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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千山】—
南宋年间,围绕着江湖百家展开的开放型日常养老企,目前一期剧情进行中。
世界观基调可参考金古梁温大师作品,真实系无玄幻。
目前企划主线已更新完毕,进入自由投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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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划印象B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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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念了这两句诗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一身霜色衣衫半新不旧,腰间斜佩长剑,望着眼前粼粼水波,正自出神。这诗是诗仙李太白传世名篇,六岁小童亦可诵得,然而当真来到镜湖、站到若耶溪畔,忽然这两句涌上口边,意趣与在书斋之中学得,自有不同。想李太白彼时虽不得意,乃有古来万事东流水之叹,然而这诗的气象胸襟,大开大合,毕竟不是凡人所有。
正自乱想时,他身侧一老仆弓弓身问道:“少爷,什么吩咐?”
青年回过神,摇头道:“并无甚吩咐,不过自言自语罢了。这若耶溪这般景致,我居上虞,几步之遥,却未曾得来过几次,实在可惜。以天下之大,不知更有多少秀美山川,只怕终生不得一见。”
那老仆身量不高,瘦骨嶙峋,肤色黝黑,头发斑白,一身短打扮。却与一般下人不同,听了青年人这话,也不凑趣,只听得未曾吩咐他,便呆着脸一声不答。青年人也不介意,真个当自言自语,又去看水光。
此刻是晌午时分,虽连日晴天,毕竟入了七月已不太热,这一主一仆,似富家子弟郊游玩耍,闲适得紧。青年人忽然脸色一滞,道:“胡叔,咱们这便走吧。”
说着信手丢给旁边艄公一块碎银子,快步走上早备在一旁等他二人的小舟。那胡叔仍是不答话,低着头跟在他后面上了舟。艄公得了银子,喜笑颜开,解了绳索,也跳上舟来,长长念一声:“走嘞——”,便要撑船。
胡叔忽道:“且住。”
艄公刚拿起篙竿,尚未沾水,抬头赔笑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想是那小块银子功劳,这艄公方才还爱答不理,此刻热情了许多,便是对胡叔也恭恭敬敬起来。
那青年人原本容色和善,眉眼间总带一丝盈盈笑意,此刻蹙了眉,轻轻跺跺脚道:“我说,开船。”
胡叔唤道:“少爷。”拿眼去看他。
青年人虽不愿转头,渐渐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终是叹了口气,道:“唉,是我的不是,胡叔莫怪。”转眼见艄公一脸怔忡不知所措,又微微一笑,安抚道:“船家不必慌,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此时方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骑奔了过来,至岸边方有一人滚鞍下马,向青年人行礼道:“可算追上少爷了。”
青年人此刻倒舒展了颜色,笑道:“章师父,何事劳得你老人家出马?我爹还是不放心么?”
那章师父是个苍头老人,看去筋骨却是硬朗,和那胡叔对视一眼,苦笑道:“少爷,老爷说了,请少爷回去。”
青年人没半分异色,仍是含笑道:“我不回去。”
那章师父似也料到,干笑两声,道:“少爷,有什么话,回去自可跟老爷当面谈,还请少爷别叫老章头为难。”
“我岂能叫章师父为难?”青年人忙道。这章师父是他拳脚启蒙师父,他向来以师礼待,此刻章师父这话很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他不能叫他不卖,却也不想买。一边思量,一边细声慢语答道:“只是这一趟,我非去不可,也非我去不可。烦章师父跟我爹说一声,我必将找……带那人一齐回去,请他老人家安心才是。”
那章师父一脸难色,道:“少爷有所不知,此事……此事老爷自然安排别人去,”青年人不肯明说何人何事,他也跟着含糊称呼,“倘若真是不得,老爷说了,他可亲自出马,断没有不成的道理,叫少爷不必担忧,还是先回去商量商量再说。”
青年人沉吟片刻,忽道:“章师父,你在我陆家,有三十年了吧?”
