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全港紧急应变下发后,天就莫名其妙地一直晴着。等了快一周,急得支部这帮人都想托关系人工降雨了,才盼到一场够大的夜雨来。
虽然不知道雨夜的士连环杀人案的犯人——或者,虚异访客——会不会瘾大到一下雨就立刻跳出来继续犯案,不过幻影的同事还是尽量该出动的出动,早早埋伏在了全城各处。
赶上出勤机会,梁有因一从庙里下班、锁好大门就兴高采烈搭上公交进了城,挑了个便利店看看杂志吃吃东西坐到傍晚。出门的时候忘了带伞,还在店里现买了把便宜的,毕竟是赚两份工资的人,稍微乱花点钱倒也无妨。美滋滋地吃着村里买不到的咖喱鱼蛋期间,梁有因模糊地想起自己除了伞好像还忘了一件事,凶手专门对独自一人的年轻女性下手,他原本好像是打算意思意思,扮个女学生再出来钓鱼的。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两秒就被放弃了,因为一米八几的女学生怎么看都不适合作为犯罪对象,而且是时候再点一杯村里同样买不到的杨枝甘露了。
便利店里人来人往,就这样到了快午夜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突然从梁有因旁边的位置站起来,拿起便利店量产的透明伞走到门外去拦车。说来奇怪,梁有因都没注意到她是从何时开始在这里的,不过念着对方很符合作案目标的条件,他也拿好东西,故作自然地跟了出去。
意外地,眼镜女孩很快就拦到了车。梁有因也早有准备,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铃声响过两下便挂断。一辆打着有客灯牌的出租立刻从旁窜了出来。
“小纪,跟上前面那辆车。”
“我不姓纪,”司机答道,不过手上动作并没有停。
这位是梁姓男子托内部渠道联系上的兼职的士司机的幻影员工,虽然中间人好像把他的姓名搞错了。人脉遍布三百六十行,幻影真是人才济济啊!
“那您贵姓?不好意思啊,我腿脚不好,才托您帮个忙组队行动。”
“没事,我反正也得来。”司机没有急着解释自己的身份,而是皱起眉头思考着什么。良久,脸上方才浮现出想通的释然。“我知道了,那谁以为我叫纪成车,因为我接电话的时候说:‘喂?计程车’。”
太冷了,雨夜的寒意更加重了几分。短暂的沉默过后,司机补了一句。
“你还是就当我姓纪吧。”
随着关键时刻临近,梁有因和司机(或者,小纪)都渐渐有些紧张起来。如他们所料,前车正是经过西隧道,开往大学城的方向。要不要这么巧,香港应该还是好人多吧?何况全城也有不少同事,难道真的偏偏被他们碰上?两人都提心吊胆地盯着,一面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一面已经开始构想要是遇见真货了,届时可怎么办。
“喂,大概也许可能,是不是最坏的情况要发生了?”
“我看是已经发生了。”司机压低嗓音。毫无疑问,他们追踪的那辆车正是驶入了一条分岔小路上。
“什么鬼这人,我好不容易进趟城他又拐回村里了。”梁有因不满地叫道。
车子停了。如果现在立刻靠上去,恐怕会惊扰目标直接发动车子,变成公路大追逐战,搞不好还会波及普通人。所以小纪把车拐进稍微隐蔽些的阴影里,喊梁有因拐杖别离地,他们二人悄悄摸过去。
“我还有一计。”梁有因语出惊人,“等会你就知道了。”
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从侧后方来到车尾。“接下来咋办?”小纪拼命使眼色。虽然幅度不大,但车子好像的确在晃动着,像是里面此时正在打斗,只是被雨声盖住,听不清楚。
看好了!梁有因把个什么东西放在了后备箱的盖上。
下一秒,车子不见了。
“不是吧!”小纪明白了。“你到底把储物钥匙扣的空间申请到多大啊?”
“你就说管不管用吧!”梁有因得意极了。为了抖这个机灵,他早都要憋坏了。
没了车顶庇护,大雨顷刻间无言地砸在四个人身上。当然是四个人,人可不能算无机物,对吧?
“操,忘了这还有个杀人狂了。不许动!”
