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棠今天26岁,在人与人之间挣扎着向地铁门走去,背后的人推着她,而在她的对面一群人也同样在奋力前行,两股力压着她,使她不能退也不能进。她紧紧掐着自己的包,扭动着身躯想要从这庞大的桎梏中冲出去,但警示灯开始叮叮作响,车门彻底关闭时有人发出一声被挤压的声音。
秦棠被人织就的网笼着,突然想起从前的自己。26岁的秦棠想着16岁的秦棠,只觉得模糊得像一片影子一样。但16岁的秦棠遥遥想着26岁的秦棠,也一定只觉得模糊得像片雾。但总有一点是相似的:在高峰期时被人群淹没、带走。
秦棠并没有什么情绪,她已经学会疲倦地习惯这些了。毕竟她总是淹没在人群之中的,也总是被人群裹挟走的。秦棠瞧着身前人衣服上的纽扣发呆。列车隆隆开往下一站,带上了一个错过目的地的年轻人。
在下一站她终于挤了下来。她同样熟悉这个站点,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并不会在对面等待她。秦棠按着标识踩上扶手电梯。地铁的灯有些坏了,站里比平日都要暗些。但她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害怕,她垂着脸盯着手机,贴心的社交软件被点开后就为她献上今天第一份的生日祝福。祝福界面关闭后的消息栏里全部都是群聊与公众号,她借这一个小盒子在角落里窥探着世界,吊着自己忘记疲惫,继续往前走去。
但这条电梯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她猛地惊醒,手机屏幕在黯淡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刺眼。电梯终于要到终点,她赶忙上前几步,踏上稳定的地面。
光彻底没了。
秦棠就像那个被地铁门挤到的人,发出了短促的尖叫。身边全是看不到边界的黑暗,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眼睛,可她还分明看得到自己的手。她下一步想要拿起手机照明:没有手机了。
能发光的、还剩一半电量的现代科技产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发着荧光的纸片,秦棠又尖叫了一声,把它丢了出去。纸片却施施然立在了她脸前不远处,像介绍自己一样浮现了文字。
秦棠仿佛抓住了一丝希望,她凑过去,死死盯着那些文字,但那些文字并不希望她拥有希望,一点一点地使她的身体发冷。甚至还替她流下了泪水。
那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纸面流下,落在地上,发出嘲笑一般的轻响。秦棠毛骨悚然,她的手微微颤抖,全身发冷。
这不可能是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呢?这是恶作剧,是噩梦,但决计不可能是现实,现实怎么可能出现这样荒诞的故事?她毫无底气地试图说服自己,白茫茫纸张与她对视,像是黑色的恶魔睁开的眼睛,秦棠被恐惧驱使,她开始奔跑。苍白的纸片跟着她。
她哭得涕泪横流,手脚并用,一心想要从这片黑暗中逃离出去,胸腔在剧烈运动下开始逐渐疼痛,冰冷的身子变得发烫起来,她跑在虚无中,知道自己无从脱出。她想着那些文字,惊恐在她的脊椎上盘旋,她感到她的人生与生命都在离她而去,但另一种情绪顺着发丝进入她的脑中。
不可以!她冲着这个微妙的情绪大喊。为了从这不该产生的情绪中逃离出去,她重新开始了狂奔。奔跑使她气喘吁吁而又绝望不已,但她哪里敢停下呢?终于,她腿一软,一头栽进了黑暗里去。
秦棠很喜欢吃生日蛋糕,写着名字的巧克力块与罐头黄桃是她的最爱。除了这两个东西之外她最喜欢的东西是奶油,棉棉软软,缠着舌头,落入腹内造就甜腻的满足感。因此她每次都会好好吃完,一点不剩。直到在学校给别人过生日的时候,她才第一次闻到了奶油氧化的气味,那是高三毕业前的一次大家合谋放纵自己的狂欢,欢笑声中抹在皮肤上、头发上和衣服上的奶油已经不再是庆典的象征,它成为了新的烦恼。颜色不再具有意义,但它们停留过的地方依旧黏腻,在空气中迅速地开始腐败,秦棠被那些气味裹在里面,熏的要呕吐。但她的同学手上沾满着那些,笑嘻嘻地继续凑近她。