这话风马牛不相及,那章师父一脸莫名其妙,答道:“老章头自徽宗爷元年便在陆家服侍老爷,今年是……第四十三个年头了。”
青年人点头道:“我今年才十八。陆家的事,章师父知道的,是比我多的。”
那章师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答道:“不敢。”
青年人微笑道:“章师父不必紧张。章师父是个聪明人,胡叔也不是外人……我便明说了吧,阿爹为何唤我回去,姊……此事是如何起的,我约莫也知晓。章师父自然更是心中明镜一般。”
那章师父便拿眼去看胡叔。胡叔仍是低着头,呆着脸,一言不发。青年人道:“跟胡叔无关。章师父还不晓得胡叔?最是惜字如金,若一次跟我讲话多过十个字,我便可去上炷香了。”
章师父赔笑了两声,再开口却道:“老奴不明白少爷的意思。”
青年人不以为意,挥挥手道:“那也无妨。章师父只消跟我爹娘说:养育之恩深重,依明粉身不足报春晖片缕;姊姊也是爹娘亲骨肉,我亲姊姊,自我幼时一处长大,待我极是友爱。我陆家只这四口人,素来相亲相爱,一体同心,自当毫无嫌隙,亲密无间。当此乱世,更是如此。世道不太平,我不放心,一月……两月,最多三月之后,必然归还。”
章师父寻思半晌,方道:“好罢。说不得,老章头回去传这一段话。也请少爷务必小心为上。”
“多谢章师父挂心,依明自会多加小心。”
章师父拱了拱手,径自上马去了。青年人转回头,见那艄公呆呆站在一旁,望着他们。他心下多少省得,江南多水路,舟楫是常见,骑马却是难得,况且金人不断滋扰,马匹多为军用,百姓人家有匹马骑,着实并非易事。果然那艄公按捺不住,问道:“非是小的乱打听,只是适才听得,少爷莫不是陆家庄的大少爷?”
这话问得不伦不类,青年人笑起来,点头道:“正是,陆家子陆依明。”
艄公啧啧连声:“原来是上虞陆家!怪道怪道,也是小的愚笨,看少爷这气派,原该知道,这绍兴城内也没有哪个能有?便是知州老爷家的公子,也难得少爷这么……这么……”
陆依明听他胡吹大气地奉承,末了又卡壳,心下好笑,自不当真,正要开口叫他开船,一直默不作声的胡叔道:“这船,几钱?”
艄公发愣:“啊?”
胡叔索性抓起他手,拿过篙竿,又将一枚银锞子放在他手心,道:“这船,买了。”那银锞子少说有三两重,这条小舟不过几块木板钉钉,说值半吊钱都是抬举,决计是不亏。那艄公呆立那里,似乎转不过来弯,银锞子是立时攥住了,面上还是呆呆傻傻,张口结舌地瞅着胡叔。胡叔伸手示意他下船,那艄公又浑浑噩噩回到岸上,胡叔自行撑起篙竿,深入水底用力一点,小舟登时离岸丈许,向下游漂去。
陆依明默默看他施为,待船离岸,方道:“何不留那舟子撑船?倒要劳动胡叔亲力亲为。”
胡叔道:“吵。”
陆依明不禁一笑:“确实。”
胡叔又道:“不是好人。”
陆依明却是一怔:“呃?”
胡叔用脚点点船板,弯下腰揭开,上面是薄薄一层木板,下面露出真正船板,竟掏了一个大洞,又拿一块圆木板堵上。陆依明不是笨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登时皱起了眉:“这?”
