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要:普通的高中生,大学普通地考,再谈个普通的恋爱那就更加好。
再次感谢黑崎老师的友情辅导!
——
三月,一个暖春,天气有些闷热。油绿枫叶被黑长的皮匣擦出碎响。他主人腕口的白衬衣袖早被解开,本该充当外套的黑色西服被挂在肩上,和它享受同等待遇的还有那条可怜的红色领带。衬衫下端早被抽出了黑色西裤。这位穿着随意的青少年,虽然可以结婚却依旧不能喝酒。被父母赋予了山崎润的名字的少年,此刻正人如其名的,在山间小道上独自前行,放任山间的雾气沾湿裤管。
层层石阶尽头立着一个神明鸟居,没有岛木,十分朴素,靠近就可以发现贯柱上的红漆有几处被时光剥落。鸟居后,石路旁散落着几盏石灯笼一直将人引向正殿前那棵巨冠老树。老树根盘根错节深入土壤,林荫茂密中许愿绳如繁星一般藏在枝间。山崎以目光向这位老前辈致意。行到净手池旁要拿起舀勺,还没洗上手,就听身后走过一人,草草留下一句:“参拜时请保持衣帽整洁。”
“风间同学。”山崎扭过头去,直面那名整齐穿着白和绯袴的“巫女”大人。那一头长发和秀丽的脸蛋更令人慨叹:风间雪,性别男。“中午好。”
风间雪并不在意山崎润的微笑,其眼神冷静甚至带一丝厌倦,十分干脆,转身就走。山崎赶忙伸手将搁在一边的西装挎上肘中,露出盖在底下的糕点盒子,故意让风间瞥见盒子上印着的店名。料准了他定会为了这有魔力的小盒子重新决定要不要换下他不以为然的态度。
“丑话说在前头,你再怎么祈祷,神主也不能保佑你这次比赛能出好名次。”风间的眼睛被盒子吸住,嘴上却依然不肯饶人。
“只是表演赛……我之前和你说了这么久,你还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嘛……”山崎一只手穿进西装袖管,委屈着笑。由着风间把盒子夺去,看着他的眸光在发现芒果慕斯那一瞬间放出光芒。“小心干冰。”见风间眨眼间捉出小勺,立马就要开动,山崎好心提醒。风间甩了山崎一记眼刀以表达他极不满这种打断幸福的行为,随后小心将他的掌心宝从小盒里捧出来,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轻舀一口,风间咬住软勺,细细品味冰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美妙,总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山崎见风间心情好转,专挑他最关心的部分开始,讲起上午发生的趣事:“这位法兰西情人[1]不是我请到的。”风间一下从沉醉中醒来。对于他来说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弄清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获得手上这块每日限量五十块,排队也买不到的小甜心。故而,这一回,他全神贯注。
山崎舀水将左右手洗净,弯了眉眼娓娓道来:“一个小姑娘,出了一些岔子又抽中了第一个表演,我就和她换了换次序。比赛结束以后她送给我的。你要是来了,就能亲自谢谢这位小可爱了。”
“我对长笛比赛没有任何兴趣。”风间被扫了兴致,“显然你也不像是感兴趣的模样。”山崎被风间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被自己随手搁在地上的长笛箱。山崎耷拉下眉,朝风间投去一个恳求的目光。看在慕斯的面上,风间叹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帮山崎将长笛安置妥当:“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为了不喜欢的事物浪费时间。”
山崎漱完口回应道:“既然收到邀请了,总不能不去吧?过程也不是这么……”
“无聊。”没等山崎说完,风间就提起长笛盒往正殿一侧走。
山崎自知说服不了风间,看着他不耐烦的模样,找不出话来解围,干笑着目送他进了侧门。自己则走近正门前,朝着殿内供奉的神主——一把相传可以消除灾祸,清净身心的太刀——一拜再拜,轻拍两掌,合掌许愿。
春风拂过山顶,吹得那颗老许愿树瑟瑟作响。树上许愿红绳随风摇曳,好似在神明耳根前低声呢喃:千万别忘了,拜托了。渺小轻微地小声诉说着千万个普通却又繁重的微末心事。这些声音将山崎的愿望吞没,就像人潮分秒间将他稀释。
祷告完毕,山崎抬眸看向刀架上被供奉的太刀。神主大人可收到我的心愿了呢?刀鞘回应一般发出柔和的光辉。那就拜托你了。山崎合眼在心中默念。
“你的东西……”风间讨厌山崎老是将心事深深藏起的心思。见他刚参拜完毕,立刻朝他丢去一个双肩包,把他砸个正着。
“Thank you。”山崎慌忙抱住撞到身上而后弹开的飞来之物,成功阻止它掉到地上。
“你不回来拿,我就把你的长笛低价卖掉。”风间叉腰。
“好好,我知道了。”山崎拿风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借用一下黑泽的房间吗?”
在风间家这所不大的神社,能一个人拥有一整间客房的参拜者恐怕只有黑泽羽一人了。
风间回绝得非常果断。“我受他所托替他拿一下上次落在这儿的习题册。这样也不行吗?”山崎单手叉腰,歪头反击。风间松了口,不情愿地把钥匙给了山崎。等山崎再次在院内,早把皮鞋西服换成跑鞋卫衣。本就穿着连帽衫,头上还画蛇添足的扣着鸭舌帽。没等风间发难,山崎先发制人,亮出手里的习题册:“晚上会和黑泽一起上课,有什么要我帮忙带给他的?”
风间沉默半晌,拿给山崎两个御守。
“两个?”山崎一手一个正满头雾水。
“一个是专门用来防止你没完成送货任务前出什么意外的。”风间留给山崎一个冷漠的背影,拿起扫把扫起落叶。
这家伙。山崎摇头暗笑。
从风间家的神社到电车车站有很长一段路程。还好有一辆巴士将两处连接起来。平日上学,山崎总能看见黑泽与风间一同从巴士上下来,相谈甚欢。能迎着朝阳和两人打招呼,和两人一同搭上开往新宿的电车,并将这一幕作为一整天的开始,山崎觉得荣幸。只是此刻,只有山崎一人坐在巴士窗旁,看着两旁尚未变红的枫叶,郁郁葱葱。春假就要过去,再赏一回红枫,就要毕业的时候了……山崎托着腮颊,看着树木们如流水般向后退去,心中感慨。
电车车站比山上人多出许多,不少摊贩游商在站台附近支着小摊,交谈声欢笑声脚步声代替了山间的虫鸣叶响,提醒山崎自己已经离开了山的怀抱正渐渐进入人的森林。
“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好吗?”隐约能听见背后有女声如是说,语气里满是厌烦。山崎顺着声音望去,就看见一位姑娘——山崎无法形容她的样貌,若真要说出个大概,可能变成一堆极尽夸张的辞藻。她的头发和虹膜染上了晨光清浅的颜色。眉宇和唇角好比上弦的月亮。小腿和手指像完美雕琢过的玉石。概括来说,那是一个足以引人回眸的美丽姑娘。
她身后紧跟着一个男子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她使劲扭动最终挣脱。注意到山崎君的瞩目,女子一路向自己跑来,小声恳求道:“帮我甩掉那个人好吗?求你了。”女子目光里尽是焦灼和无助,让人自然而然猜想:她可能正在被危险人物纠缠。
“你需要我做什么?”山崎润没有理由拒绝。
“照我的话做就行。”女子听到山崎的回应后,立刻冷静了下来。
“什么?”容不得山崎多问,电车呼啸而来。女子下达第一道指令:“上电车。”
“哦……哦。”
女子自然而然拉上山崎的手,两人在电车门开启瞬间跨上电车。危险人物紧随其后,跳上电车。车门关闭,电车开始加速,缓缓向前。车厢内,山崎带着女子擦过低头看书的上班一族,穿过身着制服嬉笑着的女生群体,路过刚将报纸翻页的中年大叔,动作干脆而灵巧,轻松将男子甩在拥挤人群之后。
“山崎君?”
“黑泽?”
最终在车厢里遇见了熟人。
“这位是……”黑泽君将目光投向了紧随一旁的女子。
“我叫绀野明奈。”女子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右手将鬓边长发挽到耳后,左手勾上山崎臂弯。身体故意往山崎君方向贴近一些,笑道:“和山崎君是‘朋友’。”
黑泽看着两人亲近的动作,向山崎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山崎正打算解释,结果这目光被明奈截获,抢先回复给黑泽君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哦……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黑泽君!
然而对于黑泽君而言,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于是这个大男孩一如既往,转了口吻,温和道喜:“恭喜你了山崎君。”电车也没有给山崎解开误会的机会,转眼抵达了站台,黑泽匆匆和两人道别就下了车。那名尾随男子听到了三人间的对话,看到了明奈的反应,果不其然产生了和黑泽君同样的猜测,眼神黯淡下来,却仍然没有放弃,趁着下车人流流动,往明奈方向挪动。
“吼……”这一切全看在明奈眼里,受不了这般胡搅蛮缠,哼出一口恶气,满脸都是嫌弃。山崎觉察出事情可能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简单,然而已经身在局中:“我下一站就要下车了……”山崎试探性提问。
“哦……你要去哪里?”明奈转向山崎时依然一脸和煦,仿佛刚才生气的姑娘并不是她。
“新宿。”
“无论去哪里都好,能再陪我一会儿吗?我和家里人打个电话,等他们来接我回去就行。”明奈笑得明媚。
“好吧。”这一次面对明奈,山崎有理由却没有办法拒绝。
下车来到新宿,真正踏入这片水泥森林。人潮熙攘,车水马龙。明奈挽着山崎,端详起路边商店橱窗里的货品,时不时作出自己无关紧要的点评。山崎在一旁微笑附和,时不时向后留意那名男子,确认他是否还不肯放弃。这名男子也没让他们失望,一直跟着两人进了御凉亭公园。
“小润!”公园内一群和山崎一般打扮的人热情的朝着来客招手。“这位是新成员吗?”
“不,这是我……一个朋友。”山崎已经向这个误会妥协,不准备多费口舌辩解什么。众人哦了一声起哄,笑着散开。一人摘掉山崎头上的鸭舌帽,又在他肩袖上绑上一圈袖章——新宿跑酷者同好会,绑完特地拍了拍山崎肩膀:“那你今天得露上两手啊。”说完用眼神示意今天的特殊来宾:绀野明奈。
原以为这些家伙过度的热情会给明奈平添烦恼,山崎上前想要做个简短的说明。不想明奈把手往腰后一挽,长发从耳后滑落,全然接受了场上的一切,此时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
“好吧好吧……”这一次山崎不想拒绝。
山崎深呼吸,犹豫了脚步。面对面前的高崖或是壁垒,人总会产生恐惧和忧虑。随之心跳加快,神经紧绷,瞳孔缩小,四肢发热。这种感觉,被人命名为应激,帮助人在面临困境时发挥出较高的水平以保证能够度过危难。然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会让人陷入抑郁和质疑。简言之,会令人痛苦。
垫步,起跑,加速,转身,跨步——踏上花坛矮墙——并腿立定,屈膝蹬地,纵身一跃。山崎的身子跃过高花坛间的走道,飞过明奈面前,稳稳落在对侧花坛墙檐上。刚并腿立定,立马反身蜷弓,空翻一周,平稳落地。山崎舒眉松一口气,笑着朝着明奈露出两只手心,假作投降状。明奈笑着鼓掌。再看那名尾随者,早已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危机解除。”山崎走向明奈。此时的他正体会克服困难后身体各个角落释放多巴胺狂欢的愉快感受。
“现在你该告诉我他是谁了吧?”山崎看着东边起了一阵春风,卷起朵朵花瓣。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明奈发丝被春风带起,笼住唇畔。
山崎对上明奈的眼睛,回复她一个暖春的微笑。
“我的前男友。”明奈见山崎眼里水波荡漾,道出了真相,不打算让这场误会在两人间继续下去。
“果然是啊……”山崎低下头发现自己踩上了刚发芽的嫩草。
一辆好车停在公园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三个西装革履,一路小跑到明奈身边,唤了声小姐。明奈点点头,一人将一个皮匣提到明奈手边。明奈接过写着山崎润几字的皮匣,交到面前这个大男孩手里:“这个就算是谢礼吧。差点就要在旧货市场见到它了。”——那是山崎的长笛。
好你个风间,真把它卖了!山崎心底暗骂。这一瞬的小心思被明奈捉个正着,令她嘴角一勾:“谁能想到台上的一号选手台下还有这样一面?随带一提,我喜欢——你的长笛。”
“期待与你再次见面。”
就这样,在一个闷热的春天,明奈用背影偷走了山崎润的灵魂。
夜里月亮照进教室,里面坐着一排排尚且不能休息的学生。
“已知数列{an}满足1/3an<an+1<3an,n∈N*,a1=1,若a1,a2…ak成等差数列,且a1+a2+…+ak=1000,求正整数k的最大值,以及k取最大值时相应数列a1,a2…ak的……”
“山崎润同学,你来回答!”辅导数学的是御凉亭学院的黑崎老师。
“是!”山崎同学前一秒钟仍在寻找自己被偷走的灵魂。同桌黑泽同学小声提醒:“第二十三题……”
“你小子很能啊?在我的课上开小差?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会了?啊!那就不要来补习,浪费父母的钱啊!臭小子!”黑崎老师在学生中风评不是很好。
“k的最大值为1999。”还没被黑崎老师的教案打头,山崎赶紧用手护住自己的脑袋。果不其然,黑崎拓也将手中已经卷起的教案展平,由前至后,避开山崎被护住的头部,啪的一声打在山崎同学的脸上:“下次还开小差,就叫家长来,退钱。”
“是……”山崎揉着额头,算是渡过了难关。
课间休息,黑泽来请教第二十三题的解法。两人展开习题册时,山崎意外发现黑泽的最后一题下有一张类似猫的鬼脸。下面还写着:有进步三个字。不由一笑:黑崎老师在学生中的风评也不算太糟。
“……就解出这个式子,然后我直接代入2000算了一下,发现不成立,又代入1999算了一下,发现成立了。我就直接写答案了。”山崎解释完就发现黑泽正用一种这是什么魔法的眼神扫视自己。
“我觉得黑崎老师讲得挺明白的,你从哪步开始有疑问?”山崎忙换了种方式。
“这里。”黑泽君指向那个山崎代入的式子。
“啊……这个……就是……是一种感觉,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抱歉。不……不过啊,对于选择文科同学来说的确太难了,不会也没有什么关系。”山崎本想安慰一下黑泽,反而让黑泽生起气来。黑泽平日总是一副温和脾气,加上他的黑头发黑眼睛黑皮肤,总给人一种文墨的敦厚感。黑泽泛起红晕,眉关紧锁的模样实难看见。叫山崎吓坏了连忙道歉。
“怎么可以用这种借口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黑泽说话时很认真。“你有想过那些拼尽全力来支持,期盼着我们的人吗!先是上课开小差,又说出这种言论!山崎君!你该好好反省一下重新调整一下对学习的态度了!”
“对不起。”山崎听出了黑泽君的言下之意,意识到那场误会所造成的蝴蝶效应开始蔓延。
“我努力解一次,如果失败了。我们一起再去请教黑崎老师吧。”山崎诚恳认错。“到时候你来问,我来受罚。”
“要是风间在,肯定答应了。”黑泽总算展开笑颜。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他还托我给你带了御守。”提到风间,山崎总算想起来那只御守。在包里搜刮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小家伙溜进表演西服里。
“替我谢谢他。”黑泽很珍惜风间送的御守,并不是因为它十分灵验。而是因为有句俗话说:礼轻情意重。
“你最好自己去。”山崎笑。
“这题我不是讲过了嘛!你们的脑袋里面是空的吗?”散课后山崎同学和黑泽同学一起去请教了黑崎老师。“听好了!再不懂别说是我的学生!……首先设公差为d,当k=1000,d=0时,条件是成立的……”就这样,两人总算弄明白了解开这一题的正确方法。
夜里黑泽与山崎相约不坐电车,转而以跑步的方式回到巴士站台。两人脚步声回荡在新宿灯火通明的街道,被人声喧扰遮盖。
“我刚才话说太重了,非常道歉。”沉默了许久,黑泽率先开口。山崎一惊,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难怪风间那个家伙会对你下这样的评价。”
“他说我什么?”
“あなたは本当に良い男です[2]。——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山崎故意加快脚步,跑到黑泽前头。
“不要拿我开玩笑啊——”黑泽追了上去。
“说起来,你能介绍我和绀野小姐认识么?”
山崎猛一回头。
“别误会,绀野小姐每次考试一直榜上有名……我想向她请教一些国文和日本史的问题。”
“你该去请教怎么让自己放个假。”山崎摇头。
“要是能学到这样的技巧也不错。”
“很遗憾,我和她可能没有这么熟……”山崎拗不过黑泽。周围人声渐褪,灯光遥远。月光没有城市荧光争辉就显得格外明亮。
“她不是你的……”若在城市中,天上一轮明月,还不及一场烟花表演。
“一个误会罢了。”山崎转过身,倒跑着步子,背对着月光,说起那段误会和背后的故事。脸上表情被黑夜藏起,叫人分辨不清悲喜。
黑泽仍然从山崎的语气里觉察出了山崎的心思,不然他也不会在黑崎老师的课上展开追魂之旅。此时此刻,他除去默默陪伴,爱莫能助。
山崎脑海里不停浮现出明奈眉眼间的温柔,和那名前男友穷追不舍的身影。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暧昧在心底发芽,又被自己亲手掐灭。像一个无尽的麦比乌斯环,让奔跑的山崎看不到终点。那份猜中答案的直感如今不停提醒着山崎君一个无法否认又不愿承认的事实——山崎润对于绀野明奈而言,不过是舞台上众多吹奏者之一。
如果真有什么特别,不过是贴着一号标签的演奏者罢了。
黑泽好心换一个话题,好让山崎不要自苦太久,却是另一个深坑:“山崎君想考什么大学?”
“庆大吧,毕竟我可是因为这个才来参加黑崎老师的辅导班的……黑泽想考什么大学?”山崎躲闪着黑泽的目光,将问题抛了回去。
“东大。”黑泽斩钉截铁。山崎笑而不语。两人一同望向天边的明月。月中的亏损马上就要接近一半,再过几日,就要变为下弦。
若再想要看见它,得熬过十二点等到下半夜。
“我回来了。”山崎推开家门。
“欢迎回家。”一位妇人原先拜倒在桌面上,听到声响起身揉了揉眼睛。
“妈,您这么晚还不睡……”
“替你热了牛奶就去睡。今天的比赛怎么样?”声音柔和。
“不算让您失望。”山崎笑着。
“今天在补习班有没有累着?”
“被老师打了一顿……妈,我开玩笑的,您别当真。”
山崎接过母亲递来的热牛奶,目送母亲扶着楼梯扶手缓慢上楼。又看向被锁在玻璃杯壁里的自己,仰头将牛奶喝完,放轻脚步,开小龙头,洗着杯子。细流将杯壁上的污渍连同山崎润心中对母亲的怨气一同洗净。毕竟,这位母亲替自己的儿子报名长笛辅导班,数学补习班,也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有一技之长,能够踏入大学学堂。毕竟她希望她的宝贝儿子能够平安幸福,顺利美满的走过这平凡的一生,不要经历太多风浪,不要历经太多磨难。
说错不错,说对不对。不够大到被原谅,不够小到被释怀。
洗完澡躺上床,山崎总算合上早就在打架的眼皮。耳畔重新回荡起自己在神龛前对神主说的话——
——神主在上。
请保佑我家庭和睦,身体安康。
请保佑所有担心我,期盼我,牵挂我的人,
能够达成他们想要的人生。
请保佑我,
能以最小的代价,
去支付我想要的选择。
请赐予我勇敢,
能让我在偿还代价的时候,
不要临阵脱逃能够遵守诺言。
——神主应该都没见过这么没骨气的祷告者吧。山崎被自己笑醒。
一个平凡的早晨。山崎穿着校服在电车站台朝黑泽与风间招手。在电车上议论起三年生的生活。赶到校门口,就看见明奈从被佣人打开的车门中下来,接过书包,走进校门。校门上那几个御凉亭学院高等部的大字早已恭候他们多时。
新的学期转眼间,已然悄悄开始。
——
1:芒果慕斯
2:你真是个好汉子。
秦源替小七寻了块上好檀香木,做好了棺材。灌入水银,保存他的尸身。替他买了新衣裳,又往他棺椁里放了一只白玉兔子。不让他孤单。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回杭州,将他和他的娘亲合葬一处。尹葵见过秦源这副失神模样,那是个与今日一样的黑夜,小七娘死在秦源眼前,而秦源无能为力。
尹葵什么也劝不了。他清楚秦源心里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现实比他们两任何一个所预料的都来得更早一些。原以为他还能在秦源身边多馋嘴几年,多惹几件祸事。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去天上和他的娘亲相聚。
“这样也好。”秦源看着雪夜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他的心病就好了。”
扶桑看着小七在棺木里安眠,想起他偷走自己令牌时的兴高采烈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知为何眼睛一酸。阿希站在扶桑身旁,替扶桑抹去眼泪,不知为何连他自己也哭了起来。听见屋里阵阵呜咽,秦源合上眼睛别过头去。尹葵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心中牵挂越是多,心伤之日越是多。他见过多少风流女子姿色万千,最终为情所困,见过秦源多少次救伤扶弱,被反咬重伤,见过老掌门病重之时如何心力交瘁,寤寐思服,见过白长老为夺掌门之位使尽手段,一头华发,一日成霜。为名,为利,为情义,人活在世终被此三者所累。尹葵看得太过明白,因而守得太过狷介。对于宋绛争权,他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他本就不想做这个掌门。对于白某挑刺,他能忍则忍,毕竟他本不适合做这个掌门。尹葵本无欲无求,想畅快一世,想眨眼间将人生匆匆而过,没想过年过三十竟能遇上一位伊人。他将这份情感深埋在心底,珍惜每分每秒与他相处的日子。现如今,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也到了头。小七他娘的死是小七的心病,那小七之死又何尝不是秦源的心病。于是尹葵做了一个决定——为名,为利,为情义。
夜深,陈画靠着烛火,披着貂裘,撑着眼皮,拨着算盘。陆寻借口说屋内炭火太热,执意在外堂写案卷。寒风吹过,吹暗了外堂的蜡烛。陆寻抬手要遮,烛芯已经灭了。陈画看到屋外暗了下来,知道外头没火,等着陆寻进屋把蜡烛续上。结果这好面子的小子硬是生挺着眯起眼睛,把脸贴上案卷也不肯进屋来和陈画碰上一面。
“你也不怕把眼睛熬坏了。”陈画秉烛挂裘侧首续火。陆寻抬首见陈画出了内屋,不知是冷还是惊,手一哆嗦,把笔掉在了地上:“东……东篱,外面冷,你还是进屋吧。”
“怎么,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喝酒了?”陈画反而爽快,开门见山。陆寻默不作答。陈画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到陆寻身侧,凑近火烛,把貂裘裹严实了:“不管如何,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我怕生出事端,惹你猜忌,所以关于和辽商的交易,事先没有与你商量。”陈画垂下眸子,把身子再往暖源靠了靠。“结果反倒让你我二人生出间隙。”陆寻连连摆手,放下架子:“我自己被贬后心态就没放正过……查案格局又小。一见到证物有涂改就怀疑你,也没去查证核实……还是我这急脾气……”
“谁说你查案格局小了?”陈画听到一半,忍不住打断。“秦淮啊。”陆寻满肚子委屈这下全发了出来。陈画听到贼姑娘的名字就笑了:“你以前可是谁的意见也不放眼里的,现在怎么倒听起一个贼姑娘的话了?”陆寻被陈画这么一说,想要反驳,又憋不出话来,哑了火。
“你擅长以线索推动机,我总是由动机找线索。若是能找出真相,没有优劣格局之分。我容易主观臆断,你容易受物证所限,各有弊端。相互扶持指证才是上策,不是么?”陈画语气诚恳。陆寻难得低下头,似要松口然而心里仍有什么牵挂。
“说实话,真被你追着满街跑,我心里有过准备也不太好受。”陈画敞开心扉。“我也不是圣人。”
“你果然还是介意。”陆寻反而松了口气,放下了心里的担子。
“我当初放了贼姑娘,你心里也不好受吧?”陈画这旧账翻得让陆寻措手不及。
“扯平了?”陈画向陆寻伸出手。陆寻好久没有笑过,握住了陈画那只手:“扯平了。”
“好了,你放心了吧?”陆寻朝房梁上一呼。秦淮倒垂下一个头来,朝陆寻吐舌头。陈画不打算打扰这对欢喜冤家,识相的挑了个好时候提出要去赏月。没走两步,张扬就悄咪咪地尾随在陈画背后,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嘿!”等陈画望着月亮出神,张扬抓住机会扑了上去,把陈画吓了一跳。见不俗之客是张扬,摇着头不知说她什么好,又被她这天真劲头逗得合不拢嘴:“这州府重地怎么你说来就来啊?”
“你这虎扬要犯也说走就走了呀。”张扬不甘示弱。陈画只好抱拳求饶:“那还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别因为那两个孩子太苛责自己就好。”张扬转身抬头望月,手臂玉肌浮着月光。意外一句,射中陈画心伤。“这么明显啊?”陈画沉声,眉宇悄怆。“就是因为不明显,才更叫人心疼嘛。”张扬踮起脚尖点了一下陈画眉心。只这一下,陈画的心再也逃不走了。“军粮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张扬严肃了神情将两手背过身后。没等陈画狡辩,大小姐就把陈画的后路拦死了:“我可已经问过高叔叔具体情况了,可别想着随随便便就把我哄回去哦。”
“能用的办法,明的暗的都用了。我现在是真没办法了。只等殷淅他们把最后一批收到的粮食运来……这之后只能看造化。”陈画坦白。张扬见陈画心力交瘁的模样,不敢再多问,撅起嘴巴想了半晌。
“我近来有种即视感。只是猜想。”张扬看着园中腊梅。“也许我一开始理解错南边那位大人物的心思了……”陈画转眸:“什么意思?”
