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尝试新文风√
头一次双卡合一√
从未远离的OOC√
使用了意味不明的第二人称√
头一次用阿晓视角跟大师和阿式互动√
去掉了大部分重要的情节√
不知道在说什么并且掐头去尾√
增加了一种排版方式以增加用户体验√
删掉了一种排版方式以增加用户体验√
以上ぉK?
v
v
v
v
v
v
————————————————————————————————
你从午后的蝉鸣里挣扎着醒来。
燥热的汗粘腻腻地贴在你的脊背与额头上,让你不适地翻了个身,竟一时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倦意所掳获而睡过去的。
夏蝉仍在这夏日的尾巴里不厌其烦地鸣唱着,但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昏暗了下去。你看向障子门外的天色,见到天边沉沉堆来一些灰云,令你愈发口干舌燥,连忙爬起身,想去寻一点水喝。
就在这时,你瞥见了「那个」。
那不该是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你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不解又惊惶地看着它:那实在太突兀了,与你的房间格格不入,令你百般思考也不得解。
——怎么会有这样一件,鲜艳的,缀满正当时节的银丝勾边的朝颜花,怎么看都属于三五岁孩童的衣裳出现在这里呢?
这间宅子是有不少住户的,包括人类跟非人类跟猫,但人类里两位房东和四名——五名,加上前几天也暂居在这里的你家大哥——房客都是成年男性,连最年幼的你也在两个月前突破二十岁与一米七大关,跻身可以喝你不擅长的梅酒的成人行列。
至于不是人的那部分,在你所知的范围内,看得见的三名加三只和看不见的三位加两条也都不合适这件童装,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何况猫不穿人类的衣服,蛇型的付丧神也一样。
你在困惑中感到某种没来由的战栗,让你的手指和遥远天边滚过的闷雷一道抖了下。
这实在像极了前些日子那场百物语大会里的场景,但此时天色尚明,而那么多人说过的故事里,也还没有一个是讲这屋子里有什么孩童小袖的物语。
……该不会是哪位房东或者其他人新结缘的九十九?那也不该放在这里啊。
你这么想着,决定不管这是谁的遗留物,都还是先捡起来收好。外面刮起了呼呼的风,一副很快要下雨的样子,就这么放着会被打湿的。
你弯下腰,准备去把衣服捡起来,但是手腕被别人抓住;在你的二十年生命中都无比熟悉的人看着你,摇摇头。
「不可靠近。」他一边说,拉着你往后退。随着八百屋凪彦的声音落下,你看见那些属于衣物布料的皱褶也抽搐起来,像有生命般蓦然伸展又收缩,然后很快不知哪里来的手臂、手指一般的黑影将它拉下,沉入地板里消失不见。
屋外一个惊雷声敲过去,像震在你的脊背上,泼天大雨随之洒下,很快把中庭里的花草全都打得畏畏缩缩不敢抬头。室内的你也和它们一样,被眼前超自然的现象惊得打了个寒噤,再抬头时看见兄长无奈的眼神。
他叹了口气,眼里有近段日子来都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前他能把这些藏得让你看不见,但现在似乎做不到了。
他开始向你解释那是某种狂百器以及它的危险性,而你走神地看着长兄眉间的皱褶,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刚自己似乎跟死亡擦肩而过,又被惊出一身冷汗。
凪彦看着你,连苦笑都露不出来,只是把手放在你肩上以示安慰,「你没事就好。」
他关上开始被斜吹的风雨扑打的障子门,脖颈和手臂绷成紧紧的一条线,你感觉马上这条线要崩断了,只是你不知道会是什么时间。
「这么一看,借居在这里也好……就近帮忙很方便。」
有事的话,我会保护你的。他这样说,似乎是想让你安心还提了提唇角。
你看着他的神色,却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凉意;以前你的哥哥说话很少,却还是会笑,是相当自然并且充满善意的微笑。
现在善意仍在,但你只能看见每一条肌肉都像是他勉强自己,做出一些动作,好扮演和之前没有区别的人,然而这座宅子里任何一个人或者不是人的存在都能轻易看出来,那比起笑容更像修饰。
你与所有人一样都知道造成这现象的前因后果,但与其他人一样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是人和不是人的他们都告诉你,他已经是成人了,远比大家要年长成熟,时间会帮助他走出来、抚平那些眉间的皱褶。
只是你不知道是皱褶被抚平快一些,还是那条线崩断要更快一些。
※※※※※
「所以我想知道怎样能让他开心起来。」
晓之助沮丧地叹着气,灌下一大杯茶水。替他和其他人斟茶的夜半本来打算放下茶杯与茶壶就离开的,却被藤华笑嘻嘻勾住了手臂,现在局促地坐在一群女性中间,战战兢兢紧绷着脊背,乍一看居然很完美地融入了女孩子们中间。
凉子绕着鬓发和他一起思考,真黑看着她绕头发直到女孩讷讷地松开手,让黑发落回本应该在的地方。
她不是第一次来十文字宅,却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家教邀请而来,让她很是苦恼了一阵该挑选怎样的衣服和发型;最后她穿着下摆是红与蓝的紫阳花的色留袖,搭配上合衬袋带跟带扬,让真黑替她梳理了足足一个小时头发、缀入有长长流苏的绢布发饰才出门,用矜持的小步子拜访对方寄住的宅邸,却一不小心又在动作上破了功。
还好对面的人没注意到她这一点也不淑女的行动,看起来也没有注意到她今天穿得比较与众不同。晓之助只是又叹了口气,放下空杯子,然后被夹在两名女性九十九中间的夜半帮他再度倒满,「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表情是十成十的苦恼,让房间里知道原委的其他人也一起露出思索的神色。
