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本是一株紫竹。
受着充沛的日光,又喝饱了甘露。
西南多雨,风里带着湿润和温暖,它轻轻地往下一拂,万千生物就都熙熙攘攘地长了起来。
雨季未逝,已是绿匝匝盈满人间。
这儿山连着山,没有路,只有骡子队踩出来的小道,裸了的地里透着红,腰带般环着山,弯弯曲曲,远望去又如同没有头的蛇。
寨子就扎在这些山里,一幢接一幢的吊脚楼,用竹子搭了,和林子半化在一起。
一片寨子便是一个部落,由土司管着,凭着每年向上的进贡,便能得大明的皇恩庇护。土司之间偶尔也有不合,但只要是不犯上,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也少不了一些不服管的寨子,隔几年便不安分地跳出来闹一闹,又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打压。这些暂且不详谈,总之大多数时间,寨子中的日子是平静的。
白天里男人们外出耕嫁,女人们就在家里织作。孩子打落地后就不管了,放去山里自个玩耍。炊烟袅袅,从寨里徐徐上升,携着欢歌笑语飘入碧空。
夜里,红日落了下去,月亮升到半空,明晃晃地洒在山里,照得树影斑驳。
天暗了下来,山却燥了起来。风漫过竹林,敲打着枝叶哗啦作响,如同千万铜锣在碰撞,这响声还未停,一声嘹亮的吆喝忽得划开了月夜。
那是个让竹也不禁陶醉的好嗓子,气沉丹田,粗旷中又带着点温柔的缠绵,在半空吊了三圈,一停,再一滑,便一路向下,绕着山缭绕不绝,震得竹林微颤。
他唱:“小小荷包双是双线飘/妹呀嘛挂在郎腰/妹嘛挂在郎腰/小是小荷包/小是小吊刀/荷包吊刀嘛挂在郎腰/小是小情哥(哎)/等是等等着/不呀等小妹嘛要等哪一个”
尾音刚落下来,就被一个女声接了起来:
“荷包绣给小哥带/捎呀信小哥嘛买线来/捎信小哥嘛买线来/红绿丝线多多买/郎要的荷包嘛绣起来/哥戴荷包街前走/小呀妹随后嘛紧紧跟/小妹随后嘛紧紧跟*”
一唱一和,整片山都被歌声罩着。
后来越来越多的歌声加入,此起彼伏,不知唱出了多少对佳人,又勾出了多少爱慕。
竹细细听着,不禁醉在歌中。
日头正高的时候竹听见了人声,它知道那是名为“人类”的生物。它听到她们的笑声,看到一双双纤纤手臂捧起溪水,把那水扬到润湿的衣物上,流水潺潺,棒槌敲打在卵石上邦邦作响。
不多时,女孩们便陆陆续续起身开始往回走,只有一个姑娘,恋恋地在水边,不愿起身。
女伴们叫她,她才慌张地起身应和,紫竹辨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就是那夜夜合歌中最好听的女声。
女孩起了身,但仍是一步一回头,如此几番,终究是走远了。
女孩子们渐渐走远了,林又寂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从林子深处显出一个青年的脸来。
青年急急地往溪边走,竹叶刮了脸都没能让他停下脚步,他步到溪边,蹲下细细摸索,突然叫了一声,捧着个东西猛地站了起来。
那什物在林子里闪着光,亮得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星。
紫竹不明白那是什么,不明白青年为何将那小小玩意儿紧紧捧在胸口,它所知道的是,自那之后青年时常来到这里,偶尔抚着自己暗自低语。
紫竹偏爱他温暖的手掌,那是生命的温度,只是它并不明白,那语言究竟有何含义。
夜里的歌声依旧回荡不绝,但却少了她最熟悉的那对歌声。
它只是看着,听着。
尚未开化的心智尚且懵懂,但却已萌发出了好奇,想把这世间一切都放眼心中。
风摇叶落的萧萧索索,雨打溪面荡漾出的一圈圈水光,它望着与自己相似的一株又一株紫竹,身体里的某处在悄然无声地叫喊。
紫竹只能记起那个夜晚,月光很凉,而他的手也是同样的冰凉。他踏着月色无声地来,用斧子在月色裹挟下带走了它。