“曾经也有一位将领,使过坚守不战,连连撤退的退缩战法。最后用一把大火,一场大战,反败为胜。”张扬如是说。“那位将领不是害怕胆怯,而是诱敌深入,拖慢节奏,使其敌人补给匮乏又失去速战速决的时机。”
“火烧连营?”陈画听懂了张扬的话。
“这场仗打了近五年,如今辽人,怕也军备疲乏,疲于应战。不再是当初那支虎狼之师了……”张扬分析道。陈画灵光一闪,猛地捉住张扬两只手攥在手心,眼神热烈:“谁说女子不如男?”张扬看着陈画发光的眸子,心里美过上天揽月。
宋绛趁着夜色,潜过哨卡。路过转角官榜,上头还贴着自己的画像。胡家已倒,燕山被剿,眼下辽人就要攻城,能借用的势力只剩下为庸一派。宋绛本想等事成之后,借着辽人之手铲掉尹葵,坐上掌门之位。眼下只得把计划提前,让这场为庸之变早些到来。只是眼下,白老头已经看清自己要与他夺位的念头,要劝说他重新为自己所用,得费一番周折。事情能不能成,都要看今晚宋绛拜访时,白老头的态度。
轻扣三声,推门而入。这是两人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宋绛踏入屋内,迅速将门关上:“白长老?”却不见白老头本人。“白长老,你莫要听信他人谗言。我宋子诚的为人别人不清楚,您会不清楚?”宋绛贴着墙慢慢摸索。“我怎么知道燕山竟然已经和官府串通,见事情败露竟使出玉石俱焚杀人灭口的下作招数……”
突然屋内一亮,尹葵捧着火折子点亮房里的蜡烛。惊得宋绛连退三步。
“子诚,你累不累?”尹葵点完蜡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宋绛眼神左右腾挪,用尽一切感官寻找周围安插的埋伏。一无所获。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这位为庸掌门。
“我是个简单的人。”尹葵抬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知道,你不过想要我这个头衔。你这些幺蛾子,我看不懂。我们不如干脆一些。”说罢扶着椅子站起身子。椅子后,白长老倚在墙边,不省人事。
“你今夜若是杀了我,便可以做这为庸的掌门。”尹葵袖间染红,指尖滴血,显然已经与白长老大战过一场。结果自然和白长老一起躺在那边。
“此话当真?”宋绛听罢手抑制不住颤抖。他知道尹葵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但从没想过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可以用如此简单干脆的方法实现。
“姓白的已经被我废了武功。你觉得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拦你的路?”尹葵心里什么都明白。话音刚落,利剑出鞘。宋绛软剑擦过尹葵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尹葵侧身勉强闪过,谁知软剑弯曲剑身,擦上尹葵脖间,就要碰到喉管。尹葵一掌劈击宋绛持剑虎口,一脚踢上宋绛腹部。撤身退步抽剑而出,挑开剑尖,仍软剑缠上铁剑剑身。剑尖向下一点一提,后猛向后一抽,就听一身刺耳的嘶鸣。尹葵竟摆脱了宋绛的死缠,抽身跃出窗外,踩飞檐而出。宋绛怎肯放过这个机会,尹葵武艺本就稀松平常,今夜简直是送上门的美事。想也没想,蹬墙窜出,飞身跟上。尹葵的轻功并不出众,宋绛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了上来,软剑先从手腕擦过,又流经膝间,还划过肩胛。尹葵本就重伤在身,经过这几次交锋,明显摆下阵来。脚下一空,滑到在瓦上差点滑下屋梁。宋绛眼里杀气比月光更亮,剑身冷冽之气扑面。一道寒光闪过,眨眼间猩红四洒。
秦源护在尹葵身前,背上被劈开一道巨大的裂口:“赶上了……”
宋绛一剑未能得手,第二剑来得更是迅猛。尹葵一把拦住秦源的腰,另一手回剑入鞘。宋绛以为尹葵放弃了。谁知一道强力的内劲生生让剑锋偏离重伤的两人。楚云景站在飞檐顶端,俯视着瓦上发生的一切。宋绛咬牙,第三剑出。楚云景飞身而下,凌虚剑出鞘临空。软剑没能缠上凌虚剑,反倒让凌虚剑吸住了软剑。
瓦上两人只觉得周围起了大风,一股劲力在四周流转。楚云景一动,风随其行,二动,星随其移,三动,万物随其吐息。三动之下,软剑碎成三段,如雪花一般飘摇落地。宋绛见大事不妙,正要扭头逃跑。猛一用力,只觉得整条腿酸麻难忍,低头一看腿上梁丘,阴陵泉,中封,商丘皆被银针封穴。
“州府衙门口有人行凶杀人啦!”尹葵扶住秦源。这一喊,宋绛才看清,自己所在正是州府衙门屋檐之上。陈画张扬听到动静立刻赶来。高怀仁领着巡逻兵,策马到场,将宋绛团团围住。这回他再也没法金蝉脱壳。
天明,澶州城头。面对澶州众守城将官,高怀仁在军旗之下,扯开嗓子:
“诸位将士!五年!五年间,我们经历了什么?”
“遂城,没了”
“望都,没了”
“祁州,定州!”
“瀛州,德清都没了。”
“辽人攻城之后呢?活的,无论人畜,死的,无论官民。烧杀抢掠。”
“现如今他们由三面攻到我澶州城下,要将我等围死!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们,这是一场苦战,死战!会有牺牲,会有死亡!是你,也可能是我!”
“家中有孤寡老幼的,现在站出来,我不怪你们……”
“留下来的,都给我记着。你是大宋的兵将,他娘的辽人欠我们的,现在,向他们讨回来!”说完,招手押来宋绛。“便从此辽奸开始,以他的血祭旗。”
高怀仁走下台阶,刀斧手刀已挥起。宋绛竟仰头大笑:“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陈画!”宋绛扭过头怒视陈东篱,呼喊他的名字。“就算我死了,粮少兵乏你也赢不了辽人!”头随刀落,血溅三尺。
陈画见众人听到宋绛的话,明显丢了士气。本还不能喝酒,却把盏扬杯:“众位将士,各位父老乡亲。要说的高将军都说了。辽人不日就要攻城。”
“这城后可能谁家的妻子正生炉做饭,等丈夫归家,可能谁家的小儿刚咿呀学语,刚学会叫爹爹娘亲。这城后是数十万澶州百姓。”
“这城后更是开封,是数百万大宋子民。”
“今日我带大宋百万子民将性命托付给诸君。请与我一同饮下这杯酒。”
“祝诸君旗开得胜!”
城下,诸将官随着陈画一同饮尽。张扬,尹葵,楚云景,秦源,扶桑,阿希与陈画一同抬杯。陈画将酒碗向地上重重砸碎,众人随陈画一起用力一掷。
正午雪化。辽人兵至城门,大军押境。一声军鼓,梯架上城。百箭齐发,火石滚滚。喧闹嘈杂,哀嚎嘶鸣。硝烟燃起,刀兵相接。一人倒下,前赴后继。撞木冲击城门,一声声闷雷传进城内。门后成群官兵推着门销将门顶住。首战,辽人未登上城门,死伤过重。鸣金收兵。——第一战,算是守了下来。
战后,秦源负着伤也执意领着为庸弟子替伤员就诊。尹葵以掌门身份出面,收回白长老的长老信物,放其告老回乡。杀鸡儆猴之后平息了为庸之乱。武当受楚云景之令安置流离百姓,帮忙将走失的孩子送回。陆寻将案桌搬在府衙门口,凡有事宜不必击鼓鸣冤层层传唤。陈画亲自到粮官身边,与他一同清点收支。出军营时撞上了守株待兔的张扬。
“陈大人。”张扬指着自己。“我干什么呀?”
“你哪儿也别去。”陈画匆匆走过张扬身边。张扬知道这位陈大人明显是有急事,想要帮忙。谁知陈东篱语气里有些温火,有嫌弃张扬轻举妄动之意:“听话——!”
“陈大人平常不这样啊?”秦淮提着刚卖得酒走到张扬身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张扬看着陈画快步离去的背影,说着秦淮听不懂的胡言。结果等秦淮走到州府衙门口。酒虫也不见了踪影。“这两人搞得什么名堂!”
“东篱。”陆寻把刚收到的信筒交到陈画手里。陈画打开一看,只有四字:事毕,殷淅。陈画看完将纸条交给陆寻,仰头看着头顶屋梁半晌:“我去接应他们。”
“你别冲动!辽军就在澶州城门口。东西北三面都被围死,你怎么出去?”陆寻拦住陈画。“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出去一趟。”陈画拍了拍陆寻的手,将知州官印交到陆寻手里郑重道。“这批粮必须安然无恙。”
午时,将士们正捧着瓷碗吃饭。陈画领着一队骑兵,带着督粮官的旗帜,悄悄溜出了城门。队伍里,有曾经的守城大哥,有巡检武二。两人此刻已经放下过往恩仇,并肩骑行。辽人哨兵很快捉到了陈画一行的动向。辽人知道这是宋人运粮命脉,一路派人跟随。确认目标后,一股辽人伏在陈画所处要道上,伺机而动。就要进入埋伏,陈画停住了前行的脚步,看见天际升起的孔明灯,知道殷淅不负所托,调虎离山之计已成,最后一批粮平安无事地运进了澶州城内。
“跑!”陈画拎起马绳,往回一扯,马蹄高踢,马头调转。一声令下,原本前行的队伍四散,朝着不同方向跑去。辽人见状不对,立刻上马分头急追。陈画原为领头,此时作为队尾,被咬的最紧。他身后便是数百契丹铁骑。蹄声阵阵,贴在陈画耳畔,跟在陈画身后。沙尘滚滚。耳边马蹄声越来越近,扭头已经能看到辽人先锋马耳。陈画俯下身子贴近马身,似在马儿耳畔低语了几句,轻拍了拍马的左畔脸颊。马立刻急停,右拐,踢起后蹄,一脚蹬开了追上来的辽人。随后甩尾变向,甩掉追上来的另几个辽兵,重新向着澶州方向跑去。
辽人看出这是诱敌之策,意识到陈画最终目的地是回到澶州。不再收其变向迷惑,一路直追。陈画见辽人明白了过来,只好拿出全力,策马猛跑。身边辽人越追越近,澶州城门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路上突然杀出一名辽将。手里那杆大戟迎着陈画冲来的方向,就等着贯穿陈画胸膛。
而陈画不能停下。
陈画闭眼时脑中闪过的竟不是杭州西湖上的莲叶,而是张扬轻吻自己时那一朵梅。
一声由远及近的撕裂声。等陈画再睁眼,就看见那名辽将胸膛插着一支利箭,摔下马去。他身后,张扬正弯弓搭箭,瞄着陈画身后一众追兵。就听惊雷擦过耳畔,随着几只闪电似的箭羽,几名辽兵应声倒下。身后追兵被这准头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趁这时,陈画跑进了虎扬弟子组成的保护墙。
马蹄徐徐停下。张扬搀着陈画下了马,一落地陈画就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丢了魂魄。渐渐肩峰开始微颤,随后发出轻微的笑声。陈画仰起头,发出嘶哑的笑声,眼泪从眼角涌出滑落。让他只好抬起袖子,捂住自己一双眼睛。是哭,也是笑。陈画从鬼门关逃了回来。张扬就一直坐在陈画身边等陈画抹干泪水,收拾完心情。
“很没骨气吧……”陈画理了理沾湿的衣袖,红了耳根。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哭得比你还厉害呢。”张扬笑着,托腮看陈画水汪汪的眼睛。
“怎么?”陈画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跟你商量个事儿。”张扬发尾随风轻摇。“恩?”陈画别过头去,眼里全是这位不同寻常的姑娘。
“我们这婚,要不,就别退了吧?”
“不是,我这算救了你一命吧?我知道我是和大家闺秀差得很远,但是单论长相,我也没有这么差劲吧?”张扬见陈画愣在原地,不作回应,急了。被陈画一把搂住:“傻姑娘……”
第二战,辽人明显不如第一战攻势迅猛。高怀仁果断出城迎敌。兵将们上下一心,拿出了镇守山河的气势。武林侠士,大到掌门,小到无名,甚至连澶州百姓,也加入其中。他们一个个持刀上阵,嘶吼着,呐喊着,拼杀着。杀到武艺,章法全然抛之脑后,杀到意识模糊,人困马乏,杀到忘记自己姓甚名谁,杀到只记得要活下去,因为还有人等着自己回家。
就在战火要燃尽澶州最后一草一木,守兵将领百姓官仕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城头立着一个来兑现自己的诺言的人——真宗亲自领着援军,到了澶州。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物资和兵器随着四周蜂拥聚集而来的各州守军,像憋久了的怒火,像喷发前的火山,一起汇融在澶州这一点上。国仇家恨在心上刻下的仇恨,此时化为战力试图扼住辽人的喉咙。
正如张扬所言,辽人深入宋地太久,疲于争斗,补给出现问题。要从所夺地域征粮买田解燃眉之急,竟发现早被宋人买了个干净。辽人被这场战役牵住太久,他们开始想念自己的家乡,想念他们的家人。曾经打下的一座座城池,如今变成七百里连营。就等一把大火,将它烧个干净。真宗等到了这一把火。
张扬射杀的那名将领竟是辽军主将。与萧太后还是近亲。这名将领死后,原本辽人的厌战情绪被这一把火点燃。萧太后本人甚至为此痛哭不已。降将王继忠抓住时机,提出议和。车渠再入澶州,此刻已是使者身份。朝着真宗三叩九拜,表明求和之意。
一月,宋辽于澶州结下澶渊之盟。由此,宋辽结为兄弟之国。
又是一年春,万物复苏。府衙众人都习惯了贼姑娘三天两头逃跑又故意等陆寻来抓的伎俩。澶州上下几乎看穿了这位偷心贼的事迹,甚至还生出了被顺走归还过的物件可以带来桃花运的江湖传闻——变为一桩美谈。终于,陆寻在天朗气清的一天,轻松抓住顺走别人扇坠的秦淮。于是盘腿坐在牢中,靠在贼姑娘身侧,用指尖推给她一张庚帖。
“这是做什么?”秦淮眨巴眼睛。
“写你的生辰八字。”陆寻答。
“现在官府捉人还要填这个?”秦淮咬着毛笔末端,又望向周围几个捂嘴窃笑的牢友:“这上头怎么已经有字儿了?”
陆寻看秦淮是真没想明白,叹了口气:“那是我的八字。”
“你又被弹劾入狱了啊?”秦淮睁大眼睛,意识到陆寻是来提亲的,故意装出不从的模样。奈何控住不住激动的心思,脸已经红透。陆寻任由秦淮嘴硬,难得没有还嘴。顺势拿出一支银燕钗替秦淮插上:“没,被一个贼姑娘吃死了而已。”
秦淮没想到陆寻有这一招,被他这一揽怀定在原地,伸手去扶头上那只银钗,说不出话来。“你这就算答应了。”陆寻趁胜追击。
另一边,陈画奉旨右迁,正整理卷宗,准备和下一任澶州知州陆寒竹交接,抬首就看见张扬附身正盯着隔壁桌上的账本,赶忙起身给张扬倒茶。张扬伸出一只手把陈画摁回到座位里:“陈大人要去做京官儿啦?”陈画苦笑点头。
“那什么时候回杭州老家啊?”张扬明显在卖什么关子。
“回京赴任,领赏谢恩,再回去怕是已经过了年初一了……”陈画垂下眸子,对升迁之事并不高兴。“陈画听旨!”张扬猛地把背在身后的皇卷亮了出来。看得陈画一头雾水,只好跪地听旨。
“诏曰:昊天有德,成人之美。镇宁军节度使之女张氏,温良贤淑,品容端正。尚书令陈卿之子陈画,德爱礼智,才兼文雅。着有司择吉日姻昏敦睦,以慰朕心。”张扬读道,中途差点没忍要笑出声。
“臣领旨谢恩……”陈画叩首接旨,看着圣旨上盖着的皇印货真价实,才想起张扬一家本就是皇亲。“你这下可以回杭州,修婚假啦!”张扬得意。
陈画动身之前,赶上了陆寻和秦淮的婚礼。秦淮高堂都已不在人世,故而请了竟云河和天星夫妇做为秦淮的长辈。天星抹了泪水,笑得欣慰,郑重将红绸交到陆寻手里时,特地嘱咐要好生照顾这个可怜的姑娘。陆寻应了。
“谁照顾谁啊……”秦淮嘟囔了一句,结果大伙儿全都听见了。哄堂大笑。
陆寻弹了一下秦淮额头,眼神似那日推倒秦淮一般。只不过这次陆寻不止开开玩笑这么简单。
礼堂一旁,阿希贴到扶桑耳畔问秦淮身上这身红裙子叫什么。扶桑答叫嫁衣。
“那我给你也买一套好不好?”阿希一双天真的眼眸闪闪发光。
喜宴毕。陆寻与竟云河,尹葵,秦源,阿希,陈画一行人被拦在洞房外。天星,张扬,扶桑堵住新房的门守在秦淮身旁,绝不让陆寻轻易就进了新房的门。天星三道对联,被陈画化解。张扬与竟云河两人交手比武,特意挑了些好看的招式。三两回合后张扬故意放了破绽。扶桑的猜心解密难不倒阿希。最后就剩下找全秦淮藏起来的红枣,花生,桂圆和瓜子。陆寻不出一个时辰就找齐了红枣,花生和桂圆。可最后怎么也找不到瓜子的踪迹。
秦淮坐在床上,得意地抿嘴偷笑。陆寻竟不顾在场众人,一下将秦淮推到床角,俯身深吻。用嘴衔出了被秦淮藏起来的那一枚瓜子。
几日后,陈画与张扬与众人作别。尹葵和秦淮也登上小舟。运河之上,尹葵在船头搏动琴弦,时不时回头问船篷里的人好不好听。船篷里秦源点头不言。两人留下两封书信,一个卸任了为庸掌门,一个退出了为庸帮派。秦源踏出船舱,看着茫茫江水不见尽头,忍不住问:“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江湖。”尹葵笑着打开一坛子酒,扯开嗓子高唱:桂棹兮兰桨——
秦源受不了这刺耳的歌声,却觉得唱得心里畅快,和着尹葵偏了不知去哪儿的调子一起哼了一起来:“击空明兮溯流光——”
车渠往来于宋辽之间越发频繁,由于会说汉字,又有大宋官员门路,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有了一支自己的商队。殷淅为了实现出行前答应的红利,拿着鲁班神斧门的金牌一路闯进京城大殿。这便又是另一段趣事……
多年后,楚云景辞去武当掌门的位置,隐于山林。与高人山间饮茶时谈及这一段趣事,只把万事看淡,笑过往云烟。
贝州城郊。张扬一众人被困在原地。受辽人阻击,战得马困人乏。如今士气低落,伤员满帐,伙食不足,断戟成堆。张扬将主账让出来给为主力军咬开敌军缺口,连吃数十箭重伤在榻的侯子。看着夜空云雾遮月,她想起了陈画。当时自己还笑陈画认为大名府会丢,如今竟一语成谶。晚风萧萧,旗帜飘扬,啪嗒作响。账内随军医师正取箭头,蒙汗药早已用完,侯子一声声嘶喊刺进张扬的心里。小廖枕着张扬的肩膀早已泣不成声。营帐各处,饥饿,寒冷,恐惧,伤痛随黑暗蔓延,而虎扬连炭火也快用尽。
“张扬姐……”小廖刚抹掉泪水,又被风沙迷了眼睛。“侯子是不是……”
“别说晦气话。”张扬轻拍小廖的后背,不想面对小廖将要说出口的结果。天边漆黑一片,仿佛死死压住了太阳。遐想随着寒冷侵蚀着张扬,叫这个最不愿认输的姑娘湿了眼眶。她开始想她的爷爷,想她的父亲,想她的母亲,想她的家乡,想澶州的风沙,想陈画的笑眸。想起他曾面对自己满腔怒火笑意盈盈,问自己:“真打起仗来能和他们耗上几天?”如今山穷水尽之时,才真正体会到陈画这一问的真心。回首往事,只得一声长叹;为今之计,只能咬牙向前。张扬眨了眨眼,把泪水咽回去,朦胧之间,竟看到天际线出闪出零星火光,还以为自己痴了臆想出了援军。身旁小廖紧握住自己的手臂,指向亮光。营地间不少虎扬弟子也起身矗立眺望。光芒越来越近,领头马蹄声几乎传到每个人的心里,化作蓬勃的心跳,点燃将死的驱壳。
“是补给!”哨兵看清了来人的旗号,抑制不住激动高喊起来。转眼间,虎扬弟子支着断了半截的枪戟,扶着所剩无几的帷帐,往营门一点一点聚拢。张扬快步穿过人群,走到最前。眼看着那一团团火越来越近。不是幻觉,是希望来了。马队刚进营门,马背上的虎扬一跃下马,不约而同开始卸下货品。一袋,又一袋。沉甸甸的面粉袋子激起地上的尘土。秦源与尹葵后来居上,下马张口就问随军主医师身在何处。见到已然晕厥过去的侯子,秦源一个眼神,尹葵已经点起火盆。秦源银针过火,一针直刺腕下内关,运气凝神,护住其心脉。扯下自己衣袍,将几乎溃烂露骨的腿股扎好束紧,丢给看呆的医师一壶麻沸散,赶去诊下一个伤患。主医师正要生气,侯子睁开了眼。
一旁张扬听后勤督粮官简述他们如何穿燕山,绕辽人突围而来。听到一半就料到这是陈东篱的计谋。心底不知为何萌生出窃喜,正要拿着陈画送来的救命稻草叫辽人血债血偿。督粮官将陈画后一计转述给张扬。
“不行!”张扬还没发话,小廖毅然决然。“我虎扬做不来丢盔弃甲的事!”
在场的人都知道,侯子也听在心里。其实小廖的心思很容易看穿,若按陈画之计,侯子这条破腿,会让他成为被放弃的那部分人。这是小廖无法接受的事。
“姑爷此计可行……”侯子想要坐起,可没有力气差点滑下床榻。
张扬赶紧扶住侯子,不让他起身。小廖一个箭步追到侯子床旁,用身体做床挡。两人佯装没听见侯子的话。侯子尽力提高音量,一词一顿将原话重复一遍。
“你说什么傻话!”小廖听不下去。
“其实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侯子凑近小廖耳旁,声音多是气声。被这么一说,小廖刚停下的眼泪,又止不住了。侯子提起还缠着渗血纱布的手,替她抹掉眼角的泪花:“明明是个爱笑的姑娘……”小廖明白,此时辽人懈怠,虎扬在今夜得以喘息,明日突袭,成功率很大。张扬更明白,陈画所说的路线确实是目前能让他们脱困最容易成功的方略。
只不过这代价太过庞大,要人割舍掉心上的美好,令人从此以后背负着灵魂的重量。小廖不敢,张扬不敢。
“我知道让你丢下我很难……”侯子笑着。
“战争本就是这样令人胆寒的东西……”侯子正躺在榻上看着帐篷顶。“想要胜利的人,必须要勇敢……”
“这份勇敢不仅仅是面对敌人……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侯子握住小廖的手。“别为了我白白牺牲你自己……求你。”同样,侯子也背负不起让小廖枉死沙场的重负。能在战场前唱歌,在战斗后说笑话,在包围时挺身而出直面箭雨的侯子,同样也会胆怯。小廖扑在侯子胸膛,哭得不能自已。张扬看着两人沉默许久。乌云过月,白色的月光洒向大地。山川起伏之间,营地千帐之中,无不是诀别。郁结在胸,压得张扬透不过气,只想出帐吸一口清风。
就看见秦源临着冷风咬着灯笼柄,借着灯笼的暖光替值夜岗的小兄弟包扎伤口。
“怎么不请先生进帐。”张扬赶忙迎上前替秦源提灯笼。尹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抢在张扬前头:“所有的帐篷都塞满了病秧子,哪儿还有地方请我们住啊?”张扬知道自己现在捉襟见肘,头一次服了软。秦源看张扬满眼犹豫和疲惫,想到陈画以命相托之事,端立在这位少年掌门面前。把陈画对自己说的话全数告诉了张扬。
“他身体怎么样了?”听完后张扬只觉得头晕目眩。
“难说。”秦源留下这么一句话,行礼走向下一个“病秧子”。尹葵提着灯笼看着变成木人的张扬,摇了摇头,跟着秦源走了。
月光如雪。张扬脑袋里只会回荡着陈画的一颦一笑。当初陈画为什么不愿给自己贝州的文牒,她总算看明白:从头至尾,他都是为了保护虎扬弟子一腔热血,最终护住澶州满城老幼。“帝王辅宰,天子门生。”张扬看着那股潺潺白月光喃喃自语。
天边第一道晨光冲破云层到达地面。张扬领着一众虎扬,吹响了突击的号角。踩过了没睡醒的辽人,踢翻了刚升起的炉灶。等辽人反应过来时,冲进虎扬的营帐。侯子领着那些留下的人,抱着必死的信念,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点燃了牧草和火药。太阳又从地面升了起来。这一次它随着火焰,刺眼得令人热泪盈眶。
这轮烈日,同样照耀着澶州粮库戒防。粮库燃起冲天的火光,隐匿于市的燕山山匪集聚一堂,亮出原本的嚣张模样。他们手中大刀长剑,无不彰显着各自心底那份积压许久肆意。这份情感借着这一把大火喷发而出,蒸发掉一切憋闷和不甘只剩下痛快。无人不在想象契丹旗插上大宋疆土那刻,他们披甲制印,反倒是那堆官府变为贼寇的逍遥日子。然而,火苗刚刚燃起,众人甚至未出大堂。为庸白长老领着一众为庸子弟出现在门口,守株待兔恭候多时。两方人不约而同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也都将对方称为乱民。
火光之后,爆发了一场混战。两方斗了个你死我活,情势如同仓库中的烈火一样干热而焦灼。嘈杂中,兵刃相击,哀嚎怒喝,血肉横飞。为庸的兵刃面对不按章法出招的山贼明显处于下风,白长老生生被燕山二当家削去半脸的白髯。眼看山贼就要一剑击中白长老命门,那老头袖间不知飞出了什么,眨眼间就窜没了影子。再要动手,只觉得浑身奇痒难耐。山贼们被毒虫咬住,几乎不能拿住兵器。为庸也难怪卑劣的方法总算守住了身为江湖名门的颜面。
“卑鄙无耻!”燕山二当家指着白长老的鼻子骂。
“承让承认。”白长老正要一剑封喉。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燕匪身上的毒虫寻着声音一点一点离开了闹场。二当家与白长老都抓住对手这一闪神的机会,手中飞出暗器,直指对方眉心。暗器擦身厮磨之时,一柄巨剑从房梁上坠下,生生砸断了两块精铁。它的主人随之落地,握住剑柄,侧转剑身用剑侧一抡,两人被这一击打出老远,重重撞上粮库围墙。耳边嘶鸣声都没退去,就被两黑衣人点住穴道拎起衣领,直接拖走。
扶桑背上巨剑紧跟上竟云河和秦淮的步伐。三人跟着毒虫的指引,往阿希的方向退去。一众人刚离开粮库外围的墙瓦,轰隆一声,他们身后发出惊天巨响。原本燃烧的火焰膨胀成火团冲上云霄。替天行道的旗帜在滚滚浓烟中被燃为灰烬。
宋绛听到这声惊雷,从黄粱美梦中惊醒,耳边回响起陈画那句低语:“切记,玩火自焚。”打了一个寒颤,牙根发痒。从榻上蹦起,衣扣未扣全就往粮库方向赶。陆寻看着宋绛策马离开,转身摸进了原本陈画的住处,如今宋绛的书房。环视整间屋子,不放过一条蛛丝,翻箱倒柜搬动书册。全无头绪时,就听房外一声惊呼,窗纸上人影蹿动。两只黑影一高一矮,一壮一瘦。拳拳相交,步步为营。两人出拳越来越快,大个子越逼越近,最终朝着小个子面门挥出一击重直拳。
陆寻撞门而出,跨步跃起,伸手想要挡下这一拳。却不想对方的小指手根从陆寻指尖擦过。陆寻差了半步。
眼看武二的铁拳已经贴在小七太阳穴,只差毫厘就要重击小七脑门。武二收住了力道,把拳停在小七印堂前。
动手前一瞬,武二在小七身上看见了自己小儿子的影子。
武二早明白陆寻让他听到让他看到的都是故意为之。但也明白他所说无一不是事实真相。那夜秦淮问陆寻火烧粮库的解法时,武二的耳朵就隔着一层薄窗户。他听到陆寻对于宋绛计谋的预判,丝毫不觉得惊讶和震动——让燕山弟兄烧粮,派为庸弟子清场。引两伙人两败俱伤——这等手段本就是他的行事风格。叱咤江湖,坐上为庸掌门于他而言犹如不投本钱白赚的买卖。
武二仔细想过陈画的问题:
陈画曾与武二一同为守城士兵们买酒,回来路上两人提着酒壶。陈画表面为了调节尴尬的气氛,笑着开玩笑道:“听闻你嗜酒如命。你若是喝醉了归家,嫂夫人不疑你?哈哈,那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有这么好的一个媳妇真叫人羡慕。男子在外闯荡事业,有好志向是件好事。可若要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就算你不在乎,也有人替你不值。”
“千万别伤了她的心,也千万别让她操碎了心。”
他原以为他这一生应该逍遥自在,毫无牵挂。如今却越发觉得陈画所言字字如金。
陆寻扑上来擒住武二的手腕,怀里刚藏好的两卷书卷一封书信滑出衣兜。一本是梁知季亲笔所书澶州粮草调度,一本是安梨用生命著成的胡家宅院秘闻,还有一封书信上书:云州观察使王刺史继忠亲启。武二轻松就甩开了陆寻的手,附身将两本密卷奉回,将那份书信揣进衣兜。
“快跑吧……”
宋绛赶到州府库门,第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尸首竟无一具是州府守兵。宋抬脚跨过血泊和残肢,眼神扫过长眠于此的燕山、为庸弟兄,一脸漠然。走到库房焦土之上,附身细查满地碎末,伸手挑出一片未烧尽的布条。布条背面有棉绳的丝絮,丝絮上还沾着一点细微的酒精气味。宋绛合上双目,随着思绪一起回到现场。库房里原本装的不是粮草,而是火雷。火雷的棉引线头用沾着酒精的布条包裹。当火源被丢入库房时,酒精布条被火点着。酒精被火烤后蒸发,湿润的布条完好无损。外头两伙人按照自己的计谋自相残杀之时,布条上的水也被蒸发,布条着火,引线被引燃,火雷爆炸。
这一炸,毁掉了大半个燕山。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毁掉了几乎所有能调用的为庸势力。宋绛攥紧手中这条破布条,站起身来,踢开周围的尸首,没有找到为庸那个老不死和燕山那个一根筋,立刻脸色阴沉,面露凶神。纵身一跃飞上库房墙头,踩着飞檐,瞄到仓皇逃窜的陆寻一伙人。武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来,立刻给小七使了个眼色,故意踉跄两步,落下一段距离,装出拼命追赶的样子,扬声道:“别跑!”
