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楚辞梦境缠身。
他梦到了很久很久属于自己,但是却又对现在的他来说如此陌生的记忆。他梦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在草原上笑得肆意,又勒着缰绳在自己面前停下献功似的把手里中了箭的兔子提着耳朵塞到自己怀里,露着虎牙说今晚就吃这兔子了。他也梦到了笨拙的青年勾着自己的手指,明明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却像极了一只被人抛弃了似的奶狗崽子,低着头在自己的手指尖上轻轻搭着又勾一勾,直到自己无可奈何地回勾一下满是茧子的手指,青年才抬起头来变回了原本的笑容…他还梦到了,应该是同一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人,却又陌生的青年,嘴里咬着黄色柠檬味的棒棒糖,嘴里喊着一样的称呼,但是又和那个很久以前的人如此的不同。一脸的傻气跟在自己后面,没有了以往的将军大将风范,楚辞走在自己记忆的河流里,两个人似乎在记忆里交换重叠,但是真正拿起了把两人重叠了看,却没有一丝是对得上。
楚寅是记忆里的将军吗,不是,那将军是现在的楚寅吗,也不是,他们本身没有一丝的重叠,重叠的或许只有楚辞放在两个人身上的感情罢了,他或许是执着于自己的死因,将军的死因,但是同时也被楚寅对自己而向前牵着走,从头到尾也只是楚辞自己没有看清楚罢了,闭着眼只是低头去摸索黑暗里被吞噬的东西,哪怕睁开了眼也不会再找到。楚辞睁开了眼,天便亮了一半。
“……”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旁边仍然整齐的床铺,带着清晨时残留下冷意,枕头上也只剩下了柔顺剂的香味,睡前烧下的檀香已经成了香炉里的一捧灰,楚辞慢慢下了床摸着冷掉的香炉有些恍神。楚寅自从那天跑掉之后就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公寓也没有回来过,就连回到六扇门也是远远看到自己就和别人走了。楚辞笨拙地打了几次打火机,虽然是点着了但是却因为拇指太过接近火苗的位置,火便狠狠地刺了他一下,打火机应声落地,安静地躺在了深色的木地板上,楚辞再次叹了口气捡起来放回了抽屉里,从一边拿出了一盒满是灰尘的火柴。
“——火柴好危险的,少主用这个打火机吧,要是还是不会用我来就好了。”
楚辞轻轻一吹火柴便熄灭了,它烧焦了而蜷缩起来的黑色部位脆弱散发着木头烧焦的味道,橙黄色的火光在香支上跃动了片刻便安静的成了一点橙色的圆点,檀香醇厚宁静的味道顺着细长的薄烟放回了香炉中,如薄纱蔓延下一般轻轻在空气中拂动。青铜香炉上的锈迹可见了年代的久远,盘旋而上的龙依然可见手艺之精细,一片片的鳞片都被雕刻了出来,怒目圆瞪的龙头更是栩栩如生,虽说是狰狞的龙头放在房间里是带有一点的煞气,但是楚辞还是记得楚寅捧着这个跟个宝贝一样到自己面前,张嘴小虎牙一露一露的,楚辞便把它放在了房间的正中间。
“少主你看你看,我从外面淘回来的,少主喜欢龙,而且那个卖给我的人说这个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宝贝了!”
楚辞呼出一口气,轻轻的吹散了笼罩在龙头上的烟雾,它安静地盯着正前方的楚辞,也只有楚辞一个人在看着它。
“呀,这不是楚辞先生吗?”
清脆甜美的女声从身后越过了楚辞肩膀,楚辞应声回头看去棠梨一身干练工装配上深色的阔腿裤,浅褐色的头发用鹅黄色的蝴蝶绑在脑后,增添上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青春感。愣是楚辞低沉了好几天见到她,也莫名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棠姑娘。”
楚辞朝她颔首打了声招呼,这才看到她手臂上一道道的爪子似的抓痕,血红的在女孩子脆弱娇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楚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棠梨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倒也大大方方地把手臂伸了出来。
“哎呀这不是昨天晚上刚送进来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咪嘛,今天给它检查的时候被挠到了。”
“这…要紧吗,不如我去后勤科那寻些药给姑娘可好?”
棠梨听了更是摆了摆手,笑了起来,耳边同样鹅黄色的耳坠一晃一晃的。
“不要紧不要紧,楚辞先生多心了,我之后拿点消毒水擦一擦就好了。——灵兽们也没有狂犬病这点太令我安心了。”
她说着说着似乎被自己逗笑了,半掩着嘴笑出了声,笑声也感染了楚辞紧绷的神经便放松了不少,棠梨的眼睛眨眨这才放下手来,柔和了眉目看着楚辞。
“楚辞先生,最近的案件我知道都让六扇门大家甚至局长都很紧张,但是紧绷的线都是要偶尔松动一下,希望楚辞先生不要太给自己压力了。”
“——这大概只是女孩子的第六感,楚辞先生在找楚寅先生吧。我知道的是昨晚送进来的小猫咪据报告上写是执行科的楚寅先生送进来的…”
原来自己和楚寅的事情连灵兽科的棠梨都知道了,楚辞走在十字街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并没有时间停下来站着去思考别的事情,他叹了口气,手里攥着的是从情报科那寻来的资料。与自己对接资料的是情报科的姬仪,他和往常一样的一头紫色中发随意在发尾扎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看手里的资料还是别的,低垂着,楚辞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也不愿意一直盯着人家有违自己的教养。
“——好了,这些都是关于这次器官衰竭至死的案件资料,”
姬仪把一叠资料在桌上平着颠了两下,拍整齐了便俯身越过整张办公桌去够另一头的回形针,银色的回形针便夹在了纸张的右上角处。楚辞颔了颔首道谢,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抿了抿嘴似乎有些犹豫的放下了手里掀开的资料纸张,一旁站着整理衣服的姬仪看到了他犹豫的手。
“怎么了?是有什么漏缺的吗?”