紫竹被分截为了许多部分,青年挑挑拣拣最终取了其中一段,他用那双有力的手反复掂着它,用雪亮的刀子将它一点点打磨。
它感到了疼,但却觉得开心。
它知道自己即将在青年手中得到升华。
青年一刀又一刀,谨慎又笃定,每一下刀,似乎都带着某种祈祷。
削割、烘烤、定调、钻孔、打磨。
他的手始终是那样温暖,他的目光是那样的热烈而虔诚。
紫竹已逝,现在它成为了一支巴乌。
青年的目光经常望向某处,巴乌明白,那里有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青年随时随地都将它带在自己的身边,不时便捧着它细细打磨它,巴乌不知道,那双深邃而专注的眼睛中有什么,但它却觉得这样的目光让自己也变得沉甸甸。
雨季正在慢慢逝去,但那雨丝所浸湿的漫漫情愫却越加浓厚和深长。
一个夜晚,月亮刚爬上枝梢,青年便踏着月光走出家门,爬上了高地。他用那双满是茧子的手抚着巴乌,然后捧起它,吹响了它。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身体内被气流充满,激荡、旋转,然后终于找到出口冲出,本来只是普通的气流,再入世间时便化得柔美悠长,脉脉含情。
青年捧着它吹了一夜,直到天边启明。
巴乌感觉身上被一种腥咸的液体浸湿,隐隐约约中,它仿佛看到了青年嘴角的一抹暗红。
之后它便被包裹在了黑暗中,隔着布条,巴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它再也感受不到青年粗糙的手掌的温度。
再度见到光亮时,巴乌感觉自己被一双更加纤细和柔软的手捧着,它看清了捧着自己的不是他,而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姑娘的长发黑亮而柔软,脸蛋小巧,身子纤细修长,还有一双黑而明亮温婉的眼睛。巴乌觉得这个姑娘似曾相识。
姑娘抚着巴乌,将它贴在自己的脸庞,巴乌感到她在颤抖,温热的液体流过自己的身上。
巴乌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得那东西骚得自己发痒。
那姑娘经常抚着巴乌,对它絮絮念念,偶时她会将它吹响,悠悠乐声便在颠簸的黑暗中回荡,久久不息。
忽有一日,巴乌感到了姑娘的不对劲,未等它察觉出什么,便被缠进了更加紧实的黑暗中。
从此巴乌再未能歌唱,它被束缚着,自此与人间隔离。不知天高、不觉月明。
它不知,这仅仅是个颠沛流离的开始。
日日夜夜,巴乌被裹挟在狭小的黑暗中,渐渐地,它陷入了沉睡。
梦中有青年粗糙的手掌,一刀又一刀将它雕琢;梦中有姑娘温婉的指尖,奏着它唱响月夜与芳华。
沉睡中的巴乌,等待再次被吹响。
然而包裹它的容器换了一个又一个,在它身上停留的手掌换了一双又一双,却再也没有等来那只捧起它将它奏响的手。
金飞玉走,暮去朝来。
时光悠悠流转,人间花木几经开败。
巴乌的世界里却只有寂夜恒长。
一日,沉睡的巴乌忽然听到了声响,那声音断断续续,似是孩童的欢笑声。
接着突然天旋地转,它感到自己沉重地摔倒并滚了出去。巴乌终于感到了亮光,却是以这种莫名又激烈的方式。
“呀!它掉出来了!”巴乌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叫,“盒子坏了!”
“不惧它!这里放着的都是些陈物,扔了也不足惜!”
那声音中带着不以为然,又似乎含了从骨子中便生出的骄纵气。
巴乌感觉自己被抬举到空中,被粗暴地翻动。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笛子么?老头子就喜欢乱收罗,这么多东西他也管不过来,直接扔了就是。”
“等等,这个给我吧。”一双手将巴乌从那骄纵儿手中夺了过来,“我识得的,这叫‘巴乌’,不是笛。”
“你可会吹?”
