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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是一片蝉鸣。
然后有雨声。
再后来便有了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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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踮着脚推开房间的窗,人群的熙攘声与阳光一并涌进她的怀里。
她呼出一口浊气,睁着眼等着一趟从远方疾驰而来、又向远方疾驰而去的风。她喜欢从风中听到各色的声音。
然而有东西在声音之前来了。那是一条极漂亮的方正型织物,红绸作底,上面的丝线在阳光下映出细碎的金光。不知是从哪家小姐的手中滑出,随着风直撞进绊的视线里。
绊睁大双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只是风果然是朝远方去的,那织物在她眼前闪了一瞬,便被带去了更远的地方。
绊的手顿在半空中。眼还跟着那片红色走着。
她不是目力极好的九十九,那种忽然入目又转瞬即逝的美震慑了她,让她只是呆立着,睁大眼睛望着,最后那些精美绝伦的绣线在她眼里只剩下那片大红的布,迎着光吹成啪啦啪啦的风声。
过往也这样,粗略一看似乎都是崭新的,但只要微微呼一口气,就能嗅到模糊的尘埃味道。以为鲜明得如同正红的光景,经年之后细细看去,才猛然知晓那片美好在脑里也只剩下这个色块了。
红色。她看着那个色块施施然远去。可纵使它只模糊成了一个小点,那也是极其灿烂明艳的,张扬不羁地,纵横驰骋在一切暗影之上,连岁月也无法阻挡它的鲜明,再重的凡尘也无法将它熏染。
绊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脸上也有这样的色彩。
你为什么脸上留着红痕?
你为什么化形成人的样子?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人?
岁月在她心口模糊不清地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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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知道“逝去”。像晶莹透亮的雪花本在空中盘旋,却在猛一刻落在了地面上,化成水,而后化成空气。
逝去是无奈且冰凉的。
它那时候已经习惯了雨水顺着膜具的弧度流下,也知晓了“逝去”的含义。老迈的人就如同过了花期的樱一样飘落而下,腐化成泥,再也不会归来。然而,当它第一次直面“逝去”所见的场面,却没有樱花坠地的柔软。
那是废弃的神社,和逃亡的武士,以及倾泄的雨。
冷铁之间相抵的声音令人心慌,寒光之下武士的表情模糊不清。他的双手颤抖着,胡子颤抖着,刀也和他一起颤抖着。
刀终于不堪重负般地碎裂了,那一声刺耳的锐响让面具悚然。孤狼临死前的鸣叫也不过如此,半似咆哮半似哀嚎,然则这声音都太过微弱了,听不清是否含有更多的不甘,悔恨,惊惧与茫然。 它只是碎裂了,并发出了相应的,最后的碎裂声。
面具听到那属于刀刃折断的声音,那一刻面具以为是自己碎了。
而后那个本握着刀刃的人就在她眼前倒下。
破碎了,就和他的刀一样。武士悄无声息地伏在草丛中,口鼻掩入泥中。刀碎之后他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好像他的刀最后的悲鸣便也是他最后的吼声。
人呵一口气都能变出雪花的天气里,器物与人一并悄然而去。刀本诞生于烈火中,匠人们悉心捶打他们,拿着铁锤的手臂流淌下汗珠。 这之后的刀身沐浴温热的鲜血,最终却葬送在了一夜冷雨之中。
这就是它直面“逝去”的场景了,不是顺应自然规律而凋落,而是血的热气在雪天中氤氲缭绕,最终冷却消逝的残酷。
而当它自身经历“逝去”时,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当刀碎裂之时,作为器物,同为器物,面具在那一刻几乎是怜悯起了这把刀,它碎裂得壮烈,也碎裂的难堪,尸身留与一地血水里,昔日的锐利被污泥浊水尽数抹消了。
可当她跌落的时候,只有属于泥土的一声轻缓的叹息。刀还曾经为人所用,面具只剩得一片空落,甚至连一声绝然的碎裂声也发不出来。
失去了俯视的视角,她仰望着这个她本该熟悉的神社。
黄铜铃铛不知所踪,再猛烈的风也摇不起清脆的声音。雨水从屋顶的缝隙中悄然潜入,半途被废弃的蛛网们拦截,挂在上边摇摇欲坠地映着惨淡的月光。
自神社衰败之后,她也终于掉落了下来。
雨又落了下来。一片冰凉之下,面具再也看不到任何事情。
意识机械地转动。
她想起了“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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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是温暖的,热闹的。
当匠人落下了第一笔时,面具拥有了第一缕意识。最开始只有触觉,柔软的触碰着她,环绕着她,包裹着她。紧接着是听觉,一开始满是树叶厮磨似的沙沙声,最后只有人绵长的呼吸声。然后是嗅觉,气味们在阳光与尘埃中与她窃窃私语,但它当时还不明白那些都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最后是视觉。从一片黑暗之中先是透了一丝光进来,而后她就缓缓地看到了一切。
工匠放下了笔,朝着面具呼出一口气。他将成品小心地举起来,窗外的光透过面具上作眼的圆孔中直射过来,倒真像有人目光如炬地直视他一般,刺得他稍稍偏了偏头。匠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被自己逗得微笑起来。
他干脆就借着刚刚眨眼间产生的奇怪感觉,对着面具说:“请好好守护这里哦?”