楚辞摇了摇头,眼神在资料的白纸黑字上游离了片刻最后决定开口。
“不,这是我个人的提问…关于昨天送进来的猫妖,你们有什么情报吗?”
“嗯?那个?”
姬仪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楚辞问的是这样的问题,他挠了挠头靠在了办公桌的挡板上。
“那个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啊对了,那只猫妖就是你们上次把后勤科弄得头大的那只黑色的猫妖,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
他话末低头看了看楚辞,又摸摸自己的下巴,嗯了一声接着道。
“报告里写的是,执行科的楚寅从医院的天台上捕捉到的,——如果这才是你想知道的东西的话。”
医院,又是一个楚辞从未单独前去的地方,小孩的哭闹声和老人身上散发的疾病的药水味,还有许多操着别的地方口音在前台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和白衣护士苦苦沟通的人,门诊大厅上也不少有穿着干练工装的上班族,脸上尽是疲惫的倦色,靠在医院的长椅上偷着那几分钟的候诊闭眼歇息,也有抓着调皮的小孩子来看病的大人满脸青色却又要抓着自己的孩子管教。楚辞避开了那些前台的护士,虽然只是知道楚寅昨晚在医院,但是具体他有没有离开去哪里了,姬仪也只是摇摇头。楚辞叹气穿过了人群从另外一个门走了出去,这里似乎是医院的内部类似花园连接不同大楼的地方,春雨刚过又是清明,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雨后的湿润,有不少的树枝上仍然是光秃秃的冒着几颗翠绿的新芽,灰蒙蒙的天见不到阳光笼罩着四月的南京。绿化区间还有些从住院区里出来松动松动筋骨的病人,楚辞深呼吸一口气,这里再怎么装饰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却始终弥漫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病气,它盖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无论是进来的小孩亦或是老人也好,它们无形,捕捉不到,却伴随着每一个人。
楚辞似乎被这种病气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本身体力就低下的他只能找了张干净干爽的长椅坐下,盯着灰蒙蒙的天空,云层也像是被拿去擦了一遍灰尘一样,被泡在了灰色的污水里一点一点荡着。
“——哎呀小伙子你力气真大,真是帮了我们两个老掉牙的大忙了。”
“嘿嘿,别那么说嘛,我能做到的这不算什么。”
熟悉得不能再过的声音了,楚辞一个激灵从长椅上站起来,慌忙地四处打量似乎少了一秒就会把这声音给弄丢了,心跳剧烈的在心口跳动期盼着每一个自己看过去的人就是那道身影。终于楚辞从绿化区里走回了大楼里看到了熟悉的侧脸,正在和他面前的一对老夫妻挥手道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容,有些傻气和呆,却又像雨后太阳一样让人心头一暖,可是在老夫妻转身离开后,那道笑容便多带上了一丝的落寞,便一发不可收拾的被这灰色给压倒了成了彻底落寞的神情,看了也不由得心头一痛,痛苦逼由楚辞开了口。
“楚寅…!”
可是这下那落寞便从震惊到不可置信,浅色的瞳孔化为了害怕逃避,楚辞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样注视的一天也不由得停顿了下来,这一下停便被楚寅下了决心要摆脱他一样往回跑。楚辞立刻回过神来,跟着身影冲进了大楼人群里。
“楚寅!等,等一下…!”
楚辞是怎么都跟不上他的速度的,这是他清楚的一件事,也是楚寅清楚的一件事,但是却不知道为何跑上台阶的每一步都在停顿缓慢几分,似乎是在楚寅跑动的每一秒都在犹豫回头迎面上楚辞,但是每当他这么想,那如影如随的鬼影,自己的身影也随之跟着自己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知道跑到第几层了,楚寅从什么时候起就听不见了楚辞的声音,楼道里也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
“……”
虽然自己才是跑的那个,自己也知道楚辞的体力极限,但是当这一秒真的空荡荡的时候,楚寅的心口却不由得剧烈疼痛起来,像是要把自己撕裂成两份了才好。他一点点往回走去,带着楼道里回响的回音,自己虽然对不能回去楚辞身边感到痛苦,但是楚辞真的做出了选择不需要自己了的现在,楚寅仿佛溺水了一般喘不过气来,直到……
“?!”
一颗金黄色的石子在疼痛迟迟赶来的时候已经从他脚腕上弹飞,楚寅吃痛的一缩脚,随即是第二颗第三颗,它们如冰雹一样却比冰雹一样用力地不断砸在楚寅身上四肢,只能让他哎哟哎哟地疼着往后跳。
“你跑啊,楚寅。继续跑啊你不是想跑吗。”
完了,楚寅在那密密麻麻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颗比一颗大的矿石雨中,愠怒的声音不重也不轻,回荡在楼道里,楚寅一下子竟然分辨不出来是从自己的头顶上还是脚底下传来的,但是他现在比起害怕面对着楚辞眼里的另外一个自己,他现在逃跑的原因第一反应便成了不想面对楚辞的怒气。真的就由着那个声音一样撒腿就往上跑。
矿石滴滴答答地不断回荡在楼道里,楚寅竟然在化出了自己的兽人形态不断地躲开那些一个个金色的小石头,跑上了天台反锁上那道厚重的防火门祈祷这样能阻挡一点后面的人的怒火却不知道只会火上浇油。跟在身后的楚辞被怒气支配的双脚竟也没三两下冲上了天台的楼层,手腕一转,便把被楚寅反锁的天台门用绵延不断飞出的小矿石化为了面盆大小的石头砸了个粉碎。
“少!少主!”
