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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我能四千字写完的,我又失败了。
锡里昂的呼救PTSD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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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伯伦希尔拖住衣摆的时候,锡里昂正在跟一片似乎有些法术残留的空地较劲。试验场的看守人虽然告诉他们,在清理之后只要“种下种子就好了”,可是多年作为德鲁伊受训而养成的那么点职业操守,还是让高等精灵忍不住想要确保那些种子是能够健康地从土壤之中冒出草芽来的。而那些法术残留,在他看来,显然是即将生长在上面的草丛的障碍。
在他显得有点神经质地用扫把清扫这一片已经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的空地时,他白狼伙伴的突然袭击差点让他失去平衡坐在地上——当你与你的动物伙伴的体重比例是一比三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断言,你在与你的动物伙伴的每一场角力中都会输得一败涂地。
几乎被伯伦希尔拽倒这件事按理并不值得与他朝夕相处了两年的锡里昂产生什么值得一提的惊讶,但他仍旧感到有些吃惊:或许在白狼小的时候,他还很愿意这样玩耍,不过两年的时间足够一个经验丰富的德鲁伊纠正自己动物伙伴的一些行为,并且为他塑造一些品格了。现在的伯伦希尔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拽锡里昂的衣角,换句话说,如果他这样做了,那就一定是有一些事情发生了。
于是,高等精灵向自己的身后看去。白狼低声呜咽着,示意他跟着自己,随即很快转向了侧面。锡里昂又顺着那个方向把视线投过去,就看见那位高大而腼腆的雪精灵同学在一堆巨石前方不知所措的景象。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乐于助人的冒险者理所当然地这么问。
在大家并排清理场地的过程中,其中一个人(和一匹巨大的狼)向另一个人负责的区块移动是个相当显眼的动作。是以或许最开始,雪精灵纳尔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举动或许是因为不希望其他人发现自己窘迫的现状,又或许是希望能向其他人求助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但总之,锡里昂的提问和他逐渐靠近对方的脚步,已经无疑让场地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锡里昂之后,另外的三个人也都向着这个方向走来,并且聚集在纳尔和他面前嶙峋的巨石边上。生性腼腆的帕奈尔先生显然并不适应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感觉,他色素浅淡的面颊上立刻泛起了红色,令人联想起煮熟的虾子。按理来讲,与他关系尚可的几位同学此时应该就此适当地打趣他几句,鼓励他几句,然后询问他到底遇见了什么问题——但这次没有:在任何人再次开口前,他们都听见了那个令高大的雪精灵手足无措的声音。
“……救命……”细弱的呼声从石块的缝隙中传出来。
那听起来像是个小女孩的声音,音色尖细,还带着少许的哭腔——一个小女孩,被困在石块堆砌而成的狭窄空间之中了。遇见这样的场景时,任何一个拥有正常道德观念与同理心的智慧生物恐怕都不可能袖手旁观:队伍中那几位相对来讲更善于与人交流的成员们向着石块的缝隙之中询问被困在里面的受害者是否安好的声音已经叠在了一起,剩下的两位雪精灵倒是保持着沉默:伊莉莎抬起头来观察着石堆上最顶上那个摇摇欲坠的石块;而纳尔则低下头去,感激地摸了摸回到这附近的伯伦希尔头顶的毛皮,似乎是在为他能够帮忙叫来目前待在试验场上的所有人表达谢意。
伯伦希尔困惑地在雪精灵的手上蹭了回去,聊表安慰。巨狼的这个动作似乎让拉薇妮亚和埃尔塔宁产生了些大概可以归类为羡慕的感情,甚至于更加大胆些的水妖精也将自己的手放在伯伦希尔的毛皮上,希望也能获得一个蹭蹭作为回礼——然而后者只是稍显困惑地歪着头看着她,似乎没能理解她的抚摸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个几秒钟的小插曲过后,石块中传来了微弱的回应。
“……呜呜呜……我的脚很疼……呜呜……”可能是因为终于得到了获救的希望,被困在石块中的小女孩突然忍不住哭得厉害了起来,“我也没想到会出不去,对不起呜呜呜……”
据她七零八落的叙述拼凑得出的故事,她是在前一天的晚上看到魔法塔离开了试验场,便来这里玩。那时这“一堆石头”还只是“一圈石头”,最顶端的那一块原本只是在顶端孤零零立在一边的。她好奇地爬上顶端想要看看里面是怎么样的,然后不小心跌进了石块围成的牢笼,又不知怎地,立在一边的那块石头轰然倒下,封住了唯一的出入口。
这个小队中看起来体格最高大壮实的纳尔有点犹豫地抬头看着压在最顶端的那块石头,提斯卡尔化作一个小点在上空缓慢地盘旋,但没有落下来。虽然有些勉强,但他认为自己可以推动它,将被困在其中的小女孩解救出来。雪精灵犹豫着上前,却立刻被站在他另一侧的人类女孩拦下——埃尔塔宁在喊他“稍等一下”的同时,也直接拽住了纳尔的手腕,这让生性腼腆、不常与异性接触的少年白皙的面颊上立刻升起两团飞红。
“我们应该谨慎些。”远在队伍另一侧的伊莉莎也这样劝说,“石头可能会压得更死。”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石堆最顶上的那块石头看起来的确不太稳定。别说纳尔的雪鸮提斯卡尔,就连伊莉莎的煤山雀黎曼都拒绝在上面落脚。虽然如此,在这方面显得缺乏经验的纳尔仍然没有被劝服,嗫嚅着申辩:“可是……有小孩子被关在里边了。”
“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更应该谨慎些。”锡里昂也加入了劝说的队伍,或许是从前他也曾经这样急躁鲁莽过,他在此时的语气分外柔和,“贸然行动的话可能会给伤者造成二次伤害,实施救援的人也可能受伤,后续的救援处理工作也或许会变得更麻烦。我们还是先研究一下怎么做才最安全吧。”
——这比当年他得到的解释温和得多。阿维德是怎么说的?“一个搜救员最先要学的,就是在搜救活动中,可能一个人都回不来。”
根据锡里昂的亲身体验,一些不太妙但可能出现的前景展望是很能说服人的,何况纳尔并不是真的鲁莽,只是缺乏经验而已。高大的雪精灵在锡里昂的说明之后顺从地点了点头,回到了队伍之中。
“或许我们应该去找管理员先生。”埃尔塔宁紧接着说,“或许他之前处理过这种意外事件。”
考虑到管理员先生是个侏儒,而漂浮在此处的魔法塔主人也是个侏儒,所有人都迅速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是侏儒管辖的地盘,什么都可能发生,这种意外事件的发生概率或许没有他们原本想象的那样低。
“如果他不肯来或者拒绝帮忙的话,我认为可以向他借一点工具。”伊莉莎补充,“比如撬棍什么的,好让我们能更稳妥地挪开那块石头。”
“我们得有人来跟这孩子聊聊天,她肯定吓坏了。”锡里昂环顾了一下队伍中的其他成员,最终有点泄气地自愿承担了这个任务,并且强烈要求伊莉莎也留下来(因为她的包里总是有些小零食,这些或许可以让被困住的孩子情绪更好些)。拉薇妮亚倒是也自告奋勇地表示她可以一起来,但锡里昂怀疑——以貌取人是不好的,高等精灵知道,他努力过了,但他这次真的没办法不这么想——水妖精小姐的聊天内容真的适合一个听起来就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吗?
下一步的行动被决定好了:由伯伦希尔载着埃尔塔宁(和黎曼,从德鲁伊之家那件事过后,煤山雀似乎便日渐喜欢落在伯伦希尔的头顶了)去试验场的门口寻找管理员先生,寻求帮助,或者借入工具;锡里昂和拉薇妮亚留在原地安抚受困者的情绪;伊莉莎提供小点心;纳尔在一边待机,以免突然发生什么需要使用力气的意外——最顶上的那块石头确实太不稳定了,刚刚只是吹来了一阵风,它就岌岌可危地晃了晃。
白狼的脚程很快,埃尔塔宁的重量似乎没给伯伦希尔造成什么困扰。毕竟这种巨狼原本是作为铁冰骑士的伴侣被选育成种的,一匹体格健壮的成狼应该能负担一个全副武装的壮年男性骑士的重量并且还能灵活地战斗,而伯伦希尔的确被锡里昂养得很好——但他们离开、再回来的速度还是有些太快了。
而且,埃尔塔宁是空着手的,伯伦希尔的背上也并没有多载一个侏儒管理员先生。
“管理员先生有客人来了。”埃尔塔宁从白狼的背上滑了下来,面颊通红,神色克制不住地兴奋,与她给出的坏消息很不相符,“他们谈得很严肃,我觉得不好打搅他们。”
“他们谈了些什么?”拉薇妮亚半是好奇,半是有些埋怨地问。
人类女孩耸了耸肩:“还什么都没有谈。他们还在相互自我介绍。”
通常来讲,双方的自我介绍都结束的时候对想要插入谈话的外来者来说是个不错的时机,但埃尔塔宁显然没有那样做。面对四周疑惑的目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叙述中缺少了些重量级的情报:“管理员先生的客人也是侏儒。”
同伴们的目光瞬间变成了“这就没办法了”的态度。两个侏儒间相互的自我介绍,或许没有一个小时是无法结束的,大家显然都对这样地狱般的等待时间毫无兴趣,只除了拉薇妮亚。至少从神态来看,水妖精小姐似乎很想见识一番这样的景象。
“那就没办法了,看来我们只能靠自己。”锡里昂成功地抢在第一个说话,“我想,我们可以从一边把石头撑起来,防止它彻底压死在底下,然后从另一侧使力,将它掀开。”
听起来可行性很高,但也有问题存在。拉薇妮亚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过来,发出疑问:“可是我们该怎样‘从一边把石头撑起来’呢?”
高等精灵少年点了点头,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回答:“用‘缠绕术’。不要小看草茎藤蔓的生命力,植物是可以在石头的缝隙里生长的。”
他顿了一下,在伊莉莎之外的其他人并不很理解的目光中再次对前提做出补充:“……我也算是个德鲁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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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又掏出了她的纸笔。好学生在凭借目测收集了些不算准确的数据之后进行了三分钟左右的演草,随后为锡里昂指出了一个作为支点会比较稳定的方向;接着,高等精灵从那个方向轻巧地爬上了石堆顶端,开始施展德鲁伊的神术——或许从年龄上来看,这个德鲁伊显得并不怎么牢靠,但优秀老师的教导和两年前的冒险经验显然能够体现它们存在的意义。正如锡里昂之前所述的那样,被神术催生出的草茎藤蔓很快地从石缝之间生长起来,并且迅速地填满了石头一侧的缝隙,甚至还把最顶上的石头顶起来了一点点;再之后,纳尔和埃尔塔宁(不要因为她是女孩就小看她,长期操持家务的人力气不会太差)分别从石堆的两侧向上攀登,抬起了最顶上那块石头的边缘,并且一起使力,将它掀开——
“一、二、三!”人类女孩喊着号子,和她的雪精灵室友一同使力,有些困难地让那块相对而言庞大的石头翘起了一个角,天顶的阳光从那个逐渐扩大的缝隙中落进岩下的黑暗里。另一边的锡里昂从虬结的藤蔓上方向下看去,希望能够确认被困住的小女孩现在的情况——
——但阳光落进黑暗中,映照出的仍旧是黑暗。
“等一下!”锡里昂突然惊叫——他吓得声音都变了,这一声尖利得仿佛他是个女孩,“把那块石头放回去!”
但是已经晚了。离得更近的纳尔和埃尔塔宁已经看到了石块下面压着的到底是什么——总之,肯定不是他们原先以为的“受困的小女孩”。埃尔塔宁因为这突然的惊吓而大叫了一声,纳尔虽然仍旧很安静,但也面露惊惶之色。人在惊恐之中的行动总是不太受控,情急之下也可能会引发出平时只能沉睡在身体中的力量:锡里昂叫他们把那块石头放回去,他们也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但先前“搬开石头”的惯性仍然还在,二人在惊慌之下使出的力量又让这个原本很困难的任务变得简单的多——在埃尔塔宁大叫的时候,那块石头竟然被他们直接掀开了。
巨石从石堆顶上滚下,伴随着巨响落地,掀起一片尘土。地面上的伊莉莎和拉薇妮亚虽然已经预先站在了反方向,却也不得不用手挡住了自己的面孔,无法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只听见锡里昂的声音在叫喊,让所有人都快逃开,又听见埃尔塔宁和纳尔从石堆上跳下来的声音,紧接着,是高等精灵德鲁伊大声的祈祷:
“四方奔涌的积云,天空驰骋的雷霆,请在此释放你的怒吼!”
伊莉莎有些迷茫:作为锡里昂的室友,她也是见过这位总是强调自己是卷宗学者的德鲁伊释放神术的景象的。高等精灵显然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神术使用者,他在使用自然给予的力量时很少这样将祈祷的句子诉诸于口。伯伦希尔来到来了伊莉莎的身边,明显地表现出攻击的态度;黎曼也回到了伊莉莎的衣领褶皱里,心灵链接上传来的讯息表示他显然也受惊了;纳尔和埃尔塔宁已经落了地,并且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迅速地与石堆拉开距离,但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的伊莉莎和拉薇妮亚仍然留在原地。
原本晴朗的天空上陡然聚集起了大量的乌云,天相明显的变化几乎就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这明显不合常理。联系到锡里昂刚刚祈祷时说出的句子,或许这是他想要施展的神术效果,但或许——
她看见石堆中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伊莉莎的位置当然没有变化,按理说她无法看到被石块挡住的东西。但一只漆黑的触肢从石堆的中心缓缓地升了起来——那是种粘稠的黑暗,有形态的恶意,它的形状在不停地不规则地变动,那团黑暗的东西上似乎正在不断地冒出气泡,而从那些气泡里,正不断地发出小女孩哭叫的声音。
“妈妈——妈妈——”这声音听起来令人心碎,但放在眼下这个场景里,却只叫人遍体生寒,
“快跑!”锡里昂再次喊道。
伊莉莎仿佛被雷击了一样,猛地从无形态的恐惧之中清醒了过来,拽着还傻站在原地的拉薇妮亚回身就跑。就在下一秒,她的视线被雪亮的光芒填充——
雷霆自半空落下,银白的长矛准确地落在了石堆的中央。黑色的触肢原本已经伸到了锡里昂的面前,但在它真的接触到高等精灵之前,却首先遭遇到了天雷炽烈而沉重的打击。黑色的团块在雷霆的威力之下抽搐地摆动了起来,从中心分出无数同样丑陋的枝蔓,哭叫着开始向着石堆之外爬动。见到神术有效,锡里昂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然而正当他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那团黑暗的中心猛然翻出一只巨大的眼瞳,哀怨地注视着高等精灵德鲁伊——
——它们正在吃我!拜托你们……帮帮我的队友……他们还在——
——通过弯月发出求援信息的欧罗拉,只剩下勉强能够辨认身份的残骸的冒险小队成员,石窟中过于真实的幻境,虚弱的席格丽法,受伤的帕露雪……他们本以为自己救下了两个人,可帕露雪……
——一次失败的救援行动。
陡然间翻涌上来的回忆令锡里昂内脏翻腾,烙印在精神上的挫败感与恐惧让他几乎想要呕吐。他最后忍住了,但那个怪物,那个与在石窟中潜伏、造成了许多失踪案件,令许多个家庭沉没进悲伤与痛苦的海洋中的东西极度相似的怪物,已经趁着卷宗学者怔愣的这几秒钟里,从石堆中间爬了出来,并且想要逃离。
——但它并没有两年前,鸟羽小队在石窟中遇见的那个怪物那样大,与之相比,眼下这一个几乎可以称作“袖珍”了(但是它看起来仍然能够轻易地把整个锡里昂包裹进去)。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德鲁伊的召雷术会对它起到效果,而且它显然也很害怕能够召唤雷电的锡里昂。在离开石堆之后,它立刻向着高等精灵的反方向逃窜,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试验场的边缘跑去。
“伯伦希尔!”锡里昂怒吼着自己动物伙伴的名字,上前一步,从石堆顶端的一侧移动到另一侧。
德鲁伊与动物伙伴之间是没有心灵链接的,但长期共同行动所塑造的羁绊与默契,在一些时候并不显得比法师与魔宠之间的魔法差些什么。锡里昂只喊了自己动物伙伴的名字,白狼便立刻准确无误地理解了自己伙伴的意思。他立刻从原地起跑,绕过石堆,倚仗自己强健的四肢和庞大的体型迅速地追上了那团黑漆漆的怪物,挡在它的面前,阻断了它的去路。
那团怪物仍旧以小女孩的声音不停地哭叫着,有时候是一些无意义的声音,有时候则是在呼唤“妈妈——”。在被伯伦希尔堵住去路的时候,它倒是能很敏捷地闪转腾挪,但可惜白狼也足够敏捷,即便它改变方向,也一直都能堵住它的去路。回过神来的埃尔塔宁和拉薇妮亚也凑上前来——遵照锡里昂“不要靠近它”的指示,女孩们站得都很远,只是捡起地面上的石块或者刚刚从试验场上收集来的杂物,向那团黑漆漆的东西投掷过去;纳尔也拾起侏儒管理员提供的扫除工具,尝试将它们当做长柄兵器进行攻击,提斯卡尔惊慌地围绕着他身边扑扇着翅膀。他们的攻击——纯粹的物理攻击,而且是钝击——很难说产生了效果,根据锡里昂的经验,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至少那个怪物的去路被阻挡了。高等精灵再次施展了一个缠绕术,地面上生出的藤蔓立刻和黑色的触肢相互撕扯了起来,怪物的哭叫声显得更加凄厉了,但它似乎也因此不得不暂时停留在原地。
但是缠绕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锡里昂皱着眉头。和上次不同——上次与他搭伴的是一群富有经验的冒险者,而这次只是魔法学院的同学而已。他没法在维持一个神术的同时使用另一个,这就决定了他们这个小队欠缺对这个怪物进行致命一击的能力。而且,神术生效的时间是有限的——在缠绕术逐渐不可避免地变得衰弱之后,冲在最前面的伯伦希尔已经被哭叫着的怪物缠住了前脚——
“这里发生了——天啊——”并不属于学生们的声音从远处响起:伊莉莎总算是带着试验场大门前相互寒暄的两位侏儒成功地在事情变得不可挽回之前回到了事发现场,而其中一位似乎是真正的法师,他念诵咒语的声音在当事者听来简直就是天籁。
随着咒语的吟诵,试验场的衣角忽地刮起了一阵狂风,气旋挟着地面的沙尘,让人本能地捂住自己的双眼——然后,当在场的人能够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四周便显得风平浪静:没有怪物,没有黑漆漆的触肢和巨大的眼球,只有地面上被神术催生出的藤蔓和其他人丢出的杂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怪物不过是他们产生的幻觉而已。
没有人受伤。锡里昂在石堆顶端环顾了一下场地,确认到这个事实之后,忍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有人受伤,伯伦希尔也没有受伤,实在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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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先生在学生们七嘴八舌的提问之下,努力地蹦到了一块石头上,做了个平静下来的手势:
“请安静一下,安静一下,谢谢。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刚刚那个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就是在学生们对那个黑色怪物提出疑问之后,管理员先生做出的回应。这种敷衍的回应显然并不能说服经历了刚刚的一切的学生们。
“我认为您应该先知会我们一声。”埃尔塔宁的语气中隐约含着谴责,“这个神秘生物引起了我们的恐慌。”
“如果它不是可怕的东西,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伊莉莎以平稳的语气提问——考虑到她的语气惯常都是平稳的,现在她可能也在因此生气。
“它只是……一个幻术。”管理员先生干笑着说。
“可是它不像是个幻术,它有实体,它还抓住了伯伦希尔。”锡里昂迅速指出。
纳尔也欲言又止,仿佛想要附和锡里昂的观点,但最终只是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高等精灵少有如此尖刻的时候,但这件事在他看来,是涉及到公众安全的巨大隐患——如果那个东西逃出了试验场,逃到了市区,抓住了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平民……
但也有人相信管理员先生的说法,比如拉薇妮亚。水妖精的脸上明显的露出了对知识的渴求:“幻术?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是的!”听见有人捧场,管理员脸上的干笑都真实了几分,“真正的幻术,甚至能让你有触感,这可是大师的手笔……哦哦,多么美妙啊!”
就在管理员先生沉进在玄妙的魔法之中时,埃尔塔宁隐含怒气的声音及时地将他从畅想之中拖了出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术?它毫无意义。”
在管理员先生的表情皲裂之前,拉薇妮亚娇笑着打了个圆场:“用幻术变出一个能发出声音还能碰触的美少女不是很棒吗?”
——但又或许,她并不是在打圆场,而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只是在开玩笑。
站在石块上的管理员先生再次管理好自己的表情,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表现得都很勇敢,都很了不起。不过下次若真的遇见类似的情况,面对的不是幻术产物时,记住一定不要硬拼,保重自己为上。就算是为了将来的准备也好,你们要好好记住这次的经历,说不准就会在某处派上用场。”
另一个话题并不能打消锡里昂心中的疑虑,但话题的确被带偏了。纳尔皱着眉垂眸沉默着,埃尔塔宁和拉薇妮亚对管理员先生“保重自己为上”的观点提出了抗议,并且相互交流了几句意见。
直到伊莉莎将话题拉回正轨:“您的意思是说,我们有可能遇见‘类似的情况’,那么刚刚的幻术在现实里存在着原型吗?”
敏锐而正确的判断。锡里昂忍不住在心底为自己的室友叫好,然后回答:“我想是的,我见过类似的东西——并且,我见到的那个东西可没有您说的那样无害。”
管理员先生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干笑,但还是打着哈哈:“那只是个幻术而已。”
“恕我直言,管理员先生。”锡里昂步步紧逼,“考虑到我见过的那一个在其他地方做出的‘丰功伟绩’,我不认为将这种东西放在靠近城区的地方是个明智的决定——甚至于您也说过,这里还常有小孩子进来玩耍。”
从只言片语中逐渐意识到事情比她原本认为的还要更加严重的埃尔塔宁也皱起眉头,也附合道:“我认为我们有必要知道您怎么处理了那个生物。”
“这是个幻术,不用想太多,追根究底,这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哈哈哈哈——”管理员先生虽然在笑,但他的面孔上已经失去了笑容,只是拒不透露相关信息的态度仍然坚定,“——来吧,看你们也打扫得差不多了,该给你们今天的工钱了。”
这大概就是绝不会告诉学生们真相的意思了。几位其实并没有完成所有任务的学生在管理员先生如此坚定的态度下只好乖乖闭嘴,安静地接过他们今天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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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想要做什么?”伊莉莎困惑地问。
锡里昂是个不错的学生,他对一切未知的事情都有足够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足以支撑他克服在学习的过程中遇到的大部分困难,但半个月左右的同居生活已经让雪精灵意识到,她的室友并不是一个非常刻苦努力的学生。他有如今的成就更多的是依靠聪明的头脑、优秀的记忆力和时不常的灵光一现,自己努力的部分也有,但占比并不是那么大。
起码,她从未见过锡里昂刚一进门就扑到书桌上,翻出纸笔的时候。
“写信。”高等精灵果然做出了自己并非要进行复盘或者做笔记的回答,“我要写信给夏至·贝伦法师。”
“那个试验场的主人?”
“那个试验场的主人。”
锡里昂已经展开了信纸,用羽毛笔蘸了墨水,以杀人一般的气势写下了题头:“我要把我在试验场里遇到的事情告诉他,质询这种危险的东西被放在试验场的必要性——我还得告诉他我之前遇见过什么,这东西到底干了什么,埃奎拉——我以前的诗人同伴——他以前应该就这件事给苏古塔来过信!我们拿到的回信里可是说苏古塔方面没有相关的记载!这绝对、绝对不是什么该被放在城市里的东西!这是重大的安保失误!该被叫停的研究!对整个城市中所有人性命的不负责!”
他在生气。伊莉莎看着锡里昂在信纸上龙飞凤舞的背影,如此评估。雪精灵不是很明白应该怎样处理一个生气的高等精灵。或许她应该放锡里昂一个人待一会儿,因为据伊莉莎的经验,当雪精灵之间生气的时候,通常他们会进行一段时间的冷处理,等到双方都从热血上头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之后,再开诚公布地就这件事来谈一谈。有的时候后一步也可以被省略,至少奥菲莉亚和伊莉莎之间就总是将后一步省略——自从那件音调尖锐的手风琴被制造出来之后,姐妹间的思想便逐渐分岔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了,她们自然也变得越来越无话可说。
时间总会消解怒火。正确的来讲,时间总会抚平一切激烈的情绪,不论是愤怒,还是哀伤。
但伊莉莎现在有很想知道的事情。
“嗯……等你写完了这封信,我能看看吗?”她尝试着提出,“您说您之前遇到过类似的怪物,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况。”
即便是在盛怒中,或许因为愤怒的对象并不是伊莉莎,锡里昂答话时的语气仍然算是安稳:“当然可以,我还可以给你讲讲具体的故事——但恐怕你得为这件事单独空出点时间。”
他从桌面上抬起头,看向伊莉莎浅色的眼睛:
“因为那真的是一个需要说一段时间的故事。”
——End——
字数:13654
是的,犯懒了,没写完,反正洛尔迦和法雅都画得那么飒,不需要我画蛇添足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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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所有在心中抱持“为什么在跟非精灵种族提起精灵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高等精灵”这种疑虑的人,都应该来和锡里昂·暹罗德认识一下。
诚然,锡里昂不是最为纯正的那种高等精灵——那一头灿烂的金发更像是森精灵的特征,但就性格上来讲,这位尚未成年的卷宗学者又可以说是典型的高等精灵了:他相貌讨喜,足够友善,不吝于交谈,拥有丰富的知识和见闻且乐于分享,不会过分干涉周围的人或事,又总是保持着适度的好奇心(或许有的时候不是很适度,他也有因过于刨根问底而招人烦的时候)。
与这样的高等精灵相比,雪精灵就显得尤其不近人情;森精灵虽然稍好,但也难免显得固执守旧;沙漠精灵很难在沙漠之外的地方见到(但随着“门”的联通,或许再过几年这情况会另有变化);雾精灵总给人以飘忽的鬼魂般的错觉;而卓尔……不提也罢。这样对比下来,在这些精灵表亲之中,高等精灵无疑是其中最为常见,也最讨人喜欢的那个。
这种一般意义上的“讨人喜欢”在很多时候能够为他提供一点优势,比如在与新认识的同学打招呼时能够很容易地和他们熟络起来。或许又加之他(看起来)比学校之中的大部分同学要更年幼些,即便是这个年级之中看起来最不好亲近的雪精灵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伍比沃克都愿意在锡里昂对他讲话时稍微点点头。
在另一些时候,因为这种“讨人喜欢”而令他获得的关注则会构成一点小小的麻烦——比如,他的室友会好奇他将要在休息日里做什么。
“如果您在开学之后的第一个休息日里没有其他的计划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图书馆看看。”伊莉莎·雪风以陈述的语气这样说。或许她是想表示征询,但实际上,雪精灵平静到几无波澜的语气令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祈使句,“您不能再像上个月一样满城乱跑了,恕我直言,您的龙语水平令我诧异您竟然能通过入学考试。”
伊莉莎的本意是督促锡里昂趁着休息时间在图书馆努力补习一下自己科目上的短板,而实际上,她的表达方式使得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批评或是谴责。高等精灵少年在自己室友严厉的语气之下忍不住缩小了一点,嗫嚅着申辩:“可是我其他科目的分数都很高。何况我的这个周末已经有安排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发现伊莉莎正以一种不赞同的目光无声地逼迫他接着往下说,她的魔宠,煤山雀黎曼,就待在她的头顶,背着光,在阴影里变成煤球似的一团,同样以一种不赞同的态度俯视着他。
“您记得伯伦希尔吧,我把他寄存在郊外的德鲁伊之家来着。”
雪精灵点了点头,黎曼因此而不满地鸣叫了一声。她当然会记得。自己身边这位年轻德鲁伊的动物伙伴,不得不说,十分令人印象深刻。伊莉莎在自己有生以来的一百二十余年里当然见过深林城的猎户刚刚猎杀的野兽,在她尚还年幼的时候也向着携带着巨熊伙伴的德鲁伊身边好奇地靠近过(甚至没有人出来阻止她,可能这就是深林城)。伯伦希尔不是她所见过的体型最大的动物,但绝对是这之中最漂亮的一个——谁会不喜欢通体雪白的巨狼呢?
“我看过了,苏古塔的德鲁伊之家人手实在不算多。”锡里昂评论道。这其实不难理解,毕竟这是一块经由法术效果而漂浮在风暴雷鸣中的字面意义上的飞地,不可能有大片的森林或种类繁多的动物,自然也不会有很多德鲁伊选择在这样一个城市中定居。于是伊莉莎再次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或是知晓,无声地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里的德鲁伊们找了块地方种了一片人工林,我隐约听说,那片人工林里出了点什么问题,德鲁伊们在寻找能帮忙检查林木状态的志愿者。”高等精灵飞快地说,“您看,他们帮我照看伯伦希尔,我想我也得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帮他们。全库瑞比克的德鲁伊都是自然的孩子……”
锡里昂带着一种类似于“本想偷偷去玩,却被长辈抓了现行”的拘谨,用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语速花了大约三分钟的时间向伊莉莎论证他为什么不得不去帮这个忙,直到他意识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不是表示“不赞同”,而是“您怎么还有这么多话好说”的意思,才猛地闭上自己发表了一篇小论文的嘴。
顿了一下之后,小德鲁伊似乎又凭借自己亲近自然的灵感捕捉到了什么其他的东西。在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室友(此时伊莉莎已经因为对方的注视而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之后,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您也要一起来吗?伯伦希尔很乖的,我想届时我们可以一起行动。”
——所以,高等精灵这种“讨人喜欢”的地方有时也很讨厌。在一阵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放弃了自己的图书馆之行,可耻地屈服在伯伦希尔纯白茂密的毛皮之下的雪精灵伊莉莎·雪风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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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集在苏古塔北部,德鲁伊之家木质的拱门前的,只有五个人。
或许对于一个漂浮在空中、土地有限的浮岛来讲,苏古塔很难孕育出什么土生土长的正统德鲁伊文化。据锡里昂所知,这个与树之音相比显得十分寒酸的德鲁伊据点并没有什么值得追溯的历史,它的建立和其拥有的资产(包括一两间简陋的木屋,一片才种下不久的树林,一些从其他地方运送进来、勉强能够维持生态链的动物)也不过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区区数年的时光,恐怕很难令当地的原住民意识到一个德鲁伊之家在这座城市之中具有怎样的功能,会带来怎样的裨益——德鲁伊的事情嘛,改造土壤或者气候之类的行动想要看出效果,周期总是以百年计的。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聚集在这里的五个人全都不是苏古塔的本地人。更准确地说,全都是魔法学院在这一年刚刚入学的学生:除开原本就相约前来此地的锡里昂和伊莉莎之外,目前等在德鲁伊之家正门前方的,还有一黑一白两对翅膀,以及一对鱼鳍一样的耳朵。
苏古塔魔法学院的开学式在一月三十一日举行,而今天才刚刚二月二日,只过去了三天而已。因此,在这样短、还要兼顾导师的摸底以及学业的时间内,锡里昂只能说自己勉强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值得诟病的事实——还好目前来讲这已经足够,不至于让他在打招呼的时候闹出什么笑话来。
是的。虽然作为室友的锡里昂是和伊莉莎是同行前往德鲁伊之家的,但与他人进行礼节上寒暄的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在了高等精灵身上。首先做出回应的是翼族法雅以及鸮型人洛尔迦·笑音:前者以得体的态度微笑着开了口,但在出声之前稍微顿了一下,才说出“你好”这个短句;后者在打招呼的同时也用略显夸张的肢体语言辅助自己的表达——锡里昂猜测,他的通用语水平可能还是略显欠缺,因为鸮型人被迫从封闭的部落生活之中融入世界也才仅仅两年,而且洛尔迦在讲话时也会被依稀听出些奇妙的口音。
作为参与了两年前那场冒险的人,锡里昂在开学式上第一次见到洛尔迦的时候,内心的确是(单方面地)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的。不过幸好,他好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典礼搞成灾难现场,不过他自己(和伯伦希尔)似乎紧接着就成了另一个灾难现场的主角——说到底,这是另一个故事了。高等精灵少年努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自己的脑海中赶出去,正巧看见水元素裔塞穆尔·利特斯正和伊莉莎·雪风以一种相似的方式进行问候:态度礼貌,多少显得有些疏离感,但也不至于令人诟病。紧接着,黎曼从伊莉莎的衣领中探出了头,又很快地钻了回去。她露出头的时间很短暂,不过好奇的洛尔迦立刻发现了她,于是众人正好能够据此开始一轮友善的话题。
而提到水元素裔,锡里昂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他曾经在冒险之中见过风元素裔,但元素裔之间的差距还是相当明显的:风元素裔身上足以标识其有别于人类的特征可不像水元素裔这样明显,一个蓝色漩涡形状的胎记总是比鱼鳍一样的耳廓和淡青色的皮肤便与藏匿得多的。高等精灵未曾掩饰自己好奇的目光,而这对于塞穆尔本人来讲似乎是一种酷刑:他显然是注意到了精灵少年目不转睛的打量,并且因此感到有些尴尬与不适。幸亏,在他真的无法忍受、出声抗议之前,志愿活动公告上所约定的时间到了:
在德鲁伊之家的大门后面,出现了一个德鲁伊。
这是个符合一般逻辑的事件发展方式,完全没有丝毫的可疑之处。来者是个大概二百岁左右的男性精灵,从穿着打扮到神态气质上全都明晃晃地写着“德鲁伊”三个字。空地上多出来的这么一个人刚一出现,便自然而然地被在场五名学生投注了全部的注意力,而这位德鲁伊先生也隔着栅栏打量着前来报名的志愿者们——然后显而易见地,露出了仿佛皮球泄气的表情。
“各位日安,我是洛克里昂·银霞,驻守在苏古塔德鲁伊之家的德鲁伊之一。”他尽力打起精神自我介绍起来,“很高兴你们能来,我只是……唔……以为来的人会更多些。”
可能是意识到继续叹气也于事无补,银霞先生最后只是耸了耸肩,丢开了“德鲁伊在苏古塔本地可能没有市场”这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在魔法学院的学生们七嘴八舌的问好声中将大门打开,侧身请这五位珍贵的志愿者们进入德鲁伊之家内侧的空地上。
虽然都是空地,但大门两边的空地明显是有区别的:在德鲁伊之家外侧,空地就只是空地,干燥、坚实,除了可能随风飘扬的浮尘和零星的小石块之外什么也没有;而过了那扇大门之后,众人的脚下踩踏着的就是湿润的泥土和柔软的草坪了,甚至连空气中也带着若隐若现的青草味,在熙攘的城区之中待腻了之后,这里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觉得的人显然不止锡里昂一个。前行的队伍依然很安静,不过很明显的,几名志愿者们都只花了三分心思跟在领头的德鲁伊身后,剩下的七分都用来左顾右盼地观察环境了。从大门的空地到德鲁伊的小木屋这短短的一段路,五名学生因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而自然地被拉成了一个纵列,而后在目的地站定时,又聚集成松散的一团。
“今天希望你们帮忙的是检查这片林地的状况。”银霞先生一边这样介绍着,一边将从小木屋里拿出来的纸张分发给每个人,“希望你们能够检查一下新生树苗生长的状况,尤其是……”
他在将纸张发到锡里昂面前时,忍不住停住了话头。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情况:德鲁伊之家举行了一次志愿活动,本意是想要在召集人手完成林地检查的任务之余向大众普及自然科学知识,然而志愿活动举办的当天,德鲁伊之家门口不仅门可罗雀,一只手就能数完的志愿者之中还搀着一个外地来的德鲁伊。
出身于菲薇艾诺树之音锡里昂·暹罗德显然是不需要这份完全面向初学者图鉴的,本质上也不是苏古塔土生土长的德鲁伊洛克里昂·银霞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只是出于惯性,持着轻飘飘的纸张的手已经伸了出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停在中间,任凭空气中被尴尬的沉默占据。
然而年轻的高等精灵完全没读出气氛中任何不对的地方,泰然自若地伸过手去,出于尊重他人劳动成果的心态接过了几张对他来讲几乎没有任何用处的纸,随后顺着对方的话头询问:“尤其是?”