胡叔点点头,重新把薄板盖上。陆依明思量片刻,道:“我水性也还过得去,家住还这么近,想必他也不敢害我。”
自朝廷南渡,北人也纷纷过江来,倘或是北人商客,不识水性,又在当地无亲无故,船行至中游,那艄公悄悄把这洞一扒开,再不会有人知晓有些人就此彻底消失,盘缠细软自是落到艄公手里。如此妥妥当当,确实不必害陆依明这等本地大户。这在江湖之上原是不值一提的常见戏码,但陆依明毕竟听闻不多,虽自我安慰一句,终究是有些寒心,又点头道:“是了,就是他不去害我,我们又何必跟歹人同船?兼且,当真太吵。”说到末一句,又笑起来。
胡叔仍没理他,自顾遮好船板,又去撑船。陆依明早惯了他寡言,自坐在舟尾看水,这日亦是天朗气清,水面映着日头,宛如撒了一江碎金,又都活过来跳跃攒动。陆依明心不在焉地看着,暗自等着胡叔开言。
船至中流,胡叔才问:“你怎知?”
陆依明故作不解,反问道:“我知什么?”
胡叔寂然良久,方道:“你晓得。”
陆依明看他半天,终于不再玩笑,轻轻叹口气,道:“唉,胡叔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瞧着就跟长辈也近似。只当预演罢,我还真不知异日如何跟阿爹禀明。”
这胡叔看去有五六十岁年纪,其实是老相,实际尚不及五十岁。他母亲是陆家现任家主、陆依明父亲的乳母,陆父幼时与他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是以胡叔在陆家确实地位超然,陆依明这话说出也并无不妥。而陆依明自幼便得胡叔照料,虽然胡叔寡言罕语,但待陆依明也是十足好,陆依明心里,有时比威严过头的父亲还要亲近三分。只是他酝酿半天,仍是不知如何开口。踟蹰着又叹口气,方道:
“先说姊姊吧。姊姊性子是不大好亲近,但人是最好的,素日也最守礼,我原本还奇怪,怎会突然留书出走呢?又是不解,又是忧心,而此事终究也不便太多人知晓,便禀明阿爹出门。也幸而胡叔肯随我出门,不然,我看爹娘再不能松这个口。”
原来陆依明长到十八岁,还是初次不随父母独自出远门,而这一出门,便是为了要寻他出走的姊姊。他陆家在绍兴府如何他不知道——观方才那艄公,也是有些名气——在上虞县城,也算得有头有脸的人家,陆依明虽不在意,并且觉得他姊姊约摸也不会在意,但一个未许人家的小娘子擅自跑出门,就算他们习武之家不比那些个读书人狷介,终究不甚好听,陆依明也很不愿有人议论他姊姊,是以方才有旁人在,他提起时都只说“那人”“那事”。
他又叹了口气:“刚出门时心急如焚,到处乱走,却也没撞到姊姊踪迹。而这时阿爹叫我回去,我也未曾多想,立时就要回去听阿爹安排,却刚好探听到姊姊是往临安府去了。我自然是要过去看看,却不料阿爹竟然拦我……我心下便有了猜疑,悄悄找素练姊姊——就是姊姊的贴身大丫头,胡叔兴许不熟,我知姊姊是很信重她的,向她问了当时姊姊离家情状,约摸八九不离十,晓得姊姊为何离家了。”
他看了看胡叔脸色,胡叔脸上还是毫无牵动,恍若不闻。他只得再叹口气,续道:“后来我跟娘说了出来,便不甚着急,是为有了缘由,我想姊姊的身手不比我差太多,虽然说不上高手,偶然遇上一两个小毛贼还伤不了她,运气若不是太差,或许还吃不了大亏,因此不再着紧,慢慢找来……唉,是了,这是托词,实是我也不知如何见她才是。而阿爹今日竟然请章师父直追到若耶溪边,我只有愈发笃定,姊姊必是无意中得知了,一时想不开,才跑了出去……最怕是,一时半刻,也不愿再见我。但她孤身女子,怎好留她一人在临安府乱闯,少不得要寻她回来才是,且此事既然由我起,也当由我结。我不听阿爹话回去,胡叔不会怪我吧?阿爹,唉,阿爹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胡叔抬眼看他,道:“为这,不回?”
陆依明道:“自然是为这个,还能为什么?”