楚寅从未见过楚辞这幅面孔,他听见了防火门被砸碎的声音吓了一跳缩起了肩膀,只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你还叫得我少主啊,楚寅。”
完了是真生气了。楚寅尾巴尖都炸开了毛,楚辞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但是楚寅却怎的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他知道楚辞生气的原因,却又不想真的听见楚辞说不需要自己,不想要听见他来找自己的真相,也不想面对楚辞眼里倒映出的别人。楚辞见到面前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便叹了口气,身边的小矿石便化为了粉末随风而去了。
“楚寅,你听我说…”
但是话音刚落楚寅便扭身一跃,在楚辞极度收缩的瞳孔中,他跃出了天台边缘企图用如此偏激的路线逃避出楚辞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是一切都不如楚寅所想的那样,只见那原本松松垮垮挂在了楚寅身上的赭色的珠子霎时间尽数散开,其中竟也没有线没有绳穿着,每一颗都飘浮在空中接着螺旋向下形成了一个圆柱形。
“收!”
随着一声令下,楚寅只觉得自己被勒紧了往回一扯,丝毫没有半点反抗之力便被拉回了天台的水泥台上,扑通地双膝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珠子一颗一颗不断勒紧着他似乎在镶进他的身体里,越是挣扎便便越是痛苦地挤压着自己,他只能安静地咬着牙垂下头。
“少主……”
深黑色的鞋尖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楚寅不知道出于心虚亦或是害怕只敢微微抬头,刚好停在了自己视野平视的位置,却也刚好看到了楚辞手上被同样的赭色珠子勒得发青发红的手,他只得皱起了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又缓缓低下头。
“楚寅你……”
楚辞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却在楚寅耳中变了味,在楚辞开口几个字蹦出来之后便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
“对不起少主我知道是我已经不适合在少主身边了,我不像少主记忆里的那个将军一样,所以少主不需要这么没用用还闯祸的我…”
“我也不是少主记忆里那个人,少主要找的人,少主在我身上花费的心思都白费了…”
“我,我会自己离开少主的,但是我的 一切都是少主给的,我现在就很开心了…我,我其实可以的话还想留在少主身边保护少主…但是少主其实需要的人不是我吧,少主也因为我闯出来的祸也很头疼心不在焉的…”
“说不定这次少主来找自己也是因为公司要把我回收少主答应了吧……”
楚寅絮絮叨叨却丝毫没有发觉面前的人越发黑的脸色,随着字音还没落下一声清脆且响亮的巴掌声响起,脑袋歪向一边眼神里尽是震惊,被打的半边脸因为楚辞手上还带着珠串已经因为留下了几个深红色甚至开始发青的圆点。楚寅慢慢回头看去楚辞放下的手,不知道为何而颤抖着,因为相互作用的力楚辞手上也留下了淤青的痕迹。
憋了半天的雨水似乎终于从灰层上下来了,一颗两颗地落在楚寅脸上,顺着他的脸颊落下到他的嘴角,一尝却是又咸又苦的。
“你说够了没有。”
破碎的声音如同玻璃一样散落一地,楚寅发现自己怎么捡也捡不起来,摔碎玻璃的人是自己。
“这几天我多担心你…多想见你,不知道你在哪…”
“对,我也想清楚了,我心不在焉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将军也好你也好,我不想让你成为他的代替品,现在实实在在的在我面前的是你啊呆子!我不想你成为任何人的代替品!楚寅是你,我赋予这个名字给你,楚寅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情绪一旦摔碎了便如同泄洪的洪水一样,往日温和说话谈吐文雅的楚辞到最后抓起了楚寅的领子,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落在了他的眼眶里。楚寅这才看清楚,在垂下的发丝下楚辞原本就没有血色的嘴唇更是发白,颤抖着。
“我,本来就是在意就是你,要是他的话也是想我继续往前走的,把我自己困在原地的是我自己…我来找你,是都想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把你抓回去,如果六扇门要因为之前的事情回收你,那我们,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哪里也好,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要再离开我了…”
身上的珠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但是楚寅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就算被松开了领子也只是重新保持着跪着的姿势。楚寅有那么一瞬间看懂了天气,原本厚重的云层并不是遮挡着暴雨和厚重的雨水,它的背后是穿透了云层的残霞,从天边以不可阻挡之势蔓延了一片火红,只是眨眼间南京的上空便烧起了一片橙色的火海,把翠绿的新芽也烧出了红色。
“……”
楚辞低着头摇晃着后退了几步,自己曾经摇摆不定的心,忽略了楚寅已经伤透了他,现在再来说什么在意他,楚寅也不会相信了似乎只剩最后一口气撑着,或许楚寅真的离开之后自己也会消失,毕竟自己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随着面前的人站起来,楚辞的心揪紧了一般闭上眼再数五秒就不会看到他离自己而去的场面了。
“…?!”
五秒未到,楚辞却得到了答复,那是一个温暖小心翼翼却又重获至宝一样想要把他揉进怀里的拥抱,他们从未如此和对方贴近,楚寅不敢,楚辞不愿,但是就在这一刻他们都与对方紧紧相贴,一点一点的温度相融,楚寅的心跳似乎也给了楚辞,夕阳把他们笼罩在一起烧出火光。楚寅一点点在楚辞耳边开口,回荡在他的心底,他也终于抬起手回以这个迟来的拥抱回应。
“我不会再离开少主了。”
“嗯,呆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的顺利了,他们就在医院里,楚辞便红着一张脸带楚寅去了门诊给他脸上被自己打得肿起来了一半的脸包扎。护士小姑娘看了都得震惊地掩着嘴问这是怎么弄到的。
“这是少主爱…!”