“不会。”
“那要这玩意有什么用?”
“留给你也是要扔了吧,不如给我耍耍。”
“这倒是,反正得处理了,不然万一哪天老头兴致来了看看,发现这残次品少不了拿我是问。”
“你把它丢了你爹就发现不了了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又加了进来。
“这个……”
“你爹若要是问你就说是我向你讨走了,剩下的我想法子应对。”拿着巴乌的人这么说道。
“好主意,你爹喜云儿,一定不追究!”
“好!就这样定了!”骄纵儿喜笑颜开,搂住了那个被唤作云儿的男孩的肩,“走走走,继续玩儿去!”
陈放数载之后,巴乌又有了新主人。
新主人和之前那些主人们不同,他似乎懂得巴乌的心意,再未将它囚禁在黑暗中。
他时常惦着巴乌打量,孩子的手又软又热,捂得巴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暖意。
白日里他读书,巴乌被摆在桌旁架子上,便也跟着听;晚上时他挑上了灯,橙黄晕染了房间,如同暗夜中的月亮。
巴乌看着这眼前的一切,仿佛新生。
这间屋子宽敞又明亮,面向南边有扇窗,打开后便能看到一园子的花色。无论是明黄的迎春还是雪白的杏花,不必费力便能入眼。
新主人闲了的时候便捧起巴乌摸索,只是他吹起来毫无章法,乱七八糟,如同是敲打破了的罐子。
尽管如此,巴乌却感到开心,因为终于有人愿意再将自己吹响。
窗外的景色变了又变,迎春落了后是粉如霞的桃花,有时随风飘进屋子,带进一阵清香与甘甜。再远一些的是大如盘的洁白的琼花,底下绕着一丛丛不知名但繁盛的小花。
夏日院子中葱郁一片,绿叶笼罩了半边天,树影斑驳地挂在墙上。使那热风也瞬间凉了许多。
秋来时伴随着桂花的香,这香溢四处飘荡,园子里盛不下,便溢了出去,直至整个城仿佛都浸在香里。
冬时的园子比其他三季寂寞了许多,不过还好有那梅花,料峭寒中独立着,顶着一身白色的雪。
伴着园色的流转,云的吹奏技术也在渐渐精进。
当那乐声终于再次飘扬起来时,巴乌有一瞬觉得自己回到了故乡,那远的不知在何处的故乡。
屋子中不时有人来来去去,但最常来的还是那个将它带到这里来的人,巴乌只知道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字:云。
它便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字。
旁言碎语时常穿进它的身子,它渐渐从中得知了云的身世。
他本是个小妾生的孩子,生下来不久便经历了一番波折,流落异地他乡,自个的命虽然保了下来,却小小年纪便失去了娘亲。
也许是心生怜惜,自从将云接回府上后,老爷便处处都放任着他,任他和自己那狐朋狗友们到处寻欢作乐,也未曾约束与他。
巴乌安静地听着,感觉那些闲言碎语中所描述的云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在巴乌看来,与自己独处时的云,是个深沉而又温柔的人。
从他所奏出的悠长的旋律中,巴乌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是那般含蓄又幽怨,缠绵中带着思念与坚毅。
巴乌不解,它不懂为何一个人能如此千变万化,虽然被种种不同的模样裹着,却仍是一个个体。
它只是一支巴乌,岁月与天地赋予了它以灵,却终究不懂人心。
于是巴乌只能选择陪伴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祈祷着请岁月以悠长。
只可惜世事万变,这种祈愿从不会实现,命运总是与心愿相背而行。
巴乌又一次失去了它的主人。
那一日他抚摸着它,与它道别。
它从未见过他哭,那一天也未见到。
“我潜心等了如此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如今的我已无法回头。”
青年只是说着,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述与巴乌。
“只有你的存在,让我得以忆起娘亲,找到些许寄慰,”说罢他苦笑了一下,嘴角抖了几抖,“我倒是痛快了,只是苦了你,又得颠沛流离!”