“急什么,谁干的?”说话的是眼镜姑娘。“老娘都快得手了耶。”
得什么手?现在轮到梁有因二人云里雾里。交流了好一会,状况才变得明晰。
“噢噢,三个同事互相钓鱼执法啊!这家伙就是个普通人,可能是模仿犯吧,不然不至于这么轻松就被拷上。不过遇着本姑娘也算是撞枪口了,一会移交支部里那几个sir吧,还得清除一下记忆,真麻烦。”
“你刚才的自称还是‘老娘’呢!”小纪的关注点还是那么歪。
“你管我那?本来用不着最后那步的,也不看看是谁把车给变没了。”
“我错了。回来吧,孩子!”梁有因赶紧把的士从钥匙扣里放了出来,随即又灵光一现,立马爬进驾驶座把计费表关了。
“你真的腿脚不好吗?咋感觉挺利索的。”
“等会回支部就踹你一脚,让你感受一下合金的美妙。”
办公室里,秦石哭笑不得地听完了下属的电话汇报,迫于领导身份不得不给出个指示。
“小梁,你去跟进一下九龙公园的案子吧。”
“好的秦总,老大,秦哥。”
心情不爽的时候,梁有因就会像这样故意乱叫别人的职级。大伙都知道他嘴上再阴阳怪气、活还是照干,便也无所谓了。幻影的个性员工本来就是批发的。
虽然上次的行动失败造成了一点小麻烦,不过梁有因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上头发的道具真好用啊!自己的能力虽然能把别人拖慢,但这些玩意可是能让缺条腿的他也可以充分发扬奥林匹克精神,更高更快更强。竟然对工作这么有悟性,梁有因觉得自己又行了。
九龙公园夜里关门,用爬的翻墙对梁某来说太不“无障碍”了,所以他选择提前进去,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偷偷混过闭园时间。这倒算不上什么难事,上学时经常干;不过不像案子里的年轻人,大学的梁有因并没有恋爱谈,只是单纯跟同学几个偷偷翻墙占空场地打球罢了。如果还能像从前一样跑跳自如,自己说不定现在也还在打篮球吧,他一时间陷入了对青春的伤感回忆中。
“我还没到三十五……没到三十呢!有两个班上多牛啊,延迟退休的人生可是才刚刚开始!”
梁有因说着胡话给自己打气,一边沿着荷花池的边上走。走了不知道多少圈,也没看见第二个人影,他觉得有点累,于是找个长椅就是一坐。那辫子姑娘今晚是不是不会出现了,等下要是保安过来巡查,自己又该怎么解释呢?
这么想着的下一秒,水池对面就隐约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循声一看,麻花辫姑娘黑黢黢的身形正正好好坐在那里。这鬼怎么天天失恋,多少人想失恋还没得失呢!梁有因抓紧手杖走上前去,心想要是有个万一还能用这玩意狠敲几下,聊胜于无啊。
“走吗姑娘,快十二点了,去哪儿我开老头乐载你啊。”
反正对方要真是鬼,说点什么开怪都一样吧。怀着这样的想法,梁有因把面试官可能会问到的问题一口气背了出来。
“十二点了……”姑娘抬起头。
押中了。
虽然这次也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包括连续看了好几遍《人民的贞子》),看到人脸的正面长满头发,梁有因还是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他不来?”姑娘的声音愤怒又痛苦。
“同学,像那种不守信用的男人趁早甩掉,记住成年人只筛选,不改变!”
“啊啊啊啊啊!!!”从麻花辫深处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虽然不理解对方是什么心情,但梁有因的胳膊确实被一股惊人的力量抓住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甚至连改变身体姿势都很困难,他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就这样以诡异的角度被拉扯过去,眼看着就要跟剥去两个人面貌的怪物撞个满怀。然而,先前的经验让梁有因的故技重施更加熟练了:这一次,消失的是麻花辫坐在身下的长椅。
失去重心的二人就这样直挺挺地跌倒了,随即滚落到水池里。即便没有面貌,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麻花辫全身动作里的犹疑和诧异,这人什么来头,就要跟它同归于尽?梁有因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甚至主动伸出胳膊来给抓,不过池底还是有点高度的,再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越沉越深罢了。
为什么在水下也能继续行动?
因为我塞壬之泪没用完。
完美的自问自答,梁有因发现自己可以考教资了。不管怎么说,既然这次的访客需要用动作杀人,水下的环境根本不需要异能,就可以给一切行动加上阻力;不需要呼吸也无妨,就算头发里面藏着深渊巨口,要下嘴吃人也得先喝上两斤水。何况他赌的是宿主的身体素质,如果……情报属实的话。
凭依在他的眼前解除了,原来这女孩子有脸。想到被访客附体的宿主好像也很难存活,梁有因脸色凝重起来。钥匙扣将水流吸入,借力将二人推至岸边。先打电话救人,再把该报告的报告……那家伙真的消失了吗,还是去寻找下一个人附体?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要是根本没跟都市传说打上照面事情就能解决,那才是最走运的吧。
不过除此之外,梁有因忘记了,还有一个问题。
“日前,九龙公园荷花池出现水位下降,作为一方名景的水帘也已经看不到了……”广播里传来新闻主持人的声音。
“这个,跟你有关系吗?”同事捅了捅小梁,后者早已汗流浃背。
他忘了,池水和公园的长椅还存在钥匙扣里!怎么办?改天再悄悄放回去吧。
一、
顾九时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常被安排在大堂坐班的新人,即便把对方招揽进来的就是他本人。当初自己光记着经理让找个懂道上规矩又机灵会办事的人过来,但忘了将老实听话考虑这点进去——新来的家伙喜怒无常难以管理,永远保持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稍许话不投机便会把人打趴在地,可相对的又很懂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自己招惹得起,哪些人又碰不得,导致对方虽嚣张乖戾却从未捅过大篓子。上头对杂工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所以遭殃的永远是出来收尾的顾九时。
而且这家伙视力也不是一般的差——与其说看不清东西,不如说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本身就因为天生的疾病在亮处看不清东西,不知为何还少了一只眼睛,导致看个文档都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名单上,才能辨清楚当天预约过的客人姓甚名谁。他问过对方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得到的答案是用鼻子闻,和野犬区别不大。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难写的名……他嘟囔着在键盘上摁了好几次下翻,才顺利地在考勤上打下乔缬两个字。编辑完表格,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样,很快乔缬也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还朝自己招了招手。顾九时赶忙装作没瞧见,缩着发酸的肩膀把脑袋垂了下去。