那是新神社的建立。原本只是一尊供奉着狐狸雕像的小石桌,随着人们的汇集,对神明的托付如同新开垦的耕地一样多了起来。人们在树林里开辟出道路,竖起深红色的鸟居。
面具就这样伴着祝福与欢笑,从工匠的手里挂上了墙壁。
实际上,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缓慢地熟悉了这一切。并不能说她不够聪慧,但最开始的她的确很笨拙。
她无法明白合掌的老人脸上的表情,如此安定地闭上眼去,嘴角旁带着安定的笑意。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祈祷呢?
她无法明白失去亲友的人们脸上流下的东西。这些如雨水一般的液体不分季节时间地在不同脸孔上划过,又和雨水一样消失在衣衫上与土壤中。
她无法明白前来修补她的匠人取下她时蹙起的眉头,无法明白他新生的白发,无法明白他渐渐皱成一团的脸为何在某一天突然又平整光滑,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她缓慢地了解着一切。
祭品不是神吃的,是晚上来的动物吃掉的,不要对着空盘子惊喜地狂呼。
当然也不是我吃的,请不要对着我拜。
今年的烟花也好看,谢谢你们。
又见面了,今年的我被保存得很好,不用皱眉。
挂在高处,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让面具有了一种俯视众生的神明的感觉。
它就这样高高在上地,仰首看着这个世界。
鸟居是新鲜的暗红色,钱币掉落碰撞的声音时时响起,湖光倒映着晨光,前来修补的匠人眼里倒映着湖光,柔软的画笔轻轻抚摸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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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重新“醒”过来的时候,雨声如同月光一般倾注在她身边。
可是为什么觉得那么安静呢,仿佛这整个世界都濒临死亡。或许是雨水不再击打在面具之上,失却了实感,单凭声音已唤不起一个垂垂老矣的病人。
神是真的存在的吗?
那么他俯视苍生时,会不会有欢喜,有怜悯?
会不会有悲伤,有向往?
假若神也会有这些情感,那么神又是如何在漫长的时间里消磨掉这些情感的呢?
还是只是高高在上地亲眼目睹与见证着,却置身事外,从不发一语?
当时为我涂抹的那名工匠是叫什么来着?是本家的第几代?
