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0018
“镜子?”
龙墨低下头,鬼见觋站在他身边,用手扶着下巴,一贯的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这些数字的排列,一定存在着什么规律吧。”
在他们面前立着的镜子上,纵向排列着四行数字,1、0、8交替着出现。
“镜子里映出的景象总是与现实相反,”龙墨用手轻轻抚过光滑冰冷的镜面,“1,0,8是特殊的数字,只有它们,无论是否翻转,都不会出现任何变化。”
“所以应该把数字全部反过来看?”鬼见觋问。
龙墨点点头,他又看了黑皮小鬼一眼,这似乎是他们到这里后第一次互相交流经验,通常其中一方都在人群外,不是龙墨,就是鬼见。
“在得到线索之前,我能肯定的只有这个。”龙墨说。
鬼见还想说什么,但是被打断了。
“喂,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呢?快点过来啦——”已经遵照指示站到白线后面的葱白冲他们挥手大喊,“再不快点就要接受惩罚咯——”
“啧,这个女人……”龙墨揉了揉自己的后颈,那里正因为长时间仰着脑袋而有点发酸,他转身朝大家走去,并对鬼见说:“走吧,拿到线索以后,一定能马上破解这道题。”
事实上,的确如此。
然而,他得先拿到线索。
龙墨对着面前无数的镜子陷入了难得的苦恼,如果非要把他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按照等级排个名,那么认路无疑位于这个排行榜的下面三分之一处,和应付女人不相上下。这个迷宫对于葱白来说可能都算不上难,但是对于龙墨,实在够他伤脑筋。
好在他的记忆力不错,如果能在时限内把可能性都尝试一遍,怎么说都能走出去,运气好的话,也许能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到达目的地。
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之上,这多少让龙墨有些不高兴。他板着脸走进了这座镜子迷宫,迷宫因为镜子的互相投射而显得很宽广,但其实能让人走得地方只有不宽的一条小道,四周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投影,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龙墨试着喊了两声,没有任何回应,看来是进行了隔音,让参与者无法交流。
彻底孤立么。
在大家逐渐同心协力起来的现在,利用这种手段把每个人孤起来,放进一座压抑的迷宫里,很难说最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
真是擅长玩弄人心,龙墨冷冷地想,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龙墨回想着那个自称执行官的男人的话。
“死多少人都无所谓,话虽这么说,对于最后的赢家,我们所承诺的奖励都绝对有效。”
这似乎在传达一个讯息:最后能活下来的人只有一个。
但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保证了只有一个人能活到最后的结局,那么离间计似乎并不必要,只要持续出必死题,这件事很容易就难办到,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想方设法地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呢?龙墨只能想到一个答案,那就是这个竞赛,有全员生还的可能性!之后的题目里,甚至可能已经不再有必死题存在!
这个结论并没有让龙墨激动起来,他甚至没有感到高兴,他不是那种想着大家都要活下去的圣人,心里有的,只是对已经变质了的竞赛的不满和失望而已。
龙墨决定放空思绪,不再去思考让他不爽的事情,专注于眼前,只要把每一道谜题答对,对他来说就是最完美的结局,死或者生,他不在乎。
也许是幸运女神的眷顾,龙墨在走错一次之后,顺利找到了正确的道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几乎算是最后一个到达终点的人——葱白比他还要慢上一点。
“你终于出来了。”长冢恒一郎看到龙墨出现在迷宫的出口,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他的手上正捏着一张纸条,看来,他就是第一个到达目的地的人。
“真不愧是护林员大叔,”龙墨冲他挑挑眉,“这样的迷宫和森林比起来只是小意思吧。”
“你就不要笑话我了,”长冢说,他笑起来,有点无奈又包容的味道,“快来看看线索吧,你可是我们之中脑子最好的人。”
龙墨不着痕迹地寻找了一下鬼见觋,那个小鬼果然又站到了人群的外围,不过注意力停留在长冢手上,龙墨从那里接过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少数服从多数。
一瞬间,龙墨就有了猜测。
“从上往下看,每一列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数字是密码,顺序下来,得出四个数字,就是最终的密码。”
“我也觉得有道理,可是换做是每一行出现最多的数字也可行吧?”长冢提出异议。
龙墨笑了笑,“是镜子。”
“如果只是数字出现最多的那一个是密码,那么无论纵向横向甚至斜向都有可能,这种情况就需要一个限制来保证正确的方向只有一个。”
龙墨走上前,敲了敲镜框,“镜子,这道题为什么写在镜子上,镜子的存在一定有必要的意义,它正说明了得到最终答案前要先进行数字反转,如果是横向最多的话,无论是否进行反转,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那镜子的存在不就没有丝毫意义了吗?”
“我觉得这位小哥说的很有道理。”竹下武文推了推眼镜,又掏出手绢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我要跟这位小哥输入同样的答案。”
“等等,”长冢说,“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呢?”
“也许有吧。”龙墨说,“在时限到来之前,我们可以尽可能多的进行猜测,不过我现在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如果结束前没有更可靠的猜测出现,我会输入他。”
“我跟龙墨一样。”鬼见觋走上来,龙墨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认为那个答案是目前为止最靠谱的。”
“唔……”长冢摸着下巴,皱起眉,似乎陷入了某种摇摆不定当中。
龙墨看了看其他人,大家好像都有了自己的选择,除了……
“哎?什么什么?”葱白眨眨眼,对上龙墨的视线,“墨墨,鬼见,你们说了半天,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呀?”
“……”
龙墨无声的叹了口气,和鬼见觋异口同声地说:
“不告诉你!”
- 1 -
龙墨不是个擅长回忆的人,也许是因为一切来得太过突然,那些本应遗忘的过往才会再次出现在他脑海里。
从小,龙墨就不喜欢糖果。当身边的同龄人每天哭着闹着要吃一颗的时候,他已经对这种甜腻腻的东西敬而远之。这种特性延续到了以后各个年龄阶段,使龙墨总显得比同龄人更成熟。
人生中拿到第一颗糖,是在初中。
送糖的那个女孩,龙墨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对方总规规矩矩地穿着比自己大了百分之三十的校服,像只企鹅一样笨,做操的时候,老爱转过身来,借机去看站在队末的自己,视线对上时,又慌张地低头。
那个年代,仿佛空气都散发着微甜的气味。
后来,龙墨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在初二时转学。班导宣布这个消息的当天下午,龙墨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那颗糖,和那封承载了一位少女美好的感情的信。
龙墨意外地将那颗糖记得很清楚。
透明的包装袋,上面印着一颗柠檬,还有龙墨并不了解的品牌名称,里面包裹着一颗黄色的硬糖,看上去就是人工色素和糖精的混合体。
那颗糖是什么味道,龙墨不清楚。他把那颗糖取出来,稍微看了两眼,就把它扔进了垃圾箱,连带着那封尚未拆封的信。
第二次拿到糖,就是现在。
十一颗颜色各异的糖果,等着他们去选择。几乎是知道题目的下一瞬间,龙墨便联想到了色值,他轻轻扫了一眼,对于错误答案有了个准数,人已经走到台前,到这里为止,都是“解题本能”在起作用。接下来,那份久远的记忆和那颗糖一并闯入龙墨的脑海里,促使他在十个正确答案中拿起了黄色的那一个。
淡黄色的糖,质地是硬糖,但指甲能在外层留下痕迹,看来是比较精细的糖果,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龙墨想,会不会跟被他扔掉的那一个一样是柠檬味呢?