银霞先生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尤其是,请各位留意一下森林中有没有不存在于图鉴上的奇怪树苗。”
这句话成功地吸引到了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几位都是魔法学院的学生,应该都识字吧?”银霞问。
环顾整个库瑞比克,不论是哪个世界,针对平民的教育普及率都很低,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只能认得自己的名字怎样写。但对于苏古塔魔法学院的学生——在入学之前必须要通过通用语、精灵语、龙语以及魔法基础常识等数门考试并达到录取线才有资格付出学费的高端人群来说,这无疑是个和废话没多大差别的问题。德鲁伊毫不意外地见到,面前的五个年轻人几乎是步调一致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继续说,“被画在这图鉴上的是我们当初种下的植物,以及这几年来新生出的树木。按理来讲,这片林地中所有的树种都应该在这上面了,你们可以带着图鉴,边辨认边记录。”
所以,这大概是个确认林地之中是否有外来物种入侵的工作。志愿者们点了点头,各自表达了感谢,便去翻看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试图在进入森林之前尽可能地记住这几种树木枝干与叶片的特征,便于按照图画边上的通用语注解分辨实物。
这段时间里,唯一还抬着头的人是锡里昂。从前也是德鲁伊的少年人只是随便扫了几眼手中的图鉴便对林地中应该有哪几种树木了然于心,在其他人专注于记忆的这段时间里,他依然能够优哉游哉地向当事人询问具体情况:
“不好意思,但我刚刚注意到,您用了‘奇怪的树苗’这样一个词。”他问,“林地里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这是同样作为德鲁伊才更容易发现的一个疑点。通常来讲,德鲁伊不会在自己专业的领域当中含糊其辞。即便是尚未知晓品种的外来物种入侵,德鲁伊们也理应能够从各种蛛丝马迹之间推断出罪魁祸首可能是哪几个品种。“奇怪”这个形容词,在这里显得太宽泛了些。
银霞先生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毛,那是个在回想令人困惑的事情时会自然流露在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发现成木……但最近几年,有零星的报告说,林地里出现了‘奇怪的树苗’。我们也尝试去确认了,但没有见到类似的情况。”
……苏古塔的德鲁伊之家竟然连对这一小片人工种植出来的树林面面俱到地看管的人手都没有。锡里昂忍不住心生怜悯之情,但这很伤人,所以他尽力不让这种感情从自己的表情上显露出来。
不幸的是未成年高等精灵虽然有心掩饰,但演技毕竟有限;而幸运的是,就在锡里昂专心于和自己内心的情感作斗争的时候,银霞先生的注意力已经被另一边其他人的说话声吸引了。
“如果我们发现了不一样的树苗,该怎样通知你们呢?”志愿者队伍最边缘的塞穆尔·利特斯询问。
这当然是一个双方都需要明确的问题,尤其是在洛尔迦问出“能折断,拿回来吗?”这种问题之后。于是银霞先生立刻回答:“只要你们能够记录下它的特征,最好还有地点,之后回来告诉我们就好。剩下的事情我们会处理。”
塞穆尔及时的发言令银霞先生转过了头去,没有发现锡里昂逐渐破功的表情;紧接着,法雅也开口询问:“这片林地中‘奇怪的树苗’只有一种吗?”而没有能力彻查整片树林的德鲁伊只得回答:“因为我们并没有得到具体的信息,所以也无法断定到底有多少种类。”等到翼族少女以良好的教养所自然塑造而成的礼仪向银霞先生致谢过后,就站在这位未成年德鲁伊身边的伊莉莎开始讲话的时候,他已经充分地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的实力,干脆转过身去,假装打量另一边的人工林去了。
“请问有大致的地图吗?”行事从来都相当有章法的好学生伊莉莎问道,“我们将这片树林划分成网格排查的话应该会比较快一些。”
这是个正当的要求,于是银霞先生点了点头,叫众人稍等,便再次返回了小屋里。
主事的人不在,临时被招募的志愿者们沉默了两三秒,就不约而同地转往锡里昂面向的那个方向,真正地开始打量起这片被人工种植在空中浮岛上的林地来。从招募公告上得出的信息来看,这片树林是在最近几年里由当地的德鲁伊们种植并且照看的,即便是在外行人眼中,也能轻易地看出他们干得不错。除了在排列上过分的整齐划一之外,这片不大的森林郁郁葱葱的模样很难令人想象它们不是自然生长起来、也不是生长在没有根基的土地上的。就连一贯怕生的黎曼也受到了自然气息的感召,总算肯离开伊莉莎的身边,向着天空啁啾着飞了起来,愉快地盘旋在一个不算很高的高度上。
即便只是久居于城市的人,在面对林立的树木时很容易对他们升起一种亲近的感情,那些生于丛林、原本也居住于丛林,却因故离开丛林的人更是如此。来自巴拉姆深林之中的鸮型人青年显然就是这样很快地对这片林地升起了些喜爱之情,认真的个性也令他升起了些务必达成任务的使命感。没多大一会儿,他就拍着自己的胳膊向自己的同学兼同伴们表示:“上面的,交给我!”
随后,他看了一眼同样身负双翼,但与他相比色素淡薄得多的法雅,补充了一个音节:“们。”
像是云朵一般的少女感受到洛尔迦事释放的善意,轻扑了一下背后的翅膀,转过头来对他莞尔:“我们。”
志愿者队伍中两名导师不同,但都身负羽翼的学生凭借自己在生理构造上的共同点迅速地建立起来了一些友好的氛围,这是个很好的开端。然而在这开端有进一步的发展之前,终于找到了地图的银霞先生从木屋当中回来了。
“这是林地大致的地形图。”德鲁伊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它交给了提出这个需求的雪精灵,“你们可以随意处置它,我还有副本。”
伊莉莎点点头,表情一如既往地古井无波,但莫名令人感觉她是有点开心的。在接过了地图之后,她立刻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纸本垫在下面,又掏出了墨水和笔,开始愉快地进行“网格化”作业——好学生总是随身带着写字用的全套工具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间抄到笔记。伊莉莎总是对锡里昂否认自己是好学生这一点,但在高等精灵少年眼里,她就是,至少态度上是。
趁着伊莉莎伏案作业的这个空档,银霞先生又说:“我还是建议你们作为团队一起行动。这里虽然是种植的树林,但里面多少也还是有些危险——比如一点有毒的菌类,野性难驯的大型动物,或者岛上偶尔也有熊地精出没。”
“熊地精?”锡里昂疑惑地重复着这个不该出现在当前场景下的名词,驻守在当地的德鲁伊对此只是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可能是‘门’带来的吧。这群小东西在整个苏古塔都闹了有一段日子了。一两年前我们也尝试过请冒险者驱逐他们,但效果……不太显著。”
熊地精真的是一种很闹腾的生物。那个熊字虽然本来只是以外表特征表示地精的种属的定语,不过将它当做形容词来理解也没什么问题——这种小生物真的很熊。
这个令人遗憾的情报使得团体行动成为了一个分外合理的建议,在场的人没有不同意的。在伊莉莎在地图上画格子的同时,大家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携带的物品,并且纷纷对锡里昂除了一把小刀之外竟然几乎什么都没带在身上表示了惊讶。
“我们不是来检查林地的嘛,一来一回最多也就一天的时间,不会发生什么的。”高等精灵少年以过分乐观的态度说着,“更何况,我还有个朋友住在这里呢,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他也能帮忙的!我立刻将他叫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锡里昂便向着林地的方向吹响了口哨。除了伊莉莎之外的几个人屏息凝神地等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听见了大型野兽踩踏草丛与灌木时所发出的那种脚步声:
——林地的边缘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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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伦希尔的出现的确让鸮型人、翼族和水元素裔都震惊了一下。他们并不经常和如此大型的肉食性猛兽近距离接触(这样看来,伊莉莎所居住的深林城真是深不可测,因为据她自己说从前经常和其他德鲁伊的棕熊玩耍)。虽然在入学时,出于锡里昂的介绍,全体师生都知道了这匹巨大白狼的存在,但也不过是在开学式上的远远一瞥(可奇维纳的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就主动接触了伯伦希尔,或许有问题的不是深林城,而是雪精灵)。当一个智慧生物猛然间与一只能够一口将他们的头咬下来的猛兽处于很近的距离时,他们当然会恨不自在。
得益于伯伦希尔真的是一匹沉着、冷静而有修养的白狼(这都是锡里昂的功劳,他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他作为德鲁伊的伙伴所表现出的服从性以及对通用语的高超理解能力很快令他获取了其他人的信任。更何况,谁又不喜欢毛绒绒又温顺的大型动物呢?众人对他的态度由惊惧转变为喜爱只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这五分钟过去后,就连显得离群孤僻的塞穆尔和腼腆害羞的法雅也没能抗拒得住“将自己的手放在巨狼顺滑的毛皮上”的诱惑。
随着伊莉莎的地图终于加工完毕,短暂的玩闹时间便不得不结束了——大家还有正事要做。根据银霞先生“团体行动”的建议,五人决定不分开太远,但仍然从三维层面上自然地分成了两个队伍:
首先,在地面上打头阵的是伯伦希尔,大家期望白狼巨大的体型所带来的威慑力能够为他们首先规避掉一些森林中的麻烦;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德鲁伊伙伴锡里昂,高等精灵少年自然地承担了排头兵与整个队伍的衔接工作;在比锡里昂更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伊莉莎和塞穆尔正并排走着,不过出于双方共同具有的某些内向的特质,二人之间相隔的距离有些太大了点:与其说雪精灵和水元素裔正并排走在森林里,不如说他们俩不自觉地走在了锡里昂的左右翼位置上。
志愿者之中剩下的两位有翼种族没有和这三人一样徒步前进,对于他们来说,利用自己的双翼获得更加良好的视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法雅和洛尔迦的活动范围是擦着树梢的,一白一黑两双翅膀彼此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即使他们能够相互交谈,又不会让他们相互间被对方扑翼时带起的气流影响。如果你看得仔细的话,便能够发现这个空中编队之中还有第三个成员:黎曼。伊莉莎的魔宠担任着在两个队伍之中传递通知的重要工作——如果任何一方有事情需要全员集合讨论的话,她可以凭借叫声或者与伊莉莎的心灵链接引起注意。
这是个万无一失的阵型——即便他们是真的要深入一片原始森林去探险,这个阵型也足够用了,何况这不过是一次在人工林中类似远足的观察记录而已。志愿者们一边比对周围的树木,一边按照地图以轻快的脚步前进。这是一项很有趣的工作,除了锡里昂(谁叫他是德鲁伊,他早已经学过)之外,队伍中的所有人都从银霞先生派发的精美手绘图鉴之中学到了不少知识,与实物相互对比也令这些抽象的特征更为具体。除开树木之外,图鉴中也罗列了一些这片林地中可能出现的动物,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因为伯伦希尔,志愿者们大多只能从树枝噼折的轻响或灌木摇曳的声音中间接地感受到它们是存在的。小体型的动物当然会避开体型庞大的食肉者,大家在偶然能够看到一个动物逃脱的虚影,已经是相当幸运的事情。
这份令人愉快的工作进度相当喜人,五名志愿者没花多久便已经转过了整片林地中大概一半的面积,并且除开树木在春天到来时应该有的那些迹象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是个很好的兆头,看起来另一半的树林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大家决定暂时停下来,休息一下,分享一些由伊莉莎带来的小零食——他们已经走了整整半块林地了,值得几分钟的休息时间,何况另一半的树林也不会突然自己长腿跑了。
因此,洛尔迦和法雅先后落在了地上。一段时间的飞行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翼族少女的体力,法雅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着,便向着另外三个人聚了过来;而洛尔迦倒是额头见汗,鸮型人似乎不太舒服地抖了抖自己的翅膀,站在距离其他人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
刚刚落地的洛尔迦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伊莉莎还在分发零食,鸮型人之外四个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一起,不像是还有在意周围的余暇。黑皮肤的少年顿时有些忐忑: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但并说不好,那到底是附近什么其他的东西发出的响声,还是自己背后羽翼相互摩擦时偶然生出的异象。
“嗡——”
鸮型人的羽毛炸了起来,与此同时,锡里昂和伊莉莎几乎是同步地抬起了头。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响声?”洛尔迦问道。
塞穆尔和法雅才抬起头来,向着洛尔迦投以困惑的目光。倒是伊莉莎和锡里昂点了点头:
“听到了。”雪精灵以一贯的冷静态度说。
“像是什么昆虫的……”在这方面更加灵敏的高等精灵意图进行补充说明,但那句话刚被说出一半来,就逐渐地销声匿迹了:
“嗡——”
那奇特声音的主人毫不掩饰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一只蜜蜂,以蜜蜂该有的动作高速振翅,以蜜蜂该有的轨迹在空中飞舞,最后像一只蜜蜂偶然间可能会做的那样,停在了乖巧地坐在一边的伯伦希尔的鼻头上。
白狼也因此讶异地盯着自己的鼻尖,这让他显得有点傻。
“……”
因为震惊,众人一时无话。
这画面乍一看很和谐,就像任何一只鼻头上停了只蜜蜂的狼一样,一动不动的伯伦希尔不仅不吓人,还显得有些可爱——但大家在此时应该考虑到比例的问题:伯伦希尔,北地原产的体型巨大的白狼,以数据来量化的话,他肩高一百六十公分,直立起来甚至能够轻松地超过兽人的平均身高,这样一匹巨狼的鼻头上若是停了一只蜜蜂的话,画面看起来根本不应该是这样和谐的。
“我敢打赌。”锡里昂以梦呓般的语气说,“那只蜜蜂有五公分那么长。”
洛尔迦带着一种兼具惊讶于困惑的表情拿出了动植物图鉴;法雅向四周环顾了一圈,似乎并不满意现在的视野,于是又一次飞上了天空;塞穆尔在很快地收回了吃惊的目光之后,皱着眉头在自己随身的包裹之中翻找了起来;伊莉莎的语气终于听起来有了些变化:
“你们南方的蜜蜂,都那么大吗?”她惊讶地问。
认为自己身负传播正确自然科学知识点使命的锡里昂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这里也没有那么南方。”
众人都因为这只大小在常识外的蜜蜂而陷入了短暂的不知所措,除开飞上天空鸟瞰四周的法雅之外,洛尔迦也开始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其他那些体型不同寻常的昆虫,以证明这只蜜蜂不过是这片森林之中普通的昆虫而已。塞穆尔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加入了另外两位精灵们行注目礼的队伍。三人屏息凝神,一同盯着伯伦希尔的鼻尖,似乎趴在那上面的巨大蜜蜂会接收到他们视线中的暗示,自己给出“我为什么长得这么大”的答案。
然而蜜蜂并没来得及接收到这种强烈的暗示,因为伯伦希尔打了个喷嚏。
放在平常,鲜少接触猛兽的人们可能会感慨一番自己是第一次见到一匹狼在打喷嚏,但现在,五人之中没有一个将注意力投在这一点上:所有人立刻将目光汇聚在被白狼鼻尖的气流喷出去的蜜蜂上,提心吊胆地看着它在空中拍打膜翅,稳住自己的平衡,然后像任何一种被迫离开了原来的落脚地的蜜蜂一样,带着因为体型而显得分外恼人的嗡嗡声在空中徘徊了一下,落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大家依然沉默地盯着那只蜜蜂,没有人说话。
沉默持续了大约三十秒的时间,破天荒的,这一次将它打破的人是塞穆尔。相比之下最为少言寡语的水元素裔举了举自己刚刚从自己的包裹中摸出的小袋子:“我带了驱虫粉。”
“不知道,是否有用。”洛尔迦以略显生硬的通用语评价,“蜜蜂太大了。”
“但好像只有蜜蜂不太一样。”锡里昂有点困难地评价,“这森林里其他的东西都还挺正常的,树也是,别的昆虫也是。只有蜜蜂这么大——你们听见它们在树林里发出的嗡嗡声了吗?”
于是众人侧耳倾听,但对于精灵之外的种族来讲,想要凭借纯粹的听力捕捉到远处昆虫的振翅声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即便那种昆虫有成年人类的半个手掌那么大也是一样的。不论洛尔迦或者塞穆尔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听见一种类似于纸笔刮擦时才会发出的沙沙声——
——伊莉莎从笔记本里抬起了头,丝毫没有自己刚刚的行为干扰了其他人听力的自觉。但这本笔记到底还是派上了它本来的用途(白纸上的确多了一行字:树林里的蜜蜂体型过大,其他昆虫未知),对好学生来讲,这难道不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吗?
就在雪精灵将自己的全套文具再次收回包里的时候,众人感到自己的头顶有一阵微风拂过:翼族少女就仿佛一片羽毛那样地从树梢那么高的地方飘了下来,落在了不自觉便聚成了一团的另外四人身边:“这种蜜蜂还挺多的。”她说,“我从上面看到了,有些蜜蜂在向着林子深处飞去。”
五人交换了个眼神,无声地推举了伊莉莎率先进行发言:“诸位认为体型异常的昆虫与奇怪的树苗会有关系吗?”
紧接着是伊莉莎右手边的洛尔迦:“有可能。”鸮型人试探着伸开自己的翅膀,“我想,应该寻找,蜂巢。”
洛尔迦右手边的塞穆尔没有开口,只是以肢体语言赞同了前一位发言者的观点。发言权最终落在了锡里昂身上,出于作为一名德鲁伊的责任感,锡里昂立刻举双手赞成:“无论如何,这种蜜蜂看起来也属于林地中的异常,这样算来调查它们也是被包含在这次的任务之内的。”
五人之中有三人明确表示了同意,出于最开始“集体行动”的约定,剩下的两个女孩对此也表示了赞同的态度,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了。洛尔迦和法雅再次起飞到低空中,在锡里昂的建议下追寻着那些飞行的路线明确是直线的还巢蜜蜂,带着剩下的三个人向着假定的蜂巢方向前进。
众人跟随蜜蜂向着森林的更深处前进。越往林地深处走,四周的春意便更浓些。新年伊始没有很久,还不过是二月,德鲁伊之家最外侧的那些树枝上不过才发出些新绿,林地深处的这些树木上却已经郁郁葱葱,甚至有零星的花朵出现。林地的这个区域大概被有意识地种植了同一种果树,仲春时会从树枝上盛开淡紫色的花朵,如果培育得当,秋天时枝条上便会挂起沉甸甸的黄色果实——吃起来味道酸苦,但是气味清香,而且可以入药,所以算是一种经济作物。除此之外,这种树木一旦成林,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都是极具观赏性的。如果这片小树林被放在了公园里,那一定很有杀进整个苏古塔情侣约会圣地前几名的潜质。
“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走在这片应该是颇具观赏性的树林之中,锡里昂突然问了这么一个煞风景的问题。
塞穆尔左右环顾了一番,语气有点困惑:“我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伊莉莎点点头:“除了蜜蜂。”
“对,除了蜜蜂。”水元素裔补充。
的确,四周鲜花盛开,烟紫色的花瓣几乎将新叶的翠色完全淹没了,空气之中弥漫着花朵的甜香味。除开在盛开的花丛之中前后忙碌的巨大蜜蜂以及它们发出的恼人嗡嗡声之外,这里堪称是一个叫人心旷神怡的地方。
“啊嚏。”又打了一个喷嚏的伯伦希尔显然不这么想。白狼回过头来,有点委屈地凑向锡里昂,不仅拒绝继续向前走,还试图把自己的鼻子埋进德鲁伊伙伴的衣服里。
“他怎么了?”雪精灵询问。锡里昂一边安抚地轻拍着伯伦希尔硕大的脑袋,一边回答:“他不喜欢这里。他的嗅觉受不了这里的花香味——”
这似乎突然间给了德鲁伊一点灵感,他猛地抬起头,去环视四周葱茏的花树,然后使劲嗅了嗅空气——接着也打了个喷嚏。
“你怎么了?”这次是塞穆尔发问了。
“唔好像——”锡里昂捂着鼻子说话,“——知道哪里有问题了:这里的花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伊莉莎有点困惑地查看了一下手中的图鉴,然后开口:“这种树不就是春天开花么?”
“是春天,但不应该是现在。”在意识到问题之后就有点受不了附近气味的高等精灵少年搂着自己同样受不了附近气味的动物伙伴的脑袋,“在奥伯森林,这种树会在二月初开花,但这里是苏古塔,要比奥伯森林冷得多,正常来讲,这种树的花期会向后推一周到十天不等。即便这是移栽过来的树种,依靠生物惯性在这个时候结出花苞,也会因为气温的关系延迟生长——即便开花,也不会开得满树都是。”
塞穆尔皱着眉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在他开口之前,面前突然毫无预兆地落下了一团黑漆漆的羽毛——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吓了别人一跳的洛尔迦歪着头困惑地询问:“你们怎么停下了?”
“锡里昂在说这里的树花期不对,提前了大概一个星期。”伊莉莎解释,随后高等精灵有些瓮声瓮气的声音也跟了上来:“我还没说完,我觉得这个花的香味也不对——好像什么烂在里边了似的。”
法雅也降低了自己的高度,试图弄清楚大家在讨论什么。锡里昂和他的动物伙伴这一对难兄难弟已经在令人不适的气味中痛苦地抱成了一团,基本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塞穆尔和伊莉莎你一言我一语地迅速向最后一个加入进来的翼族少女解说了德鲁伊的推论;之前因为高度较低而笼统地听了个大概的洛尔迦已经在检查四周的环境了。
“在吃花蜜的,也只有蜜蜂。”鸮形人在观察后得出结论,“其他动物都不见了,很不对劲。”
锡里昂把脸埋在伯伦希尔的皮毛里,在一边疯狂点头——可惜没人看见,不过同意这种观点的也并不止他一个。伊莉莎拧着眉头捂了下鼻子,似乎也觉得周围那种类似于混杂着果实腐烂气味的香气难以忍受了:“的确很不对劲。哪怕这里是人工林……如果我们被蜜蜂攻击了,该怎么防护自己?”
雪精灵的后半句话显然是向着德鲁伊发问的。高等精灵虽然和自己的动物伙伴缩在一起,但仍然能够对外界作出反应。很快,锡里昂瓮声瓮气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躲进水里就行。蜜蜂的膜翅决定了它们没法下水。我记得地图上有一条小溪。”
伊莉莎立刻打开地图确认这一点。地图上的确有一条小溪,甚至距离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并不很远。这看起来是个好消息,但塞穆尔指出,那可能真的只是一条“小溪”而已,水只能没过脚面的那种。
志愿者小队在原地简短地讨论了一会儿,最终做出决定:他们还是只负责检查这片林地中异常的部分,只去寻找这种蜜蜂蜂巢的位置,将它标注出来,随后交由这里的德鲁伊处理——要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情。至于银霞先生和他的同伴们将在之后如何处理这些巨大的蜜蜂,他们作为魔法学院刚刚入学的学生,恐怕没有足够的知识与能力参与到其中。
再然后,他们又花了一点时间说服锡里昂和伯伦希尔(主要是锡里昂在说服伯伦希尔)继续向前走一段路,而不是现在就记录下地点,随后打道回府。好在北地白狼是一种服从性高,且温顺忠诚的动物,伯伦希尔只是夹着尾巴不情不愿地缀在队伍的最末尾,而不是像某些猫科动物那样明确地表示厌恶然后罢工。得益于此,整个小队又前进了大约三五百米的距离,最后停在了一片盛开着紫色花朵的藤蔓前面。
平心而论,这是个足够梦幻的场景:藤蔓攀附着树干生长,一直向上,在树枝与树枝交叠的地方相互编织,最后垂下帘幕一般的枝条来;那些长可及地的枝条上又生出叶片与成串的花苞,随着气温的逐渐和暖盛开之后,显现出与四周树木上的花朵相仿的烟紫色。志愿者队伍前进的路线被这样一堵烟紫色的墙壁挡住了,藤蔓之间的缝隙显然不能容许任何一个稍大些的生物通过,只有那些明显不太寻常的蜜蜂在花丛中间进进出出。
出于谨慎,没有人想要穿过这一片花朵做成的帘幕。洛尔迦拍打翅膀升上天空仔细看了看,却很快便降落了下来,向着所有人说:“那里面有一棵枯树,枯树上有蜂巢。”
然后,鸮型人比划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大小,作为“枯树上有蜂巢”的注解。考虑到这种蜜蜂单个就有五公分那么长,或许这个大小的蜂巢也是合理的。
塞穆尔显得稍微有点不安:“没办法靠近一点吗?或许我们应该试试取些蜂巢附近泥土的样本,看看这附近花期提前是否与这些蜜蜂有关联。”
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否决。锡里昂首先表示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过于靠近一个蜂巢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紧接着,洛尔迦便提出了这个蜂巢的四周都有类似于他们眼前的这种花丛遮挡,而穿过这种显而易见不像是自然生成的花藤帘幕恐怕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这实在是太可疑了,志愿者们一致决定应该让银霞先生立刻知道这件事。他们讨论了一会儿应该由谁来报信,却发现谁也不肯回去,最终只好决定将他们所见到的一切写下来,附上可疑场所具体的位置,随后派遣一只动物回去送信。
听到这里的时候,伯伦希尔充满希冀地凑了上来,但很可惜,最终大家一致选定的还是伊莉莎身边的黎曼:可以在空中走最短距离的鸟类从来都是送信的不二选择,甚至包括锡里昂在内,都没有人升起过哪怕一丝一毫的“让这头狼去送信吧”的念头——那太大材小用了。
所以可怜的伯伦希尔就只好继续留在这个气味浓烈到让他的鼻子难以忍受的地方。万幸的是,在黎曼离开之后,志愿者队伍便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向更远些的地方继续他们尚未结束的巡查工作。然而他们才刚刚走出去二十米不到,便忽然间听见一声惨叫:
“呀——救命!!!”
那是从他们的背后、蜂巢的方向传来的,幼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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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哈娜班的作业。
字数:3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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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没明白。”伊莉莎·雪风带着不明显的困惑表情立在街边。
“我也没明白。”锡里昂·暹罗德双眼空茫地盯着面前街边的车水马龙,在她的身边附和。
此刻是预言之年代502年2月15日,金色的朝阳钻过环绕着苏古塔的风墙堪堪落地,整座城市才刚刚从睡梦之中苏醒过来。这是一年一度的春分,是春主珂旭的节日,是以苏古塔的神殿区、尤其是象征珂旭的那扇大门前,从一早开始,就显得门庭若市。
在此处聚集的人流是双向的:虔诚的信徒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已经聚集在神殿之中了。他们在此处参与了珂旭祭司所主持的仪式,祈祷昼夜均等平分的春分日能够如期降临,在夜半时分打开了神殿圆弧形的穹顶,令春季的星月银辉直落进殿内。再之后,虔诚的牧师与信徒们进行祷告、阐述经意、解答困惑,一直到黎明时分——也就是现在,才逐渐散去。参与了整夜祭祀的信徒在此时散去,而那些仅是泛信,或是行业受到庇佑的人们才向着神殿纷至沓来,进行礼节性的参拜。两方的人潮汇聚在一起,难免在神殿的门前形成了暂时的拥堵。
被挤在人潮之中,暂时无法动弹的伊莉莎陡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是被欺骗了的感觉。但她转过头去,看见斜下方同样一步也动不了的锡里昂脸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困惑神情,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法怪罪这位室友。
整件事情起源于他们的导师。开学还没有很久,哈娜·卡瑞宁小姐有关神奥转换的课程尚处于理论储备阶段,但里面有些不会出现在基础书籍上的艰涩内容,因此新生们均未曾接触过的知识已经令班上任何一位同学开始感到困惑了。“生命流”的部分倒是不难理解,可是在卡瑞宁小姐讲述“神祇赋予信徒们引导生命流的力量”之前,班上的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过牧师使用的神术可能也是生命流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没人细究过为什么牧师能够使用神术、怎么使用神术。
于是,锡里昂在课后向自己的室友发出了邀请:他们可以去参与珂旭神殿在春分日进行的祭祀活动,或许能在上面看出点什么,又或者能趁着牧师讲道的机会提出相应的问题,去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事实上来看,作为一位珂旭信徒的义兄弟,锡里昂的安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们的确见到了主祭在祭祀活动中施展神术的情景,也找到机会询问了落单的牧师施展神术到底需要怎样的条件。只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还是如同身处云里雾里,什么都没成功弄清楚。
“您不是德鲁伊吗?暹罗德先生?”伊莉莎询问,“照理来讲,您应该也是能够使用神术的,为什么不讲讲您自己的使用心得呢?”
锡里昂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将自己的面孔皱成了一团:
“我想德鲁伊的情况和牧师的情况又有些区别,还有,其实我是个卷宗学者。”他执意在不太重要的地方进行了勘误,“虽然自然很有趣,但我觉得知识的海洋更吸引人。”
“这话听起来耳熟。”伊莉莎评价。
这评价无所谓褒贬,雪精灵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锡里昂凭借德鲁伊(说实话,这个身份在大多数时候都比卷宗学者的身份有用得多)特有的敏锐感觉(又或许这是源自于长期阅读面无表情的芬德尔的心理活动而锻炼出的第六感),能够知道自己的室友正处于一种“想要反驳,并且想要让自己回归正题”的情绪当中,于是紧接着继续开口,打断了伊莉莎正准备逐渐发散开的思绪:
“卡瑞宁老师说,牧师使用生命流的方式是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祇祈祷,由神祇赋予他们使用自己力量的一定权限,而神祇的力量本身源自于生命流,所以我们可以说,牧师也在使用生命流施展神术。”锡里昂复述了之前课上抄下的教案,然后接着说,“为了获取神祇的垂青,牧师需要‘支付’他们的‘信仰心’——我们一直没搞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而作为德鲁伊,我们并不需要这一个步骤:你看,我就对任何神祇都没有那么强烈的信仰,因为我们使用的力量是直接从自然中汲取的。作为德鲁伊的第一课就是需要去感受自然,感受流淌在身边无处不在的生命流,呼唤它们,和它们和谐共处,然后在需要的时候请它们帮助你自己,形成德鲁伊的神术。”
“可是这听起来和法师使用奥术的情形很相似。”伊莉莎显得更加困惑了,“同样是以个体直接操纵自然中的生命流,为什么还会有德鲁伊和法师的区别呢?”
