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楚辞梦境缠身。
他梦到了很久很久属于自己,但是却又对现在的他来说如此陌生的记忆。他梦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在草原上笑得肆意,又勒着缰绳在自己面前停下献功似的把手里中了箭的兔子提着耳朵塞到自己怀里,露着虎牙说今晚就吃这兔子了。他也梦到了笨拙的青年勾着自己的手指,明明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却像极了一只被人抛弃了似的奶狗崽子,低着头在自己的手指尖上轻轻搭着又勾一勾,直到自己无可奈何地回勾一下满是茧子的手指,青年才抬起头来变回了原本的笑容…他还梦到了,应该是同一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人,却又陌生的青年,嘴里咬着黄色柠檬味的棒棒糖,嘴里喊着一样的称呼,但是又和那个很久以前的人如此的不同。一脸的傻气跟在自己后面,没有了以往的将军大将风范,楚辞走在自己记忆的河流里,两个人似乎在记忆里交换重叠,但是真正拿起了把两人重叠了看,却没有一丝是对得上。
楚寅是记忆里的将军吗,不是,那将军是现在的楚寅吗,也不是,他们本身没有一丝的重叠,重叠的或许只有楚辞放在两个人身上的感情罢了,他或许是执着于自己的死因,将军的死因,但是同时也被楚寅对自己而向前牵着走,从头到尾也只是楚辞自己没有看清楚罢了,闭着眼只是低头去摸索黑暗里被吞噬的东西,哪怕睁开了眼也不会再找到。楚辞睁开了眼,天便亮了一半。
“……”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旁边仍然整齐的床铺,带着清晨时残留下冷意,枕头上也只剩下了柔顺剂的香味,睡前烧下的檀香已经成了香炉里的一捧灰,楚辞慢慢下了床摸着冷掉的香炉有些恍神。楚寅自从那天跑掉之后就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公寓也没有回来过,就连回到六扇门也是远远看到自己就和别人走了。楚辞笨拙地打了几次打火机,虽然是点着了但是却因为拇指太过接近火苗的位置,火便狠狠地刺了他一下,打火机应声落地,安静地躺在了深色的木地板上,楚辞再次叹了口气捡起来放回了抽屉里,从一边拿出了一盒满是灰尘的火柴。
“——火柴好危险的,少主用这个打火机吧,要是还是不会用我来就好了。”
楚辞轻轻一吹火柴便熄灭了,它烧焦了而蜷缩起来的黑色部位脆弱散发着木头烧焦的味道,橙黄色的火光在香支上跃动了片刻便安静的成了一点橙色的圆点,檀香醇厚宁静的味道顺着细长的薄烟放回了香炉中,如薄纱蔓延下一般轻轻在空气中拂动。青铜香炉上的锈迹可见了年代的久远,盘旋而上的龙依然可见手艺之精细,一片片的鳞片都被雕刻了出来,怒目圆瞪的龙头更是栩栩如生,虽说是狰狞的龙头放在房间里是带有一点的煞气,但是楚辞还是记得楚寅捧着这个跟个宝贝一样到自己面前,张嘴小虎牙一露一露的,楚辞便把它放在了房间的正中间。
“少主你看你看,我从外面淘回来的,少主喜欢龙,而且那个卖给我的人说这个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宝贝了!”
楚辞呼出一口气,轻轻的吹散了笼罩在龙头上的烟雾,它安静地盯着正前方的楚辞,也只有楚辞一个人在看着它。
“呀,这不是楚辞先生吗?”
清脆甜美的女声从身后越过了楚辞肩膀,楚辞应声回头看去棠梨一身干练工装配上深色的阔腿裤,浅褐色的头发用鹅黄色的蝴蝶绑在脑后,增添上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青春感。愣是楚辞低沉了好几天见到她,也莫名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棠姑娘。”
楚辞朝她颔首打了声招呼,这才看到她手臂上一道道的爪子似的抓痕,血红的在女孩子脆弱娇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楚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棠梨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倒也大大方方地把手臂伸了出来。
“哎呀这不是昨天晚上刚送进来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咪嘛,今天给它检查的时候被挠到了。”
“这…要紧吗,不如我去后勤科那寻些药给姑娘可好?”
棠梨听了更是摆了摆手,笑了起来,耳边同样鹅黄色的耳坠一晃一晃的。
“不要紧不要紧,楚辞先生多心了,我之后拿点消毒水擦一擦就好了。——灵兽们也没有狂犬病这点太令我安心了。”
她说着说着似乎被自己逗笑了,半掩着嘴笑出了声,笑声也感染了楚辞紧绷的神经便放松了不少,棠梨的眼睛眨眨这才放下手来,柔和了眉目看着楚辞。
“楚辞先生,最近的案件我知道都让六扇门大家甚至局长都很紧张,但是紧绷的线都是要偶尔松动一下,希望楚辞先生不要太给自己压力了。”
“——这大概只是女孩子的第六感,楚辞先生在找楚寅先生吧。我知道的是昨晚送进来的小猫咪据报告上写是执行科的楚寅先生送进来的…”
原来自己和楚寅的事情连灵兽科的棠梨都知道了,楚辞走在十字街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并没有时间停下来站着去思考别的事情,他叹了口气,手里攥着的是从情报科那寻来的资料。与自己对接资料的是情报科的姬仪,他和往常一样的一头紫色中发随意在发尾扎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看手里的资料还是别的,低垂着,楚辞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也不愿意一直盯着人家有违自己的教养。
“——好了,这些都是关于这次器官衰竭至死的案件资料,”
姬仪把一叠资料在桌上平着颠了两下,拍整齐了便俯身越过整张办公桌去够另一头的回形针,银色的回形针便夹在了纸张的右上角处。楚辞颔了颔首道谢,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抿了抿嘴似乎有些犹豫的放下了手里掀开的资料纸张,一旁站着整理衣服的姬仪看到了他犹豫的手。
“怎么了?是有什么漏缺的吗?”
楚辞摇了摇头,眼神在资料的白纸黑字上游离了片刻最后决定开口。
“不,这是我个人的提问…关于昨天送进来的猫妖,你们有什么情报吗?”
“嗯?那个?”
姬仪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楚辞问的是这样的问题,他挠了挠头靠在了办公桌的挡板上。
“那个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啊对了,那只猫妖就是你们上次把后勤科弄得头大的那只黑色的猫妖,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
他话末低头看了看楚辞,又摸摸自己的下巴,嗯了一声接着道。
“报告里写的是,执行科的楚寅从医院的天台上捕捉到的,——如果这才是你想知道的东西的话。”
医院,又是一个楚辞从未单独前去的地方,小孩的哭闹声和老人身上散发的疾病的药水味,还有许多操着别的地方口音在前台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和白衣护士苦苦沟通的人,门诊大厅上也不少有穿着干练工装的上班族,脸上尽是疲惫的倦色,靠在医院的长椅上偷着那几分钟的候诊闭眼歇息,也有抓着调皮的小孩子来看病的大人满脸青色却又要抓着自己的孩子管教。楚辞避开了那些前台的护士,虽然只是知道楚寅昨晚在医院,但是具体他有没有离开去哪里了,姬仪也只是摇摇头。楚辞叹气穿过了人群从另外一个门走了出去,这里似乎是医院的内部类似花园连接不同大楼的地方,春雨刚过又是清明,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雨后的湿润,有不少的树枝上仍然是光秃秃的冒着几颗翠绿的新芽,灰蒙蒙的天见不到阳光笼罩着四月的南京。绿化区间还有些从住院区里出来松动松动筋骨的病人,楚辞深呼吸一口气,这里再怎么装饰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却始终弥漫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病气,它盖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无论是进来的小孩亦或是老人也好,它们无形,捕捉不到,却伴随着每一个人。
楚辞似乎被这种病气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本身体力就低下的他只能找了张干净干爽的长椅坐下,盯着灰蒙蒙的天空,云层也像是被拿去擦了一遍灰尘一样,被泡在了灰色的污水里一点一点荡着。
“——哎呀小伙子你力气真大,真是帮了我们两个老掉牙的大忙了。”
“嘿嘿,别那么说嘛,我能做到的这不算什么。”
熟悉得不能再过的声音了,楚辞一个激灵从长椅上站起来,慌忙地四处打量似乎少了一秒就会把这声音给弄丢了,心跳剧烈的在心口跳动期盼着每一个自己看过去的人就是那道身影。终于楚辞从绿化区里走回了大楼里看到了熟悉的侧脸,正在和他面前的一对老夫妻挥手道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容,有些傻气和呆,却又像雨后太阳一样让人心头一暖,可是在老夫妻转身离开后,那道笑容便多带上了一丝的落寞,便一发不可收拾的被这灰色给压倒了成了彻底落寞的神情,看了也不由得心头一痛,痛苦逼由楚辞开了口。
“楚寅…!”