五百年来那么多事情都作古,人们各自由命先后沉睡在春夏秋冬里,却不随新一年发芽的稻谷再次醒来。
那时候,好像有谁附在面具耳旁说:“人类是很脆弱的。”
曾经骄阳般的生命,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仰,都是脆弱的。
粉尘一样,转瞬间便没入土中。
她记得一个人的离去。
那是年轻挺拔的身姿。是创造面具之人的孙辈的孙辈的孙辈……在寂寞到连野狐鸣叫都消失的夜晚里,他衣着笔挺地走进了神社里,却没有像他的父辈们那样带着笔,身上也没有太多属于颜料的气味。
他摇了摇铃,轻轻拍了拍掌。拴着铃的绳子一摇便簌簌地落下了尘,生了锈的黄铜铃铛艰难地呜咽了几声,掌声在空空荡荡的神社中游荡开来。
他的目光也在神社中游荡了一遍,最终定格在了面具之上。一片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了:“我要离开。”他轻声宣告,听上去是不奢求得到回应与认可的语气,并不掩藏他的坚定。
“……不回来了?”面具想问,问不出。
不回来了。它想。
年轻人收回了视线,脚踌躇地在神社的地面上摩擦了一下,最后扶了扶帽子,于是面具便只能看到他抿成直刀一般的唇线了。
面具熟悉这样的弧度,工匠们为它修补时的神情便是这样的。严肃的庄正的平和的。然后再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瞬间柔软下来,笑起来。
那次面具没有看到最后的神情。
年轻人最终又压了压他的帽子,连那僵硬的线条也看不见了。他转身,静默地站了良久。面具顺着那道背影朝外望去,树叶遮住了鸟居,与夜色一并织就了一层暗沉地网,落在长长的阶梯上。
背影走了出去。长久以来的痕迹再次被冲刷,只剩那最后决然坚硬得不容回头的线条留在了面具的记忆里。
修缮的人顺理成章地更换了,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从细纹来看约莫属于人类的中年,或许更加老一些。
像是一柄刀一般将面具的记忆斩出一个断层,曾经修缮她的那么多张脸在那一刻猛然模糊。像是顽童突发玩心,猛然朝清澈的湖岸扔下一颗巨石。霎那间河泥翻滚而上,叫人连最近的河畔浅水都看不清。
它竭力去想了。然而那些本以为清晰的眉目却蒙了霜般朦胧而不可即。充当回忆媒介的人已经离去了。
或许用山洪形容更为合适一些,泥水从山顶滚落,不容分说地将树木连根拔起,沉默蛰伏在山体的巨石也苏醒,咆哮着砸向一切。
纵然雨过天晴,往日的痕迹也随着那混浊一并而去了。水面会再次清澈如往昔,河堤会青草萋萋如往昔,仿佛一切如昨。
她看到在被雨打湿的月光里,有一个人背对着面具,静静地立着。
仿佛一切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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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个烟花一齐绽放的盛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人造的光华将天色染了半边去,暗红色的鸟居也在黑夜被照得通亮。
面具的视线在鸟居上一闪而过。以前的鸟居颜色是这么暗的吗?这个念头和烟花一样,稍稍绽一下便消散了。
人声也像是烟花一样,沸腾片刻后便静默了下去。
静默是面具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这次的静默太过于长久了。直到面具第一次被雨水砸中,它才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
歌舞的人们呢?闭眼许愿的人们呢?那些笑脸呢?
忽而仅剩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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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这不是一个很漂亮的面具吗?”
“很旧了呢,还没有坏掉啊?”
“看来有被好好修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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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啊,情感啊,不由分说地倾覆在人们的身上,带来的重压连器物们都躲闪不及。
然而,想去依附,想去靠近。
想去亲吻那柔软面颊上绽放出的笑容。
想要挽留。
你为什么脸上留着这些红痕呀?
因为红色是美好的色彩呀。
因为这是我认识的人为我一笔笔描绘的呀。
你为什么会化成人的样子呀?
