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早上,菲在早餐桌上发现了一封附魔的切磋邀请函。这信封包得极其草率,字迹写得极其潦草,内容极其简明扼要:
火山下,打?
倒也不奇怪。战时人人戒备,有闲暇时去火山附近来两场切磋,作为战前演习熟练地形和战斗,已经是不能再常有的事了。毕竟火山是个战略要地——即便它不稳定得让所有人忌惮,观星社也还是愿意对这里掌握得更多一点。
风险与机遇并存?开玩笑,观星一点也不缺热爱风险的疯子。
至于火山是在红学附近还是在红学内部,是封禁了还是对外开放,会不会引起更多争端,那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要是有红学的家伙撞上来,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然要先取几个人头再走啦。
菲挑了挑眉,目光移到信纸下方的两个署名上。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玩味。
发出这封邀请信的人是路希德。那是疯子们中尤其比较疯的那一个……菲一想到他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附魔炸弹像扔一颗糖果那样扔向别人的样子,就大感头痛。似乎还没人知道他口袋里究竟有多少附魔道具。
更有趣的是他选择的搭档,弥赛亚。那可是个常年冷漠阴郁且难缠的老男人,虽然平常很少说话,攻击性也不强,但他那个拖着人不让行动的迟滞术令受术者眼看着自己慢如蜗牛被动挨打,简直急火攻心。
那么,如果在迟滞术施放的同时,天上又掉下来几个炸弹呢?
菲下意识摸了摸发冷的后颈。有点意思啊……这两个家伙,怕不是拿自己做什么新型打法的实验吧。
他一边腹诽一边把信件塞进自己怀里,匆匆吃了早饭,向外走去。
打是一定要打,现在需要一个搭档。就在刚才他有人选了。
五分钟后,他已经和雪维利尔在赶往火山的路上了。
雪维利尔,他今天的搭档,是个音乐系法师。她长于精神干扰、效果加减成和疗愈,作用范围可以极广也可以极有针对性,很适合这种大场地的野外战。
是的,菲总觉得自己会找不到那两个对手……如果可以的话,大范围魔法当然比单攻可爱得多。
从泉堂出来,穿过中心城区一路向南,路上景色大抵很荒败。深秋的时节,叶落得早已差不多了,草都枯萎着蜷伏在地,不知何时就寸寸断裂埋入地底。干瘦的枝干便十分突兀,在风里哆哆嗦嗦地吊着两片叶子,让人怀疑是不是要入冬了。
这种枯败感从出了萨那西乌开始,越到南边越明显。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南面有座火山,火山场的不稳定对于生态的影响可谓潜移默化深远持久。
然后他们二人就到了山脚下,一条小河旁,果不其然地没有看到路希德和弥赛亚的影子。
雪维利尔望向隐约可见的山顶,似乎对眼前没有对手的事实感到略微好笑。“菲,用邀请函的话,能感应到他们在哪么?”
菲回答得爽快且斩钉截铁:“能,他们在山上。”
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雪维利尔收回目光:“好吧,没关系……路希德一定会有方法找到我们的。”
“等他们找上门来?”
“在他们找上我们之前,我们还可以在河边散散步呢。”
菲看见她一边说一边取出随身口琴,不禁觉得这个提议妙极了。
2.
路希德坐在大石头上,透过头顶茂密枯树枝的罅隙,非常无聊地盯着饱和度并不怎么高的灰蓝色天空看,左手还捏着一个白信封。
这个白信封一直很正常,直到某一时刻毫无征兆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几乎不可察的亮光。
路希德瞥了一眼信封,无趣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他回过头喊道:“弥赛亚,他们到了!”
站在不远处树下的弥赛亚点头以示了解,向路希德走去。路希德跳下大石头,嘁了一声。“他们可真够慢的。”
说的也没错,他们在这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不过那要归功于路希德时而早起时而一觉睡过午饭点的不规律作息。弥赛亚被他莫名凌晨拉起来打架,本就深感不能苟同,只好岔开话题:“菲的搭档是谁?”
“雪维利尔,他二十分钟前给我回了信。”
弥赛亚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路希德又示意他看白信封。那上面光的纹路似乎比刚才强了点,且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光的强弱是距离,方向就是方向。”路希德一边解释一边朝光指向的方向走去。“他们现在还在山脚下……”
“在河边。”弥赛亚补充道。
路希德打了个响指。“对!是时候来场精彩的伏击了。”
弥赛亚什么也没说,只是斜指魔杖念动咒语。很快两三条紫色的小鱼从魔杖顶端游出,游到河边没入水中。
两人对视一眼,向不远处的河边走去。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们沿河走到小山中下段的时候,弥赛亚忽然止住了路希德向前的步子。
“这里有陷阱。你有废弃的附魔零件么?”弥赛亚在十足谨慎的判断过后说道。
“……哈,我最不缺这个。”路希德仔细看了看也觉得有点不对,就摸出一个巨型螺丝钉,朝面前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地面砸去。地上立刻升起一朵小型的蘑菇云,稀松的土壤塌陷下去一大块,焦黑冒烟。
他顿时发出一句夸张的感叹:“菲干的好事——大手笔啊。看来这两个家伙也在沿路埋陷阱咯。”
……当然了,如果知道他们刚刚还说着“沿着河散散步”的话,估计还可以再嘲笑一两句。
弥赛亚蹲下身,研究着魔法爆炸造成的痕迹,看起来严肃得有点过分。“这个魔法波动……有点异常,似乎被外力增强过。”
他站起身,“而且,他们显然曾经路过这里。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定位魔法,并没有显示过他们往不同于河流的方向走。”
路希德耸耸肩。“邀请函上的定位魔法,我前两天才琢磨过,不至于这么容易出错吧?你那三条鱼呢?”
弥赛亚沉默片刻闭上眼睛,片刻后忽然皱起眉。“不对……感应不到了。”
路希德丝毫不觉得意外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而且我们忘了一件事。”
“……雪维利尔的曲子。”
“你能听到么?”
“不能。连隐匿声音的魔法波动都没有。”
路希德回身看向不远处安安稳稳的火山,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只好低声嘟哝一句:“好吧,见鬼了……好像还挺好玩的?”
写作鬼,读作火山。
3.
雪维利尔低着头,看向从水中莫名窜出来的、如今缠绕在自己脚踝上的、顽固得骇人听闻的三条紫色小鱼,再一次无奈叹气。她尝试着挪动脚步,但收效甚微。
菲显然已经尝试破解这个迟滞魔法未遂,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雪维利尔又苦恼地拿起自己的口琴,尝试吹奏——仍然徒劳。
实在是太奇怪了。刚刚他们两人从山脚下一路上来,起初一切顺利,可不知什么时候起雪维利尔的口琴莫名没了声音,无论怎样吹奏都无效。
雪维利尔怀着郁闷研究了一路,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可能这个口琴在自行发出音乐。
曲子就是她最初上山时吹奏的那首,只不过音乐声和魔法波动都被另一种更高级的力量隐藏起来了,所以听不到音乐……但魔法效果还是在的。
其实音乐声本身就是音乐魔法的一大劣势,攻击手段过于明显,且容易被干扰。如果有仅隐藏乐声且可控的音乐魔法,对她而言无疑是件好事。
问题是,不可控啊。
“我现在有点担心。”她看向同样困惑的菲,“上山的时候,我吹的曲子附加了精神涣散的魔法。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会让人变笨。”
菲难以置信道:“……你是说他们正在变笨?”
雪维利尔把口琴塞进随身小包里,抽出腰间的指挥棒。“有可能,不好说。”
菲看着她继续尝试破解迟滞魔法的样子,忍不住苦笑。“还有个问题。我们已经走到山的中段了,按理说,应该能碰见路希德和弥赛亚……这个信封上,不是有定位魔法么?”