“不是,他撞到我手上了而已。”
就这样楚寅终于从护士站里出来,顶着包扎过后更肿了的半张脸,偷偷勾着楚辞的手指,楚辞只是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挣扎被楚寅牵起了手,楚寅便心情大好地嘿嘿了两声,楚辞只得顺着他,用另一只手递给了他资料。
“公司新出的案件你知道吗?”
“嗯,嗯?器官衰竭的是吗。”
“嗯,你有什么头绪吗?”
楚辞点点头,边躲开在走廊上乱跑的小孩,楚寅心不在焉地舔了舔自己肿起来那边的牙龈,酸酸疼疼的。
“嗯…不知道,但是我之前好像看到了克拉伦斯先生。”
“大概去找他问问会好点?毕竟也是医生嘛。”
正当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去往外科大楼的路上,楚辞突然被一道女声叫住了脚步,扭头看去正是白天在六扇门里遇到的棠梨,她身边还跟着搀扶着她的姬仪,看起来她的脸色很不好有点发白,楚辞想到了最近连发的人类受害案件不由得皱起了眉。
“楚辞先生,怎么又这么巧呀。”
棠梨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随后视线又在楚辞和楚寅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了然的表情,拍了拍楚辞肩膀。
“看来楚辞先生找到了解开心结的办法了啊,好事好事。”
楚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移开了视线。
“嗯,嗯…——棠梨姑娘才是,今日早晨看着精神还不错,怎么就下午来了医院…?果然是因为没有及时处理抓伤吗?”
“哎呀哎呀不是啦…大概是最近工作太用力了,闹肠胃炎了吧。”
棠梨把手臂露出来,上面的确是已经包扎上了白色绷带,她说着似乎又捂了一下肚子弯了腰,若不是身边的姬仪还扶着她可能女孩子的身躯便已经蜷缩到了地板上。楚辞不放心地看着她,想要去扶着她却被摆摆手示意没事,只得看着棠梨白着脸淌着冷汗。
“我们刚挂了急诊,带去给医生看看吧。幸亏我出门去灵兽科的时候刚好遇到棠梨小姐,想着她也是普通人类便领着她来医院了。”
姬仪又把棠梨搀扶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和楚寅打了招呼,楚辞看着棠梨便不妨碍着她看病的时间。
“这样,棠梨姑娘多注意身体…最近的案件——姑娘也算是凡人血肉之躯,请多加留心。”
“哎呀没事没事的。”
棠梨又是抬头摆摆手便被姬仪搀扶着去了候诊室,楚辞看着他们的背影终究是叹了气开口。
“这终日笼罩在医院的病气,棠梨也终究是普通人,不能和我们的身体相比,在工作之余也只能有那么一丝分心希望身边的大家都能安然无恙了。”
“Clarence, I'm so bored, can we just go? I wanna have some pancakes, please?——”
“No, Abyss, you said that you wanna come with me, and now I'm doing my job, your job is being good, ok?”
楚辞和楚寅站在办公室门口面面相觑,楚辞想着着大概就是西洋一边的语言了吧,但是却无法听懂这别扭的发音,对话的人似乎除了楚寅口中的克拉伦斯还有另外一个更稚嫩的男孩声音,楚寅似乎也迷茫了半秒,终于抬手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里面的动静安静了半秒,男人的声音才重新传来,标准且发音咬字清晰的中文。
“进来。”
楚辞刚走进去便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人,男人戴着一副银色的边框眼镜,漆黑色的头发有些毛躁遮住了他的半边脸,眼镜也无法遮掩他眼下那憔悴且厚重的黑眼圈,暗红色的眼珠子正看着他们,正是被楚寅称为克拉伦斯的男人。
“克拉伦斯先生。”
楚寅十分自来熟地抬了抬手和男人打了声招呼,楚辞这才扭头看到左手边的真皮沙发上正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大的男孩正盯着他们,令楚辞有些震惊的是男孩的眼睛竟然有着两种颜色。克拉伦斯这才看到了楚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赶在男孩开口前。
“Abyss, could you give us a second?”
男孩眼神在克拉伦斯和两位来客之间似乎不定地来回巡视了一下,终于才说了一声ok从沙发上下来穿好鞋子哒哒哒地跑出了办公室,顺便关上了门。克拉伦斯这才叹了口气,楚寅便直接开口了。
“克拉伦斯先生我们这次是因为有事才来找你的,希望你能帮帮忙!”
男人看向了楚寅,盯着在脸上的伤口片刻了才慢慢开口道。
“脑子的问题我不看,我是外科医生不是精神科。”
“哼哼,克拉伦斯先生也会有失误的时候呢!这次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才来的,是因为最近公司出现了有不少器官衰竭的案件,死者都是因为器官衰竭而去世的,克拉伦斯先生也是医生的话,我们也想来请克拉伦斯先生帮帮忙!”
楚寅一连串说了一大段之后,期待地看着男人,可是办公室内却陷入了寂静无声之中,就当楚辞以为克拉伦斯先生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终于开口了。
“……Sorry, I don't seapk Chinese.”
你刚刚不是说得很溜吗!