「一起去看烟火?」藤华率先接口,双手比了个像是翅膀扑扇的动作。
她今天的头发被挽成比之前复杂一倍、华丽两倍的发髻,一看就是来做客的真黑的手笔,两缕发梢顺着肩膀搭下来,和发髻顶端的凤鸟翅膀一起微微摇晃着。她越过桌面,紫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兴致勃勃地看着晓之助,让他怀疑她其实是自己想看烟火多一些。
尽管晓之助很感激她是十文字宅里唯一不会跟他说靠时间去治愈伤痛之类的话的人——也许也有其他九十九有这样说,不过他听不到——,但还是不明白她这个手势和她说的话有什么关联。
也许并没有关联。晓之助摇摇头,略过他的结缘者那些他暂时还理解不了的思考逻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房间里被他请来出主意的其他人,「那,最近哪里有烟火大会吗?」
「不知道!」「没有听说呢。」「或许问政纯大人或者式大人会清楚一些……?」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凉子局促地把头发从一边拨到另一边,顿了下才成为最后一个作答的人,「虽然不是烟火,但我听鸟山小姐说……」
「是不是有人叫我呀?」
一颗脑袋笑嘻嘻地从门外探进来,阿式似乎没注意到自己打断了某人的发言与少女心事,豪爽地拿起晓之助前面的茶杯仰头就干,搭着他肩膀直接坐在榻榻米上,「哎呀,可热死我了,这天气出门真是活受罪……你们在聊什么?」
「在聊晓之助大人想帮助凪彦大人快点振作。」
晓之助还来不及阻止,夜半已经把话说出口,脸上的神色比当事人还要忧愁,「式大人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我吗?哎呀……」阿式抓抓脸,一副苦恼的样子,「我也说不好,八百哥的情况他自己最清楚,别人很难开解吧?」
他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晓之助苦涩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理解。然后藤华举起手,对加入聊天的人提问,「那阿式知道最近哪边有……欸有什么来着?」
「烟火大会吧?」凉子适时补充,抿着唇从茶杯倒影里偷看了眼晓之助的神色,「不过其实还有其他的……」
「烟火?这个你们本地人应该比我清楚点吧。」阿式不解地看着一圈本地人类跟本地付丧神,「说起烟火,之前店长跟我说到一个……哎呀我被藤华传染了,什么来着?」
他又抓耳挠腮一阵,确定自己确实想不起来,于是一转头对门外刚轻手轻脚走过去的人喊,「浅原浅原浅原先生——!来来来快来帮忙我忘记我刚刚想说啥了!你还记得昨天店长告诉我们的是什么来着不!」
「……」
本来似乎想静悄悄离开不打扰他们的僧侣无声叹气,走进来,让本来坐得刚好的桌边变得有点挤了。
夜半又拉来两张坐垫跟一张方桌,倒了新的茶水,咚咚咚的脚步声跑进来又跑出去,除了晓之助和凉子都向他们看不见的九十九女孩打了招呼,两人也跟着望过去,视线在尽头碰在一起,又触电般分开。
浅原沉吟了会儿,才慢慢解释给其他人听,「鸟山店长其实也没有细说,只是告诉我们后天夜里或许会有什么事发生……」
「啊,我也听她说了。」
才发现和自己本来想说的是同一件,凉子绕着茶杯的边沿,把话题接过来。
晓之助和其他人都看着她,只有刚成为青年的那人目光令她脸颊发烫;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脸上浮现一点温柔,娓娓道来,「鸟山小姐说,那会是相当美丽,不要错过比较好的景色,数百年也难得一见。她那样说了,所以我想八百屋君也可以留意一下,和八百屋先生一道去看看吧。」
因为先后提及兄弟俩,她用「八百屋君」取代平时对晓之助的称呼,让他感觉有些陌生又有点亲近,不知为何突然不敢直接看着她的脸,视线落到衣服上,才注意到那些缀在袖边的细碎花瓣。
他没怎么看过鹿又凉子穿这样俏丽的衣服,不知为什么又想起那个衣摆上沾着被雨打残的紫阳花、在他怀里狼狈大哭的少女身影。那时她的指尖被雨水淋得冰冷发白,但现在是带着温暖的健康粉色,拘谨地捧着茶杯,让他想要再一次将其拉在手心里。
真黑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人,突然浮出浅浅笑意,一瞬即逝。
其他没注意到的人小声讨论了几句,互相点头交换眼神,而藤华发出一声欢呼,把夜半挤开左右各勾住晓之助跟凉子一边手臂,「那就大家一起去看吧!」
她的话首先得到阿式振臂赞同,明明还不知道要去看的到底是什么,脸上有疤的青年却像已经看见了大餐的狗狗般眼睛闪闪发光,兴奋地来回看着所有人,把发髻像柴犬的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十文字的集体活动我还是第一次!——百物语不算,那是室内,而且也太可怕了一点,害我在浅原先生房间里听他念了一晚上经!」
浅原无言地看着他,放开手让本来被抓住尾巴的白蛇九十九继续爬过去,咬住阿式放在桌上的手指。
「我去约八百哥还有其他人,九十九那边就拜托藤华吧,政纯上次做的点心真好吃,一起出去的话就拜托他跟牙做个超大份野餐盒好了!」阿式毫不介意地甩甩手,用没被蛇叼着的另一只手跟藤华击掌,立即敲定下来分别去约不在场的人,带着手指上摇摇晃晃的小蛇跑出房间。
浅原又叹了口气,跟真黑一起看向那两位年轻人。他们被挽着手臂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是对视一眼,各自脸上涌出争先恐后的红,慌张抽出手看向另一边,正好让藤华跳起来冲到外面去找其他九十九。夜半急忙跟了上去,似乎是怕她又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这时晓之助才回过了神,有点愣地看着两名付丧神出去的背影。他本意好像是想约兄长散心,什么时候变成要十文字宅集体出动?