前天晚上有几名混混醉酒后赖在包厢不肯离开,顾九时好言好语地劝了三句未果,还没来得及找帮手却见乔缬自己走了进来,并且随手抄起一旁喝空的酒瓶,径直砸到离顾九时最近的人的脑门上,碎玻璃伴着血滴溅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相同的话重复太多次就没意思了。”乔缬这么说完,将哀号着倒地的家伙拎起来,扔进其他人的怀里。当时他也保持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笑脸直到对方狼狈逃离,而后又十分自然地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漂白剂倒在地上开始拖地,嘴里还哼着歌。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混迹于夜总会的人们成分复杂,客人间时有口角乃至斗殴发生,对此顾九时的态度是闹完便算了,不要牵扯到店里,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听闻这家会所后面的靠山是当地大帮会之一。哪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倒霉到自己头上,抱着这样的念头顾九时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只可惜乔缬明显不这么想。
索性找个借口把他赶走算了——顾九时这么考虑着,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他抬起头,却看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对面,那只一个月内起码掰折过七八条胳膊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不巧的是最近也许因为天气寒冷,顾九时的肩膀本就酸痛,现在又被这么一摁,令他不由得吃痛叫唤了出来。“嘶……你这……我是说,你有什么事吗?”他刚想抱怨,可想起乔缬那脾气,已经来到喉咙口的粗话便拐了个弯被自己吞了回去。
“领班今晚空吗?下班喝一杯?”他自然而然地整只手臂搭上顾九时的肩膀,看起来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痛快,“不过你怎么啦?关节痛?”
“疼了好几天了,大概因为寒气吧。”顾九时边说边摇摇头,“所以呢想喝酒就自己去,下班都凌晨三四点了,我可没精力熬到天亮。”
听到自己的拒绝,乔缬抿了下唇,“这样啊,好可惜哦。其实偶尔和朋友一起放松一下对身体有好处。”他语气中抱着遗憾,转头回了原本的位置。
顾九时拧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和乔缬成了朋友,不过似乎……那家伙也没有恶劣到非走不可的程度。游走在九龙的灰色地带,性情古怪一些也情有可原——好歹平时揍完人之后,乔缬还会嘻嘻哈哈地给自己赔不是。顾九时揉了几下酸痛沉重的肩膀,不知不觉打消了几分钟前找个由头把人赶走的想法。这时大门被打开,他顺声音来源望过去,门童正招呼着一名独自前来的女性进来。
又是她——这不是对方第一次光顾。顾九时能记下她,除了对方高挑的个子和标志性的一袭黑衣外,还有就是她往往只是在这儿点上价格最昂贵的酒,随后便阴沉着脸在客席坐到当日歇业。他问过几次经理,得到的答案是既然有高消费也不惹麻烦那放着不管便好。他偷摸着打量了几眼,哪知很快便被发觉了——他见对方回头望向自己,急忙挪开了视线。他不敢看那双暗金的眼睛,觉得它们属于林中的冷血动物。
“我去看一下仓库。”尽管该盘点的昨天都盘点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仓库要做什么,可他还是逃一般地起身离开。乔缬也好客人也好,怎么最近遇到的家伙一个比一个奇怪。他悄悄抱怨着,又揉了几下疼痛不已的肩膀。空旷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凉风吹过身子,令他打了个激灵。
说也奇怪,今天客人明明不少来着……就算外面没人,怎么也听不到包厢里的声音。没记错的话,这房间的隔音不是每一间都做得那么好?
他有些困惑,便停下脚步想回头看看。却发现两侧所有的房间内灯光不知何时都灭了,只有自己站着的这条长廊顶端还亮着灯。可头上这灯似乎也像是老旧了,开始忽明忽灭,嗡嗡作响。这响动令他汗毛倒竖,它从上方传下,又绕于自己的耳畔久久不灭——最后啪地一声,头顶的灯火也消失了。他的身侧袭来潮湿又阴冷的风,仿佛有什么活物正趴在自己肩颈上呼气。他猛然觉得身体疼得更厉害了,甚至连自己的太阳穴也传来痛觉。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变在发生,可又不敢转头去看。“不会是闹鬼吧……”他不信鬼神,可当下的情况令他止不住地这么想,记得老家的长辈说过,这种情况下不去看不去听才是好的。他打算拔腿就跑,却又不知道在这望不到头的黑暗里究竟哪儿才是边界。
“不愧是咱们领班,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呢。”
他忽然听到前方人声响起,便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寻过去,可在抬头望去的瞬间惊恐地意识到,这话音听起来竟像是从自己嘴里打出来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并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可惜反应太慢,尽顾着原地发抖了,不过大部分措施倒没什么问题。”顾九时看着“自己”转过身露出笑容,那份轻佻令他感觉到有一丝熟悉。“如果你愿意相信一下自己的话,现在站起来跑掉还来得及。”
顾九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别无选择,便听从建议站起身——就当精神恍惚灵魂出窍好了!他这么想着使唤起仍打着颤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出现的方向迈开步子。他跨过“自己”身边,紧接着萦绕在脑侧的刺痛便消失了,连同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按压在肩膀和四肢上的沉重感。而同时他的身后无端又升起阴风阵阵如鬼魅窃窃私语,可他不敢贸然回头。他忽觉肩膀被拍了一下,只是这次他没有本能地警铃大作,就好像只是熟人路过身边。
“还算清醒,你做得不错。”
那人绕过自己,同时留下了这么一句好像带有赞誉的话,在这片刻顾九时瞥见泛着微光的刀刃破空划过。他反应过来这女声他也熟悉,尽管每天自己只有点酒水时才有机会听。“可是她怎么会在这儿……?”顾九时内心疑惑,下意识地回过头——然而比起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客人,更加骇人的画面已经先一步映入眼帘。
他不知道那究竟还可不可以被称作一张脸。五官被剜去,露出腐肉和断裂的白骨,可他却又能从那双淌着血水的空洞眼窝里察觉到视线,它正落在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黑衣女性身上。黑衣女性却对此毫不在意,她手里的匕首已经有一半没入腐尸般的怪物胸膛。一旁那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家伙也还没有离开,表情从容地正准备抬手举枪。
枪……?自己还有带枪吗?