当然楚辞和楚寅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口,楚辞也跟着叹了口气,向前一步把资料放到克拉伦斯的桌子上。
“因为我们在这方面实在是门外汉,恰巧得知克拉伦斯…先生,也在此,所以我们也希望能得到先生您的一些见解与意见。”
克拉伦斯轻飘飘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资料,这才看向了楚辞,又是一阵沉默,楚辞隔着镜片…不不如干脆说他就算不隔着镜片也不知道这个医生想什么就是了。克拉伦斯再次后靠在自己的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钢笔慢慢开口。
“…先不说我这次只是因为学术交流才来到中国的,说实话并不是很想被卷进不是我分内的工作里。”
男人说着又换了一边歪着头。
“其次,我是外科医生,这些不管怎么看都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楚辞低头看着桌面上的资料被往自己这边推了推,节骨分明的手在上面点点,逐客之意不在言下了,在楚寅还要开口的时候楚辞便拉着他离开了办公室。
“——只是看在我和你们还算有些许交情的份上,我只能告诉你们,这是我从你们的中医口中听到的。”
“在你们中国的医学中,五脏归为五行,肾主水,肝主木,心主火,脾主土,肺主金。既然自然界的五行金木水火土有相生相克,五脏五腑归为五行同样的道理也会有相生相克。”
“那么只要有一个器官被破坏了,从而会打破这个平衡,造成疾病,两个三个重病,现在可以依靠医学治疗,但是当五脏被同时破坏,那么就相当于这个自然界的五行被夺取了,自然界便也消失了,人也按道理死了。”
克拉伦斯在他们赶出去之前说的话,似乎成了他们案件在意的点,如果说是要鬼怪吸取了人类体内的五行,人类便失去了五行,正如自然界没有了金木水火土便成了一片荒漠,人便也死去。楚辞不断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楚寅便在他身边吃着刚从早点铺里买的生肉包子,吃的呼呼直吹气。
“少主?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嗯,我们先回去六扇门吧,或许其他人已经有了头绪和突破了。”
楚寅听罢便跳起来擦擦手,提起还装着几个包子的塑料袋打了个结,赶快几步走到楚辞身边,又勾勾他的手指,得到了同样勾动的手指后才心满意足的牵上了楚辞的手。
上·我打败了100%的人
我躺在床上玩小游戏,一局终了,所有的空间都被填满,屏幕上出现我的最终分数,36215分,打败了全球99%的人。
我觉得不爽。
最近我很沉迷这种小游戏。它们的一般玩法是通过合成同类升级元素,最终慢慢变大的元素挤占整个空间导致游戏结束。简单易上手,随机性很强,知道了规律还要靠一些运气才能拿到高分,给人一种“下一局一定会比这一次好”的幻觉。游戏结束后出现的“打败了全球百分之多少的人”是最直白的陷阱,引诱哪怕有那么一点儿上进心的人类前仆后继,只为了那个数字变成100%之后把截图发到朋友圈炫耀。直钩钓鱼,很傻逼,偏偏有鱼上钩,比如我。
很难承认,我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就算知道这只是陷阱,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往里跳,只是想看到那个数字变成100%。我想打败100%的人,即使是在一款不起眼的小游戏里。
而在这款游戏里,我只能打败99%的人。只是随便想想就知道理由所在,“全球100%的人”里,必然要包括我自己吧?而我又要怎么打败我自己?这个游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做得如此严谨,实在是让人大为光火。
我泄愤似的把手机扔在一边,但三秒钟后就重新拿起了它。手机已经成为了我的外接器官,离开了它我一分钟都活不下去。无聊透顶的我点开招聘app,里面显示今天有十个人查看了我的简历,五个hr给我发来消息,但我知道他们都只是在冲业绩。
或者说,是我自己不想去参加面试。我害怕和人交流,怕说错话,怕做错事,怕自我介绍,怕讲一讲到公司的理由,怕被提问,怕被注视,虽然也硬着头皮去过几次,但那样的感觉太糟,我不想再经历哪怕一次。因此我现在无业,独居,却骗家人说找到了工作,月薪丰厚的那种。为了使细节可信,我从身边取材,详细地了解了同学与室友的工作状态,薪资水平,几乎所有人毕业后都有自己的出路,有人读研,有人公考上岸,有人拿到了大厂的offer,就算是像我一样在考研的路上中道崩殂的人,也都收拾收拾准备二战了,只有我,不想工作也不想读书,不想进编制也不想进企业,盼望着天上掉钱,却连彩票都不舍得买一张。
实话说了吧,我就是一铁废物。活了二十几年,我没能适应社会,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没有人需要我这种垃圾。这能怪谁呢?全都怪我自己不争气,不努力,不坚强,不然我还能责怪谁呢?不管怪爹妈,怪朋友,还是怪老天爷,都让我显得无能且软弱,我是一坨令人作呕的大型不可回收垃圾,最终的归宿是被掩埋在土地里遗臭万年。
我独自emo了一会儿,又把小游戏翻出来打。刚才的游戏记录我截了个图,一时间却不知道发到哪里,习惯性地点开邓云青的聊天窗口,又一时失语。
他死了半年了,账号却还没注销,我偶尔给他发条消息,希望他能回复一下,告诉我他还活着,可惜每次都落空。
他要是没死,没准儿我还能考上研。
离考研还有两天的时候我跨越小半个中国去参加邓云青的葬礼,为这事还和我爸妈大吵了一架。他们压根没打算告诉我,怕影响我考研,最后还是我们高中同学问我去不去参加葬礼,我才知道邓云青出了事。
我立刻订了票往回赶,在高铁上睡着,梦见邓云青笑话我,你急啥,反正我死都死了,你这么着急回去我也不会复活,我在梦里哇哇大哭,说我他妈要是会复活,还轮得到你在这废话。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还在车上,手机上五个未接来电,拨过去之后被我爸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死孩子你不想考研了吗,你要是考不上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说大不了考两次,大不了找工作,反正高考我也考了两次。还有,如果没有邓云青,我可能还要考第三次。我爸骂骂咧咧地把电话挂了,留我一个人举着电话深呼吸。以前我爸妈骂我不争气,不中用,不努力,不上进,我就去找邓云青聊天,让他开导开导我,现在他死了,我只能自己开导开导自己,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忍忍就好了。
葬礼来了几个同学,男的女的都有,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是死者家属。也许的确是这样,对我来说,邓云青就是兄弟,是家人,虽然我从来都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们叫我去看遗体,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敢去,腿脚生了根一样,但又不好拒绝,跟着其他人排队走到棺材前面。我眯着眼睛,低着头,仿佛不看,就能忘掉他已经故去的事实,可我最终还是没忍住,睁开眼睛往里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很恐怖的画面,虽然他被大卡车撞了,也没有撞得稀碎。遗体美容技术很好,他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我低头看着他,头脑变得空白,四肢也变得冰冷,直到后面的人用手肘示意我往前走,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而且满脸都是眼泪。
葬礼结束之后我坐车回了学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梦里都是邓云青的脸,活的死的都有。这种状态下要我去做什么试卷,简直是强人所难。我知道父母不想让我去参加葬礼有他们的理由,事实就是我的考试成绩的确不如人意,但如果我不去,我还是个人吗?