「是八百屋先生的事情,所以都会帮忙吧。」
浅原拉回另一条蠢蠢欲动想蜿蜒爬向晓之助手指的细蛇,弯了弯薄唇和眼,他的神情总是平和宁静的,让人联想到青天底下的平静水面,看不到蛇只看见他手上动作的晓之助短暂疑惑之后,赧然垂下头,「总让大家费心……」
「没有的事!」凉子急急接了话,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捂住口视线游离开去,「因为是朋友的事情呀,所以……所以,能帮得上的事情,一定会伸出手来的。」
您那时也向我伸出手,还说了那样的话。她嗫嚅着用气音这样说,晓之助只看见少女的口型,却奇异地轻易辨认出来,忍不住又红了脸揉揉鼻子,想起一时冲动就在小笺下留下的回应。
他许诺会伴她左右,而她此刻的神情满满地告诉他,她也会同样这样做。晓之助意识到凉子发间垂下的绢布花串相当衬她的肤色,唇瓣看起来也比平时更加滋润带着光泽,她不仅是自己的朋友与学生,还是一名正值妙龄的少女,眼里有某种羞怯,但更多的是真切地关心他与另一个人,并等待他的反应。
他一时说不出话,眼里完全看不进还安静坐在旁边的那两位,只有鹿又凉子一个人。
十几分钟以后其他几个人陆续回来,带来已经约好一大串人去看那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美景的消息,然后小会议变成大家吃吃喝喝的茶会,晚一点的时候两位女性访客告辞,晓之助出去送他们,和凉子对着说了好几声「再见」「晚点见」才在门口挥别。
送走了少女时,晓之助转头准备回屋,在庭院另一头看见兄长的背影,对方也看见他,仍然是神色疲倦的模样,只在接近交谈时简短地表示了知道邀约的事、届时会到场。
他看着对方,心里有一半被隐秘的忧虑折磨,另一半却是截然相反的甜蜜。他为此深深愧疚,但又抑制不住地回想那名少女的身影与笑靥。
如果兄长也能分享他此时的心情就好了。
晓之助这样深切地希望,并期盼几天后的聚会能让对方那根线松一些,再松一些。
非常自作主张的互动。凉子真好啊,藤华真好啊,蛾子真好啊。
女孩子真好啊!!!
没有和亲妈们商量具体细节,如果有ooc请打我修改(总在说
——————————
鹿又家所住的老房子,筑龄17年,是家中长女凉子出生前新建的。那时的确还是新居,街坊邻里们都上门祝贺,好一番羡慕。而今长女长成了大姑娘,房子业已变成了老房子,酱油和柴鱼汁的气味深深渗入榻榻米里,障子门的木框被家中的孩子们抠出了一个个小凹凹。
这两层独栋的民居,不顶大,却也绝不小。带一方整治得井井有条的院子,院中栽有一株染井吉野樱,色白而蕊丰,木枝呈圆拱形,将整个院子遮住半扇。据说从商的家主人正因看中了这株樱树,这才将这片土地盘买下来,在此之上建起了鹿又家的新居,如今一家五口生活在这里。
在无需陪着凉子的时候,这个家中的小院子就是真黑最长呆的地方。
这同她与凉子结缘前,实际上也没什么不同。在之前还在徒然堂时,或许是由于念过于稀薄的缘故,真黑清醒的时间并不很多,这次醒来,本也以为不过是数日光景,待不到下一个造化之日,便又要沉沉睡去。
她醒时也很安静,只呆在古董店深处,挨着窗,闲时点一杯茶,或把弄二三熏香,看窗外风吹云涌,一日便也就过去了。
也有满心好奇的九十九上来问她:
“你在看什么?你总在这里,不会闷吗?”
那金贵华彩的发簪化成若紫发色的少女,明眸纯纯,姣美秀致。女孩不等她回答,又咬着手指道:“哎呀,对了,我头一次见你,合该自我介绍的。你好呀,我是,我叫,我……咦?我叫什么来着?”
她抓了抓长发,险些碰掉了头上簪着的飞鸟金簪,然后瞧见金簪上的紫藤,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九十九笑容变得羞赧起来,她说她什么都忘记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存在,都开始变得难以确认。
“但是,你看,我的确就在这里啊?”
纸矢藤华摊平手掌,将之伸给真黑,像是急迫的想证明什么一般。
“我就在这里啊。我就在这里啊。虽然我总记不得,但是……”
不知怎的,说着这样的话,女孩的声音却越来越弱,透出几分古怪的不自信来。
她默默的将头垂了下去,沉默了一会,才赌气似的开口说道:
“至少、至少我还记得我喜欢团子和樱饼,我并没有忘!”
女孩鼓着脸颊看着真黑手边的茶碗——不久前,她刚刚因将其误认为那种加了糖的茶饮品而将之一饮而尽,苦得眼泪汪汪——愤愤地补充:
“还有,我不喜欢抹茶!太苦了!”