顾九时忽然反应过来,远处的“自己”尽管身形容貌与本人别无二致,可他与自己保持同步的也只有这点。那家伙身上带着顾九时不可能持有的武器,穿着明显大了一码的会所制服,而制服胸口别着的是——
他思考到一半,却忽地失去平衡跌倒下去,好像是一脚不知道踏在何处导致踩了个空。与此同时可怖的哀鸣也从身后追了上来,刺耳的声响令他心生恐惧,随即痛觉便再度爬上脑门。他意识到这一摔是避免不了了,只是在视野骤然降低的同时,他倒是正巧与转身看过来的“自己”打了个照面,借此机会他也终于在后脑磕地的前一刻,辨出了名牌上的名字。
可真不是一般的难写。他这么想着,同时眼前一黑。
二、
“醒啦?”
顾九时是在接近窒息的感受中被迫睁开眼的,下一刻他就看到乔缬垂着脑袋,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不仅如此,这家伙的手指还捏着自己的鼻子。“我就说憋一会儿气就清醒了!”见顾九时恢复了神智,他这才把手松开,一副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马上抬头朝远处招呼了一声。
“哪有这样喊人起床的!”他一股脑坐起来,把对方的胳膊拍到一边。“不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不对,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放在平日里,顾九时一定会把解雇乔缬这事再次提上日程,不过现在比起抱怨,他有太多问题想向对方问个明白。比方说在昏迷前他看到的恶灵一样的玩意儿是什么,比方说为什么他会看到自己穿着乔缬的衣服对自己说话,比方说为什么现在他顺着乔缬的招呼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成天死气沉沉坐在店里的客人会坐在茶几跟前削苹果。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环境和摆设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平日生活的出租屋内。他诧异地看向乔缬,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从没告诉过对方自己住在哪里。
“如你所见我救了你哦。”乔缬似乎毫不在意顾九时抛出的抱怨,也没有搭理他的眼神,“简单解释就是有鬼缠上你了,我打跑了它还把你送回家里——所以要不要考虑回去后找老板给我加个薪水?”
“鬼……?”
顾九时有点消化不过来。这个概念离自己的生活过于遥远,因为道听途说的神鬼志怪故事而惴惴不安一连失眠四五天这种事情,如果没记错的话最近一次发生在他的小学时代。
“这么理解会比较方便。”黑衣女性说着将一盘削完皮的苹果塞进顾九时的双手之间。“不过,人是我救的。”
这好像是顾九时第一次听到这位客人说这么多话,从口音听上去她明显不是本地人,却也不似内陆的游客,更像是在努力用其他国家的发音拼出本地语言的样子。“啊……谢谢你……但是为什么它要找上我?”他还是不太敢直视对方,只能低头看向手里,本地人——至少他家里不会把苹果片切成兔子。
“没有我吸引注意的话,领班早就被那家伙牵着走了。还有一点就是,鬼挑人不讲逻辑。”乔缬像是早就习惯了给别人解释这些异常现象,见顾九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一块苹果。“举个例子,你吃饭的时候不会规定自己一定要从哪片叉烧开始夹,就是类似于这样的道理。”
“那就是说纯属我倒霉?……话说回来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果然是你啊!”顾九时刚准备努力消化摆在眼前的超自然话题,却突然意识到了藏在乔缬话语里的另一层意思,他瞬间被吓得一激灵。“你你你怎么能做到……”
“打这么危险的工总得有点本领。”白发男人眯着眼睛,悠哉地靠到沙发的垫子上。“说到这点,你现在状况如何?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哪里与之前不太一样啊?”
“不太一样?”