夜深了,我把灯关掉,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一边打小游戏,一边想邓云青的事。
我真的太想再见他一面了。人总是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话不假。我和邓云青从小认识,雪地里打过滚,小河里摸过鱼,放了假我去他家,一人拿一个手柄当忍者神龟,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天各一方,于是变成了下副本,打战场,刷装备,浇水种地,刨地挖矿,一路玩上了大四,我未来的路突然变得一片模糊,邓云青却顺顺当当收到好几个offer,来年就要去实习。我非但没能打败100%的人,甚至还打败不了一个邓云青。
我觉得他在朋友圈里笑得刺眼,就以考研为借口拒绝了他的游戏邀请,后来也少了联系。他出事的前一个星期,还说等考研一结束,就来看我,没想到飞来横祸。
直到现在也过了半年,我毕了业,成了无业游民,工作没有着落,晚上还整夜失眠。要是邓云青在的话,大概不至于如此,可我又不能把发生的事情怪在他头上,归根结底,是我太无能,太脆弱,跨越不了朋友的死。
我真的好想见他,就算只是短暂地见上一面也行,就算他是来把我带走的也行!反正这个破烂人生我早就过不下去了,今天死掉和明天死掉又有什么区别?
——在我一边打着合成消除的小游戏,一边这样想着的时候,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在想我的事吗?”
我猛地抬头去看。黑暗一片的房间里,只有我的手机屏幕发出幽暗的光。借着这道光,我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那人一头浅棕色短发,梳得利落,嘴角上挑,露出没心没肺的快乐笑容。我的心跳咣当一声漏了一拍,不会错,是邓云青。
“你,你怎么在这……”我手一松,手机滚到床底下,但我顾不上去捡,伸手就要抓他的手臂。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好像要给我让出空间,但我一走到他跟前,他就又后退几步。
“到这边来……”
邓云青继续后退,我三步并作两步追到窗口,一阵风吹来,我才发现窗子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邓云青就站在窗外,挥手叫我过去。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直接就爬上了窗台,正要寻找邓云青的身影,却冷不防地与对面房顶的一只黑猫对上了视线。隔着十几米距离,我竟然看得清那猫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紫色,不知为何,我打了个冷颤,头脑好像比刚刚清醒了一些,终于意识到一个恐怖的情况:
这房子在七楼!
再去看那窗外的邓云青——哪还有什么邓云青?一个面露凶相,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正飘在半空,眼看就要朝我扑过来!
我惨叫一声,直接跌回屋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疼得我眼泛泪花。男人朝我扑来,我本能地伸手去挡,但伴随着一声威胁的猫叫,一道黑影闪过,把他撞到一边。
是刚才的那只猫!只见猫踏在男人胸口,大喝一声:“老实点儿别动,你违反了《隐秘公约》,跟我走一趟吧!”
我觉得此情此景,值得我用当场晕倒来表达自己的震惊之情,但偏偏我的神志如此清晰,清晰到能够分辨眼前的一切不是梦,而是明晃晃的现实。
更魔幻的事情还在后头。在我的面前,紫眼睛黑猫缓缓变成了一个打扮可爱的美少女,她一边把那个中年男人捉拿归案,一边用可爱的语气跟我说话:“小哥你以后可要小心一点啊,现在这些鬼招数可多啦,专门找情绪低落的年轻人,害死他们之后再抓他们当替死鬼,类似的案例我们一个月处理好几起呢!”
“你们?”我看了看黑猫小姑娘,又看了看地上那个中年大叔,虽然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但似乎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这世上……真的有鬼?”
“有啊有啊!”小姑娘笑着说,语气之理所当然如同这世界上有空气。
“那……”我的心跳不由得如擂鼓一般,那个可能性让我开始发抖,“死掉的人,还能够再见面吗?”
“唔,”小姑娘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要是对方还没去投胎的话,也许某天有缘能见到面呢。”
“是这样啊……”我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儿,但心里有个声音又叫我别抱太大希望。已经过了大半年,邓云青他肯定早就去投胎了,再说,就算是他没去投胎,这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去。
“我该走了!”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好听,她一手抓着中年男人,另一只手冲我挥了挥,“小哥你可别到网上乱说,我们这是保密工作,要是发出去了,回头我们还得删,怪麻烦的!”