……
真黑止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你看,事情有时就是这样。有一些人,数十年过去也不会有多少改变,就算回忆不再,记忆模糊不清,不变的东西依然不变。而人尚且如此,物品只会更长久——因而老旧的物品必将被时间摧毁,且总会有新的东西代替他们活跃在下一个时代。
真黑并不怀疑这一点。她乐于坐在小院前的走道边,看院中孤零零的樱花树,看团团簇簇的一重樱压弯枝头,大团大团的粉白色花儿垂到她面前,鹿又家的次女杏子捧着竹编的小篓子,偷偷采了小半篓花儿,喜笑颜开的说要厨娘用来做点心。
小姑娘前段时间掉了颗门牙,因此说话有些漏风,笑时也总不忘捂着嘴。
付丧神坐在那里,杏子围着她转了两圈,眨着眼睛问她:
“大姐姐是什么人?是姐姐的朋友吗?”
真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她给了小姑娘一颗糖,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杏子收了糖,朝她露了一个缺了门牙的笑,然后抱着她的小篓子一溜烟跑走了。
付丧神再度笑起来。在这个家中,凉子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杏子却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两姐妹的长相很有一些相似,眼中闪着光,笑容很讨喜。这笑让她不免想到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
她看着一个小姑娘一点点长大。
回忆是这样一种古怪的东西:
有的人想要牢牢抓住,它却无可抑制的从指缝中溜走。
而也有人总试图忘却,它又顽固而狡猾的闪现在眼前。
还有一类人。可悲的人。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见,眼前的每一刻都不间断的成为过去,他们活在现实中,同时也活在回忆里。
真黑直到现在也仍觉得那个小姑娘就在眼前,对方常趴在她的膝头嬉戏,眼神晶亮,乌黑的长发摊了一地。
然后她看着她的面颊消瘦,变得日益沉默,眼中的光彩渐渐熄灭,最终填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与灰色的漠然。
这一切仍然在她眼前。
凉子在她的眼前。椿姬在她的眼前。院子里孤单的樱花树,精致的缠梅枝银香炉,天保四年三月昏暗的油灯和明治三十八年三月的那条小巷。
一切都在她的眼前。
那么,究竟回忆才是现实,又或者现实正是回忆呢?
*
杏子没一会儿又再度跑了回来。
她抓了一把糕点,草饼与小豆糕之类的,虽然与樱花毫无关系,但小姑娘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在意。她跑到付丧神身边,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塞给这个安静的大姐姐两块自己还未啃过的草饼,自己叼着啃到一半的小豆糕,转身又跑掉了。
真黑注视着她跑开,手中的草饼软乎乎的,还有一丝被小姑娘捏在手心时残留的热意。她将之放在身旁,有蝴蝶路过她的眼前,古怪的被若叶和蓬草的气味吸引,扇着翅膀停落在团子上。
“用来赏花,的确还不坏。是不是?”
付丧神将目光投向那蝴蝶,轻声自语,“可惜没有茶……”
鹿又家是商户人家,对子女的教育也更西式。真黑习惯的那些红钵紫砂当然已没有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不是。
付丧神挥一挥手。那蝴蝶便振着翅膀飞了起来。
“嘻。”
有什么人发出了一声轻笑。
正如在花枝间飞舞的蝶,影影绰绰露出些许跃动的痕迹。那东西踩着红桐色的厚底木屐,“、” “、”“、” “、” “。”像是舞蹈一般在风中踩出随心的旋律,那松纹锦织的翅膀被风微微鼓起,连着大把大把搅动缠绕翻涌的长发,展开两翼舒展着肢节呼的缓缓伏在了地上。
“嘻嘻。你好呀。下午好呀。”
披着被衣的女性展动着脊柱站了起来。蝴蝶从花间飞落,落在她被衣的素色菊纹上,像是为之迷惑,甘愿成了妆点女人美貌的装饰,温顺的展开了自己艳丽的翅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抖动。
“哎呀。真不错哩。蓬草,那东西烧起来的气味太讨厌啦,我不喜欢,可草团子,我却不讨厌,这真是怪事一桩呀。”
那女人这样说。她点了朱的唇弯起好看的形状,明眸潋滟风流,黑发在脑后用细长的金钗微微挽起。自顾自的说完话,竟也不顾他人回应,又自顾自的坐了下来,她学着真黑坐在廊下被磨得光亮的木板地上,晃动着深色衣摆下的双腿,显出一种奇异的天真与无忧愁来。
和这份无拘束的美丽一同而来的还有浓重腥咸的血腥气,付丧神动作顿了一顿,她转头看向杏子跑开的那扇门,又看了看手边的两块草饼,然后收回视线,将其中一块朝女人的方向推了推。
“不介意的话。”
她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自己拿起另一块,悠然放入口中。
“……”
对方将审视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这目光一转而逝,消失在粼粼妩媚的眼波之下。
女人于是也伸出赤红色的手爪,拈起甜菓送至口边,糖粉扑朔朔地洒在她身上,被空着的另一只手毫不在意的掸去了。
“唔姆。”
她鼓动着面颊认真的咀嚼,略略仰起脑袋,声音不甚清晰的评价,“不太好吃。唔。……也不难吃啦。”
满开而如雨下的樱花落在她微扬的面上,女人仍晃动着双腿,哈哈笑着抖动身上的被衣,花瓣纷飞,那只蝴蝶也抖抖翅膀飞起来,女人伸出手,让它停在自己赤红色的爪上。
她忽的起了兴致,跃起身子,踩着古朴端庄的步子在花枝间旋转,旋转,盛极的花随着这阵风在空中律动,蝴蝶绕着她的衣袖上下翻飞,如瀑长发同衣摆交错摇动。
女人无疑有这样一种魅力:
在毫无遮掩的展露着躯体成熟丰饶的风情的同时,又在无意间缭绕着赤子般的纯情与懵懂。
真黑慢吞吞的咬了一小口草饼。的确就像是对方说的那样,这粗糙的菓子称不上美味,却也足可以应景。正如对方对自己的气息无甚好感,却仍能像这样平和的交谈那样。
真黑问她:“若下回你来,便备些你喜欢的茶点。你喜欢什么呢?”