可是这下那落寞便从震惊到不可置信,浅色的瞳孔化为了害怕逃避,楚辞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样注视的一天也不由得停顿了下来,这一下停便被楚寅下了决心要摆脱他一样往回跑。楚辞立刻回过神来,跟着身影冲进了大楼人群里。
“楚寅!等,等一下…!”
楚辞是怎么都跟不上他的速度的,这是他清楚的一件事,也是楚寅清楚的一件事,但是却不知道为何跑上台阶的每一步都在停顿缓慢几分,似乎是在楚寅跑动的每一秒都在犹豫回头迎面上楚辞,但是每当他这么想,那如影如随的鬼影,自己的身影也随之跟着自己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知道跑到第几层了,楚寅从什么时候起就听不见了楚辞的声音,楼道里也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
“……”
虽然自己才是跑的那个,自己也知道楚辞的体力极限,但是当这一秒真的空荡荡的时候,楚寅的心口却不由得剧烈疼痛起来,像是要把自己撕裂成两份了才好。他一点点往回走去,带着楼道里回响的回音,自己虽然对不能回去楚辞身边感到痛苦,但是楚辞真的做出了选择不需要自己了的现在,楚寅仿佛溺水了一般喘不过气来,直到……
“?!”
一颗金黄色的石子在疼痛迟迟赶来的时候已经从他脚腕上弹飞,楚寅吃痛的一缩脚,随即是第二颗第三颗,它们如冰雹一样却比冰雹一样用力地不断砸在楚寅身上四肢,只能让他哎哟哎哟地疼着往后跳。
“你跑啊,楚寅。继续跑啊你不是想跑吗。”
完了,楚寅在那密密麻麻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颗比一颗大的矿石雨中,愠怒的声音不重也不轻,回荡在楼道里,楚寅一下子竟然分辨不出来是从自己的头顶上还是脚底下传来的,但是他现在比起害怕面对着楚辞眼里的另外一个自己,他现在逃跑的原因第一反应便成了不想面对楚辞的怒气。真的就由着那个声音一样撒腿就往上跑。
矿石滴滴答答地不断回荡在楼道里,楚寅竟然在化出了自己的兽人形态不断地躲开那些一个个金色的小石头,跑上了天台反锁上那道厚重的防火门祈祷这样能阻挡一点后面的人的怒火却不知道只会火上浇油。跟在身后的楚辞被怒气支配的双脚竟也没三两下冲上了天台的楼层,手腕一转,便把被楚寅反锁的天台门用绵延不断飞出的小矿石化为了面盆大小的石头砸了个粉碎。
“少!少主!”
楚寅从未见过楚辞这幅面孔,他听见了防火门被砸碎的声音吓了一跳缩起了肩膀,只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你还叫得我少主啊,楚寅。”
完了是真生气了。楚寅尾巴尖都炸开了毛,楚辞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但是楚寅却怎的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他知道楚辞生气的原因,却又不想真的听见楚辞说不需要自己,不想要听见他来找自己的真相,也不想面对楚辞眼里倒映出的别人。楚辞见到面前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便叹了口气,身边的小矿石便化为了粉末随风而去了。
“楚寅,你听我说…”
但是话音刚落楚寅便扭身一跃,在楚辞极度收缩的瞳孔中,他跃出了天台边缘企图用如此偏激的路线逃避出楚辞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是一切都不如楚寅所想的那样,只见那原本松松垮垮挂在了楚寅身上的赭色的珠子霎时间尽数散开,其中竟也没有线没有绳穿着,每一颗都飘浮在空中接着螺旋向下形成了一个圆柱形。
“收!”
随着一声令下,楚寅只觉得自己被勒紧了往回一扯,丝毫没有半点反抗之力便被拉回了天台的水泥台上,扑通地双膝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珠子一颗一颗不断勒紧着他似乎在镶进他的身体里,越是挣扎便便越是痛苦地挤压着自己,他只能安静地咬着牙垂下头。
“少主……”
深黑色的鞋尖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楚寅不知道出于心虚亦或是害怕只敢微微抬头,刚好停在了自己视野平视的位置,却也刚好看到了楚辞手上被同样的赭色珠子勒得发青发红的手,他只得皱起了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又缓缓低下头。
“楚寅你……”
楚辞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却在楚寅耳中变了味,在楚辞开口几个字蹦出来之后便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
“对不起少主我知道是我已经不适合在少主身边了,我不像少主记忆里的那个将军一样,所以少主不需要这么没用用还闯祸的我…”
“我也不是少主记忆里那个人,少主要找的人,少主在我身上花费的心思都白费了…”
“我,我会自己离开少主的,但是我的 一切都是少主给的,我现在就很开心了…我,我其实可以的话还想留在少主身边保护少主…但是少主其实需要的人不是我吧,少主也因为我闯出来的祸也很头疼心不在焉的…”
“说不定这次少主来找自己也是因为公司要把我回收少主答应了吧……”
楚寅絮絮叨叨却丝毫没有发觉面前的人越发黑的脸色,随着字音还没落下一声清脆且响亮的巴掌声响起,脑袋歪向一边眼神里尽是震惊,被打的半边脸因为楚辞手上还带着珠串已经因为留下了几个深红色甚至开始发青的圆点。楚寅慢慢回头看去楚辞放下的手,不知道为何而颤抖着,因为相互作用的力楚辞手上也留下了淤青的痕迹。
憋了半天的雨水似乎终于从灰层上下来了,一颗两颗地落在楚寅脸上,顺着他的脸颊落下到他的嘴角,一尝却是又咸又苦的。
“你说够了没有。”
破碎的声音如同玻璃一样散落一地,楚寅发现自己怎么捡也捡不起来,摔碎玻璃的人是自己。
“这几天我多担心你…多想见你,不知道你在哪…”
“对,我也想清楚了,我心不在焉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将军也好你也好,我不想让你成为他的代替品,现在实实在在的在我面前的是你啊呆子!我不想你成为任何人的代替品!楚寅是你,我赋予这个名字给你,楚寅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情绪一旦摔碎了便如同泄洪的洪水一样,往日温和说话谈吐文雅的楚辞到最后抓起了楚寅的领子,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落在了他的眼眶里。楚寅这才看清楚,在垂下的发丝下楚辞原本就没有血色的嘴唇更是发白,颤抖着。
“我,本来就是在意就是你,要是他的话也是想我继续往前走的,把我自己困在原地的是我自己…我来找你,是都想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把你抓回去,如果六扇门要因为之前的事情回收你,那我们,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哪里也好,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要再离开我了…”
身上的珠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但是楚寅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就算被松开了领子也只是重新保持着跪着的姿势。楚寅有那么一瞬间看懂了天气,原本厚重的云层并不是遮挡着暴雨和厚重的雨水,它的背后是穿透了云层的残霞,从天边以不可阻挡之势蔓延了一片火红,只是眨眼间南京的上空便烧起了一片橙色的火海,把翠绿的新芽也烧出了红色。
“……”
楚辞低着头摇晃着后退了几步,自己曾经摇摆不定的心,忽略了楚寅已经伤透了他,现在再来说什么在意他,楚寅也不会相信了似乎只剩最后一口气撑着,或许楚寅真的离开之后自己也会消失,毕竟自己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随着面前的人站起来,楚辞的心揪紧了一般闭上眼再数五秒就不会看到他离自己而去的场面了。
“…?!”