“嗯,这三条鱼恐怕就是弥赛亚的。”
“那我们应该已经遇见他们了才对。难道有伏击?”
雪维利尔沉吟片刻,把散在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如果有伏击,我们现在并未设防,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展开攻击了才对。”
是这样的。所以菲还是想不明白,他们两个搞了什么名堂。
也或者根本就不是他们搞的。
菲和雪维利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猜到一种可能。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是外力干涉,那不是里政府与红学,就只能是那座火山了。
……好吧,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把雪维利尔解救出来。
菲犹豫许久,终于拿出并不常用的法杖,对雪维利尔道:“你介意我用爆破术么?”
雪维利尔愣了一下,一贯的微笑此时有一点点勉强。
菲真诚道:“我下手很有分寸的。”
话音未落,两人后方的高处忽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那可不好说哦。”
Tbc.
马德琳觉得头部沉甸甸的,像是在沉浸在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靥里,但是她又觉得自己此刻十分清醒,甚至还觉得客厅里大钟的声响有些过于低沉,在她的脑海中反覆回荡摇摆,如同催眠师手中来回晃荡的怀表。
大钟钟摆孜孜不倦的左右摇摆,发出了规律且低沉的声音,有些令人昏昏欲睡,她现在应该早就该躺在床上,但是并没有。
窗外的晚霞早已落幕,一轮弯月携着星尘点缀黑幕,但那抹光彩却隐于烟波之中濛濛渺渺,光辉隐隐约约难以见得。
马德琳挺直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沉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面前的红茶沈在精致的茶杯里,早就失了热气却也不见主人添加。
家中父母早在清晨便早早出门,一家人来到了这个位于林间的小庄,除了她和两名亲信之外就没带上更多人了。
听闻是观星社与里政府之间又发生了冲突,作为主战力的母亲自然不能缺席,而总是放心不下母亲的父亲自然跟随相去。这次的规模可能非比寻常,至少不是单单三两小时就能解决的问题,不然从下午一直到现在,马德琳不会仍没等到几位至亲的归来。
突然,她听见门被大力推开,伴随着狂风吹打的声音之后是一道混乱的脚步声朝她的方向前来——只有一人,当下她的心情逐渐被不安包覆。
马德琳立刻站起身,转过头,撞入视线的是一名黑发青年,他的衣服及脸上沾满了泥沙和褐红印迹而显得狼狈不堪,但马德琳认出那是早上随她同来的其中一名亲信。
“希尔,情况如何?”马德琳看着他,哪怕已经料到了结果,她的语气仍旧柔和,渺茫的希望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烛火在她的眼中徐徐燃烧。
名叫希尔的亲信显然受了伤,他先是弯腰喘几口气,等到呼吸平顺了之后才半跪在地上,双手奉上那把马德琳再熟悉不过的西洋伞剑。
“非常抱歉,小姐,老爷和夫人⋯⋯我无法带回,乔也⋯⋯”他没把话说全,但是颤抖的语气和慌恐的表情已经表明了这场战争的结果。
听见这话,有所心理准备的马德琳还是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失去家人的哀痛像是一技重锤短暂的击毁了她的思绪,她向后退一步,伸出手扶着了沙发的椅背。即使父母亲早在出门前便告知过她,这一行危机四伏,能够顺利完成的可能性并不高,她还是在心底暗存着一丝希望。
但眼下,什么都没有了,她无法再继续享受天伦之乐,不能再对着亲人肆意撒娇耍赖⋯⋯这一感觉,她居然不陌生,怎么会这样。
摇了摇头,马德琳想起了父母在出门前严谨的再三交代她,若是最终只有亲信归来,要格外注意他带回来的信物。
若他带回来的是约克家族的骑士戒指,那就证明希尔不是叛徒,这一场悲剧与他无关,彼此相安无事,带着他们留给她的物资,一起回到观星社的根据地。但若他取出的是家徽,表明马德琳的母亲是死于他手,甚至是另一名亲信也是被其背叛而死去,那便除掉对方,独自一人活下去。
面对无法确定的未知数,马德琳感到手指在微微发抖,心中有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低语,带着无尽的哀伤,告诉她不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失去自我。这种莫可名状的情况使她握紧了双手,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直视着希尔。
希尔听见对方的声音在微微发颤,“那么,父亲可有将什么托付于你?”
他想到,也许是哀痛至极,她才没有向前取走那把伞,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盯着他。
于是他点头,将西洋伞小心翼翼的放在左手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件与家族徽章——虽然他没有抬起头,但隐约感觉到在他拿出家徽的时候,空气一瞬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见到那个徽章的时候,马德琳的脑子轰地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她现在是醒着的,没错吧?命运只是打了个喷嚏,不小心打乱了棋盘上的旗子而已,还会重新摆放回来的,是吗?
握着的双手感到微微刺痛,她垂眸一瞥,修剪得宜的指甲因为下意识的攒紧刺破了手心的肌肤,露出一痕痕红红的月牙形状。
不,现实已经摆放在了她的面前不是吗?
他微微抬眼,马德琳的表情仍旧温和并带着哀伤,只是在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掺杂了一些什么东西——作为护卫的他几乎可以认定,那是近似于杀气的狠绝。
约克家的小姐仍旧过于年轻,所以无法完好的内敛情绪,早在发现对方的身份时,心中怒火猛然窜起,势要将其焚烧殆尽。
知道事迹败露的希尔果断跃起,右手拔出腰侧的长刀直劈而去。
他自认十分了解约克家的情况,从小就被约克老爷领养的他,知道约克家的小姐从小在夫人的教养下,练就了以伞剑为主的体术,同时也继承了父亲使用火力场的天份,但短时间内只能够发动一些较为简单的光魔法。
眼下手无寸铁的马德琳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直到长刀击中一道银光,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希尔不由瞪大眼睛,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瞬。
马德琳不会放过这一点间隙,她转手将短刀换一个方向,划开对方举刀的手后又狠狠刺向他的大腿。
希尔因腿部疼痛而平衡不稳的摔倒在地,但脸上仍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眼神警惕的盯着马德琳左手持刀静静走到他身侧,弯腰拿起那把躺在地上的西洋伞。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保有几个秘密,就连父母亲也不知道我会用刀,更何况是你呢?”马德琳右手掌握伞剑,缓缓直立身子,目露怜悯的看着已经失去刺杀机会的叛徒。
“希尔,还是你还有另外的名字?”马德琳偏头,接着摇头,“算了,不重要。”
刚才她准确的刺到对方的腿部动脉,若不加以止血希尔很快就会休克死去。
这对熟悉人体构造的马德琳来说是不算难事,而且希尔因为轻敌而使自己暴露了弱点让她更能轻易得手。
只是,她垂眸看向正在缓慢流失生命力的希尔,这个年长她几岁的青年,曾经如兄长般护着她,伴着她长大,若说这么多年的情谊也都如梦一场,那么未免太过无情。
“乔他⋯⋯也是你杀的吗?”她想起另一个在人前总是笑嘻嘻地,彷佛阳光一样灿烂的褐发男子。要是他知道这个跟自己如同亲兄弟的人是叛徒,并在最后死于他的刀下,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神情是否会是一片灰败,死后仍不敢置信的睁着眼睛,目光死锁着曾经情同手足的兄弟背影孤独死去。
“⋯⋯是我。”这时希尔错开了他的视线,目光落到了被击落的长刀。
是在惋惜另一名强者的死去,抑或是在为自己夺走同胞的性命而忏悔。马德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猜得到那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为什么加入里政府,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人。”注意到希尔的呼吸开始短促,马德琳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她目光紧盯着希尔的面容,像是不想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只是她可能是要失望了,希尔的目光放空不知飘向了何处,似乎是想到了别的事情,过了一会,他虚弱的说:“总有人得去做那么一件事,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只要生物存在,纷争就不曾消失过。”这句来自那个温文尔雅的约克老爷的话,蓦然出现在马德琳的脑海里。
当时她听懂了,但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如今希尔以自身为例,为她上了最后一堂课。
喀拉喀拉,齿轮开始转动,不知道碾碎了什么东西,马德琳听见了玻璃泡泡破碎的啪嚓声,妖精们的嬉笑声在耳边回响。
马德琳不再说话,她静静注视着希尔的面庞,眼中不带有任何情绪,安静得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彷佛只是像个摄影师无声的记录下这个人生前最后的面容。
希尔也看着她,眼前越发的模糊。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类似跑马灯似的,希尔突然想起了刚才他在给乔最后一击之后说的那一句话,说希望她足够强大,能够杀死作为背叛者的他。
而她成功了。
约克家的大小姐不再是过去与乔一起整蛊他的小姑娘,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又能勇敢地执刀向敌人的战士。
想到此,他的目光露出了赞许和欣慰,这一刻,他似乎又是当年那个能够让人信赖的兄长。
恍惚间彷佛见到年少的乔与马德琳在对他微笑。
直到希尔停止呼吸,她都不曾再开口。
唯有在起身时,一滴晶莹悄悄落下,掉落在了希尔的眼角,滑下。
马德琳走到客厅的壁炉边上,取出藏于手腕护具里的魔杖,低声念到:
“
The light from the sky has fallen, hidden in the ashes.