锡里昂耸了耸肩,态度很坦然:“拥有法术才能的人很少,但几乎只要肯下功夫,谁都能成为德鲁伊。”精灵少年选择性地忽视了树音者聚集地附近那些被评价‘不够灵性’而只能含恨转职巡林客的可怜同胞们,“您才是那个能够成为法师的人,或许这个问题该由您来解答。”
虽然身为法师,但不过只是拿到了门票、至今还尚未真正窥见魔法大门的雪精灵在心中评估了一番对方所说的话,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室友说得对。德鲁伊又无法知道法师是如何施展奥术的。
“或许是这样。”伊莉莎喃喃地说,“或许我应该去找一本法术书。”
“或许您应该去找一本法术书。”锡里昂以赞同的语气重复,“考虑到苏古塔四舍五入可以说是法师之城,我认为我们可以去图书馆碰碰运气。别的地方不太可能,但这里的图书馆搞不好真的会收藏有入门级别的法术书。”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临时决定牺牲一下,在今天的课程之后再一同去一次图书馆。考虑到之前他们已经熬了一整夜却依然精力充沛,不得不说,这真是年轻人的特权。
当然,这是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伊莉莎和锡里昂仍然被汹涌的人潮困在珂旭神殿的门前,必须得紧紧贴着楼梯边缘的扶手才能保证他们二人不被冲散,并且看到一丁点借着人潮与栏杆之间的缝隙渐渐向楼下挪动的希望。
只有在类似这样的时候,锡里昂才会由衷地感谢自己的体型。
在他们总算前进到一半的时候,伊莉莎突然以平缓的语气陈述:“这样下去我们可能会赶不上早课。”
德鲁伊抬头看了看天色。虽然苏古塔的天空之上大多数时候都盘桓着暴虐的风,但锡里昂仍旧能够凭借自己充足的经验做出判断:他的室友说得很对。
或许他得要做点什么。锡里昂想。一般,他在认真思考“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指的是“施展一个能够让情况变得更加有利的神术”,但这一次,他很花了些时间思考,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束手无策:他的神术都是德鲁伊的神术,而德鲁伊的神术大多都是借用自然天相或是动物朋友的力量,当然也就没有能够应对人山人海的对策。
一贯开朗快活的高等精灵少年难得露出了愁苦的表情,只可惜同行的雪精灵是跟在他身后的,看不见这稀少的景象,不然她肯定会诧异锡里昂小小的身躯在盛满了快乐与活力之余竟然还有能够塞下这些情绪的缝隙。可是就仿佛司掌命运的神祇并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感情长时间地在精灵少年身上停留一般,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转机便出现了:
一阵喧闹从人群之外的地方逐渐传递了进来,来源的方向只依稀可辨,是距离珂旭神殿更远些的街道上。这骚乱的具体缘由在当下自然不可考,被埋藏在人群之中寸步难行的两位学生在此刻只能同时意识到一点:或许是因为这场骚乱,人潮的压力被减轻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只要是智慧生物,大多便都有一颗喜欢凑热闹的心。有许多本来向着珂旭神殿前来的信众在半途中便停下了脚步,已经接近神殿的那些也转过头去观看——哪怕他们只能看见他人参差不齐的后脑勺而已。正在离开神殿的那些虔信者们倒是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地向着自己本该去的地方走去(或许这就是珂旭的信徒),在逐渐凝滞下来的人群当中,这些虔信者们的步伐猛然显得乘风破浪了起来。
精灵学生们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趁着虔信者的脚步使人潮松动的空档,拼尽全力地从参拜者的缝隙之中挤了出来,到了较为空旷些的地方。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之后,锡里昂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跃跃欲试地向着骚乱的方向转过身去——只可惜,凭他的五短身材,除了其他路人林立着的背影之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就已经被伊莉莎,他的室友,他同一个导师的同学,毫不留情地抓住了手腕,向着苏古塔魔法学院,也是发生骚乱的反方向走去。
“我们上课要迟到了。”她平静地重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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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情,是他们在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之后,在苏古塔图书馆之中听到的。
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很疲惫了,只想去图书馆简单地碰碰运气,问一下司书是否有合适的书籍可供借阅,如果有的话便借走,没有的话便算了,择日再去请教那几位真正的法师老师就好。而在他们见到司书、甚至在走进图书馆的大门之前,便已经听见了周围的路人在议论早上的事情。
“……所以,苏古塔图书馆遭窃了?”
“不,我听说没有丢任何东西。一个红头发的精灵牧师……”
“早上闹得很大,听说骚动都传到神殿区那边了……”
“……尖锐的手风琴声……”
只是可惜,一夜未眠加上一整日的课程令他们都太过疲惫了。如若不然,他们肯定是能从这些只言片语当中提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的。然而世上并没有如果,这真令人难过。
走进图书馆中的两位年轻的精灵,暂且还并不知道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会因为这一时的疏忽而遭遇到怎样的惊吓。
——TBC——
字数:9505
通常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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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1年,12月23日,暗月城。
一如既往的,从自然光线上来看,这座城市之中没有什么明显的昼夜交替,除开料峭的寒风之外,在其他地方也无法令人感觉到季节的差异。漆黑之月静谧地悬挂在城市的上空,俯瞰着街道上大多向着房舍之内移动,因此逐渐变得稀疏的人群。
大约是傍晚时分,换做在其他世界中有着正常天光的城市里,应该已经华灯初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游手好闲之徒也会在这个时间里倾向于选择一些能在室内打发时间的活动,普通商旅也不会认为此时是离开城市的好时机——夜里总是不安全,即便在昼夜差别不大的暗月城里也一样。只有揽客的挑夫与向导还眼巴巴地驻守在中央公园的中心部分:“门”的所在地附近已经不像是白日里那样摩肩接踵、门庭若市,可蓝色的漩涡之中还是会时不时地泛起涟漪,以供终于从其他世界抵达了暗月城的旅者们通过。这些远道而来的访客们或许还能为他们带来一天中的最后几桩生意。
在这座城市当中,这是司空见惯了的日常景象。晚饭之后前来公园散步的闲人或只是匆匆路过附近的忙人都不会向“门”那边的人群以及间或产生的喧闹投以过多的注意力。然而,当一阵与惯常不同的喧哗声——准确地说,是人群惊恐的声音——出现时,还是吸引了周围大多数人的目光:
悬在半空中的“门”泛着蓝色的涟漪,其正下方,一匹高大的白狼端正地立在地面上。
“请冷静一点——”少年清脆高亢的声音在因大型食肉动物的出现而产生的骚乱中心响起,“我是德鲁伊!这一位是我的动物伙伴!我担保他不会伤人的!”
混乱的人群稍微恢复了一点秩序,但疑虑而焦躁的杂音还是弥漫在附近的空气之中。这也难怪:在面对可能的生命威胁时,仅存于语言上的解释说明从来都是苍白无力的,更何况,发出呼喊的不过是一位年轻的精灵——不好说到底是这位精灵过于年轻了(他看起来甚至没有成年),还是那头白狼体型过大,总之,在这位金发的少年一边发出安抚的解释说明,一边向白狼靠拢、用自己的一只手臂环住它的脖颈时,人群反而更加惊恐地发现,那匹狼的肩高几乎与它主人的身高是完全相同的。
这一段骚乱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左右。若是在其他的城市里,或许这件事最终会闹到执法队出现才能终止。但这里是流动人口,或者干脆一点,冒险者人口,占比基本和常驻人口持平的暗月城,而带着“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动物伙伴”的冒险者虽然不常见,但也绝不是非常稀少的。谢天谢地,没有大分贝的惊声尖叫,没有因为恐惧而失去理智的人丢来的各种杂物,没有可能发展成踩踏事故的相互推搡,甚至没有闻讯后迅速赶来、气势汹汹地请来者往监牢里一叙的执法队。这里的人们最为过激的反应,不过是惊叫一声,后退散步,最后抓住身边相熟的人神色惊惶地议论一番,然后快步离去而已。
普通路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以带路为生的向导们。这些以和各式各样的商队佣兵冒险者打交道为生的人具备更加毒辣的眼光:这白狼的品种并不难认出,暗月城南边月湖湖畔就养着一大批,即便不是由德鲁伊看顾,在得当的教养下,它们也能成为人类忠诚的伙伴——即便带领着它的不过是一个看起来没成年的精灵德鲁伊,也没什么可怕的。
何况,这种初出茅庐,或者干脆就是来帮自己家大人跑腿的年轻人总是从各种意义上都很容易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的目标。
只是他们没想到,在自己上前去与对方交涉的时候,会直接撞到墙上:
“不了,谢谢。”显然并未成年的高等精灵松开了他环在自己动物伙伴脖颈上的那只胳膊,以一种不太符合他看起来的年龄的沉静态度有礼貌地回复,“我不需要向导,我对这里很熟悉。”
“但您总需要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吧。”还有不死心的向导说,“恕我直言,您要是带着这样……一位朋友,”这位侏儒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向白狼的方向比划了一下,“能栖身的旅店就非常有限了。而我恰好知道有些地方的老板不拒绝这样有威胁的大型动物暂时居住。”
白狼不太舒服地抖了抖自己的毛,用鼻子喷了一口气。那位侏儒向导忍不住往后悄悄挪了一小步。
“非常感谢,但真的不必。”自称对暗月城非常熟悉的冒险者——锡里昂·暹罗德,曾经参与过大约两年前那一场盛大冒险的卷宗学者——笑着回复。
“我想我有个朋友很愿意收留我们两三天。”
弗莱明·卡伦的客栈遭遇了不速之客。
这是不常见的状况。这家客栈被开设在暗月城北部的区域,因为相对临近神殿区,执法队的岗亭也设立在大门不远处,所以闹事的人总是罕见。一楼大堂的骚动刚刚产生的时候,弗莱明正在二楼和会计盘账;而当他被这些杂音吸引了注意力,放下了手中的账本准备去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账房的大门便已经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卡伦老板!”女招待乔伊斯焦急的声音隔着那层木板模糊地渗进来,“您快下楼去看看吧!”
“怎么了?”中年男人将挂着链锁的门板打开了一条缝,注视着女招待惊慌失措的面孔。
乔伊斯先是吞咽了一下,多少缓解了自己紧张的情绪之后,才开口:“有一个人——他带着一只巨大的狼,站起来恐怕比人都要高!一楼的客人们都吓坏了。”
显然,乔伊斯也被吓坏了。弗莱明咋了咋舌——他倒并没有对这个情况感到害怕,只是觉得不耐烦:门口那块用通用语写着“不接待超过半人高的大型食肉动物”的木牌又不是摆设,为什么还是会有不认字的冒险者带着明显会被这个条件排除在外的动物来到他的店里?
城北客栈的卡伦老板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即便他断了一条腿。原本是佣兵出身,结婚成家之后才安定下来的弗莱明叫乔伊斯稍等一下,便气哼哼地关上了账房的大门,开始解拴在门把上的链锁。在铁链哗哗作响的噪音下,他又似乎听见了门板之外走廊上乔伊斯的惊叫:
“卡伦小姐!现在不要到一楼去!”
听见自己十岁的女儿正在往一楼跑的脚步声,弗莱明在愤怒之余又升起些焦急的情绪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配给账房的这道链锁如此难以解开,他几乎要耗费一个世纪的时间在这上面。而在那几道“咔哒”声终于响起之后,他终于如释重负地拉开了门,丝毫没管随着一声巨响落在地上的那道锁,也忘记叮嘱会计要立刻锁好这道门,抄起立在门边的拐杖,抡起自己的一条木腿,“笃、笃”地踏着木质地板,大步流星地向着一楼走去。
这又让他分外怀念自己失去了的那半条左腿。
“伊迪斯!”他大喊自己女儿的名字,希望她听见之后能够自己回来——乔伊斯已经指望不上了。女招待惊慌失措地待在二楼的楼梯口,一副觉得自己应该下去,但却没有勇气的样子。弗莱明懒得发火,干脆将她一把推开,自己一步两个台阶地向着大厅冲去。
“伊迪斯!”他在楼梯上再次呼喊女儿的名字,回应他的是小女孩咯咯的笑声。
“爸爸!”小姑娘听起来很高兴,“锡里昂哥哥来了!”
弗莱明一开始还没能理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真正抵达了一楼,从楼梯间里转了出来,看见了那只俯卧在大堂正中央的巨大白狼——那可真的很大。弗莱明可以确定,它和城南边那位女骑士所饲养的巨狼是同一个种类,但它的个头在那其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它的主人显然把它养得很好。现在,那匹巨狼正以一种不像是凶残的肉食动物的乖巧趴在地上,任由十岁的人类小姑娘开心地扑在身上。弗莱明有一瞬间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直到他看见站在一边的那位精灵:
他不高,面相在精灵当中也显得很年轻,甚至有些稚拙,身着厚重的防风斗篷,显然是刚从其他什么寒冷或者风大的城市中来到暗月城,风尘仆仆,灿金色的长发和翠绿的双瞳中似乎还带着从别处贮藏而来的阳光。
锡里昂·暹罗德的一只手还放在白狼的背上,神态有些心虚和尴尬。
“嗯……嗨,卡伦先生,好久不见了……我看到外面的告示牌了,很抱歉伯伦希尔已经长了这么大……但是您说过不论他长成什么样子都会给我们俩在这儿留个位置的,所以……”
大厅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弗莱明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是的,当然!”那一点焦急和怒火已经从独腿的店长心中烟消云散了,所剩的只是旧友重逢的喜悦。弗莱明·卡伦愉快地走上前去,用单手捞起自己的女儿,“但你应该提前跟我来信说一声的,我的朋友,你瞧,伯伦希尔可把我家的女招待吓得够呛呢!”
白狼伯伦希尔被暂且安置在客栈后身的院子里。那是店长不愿意不对外开放的地区,也就无所谓吓到客人。大厅在店长的一番解释说明和锡里昂的连番保证之后总算恢复了原来的秩序,乔伊斯总算肯下楼来继续招待客人,唯一对现在这种情况感到不满意的恐怕只有伊迪斯一个:小女孩显然还想继续跟伯伦希尔玩耍一番,要知道,这么大尺寸的一只毛茸茸是很少见的。
虽然锡里昂认为随着伯伦希尔的成长,他的毛已经没有他小时候那么好摸了。
“可我还真没想到伯伦希尔能长到那么大。”弗莱明向吧台上递出一杯牛奶,令附近的其他客人纷纷侧目——这是客栈,当然也同时提供食物和酒水,只是不常有人会点一杯牛奶这么……小孩子气的东西。
可当接过这杯牛奶的人年龄似乎确实不大时,这个疑问就被解开了,众人探究的目光被自然地收了回去。锡里昂已经脱下了外边罩着的防风斗篷,露出了下面轻薄些的衣装,双手捧着木质的杯子,等着牛奶的热度从杯壁里渗透出来,温暖他的手指。
“我原先也没想到。你看,两年前他才那么小一只,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狗崽子。”高等精灵少年没有抬起手去比划大小,毕竟他们都见过当时伯伦希尔还能被放在兜帽中时的样子。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端起杯子来,皱着眉头抿了一口牛奶,随后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放蜂蜜了?”
弗莱明耸了耸肩:“那时候你们总这么点——按人头数减一点几杯麦酒,外加一杯牛奶,放蜂蜜。”
锡里昂没说什么,但从表情上来看,他是很开心地接受了老板的善意的。年轻的精灵继续专心对付那杯有点烫嘴的牛奶,倒是弗莱明对过去升起了一点伤感的缅怀。
人在缅怀过去的时候,总是会首先想起令人开心的事情。
比如说,“那时候”,弗莱明还有一双健全的腿。他会阔步走在大厅里,招待来自五湖四海的冒险者,同时也威慑那些可能闹事的恶客;掌握后厨的人还是他心灵手巧的妻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正逐渐变得有些肥胖,弗莱明觉得这无伤大雅,可她自己倒觉得很苦恼。那时的市长还是宁娜·格雷,她发起的跨越世界的冒险所带来的大量人流着实让整个暗月城的旅馆客栈都忙碌了一阵——而锡里昂所在的冒险小队则格外偏爱弗莱明的客栈。他们的固定阵容包含有两位诗人,两位牧师,一个带着叽叽喳喳的小鸟、本人也叽叽喳喳的德鲁伊(正是锡里昂,虽然很快他便纠正别人自己其实是一名卷宗学者),还有一位高大的战士。弗莱明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样的人,不过对一家客栈来讲,他们都是规矩的客人——或许其中有些态度轻佻或者喧闹的家伙,可他们不会喝多了闹事,也不会对他的妻子动手动脚,所以他很欢迎这个小队以固定的周期前来拜访,也不介意当时还只有八岁的小女儿和锡里昂(及他养的小鸟)闹在一起。
这是个良性循环。不久之后,这支队伍便把他的客栈当做一个休整用的据点,多少算是一份固定的生意。但那时候,他们还不过是客栈老板与熟客之间的关系,甚至相互叫不上来姓名,只是同处一室的时候能够相互插科打诨,牧师和诗人们会盛赞老板娘做的炖菜,弗莱明也记得住几样他们常点的东西而已。
——直到两年前的那场灾难发生。
“说来,柯茜呢?”坐在吧台后面的弗莱明突然意识到,他一直没听见那只小山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他站起身来,以目光四处搜寻,而在他找到目标之前,首先听见的是木质的杯子被放在吧台上时磕出的一声钝响。
“不必找了。”锡里昂说,“我把她留在德莫拉北方的原野里了。”
这个表述令弗莱明一时间有些困惑,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这大约是在说那只山雀已经死去了的意思。
他肯定是在脸上露出了些与悲伤或惋惜类似的感情,因为锡里昂紧接着便开口安慰:“不必为她悲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生命是循环往复的,死亡不过是新的开始。”
这是典型的德鲁伊式论调,而或许精灵德鲁伊会更擅长这么自我安慰。动物的寿命和人类总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与精灵相比更是如此。德鲁伊虽然拥有与动物建立起牢固伙伴关系的能力,但却不能为自己的动物伙伴延长寿命,每一个德鲁伊总会面临与自己相处多时、感情深厚的动物伙伴分别的场景,而对精灵德鲁伊来说,这样的场景是他们将要面对许多次许多次的。
锡里昂呢?虽然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但那是以精灵而论的——若是将他的年龄放在人类中间,那可足够一个人完完整整地过完一生还带拐弯了。或许精灵少年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分别的场景,至少现在,弗莱明从他尚还稚气未脱的面孔上看不见多少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温暖的怀念。
倒是弗莱明,在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之后,竟然对一只满打满算也没有同他相处超过一个月的小山雀身故的事升起了些怅惘的感情来。这感情驱使他忍不住发问:“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锡里昂耸了耸肩:“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柯茜原本是从树上落下来的雏鸟,侥幸被我捡到收养才活下来的,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七岁,对一只山雀来讲年纪很大了。我想劝她待在温暖些的地方,回到菲薇艾诺的森林里,但是她一定要跟着我……”
精灵少年又喝了一口牛奶。
“德莫拉北方的风真的好冷。”他最后这么说。
小山雀拥有一个很小的墓地,一个被突兀地立在冻土上的坟包。锡里昂将她埋在一棵高大的雪松底下,或许来年的春天雪融之后,会有野草和鲜花在那附近生长出来,雪松之上也会有别的鸟儿筑巢孵蛋,开始下一轮生命的循环。
弗莱明,难得地,开始为一只鸟儿感伤了起来。他还记得那场灾难之后,伊迪斯哭肿了自己的双眼,还是一个毛球似的柯茜在小女孩的面前蹦来跳去,用自己清脆的歌喉和柔软的绒毛令她最终破涕为笑的。
在那场灾难里,他们都失去了很多东西。
至今,弗莱明还对那天冰冷刺骨的极寒心有余悸。事故从中央公园开始,他的客栈几乎是首当其冲——在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之前,巨大的冰块便以常人不能理解的速度吞噬了街道和建筑。他只是震惊地跑出来看了一眼,左脚便不慎踏中了地上的寒霜。它们像是有意识那样,飞快地顺着弗莱明的腿脚蔓延上来结成了冰块,即便他一边大喊一边尽力远离向前突进的冰块也没有用。他记得他大喊着自己妻子和女儿的名字,想要让她们快些离开这个危险的地区,可在冰块压垮建筑、将它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时,他几乎绝望了——这很快,只有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甚至他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灾所带来的非人力能抵抗的巨大绝望就已经压垮了他。
他想要干脆扑上去,以自己的肉身阻止冰块前进的步伐,而这时候,他的肩膀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扯住了:
是那个冒险小队的成员,棕红色头发、有些年纪了的那位牧师。
“别做傻事。”他提着一柄沾着血的斧子,说,“你还有妻子和女儿,为她们多想想吧。”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来自左腿处的剧痛: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沾染了冰霜的那小半条腿,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那位牧师在为他在创口处施展了一个神术,便将他托付给了身体健全的其他逃亡者。疼痛令他意识不清,失血则让他眼前发黑——这件事之后,他只是勉强能够看见那个金发的精灵被谁从二楼扔了下来,好在安稳地落地了;紧接着是那个小队里另外一个牧师,他可没有精灵那么好运,恐怕被摔断了一条腿;最后从楼上落下来的是那个高大的战士,而他显然是有所准备的,落地时依靠翻滚卸去了冲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行动的伤害。
关于那场灾难,弗莱明自己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躺在城北的珂宁神殿里了。他的女儿昏睡在他的身边,眼眶红肿,额头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据牧师们说,她只是遭受了不小的惊吓,只需要用些草药就能很快恢复,和弗莱明自己,或者那些被封在冰块里的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就比如说,弗莱明的妻子、伊迪斯的母亲,在这场事故当中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他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记得那个冒险小队中成员的名字的:那个切断了他的半条腿却保住了他的命的牧师叫做霍勒斯·庞培;而锡里昂·暹罗德在当时一片混乱的境况中保护了伊迪斯,让她能够顺着人潮一同来到神殿区寻求庇护;在更之前一些的时候,在他的小女儿面对冰霜的追赶逐渐因为恐惧而气力不济、即将被吞噬的时候,是那个名叫阿维德·斯特加尔的北地战士挺身而出,用力将她抛向前方,远离了生命的威胁。
天灾很快消退了,但真正的灾难现在才刚刚开始:且不说混乱的城市治安或者隐约开始肆虐的疫病,只说弗莱明自己所需要面临的问题:他被毁坏了的店面需要重新修葺,而且他本人也受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有一阵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伊迪斯还在他的身边,而且时常泪眼婆娑、整日露不出一个笑容来,使他无法真正放下心,或许他会放任自己就这样追随艾瑞克而去。但那个时候,他恰巧遇到了正在四处帮忙的锡里昂。
他们相互认出了对方,进行了一些礼节上应有的寒暄。出于道义,弗莱明认为他应该知道自己这几位救命恩人的名字,于是他向精灵少年询问了些基本的信息以及此后他们的去向。
“我们的两位诗人倒是都好好的——可我不是很清楚庞培和洛伦佐去了哪。”锡里昂回答,“我从一开始就没看见庞培,洛伦佐很快就跟我走散了。被封在冰里的那些人在寒冰消逝之后是找不到尸体的,我只能说他们失踪了。”
“那么那位高大的战士呢?”弗莱明追问,“他救了我女儿一命,我得好好地感谢他才行。”
“你说阿维德么?我看见他被封在冰里了。”锡里昂回答,“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弗莱明无言以对。
从这时开始,他们之间才从“熟人”渐渐地变成“朋友”。或许是因为有动物伙伴做打底,德鲁伊在面临生离死别之事时总是持有一种令人敬佩的豁达观点。弗莱明能够以与其他人相比更快的速度走出灾后创伤,或许锡里昂这种豁达到足以影响别人的态度功不可没。
另外,就是伊迪斯。他自己或许可以放任自己颓废下去,但为了女儿,他必须得要强打精神努力赚钱养家才行。
那场灾难之后,锡里昂在暗月城滞留了一段时间,不时也会前来看看弗莱明和伊迪斯的情况如何。他们尽力相互扶持着,从自己亲友在灾难中逝世的阴影中挣扎起来(主要是锡里昂拖着弗莱明),用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让所有事情都尽量回到正轨上去。
原本几乎变成了废墟的客栈重新建设完毕,新老员工招收满员、各司其职(但很可惜,新的厨师做不出原先那样好吃的炖菜了,他更擅长鱼类料理),伊迪斯的脸上再次有了笑影,暗月城的风波过去,商旅和冒险者们再次开始使用城市中心的“门”往来于各个世界。一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人忘却伤痛,但已经足够令人看见生活的希望。在这时,锡里昂向他们告别。
“我想去寻找阿维德的出生地。”在被问到要离开做什么的时候,锡里昂这样回答,“洛伦佐和庞培不怎么说他们从前的事情,但阿维德曾跟我说过,他在出生的小城里还有些亲近的人。我想,那些人应该知道这个消息,或许我还应该在那边帮他做一个正经些的坟墓。”
作为一个德莫拉人,弗莱明觉得自己应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你知道那座城市具体的名字吗?”
锡里昂摇了摇头。他们不经常谈论自己的过去,精灵少年所有的线索,只是知道那是一座位于德莫拉北方的城市,附近有绵延的雪山,以及作为传统会在葬礼上吟诵的一首诗。
“这太笼统了。”弗莱明皱着眉头,“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我不觉得你会成功。”
“总要试试。”锡里昂笑了笑,“反正我有很多时间。”
“你找到斯特加尔先生的出生地了吗?”弗莱明问。
锡里昂摇了摇头。
“就像你说的那样,大海捞针。”精灵少年终于喝完了那杯加了蜂蜜的牛奶,彻底地搁下了手中的杯子,“我在德莫拉的几间图书馆和一些学者那里花了些时间,地图上符合条件的小城大概有四十来座——但在我实际去看的时候,那里竟然还有些不在地图上的小村镇什么的。我甚至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每座城都去过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弗莱明也忍不住为少年的失败而叹了口气。
“所以,你回来这里是因为你放弃了吗?”
“才不。”少年回答得斩钉截铁,并且纠正了客栈主人的用词,“我只是路过这里。”
据他说,他在德莫拉的北方游历时,意外在一间拉玛的神殿中落脚过。他帮助了神殿牧师们解决了一点小麻烦,而牧师们作为回报,在听取了他面临的困境之后,认为或许有某种法术可以帮助他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我报名了苏古塔魔法学院。”锡里昂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既显得和前文没什么逻辑,又会在惊讶的意义上吓人一跳的话,“已经考上了,这次是回家借点学费去报道。我只在暗月城再待一天——去拜访一下奥莉薇骑士小姐,把伯伦希尔带给她看看——就启程去苏古塔。”
弗莱明挑了挑眉毛:“——可是,你找个法师来帮你不是更快么?雇佣法师是很贵,但总不会贵过苏古塔魔法学院四年的学费。”
“有真才实学的法师大多闭门不出自己在塔里做研究了,还不如直接从学校里找。更何况,我对魔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很感兴趣,多学些东西又没坏处。”锡里昂耸了耸肩,“我是精灵,反正我还有很多时间。”
但阿维德·斯特加尔在小城中的亲朋恐怕不会有。弗莱明腹诽——他不知道作为精灵的少年是否意识到过这一点,但出于直觉,他总觉得,对方应该是知道的。其实从一开始,他便怀疑锡里昂对他说过那些理由不过是托辞而已,又或许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放弃,可锡里昂不说,他便也从未拆穿过。
他只是也耸了耸肩,祝福道:“那么,祝你学业顺利。”
“借你吉言。”精灵少年笑了笑,回应。
锡里昂来到客栈身后的小院子里。
这里是不对客人开放的区域,是以多少显得疏于打理,有些凌乱。劈到一半的柴火和喂马用的干草挤挤挨挨地堆在草棚中,木桩上插着一把斧头,伯伦希尔俯在地面上啃着一条牛的后腿,听见锡里昂进来的声音后抬起了头。
白狼的身后的地面上,与周围环境相当不符合地,插了一把双手大剑。
那是阿维德·斯特加尔生前所持的兵刃。灾难发生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将它从客栈中带走,此后也失去了将它重新找回身边的机会。这把剑就静静地躺在变成了废墟的建筑物之中,直到灾难结束后,准备重建自己产业的弗莱明让它从破碎的木料和玻璃当中重见天日。
北地战士没有留下尸体,也不存在什么能够被安葬的东西。弗莱明在同锡里昂商量过之后,在新建的客栈之中为它留下了一个位置用于纪念。这把剑半截埋在土中,半截耸立在庭院,或许会有人时常前来做一些基础的保养,至少从大剑裸露在外的部分来看,它并没怎么锈蚀风化,还是一如既往地锋利。
锡里昂拍了拍白狼伸过来的脑袋,走到了那把大剑前。伯伦希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像是扫把一样在身后摇摆的尾巴渐渐停息了下来,白狼跟随着自己现在的主人,在大剑面前站定。
“这是阿维德的剑。你本应该和这把剑一同并肩作战。”锡里昂对自己的动物伙伴说,“伯伦希尔,你还记得他吗?”
白狼呜咽了一声作为回应,他也低下头,仿佛正在哀悼。
锡里昂轻叹一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做出祈祷的手势,低下头,念出了那首诗:
“我最后一次听见你,
你的声音,
陷入坚实的冻土。
少年清越的声音回响在院子里,伯伦希尔乖巧地待在他的脚边。
吟诵这首葬礼诗时,他陡然间觉得寒冷——就仿佛身在德莫拉的北地,旷野上呼啸的寒风敲打着锡里昂的鼓膜。
“十一月,风雪和诗歌填满你的胸膛。
深沉的悲伤逐渐漫了上来,如同海浪轻柔地拍击岸边的沙滩。
阿维德拥有的并不是如此寂静而安宁的谢幕,但幕布在落下时,总有着相似的叹息。
“冰雪与荒原,少女和枯枝,
鲜花是奢侈的,
缅怀也是奢侈的。
这不再是奢侈的。锡里昂在心中说。你的名字或许不会流传下去,但你救助他人的事迹将被铭刻在这座城市上。人们在祭奠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英雄时,你也理当享有那些尊重与缅怀。
这里是暗月城,你已经与她的历史同在。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你干枯的胸膛里,
在我锈蚀的心脏上。
你救下了很多人。或许你总是因为自己没有救到的那些人而感到自责,但你要知道,那些被你救助过的人对你抱有真诚的感谢——他们会记得你的帮助,许多人会记得你,你会活在他们的心里。
“我最后一次听见你,听见你寂静的灵魂,
寂静、
寂静得震耳欲聋。
我也会记得你,一生都不会遗忘。
“我最后一次歌唱你,歌唱腐朽和永恒,
和永恒的寂静。”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了锡里昂的手指上。
年末岁尾,暗月城下雪了。
长剑沉默着,如一座无字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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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线滑铲!
我一定要港一下海勒姆的技能槽!写一次法师打架真爽!
按海勒姆的使用顺序是:鹰眼→魔法飞弹→护甲术→油腻术→火焰之手→飞行术→衰弱射线,但实际上你们可能找不到鹰眼在哪里,就像你们找不到梵塔西娅是什么时候给自己上神恩的一样。buff类法术没有被描写释放的意义!
虽然叫梦醒时分,但懒得写真的醒来的故事了!就这样吧!假装我确实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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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白光。同他们进入教堂时一样的,那种流水一样的白光。
光芒像是清晨的雾气那样悄然地簇拥上来,聚集在缓步离开花园的冒险者们身边,潜移默化之间陡然汇成江河一般的洪流,裹挟起这些梦境之外的来客们,飘摇着前往其他的地方。
在那种因为双脚不得不离开地面、无处着力而产生的,令陆生生物本能地因不确定感而觉得不安的漂浮感消失之后,掩住他们全部的视线,却奇异地并不刺眼的柔和白光也渐渐散去。就如同他们无知无觉地从神殿的入口来到了夏绿书女士的花园茶会中时那样,冒险者们立刻意识到,他们所处的场地被再一次的更换了。
但这仍然是梦境,所有人都清楚。这并不仅是因为梦境的旅人们都会对自己并非身处现实一事心有所感,更是因为,现在这件事似乎已经可以用视觉确认:他们身处一座城市,两侧林立着葱郁的植被,建筑精巧、美丽而和谐——这里似乎是菲薇艾诺,但在另一些设施的造型上又与梵塔西娅所知道的菲薇艾诺有所不同。除此之外,这里还显得非常不真实:许多本应该存在于事物当中的细节都被大略的色块模糊掉了,周围景致显出的色彩与现实相比也显得过于明丽饱和。他们现在仿佛身处于蛋彩油画所绘制的世界中,作画者还偏好使用颜料的原色。
——海勒姆·黑尔斯的身影,恰巧就正处于整幅画布的最中心。
那是除了冒险者们彼此之外,在斑驳色块之中看起来唯一一个正常的景物。他没有像是在那个被兽人所占据了的菲薇艾诺中那样,浑身上下披挂着兽人风格的装饰品,上次见面时那副凄惨的尊容也恢复了正常。这一个海勒姆·黑尔斯和任何一个法师一样,只是穿着朴素的长袍,站在原地,惊讶地看着被白光裹挟而来的四位冒险者们:
“是你们?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回答他的是走上最前方的洛尔迦:
“我们,要离开,这里!”