因为我想成为人呀。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人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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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年轻的匠人吧。
他似乎是沉浸在独好的月色之下了,面对着庭院,久久不曾作声。若非月色在他的衣衫上随着呼吸涨退,面具会觉得这是一尊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匠人终于转过身来。他背对着月色,面目在昏暗的光下模糊成一团,面具远远地望着他,用零碎的记忆拼出了一张清晰的脸。
只是当他背对着月光一步步走来,面对着烛光一步步接近,那张清晰的脸渐渐又隐去了,而取而代之的,另一张陌生的、清晰的面孔从雾气中浮现了出来。
他挽袖坐了下来,凝视着面具。他拿起了案几上的笔。
火光在他的眼中跳跃,他的唇抿成坚硬的线条,眉间皱起一道山川。他审视着这一个濒临损毁、灭亡的器物。
于过往中隐去的面孔与在眼前无比清晰的面孔于此刻重合起来。
由原来惨白的膜具,被匠人柔软的指腹摩擦,一笔一笔添置上墨黑与朱红的色彩。作为死物,她被这些艳丽的东西一点点打开,唤醒神识,如同新生儿缓慢地睁开眼睛。
眼里的亮光,那就是她第一眼看见的东西。
漫长得几近腐朽的岁月都是被这样的神情所斩开来的。如同画笔沾染了新的染料,不容分说地覆盖上了那些快要生霉的部分。
工匠细细地调了颜料,矿石在水中肖融后有独特的气味。笔在水中润泽,他们用口舌将笔尖吮细。朱红在面具上漫开,嵌入,沉积。
舞女们在脸上都扑了厚厚的粉,颈柔顺的垂着。稻草扎在一起,披在男人们的斗篷上。女人的手握着扇,风从扇下过,吹起颂唱的歌声。
多年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模糊不清的笑脸在河的对岸,喊出的话被雨声柔和地抱住了。
月光依然不曾吝啬它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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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高高在上,不发一言。神赐予人间春夏秋冬,赐予人类喜怒哀乐,各人向神呈上答案,无法回避,无法作弊,独立而唯一。
如若向她发问,她无以为答。
她已经拥有了很长的岁月,已经明白了什么是笑,什么是哭。她知道在不同的季节里会有不同的花盛开,也同样知道这些如阳光一般灿烂的东西在不久之后就会随着风归入虚无。
她尚未拥有属于自己的答案。熙攘的人声让她恍然觉得自己处身在人的洪流中,即将被汹涌的岁月与情感淹没。
因为那份过往,她渴望着人类那微妙而神奇的情感。在蝉声与雨声中醒来时,她用手拨弄红绸上的铜铃,再一次感叹起自己看过的岁月。然后就着酒味与烟气,在唇齿间轻轻叹一句:
“拥抱我吧。”
也不知是对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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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脸上会留着这些红痕呀?为什么会化形为人呀?为什么想成为人呀?
为什么呀?
她想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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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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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出面具随着神社的建立到衰败过程中心境的变化,在混沌的意识中观察与学习人类,从旁观人类的“答案”到渴望自己能够“作答”,大概是想表达这样的感觉……包括那种想要守护什么的心情……
但是笔力太弱,拖拖拉拉写到现在也无法彻底写出那种想要写出的意境来……就连后记也说不清楚自己想要写啥,完了我估计是废了O<——<
总而言之辛苦看到这里啦!非常感谢阅读><
………………所以来找绊玩吧!!亲妈在这里给您磕头了(砰砰砰
※写作命运之人读作我们九十九在徒然堂的日常(。
※捉了些角色写了点互动,若有角色性格或是时间线等bug请不要在意><!一切以亲妈的安排为准!大家的孩子都很有趣下次还想捉其他小孩来玩^q^!(比心)
不知不觉化形于徒然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在有条不紊的管理下渐渐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时间一长,大家各自有了玩伴,有了生活习惯,有了恒常不变的话题和新鲜事,而其中一件是所有付丧神们都挂记于心的——结缘。
之所以留于此地,也是因为这里的每位九十九都有着渴望纾解的“念”。无论是自身想要实现的愿望,或是想要继续完成怎样的事情,大家都在这里等候着命运之人的来到。
然而等待结缘的过程可以说是十分漫长,我们或许要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次于造化之日的沉睡和醒来,才能遇到有缘之人。
人类啊,多么短暂而脆弱的存在呀……而缘分这样的东西又是多么的茫茫不可捉握。
深知其中不易,我们也只得各怀想法静候了。
作为徒然堂一店之主的鸟山石缘小姐,自我们化形苏醒后一直关照着大家。应该说,我们被徒然堂所有的工作人员照顾得很好。
付丧神无需进食,偌大的店里常驻的人类只有芜木虚方小姐一个,但每天闭店以后的后院饭堂总是热热闹闹的。鸟山小姐每天都会亲自下厨烹饪美味的饭菜。虽然店长小姐始终面无表情,说话语气也从无波澜,但只要是在合理范围内求的菜品都会尽量为我们做出。虽无进食必要,我们却也对人类的料理充满好奇——尤其是与自身从前所处时代和记忆紧密相关的。只要是可以做得出来的,鸟山小姐都会依次为我们做出。
“这就是那人喜欢的味道吗……”,这里的大部分九十九都曾有过这样的感慨。我也曾有幸品尝到过去的主人中意的点心。
无论是为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或是面对九十九们的感激之言,鸟山小姐始终神色平静,语气毫无起伏。而大家都清楚明白人偶小姐对我们这些付丧神有多么温柔。
凝视着店长十字形的瞳孔——那是九十九无化后的标志,我有些好奇,却也有些悲伤。失去过去的记忆或是抱有的感情,对我们付丧神而言,怎么想都令人遗憾吧?