一跃如飞,宋绛身在半空,袖间闪出寒星。流光之下,软剑出鞘发出刺耳嘶鸣。宋绛冲着陆寻眉间飞去,一如夺人性命的夺命暗箭。速度之快,好比从高山跌落而下的流水。陆寻缩小的瞳孔里,剑尖划破空气,如闪电一般朝自己劈来,仿佛刚才武二朝小七印堂挥出的那击重拳。恍惚间,心底涌上一股恶心,指尖青紫泛白,手指冰凉;下一刻,心中涌上一份释然,放下心事,暗下眸光。
就在陆寻等待解脱之时,小七一脚踏上侧墙,蹬起上身。挺腰飞身,跃在空中。就在这一刻,就在陆寻眼前,宋绛剑身穿过小七胸膛。小七蜷收两腿,蹬开宋绛的手,反身落地,留下一地鲜血。陆寻立刻扶住小七,要替他捂住伤口。小七用虎扬制服长出的袖子用力缠起陆寻两只手,转身拽着陆寻拐角逃进暗巷。武二看着这一幕,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不能动弹。宋绛瞥了一眼他牙齿打颤的模样,没空搭理他这只苍蝇。
小七面色惨白,衣服大半被血浸染,躺在陆寻怀里,伸出手扶住陆寻的臂弯:“寒竹哥哥……我是不是还不算英雄……”
“傻孩子!”陆寻感觉得到怀里的小人儿渐渐失去活力,扯下身上的衣袍替他压住出血口。可没过一会儿,渗出的血液将原本绿色的绸缎涮成鲜红。
“明明知道会丢掉性命……明明没想着要活着回去……我可现在……还是好怕……”小七稚嫩的声音轻柔如云,身体开始寒颤,头冒冷汗,四肢冰凉。怀里那本被染红了的《刺客列传》露出一个尖角。
“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陆寻一把握紧小七滑落下去的小手。那只小手已经再不能动弹。宋绛追着血迹,徐步走来:“他原本不必死。”
“他原本不必死。”陆寻低首看着怀里安静的小七。
“是你害他丢了性命。”宋绛享受着面前这一幕。
“是你害他丢了性命!”陆寻额上青筋怒张,沉声嘶吼。
“我原以为你能理解我……”宋绛看到陆寻依然还是这副单纯模样,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可能理解你?”陆寻抬起头看着这个浑身血污,发丝狂乱的读书人。
“这是你自找的。”宋绛举起剑身,对准陆寻咽喉。陆寻直视剑锋,眼也不眨。
陈画从昏迷中惊醒。起身时,满身湿透,大汗淋漓。不知已经过了几日。
“你醒了?”白莹提着勺子搅弄着陈画案旁半碗汤药,最后不屑地把勺子丢进汤里。
“姑娘是何方神圣?”陈画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虎扬弟子。
“万毒谷,现任祭祀。”白莹顺着陈画目光瞥了一眼地上的草芥,轻笑了一声,随着银饰盈盈作响。陈画回想起自己高热迷糊时,朦胧之间喝了白莹给自己递来的暗红色汤药,没想到不见好转反而更加闷热,之后只记得一声巨响……
“你给我喝了什么?”此时陈画高热已退,脑袋清醒了不少。
“你问前一次,还是这一次?”白莹走到陈画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个遍。
“前一次?”
“前一次那姓宋的从我这儿买走了一只不成器的小家伙,没想到那小家伙挺喜欢你的。能发挥出这么大能耐,比在毒虫堆里熬练时厉害了不少啊。”白莹说着往陈画膝下三寸一弹,陈画立刻疼得蜷缩起身子。白莹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又带些调笑的意味,收回玉手时,陈画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一下这一次的猜到了答案,捂住嘴开始反胃作呕。
“你只管吐吧,反正是尹葵拿他那樽古琴与我换的解药。你吐干净了,我还能看看他那位白月光以命换命到底是个什么场面。”白莹眯起凤眸,眼里闪出亮光,睫毛上翘,唇角勾笑令人生寒。“说来也奇怪,这下蛊的是为庸,解蛊的也是为庸。呵呵,真是出好戏。”
陈画听到以命换命,心里一惊。强干吞几口,把刚喝的血咽进肚里。环顾四周,发现小七不在。隐约记起意识模糊之时,说了几句胡话。合眸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说了什么,只觉得犯了大错。
“你和那人真有点像……”白莹看着陈画发愁时的模样,觉着好笑。“嘴上说着想寄情山水不问俗事,实则什么都放不下。”
“姑娘知道小七去向?”陈画并不在意白莹直戳自己痛处,他现在无瑕顾忌自身。
“哦,忘了跟你说了,一个问题。”白莹向着陈画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陈画听闻过万毒谷的行事作风——向来只和钱做朋友。
“黄金。”白莹点着手指,说着莞尔一笑,接着伸出另一只手:“你现在问得是第四个问题了。”
“成交。”
白莹没想到陈画答应的如此爽快。扬眉再打量面前男人一遍,更觉得他能和楚云景交上朋友并不是偶然。“你听到澶州粮库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一下坐起,迷糊中让一个小童去救一个死人。所以那孩子现在正渡往彼岸呢。”
陈画听到此处,赶忙下床要走。双腿刚一落地,从脚尖开始酥麻瞬间蹿上腰际。陈画着力不稳,眼睛一黑,腿一软跌在地上。白莹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如她料想一般:“陈大人,省省吧,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无论是张扬,还是小七。你哪个都救不了。哦,还有,凌霄楼三楼,我等你的黄金。”白莹俯到陈画耳旁低吟。说完回步要出门去,裙摆随之旋转飘扬。
陈画坐在原地,无力站起,只觉得自己如同广阔天际间一只蜉蝣,苍茫大海中一颗谷米。风从不为蜉蝣所动,水也不为谷米倒流。纵使用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螳臂当车。
“白圣女大驾光临,张扬有失远迎!”张扬早候在门外多时,要不是被楚云景按着早冲进来和这女人亮兵器了。陈画看见张扬立在门口,一如往日,用力眨了眨眼,生怕自己还在做梦。张扬一个箭步冲进门来,撞开白莹,一把扶起地上的陈画。白莹对于张扬的无礼显然很不满意:“张大小姐,你也太心急了。”暗讽张扬不收敛感情,有违礼数。
“我就心急了,怎么地?”张扬从一开始就憋不住火。一句话把白莹噎住,白莹不想服软要把话挑明。陈画赶忙插嘴:“此番多谢姑娘搭救,明日定将报酬送至姑娘手上。恕东篱不能登门拜谢,在此给姑娘陪个不是。”被陈画一句话说满,白莹也再不好和张扬撕扯,朝张扬瞟了几眼,留下一脸不屑模样,领着侍女踩着莲步翩翩而去。张扬眼里全是陈画,根本不在乎白莹怎么对待自己,将陈画扶到踏上,弯下身替陈画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露出腰线。陈画注意到张扬铠甲下几乎都缠着绷带。张扬要给陈画盖被子,见陈画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
“啧,小伤,都是小伤。”“你老实交代。”“真是小伤……哎——!你别起来!”
“是这样……”张扬拗不过陈画。
侯子牺牲自己,给张扬各部争取下撤退的时间。轻伤与医疗后勤队伍按陈画计划走燕山刚打进寨门,再占了他们这个山头,正巧碰上了宋绛手下来山寨传信。为了瞒过这批探子,队伍行进慢了数日。辽人乘势一路南下,封住了回澶州的要道。张扬调动一队骑兵佯装要强攻大名府,骗辽人把河东的守卫调往河西。
“辽人虽是骑射好手,但是不识水性。我们小堵了一下上游,趁他们渡河的时候给追兵洗了一回澡。”张扬说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往陈画那儿飘。
“然后你们渡河到了河西和伤员一起走?”陈画问。张扬乖巧地点两下头,不再说话。
“打得漂亮。”听到陈画这句夸奖,张扬立刻展开笑颜,把话继续往下说:
辽人很快意识到了张扬的佯攻之计,岸上的残部骑快马咬住虎扬不放。河东的辽军甚至想从渡过运河要把虎扬全部围死吃掉。危急关头,张扬果断放弃山地地形优势,抓住辽军渡河缺口,连夜跨黄河回到河东,甩开辽人追击,一路向南疾驰,最终成功突围。
“当然啦,我虽然尽可能避开了辽军大部队,但是嘛……”张扬看着自己这一身伤,怂肩笑笑。
“回来就好。”陈画看着面前这个姑娘,觉得心定了下来。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据前哨报告辽人探子其实已经发现我们连夜渡河,可不知为什么没有追上来。反而还派队伍继续往河西走……”张扬托腮。
“我记得云州失守的时候,没有找到守将王继忠的尸骨……”陈画低声咕哝。
“你是说,他投敌,做内应了?然后辽人还信了他的话,让我们跑了?”张扬凑近。
“也可能是有人写了假情报通过他送到辽人手里……我对这几日发生的事也不甚了解……”陈画听完张扬所言,才发觉自己不省人事了很长一段时间。错过了太多故事。
例如最后突围一战,异常壮烈。张扬第一个冲锋领着一众虎扬杀开一条血口,横刀立马,领着一众虎扬策马扬鞭。秦源与尹葵原不打算出手,但被一众虎扬人墙护着前行。又亲眼见到眼前人倒下,新一位立刻跻身补上。秦源再忍不下去,钝剑出鞘,冲上前去与辽人拼杀。杀得白衣全红,旧伤又新。尹葵见不得这样的秦源,开了腰间的酒袋扬天饮尽,从古琴底抽剑而出,五步一截,十步一杀,千里之行,无人可挡。剑身有气,如雪如云。再看时,尹葵立在封锁口打开酒袋,仰头又喝,彷徨四顾,周围辽人皆不敢上前。尹葵醉笑,畅快肆意,横剑高吟《侠客行》。等秦源找到他。他依然一副迷路的样子,眨着眼看着手上的伤一脸无辜。
例如宋绛剑要进陆寻咽喉,秦淮一跃而下,顺着风伸出两根玉指,化开剑身真气,轻巧夹住剑尖。蜻蜓点水一般,又如磁铁吸住剑身,叫宋绛抽不出也刺不进。秦淮捏住剑尖反手一弹,软剑剑身摇动,逼得宋绛只好撤剑回鞘。秦淮抓准机会,朝着宋绛脸上甩去一把辣粉。抱起陆寻,飞上屋檐。陆寻知道刚才那一剑有多快,更知道能接下化解这一剑需要更快。谁知跑到一半,秦淮就把陆寻摔在地上,扭着手腕直报怨陆寻瘦了还是太沉。
例如粮库爆炸,粮价大涨。胡家领着一众老乡绅吃进多家米库存粮,囤粮不发,待价而沽。楚云景领着楚家商铺开仓放粮,一众新兴商贾纷纷换上白面,玉米面,补上米库空仓。一时间众米铺前全是乡绅家丁,推着车运走一袋袋大米。街道上百姓拿着盆碗在面铺前排起长队。不少人在面铺老板前从旧衣物里掏出几枚铜钱,数了又数最终摇头走开,被店掌柜叫住,送了一碗白面。
直到陈画听到小七死讯,陆寻带回两本密卷,虎扬回到澶州修整,武当踏进茶馆大堂,宋绛名声一落千丈,为庸察觉尹葵私访。宋绛立在茶馆外,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听着堂内关于自己原是山匪头子,辽人奸细,要夺为庸掌门之位的故事,后悔没有再多买几只毒虫,把燕山二当家和那姓白的老头毒死。但大势未变,辽军一路向南,宋军却依然退守偏安。棋盘之上,宋绛仍占大优。于是他心中暗下志愿:等熬过这段时日,叫陈画加倍偿还。
十一月,澶州开始下雪。陈画走在虎扬校场,看四周白雪皑皑。张扬披着红袄匆匆赶来,见陈画搓着手,没多想就握住帮对方暖手:“忘了给你带手炉了。”
“原本我也不觉得冬天这么冷。”陈画气色好转。
张扬想到什么赶忙拉着陈画往回走:“不行!你快回屋里。不然秦大夫一会儿又得训我!”把陈画逗乐了:“放心,子勤准我出来走走。”张扬哦了一声,静静跟在陈画身后半步,生怕他还有什么闪失。
“记得来澶州时还是春日,现在都入冬了。什么景致也没看过,张少将可有空,引我去看看?”陈画见张扬跟在自己身后用靴子踢雪。张扬一听,眼神一亮。陈画才发现张扬安静时也是眉黛青山,双瞳剪水。
两人走在濮水岸边,看着水流潺潺,忍不住效仿庄子在此垂钓。张扬看陈画垂钓时舒展的笑颜,明白了那句“状元之才为颜累,屈身甘作探花郎”的戏言是怎么流传开来的。陈画留意到张扬炙热的眼神:“怎么,还想烧我的官凭?”
“幸好没烧。”张扬笑起来。“原先只以为你和其他文官一样贪生怕死。现在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了。”
“明白什么了?”陈画无奈笑笑。
“谋和,备战。”张扬只说出两个词,陈画眼神就变了。
“争斗并非纸上谈兵,于将帅而言只是一兵一卒,于儿女而言就是一父一母。争战如同饕餮巨兽,无论吃掉多少钱粮也填不饱。无论结果,谁到头来算不上赢家。”张扬自贝州学到很多。
“但你也明白,辽狼此番野心滔天,若不真刀真枪与他们打上一场硬仗,割地南逃犹如割地事秦。不让他们真正吃到苦头,他们就不会正眼看我泱泱大宋,也换不来真正的和平。”张扬红唇,犹如雪中红梅。
“所以你想的,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世道太平,百姓安居。”张扬是第一个说中陈画心事的人。
陈画看着水中鱼漂纹丝不动,和张扬说起心底话:“这泱泱大宋,又何尝不是暗流涌动……朝堂上,主战主和,有多少心底藏着自己的算盘。朝堂下,运粮督战,有多少抽成贪赃以权谋私……以我一人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张扬……说实话……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我现在都不敢跨进州府门槛,害怕翻开书案就看到都城南迁了……”张扬听罢环抱住陈画,火红的棉袍将两人裹紧,捂住陈画发紫的指尖,不再让一片雪落到陈画身上。趁陈画惊愕之际,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朵红梅。
“什么叫以你一人之力?”张扬抿了抿双唇。“又何必害怕历史洪潮?妄自菲薄!”
“可算让我找到你们了……”秦淮匆匆赶来,很煞风景。
“出什么事了?”陈画看秦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飞鸽传书,赵家人要御驾亲征!寒竹让我赶快来告诉你!”秦淮顺了口气,喜上眉梢。张扬与陈画对视一眼。“我就说嘛,什么叫以你一人之力。”张扬拍了拍陈画的肩膀。
待陈画重新回到州府,高怀仁与陆寻已至后堂。据前线哨探传报,萧太后已在赶往澶州的路上。
“这是要决战。”高怀仁看着桌上的地图。“澶州城防我等可以负责,只是现如今澶州境内还剩多少存粮?”
陆寻皱眉不答。
“粟米一万四千二百八十石,水稻八千六百六十石,马草和豆谷各四万石。”陈画开口把两人吓住了,两人都难掩惊异表情,看向陈画。陈画拿出车渠,殷淅两人通商的账本交由两人查看。陆寻一下明白,陈画当日因通辽被擒时为何不作任何辩解。
“州府粮库不是炸了么?”高怀仁听说过陈家次子妙笔生花无中生有的手段,亲眼见识时仍难以置信。“高将军稍安勿躁,等一出好戏上演,一切自有分晓。”就听堂外鸣冤鼓响,胡家大公子再次伸冤,又将张扬告上昇堂。
“堂下何人。”陈画再穿上那身红色官袍,坐上州府高堂,头顶明镜高悬,堂外围着一众百姓,更有不少商场新贵江湖侠士,都来看一眼大病初愈的陈大人。
“草民胡瑶恭。”
“所为何事?”
“回官老爷,草民要告澶州城郊张氏光天化日,持枪伤人,强抢我库米袋,烧毁草民别苑!父母官老爷在上,要替草民伸冤啊!”
“你那被烧的别苑位于城内何处,又抢了你多少米袋?从实说来,本官定会为你伸冤。”陈画面不改色。人群中听审的秦淮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被一旁做书案的陆寻瞥了一眼才知道捂嘴。胡瑶恭显然有些为难。“你倒是说我抢了你多少东西呀?”张扬熟门熟路,大步入堂,手里长枪丢给虎扬弟兄,叉腰立在堂上,一身正气。
“你不说是吧?”张扬回身就对堂下揭不开锅的众百姓道:“四千六百石大米!”堂下听见数字,立刻炸开了锅。
“咳,”陈画拍了一下惊堂木。“肃静。胡公子,张姑娘所言属实么?”胡瑶恭点了点头,堂下一片骂声,胡立刻辩解:“这些都是草民花真金白银买来的,就是我的东西,我想什么时候卖那是我的事,不犯法吧?陈大人?”陈画没正眼看胡瑶恭,转了话题;“张姑娘是于何时何地,把这批大米抢走的?”
“两个时辰以前,城南良燕园。”张扬回答地干脆。
“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胡瑶恭还没叩首,张扬就看不下去了:“本姑娘只是诉说实情,可没说是认罪,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方才所言良燕园正是我家老父修养之所,所抢米粮也是我家所有之物,你还想狡辩什么?”胡瑶恭自以为抓住张扬破绽。
“哦?你敢确定?”张扬挑眉。
“我敢认定。”胡瑶恭斩钉截铁。
“大人,我有物证要呈上堂,以证明民女清白。”张扬朝陈画抱拳。陈画点了点头。张扬一挥手,两名虎扬弟子就拖着一袋米粮上了大堂。米袋上分明盖着大宋官印。“胡公子,你应该认得这是什么吧?”张扬把米粮袋子丢到胡瑶恭面前指着官印。
“这……姑娘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胡瑶恭一下慌了神。
“你家,你老父亲修养之所——良燕园仓库啊?刚你可都认了的?”
“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不曾见过官粮,更不知道为何张姑娘会拿官粮来诬陷草民啊!”
堂下议论声起。“这是官粮?”“不会吧……”“这上头盖着官印呢……”“那就是官粮了?”“我又没见过,怎么知道……”“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草民……草民是见粮袋上盖着官印……猜测这可能是不久前失窃的那批官粮。草民当时还得罪过张姑娘,受人蛊惑诬告你抢了官粮……莫不是上一次让姑娘记仇了吧?”
“失窃?我怎么记得你上次告我,是说我把这批粮卖了呢?”张扬抱肘歪头。
胡瑶恭总算意识到这是个局,设局人正在堂上坐着。不在跪地,立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姑娘的意思,是我偷了这批官粮,藏进了良燕园?”
张扬摊手怂肩。“我只是想说,有人发现了上次库粮的踪迹,说是被你胡家收购去了。我虎扬曾卷入其中,为正名声所以来良燕园调查,也好告知你你收了赃物,赶快交给官府摆脱干系。没想到还没进门,你那几个看门的下人就动起了手。就闹成这样咯。其他什么意思,都是你自己臆想的,我可不负责。”
“可有人证?”陈画看着张扬。
“有。探消息的虎扬兄弟就在门外候着,随时可以听传。那消息贩子大人要是想见,我也能让他来上一趟。”张扬明显已经把黑市消息贩子一并捉到了堂外听候传唤。
“胡公子要听?”陈画看胡瑶恭又拿出那条鸳鸯帕子擦汗。
“误会……原来是误会。”胡瑶恭认栽,想要大事化小。“我这几日的确在收粮,没想到手底下人竟收到了脏粮真是惭愧……”
“这良燕园既然是老家主修生养息之地,又怎么会用来屯粮呢?胡公子真没有冤情要伸?别怕,本官替你做主。”陈画并不打算放过他。
“大人不知道,这良燕园还有一段脍炙人口的风流事呢。”张扬凭这几日与陈画相处,只凭一个眼神就能猜到陈画在想什么。“哦?”陈画装出一副听到新鲜事的好奇样子。底下百姓被张扬这么一提醒都想起来今年春日,胡家那场闹得满城皆知的婚事。
“胡老当家娶了一个歌姬,结果胡夫人还为这事寻了短见,恰好我路过,把夫人救上了岸。”张扬将大家的回忆一起带回了春日那场大雨之前。“我记得胡老当家,给这位小妾买的宅子就是良燕园吧?当时那八抬大轿可是走了半个澶州,可威风了。”
“此事与本案无关!”胡瑶恭急了。
“有关!”
“堂下何人,何出此言?”
“民女秦淮,原是胡家家仆。民女可以证明此事与本案有关。”秦淮走出人群,总算等到她出场。
“但说无妨。”
“这八抬大轿里藏着的新娘,就是澶州官粮!”
“你血口喷人!”胡瑶恭一听急步上前。一声惊堂木,两旁衙役将胡瑶恭押回原地,杀威棒将他团团围住,叫他插翅难飞。
“胡家等姑娘进府后,赶她下轿,又拖去她的嫁衣。将粮草放入花轿中,从后门出去一直往城南进了良燕园。故而这批库粮才会出现在那里。”
“你既然说有这么一位姑娘,怎么不叫那位姑娘来作证?”胡瑶恭还抱有一丝侥幸。
“大人。”陆寻看明白了。“下官曾在老知州府邸找到一件证物,可能与此事有关。”
“呈上来。”
陆寻将安梨那本日记呈上堂,翻到花轿藏粮。一字一句,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与秦淮所言,分毫不差。“下官当日看只觉得是闺房女子闲来无事写的戏文,今日一想,这安梨姑娘可能就是那被赶下花轿的新娘。”
陈画走下高堂,走到胡瑶恭身边,将书卷出示在他面前:“胡公子还有话说?”
“我不曾认识什么安梨姑娘,更不知这位姑娘为何如此污蔑我!大人!”