“喂,应该好好想想再选吧?”名叫维克多的紫发男孩打断龙墨的思绪,他是所有人中最后醒来的,此刻正用手机查询着什么。他皱着眉看向龙墨,显然没有想到那么快就有人拿走了糖果。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况且,”龙墨漫不经心地把那颗糖捏在指间,“十一分之一的几率,我不相信自己运气会那么差。”
“墨墨说得对呢!”不知为何一直黏在龙墨身边的少女葱白,几乎是前脚后脚的差距,跟随龙墨走到台前,“那我也选好了,就是中间这颗!”
她欢快地说着,毫不犹豫地用两根手指轻轻捻起那颗枚红色的糖果,爽快地扔进嘴里。
“唔唔唔——真好吃——”她鼓着腮帮子,眯起了眼,把糖嚼得嘎吱嘎吱响,“是玫瑰味的耶,还有夹心!”
“……”老实说,这样豪迈的行动让龙墨有点儿震惊,没神经到这地步,还活得好好的,这日子过得得多幸福啊……
不过这对龙墨来说是好事,他刚巧在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虽然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这些糖果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需要有人亲身试验才能明了。留意着少女的身体反应,无视对方“你怎么不吃呀?”的问题,龙墨把糖握在手心,走到另一边去。其他人也陆续得到了答案,纷纷取走糖果,龙墨看到维克多在错误答案和正确答案中间犹豫了两秒,最终拿走了正确答案。
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众人纷纷吃下了糖果,龙墨优哉游哉地把玩着自己的那一颗,忽然察觉到某股视线落在他身上。那股视线带着的情感实在太过明显,简直如芒在背,龙墨不禁去寻找它的主人,很容易就发现它来自先前一直远离人群的那个黑皮小鬼,龙墨只记住了他的姓,鬼见。
鬼见仍旧站在人群外围,却不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是牢牢盯着龙墨——准确地说,盯着龙墨手上的糖果。
有趣,龙墨挑挑眉,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拿走了别人心仪的糖果。不过谁在乎呢,这本就是个先到先得的游戏,就像那位行动最慢的粉发女孩,最后只能拿走错误的糖果一样。
幼稚的小鬼啊。
龙墨把糖扔进嘴里。
果然是淡淡的柠檬味。
- 2 -
唐糖死的时候,龙墨松了口气。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这个问答竞赛仅仅只是普通的竞赛,如果是那样,对方就不会用绑架这种粗暴的手段将他们集中起来,危险的行为往往伴随着危险的结果,唐糖的死证明了他的想法。
幸存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混乱,受到影响最大的,大概是维克多,毕竟那颗糖一开始是被他选中的,只是后来,他换掉了。
这种局面令大多数人难以接受,长冢适时地发挥了一名长者的作用,他发言将大家集合在一起,并有效地安抚了惊慌的情绪。龙墨虽然受到的影响颇小,但也很给面子的站在了人群中间,直到下一题发布为止。
听到“求救电话”这个游戏时,大家多多少少是有些激动的,龙墨却不打算去进行这个游戏。既然这个竞赛的主办方能够如此大方地提供一个求救机会,那么他就肯定有百分之百的自信,无论这个电话打给谁,说了什么,都不会影响他接下来的行动。
基于此,这个电话打或者不打,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至于线索,龙墨不打算争取,他相信自己,所以不想做无用功,于是他退到人群外围,靠着墙坐了下来。
第一个打电话的是长冢,大约是打给了家人,很顺利地通过了游戏;紧接着是维克多,这个看起来有些软弱的男孩在通话期间,忽然崩溃般哭了起来,他哽咽着握紧手机,呈现出一种在危难当中感受到短暂安心的脆弱,不少人上前安慰他,鬼见在这段空隙里使用了电话,龙墨一直在留意这个男孩,但并不知道他打给了谁,说了什么,总之是相当平静地通过了游戏。
“墨墨,你不去打个电话吗?”正当龙墨准备开始思考谜题答案时,葱白来到了龙墨身边,无视对方紧绷的表情,一屁股坐了下来。
“没什么好打的。”龙墨已经懒得去纠正她的叫法,只是没什么情绪地回答她,“没有意义。”
“是没有什么意义呀,”葱白托着下巴,用一种研究者特有的眼神望着龙墨,“不过人类是追求安全感的生物,这种时候打个电话总能让自己情绪放松一些,没什么坏处吧?”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龙墨不悦地说,“明知道没有意义还去做这件事,只能说明蠢而已,追求安全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世界上最蠢的事。”
“……墨墨,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呀,你可以跟我说的,没关系……”
“你烦不烦?”
“你难道真的没有想要联系的人吗?不求救也没关系,单纯的聊聊天也行呀。”葱白坚持不懈地问。
龙墨珉紧了嘴唇。
葱白一看有戏,更加起劲地说:“对呀,反正没有意义,那么给现在最想通话的人打个电话,随便说点什么,浪费掉这个机会,也无所谓吧?”
龙墨站起身,他指着葱白说:“你不准跟过来。”
这个时候,大家基本上都已经打过了电话,正围在试验用的道具旁边进行各种尝试。
龙墨拿起那支还残留着不知道是谁的体温的手机,皱着眉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电话很快接通了,龙墨没有吭声,沉默了一会,那边就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墨墨?”
“不准这样叫我。”龙墨说,这句话在他大学生涯里说过无数遍,没有一遍像现在这样冰冷,“你没有资格。”
“墨墨,你现在怎么样?”对方却如同以往一般毫不在意龙墨的冷漠,急切地问:“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真令人作呕,这是龙墨最佩服莫奇的地方,明明做了那样的事以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这是连他也办不到的事。
龙墨拿着电话,垂着眼,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情绪,可想要偷偷靠过来的葱白却停下了脚步。虽然性格非常恶劣,但龙墨从来都不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可是此时此刻,龙墨却比任何人都要难以接近。
“……墨墨,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
莫奇说。
“……罗琳怀孕了,墨墨,我不能出事,你……明白吗?”
他的语气变得急促,带着点恳求。
“其实我很妒忌你,我承认那个时候我起了歪念,可是后来我清醒了,对不起,墨墨。”
“我已经联系了警察,他们正在找你,很快就能找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墨墨,你在听吗?”
“莫奇。”龙墨开口,他淡淡地说,“为什么我现在能打电话给你,旁边是不是有人在监听,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比较好,这些事情,想想就清楚了吧,一般这种时候,会在电话里提警察的事吗?”
“……”听筒的另一端陷入了沉默。
龙墨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想法,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打电话给你,只想说一句话。”
他轻声说。
“莫奇,你真是个废物。”
没有台词的角色就不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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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是世界上最擅长趋利避害的生物。
所以如果自己被他人目击到正遭受恶性伤害,即使对方就此转身离开,自己也没资格去指责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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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冰冷的温度贴上脸颊,带着潮湿的水汽,龙墨几乎瞬间就躲开了。
“清醒点了吗,”挪开的咖啡罐后面出现一张笑得灿烂的蠢脸,“墨墨?”