在这所店里,我渐渐与一笔启上小姐成了关系格外要好的朋友。最初的缘分要归功于我们的本体——日记本和情书。在这徒然堂中,眼下苏醒化形九十九中只有我们二人同为纸制品。
因为原型种类的相近,我们有了许多共通的话题,尤其是关于本体的保护。与瓷制品、金属制品之类不同,纸类相对而言更容易被破坏,也更难保护妥当。也许是因为我们相较于别的九十九要脆弱许多,一笔小姐与我彼此都有着互相理解、依依相连的同感,我们之间油然而生出一种彼此扶持的感情。
因为嫌“一笔小姐”这个称呼太见外,大部分时候我都被要求称呼她为小一。
与我寡言的我不同,小一始终给人温柔而富有活力的印象。大部分时候,我都感觉到自己受小一照顾。小一总是微笑着带我去各个地方游玩,体贴地将我介绍给店里的其他九十九——甚至在可能冷场的情况下也贴心的抛出话题活跃气氛。看着做事情总是利落、果断的她,我不禁觉得这位要好的玩伴不仅持有女子特有的温柔美好,同时也如男子般帅气凛然,是个潇洒的女孩子。不知道小一听到我的心里话会不会生气呢?
说来有趣,小一从外貌上看来是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而我模样上来讲大抵是十二三的女孩。与之相反的是,作为小一本体的情书自书写完成至今日年头甚短,而我已是一百多年前的日记本了。于年份而言,我应是小一的姐姐;论姿容而讲,小一看着像是我的小姐姐。虽然这只是件无聊的巧合,我们两人却都为这发现而惊喜,称呼其为缘分。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生了颗感性的女子之心吧。
没什么安排的午后,小一乐于邀我一同梳理头发。
我至今记得我的小姐姐第一次拿起木梳站在我身旁看着我时,那眉头蹙起、低垂下眼睛的心痛模样。作为一簿保管不善的日记,我的本体上已有不少虫蛀过的痕迹,而它们于我化形之后显现在残缺的头发上。
看着小一那样难过的表情,说实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常年梅雨不断、保管不善,加之百年岁月之下,一本主人早已过世的日记呈现如此模样并非什么怪事。我并不为自己感到难过,也没有料到会有人如此在意。
我只得笨嘴拙舌地对小一说道:“这些都很正常的,我没有觉得痛,也不生气。我对这个很看得开啦。”
“可是我会觉得难过啊,”小一皱着眉,神情比先前还要悲伤,“就算弥生不在意了我还是会难过。”
看着我的朋友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就好像那些残破的痕迹不是属于我,而是加之于她自身一般,我感到一股非常温暖的感觉萦绕着自己,同时萦绕着小一。
这是否就是人类所说的命运相连呢?