鸮型人少年威吓地张开了自己的羽翼,然后——
飞上了天空。
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重复一次,即便是在梦境之中,这也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冒险者们真的本不过是误入梦境的旅者,但却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不能醒来。这件事应该是海勒姆做的。
神殿之中的夏绿书甚至对梦境之中会发生的故事都失望了,选择在梦中陷入沉睡——死亡一般的沉睡,因为你在梦中是无法做梦的。
塞西尔原本不同意她的沉睡,但木已成舟,她无法可想;海勒姆则没有这么说,但他致力于改变这场让夏绿书厌烦到想要逃避的梦境,或者强硬地唤醒沉睡在神殿中的她。
梦境中是另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与现实似乎没什么差别。怯懦的依旧怯懦,残暴的依旧残暴,阿谀的依旧阿谀,明哲保身的依旧明哲保身。掠夺与压迫、凄苦与绝望仍旧存在。
洛尔迦说,“梦境之中可以见到现实中没有的东西”,或许如此,但本质而言,这里终归与实际的物质世界没有两样——对现实绝望的人躲进梦境之中,迟早有一天,会对梦境产生同样的绝望。
谁也说不好到底哪个部分才更令人悲伤。
所以,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但现实就是这样的。
洛尔迦自空中俯冲下来。
作为天生的短翼,鸮型人少年能够凭借翅膀达到的高度在同族里算不得什么,是以他的俯冲与其他鸮型人相比也缺少些速度。缺乏速度,通常来讲,就意味着更容易被应对——但这一次,洛尔迦并不非常担心:这一次,他不是在单打独斗。
在鸮型人升空之后,双方显然都进入了准备战斗的状态。捷特立刻发挥了自己作为游荡者的最大速度,沿着色块铺成的道路笔直地冲向了海勒姆,似乎试图用自己难以令人反应过来的速度来弥补作为游荡者却失去了隐蔽优势这一点缺陷。精灵游荡者的脚步微错,在法师的面前晃出一个难以预测下一步他会出现在什么方向的Z字型,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与半空中俯冲下来的洛尔迦一起向前递出自己的刀刃——
但海勒姆是法师。
法师猛地展开自己原本交握在胸前的双手,一大群仿佛闪烁着星光的魔法飞弹从他的掌心飞出,分别向着捷特和洛尔迦的方向冲去。两位游荡者立刻不得不匆忙地进行规避——他们都很灵巧,但并没能躲开全部。被击中的部分就像是遭人狠狠地揍了一拳那样,游荡者们感到剧烈的疼痛,但很幸运,除此之外,这个法术没有其他令人更加头痛的效果。
这一个法术过后,捷特与洛尔迦都被迫后撤,但提着细剑的梵塔西娅在两位游荡者之间迎了上来——她是个牧师,但绝不是那种只能在队伍的最后排释放神术的牧师;她或许时常显得鲁莽冲动,但这一次,在冲上前来之前,她已经预先请求了神祇的恩赐。
从冒险者队伍的最后方传来了小手风琴尖利的调子,梵塔西娅调整好呼吸,踩着它快速轻巧的节奏向前滑步,提起手臂摆出预备的攻击姿势——
“铿——”
细剑的尖端撞到了某种看不见的屏障,柔韧的金属因此微微弯曲颤动。这次攻击并未造成伤害——这在梵塔西娅的意料之中,或者说,在经由神术“神恩”所降下的兀烈卡卡的启示之中。躲在护盾后面的海勒姆已经做出了下一个施法的手势,但小牧师丝毫没有慌乱。她在神殿中对法师相关的知识多少有所了解,知道他们在释放法术之前总需要时间来引导魔法能量,加之,神启也未表露出危险,于是,她只是短暂地收回了手臂,稍微后撤了一小步,然后再次上前——
“叮、叮叮叮、叮——”
精灵牧师在转瞬之间刺出了五剑,没有第一击时那样大的力度,但已经足够。看不见的护盾微弱地明灭了五次之后,仿佛玻璃破碎那样的消散了,而在此时,类似第六感一样的神启对梵塔西娅发出了警报——
“不要站在他正前方!”小牧师这样大喊,与此同时,她迅速地向着一边跳开。本来缓过了第一轮魔法飞弹的攻击、准备再次上前来的捷特也迅速地停住了脚步——紧接着,海勒姆将手指指向自己正前方的那块地面,色块上立刻浮现起一片油腻的光,显然,如果毫无防备地踩上去的话,定然会因为打滑没法站稳。
从空中盘旋而下的洛尔迦向着敌人的后脑发动了攻击——在空中的人是不会受到油腻术的影响的——但海勒姆却仿佛在背后长了眼睛那样,猛地向侧面跳了一步,避开了。
“啧。”一击落空之后又遭受攻击让法师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但这没有阻碍他开始准备下一个法术。相比之下,一击落空之后没能成功提升高度,只能勉强让自己落在油腻术范围之外的洛尔迦则显得有些狼狈。而这时,从更远一点的地方传来了雪精灵的歌声: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
啊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
不知道这首歌的效果是什么,只是在歌声响起之后,正在施法的海勒姆立刻皱起了眉。虽然腹诽为什么奥菲莉亚选择了这首歌词显得不太吉利的歌曲,但是神启指示梵塔西娅,现在正是攻击的好机会。可她还没来得及上前,惯来善于抓住机会的捷特就已经蹂身而上,两把短刀全部出鞘,雪亮的利刃交织出一片细密的光网,旋风一般地绞向了海勒姆的手臂。
法师维持着手势向后退了几步以避开迫近的刀光,然后才吟诵完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在洛尔迦再次升空的同时,他毫不畏惧地将自己的手掌伸向了捷特划出的那片细网:
立刻,炽热的火焰从法师的指间喷薄而出,几乎马上就要将游荡者的手臂和长发。热浪扑面而来,赤红的光芒倒映在捷特尚还完好的那只眼瞳之中,滚烫的空气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来自后方的力量狠狠地扯住了精灵游荡者的斗篷,向着侧后方将他狠狠地拉开,让他脱离了这个火焰法术的范围。
“连我都看出来,你太急躁了。”刚刚救了同伴一命的梵塔西娅对那位几乎是被自己掼到地上、摔成一团的游荡者说,“我们的对手是个法师,冷静一点。我们总能出去的。”
说罢,精灵少女再次提起细剑,向前抢攻,试图继续让对手后退,直至离开他一开始制造的那一块油腻区域;躲过一劫之后被拽倒在地上,并且因此暂时从自己“想要离开梦境”的急迫想法中冷静下来的捷特深呼吸了两次,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调整好姿态,便立刻加入了梵塔西娅的工作;洛尔迦也在上空掠阵,他看起来状态很好,几次在战斗中受挫也并未影响到他动作的灵敏度,战团在冒险者们的配合之下渐渐向着街道的深处移动。意识到这个倾向之后,为了让自己的诗歌依然能够有效地影响到敌人,奥菲莉亚不得不跟着向前移动——然后,专注于歌唱的诗人一脚踏上了那个被油腻术影响过的区域,并且毫不令人惊讶地,因此脚底一滑,摔倒了。
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叫,音乐突然中断了。这短促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的动作,半空中的洛尔迦寻找着俯冲攻击的机会,不过海勒姆似乎也通过鸮型人少年的行为找到了灵感。隐约中断后,他的吟唱也随之变得顺畅起来,在另一段短暂的时间之后,他的双脚也离开了地面。
“飞行术”。据说能力足够的法师可以凭借法术暂时性地获得和有翼生物相似的,于空中飞行的能力。这没有令梵塔西娅或者捷特过于惊讶,但却着实吓了洛尔迦一跳。鸮型人少年犹疑着寻找对方背后并不存在的翅膀,因此而暂缓了攻势,这让因为高度而脱离了两位精灵的攻击范围的法师先生有了更加充足的时间准备下一个法术:绿色的光芒渐渐在他的掌心里成型,海勒姆面对着唯一一个能够飞在空中的冒险者,准备解决这个在攻击半径上唯一对他有所威胁的鸮型人——
在那之前,一柄短刀自斜下方朝着海勒姆的面孔飞去,这令法师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规避了一下——虽然捷特掷出的这把刀在飞上了空中之后已是强弩之末,即便确实击中了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这稍微延缓了一点点海勒姆释放法术的时间,而就在他因规避动作而耽误的这一点时间里,数道白亮的炽热光线也从下方飞射而来——
是牧师所请求的灼热光辉。兀烈卡卡所赐下的光芒几乎是在梵塔西娅发出这个神术的瞬间便抵达了它的终点,白光准确地贯穿了海勒姆的右侧手臂和左侧小腿,剧烈的灼痛令法师痛呼出声——但他手中的那个法术还是被成功地维持住并且释放出来了,只是因为他本人遭受了巨大的痛苦,那道绿色的射线没有击中原本的目标,而是打在了一块空地上,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再次意识到自己还身处于一场战斗之中的洛尔迦终于反应过来,拍打翅膀扑上前去,直接在空中与海勒姆缠斗起来——单论实力,法师或许更强一些,不过要论飞行的经验,只有两只脚的生物怎么能够比得过天生就身负双翼的鸮型人呢?
这场一对一的空中格斗毫无悬念地以洛尔迦的胜利告终。鸮型人迅速地欺近了海勒姆的身前,躲开法师挥出的拳头,直接抓住他的身体试图用力将他从空中压下去。海勒姆似乎也试图使用法术的力量与之对抗,但或许是因为疼痛分散了他的精力,或许是因为法术的时长有限,总之他失败了,不得不降低高度,落回到地面上。
另外三位手持武器严阵以待的精灵正等着他呢。
“唔咳——好吧……”肚子上挨了狠狠一拳的海勒姆乖乖地将自己的两只手摆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位置,并且确保它们没有任何的动作,“……好吧、你们赢了,我想。”
“倒也不见得。”雪精灵诗人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你曾说过‘你见过世界的本质’,如果你把那本质是什么告诉我,我倒不是不能考虑反水来帮你干掉另外这三个冒险者。”
下个瞬间里,奥菲莉亚立刻受到了来自梵塔西娅的一次肘击,这令她发出了与海勒姆刚刚肚子上挨了一拳时相似的声音。
“本质?哈、咕……咳……”海勒姆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一拳中恢复过来,“所有一切皆是噩梦……”
奥菲莉亚屏息凝神地等了半晌,见对方似乎的确没有下文了之后,才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回答显然没有让追寻隐秘知识的疯诗人满意,所以可喜可贺地,梦境的旅者们避免了一次可能会很严重的内讧。
接下来开口的人是梵塔西娅。小牧师似乎打定主意要搞清楚这个梦境之中遗留下来的问题:“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她问,“你是想要让夏绿书永远地从沉睡中醒过来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梦境的世界会产生什么变化吗?这会对梦境中的居民产生什么影响吗?排在这个问题之后的问题还有很多,如果可能的话,梵塔西娅非常想要将它们全部一一搞清楚。但实际上,或许她并没有时间去探究它们全部。
海勒姆有一瞬间显得非常困惑,但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果然是她,哈哈、咕……她还是醒了啊……”
这个说法倒显得海勒姆对将冒险者们送入神殿之后他们会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似的。梵塔西娅对此感到惊讶,并且打算追问下去,但就在她开口提问之前,一股强烈的倦意首先涌上了她的脑海。
她无意识地向着奥菲莉亚的方向看去,雪精灵诗人的手上正拽着一条链子,底下是一个尚在微微晃动的蝉的挂坠。
——这个奥菲莉亚又在偷东西了!梵塔西娅对此感到愤怒,可在这股强烈的倦意之下,就连理应鲜烈的愤怒也变得模糊不清。海勒姆的声音也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明明他们之间的距离连一步都没有。
“要是她能一直醒着的话,梦的世界——”
在深沉的黑暗笼罩住梵塔西娅的意识之前,那是她所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END——
字数:19623
(吐魂.gif
本章小结:
梵塔西娅:我就是歧视兽人和兽人语,有什么问题吗?
奥菲莉亚:没有,你有freestyle吗?
梵塔西娅:对不起,民族唱法才是最好的唱法。
捷特:(冷漠.jpg)
洛尔迦:?(天真,可爱,又好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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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过了一个小时,又或许是过了一个世纪,王宫区域之内的骚动才终于平静下来。
走廊上兽人活动的声音最终消失的时候,从破损蒙尘的窗边投射下来的阳光已经是昏黄的了。外来的冒险者们沉默着从藏身的房间之中离开,而王宫一楼的部分又变成他们刚刚摸进来时的那种空无一人的状态,似乎兽人们笃定了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已经从不知名的缝隙里溜出了这座建筑物。
在这不知道是一个小时,还是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房间里的人几乎没有相互进行交谈——他们之中,哪怕是作为“将军的亲信”的海勒姆,也不能在“一墙之隔的周围都是兽人的呼号声”这种状态下心平气和地交流,何况他们还刚刚还敲定了一笔在这个环境之中可以说是胆大包天的交易。冒险者们理所当然地为这个出格的计划感到兴奋与担忧,而那位身着长袍的人类男性则看不出在想什么:大体上来讲,在这个灰尘四处乱飞,门外就是随时可能会充进来的杀身之祸的具象化的房间里,他还是显得悠然自得的,只是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会露出一霎显得狰狞的表情。
冒险者之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不如说注意到的只有奥菲莉亚一个,但惯于独善其身的雪精灵诗人对此保持缄默。双方保持着“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的关系简单地在骚动结束之后分道扬镳,或许在提供完必要的信息之后就陷入沉默的海勒姆本人心里也认为,他们之间无需存在任何在这之上的更多联结了。
离开王宫,重新回到街道上的冒险者们显得比之前更谨慎了些,但这态度的改变却让他们在人流中显得更醒目了。很奇异的,城市之中的气氛与早上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大部分的兽人、小部分的精灵或者人类以同样的速度走在铁柱林立的同样的街上,巡逻队的数目也没有增加。即便是距离王宫最近的街区,气氛也非常安稳,丝毫看不出“有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外来者闯进了王宫之中”的迹象。
“这不合常理。”习惯于在行踪暴露之后立刻进入遮遮掩掩的“游荡者模式”的捷特皱着眉,说。
这声感叹换来了奥菲莉亚的一声哂笑:“你不能用你的常理去揣度兽人的常理。”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可以用常理来揣度的城市之中的话,那么现在等待着冒险者的,就是被制成画像,全城通缉,街上密布着全副武装的警备队,城中的居民被勒令立刻回到自己家中去闭门不出,视情况而定,可能还会有宵禁。而兽人的城市不会这样——原因不明,但总之,就冒险者们眼睛看到的景象而论,不是这样:别试图去猜测到底是为什么,那恐怕会让你变得和兽人智力的平均水平一样笨。
不去思考为什么的话,现在的情况对于几位外来者而言显然是有利的。梵塔西娅(被迫)用一块自杂物堆中翻出来的破布尽力遮掩了自己过于醒目的发色,洛尔迦在斗篷之下的翅膀也被收缩到一个看起来就难受的大小。在两位特征显著的成员大致伪装好自己之后,冒险者们向着远远能见得到的那座高塔进发。
月光塔——就像在进入王宫之前,梵塔西娅所说过的那样,最初是精灵为了他们的造主建立的。热爱美与艺术的精灵们自然在设计这座塔时便挖空了心思,在建造时也不遗余力,但在整座城市被兽人占据了几百年以上的现在,月光塔作为一座八层高、比例纤细的石造建筑,在缺乏修缮与维护的现在仍然能够屹立在原地,就已经证明了当初建造它的精灵们到底在它身上倾注了多少的心血。
做好了简易伪装的冒险者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成功地来到了月光塔前的广场上——在梵塔西娅的印象中,这里应该是一片绿树掩映,培育了精细灌木景观和显眼花朵的优美广场,但现在,这里不过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而已。而正因为它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空地,情势一下子变得不利于冒险者们起来:过于空旷的视野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得不暴露在他人毫无障碍的视线之下,想要潜入变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广场上显然不是空无一人的:这片光秃秃、乏善可陈的空地上出人意料地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兽人,就好像他们觉得秋日里威力不减的太阳还不够热一样。兽人之中零星会有一两个精灵或者人类作陪,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假笑,比例与街上没有什么不同。人群站得不算紧凑,但考虑到广场上的视野实在是太好了,只要稍有能够聚集他人目光的响动,冒险者们显然不会停留在规则范围内的举措就会立刻暴露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
这样看来,守卫在月光塔入口处的那个兽人就显得分外惹人厌:那是个坐在原地,看起来百无聊赖,因此昏昏欲睡的兽人。他似乎应该是穿戴全副武装、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的,但由于(对兽人来讲)尚还炎热的气温,他身上的甲胄已经被他自己扒得差不多了,沉重可怖的武器也并没被放在自己手边。这显然谈不上尽忠职守,不过作为“兽人的城市”中心的一座塔的大门守卫,他只要存在,并且醒着,就已经足够起到作用了。
可以想见,如果冒险者们能在此时选择一拥而上的话,不出两个呼吸的时间里,部署在月光塔大门单薄的守卫就会被攻破——然而这也会立刻让他们四个的所作所为全部暴露在广场上的众目睽睽之下。
游荡者们绕着塔楼走了两圈研究了一下,在确认了月光塔的出入口只有这一座大门,而不论从什么角度试图进入这个大门的举动都会引起守卫的注意之后,外来者中间陷入了一小段不知所措的沉默。
然后,奥菲莉亚拿出了自己的小手风琴。
——这的确该是吟游诗人出场的情况了。
不知道是该归结于这本质上是一场梦境,还是梵塔西娅认为雪精灵诗人在这一两天内的表现十分值得表扬,总之在这个东拼西凑的小队组成、并且在精灵贫民窟遭遇了最初的那一场意外之后,兀烈卡卡的牧师就对将小手风琴夺了回去,并且选择亲自保管的奥菲莉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实话,在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让诗人自己的作案工具处于她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实在是非常方便,但这也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弊端:比如现在,小手风琴尖锐的声音突然在冒险者们的耳边刺响,把其他三个人全都吓了一跳——捷特和梵塔西娅还好说,只是一个激灵或者倒退了一步而已,洛尔迦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翅膀上的羽毛炸起来。
不过,虽然其他三位同样流落在梦境之中的冒险者们受了点惊吓,倒是没有谁想要阻止诗人接下来的行为:不如说,真去阻止了,突然出现又戛然而止的乐曲声才令整件事情显得突兀。是以,小手风琴尖锐高亢的声音之中流淌出一串音符——曲调足够优美,但由于演奏它的音色,精灵们只觉得这首曲子马上就要被雪精灵掐死了。
这首命悬一线的曲子听起来不算陌生,即便音高快要吊死,梵塔西娅也认得出那一串由简单的三度和弦组成的旋律。或许在德菲卡长大的任何精灵都会认得这个调子,它就是那种描写四季更替的最为脍炙人口那一类儿歌,传唱度不比字母歌低到哪里去——
——奥菲莉亚开口唱起的可不是这样。
那真的能算是在唱歌吗?雪精灵的口中发出不成调,或者说梵塔西娅根本听不出调子的嘶吼声,只有节奏勉强还跟得上她手中小手风琴所奏出音符的音程。兀烈卡卡的牧师忍不住又向旁边蹭了两步,然后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这时,她才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雪精灵诗人正在使用兽人语唱诗!
等一下,小牧师还没能很好地接受正在发生的现实,她向自己的右边瞥了一眼,从捷特脸上茫然的神情读出了对方实际上和自己一样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真的,只要想想日常使用那种毫无美感的粗粝语言进行对话,对一个出生在菲薇艾诺的高等精灵来讲就已经不可理喻了,更别提用这种语言唱歌?这种语言是能用来唱歌的吗?梵塔西娅对此报以极大的困惑:奥菲莉亚作为一个合格的诗人,她在使用精灵语或者通用语时,唱诗的实力是不需要质疑的(虽然她常常不将这种实力用在正常的方向),但当她在用这种语言……唱诗(就假定她是在唱诗吧)的时候……
梵塔西娅搜肠刮肚,最后只能说:此情此景实在是令人困惑。她搞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也没法形容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小手风琴正在发出的声音确实是带着旋律的,奥菲莉亚发出的声音的确也有高低和节奏,但小牧师的耳朵就是拒绝将诗人发出的人声和乐器奏出的旋律整合在一起,而最可气的是,因为节奏合得上,她还不能说这两个声部是完全不相干的。
且不论其听感如何,这首难以被定义的曲子显然是有用了:似乎在吟游诗人的口中,不论他们将一首歌唱成什么样子,只要他们心里有那个意思,那首歌都能起到他们所希望的效果。作为首要目标的守卫在这首远谈不上婉约柔和的曲子之中逐渐沉入了梦乡,只是冒险者们若想要大摇大摆地进入月光塔内,在现在的情况下仍旧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奥菲莉亚的歌唱的确放倒了一个兽人,可广场上其他的游人也因为这一阵突如其来的乐音而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在了冒险者们的身上。
——该怎么办?梵塔西娅有些惶然。尚还年少的兀烈卡卡牧师此前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身处敌营并且受到瞩目,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而就在她还在不知所措时,经验丰富的奥菲莉亚已经做出了应对。
雪精灵诗人利索地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在上边扔了一个破碗(等一下,有谁知道这个破碗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敏捷地调整了自己的面向与姿态,朝着人更多的那一面开始唱歌跳舞——就像是各地都有的江湖艺人那样。
奥菲莉亚动作娴熟,似乎已经将这一套动作完成过千百遍那样,迅速地进入了街头卖艺的状态。这一系列宛如迅雷的情景变换令梵塔西娅目不暇接,捷特也对此哑口无言,最快反应过来的那一个,令人非常意外的,竟然是洛尔迦——或者说,鸮型人少年在离开巴拉姆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习惯与经受这种超出自己常识的变化的洗礼了。在雪精灵由“外来的冒险者”变成“江湖艺人”的那一瞬间,洛尔迦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而等到奥菲莉亚开始用兽人语唱起另一首曲子的时候,他甚至还上前去将斗篷上的那个小破碗挪到了布料的中心。
伴随着惊叹和感兴趣的低声絮语,广场上游人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了奥菲莉亚一个人身上。梵塔西娅还没能从这一连串的变化当中缓过劲儿来,只是懵懵懂懂地后退了两步,本能地远离了人群,但紧接着,她的衣角被人从隐蔽的方向牵扯了一下:
是捷特。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游荡者向着塔楼的方向偏头示意了一下,随后转身,悄然向着月光塔的大门走去。
小牧师看了看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塔内的游荡者,又转回头去,犹豫着看了看被环在人群中间的雪精灵诗人。显然,对另外三维冒险者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正在演出的奥菲莉亚(看来这个被占领了的菲薇艾诺平时的文娱活动实在是一片乏善可陈的戈壁),没有人会注意三个体型不大的精灵或是遮住了翅膀的鸮型人去了什么地方。可他们要把奥菲莉亚独个扔在这一大群兽人之中吗?如果按诗人一贯的表现来看,梵塔西娅觉得善于诡辩的雪精灵出不了什么事情;但这么做好吗?小牧师作为在绿林故都长大的高等精灵的那一部分拒绝将自己的同胞扔在群敌环伺的情景之中。
总是风风火火地做出决定的精灵少女少见地在原地举棋不定了一会儿,直到蛮横地挤上前来的兽人们彻底将她排除在了人群之外,用力垫脚也没法从墙壁一般的绿皮肤之中看见哪怕奥菲莉亚淡金色的头顶为止。梵塔西娅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洛尔迦也不在广场上了,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也一步一蹭地躲进了月光塔的大门里。
等到江湖艺人成功地谢幕,收好来自观众的打赏(只有吝啬的几枚铜币),并且躲过逐渐散去的人群混乱的视线,经过沉睡不醒的守卫也进到塔里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左右。冒险者们终于再次成功地汇合——这可是好一番折腾,令人不禁想要长叹一口气,但就连体力消耗得最大,而且刚刚才进来的奥菲莉亚也没有这么做:
这里的灰尘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是在兽人的治下疏于修缮,而且逐渐沦为杂物仓库的精灵王宫一样,这座原本用于纪念精灵之神的地标性建筑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地面与朽坏的家具陈设之上落满了灰尘,本来显然不应该出现在它们现在位置的杂物凌乱地堆叠在一起,从地面一直摞到天花板,就连走道与楼梯也因此变得狭窄逼仄。以冒险者们的体型来看,姑且还能算是通行无碍,但若是一个兽人突发奇想,想要在塔中前进攀登,恐怕他不得不颇费一番功夫才行。
月光塔内部的景象与从外侧看起来的样子是相似的:精灵们在建造它的时候耗费了海量的心血,这使得它在缺乏维护与修缮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坚持着度过了几百年以上的时光。如此之长的时间不可能没有在它的躯壳上留下印记,由于整座城市都被兽人所占领,而这个物种又显然不怎么懂得欣赏或是珍惜,刻蚀在塔上的痕迹显然就会更加触目惊心一些:建筑内部的墙壁上原有的壁画不仅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斑驳褪色,还因为那些随意地搬进来、然后就丢弃在塔内的杂物受到了剐蹭,从堆积如山的物品之间的缝隙勉强向里边看去,壁画的四处都是难看的刮痕。
“这些兽人到底有多少杂物需要堆积啊?”捷特忍不住抱怨——这不是第一次了。复杂的地形或许有利于游荡者一系列技巧的施展,但在这里,高等精灵只觉得随着动作飘飞的尘土十分恼人。
“从预言之年代开始到现在也有五百年了,”在梦境之中显得比平常更为冷静理智的奥菲莉亚回答,“兽人占领此处的时间只会更长。这么长的时间也的确足够让他们生产出如此多的垃圾。”
话音落下之后,诗人转而问起月光塔内部的情况,精灵游荡者耸了耸肩,回答说除了没用的东西和没用的灰尘特别多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就像是王宫的一楼疏于守卫一样,这座塔的内部也没有任何一个兽人正在看守,不排除他们也觉得这里灰尘太大的可能性。
考虑到无处不在的众多杂物,冒险者们不得不排成一列,登上通往塔顶的螺旋楼梯。在梵塔西娅的记忆当中,月光塔一共有八层,而这个处于梦境当中的塔楼也是一样的。就如洛尔迦与捷特先前探索得出的结论一样,他们这一路上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除非你要把横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三条腿的高背椅之类的东西也算上的话),顺顺当当地来到了第八层的深处。
在走廊的最里面是一扇挂了锁的门,锁头已经锈迹斑斑,锁孔几乎都被锈迹堵死,搞不好几百年前它就已经被锁上去了。梵塔西娅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很奇妙的,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为她做出解释的,依然是不全依靠语言来解读自己周围信息的洛尔迦:
“门后,缝隙,风。”
小牧师了然地点了点头。
有风从这道门的缝隙之中吹过来。虽然梵塔西娅一点感觉都没有,但她懂得,这肯定意味着这道门是通往户外的。就在他们说了这一两句话的当口,捷特已经从自己的背后抽出了一把短刀,准备对付眼前的锁头了:显然不是开锁,两位游荡者甚至升不起哪怕一丁点尝试的念头来。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反握着自己的武器,将刀柄当做钝器使用,狠狠地敲在那把因为锈蚀而变得脆弱的锁头上。
“铿”、“铿”,金属撞击的声音在整座塔楼内部四处回荡。游荡者们之前已经确认过整座塔内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的活物了,但除开正在“花点力气开锁”的那位成员之外,其他的几个人都忍不住左顾右盼,生怕有谁突然进入塔中,将他们正好抓一个现行。所幸直到捷特撬开了那把锁,这件事都没有发生,他们平安无事地打开了塔楼最高点的那道门。
大门的合页也锈住了,冒险者们推门的时候很是花了一番力气。正如游荡者们所猜想的那样,这道门的后面是一片空旷的顶楼:平坦的一片,除了扑面而来的劲风之外,什么也没有。
在冒险者们原本居住的世界里,这里曾经仿放置着纪念在失落之战中殒命的死者的长明灯;而在这个世界中,据塞西尔女士所说,这里曾经放置过珂宁的眷器“月琴”。可是现在,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从远方奔袭而来的干燥荒芜的风。
大门一打开,奥菲莉亚便立刻迎着风走上前去,四处检视了一圈,并且表示:什么都没有是很好的一件事。他们要在这里升起一团“兀烈卡卡之火”,在此面对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地是第二好的情况,这说明他们要做的事情不过是花些力气在空地上堆积一些燃料(“比如兽人们在楼下堆积的那些杂物,反正他们也不会再去使用了,就让我们发挥一下那些垃圾的余热好了。”)——至于怎么点火,那里不就有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么?
被视为引火道具的空木桶小姐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考虑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一团向兀烈卡卡祈祷而来的天炎的确是最好的火种,小牧师勉为其难地决定不对这个说法进行任何反驳,并且立刻返回到月光塔内部,开始进行搬运燃料的工作。
——而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诗人正在思考这之后的退路,或者说得更直白点,该怎么从这儿逃跑。
在小牧师将一把瘸了腿的椅子拖上楼顶之后,看不过让女士独自一人进行体力劳动的捷特终于决定加入进行搬运工作的行列,在两位高等精灵重新向着塔顶攀爬的时候,洛尔迦才从顶上慌慌张张地跑下来。两位游荡者,出于职业习惯使然,做了和奥菲利亚同样的事情:队伍之中除开梵塔西娅之外的三人分头勘察了月光塔顶的环境,然后得出了同样的一个结论——恐怕撤退的时候会很艰难。
月光塔高八层,而且它是精灵的建筑——这些惯于追求美与艺术、进而会在建筑上追求“宏伟、辽阔”观感的生物在多层建筑之中惯用的层高是六到八米,再加上塔顶的装饰之类的附加建筑,冒险者们现在正身处于五十米以上的半空中。从塔楼的顶端环顾四周,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这个荒芜的菲薇艾诺之中的每一个角落,自这个高度上跳下去的话,除非是法师或者有翼生物,否则必死无疑。
这座塔整体是一座石质建筑,游荡者们分头在楼顶的边缘四处探看了一番:外侧的墙壁上的确有些可供抓握或者落脚的雕刻或是裂隙,但考虑到整座塔的实际年龄和年久失修的实际情况,恐怕不会有任何具备基本常识的正常人想去尝试一下它们是否能够支撑得起一个人的体重。
在游荡者们离开后,雪精灵诗人就一直在塔顶边缘(没有副手,或者护栏,或者任何一切能放置在建筑物顶端的人不慎失足坠地的措施)自得其乐,直到空地上各种杂物以及它们的残骸变成的木柴堆形成了一个小丘时,才发现小队里始终有个人在偷懒的梵塔西娅终于毫不客气地上前去对其进行了训导(物理)。劳动力由三个变成四个,并且满负荷运转之后,工作的进程被显著地加快了。等到所有人一直认为他们堆起了一个足够大的柴堆,并且面对眼前比洛尔迦和梵塔西娅还要高的小山短暂地沉浸在成就感之中时,天色才刚刚擦黑。
“我们真的要在此时此刻点燃这团火吗?”进行了“诗人不应当进行”的高强度体力劳动,现在坐在楼顶的门口,像夏日正午趴在树荫中的大黄狗一般喘着气的奥菲莉亚问,“现在天黑了,”她指着太阳沉下地平线的方向,“火光在黑夜里会变得非常明显,不论是谁都会立刻发觉。”
言下之意:兽人,作为此地的统治者,显然会在第一时间里发现他们绝不会容许的情况正在发生,并立刻对此作出相应的动作,比如前来抓捕他们这些肇事者。
“火光会很明显。”作为兀烈卡卡信徒的捷特赞同了这一点,不过他显然对这一点将会导致的结果有着不同的看法,“兽人的确会很快就发现,但精灵也会。”
作为降罚者的牧师,梵塔西娅立刻站到了自己的高等精灵同伴那边去:“这对我们的目标来说不是正合适的吗?”
洛尔迦对此已肢体语言表示强烈的反对。人生才刚刚开始没多久的少年绝不会有让自己的生命在此终止的计划,是以这一次,他的动作非常激烈。然而黑皮肤的少年在逐渐笼罩下来的夜幕之中模糊了自己的轮廓,不仔细看的话,其他人只能见到一团白色的斗篷在空气里上下翻飞。
“点火,兽人来,我们,逃不掉!”他这样说。
二对二。冒险者之间再度产生了分歧,并且似乎又要开始新的一轮争执与辩论。这个开头十足经典,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吟游诗人甚至都已经从墙根底下直起身来,集中精神作好了开始另一场口水战的准备,可紧接着,她就通过自己背后墙壁的震动意识到,这份准备大概是不会有用武之地了。
“你们有听到什么吗?”诗人问道,语气有点紧张。
奥菲莉亚很少以这样的语气说话,而第一个因为这一点而察觉不对的竟然是与她最不对盘,但一同旅行得最久的梵塔西娅。小牧师忍了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别转移话题”给咽了回去,顺手拽了拽似乎想说什么的捷特,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等下,”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她压低自己的声音,“你们听!”