热情与喜欢一并消退,她开始企图从这个痛苦的狂欢节目中逃走,那天的晚自习后,秦棠反复地冲下六楼,又冲上六楼,笑声和疯狂在她身后追着她。最后她在教学楼顶层的楼梯间躲着,听着脚步声轰隆隆地踏过去,放过了她,并不执着于寻找到她。秦棠坐在台阶上与黑暗里,心跳如擂鼓,晚修前为了生日会才洗完澡的身子疯狂出汗。她在那一瞬间觉得很累。
秦棠在油腻腻的空气中艰难地呼吸,慢慢地数着楼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直到笑声消散了,她缓缓地下楼走回教室。教室内空无一人,灯被早早地灭了,谁也想不起来秦棠没有回来。
她坐在讲台上,一个人望着一排排的桌子们。秦棠想象着自己喜欢的男生还在隔壁教室,收拾完东西恰好走过外面的走廊,这样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有一场不为旁人所知的交谈。他也许会问秦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秦棠说不定还有机会掂着一点奶油,借着打闹去摸他的肌肤或者头发,使这些粘腻的东西再次有一些甜美的回味。但是全部的人都已经走掉,秦棠的想象直至毕业都只是想象。
秦棠将这些东西记在日记里。后来她再翻看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感觉,像喝着一碗冷汤里的残渣似的。学生时代于她来说已经太遥远了。她被裹挟着,规矩的往前走去:上学、工作。如果她能对相亲顺从一些,大概就能完美些。她明白自己不能像梦境一样拥有春天,她太过于平庸了,再甜蜜的梦境也是梦境,即使全被她暗藏着骄傲地细细记载在日记本上,她能品味的自己的青春也就那一点东西。
因此,当她终于掉了眼泪时,她说:“我有过,我也有喜欢的人。”这些话粘着她重重的鼻音,听上去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知道你在日记里写的东西,可那算什么?!”她的妈妈已经不再顾及什么,她把嘲弄掺进话中,当作愤怒的发泄方式,“你自己说,那算什么?”
那算什么?秦棠也不知道。她明白,太过于明白。她一直以来反复品味的事情也就那几件,剩下的大多数则都是她自己靠着那几件事情发酵出来的情绪。她不愿面对这样的事实——如果低头承认了,那么这些年来她的悸动、幻想和固执都要变成没有意义的东西。可明明她是依靠这些组成的。
秦棠近乎悲哀地想着。她只是想要一个梦境,可谁会给她这个梦境呢?
在黑暗中,她坠入了梦境。
是梦境。
她这样告诉自己,一切便显得轻松许多。黑暗不再是黑暗,而是光亮,让她想到从窗帘边溜走的晨光。连昏暗的烛光都能被当作生日庆典上的庆祝,虽然少了一份可口的生日蛋糕。
然而当秦棠回到房间后,她还是忍不住痛哭了起来。有谁能平静地接受这样的厄运呢?与住所格格不入的装潢无不在提醒她:她已经无法轻易地回去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体铅一般沉重,好像深渊在拉着她的脚踝往下扯。
但突然的敲门声赶走了这个可怖的想法。秦棠吓得跳起来,她觉得这个在她左侧的声源有些不对,门分明在她右侧……她颤抖着抬起头来,看见本应是墙的地方出现了一扇玻璃门。
玻璃门后还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在她再度尖叫之前抢先说道:“别哭了,看看你桌子上的东西。”
秦棠跌跌撞撞地爬向后面,男子叹息了一声。
“我是你的搭档,Moran,”他好像看出了秦棠的害怕,“先说一句,我们彼此都不过这扇玻璃门,这样大家都安心一些。”
秦棠意识到他的确一直都站在“他的房间”里和自己说话,她慌忙撑着自己站起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是秦棠。”
“你会演戏吗?”Moran单刀直入道。
“不……”她说。秦棠赶紧抓过桌子上的纸片,看完内容之后她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以前不好好读些莎士比亚呢?过于大胆的主题让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也不会。”Moran说,“这可麻烦了……你谈过恋爱吗?”