胡叔难得说了句颇长的话:“怕是,为你,一时半刻,不愿见老爷。”
陆依明一时间哑口无言,心中忽而飞过无数旧事,三两岁初次记事时,他阿爹,端方严肃的陆家老爷,在阿娘撮弄下笨拙地把他背到背上,玩“飞高高”,十年后偶然提起时阿爹的脸色黑如锅底,称绝无此事;四五岁时跌了一跤手臂骨折,一贯待下人温柔可亲的阿娘,罕见地大发雷霆,把当时跟随他的侍女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他自己开口“替姊姊们求情”才算过;六岁时第一次见到自幼在峨眉修行的姊姊,那时比他高了一个头,拍着胸脯说姊姊回来了,再也没人能欺侮你,被阿娘一通教训女子怎可如此粗鲁;……还有便是,那之后一两个月,他无意中听到家下老仆交谈,突然得知的那桩事:起始他如何肯信,然而私下里悄悄探听,诸多印证,却只是越发凿实了。
一晃十二年,若是姊姊那位峨眉的师尊——那位不知有没有过百岁的苍云禅师看来,想必也只是白云苍狗不过转瞬,然而对陆依明而言,他活才不过是活了十八岁,十二年,已经是相当之长。他真心微笑起来,恳切答道:“虽是不知如何跟阿爹禀明,但我其实……六岁起就晓得啦:我并非爹娘亲生子,乃是阿爹拾来的弃婴。”
胡叔的面容终于略有松动,他面带疑惑,直直看着陆依明。陆依明柔声道:“只是那又如何?阿爹阿娘待我如何,我心里是知晓的;而阿爹阿娘不愿叫我知道,那我便不知道。唯有姊姊……”他最后又叹了一口气,道:“只望姊姊不要太生我气啊……”
胡叔早不再看他,背过身去撑船,留他在一边默默出神。然而这件事他早已想了无数遍,焉能此刻突然有了什么新鲜主意?到底只能苦笑摇摇头,问:“胡叔,咱们这走水路到临安府去,还需多久?”
“三个时辰。”
“如此近。”陆依明叹道,“我竟从未去过。”
只曾听闻,临安城如今是行在所在,鱼龙混杂,居行皆不易,不知姊姊这一个月辰光,是在何处渡过,又过得如何?
但愿相见不会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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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了一下小少爷身世。
感觉露了好多马脚……看到什么bug大概不是错觉(。
实在不擅长考据,无论历史人文水文地理,有任何舛错都欢迎指正,十分感谢;当然懒得说就当是架空放过去的也多谢宽容……orz
(亦名《映柳轩沈苑少爷的寻常一日》。或名《晚交了四天的拖延症》。)
本来想写出《武林旧事》的风格然而最后变成了《多收了三五斗》,笔拙没药救。
……总觉得一不小心就写成了真•种田•文……请问在主线开始之后我还来得及把剧情掰回来吗【晚了。
*询问了企划主之后得到了无特殊指定的天气可以自行发挥的解释,我就设了个七月十九下雨……抢了先手,希望有剧情冲突的各位不要打我_(:з)∠)_
【相关组织:
映柳轩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2778/
南舶司 http://elfartworld.com/works/72831/】