精灵少女几乎是用气声说出的话音刚落,剩下的两人便也立刻听见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从月光塔的地步传来,在石质的墙壁与堆满空地的杂物之间回荡着的,有什么东西被砰砰地撞开的声响。
——兽人已经进入塔中了,而且从这嘈杂的声音听来,他们可不止一两个。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在广场上的行为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吗?还是说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海勒姆·黑尔斯本身不过是一个两面三刀的疯子(他本来看起来精神就不太正常),想等冒险者们犯下重罪之后再将他们出卖给自己的兽人主子,以此获取奖赏,或者干脆,不过是为自己平凡而无趣的生活找点乐子?
谁也想不到兽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得到了消息,在这种紧迫的情形下,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各种杂物被撞开的声响正在快速地爬升位置,兽人语粗鲁的呼喝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冒险者们相互看了看,同时意识到,他们现在必须要才取些行动了。
——既然兽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或者没发现,但他们最终爬到楼顶上来的时候结果总归还是一样的),那么引起小队之中上一个分歧的问题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梵塔西娅这样想,并且采取了她的行动:兀烈卡卡的牧师转身跑向杂物堆,开始向自己所侍奉的神祗祈祷:
“老大。”在这个清醒梦之中,神术的力量遭到了削弱,因此她分外用力地在脑海里想,“抱歉打扰,但小弟我现在非常需要来点火。”
几乎没有牧师在这样“祈祷”时会得到回应,但梵塔西娅就能。精灵少女脑海中的话语穿透了梦境笼罩之下的层层迷雾,向着遥远的神座而去,然后,虽然朦胧而缥缈,小牧师还是准确地接收到了来自兀烈卡卡的回应:
黑沉沉的天幕被红色的光撕裂,一团炽烈的火球自上空落下,坠在冒险者们堆好的柴堆上。橙红的火光“噗”地一声燃起,在塔顶的劲风之中旌旗一般地猎猎作响。
“为什么不把这个用在兽人身上,这样我们或许会有几个会动的火炬。”知晓牧师的神圣能力在一天之内只能使用一次的诗人不满地抱怨,梵塔西娅对此回敬了一个白眼:“可我们登上塔来本就是为了这个!”
燃在柴堆上的火焰很快变成了凡火,天幕上的红色褪去,但火堆的旺盛热度还是一样的。滚滚黑烟自柴堆中升起,火势在狂风之中反而见长。
“行了,吵这些做什么。”将自己贴在门边,以声音和震动判断敌人位置的捷特出言阻止,“他们快上来了,做好准备。”
洛尔迦已经在门楼的顶端蹲好了:在梵塔西娅祈求天炎的同时,鸮型人少年再次环顾了四周,除了多出一个柴堆之外,塔顶的景象还是一如既往的看空旷。没什么遮挡的环境不利于游荡者发挥自己的优势,经过思考之后,少年解开了裹得紧紧的斗篷,扑腾了几下自己缺了飞羽的翅膀,窜上了门楼的顶端,并且在那里安下身来,伺机而动,就看谁是第一个上到楼顶来的倒霉蛋了。
奥菲莉亚似乎很喜欢洛尔迦的做法。雪精灵诗人对着那个方向赞许地哼了一声,随后再次擎出自己的小手风琴,那乐器因为持握者使用了过大的力气而发出了几声不成调的悲鸣。来自北方的精灵有些嫌弃地将梵塔西娅拨到了一边:“让开些,没了火的小牧师,小心伤到了你的细胳膊细腿。”
后者对此的回应是一声冷哼:“你当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了吗?”
梵塔西娅威胁地拍了拍自己腰侧的细剑,但她倒是的确站在了诗人的身后,开始准备自己的下一个神术。
首先响起的是小手风琴的声音,轻快的旋律在乐器高亢的音色中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童真来。
这次的乐曲不需要给无关的兽人听,是以演唱者也没有使用那种不适合唱诗的语言。这首歌梵塔西娅同样也认识:深林城的一首传唱度很广的童谣,歌词简单,但因为曲调本身多次的重复、变奏与回文令演唱时总会有丰富的变化。意图展示自己歌喉的吟游诗人有时也会选择这首歌来演唱,通过添加快节奏、婉转而多变的段落来炫耀自己的技巧。
这一次演奏的目的并不在于炫技,是以雪精灵诗人只用了最为平和朴实的那种唱法,略带雪精灵方言的精灵语童谣欢快悠扬的旋律自狂风、烈焰与兽人杂乱的呼号声之中刺穿出来:
“哦——
雪球花,雪球花,遍地盛放的雪球花;
花园中满是雪球花;
在松荫、鸟鸣与清风之下;
雪球花,雪球花,遍地盛放的雪球花;
花园中满是雪球花;
在春阳、溪水与残雪之下;
雪球花,雪球花……”
歌声不是刀剑,但吟游诗人的歌声却往往比刀剑更加锋利,奥菲莉亚的尤其如此。小手风琴为她起的调子很高,可雪精灵的嗓子毫无障碍地跟上了那种仿佛凌云的高度。尖锥一般的音色轻易地刺穿了杂音的屏障,顺着门楼算不得大的入口进入了石质的塔中,在墙壁之间空旷地回荡着。
诗歌的效果似乎与诗人的选曲或长发都没有关系,在奥菲莉亚仿佛能够洞穿冰雪的歌声之下,冒险者们准确地捕捉到了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以及紧随其后的兽人语咒骂。这首歌放倒了几个兽人,但不够多——前来的兽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似乎只能暂时拖慢他们的脚步而已。
不过这也很足够了。一曲唱罢,诗人与牧师便相互交换了位置,因为在这期间,梵塔西娅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下一个神术。站在门口,兽人们的咒骂声听起来更加清晰:不需要听懂那些与悦耳相去甚远的词句也能够明白,他们在尝试移开队伍最前方,那些不幸中招而倒下、堵住了狭窄道路的同伴们——然后很快的,从兽人队伍的后方,距离楼顶更远的深处传来了一声雷鸣般慑人的咆哮,接着,几息之间,所有站在地上的冒险者们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整座塔自地面传来的颤抖,听见了与刚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重物落地的巨响。
那些兽人将自己倒下的同伴丢下了螺旋楼梯的中央,无情地让他们直落到了塔底。
这种残酷的行径令小牧师感到惊讶于愤怒,即便遭受了如此残酷对待的是她的敌人。不过这也让入侵者们得以迅速地清出了一条道路,第一个兽人自黑暗的走廊中现出身影,将他手中缺了口的大剑伸到梵塔西娅眼前时,实际上的时间才过去一分钟不到。
——可对于兀烈卡卡的牧师来讲,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分钟啊。
焦灼与愤怒的感情令梵塔西娅觉得,自她站在这狭小的出口前,到那个小山一样巍峨的绿色身影从黑暗中浮现,这之间似乎经过了一百年的时光那样叫人不耐。是以,当大剑挥动时带起的罡风扑到她的面颊上时,兀烈卡卡的牧师反而松了一口气,并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张开了自己原本紧紧交握在胸前的双手:
数道炽热的白光自那双纤细的手掌中电射而出,几乎无声无息地洞穿了第一个咆哮着上前来的兽人的头颅与心口。随后,那柄原本向着小牧师火红的头顶劈下来的长剑失了准,从那只已不再具有生命的大手中脱离开来,在精灵少女的身侧呼啸着落地,因惯性一路前冲,贴着地面旋转着滑进了冒险者背后熊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去。最后,伴着肉体烧焦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与难闻的焦糊味儿,在那个兽人身后隧道中传来的吃痛怒骂声里,这一具已经不再能够活动的躯体缓缓倒下。
——但是没能倒在地上。在那之前,这具庞大的躯体被它身后的另一位兽人给架住了。
当然,这不是出于同伴之间惺惺相惜或是唇亡齿寒之类的的感情,战争之主与不和之神在创造自己眷族的时候从来便不曾将这些特质写入他们的心底或是脑海中去。月光塔是精灵的建筑,这门楼在建造时就不是为了让兽人通过的,是以入口的大小对精灵来说正合适,对兽人而言就显得颇为狭小,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冒险者们本事看中了这一点才敢于守在门口的,因为地形的关系,他们一次只需对付一个敌人就行了,这任务不算困难——但现在,他们遇见了一点小问题:
第一个兽人被梵塔西娅的神术确实地杀死了。灼热光辉造成的伤口非常干净,虽然兽人被击中了心脏与大脑,但因高温顺势将缺损的组织边缘碳化,致使没有什么有碍观瞻的液体流出来。可这具尸体并未倒下,反而被落在后面的兽人作为盾牌支撑了起来,一具兽人的尸体将入口堵得满满当当——这看起来是面相当出色的盾牌。
“我没料到还有这一招。”捷特喃喃地自言自语,“接下来我们的动作必须很快才行。”
“他们把自己同伴的尸体当做什么了!?”即使双方立场敌对,在抽出腰间的细剑准备迎战的同时,梵塔西娅也忍不住怒吼。
奥菲莉亚将自己的小手风琴挂回腰间,压低姿态:“我很怀疑他们有没有同伴这个概念——”
话音未落,终于擎着自己同伴的尸体,前进到能够腾出另一只手攻击的第二位兽人咆哮着提起手中狰狞的狼牙棒横扫起来:首当其冲的是站在侧面的捷特,正如他所说,他的动作必须快——事实上,他也足够快。精灵游荡者的身姿就如同随风起舞的蝴蝶那样,随着钝器挥击带起的劲风飘飞着离开了武器的攻击范围,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紧接着,大棒横扫的路径马上就要途径梵塔西娅——可就在这时,兽人的武器再次失准了。兀烈卡卡的牧师只稍微低了低头,那柄沉重的钝器就从她的头顶上飞掠而过,最后脱手,沿着那道发飘的轨迹划出了一道抛物线,向着塔底落下去了:
洛尔迦的匕首正插在兽人的右臂上。侵略者的右肩上本就有一个小小的黑洞,那恐怕是之前梵塔西娅的灼热光辉在穿透了第一个兽人之后留下的余波。这个伤口再加上从天而降的鸮型人对其右手的突袭,双管齐下,这兽人的武器脱手似乎也情有可原。
“Warrrrrrrrrgh——”
吃痛的兽人愤怒地松开了自己的盾牌,想要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抓住这个令他受伤的小虫子,但少年的动作比他快得多,也灵巧得多:作为游荡者,洛尔迦深谙该如何刺出匕首才能更方便地将其回收;如何拔出陷入肉体的利刃才更省时省力,此刻他当然也那样做了。匕首刺得很深,但拔出时似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在兽人的那只好手抓过来的时候,留给他自己的只剩下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的腥臭血液。
兽人抓了个空,但他没能纠正这个致命的错误,甚至连再次发出怒吼的时间都没有了:沿着那条手臂欺身而上的鸮型人少年的匕首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喉咙。
这还远不是胜利:兽人的队伍很长,第二个后面自然跟着第三个,而第三个兽人也已经看到了面前发生的一切,并且成功地将自己的一只手臂挤出了狭窄的门框,擎着手中的巨斧,以将自己同胞尸体的头颅一起打烂的气势向洛尔迦发动了攻击——
——然而他的手臂忽地一痛,随之而来的冲击也令斧头偏离了原本预计的轨道:由侧面投出的短刀准确地刺中了兽人伸出的手臂上没有护甲的地方,刀刃陷入肌理,冲力让武器的位置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偏移。他立刻便想要纠正这一点,但很可惜,精灵游荡者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前一轮攻击中退开的捷特在掷出自己的一把短刀后迅速蹂身而上,寒光在兽人的脖颈间闪过,粘稠的血液立即喷涌而出,而这时,他手中的斧子还悬在空中。
洛尔迦在离开原位的时候显得有些忙乱,手中的匕首上还带着没来得及甩脱的血,准备接替那个位置的是抽出了腰间细剑的梵塔西娅。兀烈卡卡的牧师面前是刚刚结束了一个敌人生命的捷特的背影,精灵游荡者让出了手斧落地的位置,旋身狠狠给了那一具还在从脖颈间喷涌血液的尸体一脚,让它向着自己的兽人同胞倒下去——与此同时,还干净利落地收回了那柄钉在了敌人手臂上的匕首。
这个举动令第三个和第四个兽人之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断档。在下一个敌人咆哮着丢掉同伴的尸体、踏出这个小小的门口之前,结束了演奏的奥菲莉亚正巧能够成功地将他们杀死的第一个兽人的尸体连拖带拽地移动到正确的位置,在塔顶的出口前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小丘。或许,兽人不会在意做出毁伤自己同胞亡骸的举动,但不论是想要怎样越过这个障碍,他们势必都得用掉比之前多一些的时间——而就是这一点被赚来的时间,会给予冒险者们更多的机会:
就在第四个兽人再一次回到门口时,迎接他的是梵塔西娅的利剑。精灵牧师今日里有攻击作用的神术确实已经告罄,但她花在兀烈卡卡神殿里的四十年时间可并不是仅仅用在学习这些东西上。少女在平稳而迅速地击出这一剑时的姿态比起牧师更像是战士,这一剑所达成的效果也是如此:兽人抬起左手坑坑洼洼的盾牌来抵挡,细剑击在盾牌中心的包铜部件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即便是在体格上更占优势的兽人,也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卸去冲击。而等到他放下遮挡视线的圆盾时,便惊讶而愤怒地发现,狭窄的门口处用兽人的尸体垒砌的掩体再一次升高了:这一次捷特与洛尔迦也来帮忙,将第二个死去的倒霉鬼摞在了第一个的残躯上。
这显然不算什么正派的做法,对敌人的尸体也很不尊重,的确像是奥菲莉亚想得出的主意。不过,鉴于冒险者们正处于生死关头,就连队伍中堪称道德楷模的梵塔西娅也只是嘴上抱怨了两句,没有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做出任何实际的阻碍(考虑到小牧师在这一个菲薇艾诺中的所见所闻,说不定她在内心深处还觉得挺痛快)。就在这样一个可耻但有用的战术思想指导下,兽人尸体筑成的掩体随着阵亡敌人数量的增多很快被堆高,到最后,兽人若是想通过门口最顶上仅剩的那一点缝隙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除非他们肯砍掉自己的一只手努力钻过来。在垒起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的同时,冒险者们也几乎没有受伤——这是很可喜的成果,但局面也一时间僵持了起来。兽人们固然无法越过这道防线,可冒险者们也无处可去:除了塔顶上一团巨大的篝火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在血与尸体铸成的墙壁两遍,冒险者们和兽人都同时陷入了短暂的不知所措。不过这个堪称和平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最多十秒钟,就被塔内传来的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给终结了:
“吼——”
即便是最迟钝、最难以理解从声音之中传达出的感情的那些人,也能轻易地从这一声咆哮中听出命令与愤怒的意思。冒险者们因此而屏息凝神,另一面的兽人也在这声巨响之后停止了喧哗,塔顶上一时间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发出的猎猎响声。
嘭、嘭。塔楼里传来的沉重声响陡然间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耳边那样,在紧绷的神经之下,令人分不清这到底是敌人的脚步声,还是冒险者们自己嘈杂的心跳。那声音每响起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接近,就好像是昭示灾难降临的倒计时那样令人忌惮。很快,脚步声停在了尸体筑起的高墙前,一双满怀恶意的昏黄色眼睛从没能被彻底堵死的门后的黑暗之中浮现了出来。
“吼——”
这一声短促有力的咆哮更接近于战吼,明显是对着楼顶上那四位胆敢在兽人的城市里胡作非为的外乡人发出的。声浪从门口仅剩的那一点空隙里喷涌而出,震得冒险者们耳膜生疼。然而还没等他们对此作出任何反应,那双浑浊的黄眼睛就从黑暗之中隐去了。紧接着,有什么很大的东西被从那道空隙中丢了过来——
——扑通。
那是个人。
兽人难以通过的缝隙对人类来讲还是宽阔得绰绰有余的,何况是对一个横着被丢出来的人呢。那个灰扑扑的人形越过了冒险者们的头顶,在落了地之后甚至还滚了两圈,就差一丁点儿,就要滚进那一大团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中去了。
——那是海勒姆·黑尔斯。说得更准确些,是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几乎奄奄一息的海勒姆·黑尔斯。很显然的,这位人类法师被兽人当做了反叛者的同谋,在惨遭兽人们至少一顿的毒打之后,才被当做“违逆统治者之人的下场”的范本给扔了过来。
“……嗨。”男人的声音气若游丝。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目前为止还活着。
“将军……”海勒姆说。“将军来了——走,快走。”
时间较之前相比并没有流逝多久。奥菲莉亚再次消极怠工了起来,两位游荡者才刚刚合力将被丢出来的男人挪动到一个距离火堆并不那么近的距离,梵塔西娅仍旧紧盯着他们刚刚垒起的掩体。
那双昏黄色的眼睛又在从黑暗中向着外面凝视了。
“实不相瞒,我们也挺想离开这儿的。”捷特无奈地说,“只可惜我们之中没人会飞——哪怕是长了翅膀的那个人,暂时也飞不起来。”
那双眼睛再次退回了黑暗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穿戴着手甲的巨大手掌。
“嘶——”梵塔西娅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仍然提起细剑来,试探地向着那只手发动了两次突刺——然而除了“铿、铿”的两声脆响,以及飞溅在空中的一丁点火花之外,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全包覆式的金属手甲严丝合缝地保护着那只手,精灵少女的两次攻击没有对它造成任何可见的影响,甚至于,那只手移动的速度都没有改变。
巨大的手掌伸向了被堆砌在门口最顶端的那具尸体。对于冒险者们来说需要合二到三人之力才能勉强托举起来的一个兽人尸体对那只手来讲似乎轻如鸿毛,那只手拽着兽人身上的武装带,立刻便将整个尸体拎了起来,向旁边丢开了去。
——那就是“将军”吗?
单就他们现在看到的信息而论,只论双方力量的差距,就足以让冒险者们感到绝望了。除此之外,从那只比通常的兽人还要巨大的手掌来看,将军的体型也是占据绝对优势的——何况,一个穿戴着严密手甲的人想来不会疏忽自己在其他方面的防御。这下,连最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梵塔西娅一时间都萌生了退意:就算他们四个人一拥而上,恐怕也打不赢。
——可是要逃吗?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怎么样?”兀烈卡卡的牧师向着海勒姆发问,“还能走吗?”
时间紧迫,他们之前垒起的尸墙在将军面前撑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必须在将军彻底拆掉它之前讨论出一个方法——虽然梵塔西娅并不清楚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方法: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不论是战或逃,对冒险者们来说恐怕都难以逃出生天。
洛尔迦看起来也非常担心这一位人类反叛者的情况,但显然,并不是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奥菲莉亚施施然地在遍体鳞伤的法师先生身边蹲了下来:“现在,我们已经点燃了你所说的‘一团兀烈卡卡之火’,所以轮到你支付报酬了。”
这令梵塔西娅生气地竖起了耳朵。可在小牧师发表出类似“现在可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之类的言论之前,海勒姆已经发出了声音:
“在……在我的怀里……一个纸包……”
“如果各位肯赏光关注一下现在的情况,”盯着塔顶唯一一个出入口的捷特向着同伴的方向喊道,“就能知道——我们真的没多少时间了!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
将军的大手已经移开了第二具尸体,正在伸向第三具——他们的掩体眼看就要被拆除一半了,黑暗中显出将军穿戴的盔甲反射出的金属冷光。
“可是我们往什么地方逃呢?”梵塔西娅问。小牧师打定主意,在最坏的情况里,她是会干脆地从塔顶上跳下去的——她可一点也不想落在这帮兽人 的手里,哪怕就这娅给你跳下去摔死也好。但她并不能确定,她的同伴们也是这么想的。
“——跳下去。”出人意料的,回答她的是躺在地上的海勒姆。 男人的声音有些被闷住了,因为在听了他的上一句话之后,奥菲莉亚就当机立断地俯下身去,丝毫不顾伤员的身体状况,正在动作粗暴地检查他衣服上的每一个口袋。洛尔迦似乎想要阻止,但是没能成功,正在一边急得团团转。受伤者本人倒是似乎没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咳嗽了两声,之后继续用被闷住的声音说:“跳下去、咳——这不过,不过是个梦境而已。”
话音刚落,雪精灵诗人便得胜似地高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手中擎着一串似乎由几片绿叶连缀成的手环。但紧接着,她就被梵塔西娅毫不留情地挤到了一边。兀烈卡卡的牧师快速地大概检查了一下海勒姆身上的伤势,然后选了一个看起来最安全的地方抓着,将这位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人类男性轻而易举地搀扶了起来——在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还获得了洛尔迦的帮助。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掩体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咆哮訇然作响,将军的手伸向了第三具尸体。
捷特也向后倒退了两步,与聚集在海勒姆身边的队友们靠得近了一些。他听见少女牧师有些急切地向伤员发问:“你还能走吗?”可惜游荡者并不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在梵塔西娅的话音落下去之后的那一刹那,便抢在海勒姆回话真之前发问:“可我们能去哪?”
回答他的是人类法师瘆人的笑声:“嘻嘻嘻……这里是梦……”
“听起来很值得一试。”在此处再次久违地显露出一点“疯子”迹象的奥菲莉亚用话家常一般平稳的语气说,“大家都听说过在梦境中是摔不死的——你从高处跳下去,不论一开始的感觉多么真实,最终都会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就像羽毛一样。”
“坎维可没有这种说法。”捷特反驳。
“其实菲薇艾诺也没有。”肩负着海勒姆一半重量的牧师小姐说,“但你难道不觉得,即便是摔死,也比落在那个——”她向着门口的方向摆了摆头示意,兽人将军已经挪开了第四具尸体,整个庞大的身躯在黑暗中隐约可见,“——手里,强得多吗?”
精灵游荡者在自己内心中迅速评估了一番得失,立刻妥协了。
于是,在将军彻底挪开那座尸体垒成的掩体之前的最后几秒钟里,冒险者们拖着负伤的海勒姆(这部分在奥菲莉亚看来是不必要的,但梵塔西娅显然不会认同这个观点)一齐向着塔楼的边缘跑去。在兽人愤怒的咆哮声中,他们自月光塔顶端的半空中一跃而下——
那个说法是真的。
梦境中的人是摔不死的。最开始,当你从高处跳下去时,你可能会有很真实的感受:双脚无处着力、迅速下坠,甚至看见人生的走马灯——但就在接近地面几米高的时候,你会突然变得像一片羽毛一般轻盈,从空中缓慢地落下,平安无事地回到地面上。
——这太神奇了,神奇得就像是羽落术一样。
考虑到海勒姆·黑尔斯先生明显像是法师的穿着打扮,以及他在此前低着头念念有词的举动,这种异象似乎不难理解:一个法师,释放了一个羽落术,这个法术的效果恰好暗合了奥菲莉亚很可能是胡诌出来的所谓“说法”。多少有些相关知识,或者深信“法师无所不能”这个道理的冒险者们只用了一瞬间便理解了现状——但不包括洛尔迦。生长在深林之中的鸮型人少年不属于上述两种人群中的任何一种。
他当真了。
黑皮肤的少年开始尝试咬自己的胳膊,似乎想要以此从梦中醒来——在这个梦里,有一种关于梦的说法是有效的,那么谁又能肯定地说另一种说法是没有效果的呢?但现在可不是站在原地,慢悠悠实验研究的好时候:兽人们从塔顶向下俯瞰,并且确认了他们的存活。追兵很快就会跟上来,他们还没有获得安全。
所以非常快地,少年可以说是立刻失去了进行尝试的余裕:洛尔迦是被海勒姆扯着离开原地的,而海勒姆又是被梵塔西娅扯着离开原地的。他们一同跟随着负责打头阵的捷特,朝着远处废墟与深巷的方向跑去。神术的光短暂地在人类男性的身上亮起又熄灭,在此之后,至少他原本蹩脚的动作变得多少流畅了些。
缀在队伍边缘的雪精灵诗人哼哼唧唧地抱怨着兀烈卡卡的牧师是在浪费神术,不过后者似乎终于学会了在紧急状况之中对奥菲莉亚所发出的杂音保持充耳不闻的态度。冒险者们凭借着曲折复杂的深巷得以暂时甩脱身后的兽人追兵——都到了这个关头,似乎他们依旧对弧顶的废墟保持着讳莫如深的态度,不肯到附近来搜查(或者单纯地觉得这附近太空旷,藏不了什么人?别去试图揣测兽人的思路。),这对冒险者们来讲是非常好的一种状况:至少他们现在可以暂时把海勒姆放下,多少喘口气了。
“……就把我、放在这里吧。”因为获得了一个“治疗轻伤”的神术,比刚刚的情况稍好了一点,但仍旧显得虚弱的海勒姆靠在石壁上勉强坐着,喘匀了那口因为疼痛和体力消耗而急促的呼吸之后,对冒险者们开口。
“把我放在这儿就行。”人类法师说,“我在这儿挺好的。”
奥菲莉亚对此举双手双脚赞同——要她说,他们本来就该把这个人扔在原地,让兽人们自己处理背叛者的问题:这不仅能让他们在逃跑的过程中少一个累赘,这样或许洛尔迦便不用冒着危险断后诱敌了;还很可能能够拖慢兽人们追捕反叛者的进度,毕竟梵的造物不以聪明著称,那些兽人一次能明明白白地处理完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件事情就已经值得表扬了。
但基本上是由来自火焰与雷霆一般的精力、过剩的正义感,涉世未深的天真与毫无必要的同情心组成的梵塔西娅并不同意:“不行,你会被兽人撕碎的!”
“你们没法带着我往神殿区去,一个伤员太显眼了。”海勒姆坚持,“而且,兽人不一定会找到我。”
“兽人也不一定不会找到你。”
洛尔迦在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将军,生气;被抓住、很惨!”
海勒姆失笑:“我可是个法师……见到过世界的本质的那一种。”
他可能想表达自己很厉害,但洛尔迦根本没理解上下文之间的关联性,而梵塔西娅对此充耳不闻:
“没错,法师。”兀列卡卡的牧师貌似认同地点了点头,“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法师。我懂。”
男人的笑容渐渐变得尴尬。
可他说得没错:一个伤员太显眼了,而且会妨碍他们的动作。如果要前往位于西花园的神殿区,就意味着要穿过巡逻与防守都更加严密的市区,此时海勒姆的存在对于冒险者们来说是极大的不利因素。队伍中另外两个并没有那么善良的人对此的确持反对意见。
“或许我们可以把他先送到塞西尔小姐那里,由她暂且代为照顾,我们也能再次休整一下。”捷特提出了一个相对折中的建议。这一提案引起了短时间的讨论,不过最终,冒险者们还是放弃了这个听起来不错的提议:最后,他们认为,不应该再继续给这位好心的女士添麻烦了;况且在这个受到兽人支配的城市里,什么可怕的故事都可能会发生在那些被认为有反抗意图的精灵身上。
在至少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大脑似乎也正在以正常的方式运作的时候,奥菲莉亚广阔的知识面和丰富的经验还是能够提供相当程度的帮助的。正是雪精灵诗人提出了“就算是在精灵之中也可能有告密者存在,不然你们觉得兽人是怎么找到藏匿在贫民窟里的一只巴掌大的皮可西的?”这样的观点,才抵消掉对这个提案最为意动的梵塔西娅的坚持:他们本来就是梦境的旅者,出现得突然,做的事情也很危险,他们从任何一个角度上都不应该再给塞西尔女士添任何一种麻烦了。
暮色四合,黑暗笼罩住大地,远处隐约传来兽人的喧哗和火把星星点点的光。
“你们真的该走了。”海勒姆说,“这不过是个梦境,我会怎么样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奥菲莉亚四下远眺了一番,确认火把与人流的确在逐渐向他们所在的废墟方向靠拢。
“我们真的该走了。”雪精灵诗人在洛尔迦惶然的目光中重复,“他们终于还是想起要搜查这个方向。”
“好吧。”兀烈卡卡的牧师点了点头,然后以利落的动作再一次将倚靠在石块上的人类法师架了起来。
捷特有点犹豫地看着精灵少女的动作,拿不准是否要站在游荡者的立场劝诫一下对方。而在他开口之前,另一位当事人率先提出了抗议:
“——嘿,”海勒姆说,“我说过,把我放下就行了吧?等你们醒了,这一切就都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没人理他。洛尔迦乐颠颠地跑过来支起了法师先生另一侧的身体,奥菲莉亚长叹了一口气,不过认清了自己长期以来的同行者性格的诗人根本连劝说对方的想法都没有升起来。冒险者们向着西花园的方向迈开脚步之后,梵塔西娅才终于回应对方:
“你也提到了梦境,说明你也知道这里不是现实。”她说,“如果说,前往此前一直抗拒我们接近的那座神殿就能够得到‘怎样能醒来’的线索的话,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
海勒姆发出了一声介于觉得有趣和无话可说之间的嗤笑声。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横冲直撞的家伙……总是给人预设立场……”法师低声咕哝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没头没尾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人为什么会想要做梦?”
想要做梦?做梦不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吗?兀烈卡卡的牧师困惑地想道。从来未曾升起类似想法的精灵少女没有回话,跑在整个队伍一前一后的另外两个精灵根本没有关心法师说了些什么,所以做出回应的只有撑着海勒姆另一部分体重的鸮型人少年:
“可以、见到,现实,已经没有了的、东西。”干脆挥着翅膀,试图为自己提供一些升力从而加快移动速度的洛尔迦这么说。
法师不置可否,只是对这个答案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
“这回答很精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之后,队伍中再没有人继续交谈。冒险者们将自己的全副精力都用在考虑躲避兽人的追捕并且继续前进中,兜兜转转,这一行人总算还是成功地带着一个伤员来到了神殿区。
这里也和原本的菲薇艾诺一点也不一样。本来被称为“西花园”的区域,毫不令人意外的,连一棵树、一朵花也没有,光秃秃的大地上仅仅耸立着两座建筑。一座是梵的神殿,以兽人的方式被装饰得很好,形制上带着一种血腥的肃杀;另一座则是之前梵塔西娅所见过的那座放错了地方的仓库一般的“神殿”,墙壁上镶嵌着用于采光的大块透明玻璃,想来造价不菲,但与前者相较之下还是过于普通了些,令人生出些奇特的割裂感。
“你们该去的是那一边。”海勒姆向着那座过于昂贵的仓库示意,“我就留在这儿吧。”
到了这一步,就算用脚趾向,兀烈卡卡的牧师也不可能答应这一点。当然,梵塔西娅立刻强硬地拖动了受伤,并且即便没受伤,可能在力量上也不是她对手的法师:“不,我们一起进去。”
“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海勒姆苦笑着,但不论是精灵少女,还是紧接着便跟上的鸮型人少年,都对此不为所动。
在奥菲莉亚持有“绿叶”手环的前提下,神殿并没有像梵塔西娅在最开始尝试接近时那样拒绝他们靠近。冒险者们顺利地缩短了和目标处的距离,反之,兽人们却似乎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挡住了那样,不仅无法接近,连声音也都变得模糊了。
神殿的大门就在眼前,他们很快就能够揭开这个清醒梦境的秘密,找出回到现实的线索。
“劳驾,谁来开个门?”半扶半拖着海勒姆的梵塔西娅向她的同伴们询问。自诩“柔弱的诗人”的奥菲莉亚一如既往地抱着双臂,对一切可能涉及到体力劳动的要求充耳不闻,洛尔迦的处境又与梵塔西娅相似,于是捷特走上了前去。
精灵游荡者站在那道双开的沉重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上去,缓缓将它们推开——
——光的洪流倾泻而出。
梵塔西娅的肩上陡然一轻,洛尔迦也是。精灵少女首先惶然地向自己身侧看去,却只是毫无障碍地看见了鸮型人少年同样不知所措的面孔。他们一同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正在被从门里散发出来的白光裹挟着向前,然而海勒姆却仍旧被留在原地,失去了支撑的伤员在平地上趔趄了一下,才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渐渐消失在光中的旅行者们,面孔上带着艳羡与嫉恨,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兀烈卡卡的牧师向后伸出手,徒劳地想要将这位提供了重要帮助的法师先生也一同拉进白光之中,但在那之前,白光吞没了所有的一切。
你们做得够多的了。
孑然立在神殿前荒芜大地上的海勒姆·黑尔斯,这么想。
月上中天,银白的光洒在这座珂宁不再庇护了的城市上。远处的火把的光星星点点汇成长河,半空中,月光塔顶橙红色的火焰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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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真,这趟本我下得好累啊!