五秒未到,楚辞却得到了答复,那是一个温暖小心翼翼却又重获至宝一样想要把他揉进怀里的拥抱,他们从未如此和对方贴近,楚寅不敢,楚辞不愿,但是就在这一刻他们都与对方紧紧相贴,一点一点的温度相融,楚寅的心跳似乎也给了楚辞,夕阳把他们笼罩在一起烧出火光。楚寅一点点在楚辞耳边开口,回荡在他的心底,他也终于抬起手回以这个迟来的拥抱回应。
“我不会再离开少主了。”
“嗯,呆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的顺利了,他们就在医院里,楚辞便红着一张脸带楚寅去了门诊给他脸上被自己打得肿起来了一半的脸包扎。护士小姑娘看了都得震惊地掩着嘴问这是怎么弄到的。
“这是少主爱…!”
“不是,他撞到我手上了而已。”
就这样楚寅终于从护士站里出来,顶着包扎过后更肿了的半张脸,偷偷勾着楚辞的手指,楚辞只是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挣扎被楚寅牵起了手,楚寅便心情大好地嘿嘿了两声,楚辞只得顺着他,用另一只手递给了他资料。
“公司新出的案件你知道吗?”
“嗯,嗯?器官衰竭的是吗。”
“嗯,你有什么头绪吗?”
楚辞点点头,边躲开在走廊上乱跑的小孩,楚寅心不在焉地舔了舔自己肿起来那边的牙龈,酸酸疼疼的。
“嗯…不知道,但是我之前好像看到了克拉伦斯先生。”
“大概去找他问问会好点?毕竟也是医生嘛。”
正当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去往外科大楼的路上,楚辞突然被一道女声叫住了脚步,扭头看去正是白天在六扇门里遇到的棠梨,她身边还跟着搀扶着她的姬仪,看起来她的脸色很不好有点发白,楚辞想到了最近连发的人类受害案件不由得皱起了眉。
“楚辞先生,怎么又这么巧呀。”
棠梨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随后视线又在楚辞和楚寅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了然的表情,拍了拍楚辞肩膀。
“看来楚辞先生找到了解开心结的办法了啊,好事好事。”
楚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移开了视线。
“嗯,嗯…——棠梨姑娘才是,今日早晨看着精神还不错,怎么就下午来了医院…?果然是因为没有及时处理抓伤吗?”
“哎呀哎呀不是啦…大概是最近工作太用力了,闹肠胃炎了吧。”
棠梨把手臂露出来,上面的确是已经包扎上了白色绷带,她说着似乎又捂了一下肚子弯了腰,若不是身边的姬仪还扶着她可能女孩子的身躯便已经蜷缩到了地板上。楚辞不放心地看着她,想要去扶着她却被摆摆手示意没事,只得看着棠梨白着脸淌着冷汗。
“我们刚挂了急诊,带去给医生看看吧。幸亏我出门去灵兽科的时候刚好遇到棠梨小姐,想着她也是普通人类便领着她来医院了。”
姬仪又把棠梨搀扶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和楚寅打了招呼,楚辞看着棠梨便不妨碍着她看病的时间。
“这样,棠梨姑娘多注意身体…最近的案件——姑娘也算是凡人血肉之躯,请多加留心。”
“哎呀没事没事的。”
棠梨又是抬头摆摆手便被姬仪搀扶着去了候诊室,楚辞看着他们的背影终究是叹了气开口。
“这终日笼罩在医院的病气,棠梨也终究是普通人,不能和我们的身体相比,在工作之余也只能有那么一丝分心希望身边的大家都能安然无恙了。”
“Clarence, I'm so bored, can we just go? I wanna have some pancakes, please?——”
“No, Abyss, you said that you wanna come with me, and now I'm doing my job, your job is being good, ok?”
楚辞和楚寅站在办公室门口面面相觑,楚辞想着着大概就是西洋一边的语言了吧,但是却无法听懂这别扭的发音,对话的人似乎除了楚寅口中的克拉伦斯还有另外一个更稚嫩的男孩声音,楚寅似乎也迷茫了半秒,终于抬手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里面的动静安静了半秒,男人的声音才重新传来,标准且发音咬字清晰的中文。
“进来。”
楚辞刚走进去便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人,男人戴着一副银色的边框眼镜,漆黑色的头发有些毛躁遮住了他的半边脸,眼镜也无法遮掩他眼下那憔悴且厚重的黑眼圈,暗红色的眼珠子正看着他们,正是被楚寅称为克拉伦斯的男人。
“克拉伦斯先生。”
楚寅十分自来熟地抬了抬手和男人打了声招呼,楚辞这才扭头看到左手边的真皮沙发上正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大的男孩正盯着他们,令楚辞有些震惊的是男孩的眼睛竟然有着两种颜色。克拉伦斯这才看到了楚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赶在男孩开口前。
“Abyss, could you give us a second?”
男孩眼神在克拉伦斯和两位来客之间似乎不定地来回巡视了一下,终于才说了一声ok从沙发上下来穿好鞋子哒哒哒地跑出了办公室,顺便关上了门。克拉伦斯这才叹了口气,楚寅便直接开口了。
“克拉伦斯先生我们这次是因为有事才来找你的,希望你能帮帮忙!”
男人看向了楚寅,盯着在脸上的伤口片刻了才慢慢开口道。
“脑子的问题我不看,我是外科医生不是精神科。”
“哼哼,克拉伦斯先生也会有失误的时候呢!这次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才来的,是因为最近公司出现了有不少器官衰竭的案件,死者都是因为器官衰竭而去世的,克拉伦斯先生也是医生的话,我们也想来请克拉伦斯先生帮帮忙!”
楚寅一连串说了一大段之后,期待地看着男人,可是办公室内却陷入了寂静无声之中,就当楚辞以为克拉伦斯先生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终于开口了。
“……Sorry, I don't seapk Chinese.”
你刚刚不是说得很溜吗!
当然楚辞和楚寅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口,楚辞也跟着叹了口气,向前一步把资料放到克拉伦斯的桌子上。
“因为我们在这方面实在是门外汉,恰巧得知克拉伦斯…先生,也在此,所以我们也希望能得到先生您的一些见解与意见。”
克拉伦斯轻飘飘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资料,这才看向了楚辞,又是一阵沉默,楚辞隔着镜片…不不如干脆说他就算不隔着镜片也不知道这个医生想什么就是了。克拉伦斯再次后靠在自己的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钢笔慢慢开口。
“…先不说我这次只是因为学术交流才来到中国的,说实话并不是很想被卷进不是我分内的工作里。”
男人说着又换了一边歪着头。
“其次,我是外科医生,这些不管怎么看都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楚辞低头看着桌面上的资料被往自己这边推了推,节骨分明的手在上面点点,逐客之意不在言下了,在楚寅还要开口的时候楚辞便拉着他离开了办公室。
“——只是看在我和你们还算有些许交情的份上,我只能告诉你们,这是我从你们的中医口中听到的。”
“在你们中国的医学中,五脏归为五行,肾主水,肝主木,心主火,脾主土,肺主金。既然自然界的五行金木水火土有相生相克,五脏五腑归为五行同样的道理也会有相生相克。”
“那么只要有一个器官被破坏了,从而会打破这个平衡,造成疾病,两个三个重病,现在可以依靠医学治疗,但是当五脏被同时破坏,那么就相当于这个自然界的五行被夺取了,自然界便也消失了,人也按道理死了。”
克拉伦斯在他们赶出去之前说的话,似乎成了他们案件在意的点,如果说是要鬼怪吸取了人类体内的五行,人类便失去了五行,正如自然界没有了金木水火土便成了一片荒漠,人便也死去。楚辞不断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楚寅便在他身边吃着刚从早点铺里买的生肉包子,吃的呼呼直吹气。
“少主?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嗯,我们先回去六扇门吧,或许其他人已经有了头绪和突破了。”
楚寅听罢便跳起来擦擦手,提起还装着几个包子的塑料袋打了个结,赶快几步走到楚辞身边,又勾勾他的手指,得到了同样勾动的手指后才心满意足的牵上了楚辞的手。
上·我打败了100%的人
我躺在床上玩小游戏,一局终了,所有的空间都被填满,屏幕上出现我的最终分数,36215分,打败了全球99%的人。
我觉得不爽。
最近我很沉迷这种小游戏。它们的一般玩法是通过合成同类升级元素,最终慢慢变大的元素挤占整个空间导致游戏结束。简单易上手,随机性很强,知道了规律还要靠一些运气才能拿到高分,给人一种“下一局一定会比这一次好”的幻觉。游戏结束后出现的“打败了全球百分之多少的人”是最直白的陷阱,引诱哪怕有那么一点儿上进心的人类前仆后继,只为了那个数字变成100%之后把截图发到朋友圈炫耀。直钩钓鱼,很傻逼,偏偏有鱼上钩,比如我。
