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复健。
没什么质量的过渡章,找找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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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娅·威尔森本应该更快乐。
至少她的长兄艾文·威尔森一直固执的这么认为,并且将所有罪状包揽在了自己身上。
“但我要告诉你,那只是一个意外,意外!所有人都知道!”
拉文克劳的威尔森将枫糖羽毛笔咬得嘎吱作响,不耐烦的敲了敲墨水瓶,让瓶中的墨水变成了鲜红色,并且咕嘟咕嘟冒起了气泡。
“如果你再这样说,我就把你和那位麦克唐纳小姐出去约会的事写在信里寄回家。”
她下达了最后通牒,拒绝再同长兄探讨关于自己幼年时的那次魔力暴动。那的确是一次叫人痛苦的事故,发生在许多年前,致使自己直到今日也无法很好的控制自身的魔力——但那并非任何人的过错,更加无需长兄像这样苛责自己。
至于那位麦克唐纳小姐。实际上已经偷偷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写进了家书中的威尔森小姐偷偷在心中补充。妈妈总催她多写一点这一类的事情,对于不解风情的长子突如其来的恋情兴致浓浓。安西亚甚至敢于同任何人打赌,今年的参观日拉文克劳毕业的母亲绝不会再因沉迷她的那些实验而借故缺席,绝不会!
似乎是回应她激动的心情,墨水瓶的盖子“噗”的一声跳了起来。艾文随手挥了一下魔杖,将像岩浆一样开始向外喷射的红色墨水一滴不剩的压回瓶中。
他看了一眼被安西娅晾干后折叠起来的信纸,自己饲养的灰扑扑的长耳鸮绒球站在一边,懒洋洋的伸出一只脚爪等待女孩将信绑在上头。
小威尔森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事实上,在他极少的几次触及‘过去的那个意外’时,得到的回应大致如此。从未有人因那件事而责怪过他,就连因此而险些未能收到霍格沃兹的录取通知的安西亚也不曾。
可小威尔森自己无法将之轻轻揭过。无法让自己像是个被比利威格虫刺中的蠢蛋那样飘飘欲仙,将那些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忘记。
但是——不论如何——感谢梅林——安西娅的状况一直在好转,他总有一天会找到令她能够像一个普通巫师那样自如的控制魔力的方法,而不必叫她再像现在这样一个月内炸花三个坩埚。
金发的斯莱特林看着妹妹在封泥上印上家徽,然后绒球扑腾着翅膀从比餐桌略高一点的上方飞过。小姑娘坐在拉文克劳长桌的角落里,站在她身旁、身穿墨绿色内衬长袍的自己引来了些许好奇的视线,这似乎令她感到极不自在,以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
艾文想起不久前那位小姐同他说的话。她说得的确不错,安西娅的确是个敏感的女孩,她需要更多的和人接触——
小威尔森垂着眼做出了决定。他们一直以来尽量保护着女孩不受外界的伤害,却从未想过这样的隔绝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或者安西娅并没有他们所以为的那样脆弱,她只是从没有机会——被拦在她身前的家人剥夺了上前一步的勇气——她从没有太多机会去面对整个世界。
但是逃避的日子该结束了。艾文心想。这个圣诞节或许就是一个好机会,不管是对于他来说,还是对于安西娅,关于这件事,他很有必要同父亲及母亲详细商谈,或许举办一场舞会,邀请一些安西亚认识的小巫师们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没错,圣诞节舞会。很不错。
他想他已经有了想要邀请的人。
*
事实上,在艾文·威尔森暗自计划将要有所行动的圣诞节到来之前,科林·麦克唐纳已灵敏的自种种行迹中嗅到了几许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以挑剔的视线观察着整件事,发觉自前次“霍格莫德事件”同小威尔森对峙以来,对方似乎产生了某种古怪的误解,在他的面前俨然毫无遮掩——这位可敬的同级现在不仅当着他科林的面同他科林的妹妹温声细语,还当着他的面给他妹妹搬椅倒茶连魔杖都没用亲自动的手,甚至当着他的面邀请他妹妹参加舞会!
天知道和这人同学六年,科林可头一次知道这人竟然还会温!声!细!语!如果艾文·威尔森不是一个会视小姐们的心意于无物冷酷无情的混球,那么这六年来一头撞死在这铜墙铁壁上的小姐们真应该联起手来一人给这家伙一个Portaberto(门户洞开)!