“……没……”
Moran看上去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站在玻璃门边,说:“那我们怎么办?”
“那,就这样。”秦棠说,她把头发打乱了些,找到了自己房间的浴巾,在衣服外裹了一圈,她刚刚哭得脸颊红红,洗了把脸之后水珠滴答,看上去勉勉强强像是出浴的样子。这个假设又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她一点一点靠过去,同样站在玻璃门旁。他们俩站在玻璃门的两侧,门槛横在两个人中间,充当了一个心理上的安全保障。他们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互相默默无语。
“这就是出浴。”秦棠公事公办,先行开口,“那之后呢?”
Moran耸耸肩表示他也无计可施,他说:“或许我们把彼此的脸想象成梦中情人的脸会好一些。”
如果是梦中情人的话,一个对视就可以脸红心跳了吧?秦棠是这么想的,同时也是这么说的。她犹豫了一会,抬起头来直接望着Moran的眼睛。
正如秦棠自己所想,她自己的脸开始火速升温。她赶紧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脸:“就是这样。”
Moran倒是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你想象力还蛮不错的……”
秦棠默认了这个评论。总比说自己不擅长与男性接触要来得好些。
“那我们就这样?”Moran说,“对视,脸红,就可以达成条件了吧?”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秦棠认可了这个方案。她和他又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半晌,Moran挤出一句:“那我们彩排一下?”然后他又补充:“就在玻璃门这里就好。我就站在这里,你不用过来。”
秦棠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
舞台上的东西倒是早早准备好了。两个人的房间被完美地重现了。秦棠与Moran对视了一眼,走向各自的位置。他们都明白对于他们自己来说这是一场过于危险的演出。
秦棠走到浴池旁,那里贴心地盛满了水温适宜的热水,在灯下微微冒着白气。秦棠想着毫无遮挡的玻璃门、想着纸片上的内容、想着看到的暗红液体,她心一横,将衣服脱下,把自己没入了浴池之中。
她并没有泡多久,为了保险起见,她本就是沐浴之后才来的,只是这样总归更真实些:新鲜的水滴,新鲜的温度。
热水也能让她感觉更好一些。秦棠再次深吸一口气,从水中钻出来,用浴巾环绕好自己。皮肤接触微冷的空气后激起了一些小疙瘩。她将手放在玻璃门上,有些冰冷,然后她推开了它,玻璃因为她的体温泛起热气,她也觉得自己在冒着热气。
秦棠穿过了那个边界。
“Moran……”她有些不自然地呼唤搭档的名字。Moran抬起头来,却又急速地将头扭了过去。
秦棠愣住了。她模糊地看到Moran转过头时把眉头皱了起来,这好像一捧冷水一下打在她的脸上,因热气和害羞泛起的红潮一下子便消退下去,秦棠的脸苍白如纸。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Moran为什么那么迅速地扭过头去,拒绝了和自己的对视?她害怕起来:这和彩排时的情况不一样。Moran意料之外的举动让她不知所措起来,她害怕表演失败,害怕“观众”的怒火,可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是衣着?是刚才那声不自然的招呼?还是她自己?她茫然地想到,我做了什么让他这样讨厌吗?
她想起了从前自己低着头走过走廊的时候,长长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但并不妨碍她看见那些男生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就转过脸去。为什么呢?秦棠窘迫地要哭出来了,但她又有些愤怒起来,为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呢?
她已经忘记了这是一场演出了:秦棠一步一步靠近Moran,洗浴之后的水痕留在她踏过的地板上。地板不怎么凉,完美还原了房间里恰到好处的温度,使她微微安下心来。秦棠赌着一口气,不知所措、窘迫、愤怒和恐惧使她的脸上再次有了明显的血色。她向那个最差的猜想走过去。
“你生气了?”她的手触碰到Moran的背部,转而捏住了他的衣角,秦棠低声问,“为什么?”