I give your life, burnt out to the dawn. *1
“
随着话语落下,她的手中出现了一团光球,那抹光球遁入壁炉后,炉上闪过一串亮色咒语,象征着这栋房子的咒术已被激活。
接着,她缓步向门口走去,途中看了一眼死去的青年,又收回视线。
走到门边时,取走了放置于桌上的相框,上头印着五个人的身影,面上或多或少带着笑容。
“我出门了。”背对着一片寂静的屋内,她轻声说道。
门外没有其他人,这一点她不意外,到这时候她也不再多想,轻轻关上门。
待她带上门扉,走出没几步,身后的房屋在刹那开始燃烧。
这是他们暑期避暑用的小庄,往年常常来到这里度过一年中最炎热的夏季,在这里不知存在着多少愉快时光。
它被主人种下自我焚烧的咒语,并由它未来的主人亲自启动,带着笑容与悲伤的过去,于一片烈焰中化作尘土。而这间房子仅剩的唯一主人,没有回头,似乎连当时的天真都一并遗留在了那个地方,眼中的坚定使她果决前行。
背负着家族的荣耀与立场,火红的烈焰为她加冕。
这一切都在那一年发生,就在她刚年满十六岁不久,距离现在已是三年前。
这一场梦靥该醒了——“光景”所带来的副作用像是人生中的一场意外插曲,让人走在半路上还能有时间回过头重新回顾一遍最令人难以忘怀的那一天、那一刻。不过,短剧总是有要结束的时候。
厚重的眼皮仿佛千斤顶一样沉重,她几次挣扎,才依稀见到了一点刺眼的米白色天花板,还有绘着复杂花纹的孔雀绿墙纸——这是她在住进泉堂的第一天自己挑的。
“马德琳?”
沉睡许久的听觉神经在刚醒过来时异常敏感,接收到熟悉的人声,她微微偏过脑袋,对上了那道憔悴而又浸满了惊喜的蓝色眼瞳,僵硬的脸部肌肉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早安,艾维斯。”
愿所有清醒而又痛苦着的人们,都能免于梦靥惊扰。
-
*1 光自空中殒落,掩于灰烬之中,我予你生命,燃尽至天明。
(以上为有道翻译)
——谨记,“光景”只能在火山出现异常时产生了黑魔法能力时才能使用。
马德琳用右手撑起了伞,左手向前伸出,五指摊开,嘴角又一次挂上了那抹熟悉的笑容,眼中却是空洞的虚无,口中低缓的念起了那段咒语。
声音不大,仅有艾维斯听见了那阵如同歌谣一般的咒语响起,终究无法拯救她的那一抹绝望在心尖上,在这阵歌声中开出一朵瑰丽而妖艳的花。
“
Pure red, ultramarine green, amber
Giggling and fighting to get into the party
Titanium white, raw-umber and their hues
Watching the farce in silence *1
“
她再次感受到了口鼻被凉水淹没的难受,同时听见了那群远在天边,却早早感应到了咒术浮动而哼笑的妖精们,为这首魔法的歌谣发起和声。明明并非在耳边歌唱,但是那些声音像是融入了水中,进入了她的脑海。原先一片空白的思绪,像是一张空白的画布,被高高低低的和声浸上了深浅不一的色块,炫目夺人的让人近乎失去保持清醒的能力。
浮躁的光元素渐渐聚集在她的手心,黑魔法的力量使它们互相碰撞、擦出火光,手心的伤口感到了灼烧的疼痛,光元素被染上了殷红,它们将那道血肉烧出了痂,但仍有颗颗血珠从那缝隙中流出,不断的飞聚到手握银刀的人偶。光元素没有失去光彩,中心包裹着变得褐红的血液环绕着马德琳,看上去像是一个个身着华服的舞者,轻盈且飘忽不定的上下起伏。
柯利弗一直在注意着马德琳的动作,在发现对方的咏唱不太寻常时,当下魔杖就挥出了一道火球试图打断,但是被马德琳身边的骑士以诡异的方式击毁了那道魔法——拥有感知能力的人偶高举起手中的刀,像是使用长剑一样的方式斩向了火球,火焰在触及刀光时就散去了光芒,随即被其吞噬。
“
Myriad colors become broken and merged
Seven sides prism reflecting the shadow of them
The light crowned the cloud with splendor
Heaven looms in the west *2
“
光元素们来来回回的擦碰,最终形成了一团团闪着雷光似的云朵,就像艾维斯前日在马德琳房里见到的那样——只是那时的云朵洁白无瑕,并不是像现在一样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血色微光。
咏唱还没有结束,马德琳像是无视了周遭环境似的,对于柯利弗的攻击毫无察觉。她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脑中的色彩浮现在面前,像是转动中万花镜里的彩色碎片,不断的分离、破碎、结合,形成了一道道不同景色。像是一个人将死之前会见到的跑马灯,不同的是,她眼中出现的皆是陌生而又诡异的场景——鲜艳亮丽的色块所组合而成的风景一点也不美丽,它们混乱、冲突、充满矛盾,像是想要绞碎马德琳对世界的认知一样,像是风暴似的席卷了她的内心世界。
柯利弗想让林去干扰对方,但是林在专注于跟艾维斯的攻防——后者在听到马德琳的咏唱之后下手更加狠戾了,前者不得不耗费更多心力在他身上。柯利弗叹了口气,还是只能靠他自己想办法了。
那个类似守护灵的骑士人偶太过碍事,而且会吸取魔法这种事也很少见。柯利弗轻轻皱起眉头,又试着对马德琳发起攻击,这一次的中型魔法仍被刀光抵销,但他似乎见到马德琳的身子摇晃了下,看来那个人偶被攻击她自身也会受到影响。
多少有些抱歉,但柯利弗没有打算因此罢手,他开始咏唱另一种中大型魔法。蓦地,耳边响起了细语呢喃,还有嘻笑声——一只散发的盈盈白光的妖精出现在眼前。
不,不止一只。跟着马德琳的吟咏,那些向来不喜欢极端环境的妖精竟然被吸引而来,这是怎么回事?柯利弗被直面冲脸的妖精打断了施法,看见他微愣的表情,妖精们嘻嘻哈哈的笑着,在空中挥洒着微光的鳞粉,像是天使的祝福似的光芒洒落在了柯利弗和林的身上。
⋯⋯什么时候?林没有注意到那些妖精是从哪冒出,但从他们大多围绕在马德琳周身的样子来看,是因为对方的魔法造成的结果。虽然很想帮忙柯利弗打断对方的施法进度,但是艾维斯除了使剑之外还不时的对他发起魔法攻击实在让人难以分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群吵闹的小东西四处乱飞,有时还好奇的靠近观察打斗的两人,干扰着他。
光元素开始狂舞,妖精的加入让这场宴会更加热闹,他们嬉笑着手拉手跳起舞蹈,他们带起了成团的光元素一同欢庆,这一场盛宴,就要正式开场。
“
The door had opened quietly
Clouds cannot hide the glare of the light
They are coming
Between water and light *3
“
马德琳半阖着眼,耳边不再有任何声响,眼中已经虚无一片,整个人像是完全浸在了深海的幽暗处,不见一丝光明。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似的冰冷,也不知脑袋是否还能思考,想来应是可以的,因为她听见了来自妖精的耳语,他们顺着光元素的波动进入了幻象。
不同于上一次在房间的练习,这一次的声音清晰可闻——
妳要杀了他们吗?