乔缬点了点头:“比如感觉自己现在很有力量……或者你眨眨眼睛,能不能看到什么以往没见过的东西?再或者有没有觉得能做到一些平时办不到的事情?比如隔空取个杯子什么的……如果感到困难的话也可以不用考虑得那么明确,把你能感受到的都说出来。”
顾九时瞅了乔缬一眼,发觉他难得收起了轻佻的笑,看起来并没打算戏耍自己。于是他又打量了一下黑衣的女性,对方依然表情淡漠,但她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好像的确也在期待着有什么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闭上眼集中起精神,感受着身上每一处皮肉,聆听起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每一丝细微声响。借此机会他确实发现自己的左小腿连着脚踝有些以往从没有过的触感,正随着逐渐清晰的意识和下意识的动作逐渐传递到四肢百骸,他掀开被褥看了一眼,继而倒抽一口凉气:
“腿摔折了。”
三、
看在他们的确救了自己的份上,顾九时决定把这秘密吞进肚里,并且今后再也不考虑撵走乔缬的事情。在腿骨摔断的期间,乔缬每天都顶着自己的脸,拿着自己的工牌进会所打卡上班,再趁无人注意的间隙变换回去。“放心吧,需要谁在的时候谁就能在,非得同时露脸的情况下我会先保全领班你的。”乔缬这般打了包票,并在顾九时跟前展示了他的能力。尽管对方称此为高超的易容技术,但见识了全过程的顾九时觉得这绝不是简单的化妆本领,毕竟世上不可能有人在改变容貌的同时连着体型也变得与原来大相径庭——更何况乔缬每每动手前还要把眼罩下面的假眼提前摘出来,那景象看得顾九时心里发毛。
“怕什么?真想害你的话,我就趁你昏迷不醒直接用你的脸去借高利贷然后去澳门玩个爽,或者等挥霍得差不多了远走高飞。”起初顾九时出于强烈的违和感而拒绝让乔缬再变成自己,于是乔缬便毫不客气地抛下了这些话。“要不是你摔的那一跤我们早就打败那家伙了,也不至于埋伏在这儿。”
无法反驳的顾九时只得遵照对方的安排老老实实地躺在家里,并且任由这两个浑身谜团的捉鬼道士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他想了半天决定偷偷用捉鬼道士来称呼乔缬和出云——现在他知道了寡言女顾客的名字,也知道了对方来自日本,前些日子每天来店里一声不吭地坐着也是因为察觉了异常前来盯梢。他觉得反正都到中国干这行了,入乡随俗套个道士的称呼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每每想起她与乔缬这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竟会是搭档,他就不由得心生诧异。
“对了之前听你们说,你们也是因为遇到鬼怪——就是那个什么访客以后才有了超能力?”现在他知道了那些不存在于自己常识里的危险玩意儿叫作虚异访客,也知道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撞鬼后幸运地获得超能力,更多的还是像他这样或者索性丢了性命的普通人。他本以为只是疲惫造成的肌肉酸痛和精神不足,正是被访客留下印记的反应。乔缬表示反正对方近期就会重新找上门来,不如就守在这里太太平平地侯着。在他替顾九时去夜总会打卡上班的时候,出云便守在顾九时身边照顾。
“我本人是这样的,听闻大部分同伴也都如此。”
“哦……那乔缬呢?我有点好奇,你俩谁更早开始做这行的?”在这期间顾九时发现,出云虽不善言辞,但为人温和,有求必应。因此他也逐渐敢于同对方交流起来了。比起话中带刺,总喜欢绕着揶揄自己几下的乔缬,他更喜欢这名寡言却诚恳的外国人。
“我做这份工作没有很久,是乔先生带我入的门。”出云答道,“我也时常捉摸不透他的脾气,但请相信他是真的为了顾先生您的安危考虑,还希望您不要厌恶他。”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再这么想了……只是有点在意,你看,既然知道了世上还有这么厉害又危险的工作,就忍不住去想一想,比如他的眼睛是不是就是被访客伤到的……诸如此类。”
出云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了解。“乔先生喜欢聊天,但很少提到与他自己有关的事,我只知道他在找一个特定的访客和一些特定的人。”
“原来如此……哎,对不起,我仔细想了下,虽然你们期待过我也能做到点什么,不过事实上哪怕真的做到了,我想我也没法加入你们。”他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希望能令出云听懂的同时,又不会引起对方的不快。“我一直都在避免会引火烧身的事。与其说在避免麻烦,不如说是不想被记恨。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没打算在这地方干活。”
“每个人活着的追求都不同。”出云思考了片刻,倒是很认真地做出了回复。“您的想法没有错。”
“谢谢你啊……话说回来,只要觉醒了超能力就一定要加入你们的那个组织吗?”他见出云摇头否认,便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疑惑:“那么柊小姐为什么会选择和那些恐怖的东西接触呢,至少我觉得你不是很喜欢的样子。”
“报恩。”她轻声答道,继而起身。“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境遇不太好——我是逃过来的,乔先生收留了我,并且夸我有用,我便帮他做一些杂事。”
“杂事吗……”他想起那天对方抬手差点就割断访客喉咙的样子,不由得耸了耸肩膀。但想想负责自己这几日起居的也是这双手,就又觉得不应该对她抱有抵触。现在他们能和谐地在同一间屋内相处,至于对方究竟怎么来到香港的,等她哪天心情好了当故事讲出来那也无妨。
乔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出云已经回了杂物间休息。顾九时的屋子里还有一间卧房,原本分给后者,但被以床上睡不自在的理由推脱了。“算啦,她就这样,偶尔会有些怪脾气。”乔缬对此意见并不大。不过顾九时觉得更奇怪的那一方明显另有其人。
看起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异样发生了。他看着乔缬毫无顾忌地拆开自己新买的毛巾,不由得想。要不是那天的经历,现在的这两人完全就像是找了借口来自己家里蹭吃蹭住的骗子一样。可每当想到自己见到过的怪物,他就忍不住非得等家里人全齐了才敢闭上眼睛睡觉。