很难承认,我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就算知道这只是陷阱,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往里跳,只是想看到那个数字变成100%。我想打败100%的人,即使是在一款不起眼的小游戏里。
而在这款游戏里,我只能打败99%的人。只是随便想想就知道理由所在,“全球100%的人”里,必然要包括我自己吧?而我又要怎么打败我自己?这个游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做得如此严谨,实在是让人大为光火。
我泄愤似的把手机扔在一边,但三秒钟后就重新拿起了它。手机已经成为了我的外接器官,离开了它我一分钟都活不下去。无聊透顶的我点开招聘app,里面显示今天有十个人查看了我的简历,五个hr给我发来消息,但我知道他们都只是在冲业绩。
或者说,是我自己不想去参加面试。我害怕和人交流,怕说错话,怕做错事,怕自我介绍,怕讲一讲到公司的理由,怕被提问,怕被注视,虽然也硬着头皮去过几次,但那样的感觉太糟,我不想再经历哪怕一次。因此我现在无业,独居,却骗家人说找到了工作,月薪丰厚的那种。为了使细节可信,我从身边取材,详细地了解了同学与室友的工作状态,薪资水平,几乎所有人毕业后都有自己的出路,有人读研,有人公考上岸,有人拿到了大厂的offer,就算是像我一样在考研的路上中道崩殂的人,也都收拾收拾准备二战了,只有我,不想工作也不想读书,不想进编制也不想进企业,盼望着天上掉钱,却连彩票都不舍得买一张。
实话说了吧,我就是一铁废物。活了二十几年,我没能适应社会,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没有人需要我这种垃圾。这能怪谁呢?全都怪我自己不争气,不努力,不坚强,不然我还能责怪谁呢?不管怪爹妈,怪朋友,还是怪老天爷,都让我显得无能且软弱,我是一坨令人作呕的大型不可回收垃圾,最终的归宿是被掩埋在土地里遗臭万年。
我独自emo了一会儿,又把小游戏翻出来打。刚才的游戏记录我截了个图,一时间却不知道发到哪里,习惯性地点开邓云青的聊天窗口,又一时失语。
他死了半年了,账号却还没注销,我偶尔给他发条消息,希望他能回复一下,告诉我他还活着,可惜每次都落空。
他要是没死,没准儿我还能考上研。
离考研还有两天的时候我跨越小半个中国去参加邓云青的葬礼,为这事还和我爸妈大吵了一架。他们压根没打算告诉我,怕影响我考研,最后还是我们高中同学问我去不去参加葬礼,我才知道邓云青出了事。
我立刻订了票往回赶,在高铁上睡着,梦见邓云青笑话我,你急啥,反正我死都死了,你这么着急回去我也不会复活,我在梦里哇哇大哭,说我他妈要是会复活,还轮得到你在这废话。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还在车上,手机上五个未接来电,拨过去之后被我爸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死孩子你不想考研了吗,你要是考不上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说大不了考两次,大不了找工作,反正高考我也考了两次。还有,如果没有邓云青,我可能还要考第三次。我爸骂骂咧咧地把电话挂了,留我一个人举着电话深呼吸。以前我爸妈骂我不争气,不中用,不努力,不上进,我就去找邓云青聊天,让他开导开导我,现在他死了,我只能自己开导开导自己,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忍忍就好了。
葬礼来了几个同学,男的女的都有,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是死者家属。也许的确是这样,对我来说,邓云青就是兄弟,是家人,虽然我从来都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们叫我去看遗体,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敢去,腿脚生了根一样,但又不好拒绝,跟着其他人排队走到棺材前面。我眯着眼睛,低着头,仿佛不看,就能忘掉他已经故去的事实,可我最终还是没忍住,睁开眼睛往里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很恐怖的画面,虽然他被大卡车撞了,也没有撞得稀碎。遗体美容技术很好,他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我低头看着他,头脑变得空白,四肢也变得冰冷,直到后面的人用手肘示意我往前走,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而且满脸都是眼泪。
葬礼结束之后我坐车回了学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梦里都是邓云青的脸,活的死的都有。这种状态下要我去做什么试卷,简直是强人所难。我知道父母不想让我去参加葬礼有他们的理由,事实就是我的考试成绩的确不如人意,但如果我不去,我还是个人吗?
夜深了,我把灯关掉,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一边打小游戏,一边想邓云青的事。
我真的太想再见他一面了。人总是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话不假。我和邓云青从小认识,雪地里打过滚,小河里摸过鱼,放了假我去他家,一人拿一个手柄当忍者神龟,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天各一方,于是变成了下副本,打战场,刷装备,浇水种地,刨地挖矿,一路玩上了大四,我未来的路突然变得一片模糊,邓云青却顺顺当当收到好几个offer,来年就要去实习。我非但没能打败100%的人,甚至还打败不了一个邓云青。
我觉得他在朋友圈里笑得刺眼,就以考研为借口拒绝了他的游戏邀请,后来也少了联系。他出事的前一个星期,还说等考研一结束,就来看我,没想到飞来横祸。
直到现在也过了半年,我毕了业,成了无业游民,工作没有着落,晚上还整夜失眠。要是邓云青在的话,大概不至于如此,可我又不能把发生的事情怪在他头上,归根结底,是我太无能,太脆弱,跨越不了朋友的死。
我真的好想见他,就算只是短暂地见上一面也行,就算他是来把我带走的也行!反正这个破烂人生我早就过不下去了,今天死掉和明天死掉又有什么区别?
——在我一边打着合成消除的小游戏,一边这样想着的时候,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在想我的事吗?”
我猛地抬头去看。黑暗一片的房间里,只有我的手机屏幕发出幽暗的光。借着这道光,我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那人一头浅棕色短发,梳得利落,嘴角上挑,露出没心没肺的快乐笑容。我的心跳咣当一声漏了一拍,不会错,是邓云青。
“你,你怎么在这……”我手一松,手机滚到床底下,但我顾不上去捡,伸手就要抓他的手臂。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好像要给我让出空间,但我一走到他跟前,他就又后退几步。
“到这边来……”
邓云青继续后退,我三步并作两步追到窗口,一阵风吹来,我才发现窗子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邓云青就站在窗外,挥手叫我过去。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直接就爬上了窗台,正要寻找邓云青的身影,却冷不防地与对面房顶的一只黑猫对上了视线。隔着十几米距离,我竟然看得清那猫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紫色,不知为何,我打了个冷颤,头脑好像比刚刚清醒了一些,终于意识到一个恐怖的情况:
这房子在七楼!
再去看那窗外的邓云青——哪还有什么邓云青?一个面露凶相,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正飘在半空,眼看就要朝我扑过来!
我惨叫一声,直接跌回屋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疼得我眼泛泪花。男人朝我扑来,我本能地伸手去挡,但伴随着一声威胁的猫叫,一道黑影闪过,把他撞到一边。
是刚才的那只猫!只见猫踏在男人胸口,大喝一声:“老实点儿别动,你违反了《隐秘公约》,跟我走一趟吧!”
我觉得此情此景,值得我用当场晕倒来表达自己的震惊之情,但偏偏我的神志如此清晰,清晰到能够分辨眼前的一切不是梦,而是明晃晃的现实。
更魔幻的事情还在后头。在我的面前,紫眼睛黑猫缓缓变成了一个打扮可爱的美少女,她一边把那个中年男人捉拿归案,一边用可爱的语气跟我说话:“小哥你以后可要小心一点啊,现在这些鬼招数可多啦,专门找情绪低落的年轻人,害死他们之后再抓他们当替死鬼,类似的案例我们一个月处理好几起呢!”
“你们?”我看了看黑猫小姑娘,又看了看地上那个中年大叔,虽然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但似乎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这世上……真的有鬼?”
“有啊有啊!”小姑娘笑着说,语气之理所当然如同这世界上有空气。
“那……”我的心跳不由得如擂鼓一般,那个可能性让我开始发抖,“死掉的人,还能够再见面吗?”