我第一次深切感知到自己与他人的的联系。同时,不禁开始思考自己与这世间的千百万物,或许都有着千丝万缕、相互依偎的关系起来。
那之后,在某个夜里,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大家口中议论纷纷、谈之色变的另一种付丧神——因各种原因发狂的狂百器。
那天我原本是去某位清净屋家里应约做客,之后拿着被赠予的有名的糖果准备回到徒然堂与大家分享。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渐变暗,我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一不小心已是日落时分。
我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先察觉到那位狂百器的气息,还是对方首先发现了我。当我注意到时,狂化、浑浊而强大的念力已经将我包围。即使之前从未亲眼见过,眼下疯狂、恐怖的气息我绝对不会认错,在我数步之遥的地方,那个戴着面具、身形不高的家伙,一定是狂百器。
他也远远地发现了我,令人稍微舒口气的是,对方并没有因为见到我而念气变得更浑浊疯狂。我侥幸想也许自己看起来太过渺小无能,根本不值一提,对面没有攻击我的意思。
即使如此,我也止不住地全身颤抖,不敢有任何动作。徒然堂的店员告诉过我们许多关于狂百器的事情,不同的狂百器会做出不同的事情,杀人吃人、无差别攻击之类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只好颤颤巍巍伫立在他眼前,等待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我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几秒钟还是有一阵子,对面哼笑了一声,大摇大摆地朝着我走了过来。我已经害怕到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浑身僵硬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大约在只差一步的距离,狂百器停了下来,然后游刃有余地欣赏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我听见他用小男孩的声音哈哈哈地大笑着,仔细一看衣服上深色的大块污迹大概是人类的血迹。我知道自己正被这眼前的狂百器所嘲笑着自己有多么无能,心中比起愤怒来说,无可奈何的感情更多。
正如他所嘲笑的,我确实是太过脆弱不堪的无能付丧神了,在九十九中基本上也算是没什么战斗力的弱小之辈。我从不认为自己与其他九十九相比低人一等,却也自知眼下的状况是多么无力。
嘲笑够了后,对面满不在乎的随意坐在了一旁,嚣张地对我说:“你逃吧,我对这种弱得不行的家伙连打垮的兴致都没有,”他踢了踢我脚,张狂地笑着,“让我欣赏一下你屁滚尿流逃跑的样子吧!”
我握紧拳头朝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并非是因为受到羞辱而愤怒想要反击,我在刚才被狂百器踢到脚的时候,感觉到了从他心中奔涌而出的各式情感。
作为一册日记的付丧神,我所拥有的异能虽然微不足道,却也在很多时候让我知道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我能够轻易的感知到他人的内心情感或是隐秘的想法,甚至是一部分记忆。而在刚才,在我接触到他的时候,我的心被对方强烈的感情冲击着。
多么孤独、悲伤的心情啊……随之而来的疯狂和诅咒一切的恨意也显得顺理成章。我并未从触碰中知晓他的过去,却被这几乎使人狂乱的心情所震慑。
愤怒、不甘、怨恨、伤心、痛苦……令人浑身发冷的孤独,在接触到那位狂百器的瞬间,我几乎快落下眼泪——这就是为了什么人心疼的感觉吗?
我回想起小一为我梳理头发时,看着那残破的缺口们难过的模样。
于是,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大胆转过身去。对面的狂百器因为我这突然的举动愣了一下,随即展开了准备攻击我的架势,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紧张专注地一边留心着对面,一边从手袋里拿出先前从清净屋那里得来的糖果,慢慢地把它伸过去。
“给你。”我补充道,“别人送我的糖果。”
“哈?”狂百器露出明显的不信任的神情。
“送给你。”我一动不动的伸手朝向他。
接过我手里的糖之后,对方几下拆开了包装,摸出一颗硬糖仔细端详起来,确认没什么诡计后,又困惑地朝我这里看过来。我不敢有什么动作让他不放心,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在讨好我吗?”他含着硬糖,嘴里鼓鼓地冲我说。
“不是的。”
“就算给我好处我也不会帮你做事情喔?”
“不是那样的打算。”
我把手袋也递给他,让他把拆散包装的零散糖果放在里面,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喂——”,他冲我喊道,“我收下好处也不会帮你喔——”
我没有理会他,继续走着。
“小姐姐你的胸好大啊——”
我被这句话噎得打了个趔趄,难堪地羞着没有回头。
在我快要拐进另一个街道的时候,我听到他在身后吼着:“我叫九默——”
名字。
对原本就是由各种各样的念想形成的我们付丧神而言,名字有着重要的意义。交付名字意味着对对方的接纳。
啊……
好开心。
我回味着刚才从九默那里感知到的复杂情感,以及得到九默名字的喜悦,既想笑又想哭地朝徒然堂走着。
是不是因为我是脆弱的纸制品,所以才会对这些事情格外敏感在意呢?因为小一的温柔,使我体会到他人对自己的联系,而凭着从小一这里领悟到的东西,我也会因为他人的不幸而倍感悲伤。是不是这个世界,每一样事物都可以像这样彼此联系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