绍兴十二年。七月十九日。雨。
映柳轩的沈少爷一早准备出门的时候丫鬟递了把伞过来,他嘴里还咬着半块早点没吃完的酥饼,一面把一只手往外出穿的衫子里套,一面探出头去檐下瞧了瞧天色。
“可算下雨了。”
沈苑有些含糊不清地说着。
今年的立秋来得晚。俗谚说,晚立秋,热死牛。加上临安府连着大半个月滴雨未落,简直热得人不想出门。今日可算盼来一场雨,虽然不大,淅淅沥沥不像秋雨更似春雨的样子,却也多少缓解了些这段日子以来的燥热。
因为天气凉爽,沈苑到映柳轩还比平时略早了点。站在檐下收起滴着水的伞时陈掌柜正使唤着伙计开店门,瞧见他来,拱拱手叫了一声少爷,沈苑忙赶着回礼喊陈叔。陈掌柜养的那只唤作墨奴的猫儿听见动静从里间跑出来瞧他,脖子上的银铃铛泠泠响了一路,他便笑,俯身下去摸摸猫咪的脑袋,问墨奴早饭吃了没。
晨间原约了平津桥瓷器铺子的老板谈生意。本想着落了雨对方恐怕不会来,不想没多久便见张老板亲自顶着雨笠带了两个挑夫沿大路过来,少不得两厢客气了一番,才让到楼上的雅座里谈。
沈苑想要一批上好的青瓷浅盘,在桥市寻了几家都嫌颜色不够匀净,独看上张老板家一个粉青盖碗的釉色雅致可爱,便请他烧了几款不同形制的薄盘来看看效果,这次张老板便是送了样品过来给他定款。大大小小摆一满桌,沈苑挑挑这个扣扣那个,拣了几只出来和张老板反复议论细节,待琐碎事项都定妥下来已到了饭点,便自然而然地留了饭。
自来晴西湖不如雨西湖。今天落了点小雨,西湖畔的游人反而比往几日还要更多些,连带着映柳轩的生意也分外的好。沈苑把张老板送出门的时候一眼瞟见大厅里基本座无虚席,陈掌柜正忙得不可开交。做成了生意的张老板分外笑容可掬,三步一揖地恳请他留步,他也就谦让上几句,折返了回去。
正赶上北边映柳轩常订菱藕的那家庄子,这时候送了批新下的菱角过来。伙计们多半忙着招呼食客,陈掌柜也忙得匀不出手,他便自己捋了袖子去清点核收。七月菱角八月藕,这批红菱正是最饱满的时候,送来时又淋了点雨,水灵灵泛着光,叫人看了就喜欢。新鲜的嫩菱绞汁消暑解酒,近来秋老虎烧得厉害,所以卖得一贯不错。沈苑又寻思着取一部分磨浆,混了糯米粉蒸糖糕,不知是不是会比寻常的藕粉桂花糕吃口更清爽些,便交代后厨的糕点师傅抽空试着做来看看。说完事,他又绕去前厅瞧陈掌柜需不需要递个手。陈掌柜倒是把他往外推,说去去去,这点事让少东家插手还聘我老陈来做什么,沈苑笑嘻嘻一口一个陈叔腻了好几句,这才回头往账房去看帐。
过了未正时候,正经来吃饭的就少了。也就是三两游倦的客人进店歇歇脚,要些茶食消磨时间。账房刘先生还在噼里啪啦一丝不苟地理着当天的账目,沈苑不过想来查几笔上月没清完的开销,核对清楚便和先生道了扰,出来往檐下略站一站,伸展一下手脚。
过了午,雨倒是歇了,云却没散,天色只薄薄地透了点亮出来。空气里的尘土给冲了个干净,润润地透着点凉丝丝的青草甜气儿。屋里不知哪一席的女眷似乎捻了白玉鱼蓉糕在逗弄墨奴,清清脆脆的笑声和着银铃铛的响声活泼泼地扑出帘外来。
陈掌柜在和常来的白家公子说着些寒暄话,沈苑瞧见,便也过去打了个招呼。这位白公子游湖的时候臂弯里惯是要挽着个美人的,这会儿自然也并不例外。沈苑半是恭维半是打趣地揶揄他几句,这大金主便哈哈大笑地领着他的女伴自上楼去寻他爱坐的那间雅座。沈苑背了楼梯冲陈掌柜挤挤眉毛。
“新面孔?”
