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好像应该是序章。但既然写了一句话一章主线那也能算一章(强行)。
……怎么又是我拿到剧情第一棒写到最后一棒啊摔!
(为了阅读体验,下接剧情的链接见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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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尼亚提着行李走出机场,发现埃利亚斯一只脚踩在越野车的脚踏上,越过车顶向她挥手。
“……怎么是你来接人?”热尼亚爬进副驾驶座,这也是唯一给她剩下来的位置。埃利亚斯在她坐下之前把原本放在那上面的一大包未开封士力架随意地甩到后座,而那里早就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各种补给品:从食物和水到轻便的手斧和结实的尼龙绳索。在侧身扣上安全带的时候,热尼亚注意到在一摞包装完整的橙色急救毯底下,还压着两大盒崭新的12铅径霰弹枪子弹。
“怎么,不够格?”埃利亚斯笑着扭动车钥匙点火,“还以为骑士理事会的顾问应该够资格给诺贝尔奖获得者*接机了呢。”
“别这样。”热尼亚警告似地剜了她一眼,但嘴角边浅淡的弧度证明她没真被这个老笑话冒犯到。埃利亚斯大笑着松开离合,越野车顺滑地拐出停车场。
“所以,波士顿怎么样?”机场快速路在正午时分不算拥挤,埃利亚斯轻松地把速度提到了80英里。路缘外侧一团团低矮的球状灌木飞快地向后掠去,留下模糊的灰绿色影子。
“挺好。”热尼亚用最短的词概括了她的问题。在被骑士团的紧急征召叫到红河城之前,她正在那里参加由希帕提娅基金会主办的一个学术论坛。“……是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吗?”
埃利亚斯噗嗤笑出声来。
“你们俄国人从来都不寒暄的是吧?”她转过头去瞥了一眼热尼亚,碧蓝色的眼珠里满满都是戏谑。
“也寒暄的。用俄语。”热尼亚平静地解释。
“我不好说‘所有人’,特别是对你们这些凡事都要讲精确的科学家。”埃利亚斯稍稍收住笑,调了下姿势,把手肘松松地靠在方向盘上,“但至少那些有能力签发征召令的大人物们肯定全都听见了。你什么时候见过骑士团行动如此迅速统一?”
热尼亚没有接话,她的目光平直地落在前方,沉思般地微微皱着眉,这使她童稚的面容平白无故地增添了几分不太和谐的神色。
“上一次还是1908年,一样的开局:莫名其妙的‘召唤’,然后是通古斯的那条大裂隙。哦,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经经历过……”
“不,我没有。”热尼亚摇了一下头,“那时我还在……帝国医学院念书。”
“那也没什么。你没错过任何有意思的东西。”埃利亚斯耸了耸肩膀,沉默在两个瓦尔基里之间持续了几秒,直到埃利亚斯重新开口,“那时我还很年轻——作为瓦尔基里的年轻,我并不明确地知道在骑士团上层里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发生过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骑士团几乎被撕裂成几个部分。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有的在那场探索里,也有许多在那场探索之外。‘将军’失踪之后很多人离开了骑士团,我们的人数一度锐减到无法维持理事会的规模。混乱的状态至少持续了六七年,然后你知道的,战争就来了。”
热尼亚垂下眼睛。她当然知道那场战争,1917年的冬天,她就死在那里。
“没有别的东西比一场战争更容易吸引死棘了,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场更大的战争。有些人相信是通古斯的那次裂隙带来了两次大战,哈,他们完全是倒果为因。要不是因为战争带来的惊人死亡,这些混进来的死棘也许并不会像得到了养分那样疯狂地生长,而我们或许也不会像当时那样失去那么多同伴和战友……”
埃利亚斯的声音显而易见地低了下去,热尼亚犹豫片刻,随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埃利亚斯冲她笑了笑。
“没有关系,至少我们讽刺性地因为这个而获得了一些团结,不论是在瓦尔基里这边还是在凡人那边。我希望这一次我们能表现得比上次要好——或者不如说,我们必须得比上次表现得要好。不说别的,如果真的会有大裂隙发生的话,红河城比通古斯的人口可要多上几千倍。那会是场噩梦。”
对于灾难的预想令两位瓦尔基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埃利亚斯的车里没有播放音乐,因此当对话停下来的时候,只有隔音良好的现代车窗外隐约的车声,和空调系统若有若无的风声。
埃利亚斯叹了口气。“提前担忧也解决不了将来的问题,只能说随机应变吧。”她振作精神,露出开朗的笑容,“说起来,你是第一次来红河城吗,热尼亚?我这里有一些旅行贴士分享给你。”
当热尼亚带着埃利亚斯的“旅行贴士”跳下车门,走进酒店,这位骑士团长驻北美地区的负责人之一俯身拥抱了她,像个俄国人那样亲吻了她两边的面颊。
“再说一次,我很高兴你能来。如果遇到任何问题,记得联络我。”
她知道埃利亚斯说这句话是发自真心,但她没想到问题来得这么快。
直到在酒店房间里安顿下来,热尼亚才有工夫打开那个贴满了层层叠叠警示标识的盒子。里面装的是她的灵装,通过正式手续申报和托运。自从世界进入新的一个世纪以来,她的灵装几乎一直都使用这种方式运输,安全、便捷而且高效。这种现代化的方式在此之前从未出过差错,所以她也未曾想过,当她打开灵装医疗包,随意地检查一下装备的时候,会赫然发现原本应当在里面的一把手术刀不翼而飞。
热尼亚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皮包,除了手术刀之外剩下的三件灵装完好无恙,皮包本身没有任何损伤的痕迹,托运盒上最新的那张标签纸在被她撕开之前也是完整的。她回忆了一下上次她检查自己的灵装,还是几个小时之前,在波士顿洛根机场的特殊接待处,当着监控探头(和坐在探头背后的机场工作人员)的面亲手把它们封进这个盒子里。
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应当在红河城机场检查过灵装再离开的,但现在懊恼也无济于事。比起丢失灵装可能带来的不便,把灵装遗落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会给凡人带来的影响更值得重视。热尼亚没有迟疑地拿起电话接通航司,要求查明丢失灵装的下落。客服听说与灵装有关,态度很谨慎,承诺第一时间把调查结果反馈给她。
倒也不能说他们违背了承诺,只是当热尼亚接到那通“反馈电话”的时候,航司的售后服务经理用优雅的假笑和坚定不移的态度告诉她,他们反复检查了客机装载前后和货仓内部的监控录像,确信在由他们承运的过程中绝无任何人靠近过被托运的灵装(到底会有哪个嫌自己命长的凡人会想靠近灵装呢?售后经理话术精湛地暗示),运输的全程均在符合行业标准规程和可追溯监控记录下进行,他们认为她的灵装不是丢失在由他们承运的过程里,建议她询问机场方面。
热尼亚沉默地挂掉电话。她不喜欢这种官僚的腔调,但无可否认航司的推论也有其合理性:凡人无法长时间忍耐灵装的接近,理智正常的人不会只是因为好奇就冒着生命危险去摆弄这个小盒子。而倘若有人动了歪心思,想盗取灵装卖到黑市上(热尼亚听说有些收藏家会对这些“特殊商品”开到一个很惊人的价格),那他大可直接拿走盒子里全部的灵装,而不是单单取走其中的一件,把其它的还留在原处。这事情很奇怪。
她还是决定给机场打电话。不是出发时的波士顿机场,是落地的红河城机场。在又仔细挨个检查了一遍盒子上的封签之后,热尼亚留意到最新一张日期显示当天下午的封签底下压着一些没撕干净的残胶,她动用作为瓦尔基里的能力隔着签纸读到几个模糊的数字,日期和时间的尾数跟面上那张一模一样,但条码残存的几个数字并不相同。她核对了一下自己还没来得及丢弃的登机牌,上面黏贴的行李标签纸上的编码与下面那张吻合。
有人更换过这张封签,而且多半是在航班落地后。
然而红河城机场的电话比航空公司的更难接通,经历过十几分钟漫长的坐席繁忙等待音乐、悦耳但机械的拨号跳转提示,最终接起她电话的接线生把她的电话转给了行包管理处,后者在几句话后又转给了货运物流处,接下来是无人接听的特殊事务处,最后又转回客诉处理办公室的时候,热尼亚的耐心早已经消耗殆尽。
“女士,”她尽量维持住语气上的礼貌,“我是一个瓦尔基里。如果有一件灵装自己长了脚满世界乱跑,恐怕我才是最后一个需要担心的人吧?”
客诉部的经理口气虚伪地赞扬了她的社会责任感(而不是幽默感),然后表示他们对她的损失无能为力,建议她报警。
热尼亚在放下电话的时候嘴唇无声而快速地移动了几下,拼凑出几个不怎么雅观的俄语单词。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把窗帘放下,又倒了一杯水喝掉一半,寄希望于靠这些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见过比这更糟糕的官僚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她被迫要遇到的时候不会生气。
最后她还是拎起电话拨给了红河城警局。因为一些社会责任感,大概如此。不过这次她遇到的接警员倒是训练有素,记录、提问与未来的回访告知都完成得十分专业,稍微安抚了一下她的坏情绪。
带着事情总算有些着落的疲惫感,热尼亚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深夜11点43分,她已经在这件小事上足足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于是她决定在洗漱完毕之后像凡人那样躺下休整几个小时。明天她得给埃里亚斯打个电话,尽管通常来说她不会是主要的战斗人员,可在这个当口谁也说不准裂隙会在哪里突然出现,埃利亚斯的“旅行贴士”里提到的本地帮派对于这些突然大量涌入的陌生瓦尔基里恐怕也不会有多友善,她需要借一把开了刃的灵装备用。一支匕首,或许大一点也无所谓。但不是现在。
热尼亚很快地沉入睡眠。今夜的梦境异常安静,不再有那诡异的、来自百年之前的呼唤的声音。
距离第一场她在三天之后将会知晓的杀戮,还有11分钟。
警方如约来到她暂居的酒店回访是在她落地红河城的第四天。当时她正在和巴黎五大医学院的一个老同学通视频电话,对方希望她帮忙会诊一个疑难病例。脚步踏在酒店铺了地毯的走廊上轻柔得几近无声,但她清晰地感知到有一位同类正在接近。
“不,卢卡。我的意见还是更倾向于方案二。”她简洁地说,“但我需要先下线了,有人找我。回头再联系。”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摘下蓝牙耳机,起身走到门口,门铃恰在此时响起。热尼亚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其中那位男性对她过于迅速的响应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眼神,但他身旁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少女只是笑眯眯地举起证件。
“红河城警局。我是凯蒂·哈特,这是我的搭档连姆·汤普森。早上好,季米扬诺娃医生,我们前来就您的灵装丢失一事做个确认性访问。请问我们可以进来吗?”
无懈可击的礼貌。热尼亚点了点头,侧身让两位警官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表面看起来比她还要年幼的瓦尔基里警探用余光不着形迹地将整个房间溜过一圈,随后挂着甜甜的微笑,在热尼亚为她让出的茶几边沙发椅上坐下来,打开手里的文件夹。
“很抱歉今天没能给您带来好消息,我们暂时还没有您灵装的下落。——哦,您也请坐下吧,医生。我想连姆不会介意站几分钟展示一下他的绅士风度。”
凯蒂用文件夹的一个角随意地指指茶几对面的位置。房间里只有这两张椅子,这意味着除非坐在床沿上,在场的三个人当中必然有一个要站着。热尼亚原本打算自己坐在床沿给汤普森警官腾出个位置来,可凯蒂这么说了,连姆只好挺直腰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站着。
“……我能理解。”热尼亚坐进那张空着的沙发椅。这纯粹是客套话,她其实不太理解为两个徒有小女孩外表的前男人让座算什么展示绅士风度。美国人的幽默感有时候叫她难以理解。
“我看看,您丢失的灵装是……”凯蒂掀开夹板上的前两页纸,“一把手术刀,对吗?”
“是的。”
“所以是怎样的一把手术刀呢,具体来说?”