不,她没有,用以制造幻象的光魔法存在的初衷并非如此。
但是妳要予他们以绝望。
是的。她没有犹豫。
妳不该深掘光元素的另一面,不该试图掌握这种魔法的使用方法。
她知道,这是她背负的责任,是她清醒的活着的代价。
妳不知道,妳就不该活着。妳让妳的父亲蒙羞,令妳母亲的牺牲失去价值,妳应该被绑在十字木柱上活活被火烧死,妳不配作为一个魔法师,心底只有烧成灰烬的过去和不见天日的永夜的妳根本不配使用光的魔法。
妳不值得受到光的眷顾。
妖精轻巧的话语如烧的火红的铁锤,重重的垂在她的每一根细小敏感的神经上,碾压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将她堪堪维持的骄傲碎成渣宰。她被这些话语激的满脸涨红,呼吸急促,眼匡酸涩疼痛,但是远不及心中那股像是脆弱的玻璃底片上被拖拉出长长的一条痕迹一样,那是不可挽救的悔恨。
海水出现了波动,由心生出的,那来自深渊底端的凶兽发出了威胁似的低吼,妖精们双手环胸的哈哈大笑,像是在嘲笑那只被枷锁困住的猛兽除了吼叫之外就什么都做不到的无能。
犹如一只只看得见黑暗的困兽,失去了光之外又能做得到什么?妳早已什么都不剩了,没有家人,没有家族,甚至连性命都将要失去。妳清楚身后只有断壁残垣,若是想要回头,等待妳的只会是粉身碎骨,没有靠山,没得依靠——
说到最后,妖精们的声音与话语越发尖锐,像是指甲刮在玻璃上一般刺耳难忍,马德琳却无法捂住耳朵,因为即使这么做了也是无用功——她眼前的是幻象,妖精们却是真实存在。
——警告,“光景”将会强制使被施法者陷入最难以忘怀且沉痛的过去,但施法者也将会有被剥夺一切记忆和理智的可能。
几乎丧失了与其抗争的意志,视线越来越模糊,像是要将她蒸发似的,环绕身边的海水逐渐升温,在这之中却有一丝冰凉的水流拂过马德琳的脸颊,这让她想起了艾维斯那双带着凉意的手——如同他的魔法,总能在她失控的前一刻唤回她的理性。
她想起自己还在战场,艾维斯还在等她完成这个咒语,他们还要一起回去泉堂。她还有要守护的东西,不能在这里输了一切。
不,有一件事情说错了,她不是无所依靠。
家破人亡,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尤其是对魔法师来说。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观星社这个坚实后盾,她还有一群性格鲜明的队友,更重要的是,她的身边有艾维斯。
马德琳习惯了一直向前,习惯了只以好的那面示众,从不期望有那么一天自己需要他人的保护。她总将艾维斯放在了需要守护的那方,却忘了对方也有保护她的能力。
她不是没有依靠,而是忘了怎么去依赖。
是过去的惨痛经历来得太过快速,令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淹没,才让她下意识地不敢再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唯恐自己会撑不住下一次的绝望。但是,她仍旧撑了过来。
她无需光的眷顾,她自会使光照耀她身。
妖精的笑声在不知何时停下,整片虚无的幻象中似乎仅剩她一人,但是滚烫的温度不在,手脚也恢复了知觉。接着,光线破开了黑暗,穿过了重重障碍,光明终于重新地来到她身边。
或许老约克没有错,妳确实不会轻易的被光身后的影吞噬。
随着眼中所见都被光所覆盖后,火山的景象再度清晰,马德琳听见妖精们在她耳边叹息,也不知是在婉惜那名魔法师的选择,还是在遗憾事情没按他们所预期的展开。
不管怎样,妖精们按照约定,光元素在他们手中化作小小的七边形柱体,在空中排列成太阳的符号,接触到阳光之后即刻消散。
血色的人偶失去了形体,扑通一声掉落在灰色石岩上,摔成一摊血池,刀身重新恢复成原来的银色,木质柄手落在了马德琳手里。
“ Welcome to the feast of light. ”
柯利弗和林同时听见了马德琳与妖精的声音重合在脑中响起,他们同时抬眼看向那个已经结束吟唱的红发少女,一抹闪光略过了她睁开的翠绿眸子,看上去像是上等祖母绿反射出了妖冶的光。
两人的脚下同时浮现出一道红白交错的魔法阵。
“ Cliff Prime, Mobius Lin, do you see the spectacle? ”
这是他们还未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艾维斯回过头时注视着她的蓝色眼眸使她的人得到安慰,使她的心得以沉静,最后,她安心的闭上了眼,任由意识深陷黑暗。
那就是她的光,她仅剩的,唯一的光。
-
*1
纯红、群青、琥珀
在嘻笑着争取这一次的宴会名单
钛白、棕红和其他色彩
在一旁默默旁观着这一出闹剧
*2
色彩融合而又破碎
七边菱镜映出了他们的倒影
光为云霞渡上一层虚影
西方的天堂隐约可见
*3
大门已经悄然开启
云朵也遮掩不了光辉的耀眼
他们将要诞生
就在水与光之间
(部分有道翻译,部分自翻)
为什么?第一次见到艾维斯冲到她前头,拔出手中的剑与林的橙红相抵,看着那抹本该一直处于后援位子的身影,在这时挺身而出替她挡下了本该斩向她的攻击,马德琳讶异自己居然还有时间疑惑。
她想阻止他的行为,那不该是他的责任,但是不听使唤的四肢正在警告着她,已经失去继续战斗能力的人只会成为碍手碍脚的障碍物,任由对方宰割的鱼肉。
这时,身边的温度骤降,冷的她一个激灵——艾维斯注意到了她不在状态,即使是在激战中,他还是能抽出一点魔力提醒对方回神。马德琳急退身子,将视线重新放在战斗中的两人,后方的柯利弗并没有停下施法,却被艾维斯以水流抵消了攻击,他手中的剑因为附魔而微微闪耀,耀眼而又强悍,林的橙红在短时间内竟是无法对他作出有效攻击。
她从没有与艾维斯切磋对练过,但也清楚同样接受过贵族教养的对方实力不会差去哪,只是眼下的发展还是超出了马德琳的预料——艾维斯强硬地阻止了她的继续,并且在柯利弗与林的夹击下还能适当作出反击。
火山的空气如滚滚热浪,将她的一颗心丢入沸腾的水里挣扎,反反覆覆。她想自己大概是疏忽了,要是艾维斯还没有拔剑,又是艾维斯这次没有说要跟着一起来,也许情况就不会如此糟糕——她可以像往常一样说不打就不打,直接离开这里。可是艾维斯居然拔剑了,他居然踏出了那一步,马德琳感到了混乱,接着是一阵恐慌。
这是不行的,她不能站在这里单纯的辅助直到战斗结束。柯利弗如何另说,但是林绝对是抱着杀死他们的心态战斗,这意味着艾维斯也无法留手。她终究不愿见到他手染鲜血,至少现在不要。
右手挥剑收回左手握着的剑鞘,剑上的血滴洒落地面,在地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红花,映在她的眼底如同渺小的红点,在心底溅起一圈圈微澜。
伞剑在分开时无法使用魔法,但是合在一体时,它又是一把大型魔杖。
即使光元素并不像极具攻击性的火元素一样善用于战斗,但是更改了频率的他们也能产生近似烧灼的效果,马德琳想做的就是像上次一样,造出带有灼烧能力的光球。
这种魔法的发动快速,尤其是在火山场最不稳定的火山附近更是如此,柯利弗看见马德琳身后蓄势待发的光球,也随即念起了咒语。
他们的咏唱几乎同时完成,出乎意料的,光球与火焰没有交互错开反而碰撞在一块,两个凝聚了法力的球体立即释放出能量,在半空中像是烟花似的炸开。由于距离接近,也波及到了林和艾维斯两人。
他们避开即时,倒也没有造成损伤,但这种简单的计算错误本不该出现在施法的两人身上。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其中一方失误了。
“你的队友看来很不在状态。”发话的是林,一直面向着艾维斯的他很容易就瞧见马德琳在爆炸发生之后的面色变得难看。
可能是伤口造成持续失血,她的思维没有平常那么敏捷,连带着施法的时候出现了计算误差——要是再偏离一点就真的会炸到中间的两人。
她的脑子现在十分混乱,甚至不能好好的判断距离和光球的飞行轨道,这本是她最擅长的,可是现在的她却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别说战斗了,连最基本的辅助都做不好。