“干你们这行的还挺高科技的……”我一时无语。
“对啦,大概明天就会有人来上门消除你的这段记忆,还请你多配合呀!”
“黑衣人吗!”我忍不住吐槽,脑子出现了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威尔史密斯对我按下失忆棒的场景。
“多多理解,多多理解嘛,毕竟神神怪怪的事,把普通人卷进来也够危险的,大家还是各司其职为好呀!”
“说得对,可惜我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我叹了口气。
“别灰心,工作什么的总会有的,说不定你还能来我们六扇门工作,这样你的记忆就不会被消除啦!”
“我一点儿也不抱希望。”我摊手说道。正常的公司都没有录用我,难道超自然的公司就会了吗?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得十分可爱,她向我告别之后就跳出窗口,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对她说。
可恶!我真是个人际交往的失败者!
我躺回床上,从床底下捞出掉落的手机,打算再玩一会儿游戏,平静一下心情就睡觉,等明天黑衣人上门来消除我的记忆,但我点亮屏幕之后,出现的是小游戏的结算画面。
“游戏得分:74215,打败了全球100%的人”。
我截了个图,给邓云青发了条微信:
“你看,我打败了100%的人,你行吗?”
像往常一样,他没有回复我,因为这件事太过理所当然,我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起来。
下·《永远爱你》
提问:鬼最喜欢过什么节?
当然是清明节啦!这一天能收到好多好多礼物。每到清明,我们鬼就像情人节等着女生送巧克力的高中男生一样,期待又忐忑地等待着家人和朋友给我们送来的关怀。即便是死了,人也是希望被思念和惦记的。
很显然,惦记我的人不少。清明这天放假,我在纸扎的三层大别墅里,什么也不干,光数钱就数了几个小时。
哎呀爸妈,儿子现在有工作啦,不必你们这么费心。找个时间给他们托个梦好了。我一边数钱,一边整理烧过来的衣服裤子,瓜子点心,馒头水果,结果突然天降一个硬东西,正好砸在我脑袋上。我已经是鬼了,所以不会痛,把这东西拿起来一看,一下子就眼前一亮:是一台switch!
不用说这是谁给我烧来的,除了许天明还会有谁?我兴高采烈地打开switch,然后又悻悻地熄掉了屏幕。谁能告诉我没有游戏卡该怎么玩游戏?这地府也不通网啊!
许天明这件事做得不那么周全,不过我也不在意,只要他还记得我,有没有游戏卡倒也没什么要紧。有段日子没去见他,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心里有个声音反问我:没有你,他能过得好吗?我摇摇头赶走声音,这个想法未免有些过于自大,况且我也希望,没有我的日子里,许天明也能好好地活着。
以活着为最低标准的话,许天明可以说干得不错,至少比起他上辈子来好得多了。
有没有听过林俊杰的《江南》?里面有句歌词是“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我怎么也没想到真的有三生石,也没想到什么转世投胎,前世情缘都是真的。
在三生石上看完我的前世,我很想去知乎回答问题:知道自己前世的经历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的答案就是:后悔了,我不该看的。
任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我的前世与我有什么关联,但许天明和他的前世倒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聪慧过人,一样的郁郁寡欢,一样的仕途不顺。大概我和我的前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爱许天明。
知道自己今生喜欢的人在前世也是恋人,听起来是不错,问题在于,我还没来得及向许天明告白,知道了前世的经历,只会让遗憾的程度更上一层楼。不过我喜欢向前看,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得让他过去。许天明跟我不太一样,我活着的时候尚且能帮他梳理心结,接下来的日子只能靠他自己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今生不行,就等来世,哪怕是几十年我也等得,只不过以许天明的状态,我真怕自己没等几年他就下来了。对我来说虽然是好事,但还有其他爱着他的人呢。
我不向山里走去,山反而向我走来了。万万没想到的是,有天人事告诉我,许天明要来六扇门上班了。
许天明是个凡人,这是肯定的。我来六扇门工作之后,知道了不少世界另一侧的故事,也认识了很多法术师。人是否能用法术,是一生出来就决定好的,我和许天明一样,都是十一岁等不到猫头鹰的麻瓜小孩。至于他为什么能来六扇门上班,听说是个惊险刺激但不太曲折复杂的故事。
我其实心情蛮复杂的,开心当然是开心,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当然是件不错的事,但我死都死了,不能让他跟我白白耗着。不过嘛,既然是好事,就没必要苦着个脸,只要用平常心去应对,事情也会变得不那么难办,这是我的一点小经验。
许天明来报道那天,我犹豫过要不要从背后拍他肩膀,想了想怪吓人的,还是从正面出现了。我用假装严肃的表情向他兴师问罪:“清明节你烧的switch我收到了,很喜欢,可是你怎么光烧机子,不给我烧卡带啊?”
跟我预料中的反应一样,他径直扑过来抱住了我。鬼的身体冰冷没有温度,我担心他会不会不舒服,想要推开他,却没想到他一下子松开了我,眼眶泛红地抬起头问我:“‘永远爱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里咯噔一声:完了。但我还得努力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皱眉挠了挠头:“什么?什么意思?”