要是能有个法子把这些事全部忘记就好了,他听着窗外逐渐响起的鸟鸣,悻悻闭上眼,顺手准备将被子拉过脑袋——就在此时他察觉到了异样。他的胳膊仿佛被另一只手拽住一般僵在半空中,冰凉的触感一步步沿着手腕扩散到全身。他想起身逃离,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他试着发出声音唤乔缬他们过来,却意识到根本张不开嘴。或许现在自己还能勉强撑开眼皮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但他又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绝不能这么做,毕竟此刻睁眼的话一定又会看到前些日子那张熟悉的恐怖的脸。阴冷的吐息落在耳边,他不由得心一横,将全部的力量用在了自己摔断的腿上。疼痛使他夺回了片刻身体的控制权,他惨叫一声,同时挣扎着整个人滚落在地。可随即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攀上了咽喉,又越发收紧。
自己能做的一切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他止不住地发颤,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能得到点能力。早知就不那么害怕麻烦了,他这么想着,有些认命地放弃了抵抗。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同时束缚自己的力量突然消散得一干二净,顾九时忍着疼痛转过身,正好瞧见人形的访客趴在地上,腐烂的脑袋被长发女性的右手擒住,死死地贴着地面;它抬手扭转关节,以人类做不到的角度抬起胳膊直指出云的咽喉,却很快又偏转了方向只抓到一捧虚空。出云麻利地从腰后抽出匕首,轻车熟路地切下对方的脑袋。访客痉挛了片刻,最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没了动静。
“谢谢。”出云说着看向门口,乔缬站在外侧,左边的义眼微微发亮。
“客气什么。”见敌人不再行动,乔缬轻快地走进来,他看看顾九时,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很快掏出手机对现场拍起照来。“难怪看中了领班……这个身体确实腐烂快到它可以操控的极限了,虽然可怜但还是找个机会烧掉吧。”
“啊……人类的身体?”顾九时反应过来,看向眼前已经变成两截的家伙,腿上的疼痛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出云走到他跟前,将他搀扶起来。
“是啊。把人活活疼死接着就能接管原主人的身体,大概就是这样的习惯——访客消失以后味道可重了,现在我们要开始打扫,你要不先休息一下?我进门的时候稍微骗了一下大家的嗅觉,所以可以美美睡觉不用担心被尸臭影响——哦不过机会难得,你想不想一起来?”
顾九时看了看乔缬,看了看出云,又将目光飞快掠过地面。“谢谢你,不用了。”他有些脱力地瘫坐下来,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不喜欢麻烦。
四、
他们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第二天早上乔缬还带了点酒和菜肴回来,三个人小小地庆祝了一下。这下顾九时知道为什么平日里的乔缬压根不怕惹事了——随便找个外人进来,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房间里曾经出现过一具被割了脑袋的腐尸。据乔缬说,哪怕警察带着鲁米诺试剂找到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判定不了什么。
不过顾九时还是决定尽快找个新的住所,哪怕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他也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了。“其实你不用过于介意,兴许多睡几个晚上就把它给淡忘了呢?”反倒是乔缬觉得有些可惜,“违约金多贵呀……”
“算了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更何况我的记忆力好得很。”顾九时边说边把喝空的酒瓶收起来,“这些你明早去扔了啊——话说柊小姐怎么先走了?你们不是明天才搬回去嘛。”
“小云回去交差了,顺便帮我写报告。”乔缬说着拿起酒杯,自顾自地与他碰了一碰。“我这可不是偷懒,新人总得做多点活儿才对。”
“我看就是在逮着新人薅。”顾九时白了对方一眼,“对了,我听她说你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很久了,而且你好像还在找一些特定的家伙?我不太爱管别人的闲事啦……访客这块我应该是没辙了,但找人……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许我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啊——早说呢,没必要扭扭捏捏的。不过小云也是真够热心的,你俩这样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乔缬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继而笑出声来,看上去心情很好。“大概是十年前吧,除了我以外全家都死在了访客手里——哦对了,不只是家人,朋友同学老师,好像当时所有跟我家里关系好点的家伙都死透了。这事儿还上了新闻,不过后来因为牵扯到了这些警察处理不了的玩意儿,所以明面上到最后也只是个未侦破的悬案。那时我还小,后来调查到了有几个与这件事也许会有关联的家伙,所以想找过去问问话——顺带一提那个访客本身我已经自己揪出来处理掉了。”他语调轻快,仿佛只是在聊无关人士的家长里短。
顾九时愣住了,对方平日里轻佻随意的态度令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随口一问会换来这样的故事。“对不起,好像让你想起不好的经历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无所谓啦,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与其在意死人,还不如多看看领班你这种活蹦乱跳着的家伙。”
“活蹦乱跳……算了,没有这事情的话,我可能到现在还挺怕你的。”顾九时回忆了一下,对于乔缬所说的案件,他倒不是没有印象——不如说只要那时候已经道上稍微混过一段时日的,就不会不记得这件事情。当时如日中天的帮会组织兴和会在一夜之间被血洗,除了首领乔怀雨举家上下以外,组织内稍微有些地位的干部及其家属,全都以惨烈的方式暴毙,几乎没有人逃过此劫。这件事对黑白两侧的影响都不算小,起初被当作组织间结仇后的结果,可无论警方甚至道上自行调查,最后都无疾而终。倒是从没想过唯一的幸存者正站在自己跟前,顾九时看向身边的年轻人心生感慨。他不知道乔缬身后那个专门处理这类异象的组织究竟有多庞大,但或许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才能在当下的认知里活到今天。“现在用你的解释去想那桩案子,还有你的事情就都差不多合理……咦?”
