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斯托克是个令人操心的孩子。
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的肤色和发色都呈现着几近白雪一般的颜色,小小的人儿单薄得像片纸,哪怕只是阳光照到他身上,我都要担心他会融化。
而我则特别喜欢晒太阳,特别是午后下午茶的时间,令我非常期待——有时佣人会带着威尔出房间,在庭院里布置好桌椅,这个时候我就会陪在威尔身边,一起悠悠闲闲地度过这段时光。
比起热茶来说,我更喜欢用鸡蛋和小麦粉做出来的饼干,可惜的是威尔还是和我不同,他既不喜欢热茶也不喜欢饼干,甚至不得不让佣人撑起阳伞来遮蔽过盛的太阳光。
那威尔他为什么还是会在庭院里进行下午茶呢?我先前是想不太清的,但是最近好像有点明白了。
不能和他一起到庭院里享受下午茶也罢,我依然可以陪在威尔身边,他坐在窗边看书,我靠着他小憩,哪怕坐到发麻,他也从来都不会拒绝我。
我想,一定是威尔·斯托克很喜欢我吧。
他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亲吻我的额头,对我说“早安”和“晚安”,看不到我的时候会不安地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我跑到他跟前,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就会绽出安心又欢喜的笑容。
我们会一起用餐,虽然由于身份差距,我并不被允许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但是威尔似乎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还偷偷地把自己的饭菜匀给我……真是的!我才不要啊,明明威尔自己才更应该吃多一点,这样才能长高长大。
他为我梳理我的长发,称赞我的美丽与高挑,动作不同于仆人们的粗鲁,温柔而小心,我仿佛像一个小公主般的受到他的照顾。
……还有种种,我掰着指头数也数不完的生活小事,我的小绅士威尔·斯托克虽然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过“喜欢”,但我想他确实很喜欢我,要怎么办好呢……又能怎么办呢?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他那样对我,我又不是石头心肠,自然也是非常喜欢他的。
正当我想通这点后,兴高采烈地想要告诉威尔关于我们是两情相悦的这件事时,我又见到他的眼泪了。
他把房间的窗帘拉上了,阳光无法从厚重的布帛后渗进房间,就像威尔这孩子此时的泪水一样,他浅色的眼眸乱成一团雾,难过与愤怒皆数掩在这团雾下,又被窗帘布盖上了,谁也瞧不见。
除了我。
我知道是威尔今天又去了主馆,定是他太过于笨拙又惹来了父亲的苛责和兄长的挤兑,他每次都这么跟我解释。
可是,可是……不用跟我解释也可以啊。
不要再对自己这么说了,威尔。
这便是他最让我操心的地方。
威尔·斯托克是像白雪一样的孩子,像白纸一样的孩子,用基督教教徒的话来说,他就是从天使的羽翼上落下的一根羽毛,随时都会回到天上去。
为了迎接这洁白而纯洁的羽毛,身为凡人的斯托克夫人耗尽心神用双手捧住了他,她做下了如此无限功德之事,被满意的神带去了至高天,成为了一朵美丽的白蔷薇。
可她一定没有料想到,她可爱的孩子,她可爱的威尔就像是真正的羽毛,受到他人观赏,又遭他人隔离。
斯托克的庭院里从来都没有风,所以也无法带他离开这里,只有他的姐姐,温婉而善良,有时候会从主馆屈尊下驾,拉着弟弟的手同他说话。
“这不是你的错,威尔。”
我听到她说。
“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使的羽毛,你是我们的家人,是令斯托克骄傲的小紫罗兰,你像花儿一样美丽并且懂得爱,以后会成为具有诸多美德的人上人。”
她用着爱怜又隐含了一丝高高在上的同情——这样的眼神看着威尔:
“我们都知道,母亲是爱你的,她愿意用她的一切来换你……只是,你的父亲和兄长只是……有点嫉妒你而已。”
她低头,施施然地在威尔额头上落下一吻,随后离开了别馆。
而威尔一个人沉默了很久,我走过去,吻了他,在斯托克姐姐刚才吻过的地方。
威尔有些失落的说:
“……可是,我还从未见过紫罗兰。”
没有关系,威尔,没有关系。
我一遍一遍亲吻他的额头、脸颊、鼻尖,甚至唇,我将他的泪水舐去。
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知道斯托克那偌大的庭院里哪里种着紫罗兰。
自打威尔那么说过后,每次他哭的时候,我都会翻过窗台,用仆人们赶不上的速度跑到主馆附近,斯托克每次去到主馆所要走的路旁边不远的拐角就能见到种满紫罗兰的花圃。
我会在那里摘一枝盛开的紫罗兰,然后回到威尔身边,每次都很有效果,我想威尔一定很喜欢这种名为紫罗兰的花卉,不然又怎么会一见到我带着花儿回来,便止住眼泪,一脸惊喜呢?