没力气去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洛尔伽:我总因为自己是鸮型人而感觉和你们这群精灵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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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来,梵塔西娅觉得喉咙不太舒服。
她不知道是只有自己这样,还是别人也这么觉得。据她观察,鸮型人少年虽然只睡了后半夜,但依然看起来休息得不错,除开还有一点迷糊之外,身体没什么异常;捷特倒是在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摸着脖子清了清嗓,而奥菲莉亚今晨在说话时的嗓音与平常相比也不大一样。
这是小事。高等精灵少女这么想,并且简单地将其归因为在睡眠中没有做足保暖措施,或者此地气氛过于压抑,又或者是二者共同作用而导致的结果——不过是一时的不适应而已,这点小事甚至用不着浪费神术。
在这座城市里,她即将见到的,会令自己不适应的东西要比这点身体上的不适难以忍受得多。兀烈卡卡的牧师想。
外来的冒险者们蒙塞西尔·卡思伯特女士的好意,得以在陋室之中蜗居了一夜。在这一夜里,每个人能被分到的空间不可避免的逼仄了些,男女共处一室放在平时也挺令人不好意思,但在这个物质条件简陋得过分的情况下,谁也没有怨言或者异议:大家都和衣而睡,并且认为有个能挡风的墙壁就已经是非常值得感谢的事情了——最重要的是,洛尔伽的翅膀不是一般的暖和。
次日一早,他们便立刻出发,决定去尝试达成前一天晚间所确定下来的目标。受伤的皮可西被暂时交托给塞西尔女士代为照料,后者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似乎对将妖精留在城市边缘的行为不是很赞同。
考虑到兽人对妖精的态度,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没有谁能在此时提出更好地建议了。塞西尔女士想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没有拒绝冒险者们的请求。
外来者们在城市开始活动之前离开了塞西尔的房舍——城市尚还沉寂,但郊外的贫民窟中,精灵们大都已经起身了。这个种族在一天之中只需要四个小时的深度冥想而不是通常的八小时睡眠就能保证身心健康,但话虽如此,在梵塔西娅或者捷特,甚至奥菲莉亚的印象之中,除开那些苦行者或是职业特殊的精灵之外,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睡眠是一种令人放松的享受,而精灵喜欢享受。可怜居住于此地的精灵们显然与“享受”这个词无缘,在晨光微熹时,他们就得起身,简单地盥洗过后,便必须向着城市的方向前进,在兽人规定的时间开始之前到达自己的岗位,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据前夜里半夜不睡觉的夜行性鸮型人汇报,直到午夜过后,那些白日里没有人的空屋窗口才会亮起主人归家的灯火。
精灵们脸上的表情麻木而空洞,即使逆着人流前进的冒险者们不论从行为还是衣着打扮上都十分引人注目,他们穿行在人群之中时也没有接收到任何超出正常范围内的注视或者打量。
或许这些人们已经没有余力去关心陌生人的事情了——又或者,他们已经麻木到不想去关心他人。渗进情感之中的疲惫绝望,或是在残酷折磨下变得冷硬的心灵,梵塔西娅说不好到底是哪一种更令作为旁观者的她感到心痛。她只好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时候,暗处涌动的力量还沉寂着,还不够——时机尚未成熟,你要忍耐啊,降罚者的牧师。
冒险者们越向前走,迎面向他们走来、随后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精灵也就越少。正如塞西尔女士所说,越是接近弧顶废墟的地方,人烟就越少。而当附着着苔藓的青灰石块断裂堆砌而成的墙壁近眼前时,冒险者们几乎已经身处于一片破败而萧索的荒地之中了。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对现在的他们来讲,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梵塔西娅在面对这巨大的残骸时仍然感到心下凄凉:昔日精巧美丽、令人赞叹的建筑奇迹被某种宏大但残忍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摧折了,纤细而脆弱的平衡在一瞬间被打破,断裂残损的艺术自空中折翼,陨落地面,尸骸在此沉睡,无人问津。
即便时隔数百年,那时的景象也依旧能轻易地被复原:不知具体出于什么原因,从天空坠落的弧顶明显都还在他们落地时的位置上,而稍有些常识的人都能据此景象推断出,当时推倒了三根弧顶的那股力量是自“拉文·艾佐”的方向来的。横贯城市东西方向的那道弧顶倾颓断裂,撞到了其他的弧顶,连锁反应让“菲宁·希尔”与“尤尔·坎”也没能幸免。昔日荣光不再,残骸落地,大部分都掉在了南边的郊外,但还有少部分,是落在城区之内的。
就比如现在,冒险者们顺着废墟所找到的这一部分。被荒废的空地顺着弧顶的走势一路向着城市中心延伸,即便四下里仍是人迹罕至的无主之地,前方却已经能依稀看见兽人居住的区域了。
——更妙的是,这附近完全看不到守卫的影子。
有些事情只要被道破了玄机,在下一个瞬间里就会立刻变得分外简单。在遮挡住所有该被挡住的显眼特征(比如梵塔西娅火红的头发,还有洛尔伽背后的那一对羽翼)后,冒险者们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城市的中心。在守卫缺席的情况下,他们这一次没有遇到丝毫的阻拦。
于是,外来者们得以仔细地打量在原本菲薇艾诺的城市规划中属于“王宫区”的这个区域。平心而论,这里建筑得不错——当然,你不能以精灵的水平来要求兽人,更不能用原来的菲薇艾诺来与之相比。客观地来讲,在这片城区之中,建筑物虽然歪歪扭扭,带着兽人粗制滥造的风格,但从位置与结构来看,显然是经过不错的规划的。此处的街道也宽敞——比郊外精灵们居住的地方宽敞得多,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上:大部分,自然地,是兽人,不过还是能看见小部分的人类,和数量更少的精灵出现在阳光之下。兽人的孩童们结成队伍,旁若无人地在街道上追逐打闹,手中擎着木制的粗糙兵器,应该是在玩某种野蛮的游戏。但若是他们胡乱挥舞的攻击不慎击中了走在路上的哪个异族人,周围那些成年的兽人们不仅不会呵斥他们,反而会哈哈大笑着鼓励。
显然,这不是什么对兽人之外的种族友好的氛围,而这种气氛对这个临时结成的小队来讲,可能会带来一些其他的潜在风险:比如说,他们得担心脾气暴躁的梵塔西娅会不会在某个时间里突然无法忍耐现状,从而做出一些不但对她自己的生命安全有所妨害,同时也会牵累整个队伍中所有成员的事情来。
暂时来讲,拜其自己不断说服自己“要忍耐”所赐,兀烈卡卡的牧师似乎还没有突然爆炸的倾向。其他人也因此,得以一边留着一个心眼提防身边的这位危险品,一边裹紧身上能够遮掩特征的道具(尤其是努力拽着斗篷遮住自己的鸮型人,洛尔伽看起来快要在墙根底下缩成一个球了),同时低调而谨慎地观察四周:他们接近王宫区了,“一片绿叶”可能就在附近,冒险者们不想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咦?”但很快,洛尔伽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这不是因为鸮型人少年阅历尚浅,所以在城市之中发现了什么对别人来讲可能是常识,但对他自己而言就很新鲜的事。因为很快,另外三位精灵也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群……该死一万遍的兽人。”梵塔西娅紧握着拳头,精心修剪的指甲刺进手掌里。兀烈卡卡的牧师在疼痛之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但还是没忍住,低声将这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菲薇艾诺。珂旭的赠礼,森林中的明珠,精灵与妖精的乐园,后来的绿林故都——现在,其中连一棵树都找不见,遑论绿叶。
树木对于热爱自然与生命的精灵来讲,意义自然非比寻常;对于生长在密林深处的鸮型人也同样,是以身处梦境的四位外来者或多或少都对此种暴行感到愤怒。但对于捷特与奥菲莉亚——一个生长在沙漠,因此对“绿树成荫”的场景总是缺乏概念,将大地荒芜寸草不生视为常态的精灵;以及另一个不太清醒,又或者说过于清醒,以致于关于使用一种冷彻、抽离,并且事不关己的视角来面对一切的狂人——来讲,他们所感受到的愤怒终究有限,是以还能够继续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进行思考。
“这很奇怪。”奥菲莉亚突然开口,“或许兽人会砍树用作别的事,他们也的确是种索求无度,不知餍足的生物,但一棵树也没有还是太奇怪了。”
失落之年代至今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一代精灵凋亡殆尽,也应该足够一棵树苗生长茁壮,成为参天巨木。即便兽人不懂得栽培,精灵也该懂得;即便兽人又会将其砍伐,精灵也总该种上新的:很难想像这个生于林木之间的物种就这么任凭这片空地被光秃秃地放着。
捷特左右观望了一下,见没人愿意接话,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或许他们有意为之。”他猜测,“兽人故意砍掉所有的树,就是为了让精灵不舒服。”
“这没意义,”诗人反驳,“费时费力,而且,作为这城市主宰的兽人要是想让精灵不好过,总有一万种更省力也更直白的方法,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
这句话令在场所有人不由得想起了精灵居住的贫民窟那狭窄、逼仄且脏乱的景象,并与此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显而易见,但在前一天里,谁也没注意到的事实:就连精灵聚居的地方,也没有树木的生长。
这很不对,但他们没法凭现在所知道的信息推论出原因。冒险者们又轮流提出了几个破绽百出的观点,随后相互驳斥,指出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几分钟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胡乱猜测对现状不会有任何改善,并且一致同意暂且搁置这个问题,重新专注于“寻找绿叶”这个问题上。
如果将注意力从“绿叶”或是“植被”上挪开,转而观察城市之中的街景的话,还能发现另外一些冒险者们不甚理解的地方:占据了原本行道树的位置的,是以相同间隔直挺挺地耸立在道路两旁的黑铁铸柱。铁柱在顶端的部分做了一对延伸出来的横钩结构,自这个部分是左右对称的,而且在每一根铁柱上看起来都大同小异来看,这应该是精灵匠人的手艺——兽人是无法在大量生产中达成这样平均的品控的。在铁柱顶端的每一个横钩上都挂着一个灯笼,这灯笼是以黑铁铸成骨架,在四周镶嵌玻璃的方式制成的。不论是铁架还是玻璃的质量都很稳定,是以这应该也是精灵制作的。
捷特仔细看了看那些灯笼。上面虽然被火焰熏黑了一部分,但若是擦去那些灰尘,每一块玻璃都不含杂质,晶莹剔透。这种品质的玻璃在克林菲尔理应属于价格不菲的商品,但兽人似乎能够量产,或者至少,掌握着能够量产的技术。
如果再将视角放远,顺着街道延伸的方向往前看的话,依稀还能见到王宫的影子——只从影子来看的话,这个王宫与梵塔西娅记忆中的相比没有多少变化。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一座高耸的塔,从兽人们歪歪扭扭的建筑丛林之中直刺出来: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从它笔直的姿态就能看出,这应该是精灵的杰作。
“那是月光塔。”在鸮型人少年指着塔尖询问的时候,兀烈卡卡的牧师这样回答,“最初,是精灵们为了感谢珂宁赠予我们这个城市,所以怀着希望与天空中的明月相呼应的念头建造起来的高塔。后来……也罢。”
在原本的世界里,这座塔在菲薇艾诺陷落之后也被毁坏了。在梵塔西娅所熟悉的绿林故都之中,她所见过的那座塔是在原本的残骸基础上重建的。当时的长老会费尽了浑身解数,请求了同时期的大法师辛·赛德制作了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悬挂于塔顶,以凭吊那些在失落之战中殒命后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同胞们。
这些故事在他们脚下的这个菲薇艾诺之中,显然并未发生过。
洛尔伽不懂得那些突然冲上梵塔西娅心绪的哀恸与感伤是源于何事,但至少他感觉得出,高等精灵少女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他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但在少年刚刚准备伸出手时,雪精灵诗人的声音吓得他立刻缩了回去。
“我想。”奥菲莉亚以陈述句一般的语气说,“我们可以找一个兽人小崽子,问问他这城市里具体的情况。”
捷特本想说,他觉得这并不能算是一个好主意,但疯诗人并不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而是仅仅通知一下,“接下来她会这么做”而已。洛尔伽显然对这一类的事情完全没概念:丛林中长大的少年大概不知道兽人这个物种在被创造的时候,脑子机灵就不是什么重要而标准;而在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之中,进行任何一种可能会惹怒占统治地位的种族的行动都是要冒极高的风险的。
他转回头去,意图想要从梵塔西娅那里得到一些支援,但以往总会精力充沛地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奥菲莉亚的做法的小牧师此时却显得兴致缺缺,甚至没有对这个提议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我想我就不去了。”她只是表示了自己不想参与,“如果我忍不住痛揍了一个兽人幼崽,接下来又会引起一大堆的麻烦事。”
奥菲莉亚眯起眼睛,以一种评估的态度打量起与她同行的那位小牧师:“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
梵塔西娅看了疯诗人一眼——看了一眼,那个眼神无力到连瞪都算不上:“现在,我不想跟你吵架。在这个清醒的梦境之中,我想我必须思考一些对我来讲很重要的问题,才能面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奥菲莉亚看着小牧师的眼神仿佛她看到了一只巨龙在沙地里没形象地打滚那样震惊。能说会道的诡辩家一百年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她像是被扔在岸上的鱼那样,张了张嘴,又将它阖上,直到梵塔西娅再次开口,潜台词干脆地表示:你不需要寻找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我不想听。
“如果你们办完了事情回来,我就等在那一边的小巷子里。”她抬手随便指了一个建筑间的深巷,然后立刻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队伍中其他的任何人,没精打采地悄悄躲在了黑暗里面。
“梵塔西娅,你天生就是兀烈卡卡的牧师。”菲薇艾诺夏主神殿主任牧师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回荡了。
藏身于黑暗之中的红发牧师抿着唇,任凭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任谁听来,对一个在兀烈卡卡神殿见习的牧师预备役来讲,那都是一句极为明显的赞誉,在她的小圈子之中广为流传的褒扬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句话后面还有一个“但是”。
“但是,”主任牧师的声音带着笑意。或许他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又或许他认为这是个问题,不过要等到梵塔西娅长大到需要面对这个问题时,还需要很长时间。总之,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态度一点也不严肃。“你总是太心急了,这会令你错过或者忽略许多东西。有的时候,你也得放慢自己的脚步。”
就像吾主引导着蓬勃的生命之力,并将他们撒向大地那样。梵塔西娅在心里默念。烈火与奔雷固然宏伟壮观,裹挟着巨大的能量,但我们不应该忽视生发的草木与鸟兽,它们亦是生命力的承载者与展现者,只是它们的生长总是需要时间引导。
这种事应该像是治病。曾有一个通过“门”来到绿林故都的,至少声称自己领导过三次革命,将城市乃至国家从压迫者的手里解放的人类牧师在神殿落脚时曾经说过。压迫者是病灶,而想要导正这一切的兀烈卡卡牧师则是医生。你不能直接用尖刀刺向病灶,利刃毫无顾忌的戳刺可是要人命的;你得首先判断病灶的根源在哪,然后才会知道该如何引导受压迫者的不满与愤懑,在何时、以什么角度下刀才能稳准狠地祛除病灶——而事情到这里并不是结束,虽然那位人类牧师声称,他总是在这时就躲开去,逃往下一个受压迫的城市了。
革命成功不过是个开始,因为破坏总是比重建更加容易。如果你要等待一个受压迫的城市重新站起来,或许得需要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那个如同风一般悄然降临,又如风一般不辞而别的牧师说。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对我们人类来讲,实在是太长了。
在这一切之前,你得先学会忍耐。他说。
而现在就是得要用到这项技能的时候了。梵塔西娅想。
她在隐蔽的深巷之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被这口气呛得不住咳嗽起来:相信我,这不会是个好主意——一个兽人的气味已经够受的了,何况是数以千计、万计的兽人长期聚居在一起所产生的的气味呢?但你甚至不能说这里空气是污浊的,因为此处毕竟是城市的外围,人口并没有那么密集——和现在的菲薇艾诺中心区域相比,这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梵塔西娅捂着自己的口鼻,尽量压低了咳嗽的声音:她的喉咙还是不舒服,在这么一折腾之后又开始发痒,这令她的咳嗽一时间没法停下来。于是,她把自己藏得更深了些,又蹲下身去,缩进角落里。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她的眼眶发红,眼角也带着生理性的泪水。
这才不是菲薇艾诺。小牧师一边用手背使劲蹭掉了眼角的泪光(她不希望自己被突然回来的同伴认为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了),一边委屈巴巴地想。菲薇艾诺应该永远被花草的清香填满,而不是充斥着这种难以形容的兽人味。她委屈了一会儿,又暗自生起气来,并且放任自己在“兀烈卡卡突然降临此地,云端之上的红色巨人以天火与滚雷将所有兽人赶出城市,一切不属于此地的建筑也被夷为平地”之类的幻想之中徜徉了一会儿——但也就一小会儿。她知道,这种想象过于不切实际了。
这和她平常一个人也能搞定的小打小闹不一样。梵塔西娅冷静地想。与疯诗人共同旅行的经验倒不是对她全无益处的,至少她也学会了一点该如何将自己抽离开来,以置身事外的角度冷静思考的方式。即便她再怎么不情愿,她都必须承认,想颠覆一个城市的统治阶级不可能和抓住大街上逃跑的小偷,或者救助捆在树枝上的小猫之类的事情是一个难度。这些事她单枪匹马就能做得很漂亮(奥菲莉亚也应该能的,这可是能抵扣那“十件好事”的好机会,但诗人似乎总是不那么积极)。但清剿海岛上对航线产生威胁的海妖就显然是另一个难度级别了,而现在她想做的事情明显在那之上——对一个刚刚成年的精灵来讲,这个有些太过分了。
——但这绝不是能够阻止梵塔西娅的理由。小牧师努力地回想当年主任牧师曾经讲给她的那些安利,试图寻找成功的那些案例之中是否暗含了某些共通的规律,而这些规律或许能够作为参考。
若是奥菲莉亚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感动:空木桶小姐终于还是学会了一点聪明人思考的方法——可惜,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够踏上与学者相同的路途。梵塔西娅抓到的思路的确是对的,但或许她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她努力过了,只是在她的同伴们在巷口伸出脑袋向内探看,并且打断她的思路之前,她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的结论。
她有些沮丧,不过立刻,这点情绪就被和刚刚她思考了半天的问题一同扫地出门了。兀烈卡卡的牧师站起身来,不抱什么希望、仅出于礼节地询问:“怎么样?”
梵塔西娅真的不觉得向兽人的幼崽探听情况是个好主意。兽人本身就是一种又蠢又笨的生物了,而跟没有充足时间进行学习的兽人幼崽沟通起来,显然是更具有灾难性的一件事。
“不怎么样。”果然,奥菲莉亚硬邦邦地说。
捷特的表情有些微妙,但在看见诗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鸮型人在表达上又有障碍之后,他还是开了口:“总之,我们知道王宫的确有重兵把守,拿着‘那种武器’的兽人在那里也最多。”
这是他们本来就通过推论得出过的结论,但能得到一次确认总还是好的。梵塔西娅想要以此强行地说服自己。可烦躁感还是一阵阵地从脚底往上窜,让她想要蹦起来揍点什么东西。最后,她只是简单地用鼻音“嗯”了一声,没开口。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不雅词汇冒出来。
他们从暗巷中离开,再次四处游荡,试图寻找另一个可能存在的突破口。要说这和一开始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洛尔伽缩得比之前更小了,还会以警惕的目光悄悄看着任何一个似乎有靠近他倾向的兽人幼崽。梵塔西娅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关心地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而鸮型人少年对此的回应是更加地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确认自己的翅膀完全被掩盖在了下面。
很令人惊讶的,这次回答问题的竟然还是奥菲莉亚。
“我发现,这座城市里可能甚至连只鸟都没有。”某种意义上的罪魁祸首首先提出了一个看似没有关联的话题,然后才做出详细的解释,“刚才那个兽人小崽子表现得像是根本没见过翅膀,几根羽毛就能让它开口。”
梵塔西娅扫了疯诗人一眼,看了看缩成一团的洛尔伽,又回头去紧紧盯着奥菲莉亚:“你没有直接强抢洛尔伽的羽毛吧?”
雪精灵在小牧师不信任与不赞同的目光下耸了耸肩,随后一旁的捷特插了句话,给出了证明:“那倒是没有。”
梵塔西娅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此事的另一位当事人。洛尔伽虽然可能没太听懂之前精灵们快速地说了什么,但似乎能够从他们的神态、动作,以及几句话之中便于理解的字汇懂得谈话的意思。
“没有,抢,”他说,“我,翅膀,羽毛,自己会掉。”
枭型人少年表示自己给出的羽毛都是自然脱落的,不过显然,这看起来也并没有打消梵塔西娅对此事的疑虑,只是她没有再继续就此事发表别的看法了。兀烈卡卡的牧师斜着瞪了奥菲莉亚一眼表示警告,后者淡然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或者说,暂时过去了,和疯诗人谋杀没有抵抗能力的兽人一起并列,等候发落。
好消息是,城市之中并不是只有兽人这一种生物在行走,偶尔,他们也能看见人类或者精灵在街道上自由地行动,这令四位外来者总算还是显得没有那么突兀。据梦中的旅人们观察,人类的数量到底还是比精灵多一点,而在原本的菲薇艾诺里遍地都是的妖精则是完全看不见的。不论是人类还是精灵,在与兽人交谈的时候都会明显的露出谦恭甚至于谄媚的态度。这想必不会是没有回报的,因为那之中的人类大多穿着光鲜一些,而精灵们虽然仍旧表情麻木,但看起来也多少要比聚居在城外贫民窟之中的精灵们好一些。
梵塔西娅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她在许多故事里见过:一个陷落的城市之中总会有原住民作为这种为虎作伥的反派角色出场。她本来对此是鄙夷的,但在见过贫民窟之后,她又不那么确定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算得上家庭美满(毕竟可能十几年都见不到一次自己的父母双亲),但至少,她确定自己在物质上是没有什么欠缺的,也从来没有为生计发愁过。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像生活在贫民窟中的那些精灵们一样,在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每天从晨光熹微工作到夜深人静的情况下生活。或许如果易地而处,服从兽人能够带来更好的生活条件的话,在无法忍受之后(这用不了多长时间),拉普索迪斯也会这样选择的。轻歌家行三的诗人先生即便是跪着也必须要充分地利用自己漫长的寿命,这是他在珂宁的见证下对自己爱人的在天之灵发过誓的。
至于她自己,更可能的是在忍受不了之后,拖着一个兽人的防卫小队垫背,因为寡不敌众的反抗而被杀死。
如此想来,她又怎么能怪罪那些人呢?兀烈卡卡的牧师自嘲地想。放在以前,她可从来不会思考这样复杂的问题,她总是先趁着热血上头的那一股劲儿做出行动,完成或者搞砸一些事情之后,才开始总结或者反省。而现在,这次经历(或者说与奥菲莉亚一同旅行而潜移默化地造成的影响)令她学会在行动之前进行更多的思考。这总归是一种成长。
虽然她根本不想要这种成长。
冒险者们沿着废墟尽可能地向着城市内部走去,在这一过程中,空气变得愈加浑浊,这虽然令人难受,但好歹,他们没遇到任何阻拦。他们很快接近了那些宏伟的建筑。在这个世界的战争之中,菲薇艾诺的中心部位似乎没有遭到太过分的破坏:王宫的轮廓与梵塔西娅记忆之中的那一座相差无几,除了上面多了些兽人风格,比如头骨或是牙齿之类有碍观瞻的装饰之外,那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一座王宫;在更北方耸立着的月光塔形制也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塔顶的长明灯不再闪耀了。
这景象叫人不怎么舒服,尤其是对一个曾经长住在菲薇艾诺的高等精灵来说,但梵塔西娅,值得表扬地,忍耐住了自己的怒火。尚还年轻的兀烈卡卡牧师正在逐渐学习如何使用策略而非暴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为了这些,暂时的隐忍与情报收集显然是必要的。
他们在王宫附近绕着圈子徘徊了一阵儿,尽可能地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研究策略。大约每隔五分钟左右,就会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兽人警卫队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四个人一组,他们没法在人数上占到便宜。如果只让兀烈卡卡的牧师来思考这个问题,她会说或许我们能强行突破守备闯进王宫去,而她自己也清楚,这显然会造成一系列后续的连带问题。在需要隐秘行动的现下里,这种做法很不明智。
幸运的是,他们的队伍之中还有两个游荡者:捷特和洛尔伽早已经惯于寻找敌人在防守上的空隙,并且精熟该如何才能悄悄地潜入一栋建筑物的方法。在长久的时光中与几乎与大地融合起来的弧顶废墟破碎而成的石块在他们看来是绝好的掩体,他们能够凭借这些遮挡视线的障碍物避开守卫,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然潜入守备森严的王宫——在两位经验丰富的游荡者们眼中,兽人的守备森严看起来其实也不怎么样。
出身于沙漠的高等精灵和出身于丛林的鸮型人在几个眼神的交汇之间就已经无声地完成了一系列的沟通,他们分别带着一个队伍之中没有什么潜行经验的同伴(疯诗人或许还好些,但你真的不能指望一个初出茅庐的兀烈卡卡牧师明白什么叫隐秘行动),小心谨慎地躲在障碍之后,避开守卫的目光,一点点向着王宫的方向移动。
万幸,兽人脑子不怎么样,眼神和听力似乎也不怎么好。游荡者们轻易地找出了由废墟与残骸构架而成的守卫视线的死角(这些死角还挺多的),然后带着自己的同伴们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并且成功地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来到了宫墙脚下。这一堵墙的高度与梵塔西娅印象之中的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或许只是因为疏于修缮而稍稍有些破损而变矮了一点。原本洁白平整的石墙上布满了灰尘与风蚀的刻痕,有些枯黄的缠藤在失去了生命与水分之后还执着地爬在墙面上——梵塔西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麻木了:这样的景象的确很令人心痛,但在现在的情势之下,她首先想到的是,这倒是很方便他们攀登翻墙。
洛尔伽本来想要趁着四下无人舒展开自己的翅膀,但当鸮型人少年解开自己的斗篷,从中将双翼解放开来时,他挥动羽翅时所感受到的微妙气流提醒他,至少在新的飞羽重新长成之前,他还不具有一飞冲天的能力。少年垮下脸来,但还是想要尝试一番——不高,大概只有两米左右,就算洛尔伽是短翼,通常来讲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捷特伸手按住了赌气想要挥动自己翅膀的洛尔伽。高等精灵以不赞同的语气开口:“别张开翅膀,你忘记那道闪光了吗?待在地面上。”
鸮型人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自己的双翼,用斗篷重新将自己裹起来,开始尝试着用四肢在墙面上进行攀爬——他显然不擅长这个:他有翅膀!飞起来悄无声息的翅膀!本来他是绝对不会有使用自己的四肢而非双翼来登高的可能性的——这个城市就是这点不好。洛尔伽在心底忿忿地想。
四肢的不协调使理应第一位翻过宫墙的游荡者少年落在了最后一位,幸运的是,在他与这面坑坑洼洼、布满灰尘的白墙死磕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一队兽人守卫巡逻经过——又或者,这也是游荡者们计算好的。总之,等到他来到了宫墙的另一侧,并且让自己双脚落地之后,等待他的是三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精灵队友们。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捷特发问。
高等精灵游荡者显然是在等到自己的游荡者同伴落地之后才肯发问的,而且他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双眼直盯着最后一个落地的队友。捷特似乎很希望洛尔伽能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鸮型人只是歪了歪头,等了一会儿,然后表示在他看来什么也没发生。
的确,这是一个显然经过规划、并且显然已经被荒废了许久的庭院。原本应该是花坛的位置只有光秃秃的泥土——没有了花草,同样也没有树,铺地的石板与台阶已经受损破碎得不成样子,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堆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杂物。除此之外,什么异常的地方都没有——如果你不将“王宫内部竟然没有守卫”这一点算作异常情况的话,不过冒险者们对这种异常还是乐见其成的。
但谁知道兽人会不会突然从某一堆杂物的背后冒出头来。洛尔伽认为此地不宜久留,因为在他们面前,庭院之中堆积的杂物所造成的视线死角不会比刚刚他们耍弄外围的兽人守卫时所用到的那些少。鸮型人做出想要离开令人感到不安的空旷地带的示意,可是精灵们没有动。
“……我的确觉得有点不对。”梵塔西娅不太确定地说,“地面是不是在动?”
奥菲莉亚小范围地踱步了一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地面在震。”
“那看来不是我的错觉。”捷特点了点头,并且做出结论:“这下面有东西。”
“我没听说过王宫地下还有什么能动的东西。”兀烈卡卡的牧师说,紧接着,这句话就被疯诗人反驳了回去:
“那是你所知道的精灵王宫。”她冷静地说,“但我们又怎么能知道我们眼前的这一座王宫和你所知道的那一座是完全相同的呢?”
于是梵塔西娅小小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一个小插曲过后,队伍终于又一次向前推进。冒险者们依旧谨慎地以杂物作为掩体向着王宫的建筑一点点挪去,而直到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整个庭院都空荡荡的,别说兽人守卫了,就连来闲逛的人都没有。
这很不合(精灵或者鸮型人的)常理。冒险者们提心吊胆地躲藏了一会儿,在简短的讨论之后,决定挑一扇因年久失修而破损的窗户翻进建筑物之中——这样的窗户还是挺多的,也不知兽人是故意就那样放任它们朽坏,还是单纯地不会修理。他们挑选了一扇看起来布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有被微风之外的东西推动过的窗户,在下面遮遮掩掩地又隐蔽了一会儿,以确认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确实没有人在活动,才敢推开窗子,一个接一个地翻进房间里去。
第一个进入房间的奥菲莉亚在落地时掀起了很大的灰尘,这令疯诗人着实咳嗽了一段时间——很难说这到底是因为她落地时气流扬起的灰尘,还是因为空气之中污浊肮脏的气味。这个房间里没有人,门是虚掩着的,但兽人显然在长期使用这栋建筑的事实已经自熏天的臭气之中昭然若揭。雪精灵捂住口鼻,尽量压抑住自己咳嗽的声音,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从虚掩着的门板旁边狭小的缝隙之中向外窥视。
随后,捷特、梵塔西娅,最后是洛尔伽,外来者小队中的另外三人也依次进入了这个因为长期不被使用而积了许多灰尘的房间里,并且无一例外地在落地之后迅速地捂住了口鼻。冒险者们屏息凝神了一阵子,在这段时间里,陪伴他们的只有细微的风声。
——然后,终于不耐烦了的奥菲莉亚直起身来,堂堂正正地推开了原本尚还虚掩着的房门。
“——你做什么??”被如此突然的举动吓得浑身一震的梵塔西娅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地拽住了雪精灵诗人的斗篷边缘——谢天谢地,她还记着自己应该压低声音。这句话用以表达震惊的语气虽然强烈,但因为说话的人克制着自己使用声带的欲望,总归还算不怎么响亮。
“开门。”奥菲莉亚用自己正常的音量说,这和在敌方阵地之中显得谨小慎微的兀烈卡卡牧师倒是显出了一点有意思的对比关系来。
“动动你的小脑瓜吧,这是兽人的城市。”率先走出了房间,以一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大摇大摆地走在长廊上的诗人以正常的音量和陈述的语气说,“而兽人从来都不是一种会缜密计划的生物。感谢军主在创造自己的眷族时没让他们多长点脑子,这群自大的蠢货在王宫里根本没有守卫。”
“怎么可能没有守卫——呀!”梵塔西娅揪着雪精灵诗人的斗篷,用被压制过的音量尖叫,却猝不及防,被后者回身之后伸出的魔爪狠狠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因为他们觉得,在自己的城市之中,不会有人敢于入侵中枢地带吧。”奥菲莉亚平平淡淡地说。
这听起来很让精灵(特指梵塔西娅)感觉不服气,但据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捷特和洛尔伽的观察看来,诗人的推论似乎是可以被证明的。他们可以说是毫不遮掩地在整个王宫的一楼中游览了一圈,除了叫人难以忍受的兽人气味、灰尘,以及各种各样没什么用的杂物(王宫之中原本的装饰,被挖走宝石、剥去金箔的艺术品一类)之外,就只有一些可能是用于某种侏儒的机械,但根本看不出它会有什么用处的金属制品零件而已。冒险者们如此明显的行动完全被放任自流,一路上他们连半个兽人都没有看到——王宫的一楼似乎已经完全被用作堆放不需要的杂物的仓库了,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过来。
他们在一楼搜索了一番,几乎一无所获,倒是发现了几处楼梯。通向二楼的那些明显是经常被使用的,楼上也有兽人在活动的迹象,而更加被精灵们看重的,则是仅有一处的通往地下的楼梯——显然,他们都很在意刚刚翻过宫墙之后感到的震动到底是什么。
“下面很黑,要直接下去吗?”梵塔西娅问,“要不要弄个火把什么的?”