“别这么叫我,猴子。”不悦地放下手中的纸笔,龙墨伸手夺过咖啡罐,塞到莫奇卫衣领口里。
“咦?!哇!哇啊啊啊!很冰耶!!”大个子的男生马上发出怪叫,拼命地拉扯卫衣,试图让低温源离自己脆弱的小腹远一点。
吵死了。
明明是自己想独自出门自驾游,结果被同宿舍最没神经的肌肉猴子发现了计划表,死皮赖脸地一定要跟着来,还顺便叫上了自己的女朋友。
一人行变成三人行,自己还是个高瓦电灯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智商低又情商低的人啊?简直难以理解。
——虽然这样说,但龙墨并不讨厌莫奇。
从小学到现在,自己的性格到底有多惹人讨厌,龙墨很清楚,可是那些人都没有交往的必要,既然如此就不需要为此而感到伤心,或者说孤独。
‘是个理智又冷漠的人,让人完全不想跟他交朋友。’
这样的评语或多或少地出现在其他人口中。
到目前为止,只有莫奇是个例外。
“墨墨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啊。”
一边被自己冷漠对待,一边还说着这样的台词贴上来的男人,骂多少次白痴、猴子、运动单细胞都撇不开。
这样的人,自己会超级讨厌吧?
龙墨一开始是这样认为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否则他也不会同意这次的三人行。
也许自己意外地其实有点感觉到孤独了吗?
龙墨马上否决了这件事,绝对不可能,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接替自己开车罢了。
“墨墨?”思绪被打断,某只猴子的脸放大贴过来,“你在发呆?真少见。”
龙墨立即仰头避开,后脑勺撞到车窗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
龙墨不会骂人,因此保持了沉默,莫奇却被其他东西吸引开了注意力。
“这是……那个智力问卷?”莫奇捡起被扫下座椅的纸张,上面写着几道问题,下面是龙墨的解答,“你不是已经做了一份吗?”
“做这个总比参与到你们的白痴对话里好。”龙墨毫不留情地讽刺,“对智商绝对无害。”
“墨墨总是这样说,很伤人诶。”莫奇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简直都要窒息了。
龙墨狠狠推开莫奇的脸,同时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伏身钻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啊?”莫奇问。
龙墨挥挥手,没有回答,朝休息站的另一边走去。
“你不要走太远哦!”莫奇加大了音量,四周正在休息的人纷纷将视线转了过来,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
好丢人!
龙墨迈大步子,又走得远了一些。
后来,在事情发生以后,龙墨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时听了莫奇的话,没有走远,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会跟莫奇还有他的女朋友三个人,进行一场虽然并不高兴但足以成为回忆的自驾游,然后继续这样不咸不淡的生活,直到大学毕业,直到工作,直到……
龙墨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尽是些片段,他将这些片段保存在脑海里,等待将来一个个去实现。
——这就是他计划的人生。
但,这累积了小半辈子的未来片段,在莫名其妙的时候被重重一击,全部打得支离破碎,然而,与此同时,他失去的却又远远不止是未来。
后脑勺的钝痛控制一切之前,有那么一两秒钟,龙墨是非常清醒的,甚至前所未有的冷静。
私仇?绑架?纯粹的恶意伤人?
这些会造成自己遭到袭击的可能性一一划过脑海,在还未得出准确结论之前,被袭来的晕眩感绞碎,龙墨不能自控地跪倒在地,他双手撑着潮湿的地面——刚下过雨,那粘腻的触感,龙墨立即想要收手,可是……办不到。
可恶!好难受……在失去意识之前,必须……
……必须求救……
意识到这一点,龙墨条件反射地望向了人群聚集的地方,望向了莫奇。
摇晃而模糊的视界里,莫奇站在车边,即使隔着车,身高优势依然让他轻易地看见了龙墨。
他的表情是惊讶的,下一秒就变得凝重起来,紧接着,当龙墨以为他会马上大喊着“墨墨”,同时飞奔而来,就像之前的数百次那样,牢牢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莫奇转开了视线。
他就像不认识龙墨的其他所有人一样,选择了对龙墨视而不见。
啊……
龙墨张张嘴,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沾有乙醚的布从背后捂上他的鼻子,龙墨毫不挣扎地闭上眼睛。
他想,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讨厌莫奇了。
————————
无论外在如何,本质上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
龙墨恢复意识的时候,并没有立刻坐起来,而是马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
没有很强烈的不适感,应该进行过有效处理,看来袭击他的人并不打算伤害他。
——抑或是,还没有到需要伤害他的时候。
稍微思考了一下现在的处境,龙墨才慢腾腾地睁开眼睛,他坐起身,发现除了自己,在这个完全白色的空间里,还有其他大约十个人在。
有些人还昏迷不醒,有些人则已经聚集到了一起,他们察觉到龙墨的视线,马上看了过来。
“啊!又醒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像准点报时的闹钟一样叫起来,“你感觉怎么样?”
她一边询问着,一边迅速脱离队伍,朝龙墨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手贴在龙墨的额头上。
龙墨瞳孔猛地一缩,挥手打开了女孩的手。
“别碰我!”
那一瞬间,他还以为那是莫奇。
“哎?!”被如此对待的女孩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我在担心你耶。”
这么说着,她还是知趣地缩着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葱白她没有恶意。”
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是一个大叔,他半蹲下身,与龙墨保持平视的同时,中间还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是个相当懂得处事的男人。
“我叫长冢 恒三郎,在你提出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他说。
龙墨紧了紧眉头,双手一撑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大·叔,你这种大人的口气真让人不爽。”龙墨抱着手臂,像躲避瘟疫一样又往旁边挪了两步,“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名叫长冢的大叔并不在意龙墨不礼貌的行为,他把坐在地上的女孩一并扶起来,才用严肃的表情望向龙墨。
“你也是因为通过了‘The Quiz’智力竞赛的海选才来到这里的吗?”他问。
龙墨摇摇头,“不清楚你说的‘The Quiz’是什么……不过,我先前的确填了一张智力问卷,但是我填完以后随手就扔……”
莫奇。
龙墨马上止住了话头。
是莫奇。
一定是那个白痴把自己随手扔在桌子上的问卷寄出去了吧。
龙墨立即感到了不悦。
“我是通过了海选才来到这里的。”他改口说,虽然并不是很确定这件事,但是既然长冢这么问,那肯定存在什么理由,就让他来为自己解惑吧。
“果然……”长冢马上给出了反应,他摸了摸长出青茬的下巴,说“在你醒来之前我们交换了情报,发现大家都是参加了那个海选才被带到这里来的。”
“是呢是呢,呯!的一下失去意识,醒来之后就在这里了。”葱白附和到,还配合自己的话频频点头,随后又露出一副哭丧的表情,“啊——我的培养皿——还没放到冰箱里呢,要是被污染的话……哇啊——”
受不了,龙墨做出一定要离这个女人远点的决定。
“正如他们所说,而且我们也尝试了报警,但是信号完全不通。”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龙墨看向了不远处那个像是外国人的白发少女,但对方的嘴完全没有张开的样子。
“在这里呢,你真失礼!”