“好。”陈画见胡瑶恭仍不死心,一把夺过胡瑶恭手里的帕子“取证物。”
衙役将安梨那个匣子带上堂来,里头那条鸳鸯丝巾与胡瑶恭手里那条宛如一条。“我可要招绣娘认一认这两块帕子是否出自一人之手?”陈画冷静严肃。
“大人,当初……当初我的确受老知州所迫,替他转卖军粮。这案子也是大人审的,大人应该十分清楚!当初军粮已经出手,我也已经诚心悔过。我真的不知怎么有流到我的手里,又怎么出现在堂上……大人,我真,真是冤枉!”胡瑶恭踉跄两步,重新跪下,使出当初宋绛教给他的护身符。
“来人,带梁知季。”陈画一声令下。带着镣铐的老人,重新踏上他留恋的公堂:“罪臣梁知季,拜见陈大人。”陈画赶忙扶起老人正想怎么开口问。
“罪臣知道大人传老朽上堂所为何事。”说罢双手捧出那本澶州真账,“罪臣欲修留芳园,结果受胡家蒙骗,挪用公款踏入圈套。胡家以此事为要挟,指使罪臣多次挪用官银,转售军粮,私窃库粮尽数盈利尽如此账本中所述,分脏获利无半点虚假。罪臣愿以性命担保。”
由此,底下民怨沸腾,恨不得啖其血肉。“胡公子,你还有冤屈么?”陈画走近胡瑶恭身侧,笑着问。随着胡瑶恭入狱,张扬将带来的官粮全数交给高怀仁。高怀仁看到两人不知何时关系如此要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寒竹。”陈画点齐州府能调派的兵将。“你说。”陆寻第一见朝堂上陈画锋芒毕露,输得心服口服。“叫上那些个乡绅富商,到胡家大宅看看世道。”“我可以去么?”张扬好久没这么痛快。“哪个敢拦你啊?”陈画甜了一句,领着一众官兵,前往古月园。抄家之时,家眷四散。老家主听到事情前因后果,看着官兵砸开库门,把库里山一般高的屯米全数运走,一口气没接上来,晕死过去。陈画来到初遇张扬的屋檐之下,看着屋檐上的燕子也抛下他们的巢穴,飞去寻常百姓家。搜查翻找中,官兵找到了当初扼死安梨姑娘的那扇和合窗。
乡绅看着胡家倾尽全部家产换得的几乎能养活半个澶州城的米粮,就这样一车车被陈画运进府衙充公,面面相觑。见陈画笑着向他们走来,个个都吓得一哆嗦。“诸位,东篱久不理政,事务繁多,匆忙之中烦劳各位来这里商议事宜,实属无奈,在此赔罪。”陈画朝他们行礼,没一个感接。没了原先的刁难架子。“诸位也知道近些日子澶州并不太平,不日辽人便要攻城。东篱不才,面对这满城老幼,食不果腹的情景,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想出一条下下之策——就是按每家每户存粮比例,抽出两成上交官府用以御敌。开有粮铺的,每一家店抽成翻一倍,这存粮按东家总库房存粮算。”“你这是明抢!”有乡绅听完忍不住了。陈画一听挑了挑眉,回望了一眼被搬空的胡家,再朝众人微笑。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高怀仁清点完焕然一新的澶州库房:粟米一万四千二百八十石,水稻八千六百六十石,马草和豆谷各四万石。分毫不差。从一无所有到两万两千石粮,当真妙笔生花,眨眼间从无到有。然而高怀仁和陈画心里都清楚,两万两千石粮食,只能支撑被战火围困的澶州度过第一个上午。
经过河水的浸润,陆寻浑身散发出鱼腥。寒窗苦读时也未能觉察出原来春寒是如此刺骨滋味。沉入河中时脑中浮现出过往种种,不是金榜题名,也不是伸冤昭雪。而是自己查明一桩桩疑难案件时,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平凡人物。他们或是因为被灭口,或是因为被替罪。都因为陆寻的过问而再尝不到本该如明日朝阳一般稀松平常的茶米油盐。秦淮看陆寻指尖青紫,提议两人回老知州的老宅换一身干衣服。
一路上陆寻就像个行尸走肉。要不是秦淮扶住,他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也许江湖规矩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才是世间正道……”半晌,陆寻谵妄。
望着面前解开衣带魂不守舍的陆寻,秦淮背过身脱下外袍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告御状前,二姐就料到那群大官会想办法堵住我们的嘴巴,托一位老熟人把我送上了武当避祸。”
“我抱着满腔热血,想要学成一身武艺回家。如果官府不给公道,我就用江湖规矩替大姐报仇。结果当时武当正值掌门更替。名门正派也逃不过冠冕堂皇之下钩心斗角。为争掌门之位,两派凭着门规暗斗,明枪暗箭横飞,龌龊手段无数。当时接我入武当的天星姐姐枉死,她的丈夫竟云河也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还好我命大,受牵连之前跟着我的贼师傅逃了出去。回到家时,二姐已经被他们灭了口。”秦淮语气平和,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到头来,我只拿到了天星姐姐为我绣的武当袋子,和云河姐夫教我的半式梯云纵。”陆寻听秦淮一言转过身来,看见秦淮背上上一条及腰长的伤疤。秦淮上提后背衣缎,把那段过往的痕迹全都盖住:“说到底这就是人。像我这样的毛头小贼,像你这样的青天老爷,无论地位高低,身份尊卑,名声贵贱,谁都躲不开心里那片阴暗的角落。”说到这儿秦淮转过身,贴近陆寻替他扣上领口的衣扣。当秦淮的手指触上陆寻喉结时,陆寻咽了一下口水,感觉身子开始暖和。
“法理是什么我根本不懂。”秦淮看着陆寻的眼睛。“在我这种小毛贼眼里,它不会悲天悯人,不会替天行道。在京城大官眼里,它只会设绊掣肘,牵制约束。我们都讨厌它,可我们都无法否认。就是此等讨人厌的玩意儿,约束着人心险恶。”
“有时候,公正就是应该被所有人讨厌的。毕竟它从不为任何一个利益群体说话。”秦淮贴近陆寻耳边,用最温软的语气细声。
一阵温热吹进陆寻的心扉,温暖和光亮伴随着蝉鸣一同撞开锁上的大门。说来讽刺,这一番话竟出自一名惯偷。说来悲凉,这一番话最先出自于一个毛贼。说来也不难理解,这茫茫世间,最常和法理打交道的,正是这些三天两头就走一回大牢的小人物。恰恰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在陆寻心中那团炽热的火焰就要被浇熄之时,伸出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护住了他仅剩不多的温度。
陆寻回过神来才发现秦淮近乎扑在自己怀里,一股热血蹿上天灵盖,脸转眼红到耳根。刚想为自己失礼道歉就听见门外有石子滑入水塘声。秦淮随着石子入水声,环抱陆寻脖颈。把他硬是往自己身边拉紧,随即眼神往窗外一瞟——有人偷听,把戏做足。陆寻懂秦淮的意思,索性松了心头那匹野马的缰绳,伸手抚上秦淮后背伤疤,低下头吻上秦淮眉间,另一只手拔下秦淮发簪。华发落肩滑下,秦淮踮起脚尖,舔舐陆寻的唇峰。两膝磨蹭,脚踝摩挲。情至深处,秦淮纵情一跃,将一双玉腿挂上陆寻臂弯,肩膀倚着陆寻的胸膛。陆寻抱着美人往床榻走,入帐后取下两旁的挂钩。
跟踪陆寻的武二见此情景恨不得变成蚊子飞进门内去,把脸贴在门上使劲往里瞧。房内传出声声娇吟,听得武二热血沸腾。账内秦淮盘腿而坐,故意大声。一边陆寻拿被子蒙住自己头,满脑子循环背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使色。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被子一扬一拉,两手搭上秦淮肩锁骨,猛一发力把对方按倒在床上:“够了……”用气声嘶鸣。秦淮看陆寻双眼露光,气血喷张,心底有些得意,捂着嘴憋笑。“你不怕我动真心?”陆寻觉得秦淮根本没有认识到问题有多严重。秦淮看着陆寻认真的模样,嘿嘿笑起来,一双贼眸子原形毕露。陆寻看明白了,这姑娘是成心的,带有报复性质附身凑近秦淮。秦淮感到一股扑面而来征服欲,没意料到陆寻会真动手,被吓愣住了。结果陆寻伸手在秦淮额上弹了一下。“啊!”秦淮捂住头翻过身摆脱陆寻。轮到陆寻在一旁沾沾自喜。
“走了?”秦淮注意到屋外没了动静。陆寻微拉床帘,从缝中细瞧,窗外果然没了人影:“走了。”房外的武二哪里知道帐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宋绛前面把他脑子里想得那些个污段子讲了个遍。宋绛对于陆寻的风流事很感兴趣,自以为他捏住了陆寻的软肋。
等陆寻重新回到昇堂,宋绛果不其然派人押来秦淮。两人在宋绛面前唱了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宋绛等两人把戏唱完,顺手将美人送进陆寻怀里,半利诱半要挟地希望他向自己俯首称臣。看到陆寻总算低下头,宋绛一把跨过陆寻肩背,与他称兄道弟。陆寻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合上这山匪的脾气,竟立刻给了他个山寨军师的空职。
“今日就有一件大事要贤弟帮忙。”宋绛目光寒彻人心。
“你说。”陆寻演技一点都不好,厌恶之情全浮在脸上。宋绛反倒对他这副反应习以为常,甚至因为投湖之后的陆寻仍然如此单纯好懂而放下心来:“随我一同去探望你那位老友。”
凌霄楼三楼。秦源质问尹葵为什么要跑来澶州。尹葵弯眼里映出秦源嗔怒的神情,轻挑眉峰,抬碗喝茶:“你可以不辞而别,就不许我游历江湖?”“你什么时候能记得你的身份是一派掌门!”秦源见面前这男人毫不在意,恨不得夺过尹葵的杯子。“不尽然吧……”尹葵眯起眼看杯中倒影。
“我坐着这个位子,我不高兴,你不高兴,很多人不高兴。”尹葵抬起头对上秦源的眼眸,问他也问自己。“既没人乐意,为什么不随了他们的愿?”秦源分明看到面前这个男人在笑,却从心底觉着面前这个男人正忧。他一头乌丝中藏着几根白发。都道他酒乐为友,整日逍遥,又怎知他不是借酒浇愁,反话正说。尹葵此刻把盏摇杯欣欣而乐的模样勾起了秦源过往的回忆——尹葵第一次作为掌门唤秦源替他请平安脉时,正是这副浪荡模样。那时,所有人都惊讶老掌门临终竟选了他继任。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重病在身的老掌门将信物交到尹葵手中,领着他对着孔圣人起誓:“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仅仅是因为他是老掌门的关门弟子——阴谋论一传十十传百,自然而然,生出太多不认尹葵这任掌门之人。
秦源坐镇药王院,知道老掌门重病之时神志并非如传闻中所言一般失了心智。他点选尹葵作为接任者自有他的道理。不过这道理,秦源一开始也不能参透。且看尹葵平日模样——终日以酒为伴,酒足饭饱后就吟唱起走调的词曲,不时拦几位妙人入怀。再论资历,白长老说第二没人敢论第一;又论才智,宋绛不说话无人敢吭声;继论品德,尹葵风评尚不如辈分小他一阶的秦源;后论武功,为庸上下哪一个都不会像他一般有被一只恶狗追得满街乱跑的奇妙经历。直到有一天,秦源义诊之时,被仇家设套,诊错了病,引一众病患揭竿而起,高喊着秦源借医杀人,要他偿命。街头巷尾,届是受过秦源恩惠的江湖侠客,都挥着健全完好的拳脚,要伸张正义。唯一站出来替秦源说话的,正是尹葵。
尹葵对着一众邪火,摇头往嘴里倒酒。将佩剑往地上一扔,放声歌唱《九章·怀沙》,硬是把一众人刺跑了。事毕后,尹葵将酒壶递给低首无言的秦源:“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尹葵唱得确实难听至极。却唱得秦源心中一宽。秦源这一刻才明白,不是他不能,只是他不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利重之后难有偏安。藏锋藏拙,中庸之道,方能避波涛万丈于诗词歌赋。是谓为庸。尹葵看得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清楚。
如今,尹葵依旧看清了面前将起的波澜,也依旧想要逃。只不过心间有两股势力,一方想走,一方要留,生生把尹葵撕裂。“你若真这样想,即刻回杭州去!”秦源领着尹葵领子,将他轰了出去,猛关上门。再不忍多看他一眼。尹葵被秦源这一骂愣了神,正巧一盈盈少女踏入堂内,步履轻盈,身上银饰随步摇莎莎作响。眉眼清秀寡淡,一个冰山美人。引堂内众人一下停了指点天下的嘴,齐齐看向这位伊人的脸。其人立于柜台前,身后侍女赶忙上前与账房要一间上等客房。跑堂的接待两人往二楼走。
“怎么不给我们三楼的房?”侍女脸色难看。姑娘微勾红唇,就要扬袖。尹葵迎面走来一把按住她的手臂,佯装面红酒酣,晃了两步。“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侍女上前要推开醉酒人,被她的主子一笑制止住。
“尹掌门。”姑娘笑道,扭了扭手腕。
“白姑娘。”尹葵识趣地放手。“你们怎么办事的?这是你家少主人的朋友。”
小二不知此间渊源,但迎来送往几载也看得明白。刚才女子手里分明藏着毒虫,若不是尹葵装着酒疯,他怕要吃苦头。于是赶忙低头道歉,将这位白姑娘引上三楼尊座。
白莹与尹葵擦身而过。尹葵看着白莹上楼的背影一脸醉笑,等白莹进了房门,脸立马塌了下来,愁容难掩。站在楼梯转角思虑着什么,哪知堂下一片起哄吹哨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小二,上酒。”尹葵附和着大伙儿一起笑,转念一想这许多事宜与他并无干系,走下楼喝闷酒。
虎扬囚室。陈画抬眸,看着满脸挂泪的听雨,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旁,一手抓住他的上臂,眼神似要吃人。
“陈大人别来无恙啊?”门外声音一响,听雨神色大变如临大敌。陈画一听本能伸手将听雨护至身后,迎面对上宋绛嘲弄的笑眼。又见宋绛身后跟着陆寻和秦淮,猜不透对方来意。
“陈大人不好奇在下是怎么进来的么?”宋绛特意要在陈画面前甩威风。
“愿闻其详。”陈画给他这个面子。
“我跟他们说,在下不信您是通辽奸细,花了大工夫来给您陈大人洗冤的。您瞧,我把陆大人都带来了。”说着上前打开了陈画手上的镣铐。
“如此说来,子诚要在这儿升堂审案?”陈画转了几步,用身体隔开书童和宋绛。陈画背后,听雨拽着陈东篱的衣服,哆嗦个不停。宋绛冷笑一声:“不用这么麻烦。”就听有兵器出鞘嘶鸣。秦淮闪身护住陆寻,陈画还没来得及反应,宋绛抽剑转到陈东篱背后,领着书童衣领将他提起,一剑捅进了他的心窝。一声哀嚎,伴着血肉被搅动的摩擦声。陈画转过头,听雨的血已经溅上他的衣袍。宋绛拔剑将听雨丢在地上,拿出一条白手帕顺着剑锋擦干剑身上的污渍。出手之快,连秦淮都自叹不如。
“你!”陈画心底的怒火随着血液蔓延开来再收不住。陆寻本要和陈画异口同声,幸亏被秦淮点住了穴道。
“此人身为大人书童,借大人权势私下通辽。不知廉耻为何物,竟自称首告嫁祸于大人。此事在下已经向陆大人禀明澄清。今日就替大人除了这个祸害。”宋绛把擦完的帕子丢在书童尸体上。
陈画胃里反酸,涌来一股恶心感。腹中剧痛袭来,疼得额上浮出冷汗,嘴唇泛白,指尖青紫冰凉。“用完就杀……你不怕你手底下的人寒心么?”宋绛看陈画捂住腹部,慢慢蹲下,神情痛苦,忍不住笑出声。“寒心?陈大人,你也是聪明人。你待他如何?他待你如何?他这种下贱东西还会有心?”
“如果他没有心,怎会被你一剑刺死……又怎会走入你的陷阱?”陈画咬着牙,疼得开始颤抖。陆寻从没见过一向温和退让的陈东篱这副模样。
“嫉恨贪婪——陈大人把此等阴险污秽之物,称为心?”宋绛走近陈画身旁,居高零下俯视他这个棘手的对手。他要亲眼看他倒下。
“难道你没有过嫉恨贪婪?若你所言天下之人皆无心者。”陈画质问宋绛。宋绛听罢扬眉鼓掌:“精彩精彩……可惜以后再听不到这番精妙之言啦~”随即抬脚朝着陈画蜷缩之躯,猛踹一脚。直接将陈画踢到在地,吐出鲜血。陆寻看在眼里,奈何不能动弹,不然早冲上去给宋绛一拳。秦淮在一旁看出陆寻咬牙切齿,地上书童血还未干,她不希望这个傻木头成为第二个。
宋绛看着陈画狼狈模样更加得意,信步绕着他的身周转了一圈:“陈大人,你现在收手求饶,还能捡回一命。”
“哦?子诚……还不想杀我?”陈画扑在地上,努力撑起自己。
“毕竟在下与陈大人……”宋绛蹲下身子,直视陈画双眼。“都是玩弄人心之辈。不过立场相左,各执黑白,在这棋盘争斗。倘若大人肯与我协力,必将如虎添翼,岂不美哉?”
“若我不答应……你便把要我把性命留在虎扬,以此为证,借助当朝国舅之力告于当今圣上……虎扬携旧部擅杀朝廷命官,私下举兵谋反……是不是?”陈画总算将自己撑起,倚墙而坐,用袖口抹掉口角鲜血。
“大人果然是聪明人。”宋绛展扇大笑,摇头感叹。
“你靠过来……”陈画声音渐微,招手示意宋绛附耳过来。宋绛也想知道棋下到这里,陈东篱还能耍什么把戏,听了他的话。陈画在其耳旁低言了几句。宋绛原本胜券在握,听罢立刻给了陈画一拳将其打到在地,愤然起身,歇斯里地如同被人戳中痛处。
“子诚……莫心急,把棋下完。”陈画倒在角落里,发出沉闷幽深的笑声。听得宋绛甩手怒发冲冠,听得陆寻对其另眼相看,听得秦淮心底正气涤荡。陈画双眸这汪深潭,起了波浪,汹涌澎湃,欲吞山河。宋绛见自己降不住陈东篱,使出了陆寻这张牌:“陆大人,你有何见解?”“他没什么看法。”秦淮赶忙代表陆寻发言。陈画与宋绛同时看向被点住穴道的陆寻。“我说他没什么看法,他就不敢有什么看法的。”秦淮拦在陆寻面前,很是霸道。
宋绛和陈画对这话的理解完全不一样。宋绛咳了两声绕过男女之事:“那姑娘你有什么看法?”“我?”秦淮卖起乖来。“我什么也不懂。我觉得您说得十分有理,陈大人所料也分毫不差。”说后半句时,秦淮向陈画使眼色。陈画看得明白。“嗨嘿,我这种小人物,哪里能看得明白啊?”秦淮看到陈画借着咳嗽微微点头,松了口气。被秦淮这么一和稀泥,原本宋绛想拿陆寻刺痛陈画的招数便不灵了。碍于陆寻在场,宋绛不敢对秦淮做些什么,原先他那股得意嚣张荡然无存。甩袖大步离开,走之前留下一句狠话:“别以为你诈我,我看不穿,咱们走着瞧!”陈画见他并不信自己的苦口良药又笑两声。秦淮看宋绛走出门,赶紧解开陆寻的穴道:“你赶快跟他说几句,我们得赶快走。”
陆寻赶紧扶陈画躺上床榻。才过一会儿,他身上开始发烫,意识也开始模糊:“这到底什么毒啊?这么厉害……”陈画看陆寻的目光已经没有原先那般亲切,陆寻觉察的到,也明白为什么,不敢揭他伤疤,也不敢揭自己的伤疤。陈画看陆寻懊悔的表情,苦笑了一笑,轻声招呼秦淮到他身侧。秦淮很意外,愣了一下。“你墨迹什么呀?”陆寻提醒秦淮他们要抓紧时间。
“你听好……今日子时……你到你该去的地方,接应各方兄弟……”陈画疼得厉害。
“把军粮运走。”秦淮迫不及待。陈画连连摇头,调整呼吸:“把粮仓的粮袋运进去……”
秦淮这下听不懂了,看向陆寻。陆寻眨了眨眼,点头同意。“陆大人……”门外武二急急催促,让两人快走。陆寻拉起秦淮的手,回身不再多言。武二走前,看了一眼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陈画,心里不是滋味。等这一行人离开,守门人才将把小七从怀里放开,小七拼了命冲到陈画榻前,看着陈画这副模样,两只眼睛一下涌出眼泪,嘤嘤哭泣。陈画伸手揉了揉小七的头发再没力气讲话。小七拽着陈画的衣角,闷头咬牙。突然想起什么,照着秦源的样子,抚摸陈画发烫的额头,叫虎扬哥哥姐姐替他找来了冷水和毛巾,敷在陈画额上。拜托完众位虎扬照顾陈画后,小七拔腿跑出虎扬门岗。等陈画再睁眼时,自己身边早围了一众人。坐在床榻边的,是秦源,正收针包,眉关紧锁,脸色难看,似下一秒就要把陈画劈头盖脸骂上一整天。床尾边趴着小七,瞪着刚刚哭过的红眼睛,难过得看着陈画。秦源身侧,尹葵抱肘靠着墙,一脸不情愿,时不时朝自己瞥两眼。尹葵旁边楚云景脸上还是那副风轻云淡,其实正闭眼凝视掐指算卦。离开楚云景好一段距离,立着竟云河,愁容满面眼神关切,像是听到了风声,又受了殷淅的嘱托特意来看望陈画。扶桑与阿希立在竟云河一边,想要凑到前排又不敢打扰秦源。故而在竟云河身边,伸脖子往里头张望。负责守门的虎扬弟子也与阿希,扶桑立在一起,也是一副想要插上话的急躁模样。
“子勤,难为你了……”听见陈画开口。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真觉得对不住我也不会自己喝那壶毒酒了!”秦源火气冲天。陈画看了一眼小七,知道他原来早就都看见了。
守门人听见陈画信了,用蛮力挤进了人群,一下跪倒在地,有急事相求。一句话刚到喉口。被秦源一针点住,发不出声。陈画看在眼里,顿觉脚底一空,有坠入无尽深渊之感,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竟云河替虎扬求了一句情,扶桑,阿希和小七都跟着让秦源解开穴道。楚云景咳嗽了一声,推了一下尹葵。尹葵咂嘴,不情愿道:“子勤,解开吧。”见掌门发话,秦源叹了一声,拔针一点,起身走到外围背过身去。守门人开口就把陈画的魂吓没了:“姑爷,求你想个法儿救救张扬姐!洛州竟然开城投降,辽人长驱直入把大名府打了下来。现在我们补给被切断,扬儿姐被困在贝州,要被生生围死了!”话一说完,陈画就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这样……你们带上少而精的粮草军械,像马草,干面,铁剑,马镫。从洛州与大名府间从燕山穿过,到贝州告诉张扬,把攻城,弓弩器械就地丢掉……还有死伤尸体,重伤难治者不要再带……走黄河至大名府水关前,让伤病老幼装作燕山山贼走陆路,剩下的从水关突围,动静越大越好……”陈画扶住头上的凉毛巾用掌根揉着太阳穴。
“可是燕山山贼有口令,我们不知道啊……”守门觉得此计不妥。
“他们最近要烧澶州粮库,不会回去的……你们做给辽人看就行……”陈画说完,守门人依旧云里雾里。“你们先按照他前半句话去做,等见到你们掌门,把他后半句话告诉她,让她自己想不成么?”尹葵看秦源想要扎死这位守门小哥的心都有了,实在看不下去。守门人一听抱拳即可奔了出去。
“子勤……”陈画突然想到什么,叫秦源上前。
“干嘛?”秦源最看不惯病重者强撑着折腾自己,没好气道。
“烦劳子勤随他们一同去一趟……”
秦源眼里的难以置信变成了不可理喻。他几乎认定了面前这个柔弱书生,就是为了送死。
“如果伤员太多,要她舍弃,她不会照做的……如果你去……”
“我去了你怎么办?!”秦源没给陈画说完话的机会。
“辽军攻城,就在眼前……高怀仁有军令在身,不会为掩护百姓走而丢掉战机,届时……”陈画匀了匀气。“能保护澶州数万百姓的……只有虎扬了……”
“只我一人,与千万人,子勤选谁?”陈画问话时笑得悲凉。众人听完陈画的心里话,都沉默无言。尹葵端正了神色,立起站好。秦源叹了口气,答应了下来,向小七嘱咐了几句。给了小七两剂药方,一方止疼,另一方养身。又与阿希私语几句。阿希犹豫后答应了下来。等事交接完了转身出门往虎扬军帐走。尹葵紧随秦源身后,跟着出了门。
“什么……病啊……秦大夫……也……看不好?”扶桑贴在阿希耳旁悄声问。“这是圣女养的蛊,只有圣女才能解。我都唤不出来,能调理成这样很厉害了~他还说只要我好好照顾这个人,等他回来教我破解之法呢!”阿希心宽,说得大声。等扶桑伸手捂住他这张大嘴巴时,众人都知晓了这个秘密。楚云景眼眸一眯。竟云河退后两步避开万毒谷中人回头又看见武当掌门,又前进半步。扶桑连忙打圆场:“他……是……好人……”
“小兄弟……”陈画见姑娘心有余而力不足,出手帮忙。“即是子勤朋友,便是客人了……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尽管和我提……”剩下人见陈画都不计较,也不好意思计较。
“这儿的饭菜太难吃了。”阿希心直口快。众人面面相觑,捂嘴轻笑,气氛活跃了一些。
“那有劳楚老板带我们小兄弟去凌霄楼走上一遭了……”陈画也跟着笑起来。楚云景看陈画这会儿还在强颜欢笑,不和他斗嘴,也不打算拆穿他此刻身体情况。点了点头附和了一声。“其实,东篱还有一事想拜托楚老板……”陈画换上恳请的眼神。他知道以楚云景所习紫微斗数几乎已将事由因果算了个分明,如果这句话楚云景不接,就说明他不同意,此事不能成。
“但说无妨。”楚云景答应了。
“请澄心领着在场各位,于今夜子时去澶州粮库走一遭。把其中粮草运至城南良燕园,有人已在府中接应各位……”
“陈大人……”竟云河显然不想和武当扯上什么关系。“如果各位有不方便,不想入局,我也理解,不强求……”陈画在竟云河刚抬起脚时就给他铺好了退路。
“陈……大……人……”扶桑开口问道,陈画原以为她要问其中缘由,却不想这位姑娘直击要害。“这……事……能……利民……吗?”
“姑娘若是信我,我可以告诉姑娘——此事能救澶州万民于水火之中……”陈画对着姑娘微笑。扶桑听罢脸上还未变化“既然扶桑要去,那我也去!”阿希就拉起扶桑的手。扶桑绽放的笑颜更加灿烂了。竟云河打探完消息,告辞回去向殷淅汇报。楚云景给扶桑与阿希派了任务,两人便十分兴奋地回去准备了。留下小七一个人眼巴巴盼着楚云景。
“留在陈画身边,哪里也不要去。”楚云景停下脚步,特意交代,语气严肃。小七对这个分派十分不满意。“澄心……我还有一事……”楚云景要出门前,陈画突然又叫住他。
“你放心,若是你真的命尽,我不会让你死在虎扬。”楚云景给了陈画一粒定心丸。
“多谢……”
澶州州府,陆寻写完了往日陈画陆寻两人负责的公文不作数,还要帮燕山那帮匪患算账。算得他头都大了。窝火之余,看到了一大笔火药支出,又联系起陈画嘱托秦淮之事。
“寒竹!”“你下次能不能走正门进来啊?”陆寻真的很烦这丫头要不是从房梁上跳下来就是从窗户翻进来。“我要走正门被他们发现怎么办?”秦淮叉腰强辩。陆寻还真没法反驳。
“你不去准备,来我这儿做什么?”陆寻低头打算装着处理公务,结果一看到满桌的账簿心里快速转念:还不如和这贼妮子聊天。“陈大人要把官府储粮送给胡家的小粮库,和上次失窃的军粮放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啊?”秦淮对这件事一直不理解,她相信陈画的为人,可这事给明眼人看,都觉得是为虎作伥。
“我猜东篱是知道了宋绛要把存粮全烧了的事。”陆寻很少和人说起没有他还没证实的猜测。“那畜生要烧……”“你小声点!”