“唔,”小姑娘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要是对方还没去投胎的话,也许某天有缘能见到面呢。”
“是这样啊……”我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儿,但心里有个声音又叫我别抱太大希望。已经过了大半年,邓云青他肯定早就去投胎了,再说,就算是他没去投胎,这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去。
“我该走了!”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好听,她一手抓着中年男人,另一只手冲我挥了挥,“小哥你可别到网上乱说,我们这是保密工作,要是发出去了,回头我们还得删,怪麻烦的!”
“干你们这行的还挺高科技的……”我一时无语。
“对啦,大概明天就会有人来上门消除你的这段记忆,还请你多配合呀!”
“黑衣人吗!”我忍不住吐槽,脑子出现了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威尔史密斯对我按下失忆棒的场景。
“多多理解,多多理解嘛,毕竟神神怪怪的事,把普通人卷进来也够危险的,大家还是各司其职为好呀!”
“说得对,可惜我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我叹了口气。
“别灰心,工作什么的总会有的,说不定你还能来我们六扇门工作,这样你的记忆就不会被消除啦!”
“我一点儿也不抱希望。”我摊手说道。正常的公司都没有录用我,难道超自然的公司就会了吗?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得十分可爱,她向我告别之后就跳出窗口,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对她说。
可恶!我真是个人际交往的失败者!
我躺回床上,从床底下捞出掉落的手机,打算再玩一会儿游戏,平静一下心情就睡觉,等明天黑衣人上门来消除我的记忆,但我点亮屏幕之后,出现的是小游戏的结算画面。
“游戏得分:74215,打败了全球100%的人”。
我截了个图,给邓云青发了条微信:
“你看,我打败了100%的人,你行吗?”
像往常一样,他没有回复我,因为这件事太过理所当然,我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起来。
下·《永远爱你》
提问:鬼最喜欢过什么节?
当然是清明节啦!这一天能收到好多好多礼物。每到清明,我们鬼就像情人节等着女生送巧克力的高中男生一样,期待又忐忑地等待着家人和朋友给我们送来的关怀。即便是死了,人也是希望被思念和惦记的。
很显然,惦记我的人不少。清明这天放假,我在纸扎的三层大别墅里,什么也不干,光数钱就数了几个小时。
哎呀爸妈,儿子现在有工作啦,不必你们这么费心。找个时间给他们托个梦好了。我一边数钱,一边整理烧过来的衣服裤子,瓜子点心,馒头水果,结果突然天降一个硬东西,正好砸在我脑袋上。我已经是鬼了,所以不会痛,把这东西拿起来一看,一下子就眼前一亮:是一台switch!
不用说这是谁给我烧来的,除了许天明还会有谁?我兴高采烈地打开switch,然后又悻悻地熄掉了屏幕。谁能告诉我没有游戏卡该怎么玩游戏?这地府也不通网啊!
许天明这件事做得不那么周全,不过我也不在意,只要他还记得我,有没有游戏卡倒也没什么要紧。有段日子没去见他,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心里有个声音反问我:没有你,他能过得好吗?我摇摇头赶走声音,这个想法未免有些过于自大,况且我也希望,没有我的日子里,许天明也能好好地活着。
以活着为最低标准的话,许天明可以说干得不错,至少比起他上辈子来好得多了。
有没有听过林俊杰的《江南》?里面有句歌词是“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我怎么也没想到真的有三生石,也没想到什么转世投胎,前世情缘都是真的。
在三生石上看完我的前世,我很想去知乎回答问题:知道自己前世的经历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的答案就是:后悔了,我不该看的。
任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我的前世与我有什么关联,但许天明和他的前世倒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聪慧过人,一样的郁郁寡欢,一样的仕途不顺。大概我和我的前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爱许天明。
知道自己今生喜欢的人在前世也是恋人,听起来是不错,问题在于,我还没来得及向许天明告白,知道了前世的经历,只会让遗憾的程度更上一层楼。不过我喜欢向前看,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得让他过去。许天明跟我不太一样,我活着的时候尚且能帮他梳理心结,接下来的日子只能靠他自己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今生不行,就等来世,哪怕是几十年我也等得,只不过以许天明的状态,我真怕自己没等几年他就下来了。对我来说虽然是好事,但还有其他爱着他的人呢。
我不向山里走去,山反而向我走来了。万万没想到的是,有天人事告诉我,许天明要来六扇门上班了。
许天明是个凡人,这是肯定的。我来六扇门工作之后,知道了不少世界另一侧的故事,也认识了很多法术师。人是否能用法术,是一生出来就决定好的,我和许天明一样,都是十一岁等不到猫头鹰的麻瓜小孩。至于他为什么能来六扇门上班,听说是个惊险刺激但不太曲折复杂的故事。
我其实心情蛮复杂的,开心当然是开心,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当然是件不错的事,但我死都死了,不能让他跟我白白耗着。不过嘛,既然是好事,就没必要苦着个脸,只要用平常心去应对,事情也会变得不那么难办,这是我的一点小经验。
许天明来报道那天,我犹豫过要不要从背后拍他肩膀,想了想怪吓人的,还是从正面出现了。我用假装严肃的表情向他兴师问罪:“清明节你烧的switch我收到了,很喜欢,可是你怎么光烧机子,不给我烧卡带啊?”
跟我预料中的反应一样,他径直扑过来抱住了我。鬼的身体冰冷没有温度,我担心他会不会不舒服,想要推开他,却没想到他一下子松开了我,眼眶泛红地抬起头问我:“‘永远爱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里咯噔一声:完了。但我还得努力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皱眉挠了挠头:“什么?什么意思?”
许天明的脸色一下变得沉郁。
“没事,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搞错了。”
我有点后悔刚刚的反应,但覆水难收。他怎么会记错呢?他几乎就没有记错过。只是我们这一辈子,上一辈子,都总是错过。
可能真的是我记错了,可能真的是吧。邓云青看起来那么茫然,就好像对那件事一无所知。也许是我太想念他,错把一场梦当成了现实。在那个梦里我打开尘封已久的礼物,看到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
但那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搞不清了。
说点我可以确定的事吧。高四那年的生日,我本来自己都快忘掉了。可能是因为过去的几年都没有人一起庆祝,而且也快要高考,黑板上的倒计时只剩两位数,我光顾着排解紧张,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事。
所以当邓云青和周围的朋友都开始神神秘秘,我完全没把这些事和自己的生日联系起来,甚至以为自己又在遭人排挤。他们背着我交头接耳,勾肩搭背,时不时还看我一眼,让人很难不往坏处去想,但再怎么说我还是相信邓云青的,所以也尽量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早上,我和邓云青一起上学,他坏笑着把我推进教室,让我看到堆满了礼物的座位。
其实说是堆满了,礼物的数量也没有很夸张。我的座位上本来就放着一大堆试卷和辅导书,随便放点什么都会看起来满满当当。我在大家期待的眼神里开始拆礼物,好家伙,真是什么都有。有小零食,马克杯,圆珠笔,火影忍者护额(盗版的),还有人给我送了一套五三,但最占空间的莫过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方体,大家说那个是数字油画,所有人一起画了一个周末才搞定,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是个复读生,来到这个班里非但没有受到排挤,还收获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关爱,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
惊喜还没结束。晚饭时间,邓云青把我拉到学校角落,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蛋糕。蛋糕不大,刚刚好足够插上“18”的蜡烛。
“许个愿吧,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他说。
我当时就没出息地哭了。十八岁,我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的十八岁,有人比我还放在心上。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希望你能考个好大学。”
邓云青好奇地问:“为啥是我?”
我抽噎着说:“因为我肯定能考上。”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邓云青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哽住了,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邓云青拍了拍我:“开玩笑啦,你过生日,你最大嘛!我肯定没问题,要是有问题,就找你算账。”
我觉得他不会真的找我算账。大概吧!
邓云青又说:“那个油画的包裹里,有个信封。你看不看都行啦。”
我打趣他:“情书吗?”我当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也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邓云青也很爽快地否认了:“怎么可能,只不过是一些祝福的话啦。我百度的,图个吉利。”
“那不看了!”百度有什么好看的,我怕三十的鞭炮太响,你听不到我对你的高考祝福?