麦克唐纳少爷心中磨刀霍霍,一双眼在友人身上来回扫视,同时暗自夸自己:
竟能忍住没直接一个恶咒甩在这人的鼻梁上,看来自己近几年的确涵养渐长,比从前理智许多,算是面前这家伙走运……
“您瞧,威尔森小姐今年是三年级了吧?等到明年,可能就会突然有某位绅士出现在她身边,嘘寒问暖,殷勤备至,好像那不是您的妹妹,这些事您自己就不会替她做一样——而且威尔森小姐还总是冲着他笑!”他试图向小威尔森解释自己的心情,“您想一想,难道您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艾文·威尔森皱起了眉,似乎想象出了科林所描绘的内容,本就不友好的面影更加冷峻了。
他正坐在寝室的桌台前,在一盏发着绿光的吊灯下小心的处理一些悬浮在液态金属中的古代魔纹,不间断的用魔杖吐出冰霜,使那些液体金属逐渐凝固。科林隐约认出那是一种古老的魔纹和炼金术的结合产物,按魔纹的排列来看,似乎是某种少见的防御式。
“如果真的会发生你说的那样的灾难,科林。”
艾文转过头看向室友,说出的话听起来像是个玩笑:“那我会趁今年好好再练一练各种可能用得上的恶咒,免得到时用起来不顺手。”
听到这番话的麦克唐纳少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魔杖。不知是该再次惊奇这老伙计竟然还没有朝眼前的这个家伙发射过任何一个恶咒,还是该为室友的毫无自觉而鼓掌。
艾文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魔杖,令一边粉盒中的一小管粉末融进空中那些即将凝固的金属,然后将之拉成细长的银色链状,满意的看到银链泛起星星点点的闪光。这是他目前为止做得最成功的一次,之前的失败品已在垃圾篓里堆成了小山。
九又二分之一英寸的黑檀木魔杖仍在持续喷出一股股雪花,艾文将之在寝室的窗台上敲了敲,将窗外的黑湖湖水冻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装饰品。
——圣诞节已近在眼前。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1370/】人家都在第三章了,我還在春天【沉痛】
第一份稿子寄出去後,來幸便有了每晚返工時、向村上太太詢問今天是否有回信寄來的習慣。還沒等到處女作的回音,第二篇小說又發出去了。
可無論發出去多少封郵件,洋宅的郵箱裡卻沒有一封從雜誌社寄來的信。
可能是寄去雜誌社的稿子太多了吧。來幸自我安慰道。但第二篇作品也沒能等來回函。他只好裝作不大在意的樣子,在回家路上的書店站讀完自己所喜歡的文學雜誌的新刊——之前打工賺來的閒錢搭上從老家帶來的“零花錢”全拿來付了煙斗的首付,現在再相中什麼書也不能買回去了。
每天來到工廠附近的書店竊讀在早前就已經成為松平來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只是讀書的時間太長的時候,他就只好悄悄避開書店老闆的視線離開。
在所有那些書籍或是報刊中,來幸最為中意的是名叫《雜談》的文學雜誌。
明治三十八年,此時東京的文壇可謂百花爭鳴。《雜談》便是無數雜誌中出挑的一家,這家雜誌社從來不將題材限制在一處,但凡是有趣的故事,都有能被刊登的機會。來幸投稿的對象,也是以這雜誌社為目標而努力著。
好不容易躲開書店老闆,來幸又想起來文具快用完了。或許是因為撰寫、修改稿件所需的文具遠比想象的要多,厚厚一沓很快就見了底。他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勸說自己月末時再買。這時,門外響起了傍晚時那班火車來時的鐵道警鈴,提醒他該早點回去了。他有些戀戀不捨地看了眼書店那放著西洋墨水和稿紙的貨架,小跑著踏出去。
火車剛好從他眼前經過,伴隨著叮噹叮噹的警鈴,嗚嗚叫著的車頭駛向遠方。日光早已變成淺橙色,迎面而來的風卻帶著傍晚的清爽,夕陽的色彩在天幕邊塗抹開了。賣報紙的小販吆喝著,希望能在天黑前賣出最後一份日刊。
松平來幸抓著自己的帽子,沿著小道跑向自己所熟悉的建築。門口站著正在清點郵件的村上太太,對方見到來幸,連忙叫他過去。
“松平先生,有您的信。”村上太太向他說道。
“謝謝!”來幸接過對方從半空中遞過來的信封,顧不得禮儀迫不及待地跑上了樓梯。他深吸口氣,推開自己那狹小閣樓的門。
“我回來了!”
“哦,歡迎回來。”煙斗先生坐在桌前,正翻閱著前幾期的雜誌,看到來幸來了,便打聲招呼,“要吃晚飯了嗎?”
“嗯,再過一會兒,等村上太太家用完了廚房我就可以去了。”來幸說著顧不得脫下衣帽便趴在床上,興致昂昂地撕開信封。
“致 松平來幸 先生”
來幸的手興奮得顫抖,他咽了口唾沫,眼睛游移向信件的下一行。
“本編輯部有幸收到您的投稿。儘管這些投稿非常出色,編輯部在再三考慮後,認為您的投稿並不是很適合我們的雜誌。最終我們決定不取用您的投稿。
冒昧來信,還請見諒。感謝您的投稿,并期盼您下次的作品。
願您身體安康。
雜談編輯部”
還沒看到最後一行,來幸便洩了氣,他把那封信折好,放回信封裡,壓在枕頭底下。
“煙斗先生……!”他有些想向自己的室友抱怨,但出了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對方似乎正在書桌前忙著什麼,聽到自己的聲音才抬起頭來應了一聲。
“嗯?”
“我的稿子被編輯部拒絕啦!”來幸說著脫下來自己的外套和帽子,“因為……題材不合適……唔,我估計也是寫得不大好吧。對啦,我們去看櫻花吧,櫻花。”他想起來今天早上上工時經過河岸看到的景象,突然覺得去散散心也不錯。
“我倒是喜歡你的稿子。”煙斗先生說道,“那我們走吧。”
“什麼?你看了!”來幸驚訝道,“現在嗎?馬上就要天黑啦!”