秦淮一下子想不了这么多事情,脑子里一团乱麻。“东篱的意思,应该是想保这批粮。现在整个澶州最安全的地方,宋绛绝对不会查的地方,也就剩下他藏自己那堆脏货的地方了。”陆寻帮着贼姑娘理清思路。“妙啊……”秦淮听完感叹。“也有风险……这么做等于把全身家当都压上了。得在他们一伙人把这批粮运走之前,把一切了结。现在看来,我也不了解他……我原以为他是求和维稳一派。和他的老师,他的父亲,那一众老家伙没什么两样。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气魄。”陆寻近来想了很多。
“怎么?不想输给他?”秦淮看穿了陆寻的心。
“你能不能替我和你那帮江湖朋友说说?”陆寻心生一计。
殷淅歇脚处。“就是这些。”竟云河把自己所见所闻都与殷淅说清。殷淅思量片刻,要竟云河去和武当众人走上一遭。临行前天星给竟云河系好面巾,掖平他身后有些褶皱的夜行衣角:“多加小心。”竟云河对他的夫人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
月黑风高夜,子时前,良燕园主屋房梁上。秦淮穿着夜行衣等着四方来人。结果就见一白衣少年踏檐而来,直向着自己。吓得秦淮还以为被发现了,正抽出短剑。楚云景落地一推手,一转一拈一反,就把她的小刀给夺了。秦淮心想不好,转身一个梯云纵要走,谁知那人抓住秦淮梯云纵缺了半式的破绽,飞身一勾一扯将她拉回了屋檐。顺势探走了她挂于腰间的玉牌。秦淮正要使阴招丢一把暗器扭头就跑。楚云景看着玉牌上陈画的名字幽幽一句:“你就是陈画说的接应?”将玉牌交还给这位贼姑娘。
“吓死我了,自己人就早说嘛。”秦淮松了一口气。“你怎么穿这么亮一身衣服来做这事儿啊?”楚云景笑笑,不作回答。他若不想让人看见,不需要夜行衣。第二个到的是竟云河。秦淮一看到竟云河的身法就认出了他。
“云河兄。”楚云景抱拳问好。
“楚掌门。”竟云河心底并不乐意。
“一会儿这位姑娘负责开锁,我将守卫引开。云河兄便接应扶桑和阿希,将粮运进去。”楚云景说罢,跃下房顶。落在屋中大院,来往巡逻的家丁,竟看不见他。竟云河原想着自己突然前来,会打乱他的谋划,不想这位武当掌门年纪尚小,但资质确实不凡。他这一言明显是早料到自己会来。
“姑娘,请问一会儿从哪个门突进?”竟云河没发现面前的姑娘是老熟人。
“啊……那个门。一会儿往东北方那栋小楼送就行。”秦淮有些激动。但任务在身,不好多聊。竟云河听秦淮声音耳熟,却想不起她的名讳。再抬眼,那姑娘已经凌空而起,往东北方去。看到这半式梯云纵,眼熟感更甚。回过神来,不少黑衣人已经跟在竟云河身侧:“但凭先生吩咐。”竟云河熟悉,这一行人的身法无疑出自武当。
“放倒南侧门两旁的守卫。”竟云河叹了口气,他已在剧中,逃不掉了。
脚尖落地,乌云遮月。竟云河绕到门卫身后方,一众武当黑衣紧随竟云河,一一落于众门卫身后。提手运气,迅猛一击,几乎同时,两排的守卫被手刀锥倒。竟云河顺其倒下之势,架起门卫腋下,把他丢进一边园林草丛。再转眼,院子长走道已经空无一人。
此时,云未过月。
内院巡逻夫差觉察事情不对,提着灯往侧门方向走。众人十分干脆,或掩于墙后,或跃于屋上,或隐于草间。夫差入院后,只见院内空旷阴森,还没来得及害怕,竟云河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眨眼间功夫将其击晕。两名武当黑衣迅速从两旁窜出,拖着他进了草丛。
月光初露,院内风平浪静。
扶桑与阿希推着粮车跟着武当指引,从门进入。看到竟云河打了个招呼。竟云河点了点头。跟随扶桑阿希身后,又是一众武当黑衣组成浩浩荡荡一条粮车长龙。
忽而家丁突然开始呼呵:“有刺客!”一众人正心惊,抽出刀来,正要营迎敌。一众家丁护院却举着火提着兵器把往南院跑。把通往东北院的路空了出来。竟云河抓住机会,领着一众人长驱直入。本就是无人之境,加之动作迅捷轻巧,除了云与月,再没人看见。粮车就这样一辆接着一辆涌入东北院。
当锁芯落地,秦淮把大门推开。众人抬眼就能看见里头堆着的军粮还盖着大宋的官运印章。不约而同,大伙儿两两并立成二字队站开,将粮袋一袋一袋接力式往门里传抛。扶桑与阿希清点着数量,竟云河与秦淮立在屋檐上望风——就看见楚云景溜着一众家丁在南院花园“赏花”。
秦淮盯着楚云景的轻功看入神了。竟云河看她这痴迷的样子一下想起来她是谁,心中顿起风云,良久只道一句:“天星也平安无事。”秦淮被竟云河一唤,回了神。两人得知故人健在,遥望当空朦胧月光——才发现今日的月亮是圆月。
事毕,秦淮重新把锁扣好。一众人去时潇洒,一如来时无影。几人正要作别时,楚云景邀众人入凌霄楼,真请扶桑和阿希吃了一桌好菜。席间把话柄交给秦淮。
“请各位再帮我一个忙。”秦淮看着这一桌人笑得尴尬。“替这大宋山河续上一把火。”
清晨鸟鸣。陆寻趴在书案上睁开眼睛,手边放着一片鸳鸯尾,方知昨夜一切不是梦境,琢磨起秦淮的话。
“陆大人醒了?”宋绛立在陆寻旁边,低首轻问。陆寻趴了一夜,整个身子都僵住酸疼,头晕晕沉沉,缓缓直起身。宋绛给他抵上一碗热茶。
“宋堂主有何指教?”对于秦淮的话,陆寻已经信了七分。
“哦……”宋绛寒暄讨好的目光一下冷了,转而勾唇一笑。抱扇鞠躬道:“我来恭祝大人高升。”
“宋堂主眼路可真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升迁了……”陆寻合上账本,收拾起杂乱的桌子。“现如今,澶州没了知州。你这个通判代知州行事,难道不右迁了?”陆寻展扇轻摇。
“多亏宋堂主抬举。”陆寻抱拳于右侧,叹声道。
“那还请陆大人履行当日之承诺,替宋某寄出这封家书吧。”宋绛从长袖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到陆寻眼前。
“你当日说是寄给一名辽人女子。她叫什么名字?”陆寻接过信封,侧目细瞧宋绛的反应。宋绛合起扇子,微微一笑,哼了一声:“陆大人,这是在下的家常事。莫不是陆大人想要横刀夺爱,才来问宋某心上佳人的姓名?”“该女子家住何处,年芳几许?”陆寻丝毫不避讳,穷追不舍。“陆大人真是要抢人啊~”宋绛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抬眸一眼盯住陆寻,“告诉你也无妨,她姓萧单名绰。”
“你要本官替你寄送通辽书信?”陆寻拍案而起。
“没有知州府衙的信戳,怎么过得了边境的封锁呢?”宋绛笑得轻蔑。言下之意若不是有求于陆寻谁会来找他说话。“你觉得本官会答应么?”陆寻正气凌然。宋绛看着陆寻的表情,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来人!”陆寻一拍惊堂木,周围竟无一人应和。
“来人~”宋绛轻轻一言,巡检武二带头领着一众捕快跑到宋绛身边,抱拳下跪。宋绛被一众人簇拥在中间,转身面对陈画,扇子扇起微风。陈画一人站在昇堂之上,脑中一片空白。
“替陆大人去取官印。”宋绛一发话,一群人向狗一样动身做事。听雨踏着碎步,捧着官印供到宋绛手边,巡检后脚捧来印泥。宋绛挽袖取印,沾上红墨往信封上一按。后脚就有人接过信封跑出州府。陆寻根本插不上嘴。陆寻明白,眼前的这一群人,是一个利益整体。抱成一团,结作一堆。陆寒竹只一个人,根本不能把他们怎样。陈画撑了一个春天,而宋子诚架空他,只用了一夜。
我这是做了什么呀……陆寻瘫坐下来双手扶额摆在桌案上。
宋绛走到陆寻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畔,压低声音:“在陈东篱眼里你已经是敌非友,何必继续假仁假义?”陆寻握紧拳头,愤然离席,想要甩手走人。结果被一众衙役用杀威棒拦在堂上。
“对,没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宋绛背对着陆寻,抬头看昇堂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猛合上扇子,旋步甩手用扇尖指向陆寻,“可你陆寒竹也没那么干净。”
“你之所以疑虑陈画,是你本身就嫉妒他的家世,嫉妒他的性格,可不是因为我这个陌生人和你说了两三句话。”宋绛冷言。
“你现在与卖主求荣,卖国求安的小人没有什么区别。你不做只是因为你没有这个机会,而我给了你这个机会罢了。”宋绛缓步走到陆寻身边,用扇尾挑起他的下颚。“别给脸不要脸。”
陆寻很想大喊反驳,可他无言以对。宋绛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陆寻命门。宋绛见陆寻低下了头,不再反抗,挥了挥手让两旁的吏卒退下。杀威棒一撤,陆寻退一软跪在了地上。宋绛笑了一声,陪他蹲下身来,语气又柔成个谦逊书生:“你我都出生寒门,你的感受我最能知晓。你所期望的公平法理,大宋腐朽的朝堂给不了你。不如跟了我,事成后你可以掌持整个大宋的法理。效法商君,给这片土地带来清澈刚正的公平正义。”宋绛眼睛里闪烁着锐利和期待。陆寻却一把将其推开,冲出了州府府衙。衙役们刚要追出去把他捉回来,被宋绛抬手制止住:“给他一点时间,他是个聪明人。”回身坐上昇堂高座,翘起二郎腿,伸手要茶:“叫听雨来见我。”
州府牢内,囚徒们都在数落着姓陆的不是。毕竟其中大多数虽是经过陈画许可,却是陆寻带进来的。牢门内一片指责之声,问候亲戚的,质疑人品的,各种骂声此起彼伏。秦淮坐在大牢的一角,抱着膝盖保持沉默。
“哎,你知道嘛。今天那个宋当家进州衙了……”隔壁的飞贼敲了敲旁边闯空门的哥们。
“嘿!这姓陆的还和燕山有勾结?”
“我看八成是。平时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小人物。把那姓宋的都供到公堂上了。还装什么狄公在世,我呸!”
“嘘——你们小点声吧。”对门是一个没钱吃霸王餐还打伤店小二的。“陈大人都被他俩联手挤兑走了,没了他,以后乱说话要上大刑了……”
“哎!小丫头!你!”飞贼发现秦淮走出牢门。贼姑娘竖起食指抵住双唇,朝几个大汉甩了个媚眼,又亮出陈画的牌子。三人恍然大悟。“啊……我说,那以后我们就没好日子过嘛?”“可不是。”秦淮溜出了牢房,当差的衙役来巡视时根本没有发觉她来过。
另一边,虎扬囚室。张扬给陈画找来几本书读,好让他打发时间。陈画整理书录,查看封面——《刺客列传》《项羽本纪》《虬髯客传》其中夹着一本《太平广记》。“怎么,不喜欢啊?”张扬看着陈画脸上不喜不忧反而有些嘲弄的表情,假装生气,要把书抱回收走。
“喜欢,喜欢。”陈画赶紧拦住张扬,连声求饶,哄着张扬把书留下。
“你真的不管澶州政务了?”张扬放下书薄,多问一句。陈画唇角一勾,没有回答,从桌上挑了一本翻了起来,发现书页间还写着张扬的批注。于是抬眼再识张扬。张扬抓住时机,朝着陈画眨巴水灵的眼睛,一副期待他回答问题的模样。这招对陈画百试不爽。
“不是我不想管,是我管不了。”陈画自己也乐意见张扬撒娇的样子,特地在她对自己用美人计时惯着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先不说我身上还带着镣铐,我那位寒竹兄估计还在公堂上等着审我。澶州巡检武二,在燕山上排座次能坐金椅带金腰带。只要我一闭眼,最多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他就能把州府衙门的官吏换成他燕山的山匪。现在州府宋绛说了算,哪里还会听我的话。”
“那你怎么不把武二早点除掉!”张扬听到这里挑陈画的刺,后眸光一闪,改了态度:“你怕打草惊蛇?”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人最近家中生变,心里开始惦记老母和妻儿,生了金盆洗手的念头……”陈画再翻一页书卷。
“你要策反?”张扬看着陈画,眼里生光。这许多书卷都是她心爱的读物,现如今她读下来,才发现面前这一本最合她的口味。“可惜现在都是枉然了。”陈画摊手一笑,语气轻快带点自嘲,听来觉得他被宋绛整到如此境地,于他而言不过丢了一子而已。“你原本打算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啊?”张扬来了兴致,凑到陈画身边。陈画摇头微笑,张扬刚要开口,陈画伸手捂住她的嘴:“你现在还是好好思量你去贝州的事,燕云的山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你怎么把车马粮草运过去,又怎么把伤员病患从前线送回来?”
“这个容易,走到大名府,然后沿着黄河一直向上。”张扬答得很快。
“如果大名府被辽攻下了呢?”陈画眯眼。
“照辽人南下之势,不拿下贝州洛州怎么可能去拿大名府?把军队白送给我们,让宋军合围吃掉嘛?”张扬一听笑此言幼稚,发觉自己行为可能让陈画不高兴了,立刻收了笑颜改口:“你说的……也有道理。万一辽人想着先翻山,拿下洛州包围贝州。为了阻挡宋军攻势,争取时间还真可能去攻大名府……”
“算了。”陈画知道张扬这么说是给自己台阶下,军事上自己的确不如她,抿了抿嘴唇挤出一个笑脸。“我这里的事都已经准备妥当。若是我要你帮忙,会来和你商量的。”
“真的?”张扬将信将疑。“你信我么?”陈画自信笑道。书生意气,扑面而来,看得张扬心里一慌耳根发红:“信。”又贪心再看一眼陈画笑颜:“那……我……走咯?”见陈画颔首,张扬闷着头出门。一吹到外面的风就抬手摸自己发烫的耳垂。
就留陈画一人在房内看书。刚看完聂政部分,正看到荆轲刺秦。门外探出一个小脑袋。小七穿着一身虎扬软甲,精神了许多,趴在门外朝里张望。觉察到陈画发现了自己,立刻缩到墙后。陈画见小七不敢与他见面,便笑了笑他这可爱模样,佯装重新读起书卷。小七见陈画目光落回书卷上沉浸在书卷之中,猫腰摸进房间,轻手轻脚翻看书册。陈画低头面朝着书,眼珠上瞟观察小七一举一动。小七啧了一声,没找到自己想看的书,赌气把书卷一推。刚推完就扭过头盯一眼陈画。陈画赶紧把目光收回到书卷上,再抬眼小七正松一口气。
“你是想找这一本?”陈画见小七想和自己说话又不敢开口,在桌前迈步撤步左右为难。于是合上书册,将封面对着小七举在手上。小七被陈画这么一喊,像犯了错一般立正转身低头不敢看陈画的眼睛。“你别紧张。我没想怪你。”陈画声音和煦,让小七一下放下了戒备。见陈画伸手招呼自己过去坐在他身旁,小七蹦着小步子窜到陈画身侧,一手接过陈画递过来的书册,和陈画一同读起来。陈画每每看完便观察小七神色,等他眼神移到页尾时,才翻过一页。
“那个……”“恩?”陈画总算等到小七自己主动开口。小七皱着眉头看着最后一句太史公曰一头雾水:“荆轲他到底是不是胆小的人?”陈画看着小七,斩钉截铁道:“如果你想问真正的荆轲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我没有见过他,所以不了解他,不能回答你。”听到这里小七嘟起嘴。“如果你想问我对于这篇故事中荆轲的评价,那我倒是可以说说。”小七听到这里燃起了好奇心。
“他是一个会恐惧害怕的人。”陈画斩钉截铁。这个回答出乎小七预料。
“被盖聂瞪一眼就跑,被鲁句践骂一句就逃。显然他是一个会害怕的人。”陈画低着头尽力用一些小七听得明白的字句。
“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刺杀秦王?”小七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这里。按照这位太史公所写,传奇刺客荆轲并不像他想象的一样英勇无畏。
“因为他答应了燕国太子丹呀。”陈画笑着。
“答应了就不会害怕吗?”小七还是想不明白。
“那时候他已经没想着要活着回来,所以自然也不会害怕死亡了。”陈画附身柔声道。
就这一句话,小七又敬重起这位英雄。可以说,更为敬重这位英雄。他开心地抱起书册,跳着小步往门外走,出门前郑重其事向陈画鞠了一躬。
“小七?”门外看守,应陈画的请求替他找来了笔墨。回来时就看到小七跟打了鸡血一样对他嘿嘿傻笑,径直往前走。由此,小七常来找陈画,聊聊侠义与秋风,情愫和春茶。期间小七知道了原来侠客除了洒脱和风流,也有孤独和寂寞。陈画则在张扬前往贝州的日子里能有个说话逗趣的人。
当然,来看望陈画的小七不只一个。深夜时分,陈画吹灯解衣。风启门扉,月色入户。楚云景立于月光下,仙气袭人。
“东篱别来无恙。”楚云景踏入室内,审视囚室四周。陈画看楚云景行装轻便,知道他走的不是正门,笑答:“安好安好,承蒙挂念。”
“澄心深夜来此,有何见教?”陈画伸手去取火折子,正要拔盖。被楚云景伸手劝住。
“今夜月明星稀,何不借月色说话。”楚云景看着月色。陈画也不想让张扬知道武当掌门夜闯虎扬,因自己引起一场不必要的江湖争斗。
“澄心一心修道,怎么来澶州这等凡尘小地搅弄风雨?”陈画与楚云景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彼此的父辈。故而一见面就和他打趣。
“我受陈老大人嘱托,来请东篱去凌霄楼喝茶。”楚云景难得不卖关子。
“你要接我走?”陈画了解楚云景,若非急事不会开门见山,让自己少了许多乐趣。楚云景点头。陈画抬头,看向夜空中悬挂着的廖廖数星,若隐若现。他知道这其中暗诉了自己接下来一场大难。凶险到激得楚云景这等闲人亲自跑来劝自己静听天命。可在陈画眼里天上只有一片寂静美丽之景,再看不出其他。
“可有别的解法?”陈画不想走。楚云景当然也料到了。
“有一险招。”楚云景扭过身去。“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问。”
“但说无妨。”陈画笑这小子果然还是放不下声东击西这招。
“东篱当真认为宋辽必须一战?”楚云景眉峰微蹙。陈画难得能从他这张冷淡脸上看到忧虑的表情。
“必须一战。”陈画斩钉截铁。
“不能求和?”楚云景再问。“不能。”陈画再答。
“有道是……”楚云景似乎想要说服陈画。结果两人齐声吟诵孙子兵法谋攻篇一言:“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陈画这一言让楚云景知道他有他的打算,不再多费口舌:“明日为庸弟子秦源抵达澶州,他与小七有段渊源,让小七引他与你一见。”陈画再回眸,楚云景没了踪影。庭中如积水空明,树影斑驳。
同一轮明月下,贝州起了风沙。张扬所率虎扬军抵达贝州城下。前方哨探来报,辽军贝州城外五百里处安营。到贝州城下却不连夜攻城……张扬看着地图,眼神慢慢往祁州望去。“小廖!”“掌门!”“你挑上一队骑射好手,去给那伙扎寨的辽人送上一把炉火。速战速决。”“得令!”女子领了令牌,十分高兴。刚出大帐就跑了起来。“侯子!”张扬转身。“掌门!”“你给我把他们围住。叫多少人,怎么围,怎么打,你自己看着办。别给我整死了就成。”“您就瞧好了吧!”男子领了令牌,情绪高涨。
“岚姐,雲叔。”“少掌门。”“劳烦两位把弟兄们都叫起来,跟着我抄小路去祁贝通路上蹲野兔子~”“得令。”
借着风,贝州城外火光骤起。继而人声鼎沸,刀剑声响。一骑红尘高举火把窜出辽人营帐,后随数十匹快马如流星出阵。辽人快马追击而出,却见火星熄灭,一片黑暗之中,呐喊声炸空,旗帜浴火而升。绊马绳起,打头那位辽人大将直接摔了个跟头。辽人迅速站了起来抽刀要把这一肚子窝囊发散出去,迎面跑来一位壮士拔剑与其过招数十回合,竟不落下风。与先前宋兵全然不同。辽人被打出了兴致,抡刀跳起准备给他眼前的侯子临头一刀,侯子对他一吐舌头,剑锋一偏削掉辽将一撮胡子。闪身一躲,蹬石跃起。在这一凌空之时,埋伏在地壑里的虎扬弟子掀起草盖,蹦出身子,数十条锁链齐出,铐住他的手脚关节,再绕他转了几圈最后在铁索上扣上九连环锁。侯子在辽将额上弹了一下,就带着一众人士逍遥而去。退到辽军五里以外,把中间着火的辽军先锋营当做篝火围起来。辽人要从东突围,虎扬就从东南横夹,把突围人直接分成前后两段,前段吃掉后段踹回。
不出张扬所料,祁州的辽军收到贝州辽军急报,加快行军速度昼夜不停往贝州支援。完全没有注意到山道两旁早没了鸟虫之声,四周寂静无声,只等辽军过峡。
“打!”张扬一声。滚石隆隆,四周虎扬拔剑俯冲下山。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张扬横枪冲在最前。马蹄扬沙,火箭离弦,长枪见血,红缨似火,狼烟划空,人声缭乱,光影浮动,血与呐喊,场上轮转。此一战罢,太阳从山间冉冉升起,照耀山河万里,告诉辽人我中原也有好马,好酒,好儿女。
“虎啸东方——!”张扬站在虎扬旗下,迎风呼号。
“扬沙万里——!”众弟子吼声回荡在山谷中,印在窜逃辽兵的脑海里。
捷报迅速传回虎扬本营。小七把战场种种精彩添油加醋给陈画说了一场十分精彩的评书,脸上全是对张扬的憧憬和赞叹。恨不得自己也成为划破夜色的第一缕晨光。陈画摸了摸陈画的脑袋,告诉他成功绩得他等他长大。小七撅着嘴巴:“我已经不小了!”
“离家出走不辞而别还说自己不小!”门外呵斥声一语戳中小七心门,还没落座就蹦起来往门外奔去。秦源站在屋外,张开怀抱等着小七扑上来。陈画站在屋内看着这副重逢场面,不免欣慰一笑。小七拉着秦源的手,向秦源介绍起陈画。陈画则一边澄清小七为了给自己润色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功绩,一边给秦源泡茶。
“子勤。”陈画双手奉上茶杯。秦源起身行礼道谢,恭敬接过捧在手心。
小七把陈画的故事说完了,开始说秦源的故事。说得眉飞色舞,神乎其神,似秦源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通天本领。把秦源说得脸都红了。
“这几日劳烦东篱照顾小七。”秦源喝了一口茶,又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鞠躬一拜。
其实两人早就通过楚云景之口认识过彼此,又因宋绛之事互通过书信。对彼此之才都钦佩有加,早有结友想法。陈画赶紧上前扶起秦源:“子勤说笑了,哪里是我照顾小七。分明是小七照顾我。”两人对目相视一笑,互请落座。小七看两人熟得很快,更是高兴,从怀里掏出虎扬哥哥姐姐给他的点心,与两人分享。两人浅谈两句澶州形式,宋辽战事,不忘帮小七续上茶水,擦掉小七嘴边的饼屑。
“照你这么吃下去,澶州粮库都要被你吃空了。”秦源看小七身体都壮实了一圈,就知道他在虎扬被人喂了多少好吃的。陈画听到这句玩笑话笑颜不变,欢愉却悄然而逝。小七犟嘴称自己根本吃不光一个粮库,跑到陈画那儿撒娇求他替自己撑腰。陈画呵呵笑着,不置可否。秦源看出陈画心里有话要说等着陈画开口。
“我知道子勤在江湖上有些侠名,澶州可有子勤相熟的轻功高手?”陈画思索半晌,搓着杯壁,缓缓道来。秦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希:“东篱意欲何为?”