这一次,声音更清晰了,源头来自下方……龙墨低下头,一个深灰色头发的矮小女孩站在他身边,正仰着头,从眼镜后面不满地看着他。
“……小学生?”龙墨倒是有些惊讶了。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那人即刻抗议。
“是呀,米拉只是患有矮小症罢了!”龙墨下定决心要远离的白痴女人冲过来,一把将米拉抱起,“你看是不是超级可爱!”
无论如何,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被这样对待总不会舒服的吧!
龙墨忍不住按了按额角,这个女人……果然很像莫奇!不仅智商很低,情商也很低!
不打算做出任何回复的龙墨干脆转开视线,先前还躺在地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醒了,长冢马上去到他们身边收集可用的情报。
“这是犯法吧?绝对是犯法!”一醒来就嘟嘟囔囔的男人看起来像是推销员,他推了推眼镜,不满地双手环胸。
“你这样……深呼吸,把头先放平,感觉好些了吗?”正在对紫发的娃娃脸男孩进行紧急救助的白发男人也许是医学生——他也穿着白大褂。
还有默不作声、坐在角落里的黑皮小鬼,穿着奇异的外国大婶,以及一位带着鸭舌帽,四处乱逛的粉发女人。
总结来说,是一群奇怪的人,龙墨下此定论。
“看来……”问话完毕的长冢挠着头发慢悠悠地走过来,“除了都参加过海选,大家就没什么共同点了啊……”
与这句话的末尾和葱白“我跟Vector是邻居哦!”的呼声同时响起的,是来自白色墙壁的嗡嗡声。
“欢迎你们!挑战者们!”
向两边打开的墙壁中出现了黑色的屏幕,一个男人的影像跃然而出。
“本次‘The Quiz’智力竞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大家做好准备吧!”
————————
龙墨能感受到,自己的人生从此时此刻起,正脱离轨道,冲向未知的深渊。
“我们,从这里逃出去吧!”
“诶?”
——————
记忆的断层出现在送走黑沢世界的那天。
前来收债的人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黑沢世界总算暂时获得自由,少女穿着来时的校服,外面披着龙也的外套,站在龙也家门口,不停地鞠躬道谢。
“谢谢龙也哥这段时间的照顾啦!”
龙也锁上门,把钥匙好好的放进包里,又拿出钱包,把一些钱塞到少女手里。
”话是这么说,世界,你也该好好思考还钱的事了吧?”他略有些头疼地看着满脸无所谓的少女,“这些钱你先拿着,兼职呢,还有在做吗?”
啊啊,谁要去做什么兼职啊!世界心里嘀咕,嘴上却说:“有啦有啦,这个月工资一发,我马上就能还钱了!”
“那就好。”龙也点头,说,“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楼底。
“啊!久违了,太阳!”世界对着阳光,张开双臂,闭上眼,一脸幸福的表情。
“快走吧,你朋友不是已经在等了吗?”龙也好笑地看着周身开始向外冒小花的少女。
世界放下手转过身,变成倒退行走的姿态,面对龙也。
“龙也哥,你真的不去吗?”
在黑沢世界的观念里,家只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
“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当然要出去大玩一番啦!”
离开龙也家前,她这么说,很快就联系上了一圈朋友。
“不。”龙也再次婉拒了少女的邀请,“我要到学校图书馆里去借几本书。”
“啧。”少女不高兴地说,“龙也哥你真的好无趣啊。”
无趣吗?
或许吧。
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人。
走到路口时,世界的朋友已经到了。
“嘿哟!世界!”
造型在龙也看来十分夸张的青少年们,大喊着世界的名字,用嘴巴发出不明意义的声响烘托出热烈的气氛。
世界转瞬忘了身后无趣的男人,连蹦带跳地把自己塞进明显超员的车里。
“酒吧酒吧!Let’s Go!”
她欢呼着,笑容充满活力。
这就是龙也记忆中最后的画面。
——————
现在。
“呀~大家好啊!”
“我一点也不可爱的大家,你们好呀。”
此时此刻。
“欢迎你们参加第一届真人BTOOOM游戏!我是主策划人,橘 小妖!”
一切正开始脱轨,向“不正常”飞速滑行。
种村龙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他蜷坐在角落里,直升飞机“隆隆”作响的轰鸣和少女稚嫩的声音令他感到头痛。机舱内太过嘈杂,人与人之间的碰撞、体味的混合、逐渐爆发的情绪和少女口中的游戏,都让龙也想要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好想吐。
努力抑制想吐的冲动,龙也从人群的缝隙中,看着荧幕上自称主策划人的孩子,她用雀跃的声音介绍着游戏规则,就像在跟别人炫耀自己的宝物。
BTOOOM。
龙也知道这个游戏,甚至仔细了解过它,虽然并不喜欢玩,但规则还是清楚明白的。
这个游戏里,没有其他武器,只有炸弹。利用手上的炸弹与队友的协助,部署战略,将敌人尽数消灭即可获胜。
就是这样简单而有效的规则、充满暴力的色彩,吸引了许多人去参与,在火焰的洗礼中感受自己存在的真正价值。
——是现实废物才会喜欢玩的游戏,龙也这么认为。
然而,少女说,这是真人BTOOOM游戏。
龙也摸了摸扣在腰间的腰包,那这里面的……就是BIM吗?
实在没什么实感,仿佛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会发现这只是一个梦。可就算紧闭双眼,捂住耳朵不去听,当再次接收外界讯息时,也没有醒来。
少女的声音就像警铃,时时刻刻提醒着龙也。
——这的确是现实,逃避也没有用。
“混蛋!什么真人BTOOOM游戏!我要回家!放我下去!”
意料之中的,有人发出抗议的声音,但是很快,就被镇压下去。
“再不闭嘴的话,就把你扔出去哦——在这千米以上的高空~”
端着枪的人,体格健壮,行动有序,看起来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队伍。
是军队吗?
龙也默默地看着,直到少女打了个响指,风猛地涌进来,刮在脸上有些疼,龙也眯着眼睛,勉强能从舱门打开的那块看到下面蔚蓝的海洋和隐约可见的岛屿。
这可不像是开玩笑。
龙也环顾四周,除了因为这一切太过真实而感到不安、开始躁动的人以外,也有皱着眉陷入苦思的人,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玩笑,甚至有些头脑的人,也许已经开始部署自己的战略了呢,还有BTOOOM游戏的狂热者们,龙也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们对这场游戏的期待。
如果是游戏,自己能在这些人手里活下来吗?
不,不可能的吧。
龙也清楚地知道决不能抱侥幸心理,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游戏开始的瞬间,自己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猎物。
……会死的吧?
如果这的确是真人BTOOOM……那么,一定会死的吧?