热尼亚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在报案的时候提供了灵装的申报编码,根据这个你们应当能够查到对应的报关文件,包括详细的尺寸和照片。”她在想怎么用尽量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以为这些最基本的内容你们应当早就知道。”
“唉呀,航空公司,你知道的。当他们想向你推销旅行套餐的时候,你的一切个人信息他们都能知道;但当你想从他们那里挖出一些信息的时候,他们的嘴就会紧得像鲍鱼一样。‘客户隐私!无可奉告!’他们这么嚷嚷着,即便你是警察局来的也是这么一套说法。除非你遇到的是刑事案件并且手里还拿着一摞合乎流程的搜查令。”
凯蒂语调轻松地说着,漫不经心地翻动板夹上的文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连姆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前抬起眼睛看一眼热尼亚,在她的目光迎上去之后又移了开去。
好吧。热尼亚想,他们现在总算开始干活了。总比完全不干的好。
“是一把老式、固定刀片的手术刀。长度是16.3厘米,刃长2.8厘米。刀柄很细,刃片接近三角形,形制和现代理解的手术刀不大一样。看起来或许更像雕刻用的笔刀。”
凯蒂嗯嗯地应着,用笔忙碌地在板夹上记录着什么,甚至没顾上抬头。“那你平时都用它做什么呢,医生?用来做手术吗?”
如果不是因为确切地知道眼前这位洋娃娃一样的少女是自己的同类,热尼亚一定会认为对方是在戏弄自己。“它是我的灵装,警官。”她把重音咬得颗粒清晰,以免自己的俄语口音带来任何误解,“意思是它是一件武器。尽管听起来不像剑或者是长枪那样体面,但我确实曾经用它处理过若干死棘。它完成得很好。”
“噢,可惜啊。”凯蒂抬起头来,笔杆灵巧地在她手指间打了个转,她耸耸肩,笑容依然甜蜜而讨喜,“我的意思是,多可惜啊。很少见这样小巧又锋利的灵装,不是吗?不仅是死棘,它切开任何东西都又快又轻便,切断一条肋骨可能都不需要半秒钟……”
她认真的吗?
“警官,我想你对我的职业可能有很大的误解。”热尼亚板着脸,“我是个外科医生,不是屠宰匠。”
“哦,我的错,医生。”凯蒂笑得很真诚,你很难对着这样一张甜美的笑脸生气,“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我的思路跳跃得太快了是吗?他们都说我有这样的毛病,别介意。但既然我们提到了这个,来顺道帮我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吧,好医生。你一定是最专业的。”
她转过手里的文件夹,向热尼亚展示夹在上面的几张照片。她没有做任何预警,那上面的画面足以吓坏任何一个猛然看见它的人,即便是生前身后见过无数战场和灾区惨状的热尼亚也没忍住倒抽的一口凉气。
“……我也不是法医。”在沉默片刻之后她谨慎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医生。”凯蒂笑吟吟地安抚她,“我们只是想从无利益相关的第三方那里获得一些意见,你有权利拒绝。”
热尼亚垂下眼睛。照片上的受害人是个瘦削的年青白种男人,模样凄惨地横躺在一滩血泊中央,一道刀口从他的锁骨中央略微歪斜地延展到小腹,另一道在胸骨的下缘打横切开,皮肉翻卷,暴露出切面清晰的断骨和挤成一团的内脏。要是她还在医学院,这样毫无意义且草率的刀口会让教授大声斥责对于“静默教授”的不尊重。然而你不能指望一个杀人犯知晓感恩。
“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所以我们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伤口。你怎么看,季米扬诺娃医生?”
热尼亚叹了口气。“不大可能是骨锯。”她尽量就事论事地说,“骨骼的切面太过光滑,没有任何骨屑或者崩裂的痕迹。也不太像是电刀,那会在伤口附近留下灼烧的痕迹。普通的利器更不可能在几乎没有撕裂伤的情况下平整地划开肌肉、软骨和骨膜组织,这个切口干净得像是用手术刀……”
她猛地停住,震惊地抬起头望向凯蒂。瓦尔基里警官的笑容没有消失,翡翠一样碧绿的眼睛弯弯地盯住她,就像蹲在洞口守株待兔的一只猫咪。连姆移动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现在他站得更近了一点。
“……所以,我现在是在接受质询吗,警官?”热尼亚慢慢地问,抬起下巴,不避不让地迎上两位警察的注视。
然后凯蒂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不。当然不,医生。”她说,把双手在胸前搭成小小的金字塔形状,“你不是嫌疑人。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无懈可击的好名声,和零犯罪动机。”说完她转了转眼珠,狡黠地勾起嘴角:“除非你想分享一下德高望重的无国界医生毫无理由地突然想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残酷冷血的连环杀人犯的心路历程。”
“连环杀人犯?”热尼亚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对。”凯蒂爽快地承认,“截止到今天早上为止,已经接到报案的有三件。雷同的作案手法,时间间隔太短,不足以成为模仿作案。”
连姆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就咽了回去。
热尼亚花了点时间接受自己遗失的灵装成为了杀人工具——而且甚至不止一次——这个冲击的事实。
“那么,为什么还要问我那些你们已经知道了的信息?”她沉声问。
“交叉核对。”凯蒂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们确实需要对丢失的灵装做一个确认性回访。好消息:我们确实得到了一些关于它的线索;坏消息:还没有找到。”
在热尼亚来得及回应之前,凯蒂干脆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向她伸出右手:“感谢您对警方的配合,季米扬诺娃医生。如果案件有新的进展我们会及时告知您。要是您发现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随时联系我。”她用左手把一张名片按在茶几上,随后招呼连姆一起离开。
“……就这样吗?”
在走出哪怕是最敏锐的瓦尔基里听力范围之外后,连姆谨慎地开口。
“就哪样?”凯蒂掏出手机,点开地图APP。她记得最喜欢的甜甜圈连锁品牌在附近有一家分店。
“那个俄国医生的不在场证据没有那么完美,她完全有可能从没有监控的出入口进出酒店。这并不能排除她的嫌疑。”
“凶手不是她。”凯蒂把手机揣回兜里,“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能确定。她不是那种类型。”
“可你打算跟侦缉队说什么,总不能直接说‘她不是那种类型’吧?”连姆伸出手挡住她随手推开的旋转门。
凯蒂把两手插在兜里,施施然在酒店门口朝左转。“我早就跟侦缉队说过,别管瓦尔基里了,干出这件事儿来的一定是个凡人。”
“何以见……哎啊啊啊你干什么痛痛痛痛!”
凯蒂拍了拍手心里不存在的灰尘,吹了声口哨,幸灾乐祸地看着连姆龇牙咧嘴地小心活动被她毫无征兆地突然扭到背后的右胳膊。
“瓦尔基里想杀人的话,可要比那利索多了。记得那些尸体上的淤青、脑袋背后被台灯杆敲打的痕迹、手腕上的塑料扎带?毫无必要。两根手指就能按住的事。更何况她是个外科医生。你瞧见她看照片的眼神了,让她动手的话能给你割出一张标准的象棋棋盘来,误差不会超过一毫米。”
“好变态。”连姆揉着肩膀,衷心实意地发出评价。
“而现在的情况呢?很无聊。”轻车熟路拐进店门的凯蒂快活地扑在柜台的玻璃上,苦恼起甜甜圈的口味选择。
“嘿,你怎么能管这种事叫无聊!”
“凡人的事就是挺无聊的。”
“种族歧视吗,这算是?”连姆抗议着,看凯蒂笑逐颜开地踮起脚尖,接过从柜台后面递出来的盛得满满的纸盒子,“何况就算你说的是对的,这也不全都是凡人的事。至少凶器可以确认是灵装……不对,凡人拿着灵装来杀人又是为什么?嫌命长吗?”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叫侦缉队查去呀。”凯蒂从盒子里拣出一个巧克力蔓越莓口味的,心满意足地咬了下去。也许是吃到喜欢的东西心情大好,她把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弧线。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要命的凡人,确实比普通杀人犯有点意思。”
热尼亚在那张沙发椅上坐了好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那张被留在茶几上的名片上,凯蒂·哈特,红河城警局,那上面写着,还附有一连串电话号码。但她事实上并没有在看那些内容。她在想被带走的那几张照片。
粗糙的、野蛮的刀口。即便医学院一年级的新生也不会留下如此颤抖的刀痕,毕竟它的目的是杀戮,而不是拯救。
但那个杀人犯用的是自己的那把手术刀。那把和自己一起在西伯利亚森林里醒来的手术刀,那把陪伴了自己百年,杀死过不少死棘,救援过一些朋友,还不曾像现在这样远离她身边的手术刀。
她拿起手机,拇指在点亮的屏幕上来回滑动。在通讯录上写着“埃利亚斯”的那一条附近停留了很久之后,她下滑名单,找到标记为Игор的名字,犹豫片刻,随后拨通。
振铃响了很久,但没有久到断线。接通的时候对面没有马上说话,但她听见沉沉的、浓重的呼吸声。
“伊格廖卡,”她静静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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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剧情:蛇工的绝赞打戏米切尔宅一锅乱炖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47000/
【注】
* 无国界医生组织于1999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但这个老笑话的笑话程度约等于恭维在AO3发布过文章的我本人是雨果奖获得者。(们美国人的幽默感有时候叫人难以理解.jpg)
** 标题来自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单曲Неперелетная(不迁徙的鸟儿),感觉这首歌也很适合所有的瓦尔基里。
(链接:http://music.163.com/#/song?id=29744372)
第三章
狂风暴雨之中,赞德拉在狂奔。
雨水阻碍了她的视线,浸湿她的发丝与衣物,造成了即使对于瓦尔基里来说,也能感受到的沉重负担。
但赞德拉丝毫不敢松懈,反而爆发出了自身的最大潜力,将力量专注于对身体的强化,灵活地穿梭在楼宇间的屋顶上,不断寻找着下一个落脚点。
她身后的骸骨巨人紧追不舍,所经之地的建筑、车辆、或任何没来得及逃跑的活物全部化为了尘埃,大地在它的脚下震颤、开裂,绽放出代表死亡的紫色光芒,荆骨顷刻间如狂欢般涌出疯长,席卷城镇。
起初,两者之间保持着绝对安全的距离,年轻的战士甚至抽空又向着敌人的眼睛射了几次箭,还用捡到的扩音器大喊“我知道赛拉斯在哪儿”,仇恨拉得极稳。
高大的怪物但凡保有一丝理智,一定已经被气疯了,它虽然偶尔会被脚边的其他瓦尔基里吸引注意力,但更多时候无视了她们,在远处不知道何时才能追上的赞德拉以及近在咫尺、抬脚就能踩扁的目标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这也使更多原本被吓退或吓呆的战士重整旗鼓,配合着对巨人展开进攻,进一步削弱它的能量。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直到随着逐渐远离市中心,周围的高层建筑越来越少,赞德拉才感觉到了危机。
一旦离开城市,在毫无遮掩的平原上,她是绝不可能跑过卡里略的,因此她最先冒出的念头是寻找附近还没被毁坏的越野车。
赞德拉就是在这时听到呜咽声的。
在呼啸的风声和瀑布般的雨声中,她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悲鸣,并迅速锁定了百米外另一栋楼顶上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只小狗,年龄大约在六到八个月之间,不太均匀的黑白花色,湿透了的短毛,垂在脑袋两旁的宽耳朵,看起来像只边牧串串。
不知道它的主人是遭遇了不测还是只来得及独自逃难,天台上只有它自己,因恐惧和寒冷在雨中瑟瑟发抖。黑色的荆棘遍布这栋建筑的外墙,还在从地面的裂隙里不断向上蔓延,像是下定决心要将这里整个包围吞噬。
求生本能让小狗没有贸然下楼,而是往楼上跑,躲在最高点,竟然努力坚持到了现在,但看来就要到此为止了。
如果赞德拉没有出手的话。
短短几秒内,赞德拉想了很多。她明白在当前的灾难影响下,一只动物的性命是多么微不足道。她目测小狗的体重不到二十公斤,自己单手抱起绰绰有余。但她也明白,短暂的停顿,新增的重量,都会让自己的速度更慢一点,慢到用不了一分钟,骸骨巨人便会追上来,杀死她就像捏死一只飞虫那样简单。
然而长得最快的荆骨已经爬上了顶层的平台,仿佛能感受到那弱小的生命,径直向着小狗躲藏的位置而去。狗狗边发抖边对着怪物勇敢大叫,见已无处可退,居然打算去咬靠得最近的尖刺。它当然不知道面前的超自然不同于以往自己遇到过的微不足道的危险,也不知道一旦碰到将再也无法挣脱,只能在极度痛苦中转化为恐怖的存在。
赞德拉的身体又一次先于大脑行动了。
她举弓击碎了挡路的荆棘,踏着它们的残骸冲向小狗,一手将它紧紧搂进怀中。小家伙的脖子上有个皮项圈,骨头形状的金属挂牌上歪歪扭扭地刻着“Lucky”的名字,像出自小孩之手。狗狗依偎在赞德拉胸前,抬眼望着救命恩人,尾巴下意识地摆动几下,乖巧的模样令她想起了战神小时候,也不知动物伙伴如今是否已经离开危险区。
不远处的骸骨巨人发出怒吼,赞德拉没有回头,起身跃向下一栋高楼。
冰冷的雨水倾盆而下,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名为幸运的小狗传来的体温和强有力的心跳。
******
埃利亚斯还是没能打通芙兰的电话。
芙兰是前往橡林镇的骑士团成员中各方面经验最丰富的,年长,性格随和,做事认真,有她带队埃利亚斯本该十分放心。所以她知道,如果对方失去联系,一定是那边出现了十分严峻而紧急的情况。
会和这边一样严重吗?