“故事很不錯,穿上外套,咱們走吧。”
“可我才剛脫下來……”
“不穿會感冒的。”煙斗先生將手伸進他的衣兜。
“不會感冒啦……!”來幸雖然這麼說著,卻還是聽著對方的話穿上了外套。煙斗先生推開門,兩人下了樓梯。剛剛迎接過來幸的村上太太看見他們又從房間裡走出來,不由得驚訝。
“又要出門嗎?”
“是的!去河邊散步!”來幸說道,煙斗先生跟著他上了街道。
春季的傍晚,天氣很是涼爽。街道兩旁的建築都已經點起了令人心生暖意的燈光。河畔在不遠的地方,即便是走在街道上,也能感覺到溫吞河水帶來的濕氣。
來幸又想起自己還沒有為煙斗先生取名字,他試著挑起來話題:“煙斗先生,你喜歡什麼樣的名字啊?西式的?和式的?”
“隨便啊,名字那種東西我不需要。”煙斗先生滿不在乎地回絕了這個提議。
“名字是很重要的!不同的名字就有不同的祈願,這不是很浪漫的事嗎?”來幸想反駁對方,因此走得近了些,好在有點暗的地方看清對方的眼睛,“能有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就太好了。像是我的名字……我就很喜歡。”
幾步之外,河邊的櫻花開得正旺。原本呈粉色的樹冠現在被河邊的路燈和夜色染成叫不出名字的漂亮顏色,來幸甚至有些說不出那究竟是暖橙色還是淡紫色,但無論是哪種,這幅景色都相當漂亮。
來幸盡力維持自己的步伐,好讓自己能和煙斗先生走在同一條直線上:“你也要有自己喜歡的名字嘛!煙斗先生!像我的名字,來幸,就是幸福會到來的意思。你也要有包含了祈願的名字嘛。”
“不知道啊,你來吧。”煙斗先生隨口說道,他們在下一個路口轉彎。這態度叫來幸有些洩氣。
“那我要瞎取名啦!”
“隨便你。”煙斗先生又加快腳步,來幸幾乎用跑的跟在他身後。再往前走就太遠了,於是他們決定換條路回去。在傍晚出來散步的人不少,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兩人的對話。
=主线·黄龙岛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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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流水账注意!!!
……反正我写完了,可以愉快的去期待已久的下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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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齐兴言远远看到了雷慈。雷慈刚上船,一身紫色滚金边长袍,头发整整齐齐束起,身段挺拔,昂首阔步,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最近这些年霹雳堂对江湖事不管不问,闷声不吭,一心赚钱的势头更明显了,无论对官家还是对江湖大派,身段都放得极低,让那些个想找麻烦的人都像黄鼠狼看到乌龟似的,只能绕着团团转却始终下不了嘴。
雷慈打扮得一件不落,简直像是来参加宴会的,看上去一点出力的心思都没有,估计也是受了王府之约答应为黄龙岛出力,才勉强露面表个态,不然以他们一贯的作风,定会对这些风口浪尖子上吃力不讨好的事能避则避,哪还会往前冲呢。
然而即使是露面,也要做得隆重严肃,一丝不苟,倒还真是霹雳堂的做派。
岳父宋秀成管着江浙一带商品进出和签章,和霹雳堂也打了很多交道。虽然霹雳堂事事做得合理得当,但却占着个官商的名头比私商少了那么几分讨好,态度不冷不热,始终让人不怎么舒坦。
雷慈这次只身前来,身后没有跟着家丁仆人,倒是和平时十几双眼睛盯着的交际场不同,是个私下里随便想做点什么都无妨的好机会,想到这里,齐兴言忽然觉得这次旅程会颇“有意思”。他轻轻提了提嘴角。
霹雳堂在江南根基雄厚,免不了碰到熟面孔,雷慈上船之后被两三拨人打过招呼。虽然他对这些浮文虚礼颇有不耐,表面上还得做足态度,表现出大家风范来。只得耐下性子,一一招呼过去。
这边齐兴言等得有些不耐烦,眼看着雷慈半晌也没挪出七八步,现在干脆站定了跟人聊了起来,他撇了撇嘴,只好自己迎了上去。
“雷公子,巧的很哪。”雷慈抬头看他,先是想了一瞬,立刻回礼道:“原来是齐都尉,不知宋监司……”
“哎,我是以江湖散人身份凑这个热闹,可跟我岳父没关系。”他大笑了几声,又附身道:“回去可别跟我岳父通这个气儿,咱们就当是偶然同路,我看你也没带霹雳堂的人过来,你也别叫我齐都尉,朋友之间不要拘礼。”
说罢拍了拍雷慈的肩膀,顺势看了雷慈身边的人一眼。那人之前正在同雷慈说话,看他来了便站在一旁,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旁人若是看了他跟雷慈这幅熟稔的样子,这时也该有个眼色自动退让,可此人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颇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对上齐兴言目光时还冲他笑了笑。
齐兴言纳闷了一下,只好开口:“这位是……?”