用炸弹去杀人什么的……即便是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
为了活命而去战斗,是没有思考过的处境。
龙也对死亡并不恐惧。
自从父亲自杀后,他就有很长一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那时候,支撑他活下来的是怨恨和惠美。
因为父亲的死而精神失常的惠美,绝不能让她一个人。
这个念头支撑着龙也,他为了惠美活到现在,却反而遭到了惠美的怨恨。
“你要是跟你爸爸一样死掉就好了。”
也许这是个机会也说不定呢,龙也想,好像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求生意志在迅速消失,少女的声音和干扰因素也仿佛离他远去,放下对生命的执着后,龙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抱着膝盖,看着因为机舱打开而混乱的人群,仿佛他们的恐慌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游戏里,不再回到那个自己不被需要的现实世界,感觉也不错啊,稍微有点对不起世界,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某张脸孔忽然出现在眼前。
啊啊,是……是他。
如果死掉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见不到他的话,自己想做的那些事,也就一件也做不到了吧?
真奇怪,忽然,有点想要活下去了,龙也苦笑,想什么呢,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是你?”
混乱的思绪中,异常熟悉的声音让龙也讶异地抬起头,金发的便利店员——信乐浅彦就在眼前。
“怎么……”怎么会?!不是幻觉?!
来不及消化心底的震惊,信乐浅彦已经迅速地穿过了人群,来到龙也面前,他半蹲下来,整个人罩在龙也上方,表情激动不已。
“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啊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他开心地说,说完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表情立即变得慌乱起来,“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龙也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不知道。”苦恼地挠了挠自己半长的金发,便利店员显然对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不甚明了,“我刚刚下班,回家路上就……”
“除此之外,你还记得什么?”龙也问。
浅彦摇摇头,“没其他了。”
龙也眼神暗了下去,他万万没想到,信乐浅彦也会出现在这里,是命运的安排吗?命运之神似乎给了他一个绝妙的机会。
已经被抛弃的求生欲望,在这一刻,因为信乐浅彦这个男人,又再次回到了龙也心里,他想要做的那件事,似乎又有了可能性。
“我们,从这里逃出去吧!”
“诶?”
“虽然我不算是一个可靠地人,”浅彦一只手抓着龙也的手腕,另一只手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但是两个人的话,就有更大的机会从这里逃出去吧?”
“……恩。”
真是一点没变,从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年的时间,这个男人却半点也没变,总是充满了希望,对信任的人毫无保留。
“我们两个一起跳下去的话,就没问题了。”信乐浅彦握着龙也的手,眼神坚定。
“——那么各位!时间到了,让我们开始这场盛宴吧!”
随着少女的结语,端着枪的军人们开始行动,他们给每一个人套上降落伞,将他们扔出机舱。
龙也紧握着信乐浅彦的手,心里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们随着人流机械地向打开的舱门走去,在距离舱门仅有几步路的地方时,一名军人忽然走了过来。
“怎么了,你们两个……”他的眼神不怀好意,语气轻蔑,“这么快就找到同伴了,想要一起跳下去吗?”
信乐浅彦皱起眉,感觉有点不安。
“是又怎么样?”他没好气地呛声,军人随即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如你们所愿呢!”
下一秒。枪柄重重地打在信乐浅彦的手腕上,金发男人痛叫一声,握着龙也的手松动了,很快就被拽开。
“喂,把这小子扔下去!”
军人制住浅彦,把人强硬地拖到舱门边。
“放开我!混蛋!放开我!”信乐浅彦挣扎着,却如同蜉蝣撼树,没有半点作用,龙也也被其他军人拦在一边,根本无法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浅彦被推出机舱。
“……信乐!”
“活下去!”在身体浮空的前一秒,信乐浅彦用尽全力大喊道,“一定要活下去啊!”
直升机仍在耳边轰鸣。
BTOOOM游戏,即将开始。
字数:3180
种村龙也拉开自己的包,手伸到书本下面去摸钥匙,那把小小的金属物不知溜到了哪里,怎么也摸不到。
在哪里啊?
龙也几乎要把整个书包都翻过来了,他皱着眉,努力抑制将书都扔出去的冲动,手指探到夹缝里,碰到冰冰凉凉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拿出来,是自己的刀。
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
石田惠美手扶着门把,从里面推开,看到龙也正把什么东西放进包里。
“妈妈。”龙也喊了一声。
“你回来了啊。”惠美理了理头发,她难得地着装整齐,头发也好好梳了起来,脸上甚至化了点淡妆,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你要到哪里去吗?”龙也说,“你拿了我的钥匙?”
“是啊,我要去一趟便利店,家里的卫生纸没有了。”惠美说,“我需要钥匙啊,就从你包里拿了。”
“这种事,你打电话给我就好了,没必要自己去吧?”龙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他移动身体,挡在惠美身前,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你把钥匙拿走了,我怎么办?”
“那是因为你不让我出去啊!”惠美打掉龙也的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生气,“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关着你啊,妈妈。”龙也抬起被打开的手,拦在惠美身边,“医生说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出门。”
“什么状态,是想说我心理有问题吗?”惠美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是想说我有精神病吗!”
“你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
“你就是这个意思吧!你和那个医生,联合起来说我有病,把我关在家里!”
“都说没那回事了!”龙也大声吼起来,把惠美吓得怔住了,随后低下头,用手捂住了眼睛。
“明明不是我的错啊……”她哽咽着说。
龙也揽住她,将她抱进怀里,“别哭了,回去吧。”
惠美在他怀里摇头,“让我出去吧,让我出去好不好……”
“你明知道不行的,妈妈。”龙也说,他紧紧抱着惠美,把她拖进门。
“放开我,龙也!”惠美哭着说,“求你了!让我出去吧!”
泪水流过她的脸,把精心画出来的妆弄得不堪入目,龙也默不作声,无论惠美怎么挣扎,都不退步。
将惠美带回房间,安抚她睡下,龙也从她的手包里找到了自己的钥匙。
太大意了,龙也想,下次出门前得仔细检查才行。
他把书放回桌上,背着空掉一半的包出门,走过惠美卧室时,他听到惠美在叫他的名字,龙也应了一声,惠美低声说:
“你要是跟你爸爸一样死掉就好了。”
龙也站在走廊里,仔细把门锁上,这时从旁边楼道里传来叫骂声。
一个男人从楼梯下上来,叼着烟,满脸不善。他大步越过龙也,走到龙也家隔壁那间房,“砰砰砰”开始砸门。
“臭婊子!开门!”他大喊,“敢他妈欠钱不还!有本事别躲起来啊!”
龙也收好钥匙,想要赶快离开,却被他看到了,
男人把嘴里的烟拿了下来,“喂,小鬼,你知不知道这婊子去哪了?”
龙也摇摇头。
男人很不高兴地说:“你不是他邻居吗?”
“我刚搬过来,还没见过她,拜访的时候她也不在家。”
男人“啧”了一声,抬手继续砸门。
“别躲了,臭婊子!”
龙也走到楼底,还能听到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他拿出手机翻了翻,找到署名“世界”的号码拨了过去,很快就被接通了。
“喂?”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背景是嘈杂的音乐和笑闹。
“世界。”龙也说。
“怎么啦,龙也哥?”
