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寒寂城的领主正站在窗边,凝望着远方。
“舞会就快开场了。”兰格的目光移向了一边的桌子,有谁贴心地在那里放了一套华丽精美的女装。
亚历克斯的神情介于意兴阑珊和不置可否之间,他垂下眼睫扫了一眼那件衣服:“我想你来并不是要和我说这件事?”
“本来如此,但现在不再有必要了,我想您已经下定了决心。”恶魔弯起唇角,目光转向了那扇窗。有时候亚历克斯会突然对他萌生出杀心,在这恶魔不想真心和你谈契约或是交易的时候,他的态度和语调经常显得轻佻和冒犯,惹人发怒——而他又时常知道得太多。
黑暗滋生阴影,银发的恶魔从它们的诉说里倾听不在光下的故事和秘密——甚至不为人知的真理。追逐秘密而来的血族如逐光的蛾,最后没有一个活下来,光是寒寂城就有不少这样的蠢货上了当。
“或许诸君还在等你的登场表演,可不要让他们久等,毕竟你还要换一身新装,我想你还没有忘记舞会的主题?”亚历克斯提醒着还穿着男装的恶魔,他有些厌烦和兰格说话了。
“我相信他们会感到惊喜的,我还给你带了份礼物,希望你会喜欢……远方的欢宴就快要落幕了。”恶魔意味不明地微笑,留下了一方小小的盒子,离开了会客间。
Clear没来由地涌起一阵不安,初春的寒寂城依旧寒风凛冽,他穿着轻薄的女士礼服,装饰着华丽的宝石项链,艳丽的红发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赫然一位交际场上的高贵名流。但赤发的“丽人”并未抛下自己的警惕心,他环视会场,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穿着简单黑裙,个头不高的银发少年,clear只能看到他的一小半侧脸,他只觉得有些眼熟,是谁家走丢的血仆,还是新转化的子嗣?
但舞会决不能出纰漏,一点乱子都不行,Clear拾起护卫队首领的责任心,三两下就走到了少年的身边,那种浓重的熟悉感让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孩子,你同行的人在哪……”
话音在少年抬起头的那一刻消散,他有着一张精致脸孔,鲜红的眼眸,稍显凌乱打卷的银发,看上去甚至有着惹人怜爱,雌雄莫辨,是夫人们喜爱的类型。但让Clear舌头打结的并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那毫不遮掩、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间唤醒了护卫队首领的记忆。
尽管模样变得陌生了不少,但这分明是他在中城区广场见过不少次的,恶名昭著的恶魔。
Clear第一次见到兰格并不是在寒寂城内,那是某个盛夏的夜晚,他在边境巡逻。和阿曼拿辛接壤的土地本也是板硬结块的荒原,但百十年的经营让阿曼拿辛成了丰饶的沃野,即使没人在此生息耕耘,边境疯长的野草也让这块地方显得绿意葱葱。Clear仰起头来,广阔的星河悬在天中,热风拂开野草,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风带来微弱的驼兽气味和淡淡的酒味,Clear对此并不陌生——阿曼拿辛的商队有时会从附近穿行,这是条危险的捷径。
强烈的尸臭打断了他的思绪,护卫队首领面沉似水地抽出血刃,如果说混血是溅在宝石上的污泥,那么食尸鬼就像混在珍珠堆里臭不可闻的腐烂鱼眼睛,连清除它们都觉得恶心。
第一个扑上来的食尸鬼被劈成了两半,更多的怪物从附近靠了过来,让Clear一时有些恍然,不是人烟密集的城内,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食尸鬼?