巴乌本看惯了离别,只是这一次,却与从前都不同。它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个地方,正在无声地裂开。
那夜,明火将夜照的如同白昼。
她知道他已睡去,永远。
她想起,自己本是一株紫竹。
生于西南,成于刀斧。
所有的生死离别恍如一场大梦,不曾想,梦醒,竟已过去了悠悠百年。
——————
*出自《绣荷包》(云南民歌)
有些地方没能找到考证,于是暂且这么半架空了(。)如有明显错误请大力指正我会赶紧修改的(土下座)
一个简单的前置故事,借着一支巴乌总算是讲了一回爱情故事(。)接下来就是属于巴乌自己的故事了,安心躺尸等主线剧情……
正如您所见,这是一支完全没有用处、还不能出声的普通乐器hhh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欢迎来和她玩(没底气)
互动都会回的x
它跟着这家人已经有段时间了。
对于去哪儿这件事,它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人类有心血来潮之说,指的是直觉,但这和它关系不大,它完全是跟随本能在走:在很久之前它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人类的不同,即遵循着一套不同的行动准则和方式。又过了很久,它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跟随着天命移动,尽管这并不算好事,但因为它尚未决定自我,也就得过且过了。
它已经存在很久了,在漫长的时间里它很少见到自己的同类,因为它出现的地方往往并不那么平静,而它在事情发生前夕也难以被观测到:在一锅煮沸的水中发现一个气泡,的确不那么容易。而在最近,它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诞生了。这并不是指之前它不存在,而是在此前的时间里,它仅仅是对世上的一切进行观察和知悉,累积知识和感情,但它本身仍旧像是子宫中的胎儿,尚未确定自我,确定自身的性格、喜恶、目的……倒也不是不想,而是它自身的性质过于危险了,在它所历经的一切里,那些哭嚎、憎恨、恐惧、悲哀……它的爱恨就像它所祝福的人们一样,具有极端的性质,而在它能够使其稳定之前,它认为自己还是不要拥有自我比较好:倘若无法自控,就会被撕裂。
但就在近几十年,它开始有了预感。
它即将诞生了。
在它所历经的数个王朝兴衰中,它已经累积了过多的东西,无论哪个胎儿,在长久的孕期中终究要迎来临盆,它于是一面跟随本能在土地上移动,一面等待着。它跟随的这个人是个教书先生,但干的并不只是教书的活,在白天,他同样会在这片地区于教授时讲道经文、传授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同时治疗一些小病。他们隶属一个教派,在这个时代它曾短暂的拥有正式身份,但很快又陷入危险中:他们主张所有人都是兄弟姐们,应当相互友爱,主要此时是晦暗的时代,但夜色总会过去。因为它的简单和适应性,这块地区很快拥有了许多教众,白天他们要耕作,夜间则聚在一起烧香诵经。
它只是注视着,在过去它见过许多类似的组织,它知道这个也不例外:是苦难中的救命良药。它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会迅速孕育出新的火光,那是它爱着的物事。而促使火光大亮总是外部压力。
它的心中充斥着许多东西、许多情感,像是翻滚的涛声、海浪……但因为尚未破壳而出,因此它什么都没有想。它尚且什么也不是。
这个教书先生不久便被抓走流放了,但他的儿子仍旧从事这个行业,他们父死子继。
但这并不是它所寻找的那个人,真正的火光是这个家庭的孙子,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的父亲和许多教友一同诵经。他们信奉弥勒、信奉明王、诵下生经、诵出世经、在这个孩子的童年时期,便能够感受到教派带给这片土地奇特的生机。愈是痛苦,愈是勃勃生长。
孩子懵懵懂懂的知晓了宗教的威力,来源于空虚和恐惧,并且势不可挡。
它只是看着。