女人便答:“可多啦。扭糖,你听过吗?在我的故乡,我们把金色的糖丝绞在一起,制成许多形状,顶好看,而且可甜了。还有、哎、还有不少的……我一时记不得,还有许多的。”
在她的故乡。
那舞动着的人影放缓了动作,朱红色的唇越发勾出甜蜜的弧线。她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被衣,咯咯窃笑着看飘落的花瓣被自己卷起的微风再度吹起,而她则躲在被衣下,叫那让人安心的阴影投在自己身上,像是被一方独立的世界包裹,藏在茧壳中躲避这世界。
直到一边的付丧神问她:
“故乡啊……真是叫人怀念。你还记得吗,自己的故乡?”
“……”
——女人的舞动忽地停止了。
她的舞动停止了。只有蝴蝶还上下翩飞。
“……”
自那素色的被衣下,骇人的光闪转而逝,某种沉静的阴郁涌动。
“我记得的。”
女人说。
“我记得的。”
她说。
“我想了好久。我回忆了好久。我都记得的。”
蝴蝶抖动着翅膀,缓缓将落在她素色被衣的菊纹上——自被衣下倏而探出一只血爪,将那蝶一把捏碎揉烂,细小的磷粉自爪中飘落,那些破碎的细小闪光正映着女人一张无邪气的笑脸,她款款朝付丧神走来,然后停在对方的一臂之外。
“我记得呀。都记得的。那些山与水,生着金色苇草的浅滩,泛着湿气蕴凉又柔和的圆木搭在小湖旁……我记得呀。我记得呀。”
“……是吗。”
真黑看向女人。这是她头一次这样仔细的瞧她,仔仔细细的看过她的面庞,她多情而明媚的眼眸,然后九十九垂下眼睑,显出些许疲倦——对方和她是天生相克的东西,一旦女人不再遮掩她满身的狂乱与阴郁,她的本能便也自然的做出反应,迅速的消耗起自身精力来与之对抗。
付丧神将身子靠在一边的门柱上,神色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是呀,你记得的。你一定都还记得。”
她喃喃自语,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就这样慢悠悠的合上了眼。
“你记得的。你怎会不记得呢?若不记得,又怎会这样追寻呢?”
但若真的都记得,却又有什么好追寻的呢?
付丧神的话音渐浅,落樱撒了她满身。
她竟像是睡着了。
“……”
女人用宽大的袖口遮住自己的神色,她注视着眼前这个存在极淡的九十九,眼中冰冷而漠然。
她缓缓伸出一双异形狰狞的血爪,一点点绞上九十九脆弱的脖颈。尖锐的手爪微微刺入皮肤,忽地收紧——
*
鹿又凉子回到家时,自鸣钟刚敲过五下,妹妹杏子迎头撞进她的怀里,正因吃了太多甜菓牙痛而被母亲一路追赶。
少女有些好笑的捏着妹妹的衣领将小家伙交到母亲手里,戳戳她鼓起的脸蛋,然后被反口咬了一口。小姑娘在她的手指上磨牙,用的力道却不大,豁了一块的门牙在凉子看来也显得异常可爱起来。
她摸摸妹妹的脑袋,然后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往常这时候,真黑总安静的守在她身旁,今天未见她出现,便不免疑惑起来,总觉少了些什么似的。
凉子绕过家人向屋里张望。她很快便在庭院的门柱旁发现了那熟悉的绯色衣衫的一角,走近一看,便见付丧神倚着门柱似是睡着了,她身上还盖着一件凉子从未见过的素色锦衣,绣着大朵菊纹,栩栩如生。
少女不禁对着这一幕露出了笑容,她探头去看院子里的樱树,花瓣徐徐飘落,枝干上已隐约长出了细嫩的新绿。
花开到最盛时,总归已离凋落不远了。
鹿又家小院中的染井吉野樱无声的垂下花枝。
繁花落了满地。
*一个赶到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的系列。我居然真的赶上了。瘫倒。
*大家都无敌可爱,而我只有ooc,有任何不妥请联系我修改!!
*为了不过万,决定分两章写。
这章没能写到蛾子,也没能和藤华谈心,就很气。
*本来是不好意思关联晓之助的,但是看了一眼热门,决定推他一把(。 ((关联打扰了
*你们看出来黑檀在哪里了吗!!!哈哈哈哈为了打卡就是这么不要 脸!!(ntm
————————
纯黑的天幕就这样盖下来了。
天幕。接连着混沌的生命之海。相融的海与天包裹着尚且懵懂无知的生命,那些原生的细胞生产出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最初的欲望——进食、进食、进食——进而——畏惧疼痛——汲取——躲避威胁——繁殖——汲取——
整个过程即:
趋利。避害。——生物的一切本能皆来源于此。
生命总无法跳出这欲求的怪圈,我们需要进食,渴求哪怕只有数秒的生命,我们视死亡为洪水猛兽,为世上的一切或喜或悲。从恰当或不恰当的欲望中生出一切美妙而动人的感情,而感情则走得比脚步更远,延伸到视力所不能及的任何地方。
而一器物,无骨,无血,无构成组织的细胞,更无用以思考的大脑,这样一器物,某日陡然生出欲求,不甘寂寞的挤进这世界,或有意,或无心,开始懂得破损碎裂的可怖,开始憧憬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如此一来,它便算是生物了吗?便算是拥有生命了吗?便能捧着自己绝无热度的身躯,操纵着泡沫般虚幻的影子,假作人类一样思考,声称自己拥有独立的情感及思想了吗?