邓云青不再说什么,催我赶紧许愿。我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望,希望我和邓云青都能平平安安,一切顺利。
这愿望根本就他妈的不灵,不说出来也不灵。
我一回家就打开了那个油画的包裹,所有人都遮遮掩掩,不告诉我那是什么,我真害怕是我自己的照片,为此还有点不安。但打开之后,我的全部疑虑都被消除了,面前的是深邃的,流动着的星空,是梵高的《星月夜》。
我和邓云青一起看过一部科幻小说,在那里,太阳系被二维化,所有的星球被展开成一副诡异的画,像极了梵高笔下的星空。那里也有个角色叫天明,他送了自己爱的女孩一颗星星。
我没有送谁一颗星星,但我收到了一整片星空。
信封从包裹里掉出来,我捡起来看。邓云青的字写得极好,看起来是一种享受。前半段正如他说的那样,什么“诗书满腹才华高,高考成绩一枝俏,理想没有大和小,真实善良就美好”,一看就是抄来的。后半段显然开始走心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潜力的人,曾经的失利不足以定义你个人的失败,你会像一只凤凰一样,即便是浴火也能涅槃重生。捱过漫漫长夜,必然能见到天明,加油!
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即便是上了大学,可别交到新朋友就忘记我啊,不过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吧!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好朋友,但是未来更长,还有很多很多个十年,等我们变成两个老头,也要摇着轮椅去楼下一起晒太阳。虽然我觉得你大概会更喜欢在家里打游戏,哈哈!
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祝你永远都这么快乐!”
落款是“你永远的好朋友邓云青”。我把这封信好好地收了起来,夹在那套科幻小说的第三部里,三个童话故事的中间。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童话故事。
而童话故事全都是假的。
我确信的记忆就到这里为止,邓云青死后,我时常怀疑自己在做梦,也许那天发生的一切也是我过于思念而做的梦,我却把它错当成现实。
邓云青的葬礼结束之后,我把那封信翻出来看,一遍一遍地看,一边看一边哭。
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之后,我突然发现那封信的正文和落款之间的空白处,似乎有一些痕迹。不知为何,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在邓云青已经不在了的当下,我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在这个世间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我跳起来,拿出一根铅笔,屏住呼吸,缓缓在纸上涂抹起来。
字迹慢慢显形,而我呆立在原地,无法呼吸。
这是什么意思呢?邓云青,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邓云青会说“永远”,这一点与我不同,我从来不做永远的承诺,因为我知道那不可能实现。但邓云青不会说“爱你”,他的爱向来郑重其事,不会拿来代替随口一说的感谢。
“永远爱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敢想,不敢去理解。像逃跑一样,我匆匆把信放回原处,再也不敢去看。
我害怕那个“永远爱你”,因为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但我又总是想起,在夜幕降临的时间,在梦里。
但也许,那只是我过剩的自我意识下催生的幻梦,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永远爱你”。邓云青对此一无所知,我也当做没有发生就好,能够再见到他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事,我还要求些什么呢?
一切都皆大欢喜,我有了工作,又见到了邓云青,邓云青有了switch玩,我把我的借给他,他已经开始在我的岛上和小动物搭讪了。
既然如此,“永远爱你”的答案,真有那么重要吗?
*进行一个乱写
年关将至,我和邓云青开车去采购。我头一次知道鞭炮和烟花真的能用来驱赶年兽,不过近年来为了环保,六扇门也改用电子烟花。这可真是科技在发展,时代在进步,电子烟花都有了,什么时候来点赛博年兽。我把赛博年兽跟邓云青说了,他在副驾驶上哈哈大笑:“想象一种年兽病毒,在每个人的桌面上像瑞星小狮子一样咆哮,到时候过年加班的就不是我们了,是程序员。”
邓云青不开车,虽然他有驾照,但是那玩意毫无疑问地已经吊销了,开车的重任落在我肩上。我上路经验太少,一趟下来开得慢悠悠,每次倒车进车位,手心里都捏一把冷汗。邓云青当指挥,在我旁边喊“倒倒倒”,把我搞得心烦意乱。
我不是后勤部的,这趟采购本来没我什么事,不过我正好有点事情要办,就干脆来当邓云青的司机。在车上我给邓云青详细解释了一番如何推断出最近X岛上一个灵异串的事发地就在我们要去的商场,他听得津津有味,又问我,那会不会很危险。
“白天大概没问题,我只是去踩个点,不行就打电话叫人。”我说。
“电话打不通我就极速飘回去叫人。”邓云青给出后备方案。
我嘴角动了动,没说话。邓云青对自己的新身份很适应,似乎还有点乐在其中,这让我觉得不太高兴,又说不出为什么。
我们到了目的地,我先下车,给邓云青开车门,然后撑伞,仿佛他是个少爷。从商场门口到门里,就两步路,他也要打伞,而且偏要我给他打。我有点搞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贵了?以前他打篮球扭到脚,都一声不吭地打完下半场。但我决定不跟他计较,毕竟有句老话叫死者为大。
进了商场,收了伞,我们先去采购。商场里到处都装饰着大红色,播放着喜气洋洋的过年音乐。我们被华仔的恭喜发财围绕着,走进悬挂着大红春联的区域,选好烟花鞭炮还有春联,邓云青就开始跟老板讲价,看他张口就把价格砍到一半,我就知道这项工作我永远都干不来。
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板竟然还乐呵呵地帮我们把东西都抬上车,有时候我怀疑邓云青也会法术,他的法器就是他的嘴。
后勤部的事做完了,接下来是情报部的时间。
这个商场的4号电梯只到7-9层,但是如果按下6层的按钮,电梯仍然会上升。X岛的肥肥说他是晚上来的,结果打开电梯之后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怎么也走不到头,还感觉一直有人在跟着自己,他吓坏了赶紧回头,最后倒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我们情报部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妖异,打算确认过之后就让执行科的人来处理。
我和邓云青来到4号电梯,这里位置很偏,少有人来。我按下6层按钮,对着电梯门摆了一个照相机,设置好了定时连拍之后走出电梯。邓云青很有兴趣地在旁边观看,我则是有点不安地看着电梯的楼层。小小的显示屏上数字从1逐个数到6,在6层停下了脚步。我默默在心里读秒,十秒钟之后按下按钮,电梯开始向下。
6,5,3,2,1,电梯门打开,我长出一口气,至少相机还在。我和邓云青迫不及待地打开相册,一张张翻过去,照片里电梯门在6层缓缓打开,但那里并没有什么走廊,只有大片不祥的,如同电视信号不佳时的灰色雪花。
“可以确定了,就是妖异所为。”我说着,掏出手机开始发消息。
“要不我上去看看?如果对方是鬼,我们还能沟通两句呢。”邓云青说。
“你上去干什么?太危险了!”我立刻反对。
“没事,相机还在,对方攻击性看起来不强,”邓云青笑了笑,“再说了,我又不会死。”
他的表情刺痛了我。我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能猜出来必然是非常之难看。
“邓云青,”我咬牙切齿,感觉自己的浑身都在发抖,“你要是真想去,我也要跟你一起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邓云青好像被我的表情吓到了,赶紧过来拍我的肩膀:“我开玩笑呢。我又不会打怪,这种事肯定还是要让专业的来嘛!”
可我的发抖还没停止,甚至嘴唇都在抖。
“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说完这句话我就扭头往外走,一直走出商场正门,邓云青打着伞出来追我,这个时候他倒是知道自己打伞了。
我无言地上了车,等邓云青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再发车,一脚油门踩得又猛又狠。
“你慢点开,限速的!”邓云青赶紧劝我。我还能不知道限速?但也许是我表情太过阴沉,四十迈被我开得活像八十迈。
“我错了,以后不会了。”邓云青道歉。
“……我没怪你。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一不小心又开始哭。丢人啊!丢人啊!但在邓云青面前也不算丢多大的人,所以我任由鼻涕眼泪一起流。邓云青又不是自己想死的,他有什么错?还不是我太脆弱了,直到现在也无法接受。
“哎呀,你看我这嘴,瞎说啥实话。”邓云青说,用某个赵姓小品演员的语气。我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邓云青看这招有用,开始深情朗诵改革春风吹满地。
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齐心协力跨世纪,一场大水没咋地。
想想那个时候的小品也没少歌功颂德,怎么就觉得那么好看。想到这里我问邓云青:“今年还看春晚吗?”