在它所停驻的土地上,往往会生出极为绝望的境况,河水泛滥、土地干涸、牲畜死去、饿殍遍地,但这并不是它所促使的,它只是天生将要去往这样的地方,要看所有尚且有一线生机的东西死绝,而后从尸骸里生出崭新的光明的东西。在它的内部,那些混杂的沉淀的物事时刻在涌动,它因此不能与那些它所爱着的人们接触,也不能在他们眼中被看到。这同样是它的“性质”。它,它们,它的同类,都被性质决定了自我。它们并不拥有完全的自主和自由。
它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不能拥有人类复杂的性质,至少现在不行。
孩子逐渐成长为男人,在这段时间里,生存的环境更为恶劣了,死去的人也更多。而后是洪水。似乎是某种征兆,水灾总是最先来的,它跟着男人在工地上移动,双脚踩在湿润粘稠的沙泥之中,雨落在它的眼中,让它想起了一点儿过去的事。在很久之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有个年轻的屯长决定杀死自己上司,对一个庞然的帝国发起反抗。
它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来源于一个谎言。但人们总是需要谎言。
它在雨夜中等待,因为它清晰的知晓,男人已经等不下去了,情况已经过于坏了,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就只能选择其他的。死,或者反抗。但反抗总是比死要困难,特别是对于一个生性温厚的民族,但凡不是压迫到底,便可以无限的忍耐。
男人仍旧和教众们烧香诵经,但他什么也不信。
他不曾接受很好的教育,也不知道世上许多事,没有走出过这片土地,但他知道他最熟悉的力量,知晓宗教将在此时扮演的角色。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只差一个引信,以及下定决心的决断。任何有头脑的人都应该知道,做这件事的危险性,成功或不成功,命运是截然不同的——而成功的又有几个呢?
男人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住处走,那点火星在他心中燃烧着,犹豫着。
他就是这时候能够看到它的。
它站在雨中,和他四目相对,它的身形被笼罩在白色中,但他最先注意到仍旧的是它的眼睛,在过去,每个见到它的人都是如此。男人在那只流淌金色的眼睛中嗅到了一股奇特的气息,兼具了谷物的清香同泥土的湿润,它的形象在他眼中不断改变,笼罩在怀念平和同神性。他不自觉的走近了些,因为在它身边,他就会感到安全。
它注视着他轻声道:说吧。
他于是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在它的引导下一同坐下,他的话语与词句从声带的振动中传出、从喉咙中传出、从胸腔中传出、从无限的迷茫中传出,流露出对未来的惶然同对自己将行之事的不确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他并不相信那些教众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见过许许多多的死——就像它一样,他知道失去生命的可怖,但他仍旧觉得自己要去做。他不懂那些思想和道理,但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是人。人不该死的这样廉价。男人把这些全都说了出来,期望它告诉他答案,他并不认识它,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是安全的,是可以信任的,是给予庇佑的,他知晓这个,它让他知晓了这个。它像是他不曾相信的弥勒,也像是母亲,又像祖父,它的面孔上同时具备了多重的形象,这也是它的“性质”。
只是看着它,男人就感到心中酸涩,想要流泪,像是想要在母亲怀中哭泣的孩子。
它温柔地对他说:不要害怕,你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不是吗?你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他疑惑地问:契机?