她放下手机,皱眉看向前方仍在追逐赞德拉的骸骨巨人,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无法回答新人提出的那些问题,而不安与怀疑是人群中最容易扩散的情绪,在得知骸骨巨人与希尔维娅的真实身份后,没人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多亏赞德拉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才使其他人有更多时间整理心情,重振士气。
现在归往骑士团与血注的目标完全一致了,少数人甚至能不计前嫌,相互配合,极大地增加了疏散人群与清除死棘的效率,随着卡里略被引向外围,城内的裂隙数量也得到了控制。
直到赞德拉突然转向。
她好像嫌城镇被破坏得不够彻底似的,居然开始往建筑密集的地方跑去。
“怎么回事?”埃利亚斯问同行者。
对方在耳机里确认了几句,“是因为拉开的距离不够,她在找能用的车,而且……”
“什么?”
“呃,她抱着一只狗。”
“狗?”埃利亚斯很惊讶自己还笑得出来。
当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敬仰之人变成了必须对抗的存在,这时你发现有些人从始至终没变,她带来的熟悉感便起到了治愈的作用,成为你与陌生世界之间的锚点。
骑士团的负责人在同伴略显诧异的目光中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相信赞德拉的判断吧,”埃利亚斯抬头望向雨幕中从高空跃过的身影,“全力配合她的行动,随时准备接应。”
埃利亚斯没有想到,之后的场面将变得危急和混乱得多,这是她有机会下达的最后一个指令。
******
赞德拉觉得“绰绰有余”这个形容用得太早了。
六个多月的小狗正处在尴尬期,十多公斤不算轻,身体和四肢因为快速发育而显得细长,单手抱着有点重心不稳。尤其她现在不能用双手拉弓,只能将长弓背在身后,转而用刚得到的小匕首去戳挡在逃跑路线上的死棘。
不得不说,手感真的很差,还害她被荆骨划伤了腿。
她一路上脑子里都在回放自己刚到骑士团时,前辈们想送她一把近战灵装,她信心满满、认真拒绝了的场面,她好像还说过“不会让敌人有机会靠近”?天哪,想到当时她们温和的笑,赞德拉就感到脸红。
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手里能有一把长剑,一柄长枪,让她能够轻松畅快地开辟道路。
可是她没有。
她也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只能在骸骨巨人又一次拉近距离时采取了本能反应。
房子多的地方障碍也多,在拖慢怪物脚步的同时还能让同伴有机会发动偷袭,另一方面,她必须找个地方把怀里的小狗放下,还要保证它下一秒别被巨人踩扁,也不能被地面上的死棘攻击。
赞德拉想了一遍红河城的地图,决定在前往橡林镇的路上途经赌场区,那边的建筑设计多是平顶,楼层不高,结构结实,而且,她还有一点私心。比起毁掉平民的住宅区,她当然更乐意踏平那些有钱人建造的令人纸醉金迷的地方。
“塞拉斯——!!”骸骨巨人再次发出怒吼,尖利的手指掠过赞德拉头顶的发丝,吓得小狗惊叫几声,也让她打了个冷战。
“对,我知道,塞拉斯·维萨留斯嘛!”年轻的战士埋头狂奔,不忘大声喊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不得不说,这只黑白配色的小狗确实是有些幸运的。
有钱人最惜命,也有性能更好的交通工具,因此赌场区是第一个被清空的区域。
原本赞德拉没指望能有人协助自己,却意外地发现不止骑士团成员,连很多陌生的瓦尔基里都参与进来,为她清理必经之路上的死棘,全力拖住卡里略的脚步,使她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观察周围的情况,准备寻找安全地点将小狗放下。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地面上到处都是裂隙的光芒,由各种活物转化的狩骨在周围徘徊,畸形的躯体上布满尖刺。可能是担心会干扰赞德拉,也没有人靠近她身边,她们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要冒险救一只狗,一只没有任何用处的、会拖慢速度的、血统不纯的土狗。
这时赞德拉与一双碧绿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对方看着有点眼熟,赞德拉想起来,是之前在铄金赌场门外气势汹汹骂人的领头血注,那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家伙。或许因为她的武器太大,挥动起来容易误伤友军,此时只有她一个人站在三层高的屋顶上,手中锋利的斧刃刚敲开一个狩骨的头,正用惊讶和茫然的目光望着迎面跑过来的赞德拉,并揉了一下眼睛。
这是赞德拉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了。她毫不犹豫,冲上去将小狗塞到女孩手上,一秒也没有停顿,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女孩揽着狗,神情呆滞,小狗被竖着抱起时和她肩膀一样高,双脚还拖在了地上。
“喂!这什么东西啊!你是不是有病?觉得自己很帅吗?信不信我掐死它!”反应过来后,血注立刻开启了小喇叭模式,对着跑远的赞德拉一顿输出。
但她没有放手。
赞德拉回头对她露出微笑。年轻战士最后的视野中,女孩边骂边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小狗的屁股。
随后恐怖的骸骨巨爪从天而降,将赞德拉拍在墙上,按进地里,挤压她肺部的空气,碾碎她身上的骨头。
******
埃利亚斯是归往骑士团中最受欢迎的瓦尔基里之一。
高大、强壮、美丽,难能可贵的是,还认真、正直、友善。
任何人都可以向她倾诉心声,获得安慰和指导,她们乐于聆听她的演讲,赞同她的理念,只要有她在,仿佛所有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埃利亚斯自己也尽力树立榜样,感谢这具身躯蕴含的无尽活力,让她可以永不疲惫。
距离她的重生日已经过去了百年之久,久到她完全适应了女性的外形,淡忘了前世的光阴,甚至化为瓦尔基里后的很多事都成了遥远的回忆。
那些记忆在见到萨尔瓦多·卡里略的那一刻翻涌而出。
很多人不记得,埃利亚斯不是重生的第一天就这样稳重可靠的。她也曾年轻过,迷茫过,犯过很多错,留下过很多遗憾。她也有过憧憬的目标。
当骸骨巨人出现在眼前,埃利亚斯心痛至极。但她是负责人,是领导者,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指望她,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忍下了涌到眼角的泪。
她想起萨尔瓦多刚把自己带回骑士团的时光,那些战略课程,每一次战斗指导,看似严厉的将军会在她表现出色时,抬起手拍拍她的头。
为什么当初带领探险队的人是萨尔瓦多,而不是自己呢?埃利亚斯想了这个问题一百年。
她记得那时执意要代替萨尔瓦多去,对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等你能够独挡一面时,就换你去。”
埃利亚斯现在已经能够独挡一面,甚至独挡很多面了。只是故人的目光再也不会落到她身上,那双空洞的眼中充满对杀戮的渴望与复仇的怒火,没有半分理智和感情。
有一天赛莉突然打电话给埃利亚斯,语气兴奋得不行。
“你知道吗来了一个和你很像的小朋友不过是低配冷漠版的你好吧她也不是冷淡就是不爱说话但人还挺好的胆子可大啦。”
这就是埃利亚斯对赞德拉的第一印象。
见到本人后,她不得不承认赛莉的描述非常精准。
新生的瓦尔基里沉默寡言,更善于倾听和观察,安静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忘了她的存在,但只要一有情况,她总是第一个站起来冲上去的,能动手绝不动口。明明前世也四十岁了,谈起自己想做的事时,目光却像个孩子一样单纯明亮。
赞德拉最喜欢的是自然和野生动物,一个人到处跑,这也让埃利亚斯多上了一份心,生怕她哪天独自遇险,时不时打个电话询问近况。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赞德拉甚至会主动报平安,还知道带小礼物给骑士团分部的同事们了。
赛莉调侃埃利亚斯比自己更会带孩子,埃利亚斯知道她只是不加干涉。
年轻的战士属于天空,属于旷野,拥有最自由的灵魂。她会支持她做所有想做的事,在她遇到困难时从一旁补足,一直如此。
本该如此。
在赞德拉被骸骨巨人擒于掌下、重伤昏迷时,埃利亚斯正因为协助其他后辈,深陷狩骨的包围之中。
她焦急地看着卡里略捏起赞德拉一只绵软的手臂,将她拎到面前打量,另一手的指尖对准了她的头颅。刚得到治疗的赛莉自己胸口的空洞还未愈合,便跳上了怪物的手臂,后者却对这种瘙痒般的攻击无动于衷。
太高了,也太远了。
瓦尔基里的身体构造非同常人,肢体受损尚能恢复,但头部遭破坏便会当场灵魂消散。
埃利亚斯知道来不及了。
她是那样强烈地想救一个人,她看到了萨尔瓦多的背影消失于裂隙的那一刻,看到了妻子于床榻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她看到了自己。
那个在记忆的角落中尘封已久,年轻、天真,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曾为男性的自己。
******
赞德拉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前世站在面前,沉默地与她四目相对。
赞德拉。
正是前世的声音唤醒了她,可等到睁开眼睛,他又不说话了。
他跟回忆中一模一样,短短的头发,锐利的目光,不修边幅的胡茬,穿着轻便的、伪装色的工作服,身材高大,相貌平平。
赞德拉边打量这个名为索尔·巴恩斯的中年男人,边想以前怎么都没发现自己这么丑,只是可惜了没能继承这个身高。
“……干什么?”等了一会,赞德拉忍不住出声发问。
可这家伙就像个傻子,只是看着自己,于是赞德拉也盯着他,试图从对方的脸上读出点什么信息。
“你不是'我’吧?”
“你是谁?”
“你有什么目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真见鬼,赞德拉几乎有些懊悔上辈子应该多说点话,才能让这个该死的男人开口,他简直比自己还像自己,而现在她很想打自己一顿。
赞德拉深吸一口气,“我要回去,”她皱紧眉头,严肃地盯着对方,“不管这是哪里,我得回到战场上,其他人在等我,我还要战斗。”
谢天谢地,前世终于点了一下头。他的目光很温和,带着一丝笑意,还有释然和不舍。
不知为何,赞德拉突然感到,这像一场告别。
“赞迪赞迪赞迪!天啊,小赞,你醒了!”
再回神时,赞德拉觉得浑身上下都要散架了,物理意义上的。
“别……摇了……”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阻止身旁哭成泪人的赛莉继续摇晃自己。
“查莉给你治疗了,不过你全身骨头都碎了,一时半会动不了,但没关系已经不需要努力了,德蕾可接手了你的位置,正在前面引怪呢,那仇恨拉得比你还……”
“谁救了我?”赞德拉打断赛莉的话,她还记得自己被骸骨巨人抓住时的感觉,剧痛令她失去了意识,小狗……小狗应该没事,但,在那种情况下,自己怎么可能活下来?
