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鬼市,天罗地网,百无禁忌,蛇鼠一窝,虫蚁作祟。从踏入开始,路边摊位像肠子滚地,满眼望下去看不清边界,全靠萤火点灯,切割这场噩梦。
其中一个摊位摆竹篓,装鸡头,又两尾鱼,布几颗破烂怪石,造型奇异,形同怪目妖容。
徐止抬一抬下巴:老头你坐着的,什么东西?
那不过是个破布盖矮凳,谁知道什么东西?独眼老人烟嗓烫,笑一声,低如铁砂听不清,理都不理徐止。徐止听明白了,又说,一坛『饮山崩』,让我看看。
小铁公鸡,长点眼睛。但老人掏耳朵,伸出两根手指冲着徐止,都懒得瞧他。
老铁公鸡!徐止嘀咕。怀里摸出两小瓶竹筒瘦的酒,土色红纸封旧泥,扔他身上,忍不住又说一次:老铁公鸡。
酒方入手,手应声抽布——几乎同时,那底下坐着的矮凳被抽起来竖着,竟是个剑匣!老人单手推酒盖,仰头倒陈酿,另一头半扶半靠,看机关稳送六把剑依次错开: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百里。
剑身自有暗纹叠光华,流转杀机隐其鞘,结果徐止挑个眉:假的吧。老头刚喝两口,咂咂嘴:我就教你这么杀价?徐止又道,那让我试试。
老头酒没喝完,只送个手掌:自便。
试就试!
徐止抽把寸宽不足的窄剑,两指不到,重一斤三两,身如冰骨呈玉色,不见头顶月清辉。他手中甩个剑花,只尖回肘转时在虚空中略一停顿,又猛的施力,立刻就抽出寒风松声破空响。
白成碧在一旁摇扇子:趁手?徐止点头:趁手。白成碧又道:来把?徐止摇头:太穷。
这扇子轻点,目送流星剑回鞘,微笑道:我看倒不是小白太穷,而是剑卖得太贵。
徐止耸肩,把剑掂一掂:“可能吧,我不懂这个。”他顿了顿,问:“你懂?”白成碧道:“随便懂懂,大概也就能看出这剑值不值钱。”
老铁公鸡可听不得这话:“什么意思?不识货就给我放回来!”
放便放。徐止把剑抛入匣中,正嵌合,闻铁器声响,他对着老头说,你再喝另一瓶试试呢?
老头刚喝尽一罐,又拇指平推,卸去另一罐的瓶口,鼻子都不稍动就发现:普通白水!
“好你个徐止,学会骗人了!”
铁公鸡一手猛拍古匣,迫那六把好剑乘机关颤动,正平稳回收,另一手立刻泼向徐止。徐止立刻抽伞来挡,瞬如黑鹰展翅,以翼蔽之,那水只洒出个花,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剑匣几乎同时,轻轻“嗒”了一声,收入六把剑,合满。
徐止收起伞,露出个猫笑:“老头,再慢些,这水泼上去,你的剑便要遭殃了。”
眼看这暴风骤雨的怒斥就要杀来,他立刻戳戳白成碧,背后顶着老铁公鸡慷慨激昂的骂骂咧咧:“白兄,白兄,速走,速走。”
白成碧被他拉拉扯扯,只拐弯一个普通地方,霎时灯火通明。徐止忽然站住,低头愣神,几乎不敢置信:将黑伞再次撑开,里头居然真有方才自己试过的那把剑!
他抬头,眼里写满震惊,好像凭空多了两斤肉作猫粮:“……你刚搞的?就我开伞那一下?……难道你是啄木鸟?”
白成碧用扇子把那耳朵压下去:“白某教你,夸人可以用‘眼疾手快’。”
徐止哦了一声,把这剑拎起来,只见光华流转玉生烟,轻如薄纱也似纸,吹毛立断可斩风:“这把好像确实是唯一的真货。”
他再看白成碧,欲言又止。白成碧就道,在下也不是多想要这把剑。徐止不懂这家伙什么毛病,难道艺高人胆大,只是偷来玩玩?还是因为不喜欢老头真假参半地卖,要他跳脚……罢了,好像都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无端猜测,没什么用处,既然给自己了,那就拿着。
他俩分而行之,各自寻路。这鬼市各分区域,纵深往后,逐渐嘈杂:华贵衣衫有血衬,明亮矿石半真假,更见前朝禁书与宝图。徐止持剑,正寻思留作己用,还是即刻出手,就听见有人脚步尾随,只在暗处。
徐止不动声色,假意挑挑拣拣,只靠余光瞥见:跟踪者藏身之处这样暗,瞧得清楚么。
他摸几文钱,买了个青蛙脑袋的面糕,结果一嘴下去,全是苹果味,苦得他咧嘴:谁拿瓜果生烤啊?!
正是同时,有风声横来,他立刻猫身躲过这横劈,便要再躲个竖砍,青蛙脑袋被徐止拿来挡刀,一刀两半落在地上,他说,我的钱。对面听到了,眨眨眼,但刀不停,只说,那赔你一个。徐止无言,问,你若是要害我,就让我再吃一个。可是对面没回答,是刀比嘴快:短刃削雪光,玲珑碎几片,来去快如雨!
