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云慎并不介意承认自己是个烂人。确实,他学习刻苦,社交积极,考上东京大学的医学部并不是靠运气或是见不得人的后台交易,家庭背景优渥,医疗器械公司女总裁的独子,这让他的出路听起来颇有些家庭的潜移默化的意思。表面上光鲜亮丽的有钱人家的公子,但那又怎样,内里还不是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他就像是父亲和母亲畸形的结合体。
一切都是从父亲离开那一天开始的,从宫村了介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从鱼缸里的金鱼被关门声惊动甩起尾巴转身的那一瞬间,从母亲嚎啕大哭的那一瞬间,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八云绘美和家里不存在的宫村了介的幻影之间的战争,八云慎就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他是八云绘美对那个男人无法割舍的念想,但这个女人又恐惧着在他身上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他被要求走上一条与那个男人毫不相干的人生,成功的人生。优秀的成绩是这条道路的保证,品学兼优的朋友是这条道路引路人,最后是一个严厉却时常展露温柔的母亲——八云绘美自己——督促他不偏移这条道路一丝一毫。她为自己的儿子规划了一条目标明确的道路,但八云慎在这条路上看到的只有一个女人对一个已经消失的男人的执念。
后来他曾经去看过那个男人,在监狱里。
宫村了介因为诈骗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当这个剃着平头,脸上有着些许皱纹,下巴上有着细碎胡茬的男人坐在他面前时八云慎一时有些恍惚,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儿时记忆中这个男人的样貌,但至少不是这样的平和。
“绘美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吗?”宫村了介坐在玻璃的对面,通话听筒握在他手里,那双眼睛平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儿子。
“她没告诉我,她也不知道我今天来。”八云慎说。
“入狱前我也一直没去看过你,看来绘美把你照顾得很好。”
“……大概吧。”
“慎,你恨我吗?”
“恨你什么,丢下我和妈妈走吗?还是从来没看过我?”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你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八云慎想挂掉电话,“你都知道我们多少年没见过了。”
“我了解绘美,我也了解你。”宫村了介向前坐了坐,“头发染得不错。”
“是吗,本来想等颜色褪的差不多再回家的,结果一直就这样了。妈妈发了好大火呢。”八云慎自嘲似的勾起嘴角,八云绘美朝他崩溃大喊的模样在当时竟让他感到报复的快感,仿佛他毁掉了她精心打造的杰出作品使她的心力都付诸东流。
“是呢,我了解她,她这么努力,但还是没办法改变你是我的儿子这个事实。”
“你都知道什么,装什么……”
“把那些女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感觉怎么样?”
“我没……”
“试过男人吗?男人是不是比女人更好上钩?”
“闭嘴!!”他用手捂着额头,手指伸进发丝,指甲在头皮上划过,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会面室中回荡,但宫村了介的声音仍透过他握在手中的听筒传来。
“我都知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哈!好!你什么都知道!我恨你!我恨妈妈还是忘不掉你!我恨你!因为你我得代替你在这个家里受折磨!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他抬起头,却看见父亲的脸上没有他想像中充满快意的表情,反而被悲戚填满,仿佛他在注视着生命中无法回避的苦难,即使他心痛十分也不得不去面对。
宫村了介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会儿他又合上双唇,那双黑色的双眸移向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过了会儿才抬起头再次看向八云慎,“那就恨我吧,在那个家里不应该有人爱我。你妈妈是对的,不要变成我这样。照顾好绘美。”
通向监狱内部走廊的门关上了,狱警走来提醒八云慎挂上听筒,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座位,好像他的心也变得空空如也。
26岁的八云慎在偌大的东京失去了爱情与目标,他感到迷茫和无所适从。
“哎呀!从二位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二位十分登对啦!”高亢的声音让八云慎想起不论春夏秋冬都在外面叽叽喳喳个不停的麻雀。而本应该制止麻雀的议论声的猫咪却偏偏眯着眼睛像表示同意似的咪了一声。
“现在二位一同走向婚姻的殿堂我也真是觉得十分欣慰,希望今后二位也能齐心协力,携手共进……”
但是头纱的唠唠叨叨没有让他们感到欣慰反而觉得烦心,古雪霖的眉头逐渐皱紧,“这位头纱,当司仪可以,当到让结婚当事人都开不了口就不好了吧?”