她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当年死神与她擦肩而过的那刻都不曾紧张过,就算是肖恩打坏了她的伞那时也没有因此在丢光球时失了准头,现在究竟是怎么了。
那也许是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恐惧,而她清楚的知道这股情绪的根源是什么,但是她不敢去确认——正因为太过了解黑夜有多黑,才会期望夜空中的星星永远明亮。
马德琳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即使长时间的练习过杖术和近战格斗,那依然是一双保养得宜的,白皙且柔软的双手。不过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双手沾染上了多少鲜血,多少的家庭因其而破碎,她不曾后悔过,因为这是不得不踏上的道路。
“总有人得去做那么一件事,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这一句话又跳入她的脑海,像是背后灵一样,千千万万遍的,在她没有失去提防的时候蓦然蹦出,令她不安且痛苦。
这样的情绪使她一阵手足无措,这很少见,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但她确实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失去什么重要事物的恐惧——又一次,这个字眼敲在她心上,像是那年夜鸣的丧钟,给她带来了家破人亡的消息。
这次又会给她什么?
想到这里,马德琳心头异常涌上一股怒火,命运多变且无常的玩笑使她面临了多次绝境,这一次又还想要做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她这次都不打算退让了。
取出了腰间的小刀,在手心轻轻一划,锋利的刃轻松破开了细嫩的皮肤,一串串血珠沿着刀背滑落,却在低落至地面之前停下,一滴一滴的血液团团聚起,竟凝聚成一个小小的骑士模样的血色人偶。
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马德琳面容平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战斗,并非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但她整个人的气质却突然显得格格不入——浑身泛着刺骨的冷意。
“
Cavalier, you will be without fear in the face of your enemies. *1
”
随着一句简短的咒语,银制小刀的刀身染上了鲜红,骑士人偶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竖直握起那把红色小刀,定定的悬空在马德琳面前。
艾维斯瞥见了那个人偶,许是预料到了马德琳将要做什么,向她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但是她少见的忽视了他,故意的选择回避。
不想让他担心,但更不希望他根本上的违背自己的理想,旁人说他逃避现实也无所谓,她自会帮他守护心中理想的最后一块净土。
“
Have you received the letter?
The invitation letter with the words of praise write in light. *2
”
她还是念出了那句咒语,一句作为开启存在他人记忆里潘朵拉盒子的钥匙,一句将有可能夺走一切的灾难的开端。
—
*1 卡瓦利耶,无须畏惧你眼前的敌人
*2 你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函,那封以光芒书写了赞美词的邀请函
(以上为有道翻译)
【真的有点忙这是初稿,没有改错别字没有改文法……等我学习回来改QAQ请各位先别看?】
“我很遗憾,那么按照事先说好的,我将为您多预留藏品三天,期待您的再联系。”
布兰奇垫着脚尖从楼梯上下来时,弥赛亚刚挂掉一个工作上的电话,还没等他将随手放在一旁的晨报拾起,肩膀上既熟悉又陌生的重量就使他骤然浑身一僵。
“今天没有工作吗?”
下一秒,布兰奇略带好奇的声音便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弥赛亚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略微放松了一下肢体,才转过头去面对他一向不擅长应付的小表妹。
“客户取消了预约。”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
“吃早饭吗?亚修塔出门前给你留了一份。”
布兰奇乖巧地收回了环着表哥脖子的双手,不一会儿又端着一份银质餐具盛着的早点坐到了他的旁边。
“我很高兴在家里见到你。”
她带着明显的好心情望着弥赛亚,半晌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又接着解释了一句:“平常这时你们都不在家。”
弥赛亚愣了一下,很快便意识到布兰奇长期一人待在家里的寂寞心情。对于这个少了他十来岁的表妹他总是有种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小心翼翼,纵使当年的洋娃娃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将她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今天在家陪你。”
说完他努力将嘴角上扬,扯出了一个最接近微笑的弧度。
出于某些原因,弥赛亚对人与人之间的肌肤触碰极为排斥,唯一的例外便是布兰奇。十年前这个粉雕玉砌的娃娃第一次仰着头往他怀里扑时,弥赛亚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才好了。她像是块过于精致的零件,此前从未有过类似经历的弥赛亚生怕一不留神就将她磕坏,她又像冬日里的一抹阳光,使得他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概念。弥赛亚想回应她的亲近,却又不知该如何表示,幸好小布兰奇是极喜欢她又好看又心底里温柔的表哥的,亚修塔不在时她就跟在弥赛亚身边晃悠,久而久之倒也发展出了一套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等到布兰奇用餐结束,弥赛亚打开了一个天鹅绒的狭长盒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就是今天本来要交易的那件藏品。”
盒子里,一条九块鸽子血红宝石串联的项链静悄悄地躺着,三块于左侧、三块于右侧,最后三块坠在银链子最下方,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他取出一双白手套给自己戴上,又取出一双示意布兰奇照着模仿。
“玛卡布雷特夫人,这是它的名字。”
他伸手轻轻点了点核心的那块宝石。
“看这里,这是一块蕴含魔力的宝石,它的颜色相较其它略深。这条项链有些年代了,银链子有了明显的氧化痕迹,唯独它周围的一节完好如初。”
布兰奇凑上前去仔细观看。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并不了解表哥的世界,但她珍惜与其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她不是很懂每份藏品背后的历史与故事,但这并不妨碍她当个安静配合的学生。
“它有什么用?”