“是我的…一个朋友。”雷慈说完便不再言语,好像并不打算介绍二人认识。
齐兴言又是一愣,笑道:“我听说霹雳堂的雷大公子颇不好结交,能被雷公子当做朋友,可不容易。”
“哪里。”
齐兴言心说这雷慈私下里可真难讲话,可今天他就是来敲这块顽石的,总不能无功而返,便又提议道:“我仰慕雷公子已久,却一直擦肩而过,没机会好好攀谈,今天既然有缘坐同一艘船,不如进去喝壶好茶,好好聊聊?放心,不谈公事,不谈公事。”
说着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雷慈身后站着的年轻人见状收起扇子,对齐兴言笑道:“那我能不能也去坐坐?”
“当然能当然能,雷公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
雷慈看了对方一眼,道:“去我那里罢。”
霹雳堂是应王府邀约而来的贵客,雷慈的房间自然是船内最好的上房,床铺桌椅齐全,招待一两个客人也不显得挤。雷慈进屋看了茶,齐兴言上下打量了一番跟着进来的青年,对方一袭淡绿色长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随意找了个窗边的椅子坐下,就笑盈盈地喝起茶来,还真的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这位公子,贵姓?”
“我姓连。”
“噢噢,连公子,幸会幸会,在下姓齐,齐兴言。”他寻思这人看上去弯眉笑目的,怎么跟雷慈一样是个惜字如金的主,打扮也一点也不像是江湖人士,多半是哪个世家的公子,这样一想,跟霹雳堂的长公子是朋友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若有这么个人,怎么会从未耳闻,江南几个说得上名号的大家里,也没姓连的。
只是对方说完那句就一副“你们聊,别管我”的样子往远处挪了挪,他也不好再追问,只好将话题转回了雷慈身上。
“雷公子,今天我可算见识了你这个大忙人有多忙啊,想跟你说句话都让我好等。”
*
李永贵看了一眼小窗透进来的月光,天已经黑了,但月色不错,估计外面也挺亮堂。那一小块灰白的月光刚好照在他铺上,像一个小月亮。
他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来。
月光像月亮,月光是月亮生出的。那他床上这块儿白斑,其实就是月亮本身啊。
他轻轻下床,跨过旁边熟睡的人走了出去。
李永贵所在的船舱是江湖散人的客舱,可就没那些贵客的客房住着舒畅了。不但床板是大箱子拼的,还二三十人一大间。此刻大部分人睡了,呼噜声此起彼伏,比八月的蝉还闹人。
他来到甲板上,果然外面十分亮堂,清白的月光把粼粼海面照得清晰无比,估计现在掏出本书来,都能清清楚楚看到上面的字儿。他朝船尾走去,此刻甲板上一丁点人声都听不到,却满耳充斥着远远近近的波涛闷响。这波涛和江河湖泊的浪花完全不同,像是一张广阔的大网,把整条船轻松地罩在里面。
他走了没两步,却见前面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袍子,在月光下泛起星星点点的萤光,和船舷外一望无际的粼粼海水倒有几分相像。李永贵一愣。就在前一刻,他还觉得甲板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此时那人却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出现在他面前。那绿袍的年轻人显然已经站了很久,甚至可能在他出来之前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他完全没有发现。
一个大活人,还穿着仿佛落了几百只萤火一样显眼的袍子,他却直到此时才看到。
不,应该说,对方现在是“想要他发现自己”了,他才看得到。
他不禁心里打了个突,鼓起勇气朝那人望去。
绿袍青年只是随意站在那里,目光看向远处,不像是在专门等他。可待他看清那人的面容,整个人却像是被雷劈了个正着,背后噌地浮出一身冷汗来。他心中大叫不妙,收回刚迈出的步子,稳住身形,强做镇定地想要转身离去。他这一连串动作也只是瞬息之间,在旁人看来,倒像想从甲板回客房又找不着道儿的客人,只是无意间走到了这里。
李永贵刚转身,身后的青年开口了:“留步。”
他心中骇然,表面却不动声色。“公子可是……在叫小的?”
对方不答,只是负手而立,但他却如芒在背,不敢再迈一步。青年站在他身后约摸四五丈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对一般江湖中人来说,还远远够不上什么威胁,但他知道,身后的人——一个唐门,而且是唐门中的唐门——取他性命只是瞬息之间,甚至不需要多动一根指头。
他实在对唐门再熟悉不过,对对方也再熟悉不过了。
李永贵一边讪笑一边小心回身,“嘿,瞧我这笨的……甲板上没别人,公子不是叫小的又是叫谁?公子有什么吩咐?”
“公子?”对方冷笑道,“三年不见,你就这么叫我?”
李永贵汗如雨下,他咬咬牙,不等对方再开口,神色一凛,弯腰鞠躬下去。
“唐笑见过少主,请少主息怒。”
一礼施毕,待他再抬起头来,整个人挺背垂肩,完全不见了刚才驼背弓腰样子,脸上也不似刚刚贼眉鼠眼,却无端盖上一层寒霜,仿佛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哟,你现在想起来我是谁了。”
唐笑虽然挺直着身子,却不敢抬眼,低声说道:“唐笑自知有罪,没脸见少主。”
“你的脸既然不用了,就剥下来丢到海里去吧。”
“少主!”