问到这里,赛莉却卡住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回答,“小赞,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赞德拉环顾四周,她们在某栋建筑的天台上,头顶有一块临时搭建的防水布,天空像深邃的黑洞,雨还在下。不远处,一束金色光芒穿透云层,刺破黑暗,犹如天堂的圣光洒向大地。
赞德拉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她的视力非常优秀,令她足以看清光芒的源头,那确实是一个展开洁白羽翼、身披银甲、手持斧枪的真正天使。
“发生……什么了?”
赛莉叹了口气,下定决心才开口,“是埃利救了你,我们都没看清楚发生了啥,她一瞬间就长出翅膀啦,身上的装备都变了,眼神,嗯,也不一样了。”她顿了顿,换上轻快的语气,“但别担心,那还是埃利嘛,只是变得更强……”
“不一样了。”
“什么?”
“她,不一样了。”泪水顺着赞德拉的脸颊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她身上。
她说不出为什么想哭,但只一眼,她立刻明白了埃利亚斯经历了什么,选择了什么,又最终成为了怎样的存在,仿佛这些信息一直储存在她的脑子里,与生俱来。
赞德拉感到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比以前受过的所有伤加起来都要疼。她试图起身,双腿却无力地跌倒在地,她无视赛莉的呼喊和阻拦,不顾一切地爬向天空中的瓦尔基里。
还来得及,埃利亚斯还在里面,只要叫醒她……
赞德拉爬到天台边缘时,天突然亮了。
她抬起头,看到原本在与怪物作战的天使犹如感应到了她的心意,主动降落在她的面前。
她从未见过如此完美与强大的存在,祂的出现即代表着胜利,散发的光辉足以击溃一切黑暗与邪恶。但赞德拉不关心,也不打算为世界和平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她用力攀住对方的小腿,一点一点向上,直到迎上那双空灵的眼眸。
那曾经是世上最温柔、感情最丰富的眼睛。
“埃利……”年轻战士的声音被暴雨淹没,“埃利亚斯!”她抓住瓦尔基里的肩膀奋力大喊,“醒醒啊!回来吧!”
天使眨了一下眼,露出微笑。这让祂看起来更像原本的那个人,但在赞德拉眼中,这不过是非人之物对人类的拙略模仿。
“她很喜欢你。”瓦尔基里的声音穿透雨幕,回荡在周围,又像自赞德拉的脑中响起。“她希望你能做自己,自由地活下去。”
祂抬起手,像往常一样摸了摸赞德拉湿漉漉的头发,只是动作略显迟疑,好像还不习惯这样做似的。
不等对方回答,圣洁的天使张开羽翼,转身迎向黑暗风暴的中心,奔赴属于自己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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凳凳给画的赞德拉男版: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32429/
第四章(终)
不是所有人都能快速适应新身体的,芙兰就是个典型。
毕竟,能活到八十多岁再死掉重生为瓦尔基里的人,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她一个。
由于这段介绍读起来过于震撼,至今还有人特意来骑士团分部看她,指望她能说出什么生命的意义或人生哲理。内心是个老爷爷的少女表现得相当稳重,对此一点也不生气,有问必答。
就连赞德拉都抑制不住好奇心,特意找过芙兰一次,哪怕不聊天,只是看一位美丽少女坐在那里翘着腿抽烟斗,脸上满是百岁老人才有的沧桑,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她不负众望地问了芙兰会变成瓦尔基里的原因,得到的答案相当朴实。
芙兰上辈子是守墓人弗朗西斯,有过几个情人,但膝下无子,孤老终生。他没能死在床上,而是死于一场与盗墓贼的对峙中,并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和身体状况。
弗朗西斯对此感到非常不甘心,他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他一辈子都在这片土地上见证他人的哀伤与悲痛,如果有机会,他也想看看别人的笑容。然后那不知名的神秘力量回应了他的心意,把他的灵魂塞进一具有着黑色长发的少女躯壳。
芙兰用了三年时间接受这一事实,用五年时间改掉了时不时摸摸胯下还想找到点什么的毛病,在第八年给自己起了现在的名字,第十五年加入了骑士团。
最酷的是,这段时间里她完成了环球旅行,去见了前情人的几代子孙,真正做到了不留遗憾。当然,她也没有忽视身为瓦尔基里的责任,一路清除死棘、参与救援,很多地方都有了关于她的故事。
她喜欢骑士团的每一名成员,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久而久之,大部分人认可了她,信任和依赖她的指引。
因此,埃利亚斯指名芙兰带队前往橡林镇的时候,所有人、包括芙兰自己在内都没有想过她们会有去无回,她们当时根本想不到橡林镇是最危险的地方,希尔维娅就是幕后主使。
她们赶到小镇附近,发现入口已被封锁,还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便遭到偷袭,死伤惨烈。比起出手略带犹豫的骑士团,圣逾会的瓦尔基里显得十分恐怖,她们仿佛没有生命的傀儡,对问话毫无反应,只瞄准要害攻击,唯一的目的是抢夺灵装。更致命的是,对方的人数是压倒性的,一上来就占领了先机,为了制造干扰,还故意放出一些逃跑的平民到战场上。
这近乎于一场屠杀,即使芙兰作战经验丰富,也无法阻止场面的混乱。最终骑士团几乎全军覆没,芙兰是唯一的幸存者,一名年轻的瓦尔基里发动传送能力,将她送到了距离限制的边缘。
此时芙兰的下半身被拦腰斩断,手中只有死死握住的灵装兵器,她不能第一时间通知埃利亚斯,也无法快速赶回红河城,每爬一段,似乎都有内脏漏出来,有能量在缓缓流逝。
芙兰不打算听天由命。
时隔数十年,她想起了已经被遗忘的极度不甘心的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任何一名同伴活下来,她们都比她更值得活着,可她无法选择。她能做的只有咬紧牙,一步步爬向援兵所在的方向,祈祷自己不要在抵达前灵魂消散。
泥泞的土地中,芙兰的视线变得模糊,她分不清流到眼中的是雨水、泪水,还是来自额头伤口的鲜血。
她一定是快死了或者昏迷了,否则怎么会看到年老的前世站在眼前。
老人低头看着她,神情怜悯,给了她一个选择。
其实那根本不算选择,因为此时此刻,芙兰心中只有一件想做的事。只要能通知骑士团,只要能杀死希尔维娅,为同伴报仇,她甘愿付出自己的身体、灵魂、一切。她已经活得够久了,久到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什么还活着,现在她知道了,是为了这一刻。
芙兰回答了什么,老人又说了什么已不再重要,瓦尔基里望向天空,圣光瞬间将他们吞没。
******
短短几分钟内,无数瓦尔基里做出了选择。
赞德拉很快无暇再为埃利亚斯的离去伤心,因为有太多同伴走上了与领袖相同的道路,牺牲自我,与超越之力结合,化为丧失人类意识、但格外强大的战斗天使,祂们即是希望和守护本身,所到之地令邪恶顷刻溃败。
她当然也听到了埃利亚斯在意识中的呼唤,却没能对祂的期待做出回应。
赞德拉是最早一批受到召唤的,但她似乎已经在无意中给出了答案。守护身边的人和守护世界是不同的概念,她第一次清楚地理解了两者的区别。看着天空中的埃利亚斯,赞德拉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
原来她无法舍弃的东西有那么多。
随后出现的芙兰更是令人震惊与惋惜,她虽然也走上了天使之途,齐腰以下的身体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散开的金色光芒,犹如长裙的裙摆。
从芙兰语气平静的叙述中,她们得知前往橡林镇的队伍全军覆没,只她一人生还。难以想象她当时经历了多大的痛苦与悲伤,在满怀恨意的情况下抛弃自我,换得飞翔的能力。
最令赞德拉最难过的,是芙兰很可能已经忘了自己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她的性格、感情、对同伴的爱也一起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责任,守护的本能。
值得欣慰的是,赛莉还在她身边。
不知是因为先前看到赞德拉哭得太惨还是确实对当天使没什么兴趣,她一点没变。仿佛对两人的补偿,她们虽然不能飞,灵装却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赛莉的武器是一把有成年人小臂长的异形短刀,变化后刀背处多了一整片龙鳞般的尖刺,刀刃加长,血槽也更宽,握柄处增加了一圈倒刺,在刀与柄的连接处有一条长锁链,弥补了她没有远程武器的不足,赛莉自己十分满意,立刻兴冲冲地寻找附近的死棘练手。
赞德拉的长弓变得更轻盈,弓背两端的黑色金属化为便于防身的利刃,弓弦消失,使她即使不做拉弓的动作,单手也可以快速发射箭矢,虽然射程略近,性能也足够强大了。
此刻她身上碎裂的骨头均已复位,剧烈运动还疼,但不妨碍行动。她们在红河城耽搁了太久,骸骨巨人和埃利亚斯的身影早已远去,等到追上去,一切大概都结束了。赞德拉当即决定投入到眼前的战斗中,与赛莉前往几乎将城市一分为二的缝隙边缘。
大部分天使形态的瓦尔基里都追随埃利亚斯而去,一同正面迎战希尔维娅,或者现在叫他塞拉斯更合适。少数留下的骑士团成员基本都是坚持自我的人,还有陆续抵达的援军,以及至少一半的血注和无组织人员,面对天灾级别的场面,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没有人能在这时候袖手旁观。
当她们协力将源源不断涌出的死棘压到裂隙边缘,卡里略崩塌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传达给了每一名不在现场的瓦尔基里,效果不亚于一枚炸弹投入平静的湖水。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毕竟在自己的主场打架是一回事,去对方的主场就是另一回事了,谁知道里面的环境有多凶险,进去还能不能出来,又或者会不会变成骸骨巨人那样呢?
“我自己去,”赞德拉没有犹豫,认认真真地对赛莉叮嘱,仿佛在留遗言,“要是你之后能找到战神,帮我养它。”
“那不可能,小赞,我是说,我也要去。”赛莉立刻抓住她的手臂,“你去我也去,否则咱俩谁都别想,懂吗?然后我们要一起出来,再一起去找战神。”
“……可能会死。”
“那就一起死!”赛莉气得踮起脚打了赞德拉的头,“真见鬼,小赞,我知道你习惯独来独往,可能埃利还有其他人变成了那样,你觉得少了牵挂。”她换了一口气,“但我是你的导师!比你厉害多啦,你关心我的方式不该是把我推开!”