“你可以试着感受一下。放松,收敛你一部分的魔力。”
弥赛亚将项链从匣中取出,放在布兰奇的手里。
“它在呼唤我。”
过了好一会儿,布兰奇才不确定地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它能激起人们心底的欲望,转化为对它的渴求。你的魔力很强,不受它的影响。”
他伸出手揉了揉布兰奇的头发,含着夸奖的意味。尽管期间又带着不太明显的一顿。
布兰奇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平常也不常笑,这晌她的眼里似乎亮起了万千星辰,陡然有了生气。
可惜好景不长,弥赛亚又接到了他今天的第二通工作电话。
“我会早点回来的。”
他只好这么说。
再次跨进德•勃朗庄园时狄伦的心境有点难以描述,他从没想过他会反复与一个巫师打那么多次的交道。
布兰奇在他走进来的第一秒时就发现了他。她本在树荫底下喝着茶,这会抬起头来,给了狄伦一个同上回一模一样的疑惑眼神。
不知为何,狄伦瞬间就明白了那个眼神的含义,全身烧起了无名火。
——第二次了,已经是第二次了,布兰奇依旧没有记住他的存在,她视他为无物。
“把我的短刀还给我。”
这回他没有潜入,许是已经知道那是白费功夫,他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盛气凌人地对她要求道。
“是你。”
听到短刀,布兰奇眼底的疑惑渐渐散去,即使不记得对方的容貌与声音,上次他留下的伤口却依旧在隐隐作痛,早上用餐的时候还迫使她流露出了些许不自然,致使弥赛亚对她进行了询问,虽然最后被她用女生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搪塞了过去。
“我们家不怎么欢迎客人。”
“没关系,我本也没打算来做客。”
说着狄伦猛然跃起,袖剑从他的右手上弹出,若不是布兰奇早有准备,怕是已经血溅当场。
庭院在瞬息之间变成了一座迷宫,带着的终年不散的浓雾,再次限制了狄伦的五感。
“除了幻觉,你还会点别的吗?”
狄伦讥讽,字里行间却又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布兰奇不为所动。
“你可以现在离开。”
迷宫中的藤蔓每根都如小臂粗细,张牙舞爪地将狄伦包围,只留出了背后一丁点空隙。
“你是在说梦话吗?”
狄伦后退几步,双手快速往腿边一抹、抽出了两把匕首。又借着空出来的间距向前俯冲,临到藤蔓跟前时突然发力,以低矮分枝为落脚点、以匕首为攀登工具,愣是硬生生地翻过了那堵由绿色植被构成的藤墙。
不过很快这些本该没有思维的死物便追了上来,前仆后继地阻止他接近布兰奇的身侧。
视线受阻,又有一堆杂草不知疲倦地纠缠,狄伦不由得有点烦躁。不过他深知破除幻觉只能对魔法师本人下手,便收敛了心神,耐心地等待机会。
他悄悄地将左手背到身后,换上了随身携带的袖箭,终于在难得感知清明的一瞬间对着布兰奇本人扣下了发射机关。
布兰奇这回没能及时察觉到,她仓皇之下只来得及侧了侧身,却不料使得袖箭击中了她胸前的羊角项链,本就仅仅是条普通人玩物的赠礼碎落了一地。
布兰奇站在那好半天没动弹,幻境在她受袭的那一刻就散了开来,狄伦毫无阻碍地看到她低着头站在自己右前方不远处,待她重新抬起头来,眼里竟是有了他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
“这条项链是弥赛亚给我买的,我刚戴了不到几个月的时间。”
说着庭院里刮起了风,愈演愈烈,最终夹带了冰雪,将整个小世界包裹了起来。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狄伦暗叫不好,呼啸的风雪迎面扑来,近乎带着要将他活埋的气势。
幸好因幻术的性质,他自踏入庭院以来实际上还没深入几步,纵使不太甘心,也只能做出再次撤退的决定。
临走前他直勾勾地盯着布兰奇,纵使风霜铺面也没能减弱他眼中的炙热分毫。
“记住,我的名字叫狄伦,狄伦•博拉奇。我们还会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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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意料之中的这一刻到来的时候,雪维利尔并没有她自己预想的那么平静。
但也没有很崩溃。至少从表面上看来。
她从黑暗中站起身,从充斥着夜色的走廊走向通往卧室的门口,走进卧室,坐在床沿,握着两节断裂的绿幽灵,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就坐着,不动,眼里很疲惫,没有一丝光亮。
对面的窗外还有稀落的灯光,钟表还在轻轻地走,无处不在的沙沙声静谧而苍白,与空气中让她瑟缩的冷意一样。
如果能停下来就好了。
2.
穆萨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记忆中她从未这么决绝——至少在对待自己的时候。
但她只是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她望向某一个方向。那里除了空白的墙壁一无所有,却在太阳余晖将尽的时候留下大片大片温暖的影子,与天边晚霞浓重的金红。
太阳快要落山了……这个时候,她会在做什么呢?
穆萨想着,知道自己或许是最后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了。
——那个方向是泉堂,现在她就在那里。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大约她是一个月前从家中搬去泉堂的吧……自己这个月来去了几次她家,都不见她的人影。泉堂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她这么喜欢独处,这么依恋自已的琴房,这段时间她过得一定也很不舒服。
对了,琴房。
穆萨记得这几次去她家,院门处处都上锁了,只有隔着小花园的琴房干净透亮清晰可见,乐器都按原样盖好陈设,一台钢琴在玻璃窗后不甚显眼地静默伫立。
穆萨太熟悉那台钢琴了。她曾经很多次坐在钢琴的侧面,抚着琴布上的丝绒,听身边人的指尖流淌出温柔舒缓的乐章。她见过清晨与傍晚的琴房间的景色,阳光尚且慵懒地降临在乐声里,洒上朦胧细碎的一层金灰。
那时的曲子她大抵也记得。这一两个月来,旋律还时时在午夜失眠的间隙从心尖划过,在不经意哼出的小调间停留,再在它们背后所寓意着的那个名字隐约浮现时猝然消散。
穆萨的眼神出现了一瞬恍惚。
雪维利尔,一个魔法师。
3.
时间过得很慢,黑夜广阔得漫无边际。
雪维利尔轻轻摊开手掌,低头看向掌中断裂的两截水晶。断裂的边缘在只可见影的漆黑房间里泛出一线锋利的冷光,割得她毫无知觉。
这是绿幽灵,她的随身灵摆。
当初挑选灵摆的时候,她用水晶摆而非木质摆和金属质摆,只是因为合眼缘,并不担心水晶是否容易断裂——作为一个魔法师,让一块精加工的矿石不至于碎掉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块绿幽灵也就跟了她很多年。她看向透明中悬浮的点点墨绿时,会想起暮色间的森林与森林间的暮色,会想起独属于这点苍翠的沉稳与冷静。
它万万不可能断的。
雪维利尔闭上眼,轻轻蜷起手指,强迫自己不去看灵摆的残骸,也不要思考自己得知的事与面临的处境。
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做了一次例行占卜——用于保持手感和准确度的日常练习,也有助于判断一天事宜是否顺利。
这原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从今天傍晚开始,雪维利尔就莫名地感到焦虑不安,心悸,甚至有些眩晕。糟糕的状态反映在占卜上时格外明显:灵摆一反常态地经常不回答她,或在简单的是否问题上给出“也许”“错误的问题”之类含糊的答案。
心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占卜结果。深谙这一点的雪维利尔没有再继续练习,而是抑制情绪调整状态之后,勉力问了几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么?”
——也许/错误的问题。
“我感到不安,与我的组织有关么?”
——是。
“我感到不安,与我的朋友有关么?”