“不加班就看,不然也没事干。”
“我也是。”
春晚越来越难看已经成为一种共识,我能把语言类节目骂上几个小时,然后没完没了地回忆起以前那些精彩的节目。可以说大部分的经典台词都刻在我dna里了,树上骑猴,下蛋公鸡,蓝色骷髅,绿色尸体,队长别开枪是我,TV吧你说先踢哪儿,可以说我就是一个行走的春晚台词储存器。
我们开始玩台词接龙,邓云青在这方面不如我,很快变成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们有说有笑,好像刚才的不愉快没发生过一样。
我本来想好好和邓云青谈谈,但转念一想,快过年了,不要讲太沉重的话题,等过完年再说吧。
不过就连我自己都知道,这只是我的借口罢了。
其实我是故意的。我希望天明知道我已经死了,别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时间。现在想想,可能从一开始我就该装失忆,不过我的演技不怎么样,如果被看穿就会很麻烦。
不过我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强烈,看来以后得换种方式,我也不想老是看他流眼泪。
我俩在车上闲聊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扩音器的叫卖声:“……批发灵兽,欢迎选购……”
许天明急忙踩下刹车,我俩探头一看,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烟花鞭炮,批发零售”。
场面可以说是十分尴尬。
“我差点就要打电话了。”许天明说。
谁不是呢?不过车都停了,我转头看到不远处正好有家一点点,干脆下车去买奶茶。
我给许天明讲笑话:“一个人去看病,医生说要忌口,他问医生,能喝奶茶吗?医生说,只能喝一点点。他又问,coco行吗?”
许天明没笑:“太冷了。”他有轻微的乳糖不耐症,不太喝奶茶。
他又问我:“怎么买这么多杯?”
“给同事带的。”我晃晃手机,上面是玄亥给我发的消息。玄亥是我们这儿的奶茶发起人,经常组织大家点奶茶。我对店员念了一长串咒语一样的东西,什么少糖去冰半糖少冰芋圆珍珠燕麦红豆椰果寒天,末了问许天明他喝什么,他说要柠檬汁,很好,很简单。
然后许天明扫码付款。我的支付宝都被注销了。
我们开始等奶茶,期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到六扇门,还有六扇门第一女捕头。
“你要是白展堂,展红绫和佟湘玉你选哪个?”
许天明毫不犹豫:“展红绫。”
“那祝无双和郭芙蓉?”
“郭芙蓉。”
我心想,好家伙,这不是跟我选的全都反过来了。又想,上辈子他当秀才的时候,和他谈情说爱的那个确实挺郭芙蓉的。
不过不管他选什么都无所谓,反正选项里永远不会出现邓云青。
之后我们又聊到一起案子,许天明参与处理的第一个案件。他很擅长寻找事件里的联系,在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找到事件相关的拼图,虽然是第一次参与情报科的工作,但他也算是帮了大忙。许天明说起案件的时候没有了平日的那点木讷,反而是手舞足蹈,神采飞扬,整个人好像在发亮。他这副样子我没少见,从小时候一起玩推箱子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他两眼发光地从地上跳起来,夺过我的手柄,兴奋地从第一步开始推演。说实话,我很难不对这个动心。
每当这时我的脑子里就会闪过一些类似的念头:“如果……就好了……”,如果我那天没有出门,如果我能再小心一点,如果我能早点和他说,可惜没如果。人应当向前看,我也希望许天明向前看,可他却总看着我。
我到底是真的拿他没办法,还是我也喜欢这样,希望这样?
我拎着一堆奶茶回到车上,许天明给我撑伞。坐上副驾驶的时候我问他:“对了,为什么是展红绫?”
许天明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毕竟是初恋吧。我比较喜欢先来的。”
我听完了有点高兴。还有人比我来得早吗?
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看,我这就是太不巧了。
当我们谈论“死”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邓云青和我成了同事之后,经常到我家玩。他说他有个三层的纸扎大别墅,不过不能碰水也不能碰火,还一脸可惜地跟我说,我不能去真是太遗憾了。
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但心里挺不是滋味。
看得出来,他尽量把自己的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他对此毫不在乎。他对我说,现在他有房有车,吃穿不愁,还有份好工作,好多活人的生活质量还不如他呢,我差点就信了。
后来有一天下班路上,我买了一杯奶茶,觉得挺好喝,就顺手递给邓云青让他也尝尝。他接过吸了一口,什么也没吸上来。
我错愕地盯着奶茶,邓云青在一旁大笑起来,就好像这个事儿真的很好笑一样。
黄昊宁在旁边看我俩,表情怪怪的,他的点和我们都不太一样。
黄昊宁说:“你俩喝奶茶,用一个吸管啊。”
我一拍脑门,忘了,习惯了。
我们两个认识太久,在饮食上并不特别避讳。喝同一瓶水在学生时代是常事,特地倒出来喝反而显得生疏。
我是这么想的,但我没说。邓云青替我把话全说完了,我们认识太久了不计较这个,但他又话锋一转,说:“不过以后也不用计较了,我喝不着了嘛!”
邓云青当了二十多年的人,能吃能睡,爱晒太阳,现在他不能了。这对他来说也是好的吗?他要一直这样当鬼吗?我想问他,又怕得到答案。
我俩躺在我家的懒人沙发上看综艺,之前这玩意只有一个,后来我又给邓云青买了一个。懒人沙发是会吃人的,而我心甘情愿以身饲虎。
主要确实是舒服。
综艺是我喜欢的侦探类节目,邓云青没看过,现在我们看的是我最喜欢的一期。我们一边看一边讨论案情,邓云青在一旁胡猜,我偏偏不告诉他正确答案。这一期我看了太多遍,难免走神。我注意到字幕里所有的“杀”和“死”都被打了引号,最近几年的综艺似乎都是这样,似乎不加一个引号,观众就真的会认为节目里假到不行的塑料模特是真的尸体。甚至嘉宾说声“笑死我了”,字幕里也会变成笑“死”我了。我一直无法理解这种做法,仿佛把观众都当成傻子对待,是一种纯粹的欲盖弥彰。但现在我的心情反而微妙地与字幕的状态靠拢了。
在邓云青的面前,我不敢说“死”,不敢说“杀”。其实本来也不想让他看这个综艺的,是他突然想起我以前推荐过,硬拉着我来看。邓云青问我,这个人到底是谁杀的呢?我就回答,我也不知道谁是犯罪分子。他问,死者到底是被什么凶器杀掉的呢?我就回答说,我也不知道犯罪分子用怎样的手段作案。
我处处回避那几个词,但邓云青非常直白,就仿佛想要引我说出来一样。到后来这甚至有些像一场游戏,他说,凶手,凶器,死者,千方百计地要我上钩,我说作案,犯罪分子,作案工具,被害人,滴水不漏地闪转腾挪。其实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我偏偏不想说那几个字,仿佛说了,就是往本来已经结了痂的创口上再捅几刀一样。
后来我说不闹了,邓云青就说好,也没再提那几个字。我们都安静下来以后,房间里就只剩下电视的声音。我几乎记得住每一个镜头,每一个人讲的话,在这种熟悉感中我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眼皮也沉重不已,邓云青好像离开了,又好像没有,他好像来过了,又好像没有,我也许跟他说话了,又也许没有。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薄毛毯,一期节目播完,下一期已经播到一半,邓云青看到我醒了,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薯片袋子:“我全吃了,一个都没给你留。”
鬼吃东西是吸食物的气,吸完了之后虽然食物还在,但吃起来味同嚼蜡,我有幸体验过一回,不堪回首。
“几点了?”我问他,然后去摸我的手机。手机上是准确的时间,六点二十五,邓云青报了个虚数,说是六点半。
我说哦,脑子里回忆刚刚梦见的东西,像一团浆糊,越试着去想越不清晰。我问邓云青,我刚刚有没有说梦话,他点点头说,我刚才一直念叨着想吃炸鸡,外卖一会就送到了。
我松了口气,那还好。可能我确实是太想吃炸鸡了。
许天明睡着了。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我去给他拿了条毛毯,他的睫毛动了两下,眼睛睁开一条缝。
我拍了拍他,让他好好睡,他却伸手抓住我的袖子,问我:“可不可以不要死?”