是的,它道,因为你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他们也不知道,所以你们需要得到承认,得到来自神灵的承认,得到正确性。
是的。
你已经想怎么做了,只是还未实施。
是的。
石人一只眼,这句话是你最近想到的,你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将它埋进河道中。
是的。
它微笑起来,告诉他那个石人所在的位置,它赐予吉兆,赐予正确性,他将会在那里挖到他想要的东西。
唯有行动,带来结果。祛除疾病,远离饥荒,享有温饱,成就功绩。它温声道,你的决定是没有错的,只有行动才会为你带来想要的,你不仅想要改变境况,不仅想要温饱,你还想要住所,庭院,婢女,香车,奴仆,妻妾,权力,你想要的东西有许多,你不止是为了你的兄弟姐妹而行动,你也是为了你的私欲在行动。但这私欲是值得赞赏的,因为不拥有私欲的人无法开始行动,在此我承认的行为,承认你的正确性,承认你的私欲,承认你的勇气。去吧,等到天明你便会忘记这个夜晚,但我的祝福会跟随着你。去做吧。在此之前,在离开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它这样说道,非常平静,非常温和,这也是它的性质。但它已经能够感受到胸腔内的躁动了,它意识到马上就要来了,尽管它并不知道它会成为什么。
男人的头发和胡子都被雨水浸透的乱糟糟的,手脚都是开挖河道的伤痕,耕作的茧子,被石子割破的伤痕——就像它的双手双脚一般,它是源自于他们的渴望。源自于他们的痛苦。源自于他们的明日。
男人垂着头,像是个小孩儿般的犹豫起来,在过去有人向它要求过许多东西,它都一一给予祝福,尽管它知晓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大同小异,皆是扑火飞蛾般短暂,但它仍旧祝福他们,祝福每一个想要得到祝福的人。它已经想好了,假设男人想要得到其他肯定的答案,它自然也能够让他得到信心,它的性质便是带来正确性和自我肯定,它是心灵的砖墙。
但男人并未说这个。
男人只是抬起头,带着惶然和试探,以及细微的恐惧,像是全天下所有凡人那样问道:我想知道,我会死吗?
它怔住了。
雨落得更大了。它听到自己的身体传来一声裂开的声响,以及此起彼伏的肯定:是的。是的。是的。那声音愈来愈大,夹杂着笑声,夹杂着哭声,那是丰收的喜悦,是夏夜的萤火,是落雪,是花,是母亲的嚎啕,是倒毙的溅起的尘土,是河水与砂石,是稻穗摇摆,是金铁相交的碰撞,是死,是死,是死。是它所见的无数的死,无意义的死,有意义的死,无意义的生,有意义的生,可它——他不明白,究竟什么才算是意义。
凡人的意义。
行为的意义。
是的,那个声音慈爱道,韩山童,你会死。你将不会作为胜利者登上大宝,也不会享有普通的温饱,你会死在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子,不曾得到任何荣光和福报。你会死。
就在这个声音结束后,男人仿佛在梦中被惊醒一般,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惊慌的逃离了此处。但祝福并未消失,男人明日回忆这一切,就都是镜花水月。
但是。
在原本的地方,它消失了,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此诞生出现,在这个躯壳中舒展着自己的意识和思想。那些纷杂的声音和苦难,欢喜与绝望,极端的爱恨在他体内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平衡,他知晓了过往他所见的一切的,知晓了重复的历史,知晓了黎明前的火光,但他并未崩溃损毁,这个容器仍旧走钢丝般保有形态。
但是,他温柔道,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砸向墙壁的第一下当然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迈开步子,慢慢在雨中走着,观察着这个初来乍到的世界,观察着短寿的火光。他现在还没有名字,但他考虑为自己选一个了,他的名字将是无数没有名字的飞蛾,将是尘埃,他尚未和这个世界更多的接触,也不曾展示自我——虽则他有了自我意识,但那仍旧是不完整的,或者说,过于完整,过于激烈,他因而只能保持平稳温和,否则就会将天平倾斜。他知道结局,也知道爱恨,他还知道自己仍旧爱着那些人,那些稍纵即逝的火光。
再过一段时间,男人便会叫人无意的挖出那石人。
在这个五月,男人将会预备起事,而后因泄密被抓,被处死,他的反抗非常短暂,但这已经足够了。韩山童这个名字将会被记住,在许许多多年后依旧如此。
为这个时代敲响的丧钟已经足够响亮了。
而他呢,能够见到他的人总是很少,而又非常短寿,不曾来得及讲出这个故事,梦一般的故事,相遇,因此他的身形仍旧在历史中保持着隐匿的状态。他仍旧会跟随天命本身,而他的名字,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铡刀自然是没有名字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