——是。
做到这里的时候雪维利尔已经犹豫了。这个“是”灵摆回答得相当肯定,而能被她真正当做朋友的,目前只有一个。
她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下一个问题。“是……穆萨么?”
——是。
“……她在哪里?”
灵摆的前端指向了东南。那是穆萨家的方向,离里政府很近。在家就好。
“她遇到危险了么?”
——否。
雪维利尔松了一口气。“她正在经历的事情,与我有关么?”
——是。
“她在因为我而心情不好?”
——否……也许/错误的问题。
这个回答太罕见了。灵摆对于心情的判定一向非常简单明确,只分为好和不好,从来不会出现也许。
雪维利尔盯着不住抖动的灵摆下端,沉默了一会,知道自己需要换种问法。她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关于人际关系的占卜图表,将灵摆悬在图表中心正上方,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灵摆静止了一会,终于开始有规律地轻微晃动。前端缓慢地从正前向顺时针移动,来回画出的弧线完美却千篇一律,像是反复重叠的压抑,把令人崩溃的死寂分摊到无比漫长的时间之中。
灵摆的方向最终停在了两格之间。一格写着仇人,另一格写着陌生人。
雪维利尔感觉自己窒息了。因为占卜而高度集中的精神此时竟有难以维系的征兆,被压抑的情绪在随着加速的心跳翻涌意欲决堤。
穆萨怎么看自己?——这是她刚刚问的问题。
陌生……怎么会呢……?
她放下灵摆,思维陷入一片空白。作为魔法师的本能和作为穆萨曾经的朋友的本能使她难以自制地想到一种可能——
冷意瞬间浸透了她,从指尖到肺腑。
不,还没有确定。也许……
她从茫然中短暂地清醒过来,疯了一般再次拿起灵摆,仿佛抓住一棵不存在的救命稻草,问出那个她恐惧而残余着渴望的问题:“穆萨还记得我么?”
灵摆猛地剧烈颤抖起来,有如风中挣扎的烛火。它艰难地画出一个逆时针的代表“否”的弧度,却来不及画一个完整的圆。
那一刻雪维利尔听见无比清晰的一声脆鸣,和木石相碰的钝声,炸裂在她意识还能触及的听觉中。她怔怔地低头,看见灵摆已经拦腰断为两截。一截落在桌上,在昏暗中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在细小的碎片残骸中沉睡。
而另一截还孤零零地悬着,无家可依。
4.
既然这个傍晚是她最后能够回忆这一切的一晚,那么时间再拖延得久一点也无妨。自己应该好好想一想,穆萨想。
还是从那间琴房开始吧。
她记得在一个月前,自己站在一道花篱之隔的雪维利尔家花园的外面,还在茫然和悲伤中挣扎着思索。对面的琴房窗帘并未被拉起,房中的冷清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嘈杂的世界一角。不过,路过的行人也仍然不会多看一眼,坦诚或是遮掩也没有太多区别。
当时她在想,这间琴房的坦诚明白,会不会是雪维利尔给她们彼此留下的一个念想?一个她们可以时时去看、去怀念的地方。
她原本执着于这个念头,几日之后,却忽然想明白了。战时状态,既然雪维利尔已经搬去泉堂住了,又怎么可能再冒险回到曾经的家呢?会来到这里的人,只有自己一个而已。
这是雪维利尔留给自己的。
那么,她三番五次地有意无意地在她家琴房前驻留,究竟是想看到、寻找到、回忆起什么来呢?是不是抱着『她也会来怀念这里』的幻想,想要再见她一面呢?
可是,最终促使她们分道扬镳的、促成这样悲哀的幻想的,分明是她自己——是她把雪维利尔的魔法师身份告诉了组织,里政府才会派人监视和查证她的。
时至今日她依然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但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了。
执行这项任务的艾泽尔,在那天出发之前,也问过她一些关于雪维利尔的问题。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答的,只记得自己吞吞吐吐犹豫了很久,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未必有效的信息,然后强忍着眼泪走出她那间布置温暖却毫无实际意义的心理咨询室。
艾泽尔那时候,一定觉得自己很奇怪吧。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呢?即便是做这样『正确』的事情……
她只是没有更多勇气回头去看了。
在那七天之后的夜晚,艾泽尔终于执行任务回来了。他没有杀掉雪维利尔,却给她带了一句话。
“雪维利尔让我……替她向你道歉。”
原来她是道过歉的。
穆萨想起那是个雨夜,雨中的小镇潮湿而苦涩,正如她半夜未眠时摸见自己脸上的泪水一样。
哭什么呢?她再一次由衷地为自己无用软弱的行径感到可笑。
她早该明白的,当她和雪维利尔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是非对错从未分清,却也不再有分清的必要,因为在里政府与观星的矛盾面前,这点羁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与谬误百出。
她犯了太多错了。即便是现在,她依然在犯错。用一个错误填补另一个错误,把痛苦如此不负责任地留给别人,她几乎要厌恶自己的自私与懦弱。
但她不想再挣扎了。自私懦弱也好,道长而歧也罢,只要她忘记这一切,不就全都迎刃而解了么?
一切都该结束了。
穆萨舒了一口气,走向房间里那面悬挂的半身镜。她模模糊糊地看到镜中的自己,容色已很憔悴,眼里还是那么失神。
催眠开始了。
她闭上眼,感受着睫毛从颤抖归于死灰一般的平静,脑海里涌现出意识残存时的最后一个念头。
对不起。
5.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这样的。
雪维利尔慢慢站起身,把断裂的灵摆珍而重之收在灵摆袋里,放进储物格,然后摸索着向外走去。
她已经一个人坐了太久,天空甚至没有那么漆黑,而在最远的地方露出青灰色。
她想出去走一走。
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四肢已经和心思一起僵硬了。她机械地走到泉堂门口,这里空无一人,大门紧闭却没有锁。
她用苍白颤抖的手拉开门,冷风吹上她的脸,吹进干涩发红的眼中,生疼。
她走出门,累了,就靠在门边。望着曙光降临之前的景色,她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
想去镇中,去穆萨的家,哪怕只是看一看她——
冲动顷刻间蚕食了为数不多的理智,也点燃了近于干涸的情绪。雪维利尔的呼吸变得混乱,她甚至没有更多思考就踉跄着向前疾步走去。
可才走出两三步她就停住了,仓促立在原地。她意识到如果踏出这一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她无法面对穆萨。出了泉堂,她很难在里政府的围剿之下全身而退。最重要的是,即便她能见到穆萨,也只会见到一个陌生人——单方面的陌生人。
她最痛恨魔法师的。她一定会用极致厌恶的眼神看向自己,再拉响警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与其这样见到她,还不如再也不见——是么?
雪维利尔无法回答。她很想哭,可她只有一片死寂。
她选择服从现实的安排。
6.
穆萨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熹微。她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下,尽管昨天的记忆仍停留在她看向镜子中自己的一瞬。
她感到心里空了一块,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说不清。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又是她潜意识里想要逃避的,所以她并没有过多在意。
她懵懵懂懂地翻身下床,忽然注意到书桌上有自己的日记本,翻开的那一页有一句话,是她自己的字迹:
人不可以轻易遗忘,也不可以轻易铭记。
End.