赞德拉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几秒缓缓露出微笑,点点头,“好。”
赛莉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被年轻战士一把抓起,一同跳进了散发着强烈紫色光芒的裂隙中。
“好歹让我做个思想准备啊啊啊——!!”整个红河城回荡着赛莉的惨叫。
然后她们的身影就消失了。
******
进入裂隙的感觉令赞德拉想起了小时候在游乐园坐过的过山车,不断旋转、强烈的失重及下落感,令人头晕目眩,四周的景象光怪陆离,而且她第一时间就发现手上的触感消失了,这里只有她自己。
这种感觉十分漫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双脚再次踏上地面时,赞德拉警惕地环顾四周。
她愣住了。
她做好准备面对地狱般的场面,迎战大批死棘,但实际看到的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她身处一片密林之中,头顶是高悬的明月,远处是无尽的草地与山坡,面前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黑色人影,而她保持着护住对方的动作,站在树木间的空缺处,显眼得像个靶子。
她当然不会忘记这一幕,她上辈子就是这样死去的。
当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新来的年轻同事谨慎行事,不要暴露位置,还是有一个孩子在观察灰狼时入了迷,移动到了偷猎者能轻易看到的地方。
他们太年轻了,满怀梦想与正义,根本不认为偷猎者敢向工作人员开枪。但现实是,偷猎者不仅会杀人,还恨不得杀光,以起到威慑作用,最好再也没有人敢来干涉他们的违法行为。
轻敌的代价是惨痛的,NPS最好的员工之一,索尔·巴恩斯为了保护一名刚入职的新人命丧于此。
赞德拉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她知道不该去,却还是忍不住远远地多看一眼、再看一眼那些她深爱的人。被救的小伙子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了过去,目击了现场的其他人也不好再指责他,只能安慰着先把他送走。哭得第二厉害的是她交往多年的女友,她很安静,没怎么说话,眼泪却像决堤的瀑布般止不住地流,直到脸色苍白地被人扶到一旁休息。还有她许久未见过面的父母、哥哥和妹妹,很多平时接触过的同事,无一不在为他的离去心痛不已。
对于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来说,赞德拉完全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来,他们比她想得更在乎她。
据说很多瓦尔基里在重生后都放不下以前的生活和人际关系,会故地重游,去接触前世的家人朋友。
赞德拉如石雕般站在墓地旁,直到最后一名送葬者离开,自己也转身离去。
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越强烈地爱着那些人,越认为自己不该再扰乱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索尔已经死了,他们迟早能走出这片阴影,而不是一直想着她的死亡。
她决心这世不再与任何人建立联系,却一次次失败,在她冷漠的外表下,有着无比深厚和丰富的情感。
过去的回忆涌了上来,赞德拉深陷其中。
她出神太久,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异世界的影子察觉到了她的入侵,颤抖着脱离躯壳,变为更高大、长满更多致命尖刺的死棘,举起镰刀般的手臂,向着她重重劈来。
******
赞德拉举弓挡下了致命一击。这具狩骨力量极大,金属弓身与坚硬外壳碰撞下发出了刺耳的响声,也震得她手臂发麻。更多手脚细长、移动速度飞快的怪物趁他们在僵持,纷纷冲上来将赞德拉包围,寻找她的破绽,试探地刺出手刀,很快赞德拉身上就多了许多小伤口,左臂还有一处贯穿伤。
所幸她非常熟悉这片现实中位于黄石国家公园的森林,灵活地在林中穿梭,渐渐与敌人拉开了距离,然而那些怪物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不知不觉间越聚越多,赞德拉观察下发现它们与现世不同,不仅更强,还具有异常的恐怖能力,分工明确。
站在过去偷猎者位置上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首领怪物,由多具类人的身体拼接而成,虽然没有明显的人体结构,但上面嵌着至少十颗表情痛苦扭曲的头颅及多对手脚。它会发出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哭声吸引瓦尔基里靠近,赞德拉第一次就上了当,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躲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险些在腹部开个大洞。
赞德拉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颠覆了她以往所有的战斗经验,而且不太可能突然出现一名治疗者,让她还有试错的机会。凯莱布的广播声音响起后,她试着向那个方位移动,却惊讶地发现熟悉的地形正在变化。
“织造”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开始狡猾地阻止她与其他瓦尔基里汇合,前一秒她的前方还是草地和树木,下一秒就变成了街道和水泥砖墙,令人完全无法预测,只能另寻出路。畸形的狩骨蜂拥而至,荆骨生长的速度和赞德拉奔跑的速度一样快,犹如开裂的大地向四处蔓延,接近便会被缠住脚踝,拖倒在地。
赞德拉藏身在街上一栋破败房屋的二楼,捂着腹部的伤口得到片刻喘息,她的腿上也新增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割裂伤,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抵达那道看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紫色光柱,她想再看看战神,把脸埋进它毛茸茸的胸脯,听它发出拉锯般的呼噜声。
当黑色荆棘顺着血迹爬上楼梯,赞德拉并不意外,她举起弓击穿靠得最近的几根,尽全力撑起身体,想从窗口翻下去,并再次看到了年仅八岁、挥舞巨斧的小女孩,一边骂骂咧咧地砍断变异狩骨的触手,一边向着她的方向狂奔而来。
视线相接时,两人都沉默了。
赞德拉看了看四周的怪物,翻窗跳到对方身边,自然而然地加入了逃跑的队伍。
“你怎么在这儿?”她率先问。
“你他妈怎么在这儿?!”女孩头上冒出两根青筋,“这是老子的地盘!”
“你死在这里?”赞德拉的聊天水平发挥稳定,她不禁打量四周荒凉破旧的街道,幽深的小巷里遍布游荡徘徊的死棘。
“老子出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有意见?”女孩挑起一边眉毛,抬手劈开侧面扑来的死棘。
赞德拉缓缓摇头,想了想说,“我死在森林里。”
血注这辈子加上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她憋了一会,眼睛在赞德拉身上转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怀好意问,“你是不是快挂了?”
“对。”
“……我可不会治疗!”
“我知道。”
“有没有人说过你超——不会聊天的。”
“经常。”
女孩内心真是超级郁闷,默默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黑血,决定抵达光柱前都不再和身旁这个傻子说话。赞德拉也没有问她小狗是否安然无恙,她相信她能做到。
两人在有些诡异的沉默中配合着杀出一条血路,越靠近目的地,环境变化越快越扭曲,死棘也像疯了般想要拖慢她们的脚步。
又射出一排魔法箭矢后,赞德拉感到能量从伤口处的明显流失,渐渐体力不支。
“别管我了,”她站稳脚步,望着身后黑压压的追兵,“我拖住它们。”
“哈?”小女孩一把拽住赞德拉的裤腰,“你他妈这么喜欢自己逞英雄啊?”她把高个子的战士拖在身后,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就因为到处都是你这种丧气的人,那个操蛋的织造和傻逼希尔维娅才会这么强!”
“……真的吗?”
“操,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血注放开手,气势汹汹地指着赞德拉,“总、总之你不许送死!不然等我出去就杀了你的狗!听到没,老子真的会动手!”
大量失血已经令赞德拉有些意识模糊,她低头看着女孩的脸,想起似乎有很多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她眨了一下眼,感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你他妈脑子真的有病!这句也是开玩笑的好吧?”
“小赞!”赛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死前的幻觉。“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不是你打的,你还把她弄哭了!”
“……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俩一起办了。”
有人撑起了赞德拉沉重的身体,包扎她的伤口。两个女孩一路都在对骂,吵吵嚷嚷的很烦人,但有活着的感觉。没过多久,她们终于来到广播车旁,更多的瓦尔基里汇集于此,组成一处安全的港湾。
“哟,骑士团的小美人,还有扎克,你怎么跟她们混一起去了?”盛装出场的凯莱布站在车顶,笑嘻嘻地俯视三人。
“没混一起!”
“好好好,行行行,”凯莱布跳下车,举起麦克风递到赞德拉面前,“来都来了,看在你要挂了的份上,你先说,说啥都行,有放不下的事吗?”
太多了。
赞德拉直直地盯着话筒,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家人朋友的脸浮现在眼前,埃利亚斯,赛莉,芙兰,骑士团的每一位同伴,遇到的每一名帮助和鼓励过她的人,善良和正义的人,还有战神,狗狗,她亲手接生过的狼崽,从陷阱中救下的小鹿。
她还想再见到他们,说出自己有多爱他们。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想死。
赞德拉抓住麦克风,张了张嘴。
我想要——
“——地地地地狱直通车,鬼怪的追逐者,你们这群怪胎的领路人!频率扭到FM■■.■,准备好了吗,乘上怪电波——”
洲际高速路的这一段恰好能捕捉到被称作“地狱频段”的电台频道,模糊带噪声的夸张声音传来,伴着重金属乐的劲爆低音,轰得整辆车都在发抖。安德烈笑到拧了好几次旋钮才成功把音量调低,让自己不至于必须扯着嗓子说话:“哎哟……我还不知道那个在图书馆一坐一天的学术痴喜欢听这种地下电台,路维特?”
坐在副驾的红发青年吃了安德烈略带揶揄的一肘,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一声,为自己辩解:“是小菲之前爱听,我才跟着听一点,不完全算我的爱好。”
“我看你也挺喜欢嘛,别老拿妹妹当挡箭牌,是吧菲利西亚?”如是打趣着,安德烈透过后视镜望了望后排,“菲利西亚?”
后排座上被称作菲利西亚的女孩皱着眉撑头看向窗外,一脸厌烦地,晾了他们数秒才开口:“你们打乱了我的思考。”
“你刚刚在这么炸耳的摇滚乐里思考?”
“那是朋克金属。好好开你的车去吧安德烈。”她换了一边腿跷着。安德烈低低地懊恼一声,目光移回一成不变的柏油路上;但路维特的关切从不以妹妹的厌烦为转移,他朝后排回头,试图看懂菲利西亚那被撑着下巴的手挡住的表情:“是什么让你如此苦恼?父亲说过我们不用为将来发愁,虽然从前积累的那些灰黑产全都处理掉还需要些时间,但现在你已经毕业,随时可以接管他合法产业中任何你喜欢的部分。帮派的过往不会成为你、我们未来的绊脚石。”
“绊脚石?”饱含不满的嘁声,“他把那些放在那儿就会继续生钱的东西当绊脚石?老头不过是想在死之前洗脱他的罪孽,好干干净净上天堂而已。”
“但这让我们也不必背负他犯下的错。你看,继续留在美国,你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
安德烈意识到空气有些凝固、想说些什么玩笑活跃气氛时已晚了,他再次看向后视镜,从中望见菲利西亚十分认真的表情,锐利的眼神扫过他、钉在路维特身上。风自半开的车窗里呼啸进来,扬起她火焰般飞扬的红色短发,风声丝毫盖不住她的声音一分。
“我要做的就是拿走他妄图抛弃的那部分。”菲利西亚语调冷冷,“你从未认真了解过我的任何一个想法,除了车载电台听什么,不是吗,路维特?我会回去,回墨西哥。”
//Chapter3. 赠礼//
阅览注意:正文约9k字。很大篇幅用于角色个人线补完,主线纯享版请拉到最后。加入了瓦尔基里死后灵装会逐渐失去力量的私设以及各种各样奇怪的特性,如果不方便的话,请当做是仅这一件灵装独有的吧!
登场角色:
老奥利瓦雷兹——他的愿望是建立他的黑色帝国、拥有像他的钞票一样多的子孙,达成前两个愿望后,他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赎完他的罪进入天堂。
希拉——她的愿望是所有自己受过的苦都不能白受,达成这一个愿望后,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当一个无忧无虑的母亲。
路维特——他的愿望是让罪恶和仇恨的链条断在这里,为达成这个愿望,他会付出自己。
菲利西亚——她的愿望是向折磨她与母亲的那人复仇,达成这一愿望的途中,她的执念混沌地传递下去。
安德烈——他的愿望是朋友们头上的阴霾能够退散,或者,新生者可以得到新生。
悬铃木——她的愿望是找到究竟什么是自己。
这辆车扬起尘土,在高速路上驶远。
现在,若我们沿着它前进的方向拨动时针,你会看到他们的未来。你能看到火红短发的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开美国、回到她生父在墨西哥创立的帮派;能看到她如何苦于自己势力之弱小,进而想到需要一位瓦尔基里作她的人形兵器;一直到安德烈驾驶的小型飞机如何被狩骨击落,菲利西亚如何手持兄长授权予她的灵装,赐福一般佩在他颈上。之后时光飞逝,直到一位忘却了前世的瓦尔基里握着那枚倒挂的十字、握着不知何处来的复仇执念从黄沙中站起。
倘若我们往它来的方向倒转回去,我们将得以来到这一切的开头。这一年墨西哥北部有一个帮派如日中天,它的首领姓奥利瓦雷兹;这一年得到奥利瓦雷兹先生资助的众多贫民与孤儿中,最小的那个名叫安德烈;这一年奥利瓦雷兹的第二任妻子给她生下的孩子取名菲利西亚,发誓会让这孩子成为刺向这位踩着她发迹的丈夫的尖刀。
十八年后,年事已高的奥利瓦雷兹忽然梦见了天主,醒来后他痛哭流涕,誓要抛弃那些非法行当、只留他投资的合法企业,送他的两个孩子和一众年轻人赴美继续学业或工作,帮派合法化后解散似乎已成定局。四年后,他死于妻子注进他静脉的毒。三个月后,菲利西亚接过他的位置、重操他的旧业。两年后的亡灵节,沙漠边陲的小镇走进一位新生的瓦尔基里。
等在停车场的医生抬起腕表看了又看,先前帮助他的两位瓦尔基里一个也没有来,荆骨还在继续蔓延,积雨云也开始在天边堆积,他不能带着伤员再等下去了。轿车惊险地绕过两个弯避开新的裂隙转上主路,原来待的地方很快被漆黑的尖刺挤满,医生从未如此期待这辆平日时速不超40码的老家伙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在他熟悉出城的道路,一路直行就能最快离开这个地方。两边高楼夹着道路,狩骨在其中咆哮、荆骨自窗口迸出,他丝毫不敢减速,油门踩到底,扬起的烟尘几乎叫他看不清道路。
就在这时,伴着哐当一声与剧烈的震动,有什么跳上了他的车顶。男人几乎要害怕得呼出声,接着看见一条他曾见过的灵装甩开,镀红带刺的铁鞭破空而出,立刻有几只狩骨破碎的躯体掉下来、顺着前引擎盖滑下去。收回铁荆棘时瓦尔基里跳下来,单手拽着车顶行李架把自己挂在驾驶位一侧,半边躯体硬化,替他挡下高处建筑崩落的碎玻璃。
“换条路走!”悬铃木在一片嘈杂中冲他喊着,“前面有狩骨——换条路走!”