许天明的脸色一下变得沉郁。
“没事,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搞错了。”
我有点后悔刚刚的反应,但覆水难收。他怎么会记错呢?他几乎就没有记错过。只是我们这一辈子,上一辈子,都总是错过。
可能真的是我记错了,可能真的是吧。邓云青看起来那么茫然,就好像对那件事一无所知。也许是我太想念他,错把一场梦当成了现实。在那个梦里我打开尘封已久的礼物,看到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
但那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搞不清了。
说点我可以确定的事吧。高四那年的生日,我本来自己都快忘掉了。可能是因为过去的几年都没有人一起庆祝,而且也快要高考,黑板上的倒计时只剩两位数,我光顾着排解紧张,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事。
所以当邓云青和周围的朋友都开始神神秘秘,我完全没把这些事和自己的生日联系起来,甚至以为自己又在遭人排挤。他们背着我交头接耳,勾肩搭背,时不时还看我一眼,让人很难不往坏处去想,但再怎么说我还是相信邓云青的,所以也尽量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早上,我和邓云青一起上学,他坏笑着把我推进教室,让我看到堆满了礼物的座位。
其实说是堆满了,礼物的数量也没有很夸张。我的座位上本来就放着一大堆试卷和辅导书,随便放点什么都会看起来满满当当。我在大家期待的眼神里开始拆礼物,好家伙,真是什么都有。有小零食,马克杯,圆珠笔,火影忍者护额(盗版的),还有人给我送了一套五三,但最占空间的莫过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方体,大家说那个是数字油画,所有人一起画了一个周末才搞定,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是个复读生,来到这个班里非但没有受到排挤,还收获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关爱,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
惊喜还没结束。晚饭时间,邓云青把我拉到学校角落,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蛋糕。蛋糕不大,刚刚好足够插上“18”的蜡烛。
“许个愿吧,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他说。
我当时就没出息地哭了。十八岁,我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的十八岁,有人比我还放在心上。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希望你能考个好大学。”
邓云青好奇地问:“为啥是我?”
我抽噎着说:“因为我肯定能考上。”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邓云青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哽住了,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邓云青拍了拍我:“开玩笑啦,你过生日,你最大嘛!我肯定没问题,要是有问题,就找你算账。”
我觉得他不会真的找我算账。大概吧!
邓云青又说:“那个油画的包裹里,有个信封。你看不看都行啦。”
我打趣他:“情书吗?”我当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也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邓云青也很爽快地否认了:“怎么可能,只不过是一些祝福的话啦。我百度的,图个吉利。”
“那不看了!”百度有什么好看的,我怕三十的鞭炮太响,你听不到我对你的高考祝福?
邓云青不再说什么,催我赶紧许愿。我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望,希望我和邓云青都能平平安安,一切顺利。
这愿望根本就他妈的不灵,不说出来也不灵。
我一回家就打开了那个油画的包裹,所有人都遮遮掩掩,不告诉我那是什么,我真害怕是我自己的照片,为此还有点不安。但打开之后,我的全部疑虑都被消除了,面前的是深邃的,流动着的星空,是梵高的《星月夜》。
我和邓云青一起看过一部科幻小说,在那里,太阳系被二维化,所有的星球被展开成一副诡异的画,像极了梵高笔下的星空。那里也有个角色叫天明,他送了自己爱的女孩一颗星星。
我没有送谁一颗星星,但我收到了一整片星空。
信封从包裹里掉出来,我捡起来看。邓云青的字写得极好,看起来是一种享受。前半段正如他说的那样,什么“诗书满腹才华高,高考成绩一枝俏,理想没有大和小,真实善良就美好”,一看就是抄来的。后半段显然开始走心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潜力的人,曾经的失利不足以定义你个人的失败,你会像一只凤凰一样,即便是浴火也能涅槃重生。捱过漫漫长夜,必然能见到天明,加油!
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即便是上了大学,可别交到新朋友就忘记我啊,不过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吧!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好朋友,但是未来更长,还有很多很多个十年,等我们变成两个老头,也要摇着轮椅去楼下一起晒太阳。虽然我觉得你大概会更喜欢在家里打游戏,哈哈!
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祝你永远都这么快乐!”
落款是“你永远的好朋友邓云青”。我把这封信好好地收了起来,夹在那套科幻小说的第三部里,三个童话故事的中间。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童话故事。
而童话故事全都是假的。
我确信的记忆就到这里为止,邓云青死后,我时常怀疑自己在做梦,也许那天发生的一切也是我过于思念而做的梦,我却把它错当成现实。
邓云青的葬礼结束之后,我把那封信翻出来看,一遍一遍地看,一边看一边哭。
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之后,我突然发现那封信的正文和落款之间的空白处,似乎有一些痕迹。不知为何,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在邓云青已经不在了的当下,我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在这个世间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我跳起来,拿出一根铅笔,屏住呼吸,缓缓在纸上涂抹起来。
字迹慢慢显形,而我呆立在原地,无法呼吸。
这是什么意思呢?邓云青,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邓云青会说“永远”,这一点与我不同,我从来不做永远的承诺,因为我知道那不可能实现。但邓云青不会说“爱你”,他的爱向来郑重其事,不会拿来代替随口一说的感谢。
“永远爱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敢想,不敢去理解。像逃跑一样,我匆匆把信放回原处,再也不敢去看。
我害怕那个“永远爱你”,因为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但我又总是想起,在夜幕降临的时间,在梦里。
但也许,那只是我过剩的自我意识下催生的幻梦,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永远爱你”。邓云青对此一无所知,我也当做没有发生就好,能够再见到他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事,我还要求些什么呢?
一切都皆大欢喜,我有了工作,又见到了邓云青,邓云青有了switch玩,我把我的借给他,他已经开始在我的岛上和小动物搭讪了。
既然如此,“永远爱你”的答案,真有那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