每次给他带回来的紫罗兰都被他珍惜的制成了书签,他做这些事的手非常的稳,比任何擅长制作标本的大人更加厉害,花朵的花瓣几乎没收到任何损害,就得以长久的保存了下来。
这便是威尔他所拥有的「永恒的美与爱」了,虽然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唉,威尔·斯托克真是令人操心的孩子。
要知道这些都是他应该得到的,但他不曾明白。
虽然威尔的手非常的稳当,心却是笨拙的。
他的母亲非常伟大,可从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斯托克姐姐说,她爱威尔,但我知道,她从未能爱过威尔。
只有被爱的孩子才能长成能够去爱的大人,不被爱的花骨朵永远都不会绽放。
……这都没有关系,因为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威尔。
我可以陪伴他,直到他像紫罗兰一样绽放,成为一个高尚的人,成为一个能够去爱的人。
因为我爱他,我爱威尔·斯托克。
……他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今天又偷偷哭了。
我得尽快带着花回去才行……
不要哭了……不要难过了……我的威尔。
再也不要哭了,威尔。
*
斯托克伯爵的小儿子,从出生的时候就呈现着非常浅薄的颜色,这是先天性的白化,幸运的是,一旁的牧师并没有断言他是魔鬼之子,而是祝福了他。
不幸的事则是斯托克母亲因为难产而死。
虽然被教徒祝福而生,但斯托克的小儿子是在至亲们的迁怒下而活的。
他从小就住在远离主馆的别馆中,只有少数几个不受宠的仆人伺候他,由于身体虚弱,连获得出门许可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更别提同龄的玩伴了。
从小陪伴他的是一只猫。
据仆人们的说辞,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猫,非常粘着斯托克的小儿子,尤其是在小儿子关上房门偷偷难过时,那只猫就会奔出别馆,不一会儿叼着一枝紫罗兰回来,用这种方式来哄斯托克的小儿子开心。
但是某一天,那只聪明的猫出了门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斯托克的小儿子……小少爷他也再没有哭过了。
威尔·斯托克保留了偶尔在庭院里喝下午茶的习惯,这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仆人们略略松了一口气。
少了一只猫而已。
让大少爷愤怒万分的偷花贼的问题也被解决了,谁也不会被责难,一切都如常,一切都那么顺利,就像午后和煦的阳光一样。
只是对于斯托克的小少爷来说,这午后的阳光从未真正的让他感到愉快过。
1
今天镇上很热闹。
格尔斯从市场上买回今天的食材时没少听到那些性质高昂的镇民们热烈讨论的声音。
——听说有人把王城里的圣剑拔起来了。
——只有命定中的勇者才有资格拔起圣剑。
——勇者注定会用圣剑打败深渊里的魔王的。
……诸如此类的讨论。
不过勇者注定和一介生活在边境的小镇上的小小医师半点关系没有,格尔斯很淡定的回到家,将东西放好,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
他看了一眼挂钟上的时间,估摸着自己一直负责的那个病人该来他家做例行检查了。
一切都如常,医师大人悠悠地慢啜着沁人心脾的清茶。
“医师先生!”
果不其然,熟悉的家伙的呼唤声传了过来。
……从窗外。
2
格尔斯的家有两层,一层布置为医馆,开不开随他心情,二层才是他的生活居所,由此我们可以得知他现在在二楼喝茶。
但是他的病人的声音是从窗外一个非常近的位置传来的。
妈的,又来了。
格尔斯在心里翻个白眼,看向窗口。
他的病人正熟练地推开他家二楼的窗户,熟练地翻窗进来。
“医师先生,我来做检查了~”
病人带着热情的笑容向格尔斯打招呼。
“好,快去躺到楼下病床上,我这就给你开刀。”
格尔斯放下茶杯。
“都说了我脑子没问题!智力测试我测出有150诶!”早已经和格尔斯混得很熟的病人立马看穿了医师的杀意,“我不走正门是为了避人耳目。”
“避人耳目?”
医师眯起眼睛来狐疑地打量自己的病人,对方也大方地任由他随便打量。
“我是从家里偷偷翘出来的。”
他诚恳地解释道。
3
病人的名字叫阿兹西·尤利,尤利这个姓氏在古语里是“百合花”的意思,百合花代表着祝福和纯洁,这是一个非常高雅的姓氏。
实际上阿兹西作为地方贵族的独生子勉强是能担得起这份高雅的,他看起来也和那些整天忙于工作中的糙男人也不同,露出来的手腕细得堪比少女,长得也非常清秀,难说没有一两个正值青春的女性会挂念一下阿兹西。
可是阿兹西有病啊。
作为负责监管阿兹西健康问题好几年的医师,格尔斯越是和阿兹西相处就越是觉得惋惜。
多好的年轻人呀,可惜有病。
身体有病倒还好,总有治好的机会。
可是脑子有病显然是治不了的,太可惜了,多好的小伙子,长得貌美肤白的,却是个神经病。
4
“等下等下格尔斯先生你倒是别着急到我家里去告密啊!”
翘家的阿兹西急忙拉住想要离开的格尔斯,他虽然是个病秧子,力气竟然还挺大,柔弱的医师完全无法和他抗衡。
“……我能姑且问问你是又犯了什么事吗?”