陈掌柜咳了声,颇有点不以为然的意味。
“客人自家事,少爷理它作甚。”
沈苑也就笑笑,没会儿也把这事丢开。雨既然停了,他便和陈掌柜说要往城里走一趟。前几日里仁坊邓家的小姐做芳辰,在映柳轩做了十来桌百花席,有些零碎的尾帐还没结,已讲好了这几日有空便可以上门去取,只是一直没寻着空。
沈苑牵了匹马,往丰豫门进了城。过了三桥一路往北便是里仁坊,这一趟事情办得顺利,他从邓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离下城门还有一些时候,沈苑便顺路回了一趟在净因坊的本宅。
沈家住在净因坊很有一些年头了。南屏山脚的別馆原是现在的沈老爷沈钊年轻的时候为方便照看生意赁的一个小院子,后来房东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要举家迁去蜀中,院子便以一个相当合算的价格卖给了沈家。后来沈老爷自己成了亲,往那里住的时候便少了些。及到他聘了个能干又忠心的陈掌柜,去得便更少了。直到三年前沈钊中风,打理祖业的担子突然提前全副落到了沈苑身上。尽管作为沈家唯一活到成年的儿子,他一直有着继承家业的心理准备,然而这样突兀的开始的确让沈苑有些措手不及。前一两年里他几乎就没回过几次老宅,一直住在南屏別馆,夙兴夜寐,认认真真和陈掌柜一件一件学着打理这个看来不算大、细说起来琐事却着实不少的映柳轩。如今他接手映柳轩已有三年,多少也有了些游刃有余的样子,然而却似乎仍然没有要搬回来长住的打算。
家里的仆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未曾告知便出现,见了沈苑只是堆起笑迎上去,接过他的马缰喊一声少爷。他父亲还是老样子,半边身子不太利索,说话也含糊,精神头儿倒还是好好的。母亲苏氏见了他惯例念叨些吃得好不好,立秋已过莫再贪凉的话,听得他说只回家来看看就走,本欲不许,沈苑便解释说晚上有南舶司官爷们定的场子,不去恐怕怠慢了不好,也只得作罢,絮絮地嘱他不要吃太多酒,又叫他记得让别馆的小厮打了灯笼出来接他。末了总归少不了一句,可该娶个知冷暖的媳妇回来看顾你才是。
沈苑最头疼他母亲提起这个。恰这会儿他未出阁的庶妹从侍女手上把茶壶接过来,正垂了眉亲手给他添茶,便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说,临安城的姑娘家都矜贵得很,娶尊大神回来供着做什么,要说知冷暖,我还不如娶眠眠呢。
眠眠正是他庶幼妹沈芊仪的乳名。父亲病倒时她才十二岁,当时苏氏六神无主,她自己的生母吴氏也是个柔弱多病的,担不起什么事来,胞姊沈萃音又已出嫁,不方便总回娘家来帮忙,是她在那一片慌乱里面毅然接起了理家的任务。沈苑在外奔走,她便在内照料父亲,管理佣人。年纪虽小,处事却沉稳细致头头是道,替沈苑分了不少忧。
乍听他这么一说,他妹妹一时摒不住,噗地笑出了声。他母亲本来已经又要开始抹眼泪叹气,给他这么一噎,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恨恨捶他,啐他瞎说八道。
说着会儿话天光已经开始暗了,沈苑要赶在下城门前出城,芊仪送他出来,含了笑和他说,你别理会母亲大人叨烦,仔仔细细选个合心意的嫂子才好,家里有我呢。
沈苑便笑,像模像样地冲她作个揖,道知妹妹辛苦,必为择佳婿以为报。芊仪毕竟年纪小,听了这话把脸一红,眼光扭开不肯看他。沈苑以为她害羞生气不欲理会自己,正待笑眯眯凑过去哄上几句,却听她别着脸轻声开口,声音里倒有那么倔强里透着一丝怅然的声气儿。