真的是合理的吗?
当时报道没有载明生还下来的人姓甚名谁,起初因为姓氏的缘故,顾九时自然而然地将乔缬与姓乔的那家关联到了一起。记忆逐渐清晰,他却越发感到困惑,他转而去打量对方的脸,试图将思路拼凑正确。毕竟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那个案件——那件惨案的幸存者——
“想到了什么吗?能这么快反应过来的话,果然你是个聪明人,没趁此机会得到点什么能力真是可惜。”
“如果你是……如果你真的从那桩案子里活下来了……”顾九时觉得自己不能接着说下去,但他忍不住想要理清关于那件事的后续。“那你现在应该……不对,你当时应该……”
他说到一半,突然被乔缬用指尖抵住了嘴。对方没有用什么力量,却自然而然地把他准备说出口的话语止住了。“你记得的一切都对,你怀疑的那件事情也对。寂寞的时间太久人便会恋旧,虽然被告诫过没事少说几句,可我想着反正要收尾了,找个聪明人随便聊聊也无妨。”乔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继而亲切地勾搭过来。前一阵他们关系还没有这么融洽时,乔缬也曾对他这么做过。由于诅咒的根源已被清除,这次接触没有再令他感到疼痛和不适。“当初你踏空摔倒的时候扭伤了脚踝,不过为了在这期间更好控制你的活动范围,我就请小云直接折断了你的腿骨。我找了擅长恢复的人过来,明天你就能正常走动啦。”
“你说什么……?”顾九时一时间没能理解到乔缬的话语,他的目光落回到乔缬脸上,看到了与平日里如出一辙的盈盈笑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对这张脸这副表情怎么都喜欢不上来。他还想再问多问一些,却发觉舌根开始发麻,面部也没有了知觉,只有脖颈后忽然传来了足以剥夺自己全部思考能力的疼痛。
“抱歉啊,才治好的肩膀可能又得痛一阵了。”
五、
顾九时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常被安排在大堂坐班的新人,即便把对方招揽进来的就是他本人。当初自己光记着经理让找个懂道上规矩又机灵会办事的人过来,但忘了将老实听话考虑这点进去——新来的家伙喜怒无常难以管理,永远保持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稍许话不投机便会把人打趴在地,可相对的又很懂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自己招惹得起,哪些人又碰不得,导致对方虽嚣张乖戾却从未捅过大篓子。上头对杂工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所以遭殃的永远是出来收尾的顾九时。
而且这家伙视力也不是一般的差——与其说看不清东西,不如说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本身就因为天生的疾病在亮处看不清东西,不知为何还少了一只眼睛,导致看个文档都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名单上,才能辨清楚当天预约过的客人姓甚名谁。他问过对方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得到的答案是用鼻子闻,和野犬区别不大。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难写的名……他嘟囔着在键盘上摁了好几次下翻,才顺利地在考勤上打下乔缬两个字。编辑完表格,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样,很快乔缬也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还朝自己招了招手。顾九时赶忙装作没瞧见,把脑袋垂了下去。
前一阵顾九时因为不慎摔倒而崴伤了脚踝,在那之前有几名混混醉酒后赖在包厢不肯离开,当时他好言好语地劝了三句未果,还没来得及找帮手却见乔缬自己走了进来,并且随手抄起一旁喝空的酒瓶,径直砸到离顾九时最近的人的脑门上,碎玻璃伴着血滴溅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相同的话重复太多次就没意思了。”乔缬这么说完,将哀号着倒地的家伙拎起来,扔进其他人的怀里。当时他也保持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笑脸直到对方狼狈逃离,而后又十分自然地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漂白剂倒在地上开始拖地,嘴里还哼着歌。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觉得在自己休假的时候,对方也估摸着像这样暴力制服过不听话的客人。混迹于夜总会的人们成分复杂,客人间时有口角乃至斗殴发生,对此顾九时的态度是闹完便算了,不要牵扯到店里,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听闻这家会所后面的靠山是当地大帮会之一。哪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倒霉到自己头上,抱着这样的念头顾九时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只可惜乔缬明显不这么想。
尽管令人头大,但既然上头都没说什么,留着也就留着吧,想找个机灵会办事的人也不容易——顾九时这么考虑着,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他抬起头,却看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对面,那只一个月内起码掰折过七八条胳膊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亏得趁腿伤在家好好休息了一阵,借此机会还把上个月因落枕而疼痛不已的肩颈给养好了,不然被对方这么一拍一定会疼得不轻。“你有什么事吗?”