捷特打量了一番那个开往下方黑漆漆的洞口,评估道:“看起来下面也并没有那么黑。我认为点一个火把挺没必要的——我们没有材料,而且火光在黑暗的空间里会令我们太过于引人注目。”
但有点光总会令人更加安心一些。兀烈卡卡牧师本想这么说,但在经过思考之后,她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洛尔迦在精灵们进行这一段简短的对话时好奇地凑近了地道的入口,试探着向那一团漆黑的空间里探头探脑,想要试着在微弱的光线之下看清这一条未知的走廊中的结构与陈设。结果,他才刚刚向着通道之中低下头,下一秒,就忍不住张开翅膀从地面上窜了起来——因为羽毛受到了损伤,所以没有像捷特之前所见到的那一次那样飞出三米高,只是比常人跳起来的高度稍高些而已,但毋庸置疑地,少年的确从平地上一下子窜了起来,然后落地,迅速地将自己从最前方的位置转移到了队尾。
在两位高等精灵明显被吓了一跳的震惊目光的反方向,站在通道出口附近的奥菲莉亚悠哉地开口了:
“各位,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附近的味道比菲薇艾诺城区里的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珂宁在创造他的眷族,也就是精灵的时候,想必是将一切他所喜爱的特质全部都堆砌在这个物种的身上了。在经过了如此长久的时间之后,那些其他的智慧生物,乃至精灵自己,对“精灵”这个种族的印象都基本是自由自在、善良、纤细敏感,但是强大之类的(或许在有些种族看来,最后一条应该被划去)。
这当然是造物主的赠礼,即便是并不信仰珂宁的精灵,也不会有谁对这些自他们出生以来便伴随左右的特质有什么怨言。
但捷特现下里真的,很想抱怨一番:为什么秋主当年在塑造精灵时,一定要将他们的感官塑造得如此敏锐。
实不相瞒,通道之中的气味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在不好的那方面上。
观点明显地分成了两派的冒险者们停留在那道通往地下的楼梯口处,原地待了十分钟左右,以进行严密而富有逻辑的讨论,从而得以说服意见不同者。最后得胜的是坚持向下探索的那一方——原因很简单,奥菲莉亚也属于这一边。要是只论口才或是辩论的技巧,恐怕剩下的两个精灵加上一个小型人三个叠起来都打不赢疯诗人一个。
总之,他们终归是已经走在了黑暗的楼梯之中。虽然在地下,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里明显是经常被使用的设施之一:深远的地方传来一些巨大而持续着的轰鸣,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听过的。里面肯定有人在制造这些杂音,或者至少有人在照管那些会发出声响的东西;台阶的中央部分不怎么有灰尘,显然有许多人经常从上面走过;不过对于没有经历过相关训练的人来讲,这虽然能让他们得出结论,但到底还是需要经过一次思考,多少晦涩了些——其实,决定性的证据非常明显:四周漂浮着剧烈而呛人的……兽人味。而且相当浓烈。很明显,经常来往这里的成员中肯定包含为数不少的兽人。
这在不通风的地下空间里简直就是一场森林大火爆发级别的超级灾难:剧烈,持久,而且影响深远。冒险者们刚一进入通道之中,就已经被这种令人非常印象深刻的气味刺激得汗毛倒竖,更加糟糕的是,随着他们不断地深入地下,这种味道不仅没有渐渐变淡,反而更加浓烈了——这是符合逻辑的,但也因此,更加令人绝望。
在这个情况之下,对环境适应得最好的反而是一开始被吓到应激,并且剧烈反对探索地道的鸮型人少年。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地下待的时间已经足够长,导致他的嗅觉自动屏蔽掉了这股味道,洛尔迦虽然还捂着鼻子,但至少在行动能力上没出现什么问题。在这之后的是奥菲莉亚和捷特,疯诗人或许是因为在追寻真理的过程之中见过更大的场面,而捷特本就出身于环境恶劣的世界当中,是以这两位精灵的忍耐力显然更高一些。梵塔西娅则是四人之中状况最糟糕的那一个,开始时强烈要求探寻震动源头的小牧师现在甚至看起来已经神志不清了,她几乎将自己的整张脸全都藏在了胡乱揪住的布料后面,全凭奥菲莉亚牵着,她才没有掉队。
若要问雪精灵诗人为什么会大发慈悲地牵着看管她的狱卒,那是因为小牧师手中胡乱抓来的布料正是奥菲莉亚的防风斗篷。
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虽然最开始时不赞同在没有得到任何情报的情况下探索一个地下的黑暗封闭空间,但木已成舟,捷特依然还是忠实地贡献出了他作为游荡者的技能。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段地下通道没有他们本来预想的那样黑:走廊的顶棚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了一个黑铁与玻璃制成的灯笼,与街道两旁挂在铁柱上的那种看起来差不多,现在正在发出昏黄色的光——自然比不上日光,但比蜡烛或者火把要强一些。或许是捷特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灯笼也散发出一股与兽人的臭气并不相同,但又难以形容,只是同样令人不快的古怪气味。当他这样提出了之后,这个观点得到了所有精灵同伴的肯定,只是不管是神志不清的梵塔西娅,还是见多识广的奥菲莉亚,她们都同样说不出这种古怪气味的来源,甚至找不出和它相似气味的形容。
——至于洛尔伽,可怜的鸮型人已经什么都闻不到了。
这一段通道也没有他们原本猜测的那样长。虽然在冒险者们的主观感受上,他们在这条因为不和谐的气味而令人颇感压抑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但根据实际在计算步数的捷特提供的数据,在走过三十级阶梯之后,他们只是又走了二百三十步左右,就已经到了通道的尽头。
这通道的尽头并不是死路,它连接着一个更大的空间,但显然,那个空间之中明显有其他生物活动所发出的声响(他们刚刚进入地道时就听到的,那种巨大得快叫人耳聋的轰鸣声,现在想来或许这里就是地面在震动的源头),是以冒险者们并不能贸然上前。有进展终归是好事,就连梵塔西娅也终于肯把自己的面孔从奥菲莉亚的斗篷之中拿出来了。一行四人靠着墙壁的边缘,从下到上一排四个脑袋沿着拐角探出了头,试探着朝通道后面的空间看去: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太大了,或许应该说是大厅才对,但这里又没有一般意义的大厅所给人的开放感。即便是如此宽广的空间,这里仍旧因为昏暗的光线、刺鼻的气味,闷热的空气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嘈杂音响给人压抑而不快的感觉。但从外来者们藏身的角度窥视的话,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人想要继续上前,因为他们都听见了兽人语的咕哝声——看不见人,但是距离很近,声音几乎就是从他们的身边发出来的。就在这一刻,甚至连梵塔西娅都瞬间掌握了游荡者们在无声交流时所使用的那一套暗号语言,跟着洛尔伽和捷特一起心领神会地缩了缩身子,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唯一一个能听得懂兽人们在说什么的奥菲莉亚。雪精灵诗人欣然上前,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靠近走廊的尽头,屏息凝神地偷听,直到那几个语气之中明显带着嘲弄和嗤笑的兽人经过路口,渐渐走远。
“有七八个兽人。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在他们走开去之后,奥菲莉亚压低声音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以示他们在人数上占据的是绝对的劣势,绝对不能冲动行事——否则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一边。
然后,雪精灵诗人停顿了一会儿,直到兀烈卡卡牧师也点头表示自己会乖乖待在原地之后,才接着叙述她从刚刚偷听来的对话之中所得出的信息:
“他们,这群兽人,在强迫精灵给他们制造‘那种兵器’的零件。”奥菲莉亚说。
经过前一天的那件事,在洛尔伽不幸损失掉几根重要的飞羽之后,冒险者们都不会傻到对“那种兵器”没有足够的印象。他们还并不知道这东西的学名,不过在经由上下文,几人互相之间都能对他人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的情况下,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们还觉得精灵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觉着挺明显。那东西的结构,起码最前头的那根管子,难道不是相当具有辨识度吗?”诗人冷笑着,一边庆幸自己不是逐字逐句地翻译了那些兽人仿佛高高在上的蠢话,一边顺手按住了想要跳起来打人的小牧师,再次顺手揉了揉那颗火红色的脑袋瓜,“抛开那些没用的话不提之后,他们还说,只有‘将军’和他的亲信知道‘那种兵器’的组装方法。”
梵塔西娅仍旧蠢蠢欲动:“那要是我们——”
“——没有什么要是。”奥菲莉亚冷漠地打断了她,并且根本没有要听她接下来的分辩的意思,“别提什么你一个能打十个之类的蠢话了,就算你能,你也没法自子在一瞬间里干掉两个小队。这里是兽人的城市,除非你想自杀,否则我们绝不能被他们发现。”
小牧师于是缩回了墙角,气鼓鼓地闭上了嘴。紧接着,由在黑暗的环境之下天然具有保护色的洛尔伽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番情势:
“大,下面,空的。传来,大的声音。”鸮型人小幅度地比划着,示意他们面前的这个房间还有更加复杂的结构。“兽人,聚在右边;栏杆,前面;精灵,下面,做工,机器,很吵。”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明白游荡者少年的意思。他们面前的这一块平地不过是个类似剧院二楼看台一样的空间,下面则有更广阔的的位置,供那些很可能是贫民窟之中居住的精灵们进行工作,而他们所使用的机器则是那种巨大声响的源头,进一步的,或许王宫之内地面的震动也是源自于此。
冒险者们在这里又爆发了一轮短暂的争吵,对立的双方主要是梵塔西娅和奥菲莉亚——但这一次,捷特和洛尔迦都站在了诗人的那一边。理所当然的,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认为仅凭他们四人去面对整整两支兽人小队是个不明智的举动:他们甚至不一定能战胜已知的那八个兽人,更何况,下面的空间之中是否还有更多的敌方增援,他们也无从预先进行探索。
三比一,梵塔西娅不切实际的提案以绝对的悬殊差距被驳斥掉了。这像是她会提出的意见,但在奥菲利亚看来很稀奇的,小牧师在被否决之后没有孤注一掷地单独开始行动或者吵闹起来,而是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安静下来,等候其他人做出的下一个决定开始实行。
冒险者们很快决定暂时退回一楼去,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就对之前已经明确过有兽人活动的二楼进行一番探查,如果情况不允许,或者他们被敌人发现了的话,就要立刻逃走,不能停留。他们尽量悄无声息地从大房间的门口退开,转身向着空无一人的通道另一侧迅速地离去。在这一过程中,梵塔西娅仍然保持着那种令奥菲莉亚惊讶不已的安静与温顺——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会做的事情!疯诗人这样想,虽然在她对那些令她印象深刻的牧师为数不多的回忆之中,占据了“兀烈卡卡牧师”这个身份的唯一一个人,就是梵塔西娅本人。
或许她该这样说:这简直不像是空木桶小姐会做的事情。但当她不着边际的思维流窜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外来的冒险者们也恰好从地道中探出头来,再次呼吸到了菲薇艾诺中心不算清新,但绝对比地下好上百倍的空气,并且因此如释重负。就算是雪精灵诗人,也忍不住在此时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一点笑容。
顺便回手再次揉了揉梵塔西娅火红色的头发,并且换来了落在腰间的狠狠一击。
“好了,诸位。”在奥菲莉亚“嘶”了一声,并且回过头去的时候,打断这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战斗的是突然出声的捷特,“接下来,我们或许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他们确实,谁都没预想过这种突发情况。
冒险者们在慌不择路地逃窜,但这座王宫就像是那个童话里所说的能装进一个世界的兔子洞一样,几乎从二楼的每扇门后边都能冒出一个或者几个兽人。很快,四位外来者就不得不在两位数以上的敌人的围追堵截之中艰难求生了。
这的确是一场硬仗,但谁也没觉得会这样突然。外来者们刚刚才一上楼,二楼的走廊之中就迎面过来了一个兽人——并且毫无疑问地,发现了他们。
梵塔西娅和奥菲莉亚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在经过维斯那件事之后,她们在突然遇到敌人时的反应能力已经比之前提高了很大一截——但还是不够快。在牧师的剑光或者诗人的歌声能够成功碰触到那个兽人之前时,他已经发出了一声洪亮而饱满的战吼:
“Warrrrrrrrrrgh——”
在下一个瞬间里,他就倒了下去,只可惜,还是为时已晚。那声大吼在白色石料制成的王宫走廊之中左右回荡,一刹那就传得很远,而这无疑已经惊动了至少左近房间里的其他兽人们。冒险者们当机立断地回头跑下楼梯,向着他们原本进来的那个房间移动:这是一开始时就说好的,如果被发现了就要赶快逃跑——但现在的问题是,在他们前方的走廊之中也传来了兽人语的喧哗声。
这个小队只好向着其他方向转身,沿着一些没有那么熟悉的走廊开展行动。精灵的王宫结构复杂,这是好事,可也是坏事:兽人们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够抓到灵活的他们,但他们在不熟悉这个场地的情况下也没法迅速地从建筑物中脱身。冒险者们只能尽量地拖延,只是除非佩特拉女神在此时突然决定垂怜,这些闯入禁地的冒险者们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幸运的是,虹彩女神喜欢优秀的故事,而她此时也的确垂青于这四位梦境当中的旅人。
就在他们遭遇了兽人的前后夹击,走投无路地进入了一小段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时,侧面的一个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以通用语叙说的低语:“喂,过来这边!”
冒险者们面面相觑,恐怕这是一个陷阱,但情势已经刻不容缓,他们只有进入这个发出了友好的声音,只可能是陷阱的房间,或者被前后簇拥而来的兽人抓住并且施以酷刑的两种选项——头脑正常的人显然都不会选择后者。
跳入陷阱怎么看也不是个好主意,但现在也没有别的选项了。跑在最前头的捷特干脆地拉开了那道在出声之后便缓缓滑开了一道缝隙的门,洛尔迦警惕、但依旧迅速地窜了进去,落在最后的奥菲莉亚在将小牧师一把推进房间里之后,顺手将这道门再一次紧紧地关住了。
这是一个灰尘很大的房间,没有窗子,光线不足,而且显然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但现在,这之中除了冒险者之外,还站着一个身着长袍的人类男性。
按理来讲,初次见面的人应该相互进行自我介绍——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场合。就在与冒险者们一墙之隔的背后,不计其数的兽人们正在走廊上奔跑、喧闹,忙乱地寻找那些竟然敢于入侵王宫的“精灵杂种”们。只可惜,碍于他们在被创造出来时就没有多少的脑容量,他们是搜索行动只是听起来声势浩大而已,实际上根本没有做出什么成果。
兽人们没头苍蝇一般地搜查了一番,但是因为这个房间在他们的印象之中锁已经坏掉了,所以干脆地跳过了冒险者们现在的所在地,并且称“不要浪费时间,快去别的地方找”。这令房间里那位人类男性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似乎是尽力憋着笑不想让人发现的样子——如果不是情况如此紧急的话,冒险者们或许也能有闲情逸致在此时笑上一笑。
过了很久之后,走廊之中的声音才渐渐平息。在确认了附近不再有兽人的存在之后,那个男人才轻轻呼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以轻佻的语气说:“哎呀,之前把这里的锁修好了真是太好了,嘻嘻嘻。”
或许他是想要令房间之内的气氛轻松一些,只是没有任何其他人跟在这句话后面进行发言。男人说出这句话之后,房间里只响起了两声梵塔西娅因为被灰尘刺激而终于忍不住了的咳嗽声。
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难以在一照面中就取得这些不速之客们的信任,但他看起来也没有很在乎这一点。这位穿着显然带着兽人风格花纹的长袍的先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大概诸位还不得不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各位精灵请忍耐一下恶劣的环境。顺便一提,在下不才,是海勒姆·黑尔斯。”
昏暗的房间里,代表洛尔伽所在地的那一小团黑色的部分抖动了一下,从中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洛尔伽·笑音。”被教导过“在对方报上名字之后你也应该介绍你自己的”这种基本礼节,并且显然打算恪守这一点的鸮型人少年指了指自己,然后更加小声地接着说了一句“谢谢你。”
在有了一个人领头之后,自我介绍这种事情就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剩下的三维冒险者也简单地向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对在危难之际拉了他们一把的海勒姆先生多少表示了感谢。穿着长袍的男人在他们的话音落下去之后笑了笑,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收到了冒险者们的谢意。
“不客气,不客气。”这两句话他说得很敷衍,但紧接下来的句子中语气却显得真挚了些,“居然敢直接闯进来,你们的胆子也不小呢。”
这个情景之下,谁也不敢放松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类的警惕——在一个兽人的城市的中枢部位,出现一个人类固然看起来比出现三个精灵和一个显然非本世界住民的鸮型人更加合理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将这件事合理化的话,那此人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就在精灵们思考怎样组织语言才能够使他们的刺探更加不着痕迹时,没有这方面的观念,是以能够更加直白地表达自己想法的鸮型人已经先开口了:“为什么,你,在这里?”
自称叫做海勒姆的男性态度坦然,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那样:“我在兽人的手底下工作。就是那个——啊——将军吧。他们这么叫的。”
这令冒险者们几乎同步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如果单从“为兽人将军工作”这一点来看,这个人类男性无疑是他们的敌人,可他却在刚刚挽救了四个正面临着可怕结果的冒险者,并且在之后毫无顾忌地揭开了自己的身份——这个“为兽人将军工作”的号称之中,恐怕有很大的水分。
紧接着,他所说的话就证明了这一点:“哎呀,我也不是一定要做这份工,只是不巧被看中了而已,嘻嘻……兽人有多少秘密呢?我答应他们,只是为了知道这点而已:秘密越多越有趣,不是吗?”
联想到之前在地下偷听到的内容的洛尔伽眼前一亮:“亲信?”但那男人只是保持着吊儿郎当的微笑,不置可否。
奥菲莉亚浅色的眼珠在眼眶里轮了一圈。在确定海勒姆至少不是完全地站在兽人那一边之后,诗人张口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他们所说的‘将军’也是兽人吗?”
海勒姆点了点头:“是的,但和普通的兽人不同。将军的脑容量大概比较多吧。呵。”
男人最后的那声冷笑之中明显带着嘲讽的意思,这让奥菲莉亚咧开了嘴:“有意思,有意思——那么您现在知道了什么秘密呢?”
“这个嘛——”男人拖长了声音,仿佛在思考,“在这个菲薇艾诺里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这里的精灵完全失去了希望:就算给他们趁手的兵器,搞不好他们也不会反抗。”
听到这里,梵塔西娅明显没法保持沉默,但诗人已经眼疾手快地率先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并且紧跟着海勒姆堪堪落下的句尾开口发问,没有给小牧师插话的机会:
“应该不只是那种‘砰砰’响的武器夺走了他们的希望吧?”奥菲莉亚问。
海勒姆笑了笑:“哎呀——”他用那种令人忍不住想要生气的语气提起了另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说来,你们知道为什么菲薇艾诺里没有树了吗?”
诗人从这句话中嗅到了一些不妙的气息,但还是开口:“愿闻其详。”
于是男人得以愉快地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兽人把树烧了。”
他顿了一下。这明显不是话题的结尾,是以冒险者们没有打破这一小段的沉默。海勒姆似乎对此非常满意,然后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次开了口:
“——有一个精灵反抗,就把那个精灵绑在树上,然后烧掉。于是菲薇艾诺里渐渐地就没有树了,城市的周边也是。”
男人又停下了话头,看来对满室寂静仍旧非常满意,并且欣赏起冒险者们的表情。
在场没有人不为这种残忍的行径感到惊讶与痛心。奥菲莉亚更是在第一时间里加重了自己放在梵塔西娅肩膀上的双手的力度,以防这位兀烈卡卡的牧师一时冲动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只是她多虑了。梵塔西娅在如此残酷的行径面前不可能保持镇定,但这实在是太超出想象了。作为降罚者的牧师,梵塔西娅不可能不清楚火是怎样的一种能量。每一个兀烈卡卡的侍者都会教导他们的后辈:吾主赐下的天炎是一种强大但危险的能力,它能够将碰触到的一切烧灼殆尽,在这个过程中,也会给被烧灼者带来极大的痛苦,因此必须要谨慎地使用。每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也都知晓甚至亲身感受过火焰的威力,以确保他们的确将前辈的忠告铭记在心——那些反抗者们被捆在树上活活烧死,即便从海勒姆的口中说出的不过是苍白空洞的只言片语,但对于梵塔西娅来讲,她有足够的经验去为此补充细节。
当然,没有谁在面对这样的酷刑时还能无动于衷——而这显然发生过许多次。原本的菲薇艾诺之中林木多如繁星,而现在呢?也无怪乎在树木被摧毁之后,也没有精灵愿意再去栽种了:谁又愿意让自己一手培植的植物成为同胞死刑时的刑具呢?
这个话题足够令人惊讶,但在这里并不是结束。海勒姆在欣赏够了外来者们脸上混合着惊讶、恐惧,愤怒与惋惜的表情之后,再一次拖长了声音开口:
“——不过。”
他将这个转折词的长度拖到令人生厌,以确保这个房间之中已经没有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之后,才继续:“在所有的树木都被烧毁之后,兽人们发现,只有一片叶子没有燃烧。”
这让冒险者们全都眼前一亮,洛尔伽更是直接出声:“绿叶!”
——遍寻不到的线索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哪怕之前才提过了一个异常沉重的话题,也足以让梦境的旅人们精神一振。
“无论怎么做都不会被毁掉的那片叶子,到底是谁的东西呢……呵。”海勒姆以呓语一般的语气自言自语。
这的确令人好奇,不过对这些异乡的来客而言,比起“它原本属于谁”,“它现在在哪”这一点才更加重要。
“兽人会怎么处理烧不掉的树叶呢?”奥菲莉亚询问。
海勒姆没有一丝停顿,仿佛早有准备地回答:“在将军手里。”
奥菲莉亚再次用力地压了压小牧师的肩膀——梵塔西娅现在简直就在脸上写着“我要杀了将军”这几个大字呢。
出人意料的,兽人将军的亲信似乎对兀烈卡卡侍者的如此表现乐见其成。他以一种愉快的语气提出:“看来你们想要那片叶子……呵呵,我们来做个交易,怎样?”
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现在勉强还保持着清晰思路的捷特与奥菲莉亚达成了一致,决定至少听一听对方想要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请讲。”奥菲莉亚回应。
“王宫北边有个月光塔,你们应该知道吧?”
冒险者们点点头。即便不是菲薇艾诺的原住民,甚至原本并不居住于德菲卡,他们也从梵塔西娅那里听过了这座塔的基本信息,也自户外的街道上隐约瞥到了高塔的塔尖。
海勒姆以轻松写意的态度继续说:“我呢,可以帮你们把那片叶子偷出来,而相对的,你们去那塔上帮我做件事。”
“你想要做什么呢?”捷特询问。
男人自然而然地再次以另一个似乎没有关系的话题作为回应:“以前那上面应该是有光的,精灵把月琴放在塔顶过,不过那东西跟着弧顶一起——砰!”
他比了个表示毁灭的手势,但这一次,他没有给自己的听众留出消化情绪的沉默时间。
“所以,我想在那上头做点什么,让整个菲薇艾诺都能看到,比如——”
海勒姆的目光在梵塔西娅佩戴的兀烈卡卡圣徽上转了一圈。
“——点一团兀烈卡卡之火——这一类的?”
小牧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而提出这个建议的男人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听起来很有趣吧!我很想看看兽人们对此的反应!很有趣吧!一定会很有趣吧!”
他高举起双手,行止疯疯癫癫,而这个提议显然得到了奥菲莉亚的共鸣。疯诗人也有志一同地跟着笑了起来:“非常有趣!干了!”
在两个疯子一同笑过之后,那个男人再次开了口:
“然后这座城市之中的精灵们或许就会明白过来了。”
此时他看起来倒是个冷静理智的正常人了:
“不管是对于所谓的自由,还是对于所谓的复仇——”
—TBC—
字数:10355
显然,写到最后失去了耐心,草草TBC,不过总之情报全部被塞了进去,而且四个人终于在一个场景里了,就当我们认识了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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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在做梦吧?”梵塔西娅很少见的,以虚弱、犹豫,而且不确定的语气发问。
“是的。”非常少见的,做出如此清晰、准确,而且态度肯定的回答的,是通常被认为神经不太正常的疯诗人奥菲莉亚。
“我怎么才能醒过来呢?”有着火红发色、理应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兀烈卡卡牧师低垂着她的小脑瓜,双手抱膝坐在一段断裂的墙根底下,目光呆滞地发问。
奥菲莉亚在此处表现出了有别于以往的沉着冷静以及善解人意。雪精灵半蹲半跪下来,将一只手放在了高等精灵的肩膀上,做出了一个近似于安慰的动作:“有些梦自然而然会醒,就像当你身处有些梦境时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在梦境中。但大多数时候,事情不是这样运作的。”
疯诗人看着兀烈卡卡牧师时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终于误入了同她一样的旅途的可怜人。
梵塔西娅抱着膝盖抬起头,想要忍住已经到了眼角边的泪花。她头顶的天色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湛蓝,但空气之中隐约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云朵慢吞吞地飘过,按理来讲,上空总是该有些飞鸟或是虫蝶飞过的,可现在却什么也没有。
天空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飞鸟虫蝶,没有成荫的绿树,没有被微风带下的落叶。
——也没有“尤尔·坎”的弧顶。
这里是菲薇艾诺。
确切的说,是再一次遭遇不测,而且被他族(准确地说,兽人)侵占了的菲薇艾诺。三条纤细优美、维持着绝妙平衡的弧顶已经从天空上消失了,地面上只剩下残断的基座无声地哭诉它往日的荣光。原本在城市里无处不在的花草与树木也显然经过了一轮蹂躏,建筑也变得歪歪扭扭,不复从前的整齐美观。更重要的是,原本容颜端庄、轻灵优雅地行走在这城市之中的也不再是精灵了,而是那些蠢笨、粗鲁,而且显然不懂得爱惜环境,只知一味掠夺的兽人。
对于高等精灵梵塔西娅来说,这是个过于可怕的景象——太可怕了,就算是精灵少女做过的最可怕的那种噩梦,也比不过这个。
菲薇艾诺,据传,是由精灵们的造物主,秋之珂宁直接创造并且赠送给精灵们居住的,因此可以说,她是所有精灵及其亚支的故乡。在整个库瑞比克之中,这颗位于德菲卡中心的明珠是所有精灵精神上的故土,而这座优美、端庄的城市,在遭遇兽人的入侵时令所有的精灵都感到痛心疾首,甚至有高等精灵法师愿意放下一直以来的成见与分歧,请求了受到邪神污染之后遁入地底的卓尔精灵的帮助。她在失落之年曾经被兽人毁灭过一次,但在那之后,顽强的精灵们再次成功地夺回了这座城市,并且重建了现在的菲薇艾诺。
——现在的菲薇艾诺。拥有标志性的三道弧顶,以弧顶划分城市,掩映在绿树与花草之中的菲薇艾诺。
——再一次地,只剩下了断壁残垣,由异族在城区中心耀武扬威,而精灵只剩下城市边缘得以姑且栖身的菲薇艾诺。
对奥菲莉亚来讲,这件事可能没什么。疯诗人不正常的精神总是在虚幻与现实之间摇摆徘徊,而这一次她难得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个梦。能够明确地发现自己面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似乎让她变得比平常更加平易近人了些,甚至还对逼迫她与之同行,并且强迫她做出“十件好事”,时不时还对她饱以老拳,只是现在明显情绪低落的梵塔西娅大概地做出了类似于安慰的举动。
这只是一个清醒梦。奥菲莉亚想。仿佛绿林故都再一次被兽人侵占的事实在她的心里没有泛起一丝丝涟漪那样冷静。这只是一个清醒梦,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对惯于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梵塔西娅,这可没有那么简单。那颗火红色的小脑瓜会把她自己眼前的一切就当做是实际发生的事情,菲薇艾诺于她梗不仅仅是所有精灵的故乡这样空泛的概念,因她是实际在这座城市中生长茁壮起来的:这里有她的亲人,她的友人,教导她的师长,她为之付出信仰的兀烈卡卡神殿,她常去消遣的花园,常去看演出的露天剧场,还有她最喜欢的苹果树。而现在,在这个菲薇艾诺里,这一切都毁于一旦了,她无法在突然之间接受如此可怕的景象,哪怕她也知道,自己正在做一场梦——只不过没法醒来而已,这一切不会是真的。
在疯诗人的眼中,这完全算不上什么大事:你怎么能证明你一直以来生活的那个世界不是一场梦境呢?不过,考虑到空木桶小姐一直以来都是漂浮在正常的海面上的,奥菲莉亚愿意分出自己所剩不多的同情心与同理心,陪伴她度过陡然之间下沉时最难捱的那段时刻。
兀烈卡卡的牧师在此之前已经发泄过一轮情绪了,虽然那完全称得上是一场灾难。她们在这奇妙的梦境里甫一睁眼,入目的就是脏乱拥挤的贫民城区和某种巨大的建筑残骸。那时她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身处何方,还对贫民窟之中居住的人都是精灵感到稀奇——直到梵塔西娅意识到,在她面前的那一段裂成数段,但仍旧看着眼熟的巨大石料是“拉文·艾佐”,菲薇艾诺标志性的“黎明”弧顶,为止。
小牧师当时真正地原地跳了起来,跳得很高,就仿佛有火在她脚下烧。紧接着,她就像是疯了一样地抓住其他路过的行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被她抓住的那些精灵看着她的眼神也确乎是看一个疯子时应有的神态。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使得兀烈卡卡的牧师很快失去了耐心,转过身去向着城市中心的方向奔去——然后,她看见了兽人。
许多许多兽人。走在路上的兽人,相互冲突的兽人,酒气熏天的兽人,高声谈笑的兽人。
还有佩戴着防具和武器,凶狠地将她向着城市外围驱赶的兽人。
重复一遍,那是完全称得上是一场灾难。梵塔西娅已经拔出了剑,甚至准备开始祈求一个神术。奥菲莉亚,作为一个柔弱的诗人,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还强夺回自己的小手风琴,来上了几曲穿耳魔音(感谢维斯的海妖,她们的歌声令奥菲莉亚以音乐夺人神志的功力见长),才成功避免了兀烈卡卡的牧师冲动地发起一场绝对不会有胜算的战斗,并且逃出生天。
在那之后,梵塔西娅逐渐冷静了下来,但愤怒造成的激情与冲动褪去之后,露出水面的就是彷徨与悲痛凝结而成的礁石。漆黑冰冷的坚硬石块堵在高等精灵的心口,几乎令她喘不过气。奥菲莉亚带着她从兽人面前跑开,向着人烟稀少的方向躲藏,最终走到了城市边缘,三条弧顶之一残留的基座下方。梵塔西娅倚靠在那段破损的石墙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那样地滑了下去,最后坐在了地上。高等精灵少女自然而然地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了起来,有那么一个瞬间,疯诗人几乎以为这个惯于神气活现地炫耀武力的小牧师就要哭出来了。
不过梵塔西娅终究还是没有哭。
高等精灵少女缩在墙根底下,允许自己自由自在地颓丧了一会儿。她问了几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出乎她意料的,奥菲莉亚回答了她,并且态度非常认真。她思考了一会儿在这个环境下显得更加正常些的疯诗人所给出的答案,想要驳斥其中的一部分,却缺乏有力的论据,于是,最终她还是选择默不作声。
默不作声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于,随着这一小段时间的推移,她们逐渐意识到,在这个清醒梦之中,她们所需要面对的问题还有更多。
“……”因为本身精神就不太正常,所以在这个无法醒来的梦境之中显得更加从容的奥菲莉亚首先开了口:
“你觉得饿了吗?”她问,“我饿了。”
不知道虚幻的菲薇艾诺里能不能抓到虚假的兔子。她自顾自盘算着。
洛尔迦在左顾右盼。
按理说,当你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且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首先你应该产生的情绪应该是警惕——但洛尔迦并不是在警惕地左顾右盼的。来自巴拉姆森林深处的鸮型人此前从没有见过规模如此之大的城市,也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智慧生物群居在一起的景象,是以他虽然最初是警惕的,但是很快,少年人旺盛的好奇心便压过了惊慌与恐惧的情感,稳稳当当地占据了绝对优势。
洛尔迦在好奇地左顾右盼。
他不知道这座城市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以也对这座城市现在的样子没有什么怨言。城市外围的贫民窟之中,面黄肌瘦的精灵们聚集在一起。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让自己看起来端整洁净,但这努力在精灵的标准看来仍旧不太尽如人意。在一个城市的贫民窟之中,生活总是艰难困苦,令人疲于奔命的,即便居住在其中的是精灵也同样。繁重的工作和微薄的回报令他们甚至没有振奋起精神的体力,空气之中散发着愁苦的氛围——出身于深林之中,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过着小村生活的洛尔迦不懂得为什么,也听不懂周围不时会出现的轻声絮语,但是他至少感觉得出这个。
四周低迷的情绪就像天空上时不时落下的细雨,这没有浇熄洛尔迦心中好奇的火焰,但也的确令他产生了些许不安。年轻的鸮型人轻轻扑打了一下他背后的双翼,轻柔的羽毛掀起了一阵无声的小型旋风,不合常理的气流涌动令附近的几个精灵向他的方向投来了视线。或许是因为他明显不同于精灵的外貌,但也或许是因为生活的重担,所有见到他的路人都以一种避免节外生枝的态度迅速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转过头去,或者离开原地,去忙自己的事情——就连看上去还是幼童的精灵都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成熟,他们只是比自己的家长稍微多看了几眼而已。