“结婚的要说什么话?需要的时候我会让你们表表真心的。”
还挺聪明,古雪霖眼珠一转,八云慎就知道这女的又在酝酿新对策了,“可是这位因为你们之前搞出的事现在还说不了话,你这样会不会不太合适。”
八云慎立刻心领神会抬起手将手指点在唇上微微侧头蹙眉做出有些哀伤的神情,尽管古雪霖满脸写着“傻逼演过头了”,不过罗曼倒是很吃这套,“哎呀……这虽然是一些操作性失误,但也真是抱歉了!那么时间就交给二位,我先退下了!管家,我们走!”
黑猫顶着头纱迈开四条腿转眼间奔到了另一对正在“结婚”的“情侣”前充当热心义工了。
他感到自己的小腿正被什么东西撞着,古雪霖干净的白色婚鞋鞋尖顶了顶他的小腿,好在这双鞋子并不脏,白色的裤子上没有留下任何有碍观瞻的污渍,“演那么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说不了话了。”
“那你岂不是乐飞了,”八云慎吐了吐舌头,尽管喉咙偶尔还有点痛,但至少说话已经没有问题,他可没忘这段时间自己说不了话古雪霖是怎么占自己便宜的,“我看某人这段时间玩我玩得挺开心的嘛。”
“那出去以后让我再玩玩?”
“想都别想。”
他从口袋里拿出被强塞过来的两只红色丝绒的小盒子将其中一个递给对方,他们一同打开,在灰色的软垫上嵌着一枚银白色的戒指。不过只是个素环,干净得不像个戒指,倒像个要把两个人套牢的套圈。
“真抠门,连个水钻都没有。”古雪霖已经拿出戒指,盒子被她扔到一边,戒指被捏在她带着白色长手套的指尖,在窗户投入室内的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走个形式嘛,也不是真的结婚。”八云慎并不在意,他伸出手,只要将这枚戒指套在对方的无名指上,再接个吻他们就能离开这里,分道扬镳……
“也是,都只是个形式,什么都一样。”她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他的手上。
八云慎装作没有听出她的意有所指,光洁的戒指顺利套入她的无名指上,大小正合适。
他们曾经真的走到了要买戒指订婚的那一步——也可能是他自以为走到了那一步,那或许也是自己离妈妈的期望最近的一次,但是哪里出了错呢?
“伸手啊,”忽然他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古雪霖身着婚纱,在日光下好像耀眼的星光,她朝他伸出手,不是转身离开,她画着淡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不是移开目光躲避他的视线,“想什么呢?”
或许这话说得很不合时宜吧,但更不合时宜的话他都说过了,事情还会变得更糟吗?“我在想我们曾经也会走到这一步。”他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的手上。
古雪霖没有说话,他的无名指上,指环缓缓套入最后落在他的指根,大小合适,像是套牢了他的无名指。她仍在看着他,“只是个形式。”
“是啊。”
“……如果你愿意……”
“你想我用什么心情告诉你‘我愿意’呢?”
他们谁都没有收拾好心情,只是个形式罢了。
但是古雪霖却一把抓过他的领带,他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在对方的双唇热烈地吻上之前,他听到那细不可微的声音。
“胆小鬼。”
他抱住女人柔软的身躯,手掌扶住她脑后,回应着这个激烈的亲吻。
或许事情确实中途出了错,但是时候纠正了。我不会变成你的样子,我只是我。
会馆里的三个月像是一个梦,但是当古雪霖再次打开手机时上面显示的时间只过了一个月,然而对于节奏极快的现代社会来说这也足够久了,信箱和各社交软件塞满了亲人朋友们的询问,她难以想象像是八云慎那样的大忙人要怎么面对这一个月失踪造成的满地狼藉,总不会因为这种事被遣返回国丢了学业回去继承百万家业吧?