少女似乎站了起来,她再往外走,想转移到安静的地方去,龙也听到有人大声喊“世界!快过来!该到你了!”,少女马上拉远手机回道“别吵!我在接电话!”。
“你在哪里?”龙也用脸和肩膀夹着手机,把家里的钥匙取下来,扔到邮箱里,钥匙撞在铁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在外面玩呢。”世界在响声里说,“酒吧之夜,龙也哥要一起来吗?”
“不了。”龙也拒绝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近期最好别回来,有人在找你。”
“靠。”世界骂了一句,“是来收债的吗?”
“好像是。”龙也走到车棚,推出自己的自行车,把车锁取下来,挂到车头上。
“都说了没钱,真是阴魂不散!”世界抱怨道,随后又好像双手合十般道谢。
”谢啦,龙也哥。”
”你如果没地方过夜,可以来我家里,我把钥匙放在老地方,记得遮住脸。”
龙也挂掉电话,最后看了一眼楼上,他的母亲也许还在哭,门外的男人骂声越来越大。
从家里到最近的便利店,骑车要五分钟。
龙也蹬着自行车,掠过一排排香樟,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前行。
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林立的楼宇,收起它身上温暖的光芒,被夜色吞食。路灯闪了两下,一盏盏亮过去,龙也跟着它们,转过一个弯道,出现在稍微热闹了一些的大街上。
夜晚出行的大多是世界那样的年轻人,穿着校服或是新潮的服装,一边聊着天,一边在街上转悠,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叽叽喳喳地围过去。
年轻人啊,真是充满活力。
这么想的话,自己就真的要变成捧着热茶的老头子了吧。
龙也在便利店门前停下车,走进店时,挂在店门上的小猴子立即发出了“欢迎光临”的声音,如果这个时候退出去,它会马上说“谢谢惠顾”,龙也曾经见过几个初中生,在门口进进出出地玩乐,到最后小猴子变得只会不停重复“谢谢惠顾,谢谢惠顾”。
当时如果不是染了黄发的店员出来阻止,也许他们会把那只迎宾玩具玩坏为止吧。
“你们这些臭小鬼,如果不要买东西,就赶紧走开!”
胸前挂着写有“信乐 浅彦”这个名字的铭牌的店员,一副要揍人的样子,吓得几个初中生一边发出嘘声,一边落荒而逃。
当时,龙也正拿着便当,准备结账,被突然冲出来的男人吓了一跳,站在柜台里的人接过他的便当,一边扫描一边道歉。
“不好意思,信乐这小子还是新人,性格有点急躁。”
“没关系。”龙也说,眼睛却一直看着还站在门口的人。
“您的三文鱼便当,盛惠400元。”
而现在,当初被批评性格急躁的人,如今已经顺利成为了收银员,站在柜台后面,熟练地将便当打包。
店里并没有其他人,信乐浅彦便多了空余的时间,于是笑着对顾客说:“您经常来买便当呢。”
龙也把便当塞进包里,他眼睛注视着浅彦的领口,似乎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我喜欢吃这里的便当,”他低声说。
“超好吃——对吧?”对方发出自豪的惊叹声,“这可是店主夫人亲手做的哦,本店独有!”
龙也却没有附和的意思,他有点紧张,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手指紧紧抓着书包的背带,飞快地说了一句“我还会再来的”,便扭头想离开,只是还没走出门,就被从外面冲进来的人撞倒在地。
“啊!抱歉抱歉!”来人是个高中生,似乎在赶时间,撞倒人也只是随便地道了两声谦,便跑向零食架。
“喂!混蛋!给我好好道歉啊!”
浅彦向着对方的背影不满地大吼,嘟囔着“臭小子”,走出柜台,来到龙也身边。
龙也的包被撞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幸好便当盖得很紧,没有撒出来。龙也把便当放回包里,浅彦也理好飞得到处都是的表格,整齐的一叠递到龙也眼前。
“我帮您一起整理吧。”他说。
“不用……”龙也有些慌乱地接过他手上的纸。
“那怎么行,您是客人啊。”浅彦满不在意地拿起倒扣的一本小说,在那下面,是一把白色的水果刀。
“哇。”浅彦吹了声口哨,捡起刀仔细看了看,锋利的刀刃反射着便利店冷冷的白光,看起来很危险,“你是女孩吗?上便利店也要带着刀防身。”他这回倒是没用敬语了。
龙也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刀,紧握在手里,脸也跟着沉了下去。
“小心点总没有什么错吧?”
意识到对方生气了,浅彦赶忙举高双手作“投降”状:“不好意思,开个玩笑。”
龙也把其他东西囫囵塞进包里,他站起身,低头看着浅彦,说:“请你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便利店,留下表情茫然的浅彦,和迎宾玩具慢了半拍的“谢谢惠顾”。
回到家时,惠美已经恢复了原样,她点着灯,煮了一锅味增汤,听到门锁的声响,就从厨房里出来,像所有母亲那样,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说“你回来啦”。
龙也在门口站了两秒,才回答道:“恩,我回来了。”
“快来吃饭吧。”惠美把汤端到桌子上,温柔地看着龙也。
“今天怎么想起来做菜?”龙也把包放在玄关,坐到桌边,便当被他拿了出来,“我还买了便当。”
“一起吃吧。”惠美说,“我很久没给你做饭了,快尝尝好不好吃。”
龙也端着碗,喝了一口,汤的味道很清淡,却意外的好喝,是以前他最喜欢的那种。
熟悉的美味和温度一起滑进喉咙,龙也首次露出了笑容。
“很好喝。”他满足地笑着,“谢谢你,妈妈。”
序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3741/
· 无面人 ·
御山根所在的越山县往东,有一个名叫华里的地方,每到夏季,便会有大批游客前往那里游玩,是著名的景区,其中以般别山最负盛名。
般别山的名声,不在于景色优美,而在于从江户时期开始流传的各类奇闻。
江户时期,华里还不是一个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山村,坐落于般别山下,大约比现在御山根只大上一些,在那时却是浪人们的落脚处,许多浪人到此,或是暂居,或是久住,打一些零工,或是开办学堂,传授技能,像前原小次郎这样单纯路过的反而并不多见。
“我要翻过前面那座山,到另一边去与朋友相见。”
前原小次郎到达华里时,已经是正午。他在甘味屋买了些食物,一边吃,一边与身边的陌生人交谈,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目的地,随口就说了出来。
“般别山?”对方是位比前原年长的老者,头发已经斑白,闻言,摇了摇头“我劝你走另一条路,绕过般别山吧。”
“为什么呢?”前原问他,又说,“要从山里走,明日正午便可翻过山,如果绕了远路,大概还要两天时间才能到山的另一面,没有一定要绕路的理由,我不想浪费时间。”
“你没听过那些传闻吗?”老者放下手中竹签,表情变得严肃,“般别山不同于他处,山中精怪出没,进山之人很少有能再出来的,这不就是绕路的原由么?”