雨声暴烈,铁马冰河,也如玉珠,落盘声声。徐止力不及他,抽剑格挡,卸不全这刚猛狠劲,只走偏锋,如个捉不住的泥鳅,千百纠缠,难杀要害。几个来回,他自己嘀嘀咕咕:镇安司也多管闲事?
对面刀客默然停招,负手持刀,刀不入鞘:……你不问自取。
徐止正色道:我捡的。时雨哪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一时间被这无赖说得沉默,换了个问的:你怎么认出来?
“绝佳偷袭时候,不行杀招;力可斩刀,只求击落,如此光明磊落,就差把我‘我不伤人’写在脸上了。”
时雨没得反驳,又眨一下眼:“那你把剑还了。”
猫龇牙:“我不。你这狗头,太过正直,很不好骗。”
时雨思来想去:难道还有好骗的狗头?那拾肆的脑袋刚浮现脑海,就见徐止扛着伞,无声无息凑过来——他个子太矮,这样抬头,总有一种要把时雨当树爬的错觉:“小狗,做个交易,我嗅觉不好,什么都闻不见,咱俩合作,寻个食魂散——你们镇安司也不希望这种迷香流散入民间吧?找到之后,我立刻去还这把剑。”
那头时雨还没想清楚为什么是“小狗”,但是记得一码还一码,严词拒绝。徐止又换个说法:“那你帮帮良民小百姓,一会儿我就迷途知返把剑送回去。”
这居然很轻易说动他,只见时雨把短刃收回鞘里,闷声应了:好。
徐止想,真这是另一种好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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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不剩欠寻常债
前情提要:徐止、白成碧抓猫,见《月下抓猫我非猫》
问酒从何来?天地人间。
叱咤风云的乌云盖雪终含恨被拿下。
白成碧拎着那条居功甚伟的腊肉,立在树梢,看这肉左边两个猫牙印,右边三道利猫爪,遍布沧桑,满目疮痍,于是说:“如若我记得没错,徐兄说了,这肉要还。”
腊肉凄凄惨惨戚戚,自是还不得,要还也是还钱。
徐止攥着猫口袋,头也不抬,与白成碧分说,你还。
徐止不小气,但抠门,该花的钱便花,不该花的钱,便让别人花。
很巧的是,唤猫出门抓猫的罪魁另有他人,所以腊肉的钱不该他花。
这一串逻辑神奇地流畅,白成碧又摇扇子,微笑:“所以白某花钱,你得腊肉?”
徐止提起一袋子猫,猫对口袋拳脚相加,印出一个个猫爪印。
他说:“不,你得猫。”
“——但袋子是我的。”
算得真是清清楚楚,干湿分离。
白成碧只笑不语,又摇扇子。
风吹腊肉,腊肉飘香,香勾猫鼻。
徐止愿看在腊肉的脸面上多编两句,遂正色答:“不积小财,怎得大富。”
“我行的可是正经营生。”
风换了个方向吹。
徐止给白成碧出主意:“你也可以不给。”
白成碧闻出此话新鲜,饶有兴趣:“哦?”
徐止侃侃而谈,说,没人知道,就可不给,有人知道,亦可不给。多给少给,追你的人无非也就多那么一二个。
风停了。
白成碧于是笑说:“我拿大财,不欠小债。”
猫不满,下面叮铃桄榔,上面平静如水:“是说我贪小财,不懂大义?”
猫生忙忙碌碌,只问眼前,不登高,不眺远。活着已是不易,便休论远方。
白成碧却依旧笑说,非也,徐兄并非不懂,只是活着于你而言已是大义。
此人有时说人话,有时说鬼话,有时说猫语,但说话温如春风,确实好听。
徐止顿了顿,便说:“拿就是拿,偏你要多些包袱,总之要给也是你给。”
他一指袋子:“包袱是好包袱。但今日猫在我手,你雇我做事,亲兄弟还需明算账,何况你我。”
白成碧淡笑摇头,又摇扇子,左一道凉风,右一道凉风。
天寒地冻,风凉似霜。
徐止不晓得怎么有人大冬天晚上摇扇子吹风,也不怕将脑袋吹出一个窟窿。
他面无表情问,你怎么不说了。不是挺能说的吗。
白成碧不紧不慢,悠哉悠哉:“我就想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花。”
徐止接,没钱花。
白成碧又问,没了?
徐止白他一眼:“我是收破烂的,不是唱戏的。看戏请去戏园子,逃票不收钱。”完了说,“没了。”
白成碧点点头:“好罢,我付。但这腊肉徐兄是要亲自吃?”
猫嫌他事多,答之:“不亲自吃还代吃?代吃能填肚饿?无非猫抓猫咬,你方才还说我是猫,怎么就吃不得?”
“洗洗干净,又是一条好肉。”
白成碧笑罢,将腊肉予猫,送钱去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