“只是问问。”陈画心中有计,话到嘴边又不说了。秦源看得明白:“我认识一个。”目光深意告知陈画他如果哪天又想说了,随时都可以找他。话说到这里,小七听到了什么声响一跐溜窜到秦源身后。“小兔崽子,跑?你再跑啊?”门外声音秦源再熟悉不过。
“私自逃跑,叛投别盟?你小子长见识了啊?”尹葵抱着他那座古琴高高举起,照着小七脑门就要打。“你过不过来?”小七躲在秦源身后朝尹葵吐舌头。
“嘿!”尹葵撩起袖子两步冲上前去,一下被秦源截下。
“你怎么到澶州来了?”秦源低声哑嗓,怒意愁苦一点一点渗到面上。
“楚云景那小子载我来的。”尹葵憨笑把祸事引到楚云景身上。
“你的武功及得上人家楚云景一半?就来这里胡闹?你知不知道……”秦源还没骂完。尹葵连忙认错:“知道,不就是要打仗了嘛。”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还有你嘛……”尹葵最后一句像是撒娇。两人身后的陈画看到堂堂为庸掌门这样小孩子气差点被茶水呛到。
“一个个都这样……”尹葵这一句话梗在秦源心间。“都把我当做神仙,吹一口气挥一挥手,轻而易举就能救活一条命……你们倒是轻松,哪里知道我要费多少功夫!”秦源把凑近了的尹葵推开,甩袖走远。尹葵听秦源的话,知道出了什么事。朝着陈画行了一礼,赶紧追了上去。留小七一人在原地,摸着脑袋想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陈画看这两人感情非同一般,走到小七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以后会想明白的。”小七眨了眨眼,从怀里拿了本新书出来,请教陈画。
陈画正指着书中的生僻字给小七解释,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守门的虎扬高声呵斥着驱赶谁离开。陈画刚抬头望窗外瞧,小七很机灵跳起来跑了出去,带回了消息:“来人说自己叫陈听雨,是你的书童。听守门哥哥说不是好人,哥哥正撵他走呢。”
陈画转目,柔声求小七:“小七,麻烦守门兄弟让他进来。”小七一愣,疑惑不解。“他今天如果进不来会没命的……”陈画起身背过身去,看着经通光孔入室登堂的光线。小七不知道其中原委,但深信陈画,即刻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拉着书童的手带他进了房间。书童一进房间,将食盒放上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陈画背影三叩头。再抬脸时已是泪流满面。可把小七吓坏了,小七赶忙要拉他起来,书童执着,就是跪着不起。
“起来吧。”陈画心软了,但并未转过身来。
“听雨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得公子原谅。只想来看看公子,知道公子平安就心满意足了。”书童一言一行无不是陈画所教。听到陈画开口,才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打开食盒。把小菜一碟一碟取出摆开。“我知道公子爱吃这些东西,特意给公子送来。”
小七看着菜色,嘴巴又馋了。伸手去偷盘子里的豆腐干。被书童看到,惊得他出手一下拍掉小七的筷子。陈画听到声响,扭过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我就吃一块,至于这么小气嘛!”小七被书童这一拍弄燥了,伸手就要去抢碟子。这一回,书童低下头没有再拦。陈画赶忙上前一把握住小七的小肉手:“替我问问虎扬前线战况如何了。”小七犟脾气挣扎着硬要吃那块豆腐干,陈画拗不过他让他挣脱。“听话!”陈画见小七已经抓起豆腐干一角就要放进嘴里,吼了出来。小七从没被陈画训斥过,豆腐干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被吓住,脑袋一蒙,反省自己这么做的确蛮狠失了分寸。嘟着嘴心里委屈但还是听陈东篱的话,出了门去。书童看到陈画反应,知道自己露馅了,立在原地整个人都在发抖。陈画看着昔日里那个如小七一般天真可爱的小小书童,如今一副阴郁狠毒的模样。心如刀绞:“你什么时候开始替宋绛做事。”书童不说话。
“也罢……”陈画从食盒里取出酒壶,揭开盖子。“此过在我。”说着就喝了一口。书童见陈画拿着酒壶仰头饮酒,不自觉上前两步伸手想去夺下瓶子。走到一半,又停住了动作。
“我没有体恤到你的心思,才让别人有机可乘。自家书童听别人差遣,是我无才。”陈画又喝一口。
“你深陷泥潭,未能及时发觉将你救出,致使你越陷越深。是我不仁。”
“不是的……”听雨声音颤抖,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
“你追随我五年有余,我却未能教会你仁义道德,致使你轻易被不轨小人蛊惑,堕落成投毒欺世的小人,是我无德。”陈画想要再喝,书童跃身扑来,把酒瓶扑碎在地上。
“不是的!公子!”听雨扑在陈画怀里嚎啕大哭。
“你明知有错,却害怕丢掉性命任由宋绛摆布,我不曾带给你忠勇胆气。是我怯懦。”
“是我自己妒忌心作祟,不甘公子被张扬偷去。才会听那姓宋的谗言。把你一言一行都告知于他,妄想能和公子回到年少时光……后来,我害怕他把这一切告诉公子,害怕公子将我赶出陈府,害怕公子再也不会见我了……”书童哭诉道。“我没想过要害公子,真的!可如果我不来,宋绛就要杀我!我怕……我怕……我……”
“我对不起公子……”听雨哭得不能自已。
陈画看着书童,分不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恨自己狠不下心,放不下他。恨自己被宋绛捏在手里。即使清楚他宋子诚的用意,只要他拿自己的亲朋挚友性命威迫,即使明知毒酒,陈画也会欣然饮下。此刻陈东篱脸上笑容凄然:“你任务完成了,他不会杀你了。”
听雨听到陈画这一句温存,记起了他家那位少爷个子不高,黑发未长时,也在春日,阵雨初停,牵着他的手,带着自己走出自己藏身多日的竹筐和小巷。屋檐滴雨,声声入耳。陈画声色稚嫩,语气柔和:“放心,你从今日起就是我家书童。不再是什么出逃的恶仆。他们不会再来杀你了。”书童停了哭泣,呆立原地,魂魄不在,两眼木然。泪珠不断从眼边滴落,屋里静得可怕。
猛然间,听雨撕声喊道:“公子!宋绛要烧澶州粮库!”
“我都做了什么呀……”陆寻游荡在澶州街面上。这几日他过得并不好受。先前因为疑虑陈画,暗中打压几家与他关系亲近的商贾,宋绛实际掌握州府后撤除了多条陈画的政令。致使整个澶州的商铺几乎被胡家独占。胡瑶恭摇身做了这片土地的土皇帝。正值春荒又有战火,胡家就挑在这个时候囤米囤面,疯狂涨价。有哪个商家敢私放粮食,不到两个时辰必有山贼到场,叫他妻离子散。不少家都被折腾的揭不开锅。偷盗,抢掠之事屡禁不绝。官府要么做宋绛之流的保护伞,要么闭嘴保命。如今街面寥落,行人埋头赶路,少有笑谈。澶州惨淡之势比梁知季掌政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回想当时自己信誓旦旦对陈画说要洗清澶州浑浊世道,没料到结果自己成了污泥浊水。
陆寻走到运河港口,看着船舶停滞。鲜有人出港来往,想起当日江湖人到访时的壮观景象。不经被风沙刺了眼睛。行至水边,看着倒影里模糊不清的自己,陆寻失神许久。最后咬牙闭眼。就听“噗通”一声。不会水的陆寒竹,第一次融入河水之中。尝到了渭水与黄河交至的水味——苦涩难忍。光影扑朔,只听到水声潺潺,身子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轻。恍惚间陆寻飘忽而上,要去往一个他梦想已久的公正世界。只差一步,被谁猛地一拽,从九天重重摔下,痛苦,自责,绝望一下涌上心口喷涌而出。难受得陆寻睁开了眼睛,朦胧中看见秦源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拼命往水面上游。
待两人出了水面,秦淮拼上全力把陆寻拽到河岸边。毫不留情地给了陆寻一耳光:“你疯了啊!”陆寻想说很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平日一副大义凌然!一到关键时刻就像个孬种!我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上!”秦淮浑身衣衫湿透,眼里晶莹。
“我……我……”陆寻眼里酸涩。
“当年国舅发难被打入死牢,顶着大刑死不认输,拼死也要为我那被奸杀的大姐,二姐伸冤的青天大老爷不是这样的懦夫!”秦淮抱住没了魂的陆寻。秦淮是怎么知道陆寻京中轶事,又为什么对自己嘴上毒辣,心里热情,陆寻全明白了。陆寒竹愧于当年的自己,埋头于秦淮肩颈,环抱秦淮腰际,泣不成声:“我配不上……”
“澶州百姓还信你,”秦淮凑到陆寻的耳畔,用她最温柔的语气低言。“我家大姐,二姐还信你。我还信你。只有你自己不信你自己。谁都会跌倒,爬起来就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陆寻用湿袖子抹糊泪水,重新抬起一双红了的眼睛。秦淮发丝贴鬓,朝他微笑。
O概要:上天。
——
天气渐渐回暖,能听见春天的敲门声。天边云层重重叠叠,把夕阳半脸遮住。清风阵阵,吹入半开门窗的教室。华秋杉看着窗外风雨欲来,祈祷明天不要下一场叫人狼狈的大雨。因为明天——2月14日,情人节——有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假面舞会。此刻华秋杉已经不再躲避自己的心意,他就是想去见一见切尔西。
“要在舞会上吸引你的舞伴,成为舞会的焦点,穿着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小森沙也加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Dressing,最后一笔用力一勾。“假面舞会更是如此。”
“在音乐的烘托下用一身漂亮的礼服一举拿下TA的心,有几个要点。”沙也加轻按鼠标,幻灯片下翻一页。
“First,Special.展现出你与平常不同的一面,让对方耳目一新。”沙也加随即介绍了几件礼服。
“Second,Smell.香水无论对于男人或是女人,都是一件无形中夺人心魄的战袍。”沙也加从包里拿出几个小瓶,陈列在教室最前的左右两排。左排的女式香水请男性挑选他们最爱的一种,右排则是男士香水由女性挑选。华秋杉并没有参与进品香的队伍,坐在座位上在自己那张飞机图纸上给打勾。
“Most importantly,Eyesight.一副好的面具可以突出人的眼神,令其更加富有魅力。”小森沙也加对几款面具的优缺点做了一番详细的点评。根据班里同学的特征又针对性的介绍了几款面具,话讲到一半,华秋杉举手提问:“请问带着眼镜怎么带面具?”
“你可以选择隐形眼镜。”沙也加优雅地微笑。好主意,只是来得太晚。华秋杉根本没有配过隐形眼镜。
夜里下了场不小的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华秋杉正熨着借来的礼服,时不时回头看贴在床边那张勾满勾子的设计图。切尔西的飞机经过两人的努力已经修整完毕,就等着一个晴朗的日子试飞。幸亏露西鼻子灵从隔壁冲进门,一把拽掉了电熨斗的插头,也幸亏礼服衣料耐折腾,否则华秋杉非得把礼服熨出一个洞来。“你打算买这件衣服也不用连我一起烧啊?”露西嘴上狠狠数落了华秋杉一番,行动上接上插座自顾自给华秋杉熨起衣服。等华秋杉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身体,才发觉自己干了什么糊涂事——好极了,礼服上一股焦味。这下该怎么办?华秋杉正为难,露西伸过来一瓶香水。差点惊掉华秋杉的眼镜:一个高大,严肃,强壮的俄罗斯人身边竟然带着一瓶香水?
“不要算了。”露西又不高兴了。
“要要要。谢谢。”秋杉赶紧接过来。结果被露西趁机喷了一脸。
下午,不知是回应华秋杉的祈祷,还是积雨云飘走了,雨停了下来。华秋杉进大堂前对着水塘照了照自己领结有没有歪,拿出面具架在眼镜外侧。戴上后他只有一个感受——别扭,心里每分每秒都在盘算着一混进场就把面具摘掉。于是秋杉进了场立刻找了个角落位置,赶紧把两副架子从鼻梁上拿开。
“假面舞会不戴假面是犯规行为。”华秋杉没有带眼镜,看不清来人,只有晕作一团的红绿灯火。不过女孩说话声音倒是耳熟。女孩给华秋杉重新系上假面:“这样就不会被罚出场外啦。”
华秋杉记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蜜柑老师的室友。曾帮蜜柑老师修理宿舍灯泡时,见过一面。印象里是个长得不错,性格开朗的姑娘。名叫绀野明奈。
“谢谢。”华秋杉笑着道谢。对方没有回答。“绀野小姐?”华秋杉见对方没有回应,试探性伸出手往声源方向探。什么也没探着。应该是被人邀去跳舞了吧……华秋杉往桌上摸索,寻找自己的眼镜。同样,什么也没探着。
糟了。
华秋杉反应过来明奈顺走了自己的眼镜。没了这两块玻璃片,华秋杉与瞎几乎没什么区别。明奈这个玩笑效果拔群。华秋杉想追,却看不清,不追,就看不清。左右为难。放在以往,华秋杉一定坐在原地,等明奈玩腻了把眼镜还回来。可现在,华秋杉和切尔西一同度过近两个月的时光。从给她买螺丝螺母,到帮她接线查漏,最后和她一同改装她的飞行器。华秋杉心里有了些许转变。这些转变推动着他,在毫无视野的情况下,毅然踏出冒险的一步。
华秋杉小心扶着桌沿前行,估算着桌与桌之间的距离,推算自己与大堂的相对位置。另一边,竖起耳朵,努力分辨各色人群的谈笑声,试图寻着明奈的声音慢慢找过去。
“哇!”“对不起!”华秋杉没走几步就撞到了人。
“秋杉?”是活泼稚嫩的声音。
“切尔西?”
“猜中啦!”切尔西拉起华秋杉的手,往秋杉眼里一片混沌的方向走。华秋杉不好意思开口,跟在切尔西身后踉踉跄跄。切尔西很快留意到今天的秋杉不太高兴,停住脚步。华秋杉以为切尔西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要甩开自己的手,下意识抓紧她的小手不让她走。猛一用力,突然想到这样会弄疼切尔西,立刻主动甩开。
“发生什么事了嘛?”切尔西面前的秋杉明显有些慌张。华秋杉把事情原原本本和切尔西说了一遍。“简单来说,我现在什么也看不清。”
“呜……”切尔西沉思时会习惯性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我来帮秋杉一起找眼镜吧!”随后牵起华秋杉的手,引着他往前走。
华秋杉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切尔西那次从天而降,比如切尔西那句“到哪里去都可以!一起飞吧!”切尔西与自己相遇后的一点一滴开始汇成大雨,开始零星下落,开始汹涌澎湃。
两人手牵手穿过旋转舞动的人群,寻找着那名恶作剧的少女。由于大家都带着面具,又都在运动,查找目标变得有些困难。两人几经努力,问了不少人,也找了不少人,然而没获得什么有用的结果。
两人只好重新回到座位上,喘喘气歇歇脚。就在那么一瞬间,两人都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是华秋杉身上礼服的香味,更确切的说,是露西借给华秋杉的香水散发出的气味。这一次,换切尔西拉紧华秋杉的手,两人一起往目标靠近。
“好啦好啦。”明奈本为了使用“超人效应”用一副眼镜形成完美伪装,来躲开上一位舞伴,然后换上下一副假面,去迎接更有趣的惊喜。没想到华秋杉还能找到帮手,又看到他的帮手正是那日篝火晚会上遇上的小可爱。会心一笑,把眼镜拿了出来,晃了华秋杉一下,交到了切尔西手里。“还给你们。”
“谢谢。”华秋杉再次道谢。这一场闹剧给了华秋杉在答卷上写下答案的勇气。
“那么,恋爱是什么呢?”泉蜜柑曾这么问华秋杉。
“像个男人,勇敢点。”榎本零曾这么劝华秋杉。
“Special,Smell,Eyesight.”小森沙也加曾这么教华秋杉。
华秋杉都记得。
当切尔西脱下华秋杉的面具,替他带上眼镜。华秋杉终于看清了切尔西今天的打扮。她脱下了飞行帽和护目镜,金发披肩,穿着一身英式长裙。
好看极了。
“切尔西,明天如果是个好天,我们就试飞吧。”
切尔西高兴坏了。
下过春雨,天朗气清,草木发芽。今天的华秋杉穿上了飞行帽和护目镜,坐在切尔西号后座上,等待机长下达起飞命令。切尔西坐在华秋杉面前,背对华秋杉,做了个深呼吸:“起飞!”
随着引擎轰鸣,四周景物开始后退,切尔西缓缓拉动遥控杆。一阵奇妙的失重感冲击两人的耳膜。渐渐地,地面也开始变得遥远,风,云,阳光开始靠近。世界的喧嚣渐行渐远。再然后,两人投入了云层的怀抱。切尔西笑了。华秋杉跟着笑了。他终于体会到切尔西为何深爱这片蓝天。而他也爱上了。
当两人重新回到地面,切尔西眼里闪烁着光辉。华秋杉则学会了放下所有的顾虑和枷锁,直面自己的内心。他郑重其事地看着切尔西,说出了思考了很久却一直不敢说出的话:“切尔西,我喜欢你。”
“不是对于普通小孩子的那种喜欢。是你对蓝天的那种喜欢。”华秋杉告白时很平静。
因为波澜已过,海阔天空。
——
感谢您的阅读w
O请努力把它想成一个球形
——
嘿
情坠
遇见谁
眸光璀璀
藏精灵聪慧
邀我同路相随
心雀欢喜不能寐
上下飞腾摇摇惴惴
仓皇无措想知难而退
情斩不断且践且行且追
妄自菲薄至天宫折桂
筑梯修翅成人之美
不求抱归芳华蕊
只博佳人笑眉
此生无涩味
星火葳蕤
错与对
无悔
飞
虎扬校场。小七朝着几个虎扬弟子使出浑身解数,又是抓又是挠,抓住机会还攀上几人的手臂,张口就咬。招募处几个侠士见他是小儿不能对他出手,但他又太过于难缠,就叫上了几个弟兄围住他,瞅准时机用绳子捆上,好去问问是谁家不听话的孩子。
张扬赶来时,小七已经挣脱开手上的捆绳,正解脚上的绳结,抬眼看到张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周围几个虎扬弟子吓了一跳。“他们打我!”小七哭得煞有其事。这一哭张扬就知道这小孩来之前有所准备,转而看向立在左右两边无所适从的虎扬弟子。众人连称没有以证清白。
“小兄弟。”张扬走到小七身边,蹲下身子,难得拿出温柔的语气。“你是想入虎扬门下?”小七点头。“那你们为何不准啊?”张扬起身将两手背于身后,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两个登记书录对视一眼,不知张扬什么打算。张扬见他们不作回应,朝他们眨了眨眼,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和张扬对戏。“他年纪尚小。”书录道。
“可我看你们也收比我更小的孩子!”小七不满,解开绳子,往两旁的虎扬弟子身上一甩。“那都是孤儿。”一虎扬弟子接过绳结一把握住,轻轻一拉就夺了过来。
“我也是孤儿!”小七反驳。“胡说,你身上明明带着为庸凭证。”另一个书录实在忍不住了。小七怒瞪一眼书录想要反驳,一时又想不出话来。
“你既然是为庸弟子,又为何来我虎扬啊?”张扬顺着戏接着往下演。
“我不是。”小七狡辩。“他们从未教我武功,怎么算是弟子。”
“哦~那你是来学武功的?”张扬点了一下小七的鼻子。小七连连点头。
“那好,你被录用了。去内务处领衣服吧。”张扬直起腰,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小七一听喜出望外,一声谢谢,一路笑着跑去内务处。书录很是为难。“你让内务处发给他一套虎扬制服,然后写为庸弟子来虎扬观摩造访。”张扬指着书页,悄声和书录说。“这不是骗他么?”书录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哄小孩的事怎么能叫骗呢?”张扬拍了拍书录的肩膀,向他抛去一个我知道你懂的眼神。由大帐内走来一名掌事:“掌门,弟兄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告诉弟兄们,七日后出发,前往贝州。”张扬捋了一下发尖,
“姑……咳,陈大人终于给文牒了?”掌事开口之后立马吃了张扬一记眼刀。
“没有!”提起这事,张扬心里依然有结。
“那……”掌事心里一悬。张扬快步往虎扬内走。“没这样文牒不就是进不了城嘛……不进城就是!”“可是如此一来,补给跟不上。”
张扬目光坚定:“谁说要打持久战了?”
掌事一听张扬口风,心定了下来。抱拳一笑:“属下明白。”
“张大小姐!”远远就听见有人在叫张扬名字。“又是谁啊。”张扬被琐事惹烦了。谁知那人自说自话进了张扬主帐:“我呀。”
“尹掌门?”张扬抬眼看见尹葵站在自己面前,惊异他这位慢半拍的掌门这次这么快就来领孩子。“你们为庸消息挺灵的嘛。”
“张大小姐你误会了。我就是来送信的。”尹葵走到张扬桌前,把楚云景的信放在张扬一堆图册的最上方。
“如此说来,你不是来拿那孩子做文章的?”张扬有些看不懂了。尹葵用指尖在信封上敲了两下:“这是急件。”说罢甩袖就走。“哎——你不把小七领回去啊?”张扬赶上去拉住他。尹葵瞥了张扬一眼,压低声音漏了一句:“我倒希望他不回来了。”张扬原以为为庸准备那小童之事为借口滋事,拖住虎扬出征的步伐。结果实际情形与张扬所想完全不同。尹葵领走之前特地强调了这封书信。张扬再不情愿和楚云景打交道此刻也不得不重视起来,迅速拆开取出一看,只有寥寥几字:速至南门市井。
凌霄楼三楼西厢房。宋绛给胡瑶恭斟酒:“胡公子,别来无恙。”
“子诚!你可叫我好等啊。”胡瑶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还去,举在宋绛面前,让他再满上。“那可是宋某的不是了,宋某自罚一杯,向公子赔罪。”宋绛倾斜酒壶倒满胡某人的酒杯,顺手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一口饮尽,举空杯亮给胡瑶恭。
“痛快……痛快!哈哈哈哈!”胡瑶恭随即也仰头一饮。“和子诚相交痛快多了!”
“听公子这话,是受了那位陈大人不少气啊?”宋绛放下酒杯,斜目看一眼胡瑶恭,随即脸上重展笑颜。
“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面上笑意盈盈,也很好说话。可真托他办些事,是软硬不吃。”胡公子面露难色。宋绛唇角勾起,对胡公子此时的反应十分满意。
“要不是你的信到的及时,建议我赶紧做掉那个贱人,我可能就真被他给办了。”胡公子说着猛拍一下桌子。
“公子能分清敌友,是好事。”宋绛小嘬一口酒。“胡老人家身体可好?”
说到胡家老爷,胡公子眯眼一笑:“好着呢……你挑选的那几位姑娘,他喜欢的不得了。”胡瑶恭特意强调了不得了三字。“那宋某要恭喜胡公子了。”宋绛对于此事并不意外,抱拳道喜。“哦?你恭喜我什么啊?”胡瑶恭明知故问,就是想听宋绛一句明话。宋绛面上带笑,眼里有刀。他对于胡瑶恭爱听人美言的事一向不满,却依然奉承道:“当然是恭喜胡公子当上这胡家真正的家主啊。”两人相视而笑,又饮了一杯。胡瑶恭点了几道凌霄楼的名菜,让宋绛尝尝。宋绛自然话上客气,嘴上一个也没少尝。
“那批官粮……”宋绛吃过瘾后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子诚要取?”胡公子目光躲闪,有些为难。“我知道澶州这几日查的严,让你把这些粮挪出来的确是为难你了……”宋绛晃着半空的酒杯。胡看了一眼宋绛的脸色,如临大敌,立刻起身给宋绛倒酒。宋绛抬眸看上低眉的胡瑶恭,笑出了声,舒一口气张口:“公子是想要回到往日在澶州横行之时啊。”胡瑶恭被宋绛一说,立刻点头哈腰,连声应呵:“不瞒子诚,这几日那州府衙门几道政令,就把我近半数的黑市生意全给砍了。商场上,那几个老家伙又仗着官府兴商,大肆扩张。就说这凌霄楼原是杭州一茶铺,现在都趁着这股东风,要在澶州扎根了。我们家这些小生意,快要做不下去咯。”
“胡公子这是在向我诉苦啊。”宋绛欣赏着胡瑶恭拙劣的演技。“据我所知,胡家在澶州光米铺面铺就可保家族吃穿,另有染坊当铺,就说酒楼也刚办起几家来吧?”被摸清了底细,胡瑶恭有些窘迫,愣在原地傻笑。宋绛看着胡瑶恭笨拙的样子,眼里露出笑意:“那子诚就替公子再谋划一次。”
“子诚早有计策?”一听宋绛松口,胡瑶恭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如今澶州局势,都由那位新任知州大人起始。胡公子所困,也拜陈东篱所赐。”宋绛放下酒杯与胡瑶恭细细说来。“要解此局,其关键也在这位陈大人身上。”
“陈画此人,为人圆滑。根本没有把柄可捉……”胡瑶恭把椅子挪近宋绛身边。
“也不尽然。”宋绛轻拍双手,应声走进一个小童。
凌霄楼三楼东厢房。陈画给两位行商倒酒。车渠欣然接受,连连道谢。而那位面容冷傲之人的武当随从把酒推了回去。陈画笑了笑,把酒壶换上茶壶,给他满上。
“介绍一下。”陈画手掌指向车渠。“这位就是联系货源的香料商人,汉名叫车渠。”
车渠呵呵地笑着,眼睛盯着桌上的松子桂鱼。陈画看他实在太馋,斟酒时特意俯身到其身侧轻声支会:“先吃一块儿也成。”车渠听罢,立刻拿起筷子,瞄准鱼肉就夹。
“这位是鲁班神斧门掌事,殷淅。”陈画泡完茶,把茶端到殷淅面前,特意让站在一旁的随从看了一眼。殷淅不情愿地接过茶水,明显更想喝酒却也不多说。“这位是侠士,竟云河。”陈画请竟云河一起落座。竟云河抱拳道谢后,在殷淅身边坐了下来。
殷淅咳嗽了一声。竟云河便上前问道:“陈大人此番请我等围坐在此,所为何事?”
“我知道殷先生有喉疾,准备了纸笔。劳烦先生以笔代口。”陈画将桌上的菜肴撤去一些,留出一块桌面。请人擦拭干净后,垫上垫纸,亲自将宣纸展开,请人呈上笔墨,放在殷淅手边。竟云河见陈画这般心细,往椅背后靠了靠,松了松神。殷淅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无大悲喜。但相比刚进屋时不屑一顾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我知道先生不爱客套,东篱也就不说官话,开门见山。”陈画走回自己的座位。
“先生这几日在辽境以行商为名,了解辽人秉性,辽军国力,契丹备战情况。可是这样?”陈画直视殷淅。殷淅正眼看了眼陈画,扬起眉毛,轻轻点头。
“先生以茶换粮,低卖高买,购进辽粮携入我宋境内。实乃釜底抽薪之计。可是这样?”陈画又问,目光灼灼。殷淅又点头。车渠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悄悄凑到竟云河身边,低声问什么是釜底抽薪。竟云河示意车渠安静,等他二人说完再慢慢和他细说。
“东篱自知官低才薄,斗胆请先生继续行此计谋。”陈画说着起身,朝着殷淅深鞠一躬,行大礼。殷淅把头扭了过去,对这番客套话一脸无奈和失望。“这位车渠可以帮上你的忙。”车渠听到两人谈论到自己,停下筷子,喜笑颜开。“车渠,以后有事由这位先生照应。”
殷淅又咳嗽一声,把宣纸抬起:我何曾说过要帮忙?