想了想,格尔斯决定先问问情况,他手臂被阿兹西扯得有点疼。
“嗯,是这样的~”看自己姑且稳住了医师,我们的尤利先生也松了一口气,他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一副“这个故事很长”的表情。
今天医馆不开门,于是闲着无聊的格尔斯也坐了下来,打算听一听这个很长的故事。
“我把圣剑拔出来了~”
故事结束了。
5
“上周不是国庆日吗~我父母带我去了趟王城~”
“王城很大,趁着他们应酬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趟纪念广场~”
“所有人都知道的,王城那边有一个缅怀勇者的广场,当勇者死去的时候,他持有的圣剑也会被归还到广场中石鞘中。”
“平时那个广场不让人随便近,而我呢~”
阿兹西酝酿了一下,用一种“我就很棒棒了”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很想试试去拔一次圣剑的,所以就拔出来了~”
听了这个故事,格尔斯不知道该怎么搭腔。
他也酝酿了一下,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棒读:“哦,那你好棒噢。”
6
“那么你圣剑呢?”
本应该和传说中的勇者半点关系的医师提问道。
“我根本就没带回来。”说到这里,勇者先生看起来有一丝惆怅,“我只是想拔一次,谁知道圣剑有那么好拔呢?比土豆还好拔。”
“你拔过土豆?”
“是,小时候出去玩的时候拔过。”阿兹西点点头,“但是重点不在土豆,重点是我当时根本没有做好当勇者的心理准备。”
“哈哈哈,叫你手贱。”格尔斯笑好大声。
挨过医师嘲讽的笑声,阿兹西隐忍地继续说完:
“所以我将圣剑插回去了。”
7
圣剑啊圣剑,你堂堂一把斩杀不知道多少魔物、结束了多少届魔王生命的人类至宝,怎么会想到自己会有人被嫌弃的一天呢!
“我又不会用剑。”勇者大人坦然面对自己的短处,“虽然我爸是个战士,但他用的压根就不是剑……我也没学。”
“我知道,你是个娇气的贵族公子。”格尔斯随口调侃了一句,他也有点好奇,“不过听说圣剑承载着过去的勇者的经验与记忆,你拔起剑时有感受到什么吗?”
听他这么一说,阿兹西便认真的回想了一会儿:“……好像当时确实是有点感触的。”
“什么?”
“胸闷,头有点晕,喉咙里痒痒的,身体里很痛……”说着阿兹西用手捂着嘴咳了咳,竟咳出了一手心新鲜的血迹,“就像现在这样的感觉。”
主治医师格尔斯瞬间失去了好奇的表情:“这只是你犯病了而已。”
8
在做完例行检查后,格尔斯照常给阿兹西开了些药。
“圣剑真不长眼,竟然会挑选我这种病秧子去当勇者。”阿兹西收下了药。
“它确实没有眼睛……说起来你既然把圣剑插回去了,为什么勇者出世的消息都传到我们这种边界小镇了,你还偷偷翘家出来?”格尔斯给可怜的病秧子倒了杯热水。
“诶~我想是因为,我把圣剑插回去后,国庆日当天又举办了让那些年轻有为的皇室贵族尝试拔剑的活动的原因吧。”
“……所以,”听到这里,医师觉得他全都懂了,“你的意思是圣剑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别人拔起来了吗?”
“聪明!”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阿兹西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
9
“不过思来想去,让别的小孩替我背锅我也挺过意不去的,于是打着来做检查的借口翘家出来了~”
“?不要扯上我啊!”格尔斯怒。
“我这不是扯上你。”端着茶杯,就着温度适宜的热水将药吞下的阿兹西解释,“是我不能没有您呀,医师先生。”
他的声音突然放得异常轻柔,让医师先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了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我身体这么弱,独自上路的话等我吃完药就是我的死期啦,只有最熟悉我身体的医师先生才能救我~”
阿兹西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带着可怜兮兮的恳求神情逼向格尔斯。
“求求您啦,要不然我就不翻窗了,堂堂正正地从大门口走出去。”他把一只手搭在医师的肩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翠如祖母绿的双眼里倒映着格尔斯的影子,“如果贵族的嫡子是从您这里失踪的话,那您多少也会觉得有点为难吧?”
而格尔斯心里和面上都是拒绝的:“你好好威胁,不要钙我,我是有婚约的人了。”
10
圣剑一定是瞎了眼,阿兹西·尤利这家伙到底哪里有当勇者的资质,他不会用剑,经常吐血,性格还烂死了,比起勇者肯定是魔王这个职业更合适他。
迫于淫威不得不收拾行当中的格尔斯在心中愤愤不平。
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在心中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感叹,阿兹西这样的人太残念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家伙离死期不远了,一定能成为一代明星,成为无数人心中的英雄吧。
如果不是因为阿兹西·尤利快死了,格尔斯也不会顺着这个任性的家伙胡闹的,轻易地被这种小儿科的威胁所动的。
那么,今天勇者大人死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