临走前她虽然自作主张地给对方留了自己的通讯方式,八云慎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屁,笔都不拿备忘录都不打开他记个屁,她怎么这么不信他八云慎记忆力好到过目不忘。
果然日本人就是会说场面话。有那么一瞬间对这件事抱有期待的自己真是个傻帽,不过对方早就乘上大巴跑没影了,这下好了,连抓都抓不到了。
她的拇指划过屏幕,翻出古雨霖的名字,还是先联系小雨来接自己比较实在。电话是断不敢打的,她可受不了刚离开会馆就要接受妹妹的连环盘问,等她自己来问吧。
但是不等她打字一条消息顶掉了古雨霖的顶部聊天。
古雪霖点开这条八云慎名字打头的好友申请。
宿舍还有一个小时才关门,马何戎看着手机里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大脑放空地喝了一口饮料。饮料被屏幕映出幽幽的蓝,然后滑过喉咙。考研就业,结婚生子,就像是标好几时几分几秒的日程,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其到来。并没有什么不满,他的人生相较于大多数人已经足够顺风顺水。
至少不会像这只漂亮小猫一样在这里没有目的地闲逛。
马何戎拧开一条香肠,蹲下来递了出去。黑色的小猫喵喵叫了两声,却没有过来。马何戎在兜里翻找一会儿,只找到一张便利店的小票,翻了一面放在地上,再把香肠放在干净的背面。
他往旁边走了两步,故意不去看小猫,转头看起了面前的巨大橱窗。店面早就收档,橱窗的灯却依然彻夜通明,照耀在镶满宝石,铺满雪纺纱的新娘礼服上。地上的泡沫识时宜地扮演着初雪,成了整个城市里最有冬季气息的一角。
他对婚礼也有一些幻想,阳光、树影,家长欣慰的脸,新娘在岳父的搀扶下进场。新娘的脸虽然模糊,却带着比一切都温暖的微笑。他不知道自己的幻想出自哪里,也许是什么小说的女主角,或者一首诗歌的意象,但他的脑中隐隐约约有着非此不可的决断。
小猫咪咪地跑远,马何戎才回过头,见香肠不见了,便把小票捡了起来,往宿舍走去。
平静生活中的某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充满猫咪叫声的梦。甚至有几次感觉猫毛飘进了他的嘴巴,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他自然醒来,嘴里有细微的异物感,面前却是陌生的天花板,他警惕地翻身坐起,皱起眉头看着周围粉白粉白的墙面装饰。既不可能是学校,也不可能是家里。
难道自己被绑架了。
环顾四周,还躺着不少没见过的男男女女。
或者如果是传销组织的话,前几天倒是真的收到过很奇怪的邀请函,说是邀请体验婚礼。说实话,用婚礼做庞氏骗局的鱼饵也过于匪夷所思。
马何戎小心地站起身,往大门走去,想先去室外观察情况。打开门后眼前的姹紫嫣红实在是有些反常识,先不说现在是深秋快入冬,这水仙和向日葵甚至一起开了花。
马何戎肾上腺激素冲到了脑门,围着花园小跑起来。花园外还是花园,在树荫下绕來绕去,绿色的还有绿色的枝叶无数次拦住去路。
“喵。”正迷路,一声猫叫在背后传来。
“啊,是你啊。”马何戎回过头,又看到那只漂亮的小黑猫。
小猫甩了甩头避开马何戎伸过来的手,往他来时的路跑去。
马何戎一边跟了上去,一边吐槽:“这是什么奇怪的爱丽丝仙境吗!”
等他跑回了那个奇怪的场馆,那些躺着的人陆陆续续也都起来,猫咪熟练地从人们的腿脚穿梭而过,还丢给他一个不知怎么地,似乎在说真让人不省心的表情。
“欢迎来到罗曼公馆,让我们举行盛大的婚礼吧!”一个声音响起,这下连没醒的人都揉着眼睛做了起来。
“学长?”旁边的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面前的人确实有些眼熟,一头短发,穿着休闲,跟普通男生相比是长得清秀可爱的类型。
见马何戎没有反应,那人又主动开口:“学长,之前做过校赛裁判吧。”
原来如此,是三年的学弟啊。学弟嘟嘟囔囔小声说了一句,学长那时还判错了一个球想不记得都难云云。嘟囔着又突然笑了起来。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学长啊!”学弟笑眯眯地看着马何戎,“我是地理学科大三的安好。”
“我是机械工学大四的马何戎。”马何戎说完向学弟伸手,“你好,安学弟。”
安好愣了一下,轻轻地握着他的手甩了一下:“很高兴重新认识你,马学长!”
学弟的笑容明媚灿烂,隐隐约约和某些意象重叠了起来,马何戎想不出来和什么意象相似,却感觉到一丝安心和责任。
“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学长会罩着你的。”马何戎对着安好的笑脸,微笑着夸下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