【注】关于灵摆占卜,那些问出的问题都是心里默念的
【LC1Cp3】梦为虚幻
艾维斯明白这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他没有生理意义上的窒息,更没有任何头被摁入水中的危险。然而他现在的感觉糟糕透顶,像是刚刚溺水经历濒死体验的人抓住稻草般拼命的喘息着。刺痛。咽、喉、再到肺部,那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异物卡死在自己身体里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呼入的气体像是突然变成了冷冰冰的水,那些曾经被自己驱使着灌满素未谋面的敌人肺部,夺走对方性命的液体。他捂住口部剧烈的干咳起来,想把臆想中快要逼疯自己思绪的并不存在的水逼出体外。突如其来的无力感令艾维斯痛苦的半跪在地上蜷起身子,令外人很难把现在的这幅狼狈的模样和那个刚刚胜利的、出完任务暗杀掉某个里政府人员的观星社巫师联系到一起。相反,那更容易让人们联想到自己面前的人——那个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此刻居高临下的用法杖对准自己的人。法杖顶端的蓝色荧光聚集,凝聚成水珠掉落。
水。
澄澈的明净的四散无形的水,那是遗传自他母亲的力量,是双亲原初的馈赠。而这本不该被用来剥夺他人的生命上。
魔法从来都不是没有代价的。幻术能模糊他人的记忆,自然也能侵蚀使用者的理智。尤其是在,使用者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的情况下。
你还真是个该死的混蛋——他面前的人弯下腰来,突然狠狠攥住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向上拎起。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那个人本来与你无怨无仇,你却不由分说的夺走他的性命?就算里政府的人再蔑视迫害巫师的生命,那也是他们的信念和想法,你没有办法真正意义上的阻止他们这样做。可是你呢。你本可以不让自己的手染上血的。现在你和那个当年拆散自己家庭的凶手有什么区别?
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只不过是我的幻觉,现在赶紧从我的视野里滚出去。艾维斯无力的用手捂住耳部,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的脸。
“Cloud your memory.”
从翕动的唇中流出血液与破碎的音节,足以构成最致命的咒语。随着艾维斯用尽全力挥下的魔杖,无色的水雾已经笼罩在那位里政府的职员身旁。那并不是普通的水雾,而是魔力波动——幻术像无形的锁链束缚住对方的行动。之后,那些无形的恶魔会暂时打乱或是直接抹去他的某些记忆,最终摧毁对方的精神防线。
正如艾维斯所预料的那样,那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他的面孔一瞬间充斥着恐惧和悲伤,低声喃喃着什么。文字的碎片随着呼啸的风一起传入艾维斯的耳中,像是某人在夜间恸哭着奏响的歌。艾维斯不想听到,也听不到那人的话语,只是闭上眼睛挥动手臂,用法杖在空中画出了那个自己在心底描摹千百遍的图形。
“May heaven accept you.”
在幻术的影响下对方无法正常思考,迷茫而混沌的双眼在奇幻的情景前缓缓闭上。水流温和的抚上那位身穿蓝制服的人的脸颊,波光粼粼反射光线的水面模糊了对方的表情。艾维斯转过身去离开。他不清楚那人的死状将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里政府会将那人的死作出何种评论。他只知道,那个现在因为窒息溺亡的人与自己或许年纪相仿。
他杀了人,而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你是不是从未考虑过对方的家庭会因此变成什么样?那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给我闭嘴,我考虑过,当然考虑过——艾维斯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和一个并不存在的幽灵对话,无力的继续为自己辩解着。他的家人会怎么做,会诅咒作为杀人凶手却逃之夭夭的自己吗?会在无比的怨恨和悲痛欲绝中度日吗?会的,一定会。因为自己和母亲在父亲死后就是这样一天天熬过来的。艾维斯恨那个夺走自己的父亲生命的人,正如他现在无比怨恨自己一样。自从他加入观星社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显然自己还并没有做好这样面对现实的准备。
毕竟只是出于自保目的而加入观星社的话,他就注定会为了保护一部分人而杀死另外一部分人。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不,说成“命运”可能会更合适吧。
你说的是他们?
艾维斯脑内突然不受控制的闪过很多场景,像失去控制的的电影胶片自顾自的开始播放。他看到泉堂外小山坡上落下的一颗流星,海员节时夜晚夹杂斑斑点点荧光的海滩,两片相似又不相似的光之鱼鳞片做成的发饰和领扣。他回想起碎裂的有蓝色百日菊花瓣的茶杯,少女夹杂着怜悯的笑容,还有不知对准谁的沾满鲜血的手。
他们,本质上来讲,和你即将杀死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么?我是指本质上。看,你回答不出来。艾维斯哑口无言,因为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而你现在却连承担这份责任的勇气都没有。真是太懦弱了。另一个艾维斯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神情,松开了将他向上拎起的手。就连我自己都对你刚才的发言和想法感到极度失望。
你根本不是我。你只不是魔力的反噬,是被幻术驱动的幽灵。倒在地上的艾维斯艰难的开口,就像梦境永远是虚幻的一样。。
他的话被轻轻的一声笑所打断。不,艾维斯·怀特,你说的不对,甚至可以说是一派胡言。他的影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咧开嘴,然后靠近他用魔杖的顶端对准主人的眉心。
梦每时每刻都因为现实而出现,从而出现在现实身边。
艾维斯清清楚楚的听到的这句话。影子只是静默的立在那里微笑,而这足以让他惊恐地发现刚才那句话竟是由自己亲口讲出。
看到了吗?你口中虚幻的梦也是可以对现实构成一定影响的。更何况我现在是有血有肉的站在这里同你讲话呢。他的影子波澜不惊地站在原地凝视着艾维斯的眼睛,瞳孔中倒映不出自己的身型。既然决定加入观星社你就不该还存留着这些软弱的想法不是吗?正常的杀死敌人,再防备着被敌人杀死应该足以构成你生活的全部,而现在你又在想些什么?就算你不怨恨你的敌人,你的敌人也会时刻隐藏在阴影里做好打穿你心脏的准备。更何况你已经这么高调的杀死了你的敌人。
你难道不记得观星社的“理念”了吗?他的影子这样问道,眼神中充斥着复杂的感情。
“善无善报,先恶者生。”
像是响应自己的提问一样,艾维斯缓缓开口低声念出这几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字。
是吧。你明明也是知道的。···那么你为什么还会为自己杀死敌人的行为而感到负罪感呢?艾维斯·怀特?
直接承认你的这份懦弱如何?那个身影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与之前有些轻飘飘的语气变得截然不同。你什么罪过也没有,就像白纸一样纯洁又无暇。尽管需要依附他人活着却是最珍贵的无罪者,这不就是你所理想的状态吗?
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给我闭嘴——艾维斯像是恼羞成怒般冲动的拔出了剑,平时几乎从未出鞘的剑上绽放锈花。
他用自己都未曾想过如此强大的力量刺穿了那个影子。原本预料的轻飘飘的感觉没有出现,就仿佛——他刚才用剑贯穿心脏的是一副真实的躯体。血肉喷溅出的腥气令他头晕目眩。艾维斯拔出剑,带着近乎惊恐的眼神后退两步。
都跟你说了这一切不是虚幻的啊,艾维斯·怀特。不过,这样迷茫下去或许就不用踏入现实了吧?也好。幻术构成的影子在剑再次挥下的一瞬间笑着变成了无数的蠕动的碎片,粘稠的深红色附着在剑刃上。艾维斯大口的喘着气,握住剑的手微微颤抖。
长期使用水元素的魔法让艾维斯的体温偏低,因而对热度的到来更加敏感。有人握住自己持剑的手,加大的力度彰显着主人的不安。红发的少女担心的看着他,光之鱼的鳞片制成的发饰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起伏。
“艾维斯?你还好吗?”
艾维斯默不作声,无力的抱住循声而来的马德琳。如此令人感到安心的温度此刻令他如此心悸。
“我不知道……”
眼前的恋人,究竟是现实存在的抑或是虚幻的?他不知道。
当艾维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的影子与深红的碎片却都已经消失不见,犹如一场破碎的梦境。
而迷惘之人或许会永眠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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