唐笑惊慌抬头,正好对上唐门少主的目光。让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从唐珏的眼中看到意料之中的冰冷狠厉,反倒是有些无奈。
他冷硬了三年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三年前,他反抗唐门之命,叛出家门,那之后他全靠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才熬过这么多日子。他总想着,只要能为妹妹报仇就行,其他都是可以抛掉的东西。为了妹妹,他可以不再当个唐门;为了妹妹,他甚至可以不把自己当个人。
他也想过一旦自己的行踪被唐门发现,会是怎样一种险恶的境地。唐门对叛徒向来毫不容情,他不需要、也没机会多说一句解释,就会被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他小心地避开一切唐门可能出现的地方,一步一步实施自己的计划。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船上碰到唐珏。更没想到对方竟然用一个眼神就击溃了他建筑了三年的防线。
“少主……我是……为了点点……”他发誓绝不会说出口的话像是自己有了主见似的,接二连三从嘴里逃出去,拉都拉不住。“我知道唐门不让我做,我也绝不会给唐门添麻烦,但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我就快成功了……我……”唐笑颇为激动,却又不敢惊扰船上众人,只得压低声音哀求道:“少主,求您今日放过我。”
他要杀一个人。
他妹妹死在那人手上,死前受了很多很多苦。
可唐门不让他杀。
他懂唐门的难处,却更放不下自己的妹妹。
所以三年前他与唐门一刀两断,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
只有死人才能离开唐门。
兜兜转转了三年,已经颇为接近目标。他在齐兴言身边呆得够久,已经没人能查出他的来历。而齐兴言,这位宋监司的女婿,也是他接近宋秀成最合适、最有利的途径。
“生是唐门的人,死是唐门的鬼。”唐珏转过身来,背对着月光,脸上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清。“谁也摆脱不了这个命运。就算是死人也不行。”
唐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他除了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呢?
点点死了,她的尸体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痕迹,脸上全是干涸的血和泪。如果他这个亲哥哥不为点点报仇,这世上还有谁会帮她?
想到这里,他有些哽咽地开口:“点点是我妹妹……”
“也是我妹妹。”
唐笑听出唐珏的恼意,才发现自己因为想起唐点,悲从中来,情不自禁竟说了荒唐话。他与唐点虽是外门子弟,但唐门中人多少沾亲带故,唐珏算得上是自己堂弟,点点自然也是唐珏的堂妹。更何况从小唐珏便与唐笑唐点一起玩耍,外门之中除了侍奉唐珏的唐真之外,就属他们兄妹与唐珏走得近。
他看向唐珏,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唐珏会用那样的表情看他。
唐点身死,唐珏必然也伤心过,但他贵为长孙,立场却需隐忍自持,一切以大局和唐门为重,不能任性妄为,更不能节外生枝,就算心有不忍,又能做得了什么?
话说开来,其实整个唐门又何尝不是如此。唐家向来极重视骨血亲缘,若不是宋秀成真的动不得,怕是早被唐门报仇追魂,灭了满门。
他知道唐门想做的事从来都有理由。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的。
他身为一个唐门,最应该做的就是接受这个理由。
但是他不能,他做不到。唐门可以做唐门觉得正确的事,但总有人得继承这份感情。
唐珏依然背着手一动不动。唐笑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唐珏不说话,唐笑不敢抬头,二人在甲板的角落就那样僵持了许久。后夜雾气渐浓,露水沾在身上,皮肤微凉,跪着的人却只觉得脑袋发热。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唐笑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你叔父把衣冠冢安置在清水溪了。”
唐笑闻言鼻子猛地一酸,差点流出泪来。他是唐门“叛徒”,叛徒是进不了祖祠的。在他反抗唐门之命那一刻起,他家就没了这个儿子。他幼年便失去父母,妹妹唐点三年前香消玉损,如今没了他,他家便彻底空了。叔父是父亲的亲弟,对他和唐点也是极好,往后这份失亲之痛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我……”
“别跪着了,起来吧。”
“少主您不答应我,我不能起来。”唐笑的言语中已经带上几分绝望,“就算少主在这儿亲手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不能……”
“今天我是连山尽,你是李永贵,我杀你做什么?”
唐笑愕然抬头,却见此刻唐珏脸上的肃杀之气早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浓重的哀伤悲戚。
“少主……”唐笑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理解了唐珏的意思,心中翻江倒海,也顾不得思量唐珏到底是怎么摸到他的底细,只觉心中水浪像是真的从眼眶中涌出来一般,啪嗒啪嗒地从脸上落下来。他低下头去,抵着甲板哽咽道:“谢少主成全之恩……杀宋秀成之后,我定会……亲手替唐家清理门户。”
他又在怀中摸索一阵,将一枚方形玉佩交到唐珏手中。“自我决定报仇之日起,便将所有与唐门有关之物都尽数毁弃。只有这玉牌……如今交由少主保管,唐笑再无牵念。”
唐门中之信物,对外乃绿玉戒指,对内为翡翠玉牌。戒指全都一样,见戒指如见唐门;玉牌则每人不同,见玉牌如见人。唐笑隐姓埋名数年仍旧小心保管着这枚玉牌,此刻见唐珏接下,知他真的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心中大石落地,才察觉到背上胸口早被汗水浸透,在海风吹拂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永贵,你到甲板上来做什么?”唐珏轻声道。
“我……小的睡不着,出来走走。”
“天晚浪大,还是回去吧。”
“谢谢连公子提醒,小的这就……回去睡下。”
李永贵起身抹了把脸,又恢复了那个佝偻驼背的样子,蹒跚着朝船舱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
唐珏又站了一会儿,等甲板上彻底没有了人声,才忽然想起应该回去看看。他出来的时候跟雷慈说“只是透透气”,可没说这就走了。
等他转到船舱,还没等进去,就发现雷慈站在门口。他笑着摇摇头,那人果然把他每句话都当真,也不知道该说是守信诚实,还是钻牛角尖。
“你怎么还不睡?修仙呢?”