大屏幕里,凶手被捉拿归案,玩家们欢呼庆祝他们的胜利,而屏幕外的许天明问一个死者,可不可以不要死。
“哎呀,对不起,我也不想的。”
思前想后,我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请抽到西红柿鸡蛋片汤的朋友自行取用,什么?饺子,这里没有饺子
腊月二十九,六扇门包饺子。
邓云青悄悄给我透露,说这次准备的饺子馅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于是我做足了心理准备。说到怪,无非就是臭豆腐榴莲折耳根,螺蛳粉皮蛋冬阴功,之后一看果真如此,但我没猜中全部。草莓车厘子的饺子真的能吃吗?我很疑惑。
还好我们抽到的饺子馅蛮正常的,是西红柿鸡蛋馅,我喜欢。
邓云青说,好耶,我们开始吧!然后就坐在凳子上抱着双臂看我。我一头雾水,问他,你干啥,不是包饺子吗?邓云青笑眯眯地说:鬼包饺子可能有点不吉利,今日全权由你负责。
我崩溃了,我哪会包饺子。
我就是传说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青年,平日靠公司食堂和外卖为生,包饺子这项极限运动我真的没参与过。邓云青懒洋洋地说:那就试试呗,反正你都这么大人了,也该学学。
我无言以对。还好面已经和好了,接下来只需要进行一些我从来没进行过的操作就行了。我看邓云青:你真的不打算动手?我也没觉得你包饺子会不吉利。邓云青当着我的面直接消失了,摆明了要当甩手掌柜。
那你倒是教我怎么做啊!我对着空气喊。邓云青的声音在半空里飘啊飘,说你自己百度吧!
我就真的开始百度。到了包饺子这天才开始学如何包饺子的,大概我是唯一一个。
总之先把馅做好。我把鸡蛋放锅里炒,邓云青在旁边念叨,油放少啦!炒完鸡蛋切西红柿,邓云青问我:你会用菜刀吗?我怒切十八刀,让他看看我到底会不会。结果切完发现每块都不一样大,我的气势就立刻萎靡了许多。我把鸡蛋和切好的西红柿丁拌在一起,再加点小葱,邓云青又问,你怎么不放盐?我问他放多少,他告诉我适量,我的血压肉眼可见地升高了。适量是多少啊!
邓云青说你尝尝呗!我恨不得把他下锅炖了。
饺子馅搞定之后我开始对着面团下刀,然后擀饺子皮,这我是真不会,擀出来一张一张好像欧洲国家地图,这个像英国,那个像德国,还有像意大利的。好不容易擀出一个圆形,邓云青在旁边悠悠来了一句:太厚了。
我拿着菜刀杀气腾腾地看着他,然后重擀。包饺子就是一步一个坎儿,馅不会做,皮不会擀,等到了开始包饺子的时候,饺子也不会包,只能进行一个乱捏,捏出来的饺子可以说是惨不忍睹,邓云青看了会沉默,希望到时候吃到的人不会流泪。
包到后面我开始找到一点窍门儿,饺子渐渐看起来有点像饺子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了。但邓云青还在一旁摇头叹气,我问他,他就开始笑,笑得我心里有点发毛。后来我想,反正最后也不是我吃,爱包成啥样就啥样好了。
包完之后下锅,我算是知道邓云青为何发笑。这群大胖饺子一下锅就迫不及待地把衣服全脱了,嚯,好一锅西红柿鸡蛋汤!
邓云青盛了一碗,深深吸了一口:其实也还行啦,就当是片儿汤了。
我也吃了一点,其实也不坏,就当是片儿汤了。
那能一样吗!本来是包饺子结果做成了片儿汤,那当初为什么还要包饺子呢?我怀着深深的疑惑,环顾食堂的四周,鼻子里闻到的却是一股复杂的味道——芝士榴莲饺子似乎下锅了,而螺蛳粉正在排队。
算了算了,甭管做成了什么样子,能吃已经是莫大的不易了。
*改编可以乱编,戏说可以胡说,没有任何人需要对当事人谢罪因为他们都死了
话说明朝永乐年间,有一知县名为许昌,为官清廉正直,心系百姓,却也因此得罪了地方豪绅。豪绅派人杀害了许昌,又重金贿赂了负责的官员,许昌一案便草率了结。许昌膝下有一独子,名为许原,从小聪慧过人,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年纪轻轻就成了秀才。许原意图替父报仇,惩治豪绅,他深知豪绅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撼动,于是埋头苦读,希望有一日入朝为官,重审父亲的案子。
八月,许原前去乡试,赶路时遇到一群孩童正用棍棒击打一只白鹅。许原见白鹅可怜,驱走了小孩,又把鹅带去医馆疗伤,悉心照顾。白鹅渐渐伤愈,与许原也日益亲密,怎料某日许原发现白鹅不见踪影,房中却有一妙龄女子。许原诧异,女子自称鹅娘,是修炼了几百年的鹅妖,化为人形便是来感谢许原的救命之恩,说罢便来脱许原的衣服。
许原大惊,问这是何意,鹅娘道,我道行尚浅,你救我一命,我赔你百年,也算是不负你的恩情。许原连连摆手,鹅娘见他如此,便问,莫非你已有婚配?许原摇头,鹅娘不解,道,我听闻男儿都好美色,你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想也知道该干那事。许原道,我一心考取功名,并未想过男女之事,还请姑娘自重。鹅娘奇道,你这人实属罕见,难道我没有姿色?许原细细打量鹅娘,见其婀娜多姿,顾盼生辉,虽心中微动,却也连忙摇头。鹅娘见许原不愿,也不强求,从此变作书童打扮,陪同许原参加乡试。鹅娘性情直爽大方,两人交情日笃。
及至乡试放榜,许原中举,为来年会试愈发刻苦读书,鹅娘为其研墨,照顾其起居,许原也对鹅娘渐生情愫,两人定下终身。鹅娘要回乡告知族人亲事,许原欲同去,鹅娘怕族人为难许原,便独自上路。豪绅知许原中举,前来巴结,许原个性刚正不阿,痛骂豪绅为富不仁欺压百姓,甚至害死许原之父,豪绅愤怒,招来手下痛打许原,眼看许原就要奄奄一息,鹅娘赶回县里,痛揍豪绅及其手下,救出了许原。
两人逃至临县,许原身体康复后与鹅娘大婚,来年二月许原进京赶考,高中榜眼,入翰林院,几年后重审知县许昌身亡一案,查出当地豪绅种种不义之举,将其收押至大牢,择日处斩。
这真是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啊!
破天荒说:“志怪的怪是有了,就是还不够精彩。需要加入一些爆款元素,比如当下最流行的……”
邓云青:“最流行的什么?”
破天荒:“合成大西瓜。”
邓云青:“合成什么?”
破天荒:“大西瓜。”
破天荒:“我们可以对这个故事加以改编,加入一些合成大西瓜元素。比如许原的父亲断案,断的是什么案?西瓜疑案。这个豪绅呢,用一个葡萄换了一个大西瓜,农民事后觉得不对劲,告上公堂,许原的爸爸就开始破案,他是怎么换的大西瓜呢?”
邓云青:“用两个菠萝?”
破天荒:“不错,然后这两个菠萝是怎么换的呢?这不就有悬念了吗?”
邓云青:“我觉得挺好,这个故事您随便改,改成啥样都无所谓,您觉得精彩就行。”
破天荒:“也谢谢你的供稿。顺便问一下,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邓云青:“前半部分是。到鹅娘回来之前都是真的。”
鹅娘赶回县里,正碰上鬼差来捉许原的魂魄。原来许原已被当地豪绅活活打死,鹅娘见此惨状,当即与鬼差大打出手,拼死护送许原魂魄回归。鬼差见许原逃了,只得捉了鹅娘回去交差。许原醒来,只见地上躺着一只死鹅。
来年二月许原拖着病体进京赶考,考官暗示许原行贿,许原不肯,直至放榜果然籍籍无名。许原自此一病不起,死前还念叨着鹅娘的名字。
至于豪绅,自然是享了一辈子清福,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破天荒:“观众不会喜欢这个故事,太丧了。好人没有好报,恶人也没有恶报。不过像这种豪绅,准要沦落畜生道,几辈子遭人享用。”
邓云青:“肯定是,没准昨天的五花肉就是。”
破天荒:“怪反胃的,还是当苍蝇吧。只可惜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或许来世能再续这段情缘。你还知不知道来世的故事?”
邓云青:“来世啊,知道一点,不过还没结束呢。等结束了之后再给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