他们注意到了自己,却没有人理会自己。这让洛尔迦稍微感到有点挫败,但低落感也不过稍纵即逝。这不是自己的家乡,不是人与人之间全都相互认识的、只有几十人的集落,也不是他在迷离曾经暂且栖身过的村镇,而是一个更大的城市!低矮的房屋延绵不绝,行色匆匆的路人摩肩接踵,除此之外,向着更远的地方眺望的话,鸮型人在明亮的白天依然锐利的目光还能够看见高耸的建筑投下的阴影,以及更加繁华的城区。
对洛尔伽来说,与这些新的东西相比,隐约被周围人所避讳,或者自己其实正在做一个梦之类的事情都可以暂时靠后了。才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满心充斥着探索的欲望,甚至连思考自己该如何从这样一个梦境中醒来的事项都被排到了后面——不如说是最后面:即便这是个梦,对他来说也是一段弥足珍贵的经历。鸮型人一边讶异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城市的自己竟然会做这样的梦,一边愉快地展开翅膀,准备在自己的梦境之中肆无忌惮地探索一番。
于是他展翅升空。在扑翼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柔软的羽毛应该是碰到了什么人,从而引起了几声小小的惊呼。他回过头去冲着地面道了声歉,但紧接着,觉得既然是在自己的梦境里,似乎没有必要向虚幻的产物道歉,便把这件事丢开去了。兴致勃勃的洛尔迦卖力的扇动自己的翅膀,天生短翼的鸮型人想要让自己升到高处总是要比同族花费更多的力气,不过少年已经习惯了。一团小小的黑点从精灵聚集的贫民窟中渐渐升起,升到了差不多比那些低矮的房屋高出一倍的高度之后,行动轨迹便趋于平缓,洛尔迦转换方向,向着城市中央更加繁华熙攘的方向飞去——然后突然,像断了线又受不住风的风筝那样,陡然间直坠下来。
——闪光。
洛尔迦的黑点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斜线,打着晃摔在地上,路上的浮尘让他的羽毛也变得灰突突的。
——恐惧。
那是源自血脉,发自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鸮型人本不是纯粹的夜行性生物,或许他们中的大部分不喜欢日光,但不像不经过训练便直视光芒就会被灼伤眼睛的卓尔精灵,普通的闪光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洛尔迦本也不觉得单纯的闪光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但,当他飞在上空,俯瞰城市的中心,看见那团奇特的闪光时,立刻,发源自内部的巨大恐惧便攫住了他。寒冷从骨髓中渗透出来,四肢与双翼变得僵硬不堪,他的思维近乎停滞,而本能在不断地大声对他发出“远离那个地方!回到地面上!”的忠告。
于是他顺从自己的本能,调转方向,从天空上一头栽了下去。落地的姿势不怎么雅观,但现在的鸮型人少年无从关心那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他裹紧了自己的外套,将翅膀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缩在一段断墙的底下,尽量缩小体积,让自己变得更加不起眼。过于庞大的恐惧令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令人生厌的夜晚,他的鼻尖似乎又飘过了那种和青苔生涩的味道混在一起的血腥气。
四周似乎有什么声音,应该是有谁在对他说话,只是使用了洛尔迦无法理解的语言。离开聚落尚还不久的鸮型人在使用通用语上都还有难度,更别说精灵常在使用的更加复杂的语种。少年轻轻分开包裹住自己整个身体的翅膀,从羽毛的缝隙之中警惕地看着对他说话的人的方向,但他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对他说话的人有着在贫民窟中的精灵之中显得平均的体型与平均的穿着,从声音听来是个女性,可她见懵懂的洛尔迦一直没有反应,很快便失去了耐心,转身离开汇入了人群之中,宛如水滴混入了大海,一下子就找不见了。
茫然的洛尔迦怔怔地看着那位出言向他搭话的女性精灵离开的方向,他大约能够感到对方是有好意的,但这好意也十分有限。少年的身体仍然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不过与之前相比,回到地面之后已经好了不少。
紧接着,另一个几乎就是在他耳边响起的男性的声音又将他吓了一跳:
“她说:‘收起翅膀,不要飞行。’”这一次,叙述者所用的语言是便于理解的通用语。
洛尔迦一下子从原地窜了起来,即便是短翼,有力的翅膀在辅以惊吓的情况下仍然将少年托起了大概三米的高度。鸮型人少年再次狼狈地落在地面上,向着自己原来所在的方向看去:一个旅者打扮的男性高等精灵正站在那里,正在整理自己刚刚被有翼种族起飞时的气流弄乱的斗篷。
捷特,有别于其他种族对于高等精灵的一贯印象,是出生在沙漠世界坎维之中的。虽然如此,克林菲尔的艳阳与风沙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显眼的痕迹,乍一看上去,他与那些出身于气候湿润和缓的森林中的同族也没什么不同。
但这只是样貌上的相仿而已。实际上,生活在森林左近的居民是不会像捷特一样,穿着轻薄透气的贴身衣物,却用厚重的防风斗篷和风镜将自己包裹起来的。而且,也不会有人比沙漠之中的住民更加在意自己身边所携带的补给品数量了:几乎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在梦中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并且至少短时间内无法醒来之后,捷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去寻找自己的包裹——未果,它不见了;紧接着,他翻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因为惯于在沙漠中旅行的人都至少会在斗篷内部的一大堆口袋,或者某些贴身的位置中藏些酒水干粮什么的——这也失败了,他所有的口袋都空空如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背后挂着的两把短刀还好好地留在原位,至少他吃饭的家伙还没丢。只要他身上还带着武器,在有人的地方就总归还能有一口饭吃。
虽然,这口饭的吃法是不是令人舒心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信仰兀烈卡卡,因此大概还算是善良阵营的游荡者花了几秒钟思考,最后决定还是等到万不得已时再去烦恼这个问题。
周围簇拥着人群,空气湿润,气温不高也不低,环境可以说令人舒适。捷特带着评估的意图四下打量着。这应该是个丰饶宜居的城市,可人群的生活水平看起来不算怎么样,同时,考虑到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出现的居民都是精灵,这里的建筑水平也粗陋得可怜。
所以这里是一个什么地方呢?或许向周围的行人询问一番会让自己更快地得到答案,但不苟言笑,且惯于独行的游荡者选择靠自己的力量找出答案。以精灵的标准而论的年轻人迈开脚步,四下里探索了一番。他看见了贫民窟之外那些故意留在那里的弧顶残骸,看见了城区周围显然遭到了蹂躏的森林,也远眺过了城市中心那些歪斜的建筑和愚笨却耀武扬威的兽人。他得出了一个令自己非常吃惊,并且打心底里不想相信的结论,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这里是德菲卡,菲薇艾诺。被兽人占领了的菲薇艾诺。
作为高等精灵,捷特在面对绿林故都再次被兽人占领的景象时不可能没有一点触动,可由于他在沙漠之中出生,对珂宁赠予精灵的这座城市仅有书面上或故事之中的了解,他所感到的震撼终究也有限——而且,虽然感触很真实,但这终究是在做梦,而梦境之中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很快,游荡者便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准备寻找能让自己从这梦境之中脱离的方法。
曾有人说,如果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个不喜欢的梦的话,想法子令自己感到疼痛、从高处跳下去,或者干脆自杀都是能够从梦境中离开,在现实世界里醒来的有效方法。有关疼痛的部分捷特已经试过了,没什么效果。后面的两种手段,其一缺乏可行性(这片贫民区里最高的建筑也很难令一个轻盈的精灵摔断腿),其二……实在是令人有些心理障碍,由其是在这个梦境实在是显得过于真实的情况下。
捷特只是个独行侠,不是那种亡命之徒,是以即便是在梦境之中,他对自杀这种事情也实在是敬谢不敏。高等精灵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决定还是首先摸清楚附近的基本情况再说其他。或许在知道了更多情报之后,能够找到什么其他出路的可能性也还是有的。
但在他决定再向着更远的地方走一走的时候,天空上落下了一个小黑点。
不合常理地被闪光吓到四肢僵硬的洛尔迦就在捷特的眼前落地了。说实话,他着地的姿势实在是不怎么样,只希望这不是常态。生于坎维的高等精灵此前并没有见过这样的有翼种族,谁都具有的好奇心使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看见这位长了翅膀的黑色少年颤抖着将自己挪到墙根底下瑟缩成一团,又看见一位路过的森精灵女性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走上前去以精灵语给出了忠告,但是在发现这位明显是异族的少年听不懂那些词句的意思之后,她很快就失去了继续与之沟通的兴趣,转身离开了。
这不关自己的事情。捷特想。沙漠给予她子民的教诲是明哲保身,因为在那样灼人的烈阳与贫乏的物产之中,想要自己活命就得拼尽全力了。但,鸮型人(虽说那时候捷特尚还不知道这个物种的正式名称叫做鸮型人)少年从翅膀的缝隙之后投出的茫然懵懂的目光令兀烈卡卡的信奉者多少升起了些许恻隐之心,这一点同情心令他走上前去,为显然听不懂精灵语的少年以通用语翻译了那位森精灵女士的话:
“她说:‘收起翅膀,不要飞行。’”捷特凑近那团黑色的羽毛,说。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是游荡者一开始没有预料到的。沙漠里鲜有飞禽,是以捷特从来不是很清楚受惊的鸟儿一飞冲天是怎么样的一种景象——直到这时。那团黑色的羽毛以决然不符合常识的路线一下子凭空垂直上升了三米的高度,然后在最高点向后倾斜了一下,黑色的羽毛团划出了一个落点距离原本的地方稍远的抛物线。
洛尔迦将自己身上的羽毛炸成一团,警惕地瞪着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捷特。对方如此明显的防备态度令高等精灵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他大可以像刚刚那位森精灵女士那样转身走开的。可就这样放一个显然人生地不熟,而且很大可能和此处语言不通的异族少年在这里吗?捷特扪心自问,他虽然惯于明哲保身,可还没有冷漠无情到这种地步。
“冷静点。”他用通用语说,“我只是想,你大概不懂精灵语。”
鸮型人少年顿了一下,收了收炸的最厉害的那些羽毛,面露为难之色,最后点了点头。
捷特大概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待在原地,与这位明显不属于菲薇艾诺,甚至不是德菲卡居民的黑色少年聊天。想要跟一位学习通用语时日尚浅,还不能很好地运用许多高级词汇,而且对方的母语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人顺畅交流是一件很花费时间的事情。这半个小时里,高等精灵只和对方交换了名字,然后大概得出了他们都是在转瞬间便置身于这座城市之中,并且都同样觉得现在自己正在做一个清醒梦的结论。
顺便一提,为了让鸮型人理解通用语中“清醒梦”这个词的概念,高等精灵可花了不少力气。
事情在这半个小时之内其实并没有什么进展,但至少,不论是捷特还是洛尔伽,都意识到了无端陷入这奇妙梦境中的人不止他们自己。在艰难的环境之中遇到和自己境况相似的人总是会令人感到慰藉的,这也使他们会不自觉地形成一种互相依靠、近似于同伴的关系。不过在紧接着的半个小时里,在捷特的叙说下知晓了用通常的手段无法离开这梦境的事实令洛尔迦刚刚觉得好一点的心底又产生了些焦虑。
然而,就像高等精灵所说的那样,干坐在这里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发展变化,试图坐在原地,凭借入睡来离开梦境则更是异想天开——进入梦境之后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他们开始觉得饿了:可众所周知,一般来讲,除非是现实之中的感受影响到了梦境,否则没人会在梦境之中产生饥饿感,正如一般而论不会有人在梦境当中感到疼痛。
可现在,他们不仅具有和往常一样敏锐的痛觉,甚至还会饿。这几乎已经不能说是梦境了。也正是这种分外真实的感触令他们并不敢尝试通过自杀来离开梦境的选项,即便他们都已经对此无计可施。
这就是个醒不过来的清醒梦,而且梦境的内容算不得美好。不管再怎么不愿意,异乡来客们也只得接受这个事实,并且以此为前提开始计划他们下一步的行动。自然而然的,名叫洛尔迦·笑音的鸮型人少年在前后共计长达约一小时的交流之后将捷特视作了自己共同行动的伙伴,而后者虽然惯于独行,在这个多少产生了些责任感的情况下,高等精灵对因自己的一念之差而多出来的同行者表示默许。他们商定一同去寻找能够填饱肚子的方法——不论是谁的口袋里都没有任何的食水或者流通货币,不过万幸,武器还在,他们觉得或许能到城市外围的森林之中碰碰运气,虽然那些干枯萎靡的树木周边看起来也死气沉沉的。
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洛尔迦习惯性地张开双翼,想要起飞——他的确飞不高,但是对于有着翅膀的生物来说,飞行就和任何生活在地面并且有腿有脚的生物走路那样,是他们本能的移动手段——这个举动被捷特以抓住少年一边翅膀上的羽毛阻止了。
“你才刚刚从天上摔下来。”高等精灵说,“而且,这里的居民已经忠告过你了,收起翅膀,待在地面上。”
鸮型人少年不满地挣扎了一下。驱使他做出这动作的倒不是因为不满于对方的提醒,而是羽毛被抓住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要知道,翅膀上最外侧的那一圈飞羽对于他和他的族人来讲都是会直接影响到飞行的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以鸮型人之间几乎不会这样相互碰触——但你要怎么跟一个没有翅膀的人解释羽毛的重要性呢?尤其是,洛尔迦目前掌握的词汇量显然不能胜任如此艰巨的工作。
于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后他只能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态度:“羽毛,不能抓。”
捷特显得很困惑,但在见到鸮型人的羽毛似乎又要生气地炸起来时,就好像触电那样迅速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仿佛他这样做了之后刚刚就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
经过这个小插曲之后,事情的结果总归是好的:洛尔迦总算记得要好好待在地面上,而捷特,想来至少短时间内,会记得不要去碰鸮型人的翅膀。
他们在地面上沿着建筑物之间蜿蜒的小路向人烟更加稀少的方向行走,两个并不熟悉本地地形的外乡人只能这样以居民的分布来确定自己是否正向着城市外侧移动。他们经过了一些空屋,一些已经看不出原本相貌的断壁残垣,还有一个看起来是某种宏伟建筑残留下的基座。捷特猜测这曾经是菲薇艾诺标志性的三道弧顶之一所留下的最后绝唱,并且以此推断,他们已经到了城区的边缘。
城区的边缘,“尤尔·坎”留下的基座不远处,有一个浅色头发的精灵女性自得其乐地哼着歌。
这是个与异乡人们之前所见到的,生活在现在的菲薇艾诺中的那些精灵们格格不入的人。常住于此的那些人不会身着旅行用的防风斗篷(虽然都是防风斗篷,可那似乎与捷特的又有些区别),也不会在这个该去忙于生计的时间段里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手舞足蹈。
上述种种特异之处使洛尔迦和捷特忍不住慢下脚步,多看了她两眼。高等精灵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并且想叫身边的鸮型人收一收自己在这个场景下显得过剩的好奇心,专注于他们接下来想要达成的目标,但为时已晚了。
浅色头发的女性精灵已经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他们。当眼神对上的时候,闯入这位精灵女士“自得其乐”范围之内的两位外来者心里都忍不住打了个突:
——常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在不去刻意控制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情绪与状态总会从眼神之中暴露出些许,而这位精灵女士的眼神带给他们很大的压力。
见过的人终究还是有限的洛尔迦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把自己往捷特的斗篷后面团了团,试图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显眼;但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经常在各地旅行的捷特只需一打眼就能明白,这位女士的精神恐怕不怎么正常。
他们应该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去惹事,并且快步离开此地以免节外生枝。然而,在高等精灵将这一系列的动作付出实践之前,那位女士以通用语,而不是这里的精灵们惯常使用的精灵语对他们说话了:
“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她用与自己的外表完全不符合的冷静语气笃定地说。
这准确的判断不仅令洛尔迦好奇地从捷特身后探出头来,捷特本人对此也非常惊讶。他们停下脚步,再一次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原本在哼歌的那位女性精灵,然后紧接着,在他们决定说点什么之前,那位女士又开了口:
“如果你们是想进入森林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就别白费力气了。”她现在的心情显然相当好,甚至对两位素味平生的旅者做出了忠告,“我刚刚去看过一圈,这里被糟蹋得连朵蘑菇都没有。”
在捷特震惊于对方疯癫的外表与缜密的思考之间的反差时,因为对方主动搭话而主观将之认定为“好人”的洛尔迦终于肯大大方方地站在这位女士面前了,甚至还敢于发问:
“你、您,在这里,做什么?”
哼着歌的女性精灵以无礼的态度睨了鸮型人一眼,爱答不理地回答:“等一个白费力气的人耗光自己的力气。”随后便转回头去,向着不远处一段断墙的方向眺望,再次哼起不成调的奇特歌曲,就好像身后的两个人不存在那样。
这位女士行事说话的方式都叫捷特感觉不怎么舒服。他认为自己应该离开这儿,但如果去森林之中是白费力气的话,下一步该前往何处又是个问题。高等精灵陷入了短暂的思考,而在此时,产生了好奇心的鸮型人向前蹭了两步,将自己的目光也一同投向了那段断墙。
——几个呼吸之后,一个红色的影子从断墙的背后跑了出来。
那或许就是女性精灵所说的“白费力气的人”,一个给人火红色印象的精灵少女。她从断墙之后转出来,身体上的疲惫几乎肉眼可见。在抬头看见了等在原地的浅发精灵之后,她缓缓停下了脚步,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疯诗人奥菲莉亚发出嗤笑:“你还要再来第四次吗?”
梵塔西娅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想要前往西花园中瑞图宁神殿旁边的兀烈卡卡神殿,哪怕是遗址也好——但她做不到。兀烈卡卡的牧师尝试了三次,只能远远看到应该是神殿的位置伫立着一栋奇特的建筑,结构简单,不像是精灵的风格,更像是由人类建造并且放错了地方的仓库。她想,或许那是后来的兽人造出的建筑,但任何想要接近它的尝试也都失败了:不论怎么努力地向前跑,她最后都只会回到这一段断墙的后面,然后绕出来,见到等在原地的奥菲莉亚,最后被嘲笑。
小牧师坐在原地,看着雪精灵逐渐靠近过来的身影,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奥菲莉亚凑过来:“你听过‘兀烈卡卡与乌龟’的故事*吗?”
梵塔西娅顺手抓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去丢她:“闭嘴,诡辩家!”
==TBC==
*兀列卡卡与乌龟的故事:捏他芝诺悖论,阿喀琉斯与乌龟的故事。
闺女,真的。
我从前单知道你丧,没想到你能这么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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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无涯。
在目睹灾区的惨况时,鵺在为遇难者念诵经文前,总是会近乎无意识地如此感叹一句。
鵺是个很高大的黎博利男人,有着鲜亮的羽毛颜色和与之相去甚远的阴沉表情。从面相上来看,他大约四十来岁,但也不排除此人的实际年龄要更加年轻些的可能性。艰苦的生活与难捱的病痛与他日日相伴,几乎是从不止歇地折磨着他,导致鵺虽然看起来是一副魁梧慑人的身材,实际的体力却令人不敢恭维。这位「玛哈亚」的僧人所能提得起的最重的东西似乎也就是他的禅杖了;他从来都非常微薄的行囊里也从来不会有超过三天份量的食物和水——拿再多的东西会对他从一个城市徒步跋涉到另一个城市的行程产生影响;而当他行走在路上的时候,也永远是一种慢悠悠到几乎令人烦躁的速度,最开始时尚还只有五岁的苏尔碧也能够轻松追上,随着她渐渐长大,她就会变成拿着更多东西,走在更前头的一个。
即便在十年前,鵺脆弱的呼吸系统也已经无法支撑他的身体进行剧烈运动了:源石病在进入末期的时候结晶感染了他的肺,导致这个器官的机能近乎停摆,身体其他各处的氧气供应率完全跟不上。在有些相对来讲悠闲些,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的日子里,正法也曾见过这个男人只是待在同一个位置上静坐「参禅」,然而时不时的,他还是会咳血。
他总是在咳血。跋涉在路上时会咳,停下休息时会咳,进食时也咳,诵经时也咳。苏尔碧最开始是很害怕的: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血被从口腔——有时候还有鼻腔——中咳出来呢?不需要任何的医疗知识都能知道,这是非常不正常的一件事,而且这个景象对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来讲实在是可怕得过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此也渐渐地麻木了,因为鵺对自己咳血这种事表现出一种习以为常的淡然,哪怕他吐出的血中有时还混着黏连在一起的人体组织或者源石亮晶晶的碎渣。他只是禁止尚还幼小的苏尔碧在他咳血的时候靠近他,并且在每一次路过一个像样点的城市时,都尽可能地搞到一些白色小药丸,以一天一次(有的时候是几天一次,视鵺自己咳嗽的频率和他能搞到的药品数量而定)的频率哄着苏尔碧吃下去。
「玛哈亚」的教义对信众没有要求,但僧侣是戒食糖的,作为僧侣的鵺本人自然也是如此。是以,白色小药丸外侧的糖衣是幼年的苏尔碧所能接触到的唯一甜味来源。她很快就学会了耍一些小小的滑头,比如先咽下送服药丸的水,将药丸藏在舌头底下,确定鵺不会注意到她的时候才开始安静地享受这一丁点须臾的幸福感。有时候药丸在舌下被压得太久,在她能好好品尝之前味道就已经变得古怪与苦涩,苏尔碧也不会吐掉,而是努力将它咽下去。
因为苦海无涯。苏尔碧想。或许先从强迫自己咽下苦药开始适应会比较好。
这是个很微妙的结论。在苏尔碧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逐渐认识到两件事。一件事可能算是个坏消息:环顾千疮百孔的泰拉,咽下苦药这种等级的小事可能连「吃苦」都算不上,遑论用来适应这个几乎没有未来的痛苦世界。而另一件事则证明她一直以来没有吐掉药丸的选择还是有它的道理的:那是源石病的阻断药。
直到苏尔碧放弃了自己作为「苏尔碧」的身份,戴上念珠将自己称作「正法」之后,她才意识到鵺为了那些白色小药丸到底花费了多少精力。即便作为「玛哈亚」僧侣,他多少会更受人尊重些,但感染者就是感染者,而且他还是晚期。大部分的城市都会对源石病的感染者设下各种各样的限制令,而鵺作为感染者,想要进入一个这样的城市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困难的(在少数时候则是完全不可能)。从前的入城手续都是由鵺独自办理,而在正法需要对此亲力亲为之后,她愈发不知道从前的鵺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她也不可能知道了。鵺从前不会跟她说这些事情,除开诵经的时候之外,他总是个实际行动多过语言的男人。而在这之后,正法也不可能去问。
只是鵺原本大可以不必如此费心的:没有任何一部玛哈亚的经典要求僧侣要收养他们所救助的孤儿,但鵺就是这么做了;也没有任何一段玛哈亚的经文要求僧侣要保护他们所收养的孩子不感染源石病,但鵺还是做到了。
据说,那一次,他收留了当时还是苏尔碧的正法,也包括很多在那一次天灾中成为了孤儿的孩子,然后渐渐的,大部分被收留的孩子在下一个城市找到了肯收养他们的人,剩下的一小部分在下下个城市里也有了安稳的家,只剩下苏尔碧。
于是鵺的收留就变成了收养。
僧侣曾经与苏尔碧谈起他找到她时的场景:那是在一片暴风雪的边缘地带,小小的萨卡兹女孩被明显不合体的御寒衣物裹成了一个球,倒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糖纸。于是鵺努力将她从积雪中挖出来,发现这个还没有他膝盖高的小姑娘虽然奄奄一息,但奇迹般地没受什么伤,将她挪到暖和的地方之后,她恢复得也挺快。
鵺的说法是,她身上裹着的那些衣服源于她的父母,并且以此证明她是寄托了爱着自己的父母的希望才活下来的,然后做出世界对她还留有一丝温情这种不切实际的推论。苏尔碧一开始是相信的,但正法对此持保留态度——没有否定的原因是,她不是很想驳斥一个在非常有限的条件之中还能对她多加照顾的亦师亦父的角色。
苦海无涯。即便是玛哈亚的僧侣,在苦涩的海水中沉浮的时候也是需要一点糖衣的,哪怕里面裹着的是更苦的药。
因为是萨卡兹人,又有患上源石病的可能,所以在成为孤儿之后屡次被拒绝收养,直到鵺干脆放弃为她找一个收养家庭,选择自己来养育这么一个女孩的正法这么想。
她不认为这行将就木的世界还有对谁温柔的余裕了。但她至少能让鵺保留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对这个受尽折磨的人温柔一些。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鵺对她没有很多要求,或者说玛哈亚的僧侣本身就是无欲无求、万法随缘的一群人。不论苏尔碧做了什么,只要没有偏离玛哈亚意义上的「正法」,鵺都会说“好”。他们之间的相处也因为其中一方过于孱弱的身体而稍有热闹而明丽的色彩,闲下来的时间总是由各种寓言故事或者荒野求生知识填满了,在苏尔碧皈依了玛哈亚,并且从经典之中取了「正法」一词取代自己原本的名字之后,则是由经文禅语充斥着。鵺试图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尽量传授在这世界上活下去的方法,物理上、精神上,或是源石技艺上,他试图将这个小女孩武装起来,直到她能够独自在这荒野间生存,凭自己找到下一个城市,然后过上「普通」的,属于自己的生活——但他总觉得自己教得还不够多。在病情严重的时候,他总会陷入一种忧心忡忡的状态里,直到有所好转,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活一段时间为止。
这个循环一直到正法十三岁,鵺再也没能从前一夜里他安身的干草堆里坐起来为止。
“‘苦海无涯’。”在前一天的夜里,就寝之前,鵺这么对正法说,“它后面还有下一句,‘回头是岸’。当你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不妨回头看看。”
正法觉得,鵺应该是已经找到了属于他的岸,终于从苦海中得了解脱,因为他圆寂之后的表情非常安然,仿佛终于从一切负累中脱身了一般。但这个概念,对于一个仅仅十三岁的女孩来讲还是太过于抽象了。
——这么说吧,“苦海无涯”。所以,你要怎样才能确定在无边无际的一片海上的确存在一片可供停歇的海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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鵺是个源石病患者,病灶在肺部。而从正法五岁开始,十三岁结束,其中的八年时光都是和鵺一同度过的。
所以,她非常清楚,一个病灶在肺部的源石病人咳嗽的声音与呼吸道因一般的细菌病毒感染而病变的患者咳嗽的声音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正法以自己最为冷然的目光看着满身烟气的铁鼠:“你这样抽烟很不好。”她指出。
铁鼠同样是个很高大的黎博利男人,同样是个玛哈亚僧侣,同样是个病变在肺脏的源石病感染者,同样也咳嗽。但即便这样,正法还是总能在罗德岛的吸烟室附近逮到他——正要去抽烟,或者已经抽完了要离开。
“没什么不好的。”铁鼠说,“你看,鵺在晚期之后还活了至少八年呢。”
“鵺师父从不抽烟。所以才能活八年。”正法再次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不是第一次他们就这个问题产生冲突了,可以想见,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次。事实上,他们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产生各种各样的冲突,相处的模式甚至有点类似于苦口婆心但有坏习惯的老父亲和处于叛逆期但还是会偷偷关心对方的女儿。万幸的是,他们之间的冲突基本不带有火药味,两人最为剧烈的一次争执导致的结果是一间休息室被他们俩占用了整整一下午,两个玛哈亚僧侣坐在小桌前你一句我一句辩论到口干舌燥。那一次他们辩论的命题与宗教意义上的「解脱」有关系,铁鼠难得地打起精神,以一种严肃地态度对正法说了很多话,正法也打起精神,尽其所能地引经据典进行反驳。但因为玛哈亚的分支实在是太多了,僧侣们又很少聚集在一起论道,导致各家各派乃至于每个僧侣对于经典的解读在细节上都有分歧,于是最后他们俩谁也没能说服谁。
“鵺才不是‘从不抽烟’,我们当年认识的时候,他可抽得比我还凶。”铁鼠这么说。据他说,他和鵺是同门的师兄弟关系,但正法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解读经典的问题里,铁鼠跟鵺的观点从来都完全不像。
但这个话题也是一个他们俩各执一词、谁也没能说服谁的遗留问题,于是正法并不想在这一点上纠缠。“那说明他戒了。”萨卡兹少女习惯性地双手合十。她在有点生气的时候就会做出这个与宗教关联颇深的姿势,这有助于她平心静气,“医生们也都建议你戒烟,这对你的寿命有好处。”
其实主观上来讲,她并没有想要来到罗德岛。她现在会在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铁鼠。
在鵺死后的两年里,正法并没有如同她的师父所期望的那样,走到下一座城市,还俗,然后想个办法定居下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她只是拿起了鵺的念珠,尽力为他做了一个超度法事——甚至没有怎么为他悲伤,然后继续在他未竟的道路上行走,投身于一个又一个天灾的灾区。一个人的旅程总比两个人的更加艰难,何况十三岁的正法还并不能很好地独当一面。她遇见过一些人,经历过一些事,受过一些伤,被威胁过,被抢夺过,被唾弃过,被嘲笑过,但她依然还是走在这条路上。偶然间,她会碰见一些好人,遇到一些好事,但很少,而且转瞬即逝,就仿佛阻断药上的糖衣一样——而这个味道也只出现在她的记忆之中了。玛哈亚僧侣戒糖,自从她皈依后,鵺就会先将阻断药上的糖衣剥掉之后再给她吃,现在她自己也会这么做。
这样过了大概有一年多,具体的时间正法自己也不清楚。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了。她将自己身边携带的所有食物和水全都分发给了逶迤着长队逃往下一个城市的流民,自己抱着念珠坐在路边,远远地眺望着星球亿万年的业报自天空缓缓落下的盛景。巨大的陨石破开云层向下坠去,火光将天边烧得通红,青白色的雷霆摧毁着那些没来得及转移走的建筑物,自天灾的方向吹来了带着灰尘的干而热的风。那是相当壮丽而宏伟的景象,她坐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天灾缓缓平息,源石结晶开始生长,就在这时,罗德岛来了。
之后的事情乏善可陈。从结果上讲,她获得了一次免费的全身检查,并且拿到了自己的体检报告。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被铁鼠强硬地扣下了。这位黎博利僧侣认为玛哈亚的苦行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讲实在是太过于严苛了,并且在正法声称自己已经出师,可以独当一面时,进行了堪称独断专行的反驳。
在最初时,正法确实是因为从铁鼠上看到了鵺的影子(就如前文所说的,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其实还挺多)才决定姑且留下来的,但很快,货不对板这一问题就迅速地暴露了出来,以致于这个觉得自己遇到了虚假宣传的少女僧侣似乎在潜意识里将「给铁鼠找不痛快」这件事当成了一项使命来做。
“这条命是我自己的。”铁鼠反驳,而这又是一句鵺绝不会说的话,“我想,我有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我的寿命长短的权力。”
正法保持着那个双手合十的姿势,抬头直视着铁鼠的双眼,以一种相当正式的态度询问:“你决定要死了吗?”
这倒确实把铁鼠噎了一下。
或许在他人看来,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而且有些叫人毛骨悚然。人的本能就是去求生,是故当话题涉及生死时,对一般人来讲,好生恶死是必然的态度走向,如同正法这样以一种相对积极的正式态度谈论死亡这一话题总是叫人不舒服。但对于同样是玛哈亚僧侣的铁鼠来讲,他敏锐地感受到了萨卡兹少女短句背后的未竟之意,并且在另一种意义上毛骨悚然了起来。
慈航普度。他想。我现在不想论道。
于是,他也端正了自己的仪态,双手合十,微微低头:“「缘法」自有定数。不必强求。”
再抬头时,他看见正法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不信。
对于玛哈亚的僧侣来说,死亡似乎是一种值得庆祝的事情,因为世界的最初是从寂灭中诞生的,而最终又将归于一片寂灭,他们称死亡为「解脱」。即便玛哈亚对僧侣有「行正法,积功德」的要求,但在苦难的尘世与无知觉的寂灭之中选择,恐怕大部分的僧侣都会选择后者。很难说鵺是否是因为正法的存在才在源石病进入晚期之后还强撑了八年之久,但正法本人的确是将死亡视为最终的解脱的。
现在看来,铁鼠似乎在模棱两可间。
“「缘法」自有定数。”他重复了一遍。“玛哈亚在冥冥间已有定法,在该成事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成,在不该成事的时候努力也不会成。正如你的「缘法」未尽时,即便坐在灾区之内,也会遇到我们那样。从我活到现在来看,我的「缘法」大概也未到尽时。”
提到被按在罗德岛上相关的事情,这就是正法不喜欢的话题了。一旦你找准方式,也还是很容易就能够让小麻烦自己首先退却的。果然,绕着这个主题随便展开了几句话之后,还是正法首先决定结束这次交谈,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去。在看见她的小小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之后,铁鼠忍不住放松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看吸烟室的门。门还好好关着,这段时间里既没有人决定从里面出来,也没有人想要从外面进去。他与正法刚刚似乎进行了一场除参与者外无人知晓的谈话,不过这无关紧要。铁鼠想了想,接下来还是没有任务,于是决定前往休息室再尝试着刷新一下自己的游戏记录。
但在行走的时候,他想,自己和鵺当年为什么会去学抽烟,又为什么抽到现在这么凶呢?太久了,最初的原因早已风化褪色,模糊不清了。
只是或许,也真的是因为想多少能早些「得解脱」吧。
因为的确,苦海无涯,何处是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