“我在等你。”
“他什么时候走的?”他是指齐兴言,雷慈自然明白他的问话,皱眉道:“亥初。”
唐珏奇道:“他还真是不舍得你。”
雷慈听罢脸色更黑了一分:“我跟他说要睡了。”
“我还以为他打算住下了呢。”唐珏在房间里听齐兴言和雷慈聊天,就觉得这人啰嗦无比,而且没安好心,听得让人颇为火大,“他是故意找你茬。”
雷慈轻叹了一口气,权当承认。
唐珏不耐烦跑出来之后,齐兴言又对着雷慈说了有半个时辰,结果雷慈上了船的这半天,全都耗在了他身上。而齐兴言这个人,说白了是来打听消息的。
但他并不想打听出什么好消息。
他就指望着能从雷慈这里旁敲侧击出些什么霹雳堂的动向,最好是能抓到些霹雳堂暗中谋划什么的蛛丝马迹——安分守己的生意人?他可不信这个。
可雷慈的防线坚如磐石,几番下来竟真的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他又改了主意,问不出什么,折腾折腾也好。
他看着雷慈越绷越紧的肩膀,感到这个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他就喜欢看对方生气,生气还不能发作,生气还只能忍着,对方越忍,他越高兴。齐兴言就差把得意写在脸上了:霹雳堂算是个什么东西,雷慈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给他们三分颜色还开起染坊来了,这不,还不是得捏着鼻子做人,怂得跟条狗似的。
雷慈耐到亥时起身送客,心满意足的齐兴言总算放过他,大摇大摆回去自己的房间了。
结果反倒是唐珏,这一整天没和雷慈说上几句话。
“那他到底打探出什么没有?”不等对方回答,唐珏又道:“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你不用说了。”
“嗯。”雷慈低低的应了一声,却是已经带了些气音,显然是疲惫不堪。
唐珏道:“你快睡吧,真不知你熬到现在做什么。我说回来又不是骗你。”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唐珏等着听他说话,却半晌没动静,也不见雷慈下半句,他正要回头问,发现对方靠着床头,双目微闭,呼吸绵长,俨然已经睡着了。
“好……我回来就是专门看你睡觉的。”唐珏嘟囔了一句,替雷慈拉上被子,自己坐在床边的矮桌旁,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竟发起呆来。
他上船来自然不是为了黄龙岛。但也不仅仅是为了唐笑。
更重要的是为了雷慈。
他也有些话要跟他说。虽然不知道雷慈原本打算说什么,但他要说的事肯定比雷慈的事重要、也严重很多。
可他竟到现在都没下定决心,这对他来说也是十分少见。
唐珏很少在没想好一件事的时候就开始行动。他总是事先想好每个细节,甚至每件事都想出三四个可能,并且对每个可能都完全掌握了之后才去做。
这件事他倒是早就想好了,可他不想做。
虽然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随着打开的动作,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梨花香气,有两粒椭圆形的白色半透明药丸躺在盒子里。
他喜欢这种清淡到几乎没有的味道。
“我这辈子还没做过这么傻的事呢……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不是个聪明人。唉,这真是证明我够傻的了。”他自言自语。
***
雷慈总是起得很早,即使在海岛露宿也不例外。他的起居习惯很规律,晚饭后读书,然后熄灯睡觉;早晨日出起床洗漱,练拳,之后才到一般人吃早饭的时间。他不是很喜欢出远门,出门通常意味着生活规律被打破。就比如启程那天夜里,他等唐珏回来,就等到差不多快睡着——当然那不是唐珏的问题,而是齐兴言的问题,若不是那人纠缠不休,唐珏也不会跑出去。后来齐兴言跟他说了什么他已经有点回忆不起来,因为从天擦黑起,他就开始走神了。海浪推着船微微摇晃,再加上对方的话题实在是很催眠,雷慈居然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才不至于让对方看出他在神游,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打岔送了客。大概是自顾自聊得也尽兴,齐兴言走的时候还有点兴高采烈。
也是个怪人。
唐珏则习惯到了子夜之后才歇息,但早晨一样起得很早。这一度让雷慈很疑惑,他到底需不需要睡觉。后来他发现晌午过后唐珏总会打个盹儿,趁午后补眠。唐珏仿佛已经养成习惯,即使前一天没有熬夜,到了时间也会闭目养神一会。
虽然都是世家的长子,但唐门和霹雳堂如此不同,唐珏的成长过程定是也和自己大相径庭。
他很想知道。
想知道他的各种事,就算唐珏滔滔不绝地讲上三天三夜多半他也不会觉得不耐烦,说什么都行。