前原笑了起来:“听过不少,不过我并不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传闻不过是人们编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你这样认为的话,那我也不会再劝阻。”老者说,“但你还是休息一晚再走吧,我可以将一间空房借于你,明日一早启程,可以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就不必在山中过夜了,总是安全一些。”
原来如此,前原了然,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习俗”,村里人向路过者提供住宿,总会说些光明正大的漂亮话,等到进了屋子,便开始谈价钱,那个时候再想离开,就是为时已晚。
“多谢你的好意。”前原没有多做思考,干脆地拒绝,“我已同朋友约好明日中午山脚相见,总不好让他多等。”
“既然如此。”老者点点头,不再勉强,“我只能给你最后的忠告,在山里,若是遇到其他人,切记,不要理会,也不要接近。
“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那不一定是人。”
正午过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
般别山却十分凉爽。铺天盖地的树冠将整座山笼罩得严严实实,光线变得差劲许多,山间空气湿润而阴凉,倒真像是精怪喜欢生活的环境。
前原小次郎在山中行走,竟丝毫不感觉疲惫,一走几个时辰,直到夕阳沉沉挂上树梢,他才惊觉夜晚即将来临,因而放缓了速度。
他听到潺潺水声,便向着声源前行,想在水边度过夜晚。走了约莫百丈,低矮的灌木丛生,前原拨开眼前的树丛,蜿蜒的小溪出现在眼前。
前原打量四周,向左边看去,一位白衣人正蹲在溪边洗手,听到树丛的响动,他转过头来,前原看到他的容貌,不由吃了一惊。
那是怎样的容貌呢?
前原想到了芙蕖。
前原所侍奉的唯一一位大名,曾在家中养了许多芙蕖,每到夏季便争相盛放。白色的花瓣漂浮在水中,像半透明的雪,幽幽的冷香阵阵,令人不愿意离开。
“好像这样看着它们,就能够度过一生。”
后来,那位大名没落,被人杀死在芙蕖池中,城池也在烈火中毁于一旦。前原逃了出来,便再没见过芙蕖盛放的模样。
此时,眼前的少年容貌秀美,体态端庄,立于水边,真像一朵盛开的芙蕖。
“你是谁?”少年问,他将湿淋淋的双手藏进袖子里,看上去有些羞怯。
“只是一位浪人,正要到山的另一边去。”前原不知为何,忽然拘谨起来,变得无法随意说出自己的姓名,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些关于自己的事,转而问,“你又是谁?”
“我也只是一位普通的山野村夫,正巧,我的家便在山下村中,可天色已晚,实在不便下山,正要在这溪边度夜。”
“不如我们搭伴过夜,也更安全些。”
少年点头应了,前原能感受到他是高兴的,但他面容却很僵硬,丰满的嘴唇紧紧闭合成一条直线,眼珠也一动不动。
前原曾听说过有人会生这样的怪病,一身都无法通过表情传达喜怒哀乐,心底不由得对少年怜惜起来。
他们在河岸边整理出一块地,铺上外衣,前原将自己的行囊让给少年做枕头,对方推拒一番,被前原硬塞进怀里。
“我在外度夜不是什么稀罕事,早已经习惯了。”前原说。
少年紧抱行囊,注视着前原:“感谢您,如果你不介意,下了山,可以到我家中稍作歇息。”
前原借此与少年攀谈,少年说话的口音十分奇怪,并不像本地人,也不想某一个地方特有的,前原仔细分辨,其中大约混杂了五种不同地域的口音。少年解释说,他的母亲早逝,父亲又是哑巴,他只好跟着别人学习说话,当时适逢战乱,村里的人大都来自五湖四海,本地人反而变成了少数,因此,他的口音才会变得十分混杂。
“这样听起来,会非常奇怪吗?”少年问。
“怎么会呢。”前原答道。
不如说恰恰相反,这样分辨不出源头的口音,令少年说话的语调十分柔软,非常适合少年温和的长相。
二人谈至月上林梢,溪边少了树冠的遮盖,月光得以倾洒下来,笼罩着少年芙蕖般的面容,似是散发着柔光,前原看着看着,竟觉得困顿起来。
他鼻尖略过一丝冷香,像是过去在大名家中闻过的、有助于安眠的线香所散发的味道,从少年身边而来,逐渐将他围绕,少年软和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前原在这缥缈的声音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便是清晨,少年唤醒前原,山中不知何时起了雾,少年隐没在雾中,前原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前原收拾衣物,站起来,环顾四周,已经无法分辨方向了。
“这雾太大,我无法分辨方向,我们等到雾散了,再走吧。”前原说。
“没关系,”少年的声音从后方的雾中传来,牵着他的手稍稍收紧了些,“我知道下山的路,你牵着我走,我为你指路。”
前原抽出了刀,握在右手,左手牢牢抓住少年细受的手腕,走在前面开路。
因为看不到,少年指示他向左或是向右。前原全然信任少年,随着他的指示行走,浓雾中时不时会弹出树木的枝桠,打到前原脸上,前原将它们一一砍断,开辟出一条顺畅的路。
两人在雾中行走,不免有些压抑,就此聊起了般别山的奇闻怪谈。
少年少少知道一些,竟不如前原了解的多,前原便给他讲了起来,讲叫声如同婴儿啼哭的婴鬼,讲长着翅膀的怪蛇,讲白白一团却有人脸的地衣,还有长得像人却不是人的精怪。
“你可听说过无面人?”前原问。
此时雾已经散去,只留下一点氤氲在林间,前原却仍旧牵着少年的手,在前面开路。
少年跟在他身后,乖巧地说:“没有。”
前原说:“这可算是般别山最有名也可能最真实的传闻啦。”
少年问:“怎么说呢?”
前原讲了起来:“说般别山上有个奇怪的村落,里面住着的人各个都有着人的体型特征,却没有五官,脸上一片平滑,十分渗人,这个村落的人因而嫉妒起有面容的他人,如果在山中遇上,会将人骗到村落中,然后将他们杀死,是非常可怕的精怪。”
“那为什么又说它是最真实的传闻呢?”
“因为这般别山下的村落里,有人曾见过这样没有面貌的人。”
“长的什么样?”
“我没有见过,所以并不知晓。”
前原劈开树枝,少年却停下了脚步,将前原拉得一顿。
“那你看看,”少年说“是不是长得像我这样呢?”
“名叫前原的浪人闻声回头,再次看到少年的面容,那润白的脸,平整得犹如花瓣一般,温和的眉眼与小巧的唇瓣都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浪人大骇,当即扔下少年的手,惊叫着,转头冲进了树林里。”
上水流止住话,他拿起茶杯,里面的茶散尽热气,被他倾倒在院里,我听得正入迷,却见他仿佛已经没了下文。
“之后呢?”我忙问。
“之后……”上水流满上新茶,慢饮一口,反问我,“你觉得会是如何的结局呢?”
“……唔,从这故事中看,少年便是无面人吧?我猜,那位叫前原的浪人,也许闯入了无面人的村庄,从此杳无音讯,也许跑下了山,将遭遇告知好友,就此流传下来。”
我稍作思考,便答了出来。
“说的对,也不对。”上水流摇摇头,“这故事中的无面人,的确是少年,但前原所说的传闻中,无面人却不是少年。”
我感到惊讶,“那是谁呢?”
“是前原自己。”上水流说,“故事的结局,前原跑下山,在山脚见到了自己的好友,他大叫着向好友跑去,却不知在好友眼中,自己是一个无面的怪物,他冲到好友近前,却被好友提刀刺杀,也许他至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倒是他的好友,直到他死后,才从衣物上辨别出他是前原,因而悔恨不已。”
“怎么会是这样?”我实在想不明白,“前原的脸又到哪里去了呢?”