“……我要能嫁月娘姐姐一半好都甘愿了,只怕连这都没有。那我还不如在家管一辈子的家,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呢——就怕你们不乐意养着我。”
商人家的庶女,这样的身份能嫁到富足人家做贵妾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芊仪的胞姐月娘沈萃音嫁了大理寺的刀笔小吏,却是正妻,伉俪和睦,举案齐眉,每次回家省亲的时候眉眼间的欢愉藏都藏不住。然而这毕竟只是少数里的少数。
沈苑没想到她在意的是这个,一时楞了楞,回过神想想却觉得有些心疼,忙一迭声安慰起来。
“养养养,怎么不乐意养。眠眠想嫁便风风光光地嫁,不想嫁便不必嫁了,哥养你一辈子。”
芊仪叫他哄得笑起来,虽然仍摇了摇头,似乎不太苟同他意见的样子,然而面上的神色终究是开朗一些,伸手指指家仆递过来的马鞭子。
“就快酉正了,你可快些去罢。仔细城门下了出不去。”
沈苑便应一声,上马笼缰的时候还回头朝妹妹挥挥手,喊些下次给她带新鲜玩意儿回来的话。
一路赶往清波门口的时候城门附近的行人已经颇稀少了,守门的兵士是见熟了他进出的,也没少收时不时塞过来的打酒钱,瞧他过来,一面笑着挪开拦道的木栅栏放他过去,一面高声招呼着沈少爷今天晚了点啊。沈苑便在马背上打团揖,笑着朗声说晚上有场子得着急往回赶,不便下马担待些个,改日再请大哥们吃酒。
阴雨的天儿黑得早,映柳轩门口的红灯笼早早地便点了起来,暖光融融地照着门前的大路。沈苑撩了帘子进门,屋里头的灯更亮,厅里撤了帘帐,照得四处亮堂堂白昼一般。伙计们正忙着为晚上南舶司定的场子做最后的准备,将碗箸杯盘一件一件仔细擦亮布好。原来挂帘子的地方挂上了用薄纱袋子装满的新鲜茉莉花,偶尔窗口吹进几缕凉风,便将清芬送了满室。
南舶司这个衙门,在临安城里大家都知道,是出了名的有钱,却也出了名的难伺候。前个月在官家的丰乐楼里刚掀过一次桌子,起因不过是端上来的眉寿酒里浸了一只比芝麻粒儿还小的黑虫子。
不过这次来的转运使大概并不是掀了丰乐楼的那一位,看起来还是颇好说话的。因为来得比预定的时间略迟了一些,他甚至还拱手朝迎出来的沈苑道了个歉。似乎是在这里设宴款待外宾的样子,一多半的客人只会夷语,要吃喝什么,靠两三名通译根本忙不过来,只能让跑堂的伙计连比划带猜地招呼着。除此之外一场宴饮倒是宾主尽欢,一个肤色深棕的暹罗姑娘甚至还当场褪了腕上的珊瑚串要送给耐心教她剥香榧子的小伙计,那小子还没成亲,简直臊得整张脸都憋红了,直惹一干人等哈哈大笑了半天。
宴终人散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又下来了。映柳轩倒是对这种情况一向有准备,拿了许多素白的纸伞出来,每一把上面疏疏绘了几枝垂柳,落着一方鲜红的篆印,写的映柳二字。沈苑亲自立在门口送客,一把一把递过去,目送这批莺声鸟语离开之后方回过头和陈掌柜及伙计们笑着互道了辛苦。
別馆的小厮一直在门房等他,探头瞧瞧像是结束了便跑出来喊一声少爷,说是拿了伞和雨屐提着灯笼出来接他。陈掌柜便催他赶紧走,说再晚了雨下得更大,恐怕路上跌跤。
然而雨并没下大,走到西湖边上的时候甚至还有那么短短的一会儿从云隙里漏了一点月光的颜色出来,照上雷锋塔的尖顶。沈苑驻足看了看,提着灯笼的小厮便也跟着停下来,把灯笼又往他脚边殷勤地递了递。
“少爷瞧不见么?”
半个月轮很快又藏进了浓云里,似乎刚才那惊鸿一瞥根本并不存在。沈苑便低头冲他笑笑,继续迈开了步子。
“我瞧得见,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