该要说:
是的,的确是的。
既然我们已知道趋利避害是生命所该有的最重要本能,亦承认凡拥有此本能者,必足以被视作生命,那么身躯是否温热又有什么可在意呢?心脏是否跳动又有什么影响呢?是美是丑、或生成四足三目、以何种形状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须知,但凡剖开一条生命,从中总流出同一种血液,挣扎着喊叫着奋力上涌,仿佛这样便能逃离将尽的昨日,奔向长久的明天。
那是维持机能的原料,是填充身躯的根本,是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证明,那血液,那带动着我们向上攀登、向前迈进的血液——
那东西的名字正是:「欲望」。
……
……现在。
是时候该要询问了。
人类自有生,便畏死。在懂得欢乐之前,总先学会哭泣。从接触外界空气的那一秒起,就懂得向世界索求,索求活下去的燃料,索求母亲的哺育,索求周遭的注视,索求他人的爱。
而器物生灵,既有欲念,就一定知晓恐惧。因而判定器物拥有了生命,承认其产生了思想,获得了魂灵,经历了诞生。
而你呢?
你又如何呢?
你生着与人无异的形状,做出像是有感情一样的神情,你呆在这些生命中间,被视作其中的一份子。可这样的你又如何呢?面对询问,你竟还能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出么?你会如何回答,你是否还会说,还会像许多许多个你清醒的片段以及和更多更多个在黑暗中无止尽的沉眠之前那样,清晰的说:
是否憧憬明日? 否。
是否怀念昨天? 否。
是否渴求生存? 否。
是否畏惧消逝? 否。
——是否喜乐哀伤?
…
…………
“……”
*
真黑自她长久的睡眠中醒来了。
数珠化形的九十九无声响的睁开了眼。自半遮的窗台漏进一线阳光,穿透室内晦暗的薄灰色,洒落在她的身上面上。
这光轻柔绵软,浸润了九十九一缕黑色的发,带着浅浅的瘙痒逗留在她的嘴唇旁。于是那儿就扬起了一个缓和的弧度,仿着那光,总好像和某种东西时时照面,自己便也就成了那东西一样。
真黑微微动了动尚且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眼前远称不上精致,但又可说十足精心的屋子,不带任何感想的视线落在压在屋主人书本上的‘自己’身上。
那是她自己。她熟知的,自匠人手下打磨雕琢的黑檀木珠手串,夹着一两颗琉璃珠,缀着的红缨极古旧了,若非生灵,怕是早已在时光中磨成碎屑。那就是她,被置在装点得俏皮的女儿家的书桌上,下头压着印刷粗糙、油墨味极重的纸张,安静而毫无声响。
然后她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了某个日渐熟悉的声音。“……诚一哥……不是!真的没……哎呀……!”有人用力踏着楼梯向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越来越近。——“不要担心啦!”这一句清晰可闻,隔过一层门板传入耳中。
房门被猛地推开,女孩闪身进来,然后反手一勾,将家中长兄的絮絮叨叨关在脑后。
“呀,真黑,你醒了。”
她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桌前的九十九,面上立刻显出亮色来,几步迎了上去,先倾着身子,“唰”的一下扯开窗帘,叫阳光毫无遮拦的洒满整间屋子,然后收回前倾的身躯,动作自然的将手盖在了数珠上。
鹿又凉子心情极好的抿着唇,遮不住笑意的眼角微微挑起,显出一种机灵的俏皮来。与真黑结缘的这个人类女孩生得端正,有小巧的脸廓和同样小巧挺直的鼻子,谈不上是如何绝代的佳人,却也有一份极顺眼干净的清秀。尤其难得一双杏眼,总透亮的,闪烁着喜人的灵气,当她眉眼弯弯就这样瞧着你时,便叫人将旁的什么都忘了,只那双眼并着女孩的名字被记在心里。
这姑娘眨一眨眼,将数珠在手上缠过一圈,在这春日竟出了满头的汗,满是雀跃的偏头看向真黑。
“我搞定——嗯,好吧,其实没完全搞定诚一哥……不过这不要紧!总之我晚上可以出门啦!”瞟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凉子压低了声音,“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付丧神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视线仍落在鹿又凉子缠着佛珠的那只手上,过了一阵,才慢条斯理的轻轻摇头,慢吞吞的开口唤了一声:
“……凉子,会感冒的。”
小姑娘微扬着脑袋看她,不满她的答非所问。她鼓起一边面颊,微微撅起嘴。
这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于是真黑就伸出手,替她擦掉汗水,然后理顺女孩面颊旁那些细碎的发丝,看她发顶有些顽固的发旋和微微翘起的额发。凉子乖乖任她整理,暗自吸了吸鼻子,从九十九拂过她发丝的指尖上闻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冷香。
她渐渐安静下来,先前的热烈一点点平复,三月末的春风自敞开的窗吹入屋内,凉子忽的感到些许先前未有的凉意,忍不住小小的缩了缩肩膀。
而付丧神则告诫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然后提起被胡乱扔在床上的素色羽织,将之盖在了女孩的肩头。
真黑实则并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只是自然的做完这一切,随后不再多说,转而回答起凉子先前的问题来。
她偏头瞧了一眼时间,午后的三时三刻,窗外阳光正好,不管怎么说,也还是太早了一些。
“至少要待日落罢。”
付丧神轻声说。
*
春分日后的第三个午夜,零时既过,百鬼出游。旧时人偶有目睹,但见残锅破碗一应器具整列过市,惊惧万分,肝胆俱裂,谓之曰:
「百鬼夜行」
“吓?!鬼?哪里有鬼??”