Moran还是摇了摇头。他没有把脸转回来。
秦棠彻底地愤怒了,她把浴巾的一角塞进肌肤和织物的间隙,扑上去,试图用两只手把Moran的脸转向自己,对方不太乐意,她便与他抗衡起来。她忍不住大喊:“为什么?看着我……”
Moran受不了了,他抓住秦棠的手,彻底地把头转过来。
秦棠的喊声卡在喉咙里,她的愤怒在看到Moran真实的表情之后被拦腰打断:Moran的表情极其复杂,像是想笑又极力克制住,还参杂了一点无可奈何、一点措手不及……或许还有其他的情感,让他的五官都几乎扭成一团了,看上去倒像是秦棠经常用的那个熊猫表情包似的。无论怎么说,这幅滑稽的脸色怎么看都不会是生气的样子。
秦棠更加窘迫了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我不是……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舌头打结,而脸上热得好像蒸了个桑拿。她的声音和蚊子哼哼似的:“我不知道你会生气……”
Moran说:“没有生气。”他还维持着那个表情。只是在听到秦棠的话之后显得更加哭笑不得了些。他似乎也没想到这么解释,只好重复道:“我没有生气。”
这下秦棠有理了,她声音大了些:“那你扭过头去干什么?”
Moran的表情又变得更加滑稽了些。他低咳了一声,没有说话。秦棠意识到他们的手还放在一起,她拉远了一些距离,但手与手并没有分开。秦棠轻轻地扣住Moran的手,问道:“那……像之前那样?”
Moran这次没有作出其他举动。他认真地看向了秦棠的眼睛,像是最开始做的那样。于是舞台上又像沉入了水底般的沉寂。秦棠与Moran认真地看着彼此:不止是看向眼睛,还有额头、鼻子、嘴唇、头发……秦棠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一个人,细致得像是准备画一幅画,漫长得像是要永远记住对方一样。她
她不可避免地想着在此刻并不存在的恋情:或许这就是恋爱时会做的事情?什么都不做,只呆楞、沉默地看着对方,试图把对方的每一寸肌肤都刻入脑子里?包括对方的气息、话语、表情、衣服……她想到Moran刚刚的表情,差点忍不住笑起来,还有衣服……衣服?
秦棠唰一下站了起来。她把手抽了回来,有些意识到Moran滑稽表情的原因:秦棠的手重新开始抓住那条浴巾,脸红得像是刚刚出浴时。Moran不知道秦棠突然在做什么,只仰着头看着她。
“那……就这样?”秦棠害羞得想要撞墙,她觉得自己没法待下去了,忍不住开始酝酿着说再见的时刻。
“呃?”Moran愣了一下,“结束了吗?”他疑惑地说,把头再次扭向了一旁。
秦棠终于想起来了:这是舞台!她意识到一切都像脱缰野马般奔腾了出去,她和Moran的事先商量全然没有作用,更别提一开始那样尴尬的失误。她搞砸了!可是怎么能搞砸?
秦棠重新回到了第一次看到纸片、第一次看到任务、第一次看到Moran扭过头去时候的慌张之中。她想着纸片上的内容:“脸红心跳”。
“不,还有,还有这个。”Moran听见秦棠说。他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秦棠:但他并没来得及看清楚秦棠。女孩像断翅的鸟一般极速落进他的怀里,带来一阵湿润的气息。他被动地、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而后女孩抬起头来,轻轻地在他的脸侧吻了一下。女孩说:“希望今天我能梦到你。”
秦棠说着临时想出的台词,她知道这段话未经商量,来得太过亲密而突然,她羞得两颊通红,也不敢再去看Moran的表情,她什么话都要讲不出来了,她觉得应该赶紧结束了。
“晚安。”秦棠说。她离开了那个怀抱。
她像风、像白燕一样轻盈地跑起来。她穿过与房间一模一样的玻璃门,跨过只余些许痕迹的水痕,她冲向台下,觉得自己仿佛一阵风,在奔跑下能去往世界各地。有什么东西通过那个自作主张的亲吻中从自己的身体中逃离了出来,温柔地推着她,将她解放出来,使她的心跳变快、脸颊变红。
秦棠眼眶发热。她低下头去,轻轻地舒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