汽车转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急弯,跳下主道,沿另一条原本被荆骨封锁的小路奔出去。铁荆棘不断甩出,缠卷在荆骨之上,将它们击碎或连根拔起。就像热尼亚指导她做过的那样,灼热的铁刺深深扎进根部,荆骨发出惨叫一样的滋滋声,很快灰白地萎缩下去。她咬着牙重复开路的工作,呼吸急而重,心跳如重锤咚咚擂在胸口,全速流动的血液滚烫得几欲燃烧。
那柄黄铜十字被攥在手心里,已经失去了能让她冷静下来的凉,取而代之的是要灼伤皮肤的滚烫、抑或刺骨冰寒,此刻她无心区分这两种感受极为相似的疼痛。它微微颤动着,好似正在与什么共鸣。
破开所有拦路的刺,瓦尔基里跳下车,目送人类消失在道路远方,随后她转向另一边,地平线上盘踞着几团黑影,张牙舞爪的轮廓宣告它们狩骨的身份。其中唯有一个纤细的人形显得格格不入,一头火红的短发张扬在空中。
她当然知道那里是什么正在等着。
日光从地平线腾起。一天中最安静的黎明时分,对路维特·奥利瓦雷兹来说依然有几分惊魂未定。这是他——祂经历逾越礼后的第三日,直到今日的朝阳照上皮肤,热度才带来了一些死而复生的实感。
盼了又盼,终于看到菲利西亚张扬的短发远远出现在道路那头,路维特立即冲上去抱住了她。
“小菲,你没事!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件事,联系不到你们我真担心……啊,抱歉,”祂轻咳两声,展开刚才紧紧拥抱她的胳膊,向她展示这副新生的少女模样身体,“你看。我没想过真的能重新站起来,这太神奇了,但我还是无法对那个教会抱有好感,所想的只有快点回到你们身边来——安德烈呢?他还好吗?”
菲利西亚难得地没有挖苦祂,只是勾起嘴角:“他在操办老头的葬礼。那边真是乱套了,不出所料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继承这个首领的位置。边走边说吧。”
二十岁出头的人类女孩带着看起来像与她同龄的瓦尔基里沿公路慢慢前行,后者难掩雀跃地同前者絮叨复生后的感触。路维特的灵装是一把长足半臂的铜质十字架,随祂一挥手又能像蜂群般散开变成几十枚只有拇指长的小型复制品,微微振动着,像在彼此共鸣。
“教会的人协助我测试过,灵装能通过冥想录入一些……指令,接着让它接触狩骨或动物这样没有心智的东西,它们就会听从灵装储存的命令。你看——”
路维特举起其中一枚,凝聚心神,片刻后稍一用力将它插进一旁的树干里,那树一阵簌簌,明明还绿着,竟抖落大片大片的叶子下来。菲利西亚挑起半边眉毛。
“我刚刚让它落下它一半的叶子。对植物也能生效,很神奇吧?它对人和瓦尔基里也有效,但条件很苛刻,他们都说把它当一个自己的护身符或首饰佩着时才被它攥取了心神,要摆脱也很简单,觉得这东西邪门把它丢开、认为它不‘属于’自己时就不受控制了。虽然越多个体合在一起效力就会越大,但似乎还是很容易挣脱,只要有心……研究这个真的很有意思。啊,我是不是有点太唠叨?”
“没有。”走在前面的菲利西亚踢着石子,“我还想知道你是怎么遭人绑到这的。”
“听说父亲走得突然,我本想带些人回来,没想到司机被买通迷晕了我们,醒来就到了教堂。临出发前我让安德烈去拿落下的行李,司机不愿等,现在想来真是幸运,他不在这辆车上。”
“嗯嗯。”她漫不经心地点头,“我原以为会是他带着你们那帮手下赶回来,这么看来真是意外之喜嘛。”
“是啊,要不然——”
本来应着她的话,路维特忽然站住了。轻快的表情冷却下来,与嘴角还未来得及褪去的微笑混合成不可置信,祂感到喉咙有些干涩:“——我们的‘意外之喜’是一个意思吗,小菲?”
菲利西亚感到想笑。她刚刚不合时宜地想到,若这是一部电影,此时应有一团风滚草刚好爬过他们二人之间。既然想笑,她便真的发笑了,转过身对路维特大大地笑着:“大概不是吧?”
就像风滚草真的在她身上滚、挠着她的痒痒那样,菲利西亚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对祂摊开双手:“我原本想带一位瓦尔基里回去就够了,谁知道这位天选之人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继承了老奥利瓦雷兹先生观念的、他最出色的长子?若是别人通过了逾越礼,我还能劝他做我的辅手;可惜这人是你。路维特,我恨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如果我没有生在这个家庭,或许还能和你与安德烈成为真正的好友。”
分明是仲夏晴天,路维特却感到浑身发冷。祂听见破空声,一支灵装箭自后向前贯穿左肩。杀手丝毫没有停顿,第二箭让祂咳出血,第三箭将祂的膝盖钉于地上,这具新生的身体即刻又要死去了。最终,祂看见菲利西亚朝那隐藏的杀手点了点头,终于不再有新的箭支飞来。
菲利西亚半跪下来,怜悯地掺住祂摇摇欲坠的身体。然而,她感到瓦尔基里颤抖着的手臂环过来、抚上她的后背,竟给了她一个拥抱。被推开时路维特对她露出笑,将黄铜十字放在她手上:“……我刚才许了一个愿,猜猜是什么?”
“怪人。你要用它让我放弃吗?”
“不,”摇头的动作也显得极为负担,“我对它说,‘帮助菲利西亚,完成她真正的愿望’。它们相互交融,这条指令会传达给每一份构成它的个体。我——咳——为父亲对希拉做过的事、对我的偏爱向你道歉,如果这能成为微薄的补偿——”
“我最讨厌你们自以为为我好的时候。”菲利西亚的表情沉下来,她握住十字架调转半圈,让长端整个没入瓦尔基里的胸腔。
她重新站起来时,手中的大十字架自行分裂成一颗颗小的,无法被再拼合成一体,但依然能正常使用。她感到有些恶心,为她将要使用她刚才还看不起的这份遗赠,但就如她同样要使用老奥利瓦雷兹曾用过的敛财手段那样,她不会因感到恶心就放弃的。
“——这就是你当年错过的部分,解答你的疑问了吗,安德烈?”
三十四岁的菲利西亚·奥利瓦雷兹如此讲述。仿佛想象中的风滚草依然在对峙场面的中间路过,她毫不掩饰地弯着嘴角,身边形貌可怖的狩骨对她低眉顺眼,她正安然坐在其中一只的掌上。离近了方才能看到,她的面容过早显现出衰老痕迹,红发中混着几缕银丝,这些是作为凡人被灵装长久侵蚀的后果,她把它们掩盖得很好。
“我说过了,我有自己的名字。”悬铃木紧握灵装,铁刺扎穿她的掌心,颗颗血珠砸在地上,它们与铁荆棘一般鲜红。菲利西亚轻蔑地摇头:“好吧……好吧。也许是他死了太久,这灵装的力量也在一天天减弱了,才让你的——安德烈的——记忆得以松脱。但你竟然如此恨我吗,明明以前我们还是一同度过成年礼、一同完成学业的好友?”
“我追着那份念头走了这么远,它一定有一个原因,只有你能告诉我。”瓦尔基里的目光紧追着人类,“然后我会杀了你。”
菲利西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略带失望地俯视着她:“真坚持。那么,你知道大仇得报后是什么感觉吗?”
她们站在一处高地上,得以俯视不远处的城区,红河城那彻夜不眠的霓虹已被裂隙的紫光覆盖,各式花哨繁复的建筑倾倒成一片不分彼此的废墟,荆骨疯长、狩骨横行,“将军”拖着它巨大的身躯,仍执着地向橡林镇行军。你若经历过在赌场里不分昼夜玩到赢,就能尝到这种复仇的快意,机器哗哗吐出的筹码奖券淹没你的双足、迷花你的双眼,那是今宵一死也值得的极乐;但当你仰天大笑过后,目光从灯光炫目的穹顶移回地上,失去目标的空虚感会撑满你的胸腔,这口浊气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或许你抱着满盆金银回家, 想着要是当时下注再大胆一点会怎样,遗憾地此生再也不碰赌桌。或许你会用它们继续更大的赌局,你用得到的财富钱生钱、利滚利,但再也感受不到快乐;你赢下更多奖励,依然无法开心起来;你甚至开设自己的赌场,铺起一座城或者更多,然而还是找不到满足,总有一个深深的伤痕横亘在肺脏之上填也填不满。
“走私、放贷、倒卖军火,这些已经像过家家一样让我厌烦。我开始思考究竟有什么比钱权更强大,最终发现是更完美的生命形式。瓦尔基里与死棘都还算不上,于是我再次回到这里——发现真是令我惊喜啊,裂隙吐出了比这二者都更进一步的生命。”
菲利西亚张开双臂,她乘坐的狩骨身后是卡里略巨大的影子,尽管已经濒死,那力量仍不容忽视。
“我曾建议安德烈做一个不要有太多问题的副手,然而他不愿接受;我曾祝愿他的来生能够无忧无虑,然而你不愿接受。现在我邀请你放下那些过往和我一起拥抱更强大的未来,若你的答案还是否定,我当然不会做自愿被你杀死的那种人。”
大地在颤动。悬铃木弓起步作备战姿态,像双脚被钉在地上那样纹丝不动地立着,解开铁荆棘:“我拒绝。”
“听……滋滋滋……众朋友们,如果你们能和我共用同一双眼睛就好了!我不知道如何跟你们形…容(哐当)裂隙吞吃暴雨的画面,这场雨来得太——是——时滋滋滋候——啦!是的,如果本频段出现了一些音质(哐当哐当)问题或者——呃!什么杂音,那是因为我们正在接近风暴的中心。莎拉,让我们把麦克风交给随处可见的一位狩骨朋友……(哇嗷嗷嗷!)”
积雨云此时是绀紫,沉沉压在红河一带,城内外一片泥泞,而逃命者、亡命徒们并不会看见,靠近东南出城口的一片高地反常地干燥。铁荆棘抽碎一簇雨幕,雨珠立即被高温蒸发,只留下刺啦一声的白汽;它落到狩骨身上,发出更为难听的滋滋烤焦声,怪物一声惨号,一用力又挣脱开束缚。悬铃木抽回灵装,回身将它末端的铁球掷向身后那一只,击中的闷响与偷袭的破空声同时响起,她立刻借惯性闪身回避,却还是被利爪刻下两道伤。好像已经感觉不到遍身的伤口,它们变成和灼烧感相同的那种浅而大面积的痛觉。仅凭单打独斗几乎不可能突破狩骨的包围圈,然而她还在战斗着。
黄铜十字没有在她的颈上,在手心和铁棘之间握着。她本没打算取下它,与热尼亚和她的朋友们告别后也计划着重返正面战场,一转身却看见熟悉的影子靠在走廊墙边。他或许来自过去某段记忆的碎片,正和不存在的朋友说笑着,窗外的光线透过他投在地板上。她走过去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一直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死棘、因为裂隙还是什么?他们大约正在聊瓦尔基里的话题,开玩笑地说不会吧,你知道她们一共才多少人吗,机会怎么会轮到我一个无名小卒头上?她又问,以前发生的事,为什么你们不肯让我知道?他朝走廊那头招手,哎,菲利西亚,这儿!你觉得我们中间出个瓦尔基里的概率有多少?