鹿又凉子关于百鬼夜行的讲古被一声惊呼打断。发出惊叫的若紫色长发少女瞪大了双眼,紧张的抓住了身边惨白发青的女孩的手,甚至畏缩的朝对方靠了靠,“这世上真的有鬼吗?真的有百鬼夜行吗?听起来好可怕呀……!”
少女面容秀致,此时面含些许惊惧,便显得颇楚楚可怜。而正被传说中的鬼怪的原型追问的凉子则不禁有些为难的摸了摸鼻子,她发出几个含混的单音,不知该从何解释:
“嗯……唔,这个嘛……”
凉子看向这头上簪着夸张金雕,缀着紫藤干花的少女,暗想世人怕绝想不到只存在于民间传说中的付丧神竟会是这样的性子。百鬼夜行很可怕吗?这个问题可不难回答,她现在,可不正置身于这传说中的鬼怪游街的队伍中嘛。
——不仅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好笑。
人类女孩不忍心直白的说出真相,因而一时语塞,眼神乱飘顾左右而言他。被少女抓住双手的首姬却没有这样多的顾忌,她是刀鞘的付丧神,本身便锋锐不知弯折,更不懂委婉说话的妙处。
这赤金瞳仁而眼球漆黑,额上生着小巧双角,脖颈自缝合线向上泛着死人一般惨白的小女孩面无表情的将手挣脱开来,一手指了指相貌标准的自己:
“鬼。”
又指与常人相貌无异的金簪少女:
“怪。”
最后一挥手臂,划过身前身后嬉闹着的九十九们,语调极平稳的总结道:
“百鬼夜行。”
一点不错,正是如此。
鹿又凉子在心里默默为她鼓掌。
她尽量不去看名叫纸矢藤华的九十九那双写满无辜与茫然的漂亮眼睛,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喷笑出来。那金鸟藤花为本体的付丧神若紫色的长发同她身边的小女孩一样,在发顶结成两团,发梢一点赤金色,随着她歪脑袋的动作而晃动。凉子仿佛隐约瞧见她的头顶“啪”地现出了一只代表恍然大悟的灯泡来。
“嗨呀,对哦!”
九十九虚虚握拳敲了一下掌心,兴高采烈的咧嘴露出了笑容。
“我都忘了,我们就是在‘百鬼夜行’来着……太好了!那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她满足的点了点头,而在‘一点也不可怕’的百鬼夜行队伍中,唯一的人类女孩则终于忍耐不住,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因一些个人的经历,鹿又凉子对这一类怪力乱神的事,总比常人要更多一分不同的想法。她对徒然堂每年的惯例行事感到好奇,便央了真黑带她同游——平日里虽也时时留心不愿多与此类事情多攀扯,但临到头来,到底还是断不了这惹祸的好奇心——初时还很有几分小心翼翼,而到这会儿,早已没了半分拘谨,眉开眼笑欢喜起来。
这一幕叫一边的两个九十九不由对视一眼,藤华呼出一口气,先前面上的那些稚气被一点一点收拾干净,她朝凉子眨一眨眼,像是放心似的拍拍胸口。
“嘿嘿,你可终于笑了。这样一来,真黑小姐也会放心一些吧……不过说来——”少女食指点着面颊,面露不解,“真黑小姐去哪里了?”
“!”
凉子心中一惊,猛地转过头去,这几日来总跟在她身边的付丧神却不在那里。
“在你们说话的时候,她往那里走了。”
一边的首姬冷静的接了话。小女孩伸手指向道路一侧幽暗的小路,少见的迟疑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或许是因为……她也看到了野猫?”
“…………嗨呀!”
藤华涨红了脸做了一个将这个梗摔在地上的手势。
在这时候,她的记忆力倒是难得运作,未忘记自己先前才刚因看到了猫咪而脱队的事情。
凉子则望向首姬指向的那条小巷,浓重的黑阻隔了她的视线,女孩不由得握起拳头,皱起了眉,略带不安的询问:
“这……真黑一个人,会有什么危险吗?是不是去找她比较好……”
“说得也是啊……”
藤华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她们一同看向首姬。小姑娘面色不变,冷静的分析,说些如“徒然堂附近有危险的可能性不大”,“真黑小姐本身就有克制邪物的能力”一类的话。可她一边说,一边却头一个迈着步子走向阴暗的小巷,回首见凉子藤华二人眼中晶亮却未动身,首姬还满脸莫名的歪了歪头,脑门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怎么了?不是要去找真黑小姐吗?……?等、等等,不要扑上来,也不要拉我的衣服呀——”
两个女孩已经笑闹着同她扑做一团,首姬难得的惊呼则被淹没在喧闹中,三人悄悄脱离了队伍,钻进了漆黑的小巷。
*
真黑总以为,不论寿命如何短暂,不论个体如何渺小,人类的存在总是顽固而充满力量,能做成所有她甚至从未想过的事情。
她上一次像这样,在造化之日短暂的醒来,是七十二年前天保四年的三月二十一日周四。那天有雨,天气很湿,临近傍晚室内便点起油灯,光亮微弱而摇摆不定,远没有如今的灯火通明。说来不太真实,断断续续近千年,真黑大部分时候是睡着的,意识昏沉,无知无觉,而当她偶尔醒来,总发觉世界已变了一个样子,说不上是变得更好,或者更糟。
而她却未变。
她从未变过。
真黑在黑暗中独自行走。
明治三十八年的午夜从不曾像今天的这条小路一样没有一点光亮,仿佛有某种危机潜藏在浓郁的黑色之中。这个夜里出奇的静,真黑的脚步极轻,几乎不发出半点声响,她不疾不徐的走着,追寻她不幸一时迷失的佩戴者的方向。
而正在这时——
“咔”
暗中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那些浓重的黑在顷刻间倾泻倒塌,围墙化作黑色的泥水翻涌。九十九和人类,突兀的出现在这场合的生命被卷入黑色的漩涡,肢体被扭曲折断,白骨支棱挑起鲜活的血肉。误入猎食者巢穴的生命发出最后一声悲鸣,獠牙割断了那些细嫩的喉咙,漏风的气管合着血发出可笑的“噗噗”声。
而真黑像是对此视而不见,对一切呼痛求救充耳不闻。她仍一步步走在她的方向上,试图攀上她的脚背的浓烈的黑微微褪却了。
有声音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轻且缓的声音,这样问她:
“你听不见吗?”