“领班今晚空吗?下班喝一杯?”
“下班都凌晨三四点了,想喝酒就自己去。”顾九时边说边摇摇头,“我岁数大了,动不动就胳膊疼腿疼的,没精力熬到天亮。”
“这样啊,好可惜哦。其实偶尔和朋友一起放松一下对身心都有好处。”乔缬轻快地说道,尽管话语里带着可惜这样的字眼,但他的语气倒是没什么遗憾的样子,转头便回了原本的位置。
顾九时拧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和乔缬成了朋友。不过游走在九龙的灰色地带,性情古怪一些也情有可原——好歹平时揍完人之后,乔缬还会嘻嘻哈哈地给自己赔不是。或许真的放下成见,哪天小酌一下也无伤大雅。当他这般犹豫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大门打开的响动,他顺声音来源望过去,门童正招呼着一位独自前来的女性进来。
个子高挑,一身黑衣,这样的客人平日里倒不常见。她面无表情地进门坐下,点了一份昂贵的酒水。顾九时偷偷打量了一下,捉摸不透对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既不像来玩乐,也没有在等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她朝顾九时的方向抬起头,竟出人意料地向自己挥了挥手。顾九时诧异地呆愣片刻,也不得不礼貌地微笑致意——既然有高消费也不惹麻烦,那放着不管便好,就算有个万一,估摸着乔缬也知道该怎么对付。只是那双金色不似人类的眼睛盯得他微微发怵,令他不由觉得,如果能避免扯上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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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麻溜地将手掌贴到对方额间,又不由分说地往地面用力一抻。对方本就在惊惧和茫然下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对乔缬的动作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惨叫着倒在地上。“对不起……怀雨兄……我真的不知道啊,那天我只是接到你的消息,叫我去新界接一趟货……”
乔缬看了男人片刻,他依旧维持着单手控制住对方的状态,另一只手本已经拽住男人的小指打算往手背的方向翻折,结果在一声接一声的讨饶中放弃了继续下去。他哼了一声,转而甩了一下手腕,记忆消除电棍从他的袖口内侧弹了出来,在出警局之前,他才对着男人的两个女儿用过。“这下可真是一家子齐齐整整。”他咧着嘴笑得开心,随即将电棍抵在男人脑后按下按钮。“哦不对……齐整不了。妈回不来了,而这个男人也不会记得这桩案子和那两个小姑娘。虽然走漏了一点风声,但回去拜托一下秦老大就行——他有得是办法让这家伙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她们。”
他说完站起身来,又嫌弃地朝对方肚子上踢了一脚,接着便朝出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过来把人带走了。
“乔先生……”出云犹豫着上前,把失去意识的男人扶了起来。她看出乔缬特地挑了不会留下后遗症的部位下脚,没有往肋骨或者肝脏这种地方使力。“这样真的好吗?他现在是作为一个父亲来的,那两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他这个家人了。”
“我说好就是好。那个死掉的女人宁可栖居在那种破旧房子里直到病死,就说明她压根不打算再和这人扯上关系。而且小姑娘们看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黑社会爹,丢给福利院的话也方便安全得多。”乔缬不以为然,轻快地将电棍收回袖口准备打道回府。“明天再去她们住过的地方看看吧,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打个车把这家伙送回他来的地方。”
出云没有再反驳什么,她从未与父亲这样的角色一起生活过,判断不出乔缬的说法究竟正不正确。“那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吧,”她把男人的事情暂且放置,犹豫地将自己刚刚听到的名字提了出来。“刚才我听到他喊了你——”
乔缬停下了脚步。
“十年前我待过的组织,曾与这里的兴和会做过交易。那个名字是他们首领的……后来没过多久,那个组织便在一夜之间覆灭,至今没有查明真相。我们的商品断了来路,我曾经的高层们也一度为此困扰不已。”
“那现在你经历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了,无非就是访客。而且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那访客早就被我处理掉了。”
“但是比起案件的元凶,乔先生,你是那个案件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乔家的独子,对吗?”见乔缬没有反驳,便继续说了下去。“双方合作的时候我还小,但我拿到过与你们组织有关的信息——尽管身体抱恙,但一直备受乔怀雨疼爱的幼子,如果我没有推算错的话,案发时时年六岁。”
“这下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惜我不能像对会所那家伙一样对你。”乔缬看向出云,他的眼罩好好地盖在义眼上,没有任何动用过异能的痕迹。
“那你现在的样子……”
“这是一次尝试,虽然失败了但我也知道了自己能做的极限在哪里。我能变成自己见过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与我朝夕相处过的家人,哪怕他躺进了棺材。”他说得轻快,看起来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我把这个形象保留得久了一些,再试着回忆自己本来的模样——结果回来的只有这一身的病。”
“可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就等于被强行成长到了现在的状态,值得如此吗?”出云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凉,她不敢相信有谁会愿意手一挥便把整整十年的年岁扔掉,更何况是面前的乔缬,她本以为他们已经彼此有了一定的认识。
“小云,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不得。如果区区浪费几年肉身的寿命就能让我得到一些当下不可能拥有的能力,那这笔交易对我来说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