好吧,悬铃木盯着他的脸,我会自己找她问清楚。
安德烈表情变得有些失落,或许是又被挖苦了两句,他辩解道,我没有想做什么……只是在想多活一辈子虽然挺有意思的,但肯定也蛮累的吧。
我不觉得累。她说,你确实成为瓦尔基里了,你对此到底怎么想?
我啊,我觉得……他思考着,复活也就相当于开启新人生了吧,要是真轮到我,希望她能有新的生活吧——哎、哎你要走了吗?等等我菲利西亚……
他追着好友跑出去,消失在一片舞动在光中的灰尘里。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最后低头摘下十字挂坠,仍然拿在手里,大口呼吸着接受那影子淡去、却在回忆里如潮水般涌来。
“你明明已经知道如何挣脱这件灵装对你记忆的束缚了不是吗?可你还没有丢掉它。”菲利西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在狩骨群中挣扎,“我知道你很喜欢你的新生活,享受没有过去带给你的安宁感,你想要的只是切断这些不属于新生的你的牵绊。趁早放弃吧,它们不会陪你玩太久,我可以当你从没来过。”
赤红的影子不断闪过,铁鞭有时劈开一道破口朝菲利西亚袭来,又被守卫在她身边的仆从击回。一只狩骨身躯破碎倒下,它体内的黄铜十字掉在地上,立刻有新的一只补上空缺,一群死棘想压垮一位独行的瓦尔基里很容易,即使她杀死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菲利西亚也随时可以将掉落的十字嵌入新一只体内,红河城周围的狩骨无穷无尽,无穷无尽都是她的后备援军。
悬铃木能听到安德烈的声音,提醒她注意身侧身后的危险,混杂着过去的闪回。他在老奥利瓦雷兹灵前整晚守着,等回了菲利西亚却没等回路维特,友情崩塌的声音在他胸腔中闷闷回响,他逃走了,逃兵自然要被处决。她能听到他意识消散前火焰在耳边的噼啪声,他手中握着那枚倒置的十字,心想着要是能早点和菲利西亚聊聊就好了。再过一会儿就能得到安眠,再过一会儿,或许就会有新生的瓦尔基里从这具躯壳里站起来,忘掉过往开启新的人生。
“不,告诉我……”瓦尔基里的声音从包围圈的缝隙中传出,“我要知道……”
灵装缠住一只体型庞大的狩骨,收紧、加温,砰!那怪物在哀嚎中爆燃,很快被暴雨浇灭,只留下一团齑粉与其中的黄铜十字。其余狩骨被震慑住,在它们没有动作的空隙里,她抹去脸上的血迹,直视着菲利西亚,铁荆棘绕在她的双臂上燃烧。
“菲利西亚……告诉我,菲利西亚,”雨从她的颊侧滑落,“为什么……你的恨来自哪里?”
“小宝宝还没听够故事吗?”红发女人发出并无笑意的笑声,“如果在上辈子你们就如此关心我该有多好? 你——安德烈、路维特,还有其他我身边的人,对你们来说奥利瓦雷兹先生是父亲、是救世主,资助你们的家庭,给你们上学和工作的机会;他对我的轻视被描述成宠爱,他们相信路维特会成为他的继承人,甚至相信会是那个据说陪他白手起家的跟他差不多老的二把手,有谁相信我才是更好的领导者?”
她一步步走近,走近她狩骨军团的包围圈中,挥手指挥它们向瓦尔基里施以一击、又一击,肉眼可见她的白发愈来愈多,她死死盯着已近力竭的瓦尔基里:“他所谓的皈依悔改让想报复他的人都成了笑话,连与我最亲密的好友都无法理解,我只能夺取他曾拥有的一切,这让我感到恶心,一天更比一天恶心!我清理他的残党,意识到杀了他们也无法改变他们对他的看法,甚至你们还有转世复活的机会,拥有这种我连靠近都会感到头痛的武器,那么我呢?他才不是白手起家,奥利瓦雷兹是个用着女人的钱和人脉发财的懦夫,我不会忘记希拉每晚每晚都教给我,如果没有他她本应过着怎样好的生活,我本该拥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
霹雳一声惊雷从天边响起。悬铃木睁大了眼睛,扛着狩骨的爪击,几乎竭尽全力地想要插话:“等——等等!希拉,希拉·伽萨?她是、她是你母亲?”
“我不记得和你介绍过她。”
“我、我见过她的,”瓦尔基里的声音急切,“她住在…奇瓦瓦,沙漠旁边,她养了一个女儿还有许多猫狗和盆栽……”
“是吗,我该谢谢你告诉我?”菲利西亚挑眉,挥手叫停了狩骨的攻击,”九年还是十年以前,我去清理奇瓦瓦的老麦考伊时该见她一面的。她过得如何?”
悬铃木咳嗽着,越来越多的雨珠从她的脸上落到地上。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喘匀呼吸、整理好语言:“她在那里很开心……她死了。”
在内心深处,菲利西亚有时会恨母亲。这个曾出身官员家庭的女人被年轻的奥利瓦雷兹骗走了感情、金钱和人脉,她在第无数次帮他脱罪后,终于发现她不过是他的婚外情妇之一。她趁他妻子病逝时再度接近他,不久后结了婚、生下孩子、帮他管理大小事务,她做了很多来一步步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不止于此,她认为自己值得更多。菲利西亚有时会恨她把一部分恨意投射到自己身上、督促自己成为与她一样的复仇者,但更多时候,菲利西亚觉得她们确实值得。
希拉结交的众多关系中有一位认得圣逾会的领袖,她告诉菲利西亚如何联络对方、自己毒杀老奥利瓦雷兹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有时菲利西亚会想她或许还在天涯海角逃命、或许已经被逮捕,不管如何,她有时会为远离母亲松口气。菲利西亚想起,二把手麦考伊藏匿的镇上确实有许多流浪动物,她摸了摸它们光洁的皮毛,随后让狩骨们翻遍整个镇子把他找出来。
她愣在原地,五秒后才注意到瓦尔基里向她走来,她本能地想后退、想逃走,但那两只胳膊的力气比她大得多。解开铁荆棘的双臂粗糙而温热,遍布大小伤痕与灼痕,没有扭断她的脖子,而是给了她一个拥抱。暴雨浇湿她们的头发与脸颊,她听到对方未定的喘息像雷鸣般沉重,或许是与灵装共处真的让她的灵魂损耗太多,她的四肢此时都像生了锈,不能再指挥狩骨。
“我想明白为什么我忘掉那些、唯独记得复仇了,”悬铃木的声音混在哗哗雨声中,“复仇的想法从来没有离开你,就算那个人已经死了。你拿着黄铜十字冥想时,它们同样听到你的执念你的欲望。”
“我找到我的路来自哪里了,它来自你,菲利西亚,它来自你。我们走在一样的路上。”
——只想知道自己的心来自哪里。
“滋滋滋滋……莎拉,快醒醒!我们得把这里的……喂,喂!你们听得到吗?我的天,这里根本不是地狱啊!只是……另一面,你们懂吗?现实的翻版,只不过没有人!全都是——”
大地在震动。拥抱的力度不大,菲利西亚挣扎几下便从中挣脱,她向后退着,退到高地的边缘,她知道下方已打开了一条裂隙,紫光照亮她的脸。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湿透的脸上带着丝毫没有快乐的大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祝贺你,幸运儿,可我已经在抛弃一切的路上走太久了!你看好吧,我会找到裂隙下面有什么的,我会找到你们这些怪物诞生的秘密,然后我将——”
悬铃木没有拉住她,她向后倒去,落入张着大口的裂隙里,所有声音都在此刻消失。控制着狩骨们的力量彻底消失了,它们循着本能扑向面前的瓦尔基里,一层层地压上来,接着它们中间燃起爆焰,一双燃火的翅膀撕裂包围,十数只怪物瞬间化为飞灰。瓦尔基里如一颗火流星,扫平附近参差的荆骨、点燃游荡的狩骨,直到这片区域的死棘都消灭殆尽。
她回到高地上,熄灭火焰、收敛双翼,望着下方深不见底的裂隙。也许经由自己选择的才是真正的新生。安德烈如影随形的声音在雨声中渐渐淡去,她想,他终于也得到如愿的安息。
她并不感到多畅快,但是,过去最后的影子也消散,它们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而她得以开启他们没能拥有的未来。朝阳挂在地平线上,有一瞬间,它像要落进裂隙里的夕日,不过最后,裂隙逐渐合拢,而太阳又升高一分。
“再见,”她对裂隙喃喃,“再见。”
凌晨五点四十一分,下了一整夜的暴雨逐渐平息,悬铃木将脸埋到手心里掩面而泣,此时,干涸十一年的沙漠才终于得以落下一场雨。她拾起散落在附近的黄铜十字,重新将它们合为一体,闭上眼感受它已变得十分微弱的能量,重塑其中的混杂的意念。它弱到只足以执行最后一份指令、弱到只要想就能挣脱,但她想,它也许还有一件能做到的事情。
橡林镇与红河城的交界如同炼狱,卡里略与希尔维娅的交战摧毁了大部分建筑,将军的身躯数次破碎又再生,灵体心脏闪烁不定,死亡已在前方等候。瓦尔基里们将大部分战力转向对抗希尔维娅,然而始终不敌,即使是部分力量得以重塑的也抵抗得十分艰难。
六点二十七分,卡里略的再生已十分缓慢,庞大的半截身躯仍试图扑向希尔维娅,扑向那把军刀。六点二十八分,一团火流星冲入战场,凭烈焰硬生生挡开希尔维娅即将处决卡里略的一击,在双方反应过来之前,将一枚小臂长的黄铜质地十字架嵌入将军灵体身躯的中心。
在复仇的火烧尽你之前,至少,清醒地与朋友们告个别吧。
排版已编辑,广播内容用斜体呈现。
相关链接:
前篇,关于她如何想起过去:works/9729799
前篇,与热尼亚医生于医院:works/9729792
感谢希弗对电台的详细设计,擅自引用了一些(介意的话请告诉我!):works/9731739
悬铃木的人设已更新:works/9599273(主人设卡)、works/9732389(前世补完)、works/9732688(超越形态)
与主线相关的省流:悬铃木选择了【超越】。在将军濒死之际,她利用黄铜十字(灵装)向将军传达了“指令”,意在让其恢复清醒的神智(不再是只想向希尔维娅复仇)来面对最后一刻。黄铜十字的力量十分微弱,只要将军不愿意,这条指令将失效。无论生效与否,黄铜十字将失去力量,变成普通的铜制品。
【超越】后新增的能力:她可以主动使身上燃起火焰,亦能主动令其熄灭。一般的方法如水、灭火器无法灭火。
黄铜十字原理解析:可以通过冥想往其中注入指令(在文中也称为过愿望/命令),令目标强制听从。当无心智之物(动植物、死棘,灵装也在这个范畴)接触黄铜十字,指令即生效,取消接触则失效;有心智的生物(人类、瓦尔基里等等)在产生“自身持有/佩戴黄铜十字”的念头时则被指令控制,反之则失效,也可以通过强大的意志挣脱。黄铜十字可分散成数十个小个体,每一个都可以单独录入指令,当任何单位合在一起时指令会叠加而非覆盖。
指令不会控制灵装的主人,在这个故事中,“主人”一开始是路维特,接着被他利用指令定义成菲利西亚,在他们二人离开之后,捡到它的悬铃木成为“主人”。
菲利西亚给安德烈的一最小单位黄铜十字中录入的指令是“忘掉此生的一切”,然而在她冥想中混入了她的复仇心(按理说她使用过的所有黄铜十字都会被录进复仇念头,但狩骨没有意识无仇可复,因此对它们它们没有影响)。安德烈在死前接受了它。
(因为在文章结束后黄铜十字就杀青了,所以没有详细设定剧情体现不到的细节,在此为它可能有点扯的设定滑跪,希望没有做很超模的事……)
后记:
感谢你看完这篇文章。我很感慨所以有一大堆free talk要写。
我纠结了很久,纠结的时间甚至大于写作的时间,从本章节一开始就在纠结,在想要不要细说前世的故事,在想我设计得有点扯不知道能不能讲好,在想四种重塑都有点合适又有点不合适。中间一度想过不写了摆了,但是一看她上春晚了,太感动了决定还是写完。
很纠结的时候和朋友讨论了这个角色和前世的故事,她说子世代是相似而延续的,菲利西亚是被塑造的复仇者,悬铃木的复仇执念同样是她的欲念塑造的,她们在这方面很相似;路维特的牺牲像锁链将所有人链接起来,在这之后是安德烈。这位朋友说她感到悬铃木的“复仇”也是更好地理解菲利西亚的过程,我说天哪那我突然明白了,其实她(悬铃木)追求的也不是非得要复仇,她自己执念的本质是想理解过去到底是什么、她自己又是什么,其实是自我探寻。写作时又想到这么说菲利西亚也许像她的导师,因此还是写了“反派话多”的情节,笔力有限如此表达了,希望观感没有太差。
在此感谢这位朋友。也在此感谢和悬铃木互动过的赫尔维尔和热尼亚及创作她们的老师,有一些东西还是我和你们讨论过才自己有了灵感的,比如这篇用了两次的拥抱,还有悬铃木正在形成的死生观啥的。我不是很会在正文里回应所以在这里说了,大感谢!