今天是船靠岸的第二晚,前一晚他们就睡得不太好——倒不是因为露宿,雷慈不在乎住宿条件好坏,唐珏更是习惯了。只是到了半夜,却少有地撞到了刺客。他不等唐珏出手便迅速制服了对方,却发现是个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紫衫少年。少年被伏之后忽然抽出短刀割断了自己的手腕,趁雷、唐二人错愕间闪身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他不是个喜欢凡事追根究底的人,但难得的唐珏也没有动,就随那少年逃去了。
结果第二天天黑,唐珏又不睡,拉着他到白天看到的山洞里,说是要研究研究那些诗词。虽然比起跟霹雳堂生意对象应酬,和唐珏一起出来可算是轻松惬意了,但他坐在山洞的石凳上,还是浮出些许困意。
雷慈忽然就想起几个月前,慕容叫他们俩晚上去皇宫的事。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一宿都清醒得很,把平日该睡觉休息的正经事抛在脑后,完全不觉得困。
雷慈眼睛看着墙上那些字,心思却向着周公去,眼看着那些石刻要变成重影,他忽然明白了。
“我知……”
“嘘。”
雷慈刚要说话,却被唐珏按住。唐珏的目光盯着石室的入口一动不动,雷慈也像对方般屏息凝神了一会儿,却好像听见些什么,又好像没有。
“有人打起来了,五个……不,是七个。”唐珏说罢,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应该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怕是在三四个石室外。”
雷慈点点头。如果不是必要,他并不喜欢动手。唐珏也不喜欢。
“我们走吧。”
二人将抄好的诗词放进怀里,轻手轻脚地向外绕去。他跟在唐珏身后,唐珏每走过一个石室,就要停一息,然后选一个方向接着走。他知道那是为了绕开刚刚战团。对方显然也是边打边走,唐珏时刻注意着对方的动向,始终保持相隔,免得撞个正着。
黄龙岛瀑布的山洞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被人有意开凿,大洞套小洞,层层叠叠,虽说不到迷宫的规模,绕开他人却也容易。二人走到最外的大洞,正准备出去,一道黑影却忽然贴着二人身前掠过。
黑影掠过雷慈左手,雷慈下意识踏步扭身,抬掌送了出去。对方虚接他一掌,却借力冲出了洞口。雷慈回击是出于本能,甚至没能看清对方样貌,可唐珏却眼尖看到了那人怀里揣着的一样事物。
黑影掠出山洞的同时,他也像一道闪电般跟着飞了出去。
雷慈追了两步,想到自己未必追的上唐珏,又停了下来。他寻思这人定是和刚刚打斗的那群人有关,多半山洞里还有其他人在,久留此地未必有益,便提气出了山洞。
绕过瀑布便是一汪深潭,再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树林,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唐珏和黑衣人都不见踪迹。雷慈沿着水潭朝下游走去,心想如果找不到唐珏,就先回歇脚的地方等着。谁知走出不到一里,就看到唐珏那身在夜里十分显眼的绿袍。
唐珏坐在溪边,四周都看不到黑衣人的踪影。
他快步走了过去,唐珏像是在等他似的,待他走到了可以说话的距离,便笑着打招呼:“你来啦。”,一副在这里等了很久的样子。
以唐门的轻功造诣,这一里地不需几息就能走完,就算是轻功再好的对手,唐珏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距离就把人追丢了。
唐珏见他眼中疑惑,只好答道:“我没追。”
他等着唐珏告诉他为什么又不追了,对方却直直扯开了话题:“你刚刚在山洞里想说什么?”
“嗯?”
“就是我说有人之前。你说你知道了,是什么?”
雷慈略一沉思,说:“我想到了墙上的诗是什么。”
“哦?”唐珏闻言眼睛一亮“你弄清楚诗词的意思了?”
“没有,不过……”雷慈走到唐珏旁边坐了下来,“那应该是写盘诗。”
山洞内的诗词,若是光看意思浅白飘忽,杂乱无章,有些甚至有为了押韵强行填词之嫌,来黄龙岛的人多半都从中寻不出什么头绪。雷慈心不在焉,没想着诗词的内容,却将刻着诗词的石壁整个落入眼里。那方方正正的小字如同布满繁星的天空,又像是落满棋子的棋盘。碰巧他对后一种十分熟悉,可以说驾轻就熟的程度。
星罗棋布。
这四个字浮现在脑海的时候,他就豁然开朗了。四首诗对应棋盘春夏秋冬四角,共计三百六十字对应天元外三百六十个眼位,正是用来记录棋局过程的写盘诗。
“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
“写在这里不可能只是普通的写盘诗。”
雷慈思考了半瞬,答道:“那需配合别的东西,比如……”
“棋谱。”唐珏接上。
二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雷慈又问:“你为什么不追?”
