓缓逼近……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但不需要何安歌和连珠动手了。
何安歌把连珠牵到书案边,拿了条干净帕子让她擦擦脸。
他指向纸上一个在无赖泼皮来闹之前才写下的字:
“这是今天本来要先教你们的字——‘廉’,字形像不像手持两颗禾居于房屋之下?百姓有吃有住才称得上安定。是故做事不偏不倚,为人公正不苟取,廉洁,廉明,廉正,乃为官之本,也可以说是做人之本。”
连珠伸出手指在早已干枯的墨字上描摹着笔画,笑得有点傻气:“是我还够不着的字呢。看着就难写,得多练个百遍。”
何安歌的目光落在连珠一直随身带着的法典上。
“不过偶得法典几本,又听了说书的戏说,就把成为状师当做自己的抱负,我起初只觉得你太过草率。”
“你可知,我们大唐称得上状师的也就数十人。他们大多数自诩主持天地公道,做的却都是坏法乱纪的事,将法典倒背如流只为勾结官吏谋权谋利。试问寻常百姓连代写状纸的钱都凑不出,到了公堂之上,又怎么保证公和义会为自己说话呢?”
“你若保证当状师是为民伸冤……”
“我便教到你成为状师为止。”
何安歌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郁积心中的烦闷也随着一句句话出口悄然消解。
连珠安静而认真地听完,她注视着何安歌的眼神纯粹坚定,“连珠到了长安城,可都是吃百家饭过来的。叔叔姨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对连珠很好,比连珠之前遇到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好,这叫……”她蹙眉在自己贫瘠的词库里斟酌着措辞,“叫再造之恩。如今的连珠是取自于大家,当然也是要还给大家。”
何安歌一瞬不瞬地看着连珠,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
这样就好,这样也好。何安歌心想。既然守得一方安定是不当官也有机会实现的,何必执着那虚名和流言呢?
日子还很长。
彩蛋(怎么短打还有彩蛋)
在罗落青的帮忙下把两个无赖捆成粽子扔在角落,金离提着一盒糕点前来打招呼,并从善如流地传话:
“琅钰先生赠的,说是带给小连珠尝尝,让她在何匠师这边好好学习~”
嗯虽然原话是“客人给的不值钱玩意,也就那个瞎一只眼的小叫花子会稀罕。让她有空别来我摊子边站了,没那么多衣服给她洗。”,但意思也大差不差吧。
连珠果然如获至宝,念叨着“谢谢恩人我明天就给他洗衣服去”小心翼翼打开精致的木盒开始分发:“罗罗一个,何先生一个,金离大哥一个,我一个……嘿嘿,排序不分先后!”
罗落青欢快地接过:“哇打完架吃粑粑最爽了!”
连珠:“……是吃糕点吃糕点吃糕点!”
罗落青:“糕点就是粑粑啊!”
连珠:“……”
这时,一旁的金离在托着下巴对连珠那铺满纸张的狗爬字研究了好一会后,终是开口问道:
“小连珠,你写这么多个‘窮’字干嘛?”
“啊??……QAQ”
补充:
罗落青是南诏人(云南),用了一些云南方言
在云南方言里↓
操=骂
耙耙=糕点
鬼迷日眼:人很不好很龌龊
廉和窮的梗来自《九品芝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