“车渠以粮换路,凭粮草到我这儿领通关凭证已有半月。我想他应该帮搭得上手。”陈画此话一出。殷淅双眼直视陈画,态度大转。
你既有计,为何又借我之手?殷淅写道。
“等等,等一下。”车渠反应过来,放下筷子摆手张牙,“上次通关文牒丢了的事,我就不提了。我由他管,谁给我通关凭证?”听到这里,竟云河,陈画都笑了一声。殷淅闭上双眼。见众人不出声,车渠更急了。仿佛这一屋子的人要把他卖了数钱。“你放心。鲁班神斧门历代为朝廷王室造物琢玉,持有皇命。在我国境内没有几个人能拦下他。”陈画把筷子递到车渠手边。车渠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重新笑起来,接过筷子。想到自己与这位陈大人合作以来,利润见长。不少因辽籍引起的麻烦他都先一步在事情闹大前出面为自己解围。上次自己没有文牒硬闯关卡,他很快就亲自把文牒送了过来。有时辽境严查,没能带来货物,他也能体谅,从未苛求于他。细细想来车渠觉得自己刚才行为太不仗义,抱起那盘松鼠桂鱼要出门。走前笑道:“这话作数就好。剩下的我也听不懂,都听你们的。你们接着聊。”
殷淅看了竟云河一眼,竟云河点头没说话。跟了出去。随后殷淅的目光转到了陈画身上,等着陈画回答他的问题。“先生不想要这送来的美名么?”陈画举杯小酌。殷淅一把夺过杯子,两只眼睛如瞪着猎物一般,把陈画逼得一怔。陈画看自己瞒不过殷淅,只好抖出一两句藏在心底的实情:“澶州库存,白银米粮被前任知州送出去大半。即使如今宽商抑盗,一时半会儿也难堵上这个亏空。如果澶州生变,州府已无力稳定局面。到那时,我必分身乏术……又或者……”
你怀疑有人要害你性命?殷淅听出了陈画言外之意。
“国难之时,有投机者欲乱天下而利,古来常有。东篱此行断人财路,被人觊觎性命也不奇怪。”陈画低头细喃,脸上挂着无奈之笑。殷淅默然,正视陈画。“先生既有此意,应存报国之心。以先生之才,自然通宵其中利害。为澶州黎民,还望先生不要推脱。东篱一片诚心,绝无诡计。”陈画起身,重新向殷淅深鞠一躬。这次殷淅正视陈画,应下了这件事。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喧闹,竟云河匆匆赶来,低首告诉殷淅:“陆寻带着一队人马,要抓车渠。”话毕,陈画脸色骤变,随手拿起桌上一杯,大拇指指腹在杯壁摸索。须臾之后,起身骤起,又拜殷淅:“东篱想向先生借一个人。”没等陈画说完,殷淅瞟了一眼竟云河,云河低首抱拳,走到陈画身侧。陈画推门而出,疾步前行。走到三楼中室,抬袖要扣门。门竟自己打开,楚云景正与尹葵下棋。陈画要说什么,楚云景一摆手:“好马早已备好。”
“多谢。”陈画匆匆谢过,三步并两步转眼下楼。楼下一小厮已经牵着马等着陈画。陈画接过马绳,转身抱拳吩咐竟云河:“我晓得云河兄轻功卓绝,麻烦将此物交由北门守城。告诉守城,开城放车渠出去。事成后,麻烦侠士往南门市井多走几步……”
“大人不必多言。”竟云河明白陈画话中之意。陈画踩镫拉绳上马回缰,一气呵成。让竟云河眼前一亮。陈画正要扬绳,竟云河喊住了他:“大人,我有几件事不太明白。”
“请讲。”陈画领着马踏几步碎步。
“大人为何要救此人?”竟云河抱拳。
“若无这场国难,他本是小本商人可以安生度日。他是因我卷入战火,我至少该保他性命。”陈画答。
“可他是辽人。”
“追根溯源,同是炎黄子孙。”陈画扬绳,策马而去。宋绛带着胡瑶恭在楼上凭栏观望,脸上窃喜之情难掩。“尹叔叔,你可又输了。”楚云景落下决胜一子。尹葵看着整个棋盘咂嘴琢磨。“还望尹叔叔信守诺言。”楚云景将信封交到尹葵手里。尹葵无奈摇摇头:“堂堂为庸掌门,却要给你当信差。”说罢甩袖离开。
追车渠对陈画来说不是难事。一个商贾逃窜之时,最容易窜入集市,借自己熟识其间阡陌交通,好甩开官兵脱身。陈画从上路骑马直往市井去。绕开集市狭窄的正面入口,抄侧面高地势的官路近道,一下就追上了冲进集市被各色摊贩筛成散沙的捕快,超过领着两三个捕头准备包抄车渠的陆寻,追上了翻过篱笆的车渠。见到车渠其人,陈画驭马从高坡上跃下,扭转马头,回绳一勒。马身高仰,马蹄前蹄,生生停在车渠的眼前,把车渠吓了一跳。陈画翻下马身,把马绳往一边篱桩上一捆,拽住车渠的手,躲进了附近一个茅草棚。
“你我把外衣换换。”陈画边说边脱下鹤氅。车渠还为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应了两声手还在发颤。陈画解开自己的逍遥巾,替车渠绑上。“等人走了,你骑马一直往北门去。”陈画披上车渠的外袍,转步要出门。
“陈大人……”临别之前,车渠叫住了陈画。“还有事?”陈画说话很急。“你放心。我一定把您交代的事办成。”车渠说道。陈画一听,莞尔一笑:“保重。”说完夺门而出。
一众捕快见到车渠打扮,瞬时就扑了上来。陈画扭头窜入一条小巷,拔腿就跑。陆寻跟在后头,紧追不舍。一队队人跑过陋屋,都想要咬住那名逃跑的“辽奸”。忘记了藏在角落茅草堆里,瑟瑟发抖的车渠。
陈画绕过商行,闯进一家小铺。不顾掌柜阻拦,掀起门帘窜入后堂。挤过两铺子相邻的墙缝,穿到大路上,正巧撞上了慢一拍子的陆寻。陆寻见嫌疑人自己窜了出来,令跟着的两个捕头左右合围。陈画已经喘不上气,用假动作晃开了左边来的捕快,在转角处扶膝喘息,后头陆寻很快就追了上来。陈画无奈,只好再次迈步,。陈画力竭之前,总算在街边扫见了佯装买书画的竟云河。擦身而过之时,竟云河朝陈画点了点头。陈画遂调转脚步,往开阔的山野间直跑。
陈画的脚力并不好,一众捕很快把陈画围住,几个捕头本来就要扑上来扣上手铐脚镣。一见到陈画的脸,都停住不敢妄为。陆寻迟来一步,看到陈画真容,当场情绪失控。
“陈画!”陆寻冲上前来,并没在意面前这位老友快要喘不上气。陈画对上陆寻快要吃了他的怒目,笑了两笑不作答复。“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嘛?”陆寻凑近陈画,好好看清他以为的熟识。陈画一语不言,伸出双手,亮出白腕。几个捕头没人敢动这位四品知州。陆寻把镣铐要了过去,亲自给陈画上锁。
“等等!”张扬领着一队虎扬弟子赶来,时机恰到好处。看到陈画散发而立异域装扮,张扬愣了神。弟子赶忙接话,镇住场面:“你凭什么抓陈大人?”
“罪人陈画,借助职务之便,与辽人勾结。将通行文牒私自赠与辽人奸细。此卖国通敌之罪,难道不该抓么?张少将?”宋绛从人群中缓缓走来,纸扇轻摇。此人合扇一笑,立在陆寻身前。张扬看陆寻的眼神一下就变了。陈画没想到张扬会掺和进来,不自觉握起手镣,指腹轻捻,发出细碎响声。“你有什么凭证?”张扬大步走上前,挽起袖管,直面宋绛,似要挑事。周遭虎扬弟子跟着张扬上前一步,眼冒杀气,一对一逼上随队捕快。
“方才陈大人掩护辽奸逃跑,因而暴露被捉。此时他戴上镣铐站在你面前,便是铁证。”宋绛用扇子敲打手心。
“你又不掌官印,在这儿多什么话!”张扬一把推开了宋绛,跨步直逼陆寻,双目直视这位通判大人。“好……带首告。”陆寻并不躲闪。话音落,听雨就从人群里站了出来。低着头,红脸含泪。
“把你对本官所言,与这位姑娘再说一遍。”陆寻面对张扬的质问,反而冷静下来。
“陈画……”说道自家公子名字,书童抬头看了一眼带镣的陈东篱,心生却意。宋绛一拍其肩膀,书童立马改了心意:“陈画初就任时,就曾在凌霄楼设宴与辽人密谈。后达成协议,由陈画替辽人解决通行于辽宋之间的关隘,而辽人每次入宋都会带大量宝石金银作为答谢。草民原为陈画书童。这一切草民都在场看见,碍于身份低微,未能阻止我家公子。”说完书童一下跪倒在陈画面前,声泪俱下:“公子!我蒙公子厚恩,自幼跟在公子身边。是公子教导我读书识字,忠孝仁义。听雨实在不忍心看者公子踏入官场后变成这副模样!”
听完听雨的哭诉,虎扬众人退后了几步,却被张扬一声咳嗽又坚定了立场。陆寻来到陈画面前,想通过陈画的眼睛,看清他的心。宋绛举扇遮起自己的暗笑。众人都等着陈画的回应。
“上次那封不见的文牒,在你手里?”陈画把话说得温软,但听得出身心俱疲。书童呜咽了一声,重重叩首。陆寻从袖中取出那封通行凭证,出示给张扬看。张扬果真取过凭证,左右虎扬弟子一同探头细看。上书:
宋人车渠受澶州官府所托,运粟米入宋路经于此。此书为凭,望于通行。
通奉大夫陈画。 雍熙四年四月书。
落款署名官印一应俱全,确实铁证如山。
“姑娘如若还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澶州巡检。三月二十那日陈画有没有去守城哨卡打通关系。四月初二那日又是不是有一辽人硬闯关卡,被陈画大事化小。”宋绛补充道。
“好,很好。”张扬看着陈画。等他解释什么,陈画知道张扬用意,摇了摇头,没力气多说一字。
“来人!给我把这通辽的奸细擒住!”张扬咬牙切齿,将陈画往虎扬包围圈里一拉。抽出腰间佩剑,一剑抵在陈画脖间。
“张扬,你做什么?”陆寻见状顿觉不好,示意捕快突围已经晚了。虎扬早将陈画围了起来。光几个捕快捕头根本不敢靠近。“你和他交情颇深,我怕你徇私。本姑娘替你关着!”张扬霸道。“押走!”
“你这罪同劫囚!”陆寻见两旁捕快都不敢与虎扬动手,自己只身冲上前去。虎扬守卫没料到他一个书生会如此作为,没人防备着他,让他冲进了包围圈里。陆寻一把拉住陈画手上的铁索,回头往外拽。张扬收剑入鞘,以剑鞘敲其手肘,挑其肩胛,最后杵其胸膛。一点推得陆寻退后三步。甩下一句:“那又如何?”押着陈画,领着一众虎扬,回到校场。临走时,陈画扭头与宋绛对视一眼。宋绛执扇抱拳,为其送行,犹如得胜。
“掌门,是关地牢还是水牢?”虎扬刑司得到消息早早候在门口。
“找个亮一点干净点的地方。”张扬率性一说,见四周兄弟姐妹都讶异的望着自己:“你们不会真以为他通敌卖国吧?”
众人面面相觑。张扬被自家人这样盯着心里很不好受:“有书信,有人证,说明他和辽人有联系这不假。可你们仔细想想,哪有辽奸会把粮草从契丹往大宋运的?”众人被张扬这么一说,齐齐望向陈画。陈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张扬的眼神不再是哄小女孩那么简单了。
“你先把他带去,好生看好。做出个被关起来的样子就行。”张扬吩咐刑司道,又指向陈画眉心:“你也好好想想。我这边的事儿料理完了,就来找你问个清楚!”
陈画被刑司带进了一间不大的兵器陈放间,架子上的刀剑都落了灰尘,只有一个入口,没有窗户,高处凿了两个通光口。不一会儿来了几个人人将刀剑架子都搬走。又给陈画一床棉被,加了一个小桌,添了盏烛火。张扬来时,陈画正俯首点灯。张扬也不讲究,直接往地铺上一倒,盘腿而坐。“你想知道些什么……”陈画此时此地拿她没有办法。
“你到底掌握了宋绛什么把柄,让那姓宋的狗急跳墙要杀你?”张扬从不拐弯抹角。
“他与胡瑶恭结盟,架空了胡老家主,制造把柄拿捏老知州。借助胡家和官府的力量,擅自挪用官银官粮,最后把手伸到军粮补给上。”陈画叹了口气,走到张扬身边,跪坐下来。
“肯定不止。”张扬凑近陈画耳畔细声。房内烛火摇曳。
“他是燕山山匪背后的头领。燕山大小事宜都经飞鸽传书送至他面前,最终决定都由他拍板。”陈画闭眼。
“这我也知道啊,他为什么不来杀我?”张扬笑。
“你哪有这么好杀……”陈画被张扬逗乐了。
“我可比你好杀多了。只要找几个山贼,穿上虎扬的衣服,到处闯点祸事,惹得大伙儿不满。再借助他在朝堂的力量,往皇上那儿参上一本,说我领着宋朝开国旧部,欲起兵谋反。就完事儿了~”张扬双手一摊,表情淡然,还带着点笑意。
“你都知道还往贝州跑?”陈画才觉得自己真低估了面前的姑娘。
“难不成为了要避开祸事,就不担责任不顾真心了?”张扬看着陈画。“你不也为了救你的盟友,自愿走进陷阱去嘛。我打听了一下,就传言而论,你还挺有骨气的。”陈画头一次避开了张扬的眼神。
“而且就算他设了这个局把你引入陷阱,也不算胜券在握。你在澶州这段日子,还算积了点名声。加之很多新兴的商贾都还没乘够东风,为了利益也会为你作保。要让百姓相信你会通敌卖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张扬扳着手指一一道来。
“那你还把我劫来这里引火烧身……”陈画十指交叉,拇指指腹相抵。
“我这不是怕那厮打的是在牢里把你一刀结果的龌龊主意嘛!”张扬被陈画这一说,顿时有一种狗咬吕洞宾之屈,一拍被褥发出一声闷响。
“是我失言了。”陈画见张扬真的生气了,连忙道歉。“我现在心乱……”张扬拍了拍陈画的肩膀。从怀中拿出一条发带,交到陈画手里。陈画接过发带,将散发重新束好。刚想道谢。被张扬占了先机:“我很少这样讨好人的。就算这样你也不肯告诉我?”
陈画躲不开张扬赤忱清澈的双眸,抑制不住内心摇曳的烛火。心里挤压着的尘埃被什么推搡,就要将一腔热血全数倾诉而出。然而喉口有一根久远的鱼刺,自幼年看父亲官场浮尘起就扎进了肉里,随着岁月变得越发湿冷阴寒,不停地提醒陈画不能轻易松口,即使是对朋友:“我不想把你也卷进来……”
“可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张扬松一口气,总算办成一件难事,俯身向前匍匐两步。改为俯卧,双手支撑下颚,小腿勾翘竖起。
“听好了陈东篱,是我自己主动蹚这趟浑水的。我自己的担子,我自己背。别高看了你自己!瞧把你能的。”烛火照着张扬的软甲,在她的轮廓上印出一圈暖色。窈窕的曲线映入陈画眼帘。头一次,有人没有让他咽下生涩的秘密,反而直白干脆地将那根鱼刺从他喉间拔了出来。心口一疼,因为有人点出了他的自负,这让他有些难以适从。但随之而来,是心中一片舒畅和快意。张扬那股潇洒仗义的性格就在此刻像那支明亮的火烛照进了陈画的心里。就是这一句话,也许张扬说来无意,却让陈画再难忘记。
“我托人见了他的养鸽人一面。和他喝了一次酒。”陈画赶紧挪开自己留恋于张扬身上的目光,说出的话带着些求饶性质。“他的鸽子一共有四笼。一笼负责来回于澶州杭州,一笼负责来回于开封杭州,一笼负责联系各类机关要员。此三类信件由他分类再交由上级送承。还有一笼他也不知去往何处,只知道鸽子往北边飞。”
“契丹?!”对于张扬而言,谈起北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辽人。“那他偷窃官粮,组织山贼,威慑老知州,拉拢胡家是为了……”“我不敢这么说,也不敢不这么想。”陈画接上张扬的话。
“你为什么不直接捉他?”张扬还是扑到陈东篱面前。“这家伙做事都借他人之手,所有证据都不能指向他本人。再者,我查到一个证人,他就能杀死一个。做得又快又狠。那名养鸽人在与我见面之后不出一个时辰,就落水死了。我根本来不及保他。”
“有时候我都怀疑,他并不是觉察到我的动作才动的手。一旦他觉得有人对他构成潜在威胁,无论敌友他都会断其活路。”陈画揉了揉眉心。
“掌门!”虎扬掌事匆匆赶来,推门就问:“去贝州的军备该走……”进门就见到张扬扑在陈画膝上,仰头看着陈画。陈画低首看着张扬。张扬一手握着陈画刚才揉眉的手。两人见有人闯进来,瞬间僵在那里。掌事很识相地向后转,踏着军步走了出去。
“你给我站住!”张扬嗖一下蹦起,拔腿要堵住她这张八卦嘴。快要追出门去的时候,猛然想起什么,在门口站定:“我想好了,押着你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换领兵去贝州的官凭。”进而转身对陈画投来一个背对月亮的微笑:“你懂得。”
陈画看着一路喊着兔崽子有本事不要跑的张扬,心里莫名宽慰了许多。
“陆大人。”宋绛的靴子跨进昇堂,看到尽头桌案上陆寻正翻看陈画圈划的账簿。眼神闪烁。宋绛展开折扇:“正义总不能彻底得到伸张,对于这点我表示理解和遗憾。毕竟陈画的家事和人缘十分广达,实在做不到一招将死。”陆寻看着一笔一笔的圈划,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完全不把宋绛放在眼里。宋绛见陆寻魂不守舍,自认自讨没趣,信步走向后堂。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陆寻心头不停提醒他,他漏掉了什么。一切由陈画释放秦淮说起,陈画将罪人未经审问定罪就释放的做法引起了他的不满。后老知州府邸私藏的密件被涂改,陈画作为唯一一个有条件篡改密件的人被陆寻怀疑。再后来,陈画书童听雨跑来向自己哭诉其勾结辽人,谋取私利的事情。期间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核实了陆寻的推论。然而陆寻的原计划并不是捉捕陈画,陆寻原打算捉住那名辽奸,敲山震虎,放陈画一条生路,以还上当年陈画救他一命的恩情。结果局面失去控制,才成了今天这一出闹剧。陆寻看着账本,陈画想当日敬叹一圈一划出自其真才实学,结果是在自己面前演的一出好戏,恨自己交友不慎,心里并不痛快。猛然间,翻阅账簿时从账簿里掉出一片鸳鸯尾。陆寻想起来那是陈画无意间夹在书页间的东西,顺手就将东西收进自己口袋里。
一杯水把陆寻从梦里泼醒。立在他面前的是女扮男装的秦淮。
“子诚呢?”陆寻注意到宋绛走了。
“子诚?他这么个玩意儿值得你卖了朋友转而当他的狗腿?”秦淮胸廓起伏频繁,一看就生着气。
“你说的什么话?”陆寻见秦淮出言不逊。“人话!”秦淮一跃,踩上案桌,一脚扫开桌上的账本杂物,居高俯视陆寻。“陈画待你如何你忘了么?你如今这般对他!”
“你一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陆寻起身弯腰去捡地上的账本。
“当年你是殿试一甲,科举状元。被授大理寺职,官居六品。后因金陵一桩杀人案一直追查检举吏部左侍郎收受贿赂,户部尚书以权施压,刑部主司瞒案不报。三状齐告,最后一直查上当朝国舅。结果被人扣上受贿诬告,结党营私的帽子还被一众假物证指认为杀人凶手。”秦淮一字一句直击陆寻软肋。“你本清贫人家,在朝并无势力恩情。满朝文武对你避而远之,笑你蚍蜉撼大树。是谁自请贬官,动用自家人脉为你求情?”
“又是谁替你争来再审那庄杀人案的机会,让你亲手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进而替你洗刷冤屈?救你一命?”
“还有谁愿意在你这官场扫把星的辖区里做你的同僚?更是谁明明位居四品却从未对你这八品通判以官职相欺?”
“可他通敌卖国证据确凿!”陆寻心底的违和感被秦淮骂清晰了,他是在内疚。
“那你就当着众人面,帮着那个阴诡小人伤他辱他?”秦淮没打算停下。
“他私自放你出狱,本就已经不合法理。加之篡改账簿,明显就是想引我入歧途!这次人证物证俱全,他本人更是被当场捉获!我知道他于我有恩,我当初也不想闹成这样!可既然他想把话放在明面上谈,法理即是铁则!如果是我陆寻的朋友就可以通敌叛国,那我和当初那些私下勾结害我沦落至此的昏官又有什么不同!”陆寻撕声。
“你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么?”秦淮指着陆寻的鼻子。“我今天告诉你,他放我是为了让我查清那批被挪用的军粮藏于何地。他放弃丢卒保车的上策,明知陷阱亦欣然前往是为了救朋友一命。至于那账簿……以当日他与你的关系,他若想引你入歧途用得着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法?”
“他的想法你如何知晓。”陆寻被说动了一半。
“我不知晓他的想法,可那日宋绛那厮与胡瑶恭密谋此计陷害陈画时我就在场!只是你忙于追捕所谓辽奸没有留意到我罢了。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那辽商就是我露出风声让他赶紧跑的。你要是觉得我也通辽,大可以把我也一并捉了去!”秦淮跃下案桌,拎起陆寻领口。
“可是听雨所言,还有那些物证……”陆寻脑子里嗡嗡作响。
“你也曾被一众人证物证指控为杀人凶手不是么?”秦淮眼里的鄙夷几乎要将陆寻溺死。“枉他当初如此信你……如今你却如此疑他!”说完,秦淮转身往牢狱方向走。
“你要做什么?”陆寻追了上去。
“早知当日取出的密件会给陈大人引来如此祸事,我宁愿一开始就没有出这牢门。虽然我立下过不杀人的誓言,可你若是敢为那姓宋的做事,姑奶奶和你以命换命。”秦淮一个侧身就走进了原本关押她的牢狱,牢前牢中的栏屏于她而言不值一提。
秦源向好说话的长老打过招呼,交代完差事,收拾完东西,没敢等消息报到尹葵那儿在桌上留下封信,天刚破晓就出了门。到了码头就看见潘子提着根烟斗坐在码头烧黑了的石墩子上吐烟圈。没等多久扶桑也加紧脚步赶了过来。潘子领着两人一起穿过几条渔村小巷,来到一块小码头。由于这个码头水位浅,不少大船只能停在远处的深水区,靠着几艘小船来回交换物资。秦源和扶桑和大小木箱一道被潘子带上了挂着漕帮旗子的黑船。
水尽头太阳刚露出一个角,船就把帆升了起来。扶桑站在船尾,看着自己离杭州越来越远,独自一人托腮远目。秦源提起直裰前摆坐到她的身旁。“想家了?”扶桑摇头。“吵架了。”秦源看着扶桑的反应,看着水边微亮,春风拂面。扶桑撅起嘴巴,点点头。水上的太阳升得好像很慢。水里倒影婆娑,仿佛坐在扶桑身边的不是秦源,而是知她疼她的那位异姓哥哥;而坐在秦源身边的不是扶桑,而是那个养坏了一院子芦荟的倒霉孩子。
秦源看着扶桑嘟嘴的样子就能猜到她和她哥哥吵了些什么:替天行道,惩恶扬善,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说近一些,就是想要去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也清楚那当哥哥的都用什么话骂他的妹妹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年少轻狂不知深浅,我这也是为你好云云。小七与扶桑原是同一类人。
天边的太阳露出小半个。“我自及笄那年起,自诩已然通晓医理。背着本《备急千金要方》到处闯荡。美其名曰悬壶济世,历练医术。实际上也打过架杀过人。如今救人的本事,有大半是在自己身上练手的……”秦源发丝随风。
扶桑一听把目光从日出移到秦源身上。秦源刻意避开那些老生常谈令人讨厌的调子:“所以那年夜里,小七他娘拖了一路血砸开药王院侧门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看见了自己。”见扶桑看着自己,秦源用手指往自己的额上,脸颊,肩胛,腹股,背脊,划了几下,最后指着右侧胸肺。“用尽手段不让你死得痛快,简单来说就是报复。”
“她来得太晚。我到场的时候脉都切不到,也就是闭眼的事了。她还哄着跟她来的那个傻孩子,让他别哭。”阳光开始刺眼起来。“后来小七这孩子就闹着说要学武功,诗词歌赋一门不会,把看过的听过的说书桥段,京剧武戏都学了去。还天天找人打架。我也明白,这是心病。我就怕哪天这傻小子为了弥补他娘死在他眼前,他却无能为力的心病,眨眼间把他和他娘两条命都交出去。”
“你那位哥哥,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你的心思他也明白。之所以还拦着你,不是和我一样,就是和那位母亲一样……”太阳此刻完全升出水面,给运河上撒上一把金箔。秦源把话说尽,起身要回船舱。扶桑抬头仰视这位大夫,正要开口说什么。
“我不是劝你回家,我是劝你惜命。”秦源给扶桑留下一个背影,低首抵柱踏进了船舱。
漕帮的水道一直有专人把守,一路无阻。虽偶有春雨,但风浪不大,小舟一路向北,一切顺利。一帆风顺一直走到瞿塘峡。船队借道湘水,以绕过官道上的哨卡搜查。此处水道两旁高山耸立,云雾缭绕,两岸绿树红花,犹如桃花源林。船员在水上久了,开始闹起船员病,思念陆地,精神疲乏,都闹着想下船耍耍。漕帮为了缓解手底下人之间弥漫开来的烦闷,组织了一波人下船买点新鲜瓜果。扶桑在船上憋了好久,十分害羞躲在货箱背后暗地观察不敢同行。看着下船的队伍就要走到末尾,扶桑脸上露出不甘和遗憾。就要转身要离开之际,扶桑发现秦源早站在她的身后。两人久久注视对方,半晌扶桑才大呼出声。
秦源拉起扶桑一只手,往她手心里放了一粒药丸。“记住,什么也不要吃,什么也不要喝。”说完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离开。
结果扶桑这丫头压根没听进去。秦源再见着她的时候,她被一个漕帮人士一路扶着回来,上船时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四肢冰凉,说着胡话,答非所问。秦源一个箭步上前,完全不顾漕帮的随船大夫,一个眼神瞪住想要开溜的当事人——也就是背着扶桑回来的那个小厮。“怎么回事。”秦源语气里已经带上些温怒,一只手已经切上扶桑的脉搏。脉快而滑,偶有异常搏动。小厮面色难看,不敢开口。“不说算了。”秦源挽起袖口,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瓷坛,开封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抽出两根细针,一针止疼,一针稳脉。两针落下,扶桑片刻后就恢复了神志。随后又取一银针,刺在扶桑指尖百会穴。轻轻拈动,运气凝神,闭目不言。一旁的漕帮大夫看得不明所以,想不明白秦源在干什么。猛然间,秦源睁开眼,飞针出手,扶桑手臂上被刺出一道血口,一只黑色蛊虫从伤口中飞扑跃出。正要扑上漕帮大夫身上,一头钻进他的血脉里。被秦源一口雄黄酒喷在地上,踉跄挣扎。秦源眼疾手快,拿出一个空瓶把这只蛊虫装了进去。“咳。”秦源清了清被雄黄冲压的嗓子,没好气地使唤杵在一边跳过一劫的同行,“愣着干嘛?止血包扎啊。”漕帮大夫才想起自己是个大夫。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扶桑的脸色红润起来。秦源替她开了些调和气血的药,以这个借口请那位同行去抓来煮好,调他离开了扶桑的船舱。
“药呢?”秦源语气严肃。问起给扶桑那颗药丸。扶桑低下头态度诚恳:“给……别人……了……”秦源摇了摇头,猜到她把自己给她的药给了抬她回来的那名漕帮人士。怨她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又想到是自己带她出得远门,得保证她平安,想责难她几句又心疼她。“这四周有瘴气,加之绿荫茂密,本就是凶险之地。”秦源甩袖,看向仓外,眼神无奈。下船的那批漕帮果不其然把恶病带上了船。漕帮管事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秦源的舱门前,态度谦卑,表情悄怆,哭诉着求秦源救救他的兄弟。装哭半天也没人开门,实在忍不下去找人撞开船舱,往里一看,人去舱空。
扶桑含着秦源给他的药丸,跟着秦源埋头往山上走。心里一肚子话憋着不问。她相信秦源的为人,也明白他独自离船一定有他的道理。两人行到山半腰,看到一块山岩上刻着大字。扶桑伸长脖子努力想看明白。“万毒谷。”秦源见扶桑这个反应,回答了她心里的疑问。话音刚落,山中就传来一阵悠扬轻快的笛声。扶桑正陶醉于音乐之中,刹那间秦源与扶桑身周的绿荫里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阴影里一条青蛇蹒跚而出,吐着信子,盯着眼前两位不速之客。在其身后跟着四只脚,八只脚,甚至更多脚的各色节肢动物。吓得扶桑往秦源背后躲。
秦源一手护住扶桑,另一手从袖间抽出一支飞针,直向着岩壁飞去。长满青苔藤蔓的岩壁上,倒挂着一个蓝衣少年。带着苗疆银冠,穿着民族布饰,笑着吹笛。发现秦源一针打断了他依附的藤蔓,那小子翻下身,双脚蹬住突出的山石,轻轻一跃,飞上山崖,伸手拉住一条新枝,熟练勾住。丝毫不觉得他脚下是万丈深渊。被秦源这么一打断,笛声停了下来。一众毒物停下了脚步,不再逼近。
小伙子发现了躲在秦源身后的扶桑,眼睛一亮。眨眼间就从高崖上,顺着藤蔓滑到秦源扶桑面前。面露欣喜,特地绕到扶桑面前和她招手:“还一起去摘野苹果吗?”扶桑瞧了一脸秦源的脸色,摇头拒绝。秦源见两人已经相识,把护着扶桑那只手放了下来。
扶桑看见少年的笑颜,心头恐惧慢慢退散。少年这才注意到扶桑身边的秦源,指着秦源问扶桑:“他是你的朋友吗?”眼神清澈。扶桑还没开口答。少年发现了秦源身上挂着的那只装着蛊虫的瓶子,一把夺了过去。“你为什么拿我送她的东西!”少年有些生气。扶桑刚想好的话,被这少年一问给揉乱。又开始重新思考该如何向少年介绍秦源,急得皱起眉头,张开嘴巴还没出声。少年一口气吹出刺耳的笛声,围在四周的毒物收到了进攻的号令,来势汹汹。“你不是朋友!”