唐珏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岔开话题竟没成功,雷慈还惦记着之前的问题。
他主动追了出来,没走两步却又放弃了,的确任谁看来都有些奇怪。唐珏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我……有些发烧。”
雷慈吃了一惊,连忙抓起对方的手,果然掌心的温度比自己高出不少。他又想起昨日上了岛,唐珏已经将衣袖都挽起来,还时不时抱怨太热,跑去用溪水洗手洗脸。
“多久了?该不会昨天就……”
“昨天开始。倒也没多严重,我已经服过药啦。”唐珏满不在乎地抽回手,“只是还没恢复,就不想管闲事了,追来又不好玩。”
雷慈有些疑惑自己一直同他在一起,并未看到他吃药;但又想也许只是自己疏忽也未可知,走上前说:“习武之人,生病不是小事,今日也别再流连了,还是回去休息吧。”唐珏点点头,倒也没有反对。二人便动身回了歇脚之处,雷慈看他果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出几粒药来吞了,又看着他睡下,这才渐渐安心。
第三日黄昏,众人得知官家要起锚回程,便纷纷又回了大船。眼看着小岛的轮廓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没入沉沉暮色之中。
*
雷慈回身看向唐珏,此刻那人已经蜷在他的榻上睡了。唐珏上了船之后便一直有些恍惚,不到子时就已经躺下,果然应该是还未康复。雷慈刚想去吹了灯,却听见对方问:“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他扭头,发现唐珏正睁着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根本没睡着。
“什么?”
“那天你说有话要跟我说。”
他看着他半晌,心中渐渐被温热的海水灌满。他轻声说:”我是想说……有你在真好。“
唐珏愣了一会儿,竟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他以为对方终究是困了,正想用手去颌上对方双眼,却听唐珏问道:“那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
他的手指停在了唐珏的额头上,唐珏问得很奇怪,虽然这两天他总是说一些怪话,不过数今天这句最怪。他叹了口气:“你不会死。”
“谁都会死。”对方似乎颇有不满。
“年纪轻轻,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那你到底伤不伤心?会不会想我?会不会哭?”唐珏竟对这句玩笑话颇为坚持,干脆坐了起来。
雷慈沉默半晌,他皱起了眉头,但没多久就舒开了:“你要是想看我哭,我现在哭给你看便是。”
谁知唐珏竟瞪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好像真的在等他哭给他看。他有些哭笑不得,终究还是绷不住严肃的表情,败下阵来。“……我不爱听。”
这回唐珏倒是没坚持,转身背对他又躺下了。“好,我不问。”
唐珏背对着他,又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雷慈听不清,只好附身下去,用手撑着床沿,问道:“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唐珏翻身扯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飞快向上一捞,手里就多了一支金色的发簪。唐珏笑嘻嘻地说道:“我说也不知道谁帮你把头发梳起来的,难道那人不知道你这么梳很好笑?”
雷慈被他拽得重心不稳,直直趴了下来,散落的发丝扫过两个人的脸,细微地痒。唐珏轻轻将手指插进他头发里,眯起眼睛:“还是这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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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雷慈在甲板上又遇到了齐兴言,这次齐都尉没有像来程那般对雷慈诸多为难,只是远远地冲他行了个礼,算是打过招呼。
唐珏跟在雷慈身后,也看到了那人,忍不住微微皱眉。雷慈心道这位齐都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唐门的长公子得罪了,这一笔账指不定要记到什么时候。不过好在对方似乎突然知趣了起来,招呼过后迅速进了船舱。
齐兴言——或者说唐笑——转过身去,没有再望向甲板。他知道唐珏在看着他。真正的齐兴言现在正在东海冰冷的海水里漂着,也许早就进了几条鲨鱼的肚子。而他回到临安还必须面对更大、更困难的挑战。他要接近那个很难接近的宋秀成,杀了他,然后再杀了自己。不能用唐门的毒药,不能用唐门的暗器,身上不能装着任何跟唐门有关的东西,更不能被人看出易容的痕迹,最好不被人发现尸体;就算不小心被找到,也要确保自己的尸首被检查个一千遍都不会露出一点跟唐门有关的蛛丝马迹。任何一步出了差错,他的一意孤行都有可能将唐门立于危墙之下。
对唐门来说,他已经是个彻底的死人。唐笑在三年前已经“死”了,他当过伙夫,当过账房,当过侍卫,三天前是李永贵,现在是齐兴言,杀了宋秀成之后则什么也不是。
他原打算替代齐兴言之后将玉佩也丢入东海,现在交给了唐珏,心中便生出莫大的安慰来。如果玉佩能回到蜀中,死后七日,他的孤魂野鬼说不定还能回家看上一眼。
此时的唐笑还不知道,老天马上就会帮他一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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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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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
齐兴言以为雷慈被他气得快哭了,其实雷慈只是快睡着了;
雷慈以为唐珏感冒了,其实唐珏是快死了;
唐笑以为唐珏只是伤感自己堂妹,其实唐珏还有一半是在伤感自己;
雷慈以为唐珏看齐兴言是因为记仇,其实他是在看自家七哥;
……总而言之大家都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其实什么也不知道的故事(你等等啊
Q:唐笑是谁?
A:此人在前面N多章之前提到过一咪咪,就是那位“唐家易容最厉害的七哥”
Q:李永贵齐兴言宋秀成是谁?
路人。李永贵是齐兴言的下属,宋秀成是齐兴言的岳父,他们的身份差不多就是文里提到的那样。
Q:唐珏为什么会发烧?
A:其实是火蛤蟆让体温升高。他本来想去追黑衣人但却怕调用真气太多导致发作于是改变了主意,雷慈问起来只好假托自己发烧。
Q:老天帮什么忙了?
A:老天掀翻了一艘船,李永贵名正言顺地【葬身大海】,假齐兴言的身份丝毫没有引人怀疑,他很快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