“当然是被偷去了。”上水流笑了笑,将最后一个糯米团放入口中,“无面人其实是一种十分弱小的精怪,他们羡慕有脸面的人,就在山中等待,若有人在山中度夜,便趁机将人脸偷去,他们的声音和体香都有助人安眠的功效,过路人在睡梦中失去了自己的脸,还恍然为觉,直到下山后,被人当做怪物杀害,抑或是在山中便被猎户射杀,因此才有了无面人的传闻。”
“竟是这样。”我喃喃自语,“真是个奇妙的故事。”
“无面人因无面而生活在山中,靠偷取过路人的脸让自己拥有身份,一旦身份失效,便不得不再回到山中,放弃拥有的一切,是一种可悲的生物,可过路人失去了自己的脸面,便失去一切,甚至连生命也无法保留。”上水流说,“倒不知道哪一个比较可怜了 。”
第一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73744/
· 序幕 ·
我在夏末辞掉工作,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宿川市。
要问原因,我自己也不甚明了。
老实说,我在宿川的生活称得上是无忧无虑。稳定的工作,父母定期前来拜访,好友也时常邀我共餐。可某一天,我望着被落日笼罩的宿川,忽然之间感到了厌烦。我没有通知任何人,向上司递交了辞职信,他很惊讶,连声问我“为什么呢?”,我答不出个所以然,几乎是狼狈地在他惋惜的目光下逃离。
我取出自己多年积攒下的存款,开始在周边的县市进行自助游,我去了四处都是鹿的鹿儿岛,被那里的鹿追着咬坏了衣服;也去了以温泉闻名的箱山,在氤氲的水汽中享受清酒的滋味,最后,在距离宿川约有三个县的御山根村,我停下了脚步。
我未曾婚配,因此没有妻儿,父母也远在福冈县的乡下,年纪还未到需要我供养的地步。我于是放心地用余钱买下御山根的一户房屋。
在这样乡下的地方,住户大多拥有一套两层楼的独栋房屋,比宿川市的公寓更让人舒服。虽然户型对我一个人来说太过空旷,但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这个优点深深吸引了我,我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在此定居。
御山根非常小,小到物品种类齐全的超市只有秋之介一家。我花了三天,就摸清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商户,甚至已经可以同邻居熟捻地打招呼。
便是在此时,我误入书屋,认识了上水流 司。
书屋没有名字,也不是正统的书屋,而是一处民居。
我在外出时,被从后院中伸出的樱花树枝桠所吸引,明明不是三月,樱花却在枝头盛放,我感到好奇,忍不住走了进去。上水流司就坐在门廊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抬头看向我。
多年后,我仍然记得他的面容,他当时平淡的表情。
上水流司是一个怪人。他的长相堪称英俊,却续了头脱离时代的长发,一直长到腰间,端坐时便铺散在地面上,未免添了些女气,举手投足又温文尔雅,气质脱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实在过于柔软。可他的性格却是强硬的,尤其对待书籍,更是毫不让步。
“书是有生命的物体。”他时常说,“无法用心对待书的人,我绝不允许他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一本书。”
正因为他超于常人的固执,即使极少进货,书屋里的藏书数量仍然可观。上水流将自己三层的住所改建成书屋,自己仅在第三层居住,一二层铺上软木地板,整齐摆放着红木书架,和一些供人阅览时使用的茶几座垫。他甚至开辟出一方茶室,在这里用茶点招待求书的客人,并对他们进行严格的品评。
“一个人爱不爱书,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上水流说。
我后来成为他的助手,替他整理、修订书籍时,也招待过客人,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那样,从别人的眼睛里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他。
他将手边的糯米丸子递于我,答道:“人好比书,只是更晦涩难懂,也许你只是没有兴趣去研读。”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替他满上新茶。
饮茶夜谈是从半月前开始的。那时,我刚刚结束长达一个月的假期,期间,上水流关闭了书屋,外出寻找新的书籍。上水流的书屋并不像其他书店那样有稳定的货源,只需每月提一次便好。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上水流出游到各地,一本一本带回来的。
每年,上水流都会出行一个月左右,有时长达三个月。他会背上自己制成的书箱,约七十厘米高、四十厘米宽的梨花木箱子,仔细分了三层,刷上防雨水的油,落了古朴的锁。我每次背在肩上走出一段路,便会开始感到疲累,上水流却能在每次出行结束时,背回来满满一箱书本古籍,仍不感觉辛苦。我这才相信他是真正喜欢着书籍的,才能十年如一日,坚持如此。
上水流在我来到书屋工作后的首次出行,结束于傍晚。
他在外出前将钥匙交给了我。
“我不在的时候,要麻烦林谷先生您帮忙照看了。”他这样说。
我因此不得不每三天来一次,以免发生意外。当晚,我检查好书屋的情况,正要锁上大门回家,上水流出现在坡路尽头,他朝我挥挥手,示意我等候,转眼就来到我的眼前。
“辛苦你了,留下来喝杯茶再走吧。”
这是他第一次邀请我,我有些受宠若惊。他是个看上去颇为冷淡严肃的人,我总不敢同他搭话,但内心还是希望能与他熟悉亲密起来,毕竟他是我在御山根相处时间最长的人。
我连忙点头答应,并帮忙准备了茶具糕点,上水流泡茶的手法很熟练,他将茶几弄到了门廊上,拿来两个座垫,一边赏月饮茶,一边畅谈出行收获,我应和着,偶尔说说自己的看法。那一晚,我们竟聊到深夜,以至于我不得不留宿在他家里。
此后,上水流便时常邀请我饮茶夜谈,直至今日。
我结束了关于阅读人心的话题,两人一时间陷入了罕见的沉默,我不禁有些尴尬,拼命思考该如何开口,然而半个月的畅谈,已经挖空了我的谈资,能聊的话题似乎也都进行过不止一次,我实在不想再次提起,只能苦苦冥思。
“你似乎对鬼怪灵异之事颇有兴趣。”最后是上水流打破了这份沉默,“我留意你时常翻阅的书籍,大部分属于此类。”
“是这样没错。”我应声。
上水流放下茶杯,转首对我微笑。
“既然如此,我倒有些故事,不知你听没听过。”
我顿时来了兴趣,赶忙问:“哪里得知,也是从书里吗?可书里写的,我大部分都研读过呢。”
上水流摇摇头,说:“我每年都会出行寻找书籍,这你是知道的,可我坚持出行,还有另一个原因。”
“便是传闻怪谈。”
上水流说,藏着有趣书籍的地方,往往有许多坊间故事,或真或假,无人追究,只求听来有趣,其中不乏鬼怪之说,灵异之事,他一一听了,并记下,至今积累了不少。
“这倒好。”我笑道,”给我说上几个吧。”
上水流摆摆手。
“此类坊间传闻的精髓在于故事后的思考,一口气说几个,反而没了意义。”
“那就只说一个吧。”我说
“好。”上水流用手指敲了敲茶几,发出清脆的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