秦源环视周遭就要扑上来的毒物,低头捡起一根树枝,掰断一根断分叉,从药箱里抽出一根白色绷带捆在枝头,朝着地面一擦,枝头就燃起火焰。一团明火足够让毒物们忌惮,迅猛的攻势,在火星窜出之时就被化解。少年不知何时,凌空跃起,体态轻盈,腰身柔软,从秦源头顶翻身而过,一把夺走了秦源手中的火把,丢到山崖下去。毒虫们这下没了顾虑,比先前更为嚣张亢奋。那只青蛇高扬起脖子,立起半个身子,眼神里带着杀意,就等少年吹笛。少年往腰间一摸,愣了。秦源亮出刚才背过身去的那只手,里头攥着的正是少年那支竹笛。
这下激起了少年的玩心。一眨眼的功夫,少年来到秦源面前,一把拽住竹笛一头,双手攥住竹笛一头往自己这里扯。秦源没打算放手。两人用一根竹笛比力气。
“别……打……了……”扶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在山谷间回荡不停。两人没有一个听见她说话,都不肯先低头认输。扶桑实在看不下去,拽住秦源一头,猛地往自己这里一拉,直接把两人手里的竹笛抽了出来。两人一个踉跄,倒了下去。四周的毒物看着三人这出好戏,摸不着北不敢乱动。
扶桑不知是气恼还是用力过度,面颊绯红,皱着眉头紧闭双目使劲憋出一句话:“你们……都是……朋友!”
“怎么有朋友会不准你玩儿!还会抢你东西!”少年抱肘指责秦源。
“是,哪有小兄弟刚见面就送人一只毒虫来得够朋友啊?”秦源被少年惹恼了。
“那是信物!我也有一只的!”少年觉得自己被冤枉了,伸出手心,上头扶着一只与扶桑那只一模一样的蛊虫。“你这信物差点要了她的命!”秦源将瓶子朝着少年丢过去。少年被瓶子砸到了脑袋,一下愣在原地,经秦源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扶桑来自外界,与林间的山兽体质不同。他从未想过对于此处山虫鸟兽友善无毒的小虫可能对外界的人带来伤害。听到秦源这句怒言,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鼓起腮帮,眼眶里涌出眼泪来。
秦源也没想到这孩子说上两句就开始哭……活脱脱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态度软了下来。扶桑更是跑到少年身边,柔声开始安慰:“阿希……”
“对不起……”少年,名为阿希,哽咽着道歉。“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里,我想再去找你……”
“没……关……系……”扶桑笑起来,帮阿希顺着头发。
“你还会跟我玩,还会跟我讲外面的事么?”阿希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扶桑没有回答,慢慢转过头看了看秦源。秦源皱起眉头,看着阿希,他脸上稚嫩天真不像是耍什么心机。于是松了口:“你答应我一些条件,就可以。”
“好!”阿希听到秦源这一句话,立刻跳了起来,脸上阴霾转眼不见。拉起扶桑的手就要去摘山果。
“把话听完……”秦源认识到自己拿孩子没办法,拿像孩子一样的人也没办法。扶桑拽了拽阿希的衣角,示意他不要闹。阿希才停下脚步,乖乖地走回秦源面前。
“你先让这群你的‘朋友’散了。”秦源扫视周遭的毒物,很不舒服。
经过一番交谈,秦源才知道阿希幼年丧父丧母,自小在万毒谷长大,几乎每日与山间草木毒物为伍,没有人教导他人伦常理,说话衣食都是照着万毒谷弟子模仿习得。所以其心智还如孩童一般。扶桑是阿希第一个人类玩伴。也是扶桑告诉了他谷外还有一片世界。此刻少年渴望到外界去,真正看一看扶桑口中不一样的生活。扶桑答应他带他一起出去看看。秦源拗不过两个孩子,答应之前给阿希定下三条规矩——不能做伤害扶桑的任何事情,不能用毒害人性命,说的话不可以反悔。在扶桑的保证和监督下,秦源答应了带着阿希一起继续北上。
“那么我们走吧!”阿希迫不及待。秦源却摇了摇头:“我来是想找你们圣女,求她解了船员身上的蛊毒……”
“你既然能把小黑捉住,为什么不自己解开?”阿希眨巴眼睛,不想多等一秒。
秦源看着巍峨山色,感慨这无人之境里也有一番虫鸟世界。想到还有它们与阿希这样的人类交好作伴,又为他担任传信信使,替他助阵出力。而自己所识医道皆为驱虫而杀之,抱拳谦恭:“医术不精。”
阿希哈哈一笑,大摇大摆走到秦源面前得意道:“这你都不会。”扶桑拍了一下阿希的脑袋。阿希吐了吐舌头,调整了态度:“圣女出谷办事去了,临行前委托我不让任何人进谷。”秦源眉头一簇,叹了口气,回身准备去扛下那船烂摊子。阿希却在秦源背后吹起笛子来,笛声回荡在山谷里,飘到船边水域。随着笛曲,蛊虫们离开了船员的身体,回到了山间的绿荫丛中。
另一边,陆寻跑进留芳园里,示意把守在园子内的官吏们可以到园外面休息一下。自己跨过正门门槛就看见发现打翻的东西都被人收拾干净了。园子里的花叶上还沾着水珠——有人刚来过不久。再往里屋看,就能发现桌上的茶壶茶杯都被人挪动擦拭过。陆寻刚抬起那只紫砂壶看壶底下的湿痕,猛一回头一把就拽住了刚才藏在门后,企图趁机逃跑的老熟人。“你怎么出来的?”
贼姑娘满脸懊恼,心里骂自己怎么又落在这小子手上,最后把这一切归结在命数上。情绪稳定以后发现陆寻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你是不是来破坏现场要藏起什么关键物证的危险气味,为了自己失而复得的自由之身贼姑娘赶紧向他表明立场:“我现在是官府的人。陈大人亲自任命我潜入胡家搞点东西。”没等陆寻开口问怎么证明,贼姑娘立马把藏在怀里那块陈画腰牌亮了出来。陆寻这才相信。“既然如此,你重新回来想做什么?”这小子相信了不他代表放心了。“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下人,女儿家总有点东西要放在住处吧?”贼姑娘对陆寻对自己如此不信任有些不高兴。
“你还记得你是女儿家啊?”陆寻贫了一嘴,就进了中门往湖走,不再管这小妮子。
“哎——那你来干嘛?”轮到姑娘家怀疑陆寻的动机了。“我这副样子像要干坏事么?”陆寻把一身正气的反问道。“我见过比你长得还正的人奸杀良家妇女呢。”陆寻说不过这贼妮子,便把来意和她讲明白。姑娘一听来了兴致,非要和他一起把老知州藏在老宅里的秘密找出来。陆寻转念一想要问她图什么,结果看到这妮子把先前藏起来的所有梁知季的习惯都说了出来,还一个个房间领着陆寻看,知道了这妮子是真心的,也没再多问。
“陈大人说在太湖石下……这么多太湖石呢……”贼姑娘和陆寻最后在花园里犯了难。
“这个简单,就那块。”陆寻很随意地指向一块石头。贼姑娘眼神暴露了她怀疑陆寻就是想随便指个地方引她离开好甩掉她的想法。陆寻拿这姑娘没辙,叹了口长气,解释道:“那块石头南面的苔藓比别的都少了许多,形状也不像是常规湖冲刷风化而成的。地盘接近水面,很容易攀爬着力。”
“哦……”姑娘被陆寻这么一指点,明白了。“那就游过去呗。”
“我不会水啊。”陆寻话一出口。贼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突然解开衣带。吓得陆寻闭上眼睛连忙背过身去。“钥匙。”姑娘伸出一只手来。“你……你动手之前说一声好不好。”陆寻尴尬地扭过脸。“你不是说我非女儿身嘛?”贼姑娘逮住机会出了刚才被陆寻念叨的气。陆寻百口莫辩,只好把钥匙给她,递完钥匙立马又把眼睛闭上。就听到噗通一声,随后水花声渐起,持续了好一会儿才陆寻等到一阵细碎出水的声音。
“好了叫我一声。”陆寻就这样背对湖水在岸上站着。一直等到贼姑娘拍他一下,才转过身来。一转过身,陆寻就看见贼姑娘得意的笑脸,她手上捧着一个油纸包,已经被她打开了,里头是两本书簿,一本是老知州与胡家多年来挪用官银,转卖储粮的账本,另一本是那位安梨姑娘将所听所闻都记录下来的日记。“难怪这姑娘时不时就喜欢到这湖里摸鱼。”贼姑娘看着两本书册评价起这位歌女,她原来也不是如表面上一样心思单纯的女孩。陆寻看到一页突然把书合上了。贼姑娘见陆寻行为反常,投来质疑的目光。陆寻把两本书册交到贼姑娘手里:“把它放回去。”贼姑娘不解。“这书册被人涂改过。”但凡有老知州姓名之处都被人用黑墨抹去。
贼姑娘马上就明白了这些东西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也不多说什么,使了个眼色,让陆寻转过去。又是一身入水声。这次立在岸上的陆寒竹脑子里都是猜疑。
“好了。”等贼姑娘重新穿戴好,陆寻问贼姑娘叫什么。
“我本来没名字,一直以用家乡一条河的名字自称。”贼姑娘看着湖水荡漾。“叫秦淮。”
陆寻佯装什么也没发现,匆匆回到澶州府衙。陈画此刻正一手伏案,另一手打着算盘。满桌都摆着澶州这几年的大小账本。不少都被圈出,批改。“你怎么把秦淮放了?”陆寻进门开口就问。陈画抬眼瞥了一眼陆寻,脑子里找了一遍谁是秦淮,随后一声叹笑:“人家一没杀人,二没销赃,而且认错态度良好。怎么不能放了?”“你好歹也得教育教育她啊,她这一出去,三天以内这小妮子肯定又偷上了。”陆寻不满。“道理她都懂,我再说一遍又有什么用……”陈画说着又埋头开始打起算盘。“你的嘴还说不服她?”“是你说任我处置的。”陈画一句话就堵住了陆寻的嘴巴。“找着什么了?”
陆寻被这一问低下眸子,沉默了半晌。“不会吧……我们状元郎还有失手的时候?”陈画意识到陆寻的反常,把注意力从账本上挪了出来。
“一本账本。”陆寻走到陈画身边,仔细看起陈画的圈划,就是避开陈画的目光。陈画见他不回嘴,觉得事情有蹊跷。不过陆寻既然没说,陈画就把疑问咽了下去。“那账本呢?”“还不是你把那妮子放出来,被她一折腾,掉湖里了。”陆寻斜眼责怪道。陈画听罢,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寻一遍,随后勾唇一笑:“我的错,我的错……”“我看你不用那本账本也快算清楚了。”陆寻翻过一页,由衷赞叹。陈画盯着陆寻翻账的模样,一双眸子含笑,嘴里有话就是不说。房间里珠算声和翻页声都消失不见,四周寂静下来。“你有话说?”陆寻被盯得浑身不舒服。陈画看他这举动就猜出他看过账本,掉入湖中之言全是吹的。知道他这位好友最好面子,笑了笑不点破,拿出了去凌霄阁沽的酒。陆寻一看见酒壶眼睛立马放光。一把夺了过去,开封捧着坛子就喝。陈画也由着他去,算盘声又响了起来。
这几日,陈画设卡关口,扶持商贩,修整桥路,巩固城防。陆寻则整顿刑狱,复查疑案,规范官制,重塑民风。澶州经历了新官上任这几把火,摆起了夜市,架起了戏台,办起了私塾,活了过来。
就在曙光初露之时,一众江湖人士,坐着逃过大火的泊船踏上澶州。驿站旅店的主资人都乐开了花,商旅们纷纷开市摆摊。谁也不想错过这次久旱后的甘露。街巷戏场茶馆,场里人场外人无不在谈论澶州城墙外的风雨。
瀛洲被破后,祁州相继失守。辽人来势汹汹,势在必得。皇城朝堂上,真宗托腮看着进攻派与保守派轮番进言。各大臣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彻云霄。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唇枪舌剑愈演愈烈,两派人谁也不服谁,恨不得在辽人踏足之前先在龙椅之下宣战开打。听得真宗脑袋更疼,心里更乱。这位天子起身就要宣布退朝,让这群人自个儿和自个儿斗去。寇准站了出来。“丞相有话?”真宗停住了脚步。
此刻张扬正坐在凌霄楼大堂,听四面八方来的江湖客讲的各色豪侠义事。一边鼓掌叫好,一边将余光瞥向坐在角落的宋绛。他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颇受人尊重,名声大噪。故而被人奉为上座,高坐在前堂。这位为庸堂主的本事不止于此,经过张扬多番盘查,发现这位公子哥长期与澶州各势力都保持着书信联系。他的鸽子飞进过古月园,留芳园,甚至是澶州府衙。此时宋绛打扮一如大雨时陈画一般朴素,但此书生谈笑之间给张扬的感觉与陈画之于张扬相差甚远。看到宋绛朝自己举杯敬酒,张扬脸上笑笑,心里莫名不悦。或许是因为其脸上带着嘲弄的笑意,或许是因为其视自己为玩物的眉眼。于是大小姐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之时,眼睛余光扫到一个不请自来的道人。那人高立与凌霄楼三层阁楼,一套雪白锦缎,绣有飞鹤花纹,头上戴着玉冠,浑身依然散发通晓天下的傲然之气——武当掌门楚云景。他什么时候来澶州的?此来澶州欲意何为?张扬素来不喜欢他神神道道总是卖关子的行事风格。没好意地瞟了他一眼,发现楚云景身旁还立着一个男子,束发着玄,一身碧色直裾袍,年岁稍长,眼熟得很。此时他正眯眼看着楼下几位好看的姑娘,那垂涎的表情一露出来张扬立马就想起他这位为庸掌门尹葵。尹葵好像注意到张扬的目光,躲进了三层厢房。不知为何一跑堂的给自己送上一壶酒。“这不是我叫的。”张扬笑了笑告诉跑堂送错酒了。“我们少主人送给张姑娘喝的。”跑堂哈腰笑答。“你们少主人?”跑堂往三楼一指,楚云景向着张扬招手。张扬这才想起,凌霄楼一直都姓楚。茶馆外有一队大车队进过,拖着一袋袋麻袋,最上头麻袋破了几个洞,里头装着浓烈的香料。那车队的领头商人满脸堆笑,正和一人谈着生意。此人羽扇纶巾,目光冷漠。张扬认得——那是那日陈画拦下的行商头目。今日下了车轿自己走路也是稀奇。宋绛仿佛也注意到了这队行商,把身子特意往门口方向挪了挪。说来也巧,胡瑶恭的仆人一路轰走挡在他家公子路前的人,将他引进了凌霄楼内。一众仆人硬是从坐满人的大堂里,清除一条道来让胡家大公子逍遥自在大步走到楼梯口。楼上一位姑娘跺着小碎步赔上笑脸挽起胡公子的手,带着他上楼。一名带着头巾的胡家随从路过张扬时下意识把头巾拉低,张扬看出她是女扮男装,也不点破。
张扬环顾凌霄楼的大堂,看四方人士汇聚于此,预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刚把酒杯倒满,方才女扮男装的小仆就从楼上下来,俯身在宋绛耳边低语。话说完,伸手请宋绛上楼去见胡家那位大公子。宋绛踏上楼梯之时,陈画也伸手请刚才路过的那两位行商跨过凌霄楼的门槛。宋绛一行与陈画一行分别走上凌霄楼东西两面的楼梯。路过二楼转角时,小仆抬眉与陈画对视一眼,随后神情不变,各自引着客人进了三楼的厢房。张扬刚抓起瓜子还没嗑,脑袋里正琢磨明日的天气,门外一虎扬弟子匆匆赶来,贴耳密报:招募处有人闹事。再抬眼,东西两个楼梯上两位贵客早没了身影。张扬只得结账出门,还没踏出门槛,被陆寻撞个正着。陆大人身穿便服,脚步很急,甚至没有道歉,直接往楼梯上走。张扬也不晓得他又在发什么疯。
大风要起之前,众人之间的因果尚未运转,一名江湖客大步走进凌霄楼的大堂,要了碗茶迫不及待就把自己刚知道的消息喊出来:“皇上可能要来澶州。”此话一出,在堂内的停了话,在房里的探出头,众人都望向喝茶人。“寇相谏言请皇上御驾亲征。”“真的假的?”“千真万确!”“那皇上点头了?”“还没有。”“嗨——”“但他也没否决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O感谢胡桃http://elfartworld.com/works/87617/与露西http://elfartworld.com/characters/44581/的友情出演
O概要:震惊!天才十六岁少女造出不存在三角形,知名补习社老师公然在教学区吸烟!
——
风是冷的,墙是凉的。华秋杉站在教学楼楼梯走廊的转角,贴着墙,和墙上挂着的名人人像一起在寒风中思考着人生。只是莎士比亚思考的是生存还是毁灭,而华秋杉思考的是该不该坦白。
华秋杉所接受的教育,让他认识的世界变得真实而客观。力的相互性决定了他在直面自己的感情的同时,也要承受这份感情的负荷。就比如切尔西天真烂漫的年纪,和切尔西天真烂漫的性情。华秋杉害怕如果将自己的情愫说出口来,切尔西能不能理解,敢不敢接受,还会不会像如今一样毫无芥蒂,不收拘束的有事没事从角落里突然冒出给他一个惊喜,围绕在他的身边问一堆力学工程学上的问题,心怀向往的对自己说出一起飞吧,去哪里都可以的请求。秋杉此刻甚至有些自卑地推断这位姑娘心里装着的是一片纯净的天空,对自己只是像对待蓝天白云一样,心怀洁净的热忱。再后来,华秋杉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明知会失败的表白。
教室的门没有关严,上课讲师身上的小蜜蜂由于手机的干扰发出一阵躁鸣音。如果没记错,切尔西这节课是手工课。华秋杉努力让自己的脑子把精力放在别的地方,比如从脑袋里找出这名讲师的姓名……结果那股熟悉的悲伤之情还是涌上心口,叫华秋杉有些难受。大男孩轻咳了一声,实在记不得只看过一眼的名字。于是拿出手机,打开补习班的主页开始寻找这位讲师的信息。
“软陶是一种是一种人工的低温聚合粘土,有很高的延展性和可塑性。也是比较容易上手的手工材料。可以捏出特定的形状来送给你喜欢的人。”讲师名叫榎本零,是一位成熟的社会男性。经营一家手工制作店铺。介绍上的照片脑后扎着一小撮紫头发,打着两个耳洞,带着有色太阳眼镜,嘴上还叼着烟,其精神面貌从积极意义上说是淡泊名利,无所畏惧,天塌下来也会慢慢走,说难听点就是大半时间都在讨论大清药丸的社会人士。“当然,前提是如果你们有这样的对象的话。”
华秋杉偷听到教室里的对话,情不自禁开始想象切尔西挽起袖子,露出手臂,打算大干一场的动作,不由自主让笑容爬上了脸颊。正当傻笑之时,华秋杉突然觉察到受人注目的感觉,猛把头转过去。就看见榎本零,刚打开烟盒,抖出一根烟,那烟的另一只手还没去抽,停在半空。紫色的刘海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透过有色眼镜露出惊异的神色。
忘记有课间休息了!华秋杉有些不知所措。榎本零发现了华秋杉的窘迫,十分自然地下了两节楼梯,走到华秋杉的身边,随手抽出那根被选中的烟卷,递到唇间,随后将烟盒子递到华秋杉面前:“抽烟么?”华秋杉连连摇头。榎本老师学着华秋杉的样子,背靠着墙,一边仰头数天花板上装了几个消防应急装置一边拿打火机点烟。华秋杉微皱眉头刚想说学校走廊禁止吸烟。那老师吐出一缕烟,扭过头来:“来接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
“普通朋友……”“小子,普通朋友也能让你站楼道里傻笑?”“老师,教学区禁止抽烟……”“所以我到走廊来抽烟了呀。”华秋杉无言以对,只能站着看他花式吐圈。教室里传出讨论的议论声。华秋杉看着转眼消散的烟圈,心底里打定的主意也渐渐动摇消散。课间转瞬即逝,榎本零瞥了华秋杉一眼,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在地上,拿脚一拈,带上烟味。临走前拍了拍华秋杉的肩膀。
“感情的事,瞒谁都没关系。不要瞒着那个她,也别瞒着你自己。你也老大不小了,像个男人,勇敢点。”榎本零手插在口袋里,踱着步子跨进教室。华秋杉原先打了退堂鼓被榎本零一句话留住,呆呆站在教室门口一直等到下课铃响。
“秋杉!”切尔西一转角就看见大男孩,蹦着小步跳下两节楼梯凑上华秋杉跟前。朝着华秋杉伸出一双小手,充满神秘地卖起关子:“猜猜看是什么?”“飞机?”切尔西摇头。“鸽子?”切尔西又摇头。华秋杉把自己知道的鸟类都猜遍了,切尔西都没点头。华秋杉挑战失败:“你饶了我吧,究竟是什么?”
“当当当!”切尔西打开手心。“不存在三角形?”从华秋杉的视角看,断口处视觉错位形成一个三个角都为九十度的三角形
“答对啦!”切尔西的声音最能鼓舞华秋杉的心。
“切尔西……”华秋杉涨红了脸,牵起切尔西两只手。切尔西眨巴着闪亮的眸子,做出华秋杉最喜欢的好奇表情,期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除夕夜来学校一起吃年夜饭吧。”华秋杉的理智差点就要跳起来打他这个不争气的怂包。
“好呀!”切尔西的笑颜就像朝阳,压在华秋杉的心尖。
除夕夜学校组织留校的学生包饺子和元宵。兔原优月与榎本零两位教导料理的讲师成为了厨房扛把子正组织学生领教中华料理的博大精深。华秋杉正拿着一瓶老白干慢慢勾引着露西,让他一步步离开厨房这个与他八字不合的地方,以防厨房转眼就变成新年第一发二踢脚。等大功告成,一个切尔西眨眼间就出现在华秋杉的面前:“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华秋杉话音还没落,就被切尔西拉着往厨房里走。走到一张摆满生饺子的长桌旁,小丫头开始左顾右盼。“要找什么?”华秋杉已经养成了随时帮她个小忙的习惯。切尔西发出低沉的呜声,少有的皱起了眉毛,伏下身子窜到桌子底下。华秋杉跟着一起蹲下身子,检查地面,寻找螺丝或者螺帽。
“你们找什么?”胡桃端着一个空盘子,打算帮帮此时神似找钱的两人。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放在这里的不存在三角形?”切尔西扭过身子,抬起小脸。胡桃显然没有听明白切尔西的话。“就是两个直角,用软陶捏的。”华秋杉连忙批上注解。
胡桃一听,瞪大了眼睛直眨巴:“那是软陶啊?”
“你把它当饺子下了?”华秋杉看胡桃表情,又看胡桃手里的盘子沾着面粉。
三人一起来到胡桃的犯案现场,此时满锅的饺子和沸水一起翻腾,伴随升起的滚滚水蒸气,根本找不到受害人的一丝踪迹。切尔西与胡桃面面相觑,最终只好放弃。之后切尔西小姐虽然还和周围有说有笑,但华秋杉看得出她为这件事有些不太高兴,笑得不如刚来时灿烂。
“切尔西。”华秋杉轻轻拉住切尔西的手。切尔西深吸一口气,明显是振奋了一下精神:“恩?”“来包元宵吗?”“好啊!”就这样华秋杉带着切尔西来到榎本零的料理教学现场。华秋杉从手把手教她包第一个元宵到让她自由发挥出各种奇异的形状,从环游地球八十天到大闹天宫讲了个遍。期间就孙悟空是怎么飞上天宫这一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总算让切尔西真正乐呵起来。
经过大家的辛苦努力,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终于摆开席。欢声笑语之中,饺子上了桌。每人都来锅前舀上几个,继续边吃边聊。华秋杉刚捞起一勺,水还没退完全就露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奇异“面疙瘩”。
“猜猜看这是什么?”华秋杉用盘子反扣住碗,故作神秘地问切尔西。“饺子?”“元宵?”“当当当——”
“不存在的三角形!”
零点,补习班的夜空升起各种类型的烟火,姹紫嫣红。切尔西原本要等这场烟花表演,结果枕着华秋杉的膝盖睡着了,发出香甜的呼吸声。华秋杉不忍心喊她起来更不敢多动,一个人僵坐着欣赏盛大的夜空绚烂,体会只属于自己的心动荷载。
——
关于胡桃煮的饺子竟然能吃?饺子这种东西讨个吉祥供着就好了。
关于厨房有没有变成二踢脚。404 NOT FOUND。
感谢您的阅读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