付丧神脚步不停,却张口回答: “我该听见什么?”
“那些声音,喊你的声音,求救的声音。”
“他们说什么?”
“‘救救我’‘好痛’‘不要走’‘救命啊’‘我还不想死’”
“原来如此。”
付丧神停下脚步,说:“原来如此。”
“可是,对我说做什么呢?”
真黑回过头,有阴冷而带着腥臭味的风忽的扑在她的面上,像是有冰冷的刀锋擦过脖颈,而那利爪扣住她的面门。
付丧神一动不动,面上的神色也未改分毫,而暗中的那东西则瞧见她的眼睛,与阳光下的闪烁不同,那双眼睛泛着暮气的黑色,全无光泽。
它本心中生疑,想捏起这付丧神的头颅,挨个碾碎她不堪一击的四肢。它本想问她为何不惊叫,不畏惧,不仓皇逃窜或是冲上来救走被它抓住撕裂的落单的同伴。
然而现在,它已不这样想了。它忽然明白过来面前这东西的本质,单调的、无趣的、无意义的,并因此而兴致大减,黑暗中逼人的杀意消失无踪。
眼前的这东西再单纯不过了。
从未有生的东西,又哪里会怕死呢。
“啧。无趣。”
远处的点点灯火缓缓出现,笼罩着整条小路的黑色一点点褪却了。
付丧神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瞧着巷中遗留的景象,身后的墙上地上一片狼藉,人类的血骨肉与器物残破的零件混杂在一起,一些强烈的情绪还遗留在破裂的头颅上,是惊恐?是怨恨?是临死前忽地挣脱躯体的绝望,还是其他什么。
真黑伸出手,曲起指头缓缓抹掉残留在脖颈上的些许血迹。
那并不是她的血。付丧神心想。她依旧慢条斯理的磨了磨沾了血的指腹,面上的神色依旧未变,这是徒然堂的店主人和那些清净屋需要操心的事,而不是她的。说到底,她既未听到任何求助的声音,也不觉有任何听的必要。那些人中可没有一个鹿又凉子,那么他们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又有哪点可使她动摇呢?
掸了掸衣物下摆,付丧神转过身,不再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条小路。
*
“……我明白了。”
眼瞳中带着十字图案的大和人偶这样说道。
徒然堂的店长看上去是个人偶一样的女童,或者说是女童一样的人偶。黑直的长发在一侧耳边簪一朵花,花儿和她身上的蝶纹振袖一般艳丽,而她没有弧度的唇则比花还要更加鲜红。端坐在西洋的沙发正中,鸟山石缘微微偏过头,面无表情的看向前些天刚离开店里的九十九。
人偶的面容精致而冷硬,既不会颦眉,也从未露出笑容,即便听闻百鬼夜行期间在不远处的小巷中发生的惨事,也未表现出分毫不虞或愤怒。她只是点一点头,用平板的语调为真黑的叙述做了一个总结。
“最近的确有些不安稳,我们这边也在做相应的准备。”
她借助一个下滑的动作,从沙发上滑了下来,站直了身子,“镜斋在清点店内的九十九名单,我也该去联系一些这方面的专家。不管怎么说哦,至少店内还很安全。”
说到这里,人偶已走到了真黑的面前,她忽的停住了步子,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仰起头,看向九十九。
鸟山石缘定定的注视着数珠的付丧神,那样平板无起伏的语调中,就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她说:
“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生活。”
真黑目送她消失在店铺深处。
她看着鸟山石缘,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她初次在徒然堂醒来,阳光也似昨日一般抚过她的面颊,带起微微的瘙痒,然后她支起身,朦胧中看见人偶歪了歪脑袋,听见她对她说:
“欢迎来到徒然堂,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回忆啊回忆,是否真的会让好的更好,坏的更坏,还是更加蛮横的将人拉入无止尽的过去,无从逃离。
黑檀数珠独自沉默片刻,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轻声询问自己:
“你还清楚的记得过去的一切吗,你仍会感到痛苦亦或悲伤吗。”
她并未张口,而她的身后却有人回答:
“过往在我的记忆中已模糊不清,可是是的,我仍会因此痛苦,时常感到悲伤。”
这声音同她自己的一样轻而柔和,透着让她不愉快的熟悉。
真黑并不转头,甚至不再说话。她像是来时一样步伐平稳的下了楼梯,鹿又凉子正坐在咖啡屋靠窗的座位上,拿茶勺搅动加了过多糖的红茶,对面坐着一个黑发清秀的少年人,两人一左一右别开视线,阳光洒在年轻的生命上,谁也没有看到对方面上浅浅的红晕。
付丧神远远的瞧着这一幕,神色隐晦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