路维特和菲利西亚的故事原型是我很久以前设计的,纠结了要不要详细写,怕观感太拖沓,最后决定还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希望写好了!跟安德烈滑跪一下,因为设计他是一个被大人物推动的无名小卒那样的角色,也许显得他有点苍白,不好意思以及祝你安息。
这篇的标题“赠礼”也源于和那位朋友的讨论,我们聊到悬铃木像他们三人所失去的未来。我想“赠礼”也确实贯穿这个故事吧,路维特将黄铜十字送给菲利西亚,菲利西亚将它赠予安德烈,安德烈收下它也是希望新生的瓦尔基里可以真的新生。
我骰了很多次骰子都不能确定重塑的方式,最后下定决心不反悔的那次出目指向超越,仔细一看之前的结果也是超越偏多。还挺意外的,因为我定的点数范围里是锚定最大,不过我想也许是角色自己真的很希望走超越这条路吧,这种角色跳出作者掌控的感觉!因此很努力地推测了到底怎样超越,我觉得这个方式意味着舍弃过去,就像剥皮一样(比划),对她来说这种割离一定是一个没有那么正面的悲剧,但同时也是她真的能把赠礼内化开启新生的体现吧?尽力想表达了这样的一点点悲剧感,和她完成自我课题的感觉。未来还有很多要学的。说起来一开始我的设想还是那种日本王道漫画味故事,笑。
然后想说希拉这个角色。写完序章我就耿耿于怀,觉得写了一个很扁平的白月光牺牲者式母亲,我想让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后来在补过去设定时将她设计了进去,决定让她也有她的反面,虽然觉得因为我的设计力现在还是有点扁,但总之也是了却一个心结。
还是有遗憾的,笔力所限没能写得更好,许多小设计也塞不进去。不过这一整个发生在前世的故事就此完结了!谢谢所有支持我和悬铃木的!从此以后就是她自己的人生啦!
最后贴一首歌,是刚开始写那会儿偶然刷到的,几乎是因为这歌的氛围写了这样的开头。中间换过几首歌听,最后还是听着它写完了结尾。
——From your embrace, our hearts have untwined.
【Blues with you】
https://music.163.com/song?id=2045421486&uct2;=U2FsdGVkX1/jze1vhNC81t9x6gohIwCm6Imcdi7CdHY=
祝这个故事里的所有人还有读到这里的你找到自己的道路。
离开这扇门之后,我就不再是自己。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这个名字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原本的我将会在各方面的档案记录和文件上成为一个彻底的死人。这将会把我从“我”当中解放出来,让我有能力去成为任何人。
任何祖国和组织所需要的人。
拿回你的灵装,做回你自己。
伊戈尔这么对她说。
艾米丽的手中已经攥住了自己的八音盒,正把它往破烂上衣的口袋里塞。她的阿迪达斯运动服是经典的黑色,外侧由廉价且不吸水的合成纤维制成,优点在于浸透了血之后也看不出来,缺点在于被划出破口之后也会跟着黏糊糊的血水糊成一团。她不得不仔细检查自己身上的每个口袋,以期为自己的八音盒找一个能安稳待住的地方。在忙活着这些事的同时,她也没忘了抬起脸来,白了伊戈尔所在的位置一眼。
少他妈的说废话。你那哲学性的方法论根本解决不了我们实际正在面对的问题。
她如此在自己内心中驳斥。
何况,我本就是自己,又该怎么“做回自己”呢?
真的吗?
伊戈尔的声音用一种恼人的、循循善诱的语气反问。就好像他是一个老师,他面前的艾米丽,则不过是一个处于叛逆期、自以为洞明了世间真理,实际上对世界的认知却单纯得可笑的中学生那样。
如果你真的一直都在“做自己”的话,那你为何坚持使用各种各样的假名呢?
那是因为——
艾米丽有些难以反驳。她可以说:这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从喀山出来之后,你不也是这样吗?但这话即将要出口的时候,她意识到,她不能这么说。
这说不通。
克格勃军服的肩章是宝石蓝色的,但艾米丽,或者说伊戈尔,从来没真正拥有过一身那样的制服。
他本不在意,或者说,他本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因为不论共产主义的事业多么光辉伟大,都需要他这样潜伏在黑暗当中、不为人所知的工作者。光明越是璀璨,黑暗就越是深邃,这是矛盾的对立统一,科学的辩证法推导得出的结论。伊戈尔能够发自内心地接受这一点。那么,苏联必然也在光辉事业的背面,需要能为她处理光辉无法照耀的黑暗的人。能够成为这之中的一员,起码在最开始的时候,伊戈尔是非常自豪的。
但在他实际地进入了工作当中去之后,他才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伊戈尔加入工作的时候是1979年,他23岁。对于一个克格勃特工来说,这是个相当年轻,会让人显得不够训练有素的年龄——不光是苏联人这么想,美国人也会这么想,因此组织上判断,让他在此时真正投入工作是个能够降低敌人警惕性的好时机。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此时的伊戈尔也几乎是刚刚从象牙塔中离开的年纪,还对世界运行的实际规律有一些格外不切实际的、理想化的期待。
就比如说,在此之前,伊戈尔只从书上学到共产主义的理想,学到祖国母亲的伟大。他对苏维埃政党的理念和认知都还非常天真,从书本上学到的历史告诉他,哪怕是资本主义国家当中的人,也会在深入学习之后认同布尔什维克的理念,自发地投向属于无产阶级的红色革命来。但在实际的工作中,他不可避免地认知到了理想与实际的落差。理想还是如旭日般高挂在天上的,但苏维埃在某种意义上生了病。官僚主义、大国沙文主义和腐败问题令伊戈尔哪怕在大洋彼岸都无法视而不见,而需要他经手的,也大多是一些用钱或者谎言收买或者欺骗他人的工作。
理想与现实的差异令他感到极大的落差,落差又带来强烈的不适应。他在喀山获得了充足的培训,知道该怎么应对或者掩饰自己在任务中出现的各种“不应当的”情绪,因此能够硬顶着这种不适应继续以优异的效率完成总局委派下来的任务。
和文学作品或者电影中描述的不同,很多时候,伊戈尔在完成任务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需要完成的工作会造成怎样的结果。精于调配的总局会把大多数宏大的、富有影响力的重要任务拆成许多细小的环节,再将这些细小的环节摊派到每一个燕子或者乌鸦的头上。这种拆分更多是出于安全性的需要。伊戈尔会使用各种各样的假名,以便能在一场宴会上通过闲聊打探某个重要人士的日程表,又或者用另一个假名合理地领取一个远方寄来的包裹,改换掉它的包装,再换一个邮局和身份合理地将它再寄出去。他的间谍生活并没有他原本想象中的那样精彩纷呈,甚至有些枯燥——他还不得不在美国的一家外贸公司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以作为他主要身份的掩护。为资本主义打工这件事一度令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伊戈尔特别恼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渐渐习惯了。
在这份工作中,他不得不渐渐习惯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使用了二十三年的名字就这么离他而去了,他很可能得在日后的几十年里都假装自己生来就有一个德国的名字;他理想中的那个苏维埃在现实当中远没有那么完美,在大洋彼岸的他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努力,才能让他的祖国更进一步地接近那个红彤彤的理想;他的工作本身也缺乏激情,缺乏目的,即便这是总局在为了它辖下的特工们的安全考虑,这也实在是很容易打消伊戈尔的积极性——但考虑到,当他的工作当中真正出现堪称惊心动魄的情节时,他在几个小时之后就被FBI的手枪打穿了心脏,在事后的艾米丽看来,伊戈尔竟然对这种安全的无聊产生了不满,实在是不应当。
按理来讲,以瓦尔基里的身份回归了人世间后,伊戈尔本已经可以与自己的间谍人生作别,趁着改头换面的机会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但——他仍然对那个并不如理想一般伟大的苏维埃抱有幻想,有所期望,即便他的祖国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走了形形色色的弯路,也应该是能通过后来人的努力逐一改正的。事物的发展总是螺旋形上升的,哪有苏维埃共和国就非得直线往上走、一步到位的道理呢?
于是他以瓦尔基里的身份联系了他的上级,依然打算把自己的人生角色交给总局去安排。但就像此前已经提过的那样,在组织审查他身份的漫长过程当中,苏联解体了——没有人能够再来安排他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受过何种教育在何处工作,再提供给他或者她一套足够唬人的身份证明了。
当然,也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你可以重新用回“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这名字了。
作为克格勃特工的履历在伊戈尔的人生当中并没有占据最大的那块时光,但确实对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以至于,在他变成了她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也是为这张全新的脸孔取一个全新的名字,伪造一套全新的身份,并且在她认为需要的时候弄出更多个层层嵌套的烟雾弹来。她女性身份的假名也就此逐渐增加,并且将他真正的名姓深深掩埋在了重重伪装之下。只有她在自己早前的人生中就已经熟识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叫她旧时的小名时,艾米丽才会短暂地想起,自己的人生确实还有那么一段开始。
“你没必要这样啊,伊格廖卡。”医生也曾经对她说过,“你已经不需要继续过特工的生活,顶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浪费自己的时间,为一个虚拟的身份编撰另外的人生了。”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艾米丽努力回想,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没有回答。
伊戈尔说。
你逃走了,不愿意面对造成你现在状态的系铃人已经不复存在的现实。你故意偏开了话题,好让自己的生活能够维持在现状:这个不正确也不正常,但对你来说更加熟悉的状态中。
闭嘴。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趁这个机会解决掉一直以来困扰着你的这个问题吗?难道你不想意识到你其实早就知道,但却一直被你糟糕的情绪压制在心灵底层的答案吗?
你又懂什么?
我懂得你所懂得的一切。我就是你。
伊戈尔说。
我是你在离开喀山之后就故意不再去注意的那部分。我是你生来就获得了、并必然会跟随你一生的那部分。我是你即便不愿承认,也依旧能代表你本身的那部分。你作为“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那部分。
他伸出手,指向了艾米丽手中的灵装。
我是你心中那座茶炊所在的那部分。你看,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现在,你需要做的不过是承认我,取回我。这并不困难,不是吗?
艾米丽沉默了。
万千思绪之间的转换在现实当中只需要花费一瞬间,附近的喧闹依旧,战火暂时还没有波及到她所在的祭坛旁边。留给她的时间从来不多,而艾米丽从来也不需要在做决定时花费许多时间:
这很难。
她回答。
但你说得对,或许这是必要的。我应该去做。
几乎是又一个转瞬间,前克格勃便强硬地逼迫自己——像从前千万次自己并不愿意,却依旧会按命令行事那样,接受了现实。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花了许多时间从书本中认识这个世界,又花了许多时间从现实中认识这个世界,花了许多时间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这个世界确实并不如同她曾经以为的那么好,但她也清楚,曾经在她年少时,令她以为世界非常好的那些具体的事件,大多也并不是假的。
世界只不过不如她曾经以为的那么好而已。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得努力接受这一点。她很清楚,这并不简单,但她依然可以像是花时间对世界感到失望时那样,再去花一些时间,重新对世界燃起希望。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很明确了:首先——她得保证这个世界不会因为眼前的这一团乱子彻底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