以他的身手,清理这些食尸鬼不在话下,赤发的吸血鬼一个旋身,战斗的身形如同跳一场刀舞,被声音吸引而来的腐败怪物显然毫无优势,一切都像Clear预期的那样,很快他就会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
“原来在这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护卫队长悚然而惊,绷紧了身体,攥住手中的武器,抬眼望去。
那是个银发红眼的青年,不知道在附近停留了多久,Clear没看见他的尖耳,那便不是自己的同族。但人类不该在这个场景下露出这种冷静自持的姿态,Clear也不可能对人类的存在毫无察觉。
“本来应该是更向前一些的。”青年自言自语道,他瞥了一眼面前的激战,甚至有余裕地冲Clear露出了一个微笑。
接着他拨动了手里暗红色的里拉琴,活泼的旋律小溪一般从他手底下流淌出来,而Clear只觉得整个身体突然失衡!那感觉就像是天与地翻转,眼与耳交换,他持刀的手蓦然歪了一瞬,他的对手则更为不济,食尸鬼们在混乱中撞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地撕咬起来。
那倒错的知觉只持续了一个眨眼的时间,Clear重新掌握了他的身体,不足为惧的食尸鬼们被他三两刀解决,血红的刃锋对准了面前的青年。
“如果你没有拦住它们的话,这些食尸鬼本来是该去往阿曼拿辛的。”银发的青年半是遗憾半是解释地说道,“但看来亚历克斯的护卫真是尽责过头了。”
可疑的说辞,可疑的行径,可疑的身份。
“你是谁?”Clear盯住他,不可遏制地想到,如果今夜他没有行到此处,那么被害者……将是不远处阿曼拿辛的商队。
“无足轻重的人罢了,当然,您可以和我一起去见亚历克斯。”面前的神秘人物对Clear的质问置若罔闻,摆出了从容不迫的情态,“我想问题将会迎刃而解。”
“不必过多关注他。”寒寂城的领主对Clear说,“但永远不要听信他的话,和他定下契约——除非你马上就想要离开人世,但我想你还没有这种觉悟。”
护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如领主所言,除了契约者,没人知道银发恶魔的契约是什么,而契约在持续相当短暂的时间后,那些可怜的契约者便永远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这在寒寂城里招致过部分血族的不满,但毕竟是基于自愿的契约,于是也不过是说些表面上的风言风语罢了。
Clear没再和名为兰格的恶魔搭过话,这位危险分子有着一张漂亮的贵族脸孔,却是位技艺高深的吟游诗人,他常在中城区的广场演奏或是吟唱。
其实Clear并不排斥这样的音乐,他没有离开过寒寂城,诗人的乐曲和诗篇里常带些异域风情,巡逻时他不免放缓些脚步,稍稍想象那许多从未去过的地方,在诗人的颂唱里,他的灵魂望见广袤的沙漠和绿光森林,阿曼拿辛无边的旷野和繁华的街市,谢甫恩教堂广场飞翔的白鸽。
他们仍然是见过面的陌生人,但Clear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场景。
可谁也不知道他还能改换面貌!护卫队长在心里发出有些崩溃的抱怨,面对这张年幼的面孔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熟稔和陌生同时击中了他,某种意义上来说兰格做了一次非常成功的变装。
用着稚嫩脸孔的恶魔端详Clear面上的神情,展开一个令人发毛的愉快笑容:“是的,我没有同行者。”
他仰着头凝视着Clear,似乎是觉得这个视角有些新奇,红发的吸血鬼看见恶魔的裙影不自然地摆动了一下……那些影子像是活着一般。
“那么你要与我同行吗?”诗人的声音也变得少年气了,但在他吐露出这句话的时候,Clear的耳朵里同时灌满了细小的杂音和呓语,那些声音重重叠叠,仿佛与兰格同时开口轻语。
Clear只觉得耳朵一麻,渗出冷汗的同时又绷住了一张脸,他似乎意识到了恶魔的试探甚至戏弄,露出有很多话想说的神情,可最后还是抿住了唇,像是生了气又无话可说一般,硬邦邦地转过脸去。
于是兰格愉快地叹了一口气,越过他坐到了钢琴边。
这是Clear没听过的乐曲,起调有种不合时宜的庄严和神圣,而这不是他的错觉,护卫队长望见不少与会者都向钢琴边的恶魔投去了注目。而下一段则一改前奏的舒缓,曲调变得轻快却阴森,第三节围绕着庄重的主调加上了急雨般狂乱的节奏,客人们有些合着曲调继续投入了舞蹈之中,而Clear身侧的一位血族几乎是笑出了声,遥遥对恶魔举杯。
“天才的想法,谢甫恩教会颂歌的变奏……何等亵渎!”
隐约的乐声透过会客室的门落进亚历克斯的耳朵,寒寂城的领主嗤了一声,打开兰格留下的盒子。
本是翠绿色的宝石在被烛火照耀之时映出瑰丽的火彩,赫然成了血红色。
命运般的变石,或许Clear也会喜欢,亚历克斯想。
蒂娜九岁的时候曾是月桂街很多秘密的守秘人,如果一个小孩没有钱去收集画册和玩偶,那收集秘密也是一件打发无聊童年时光的好活动。她知道住在10号的道尔顿太太的宠物小鸟是被流浪猫“拉妮”吃掉的,而不是道尔顿先生忘记关笼子让它飞走,他们的儿子小道尔顿和住在12号的寡妇伊莲娜有秘密的恋情,爸爸每周三都假装是去工作,实际上在酒吧坐一整天,她的弟弟乔拉把自己的乳牙盒子藏在了树上,但那里面是空的,真正的牙齿被他分散藏在了房子的许多角落,因为他在和他看不见的朋友玩乳牙游戏:他相信如果自己的牙齿被对手集齐,那个“朋友”就会从他身上拿走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收集秘密的最重要环节是保守秘密,如果她忍不住把某个秘密告诉了什么人,哪怕是告诉了秘密的主人本人,这个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她的收藏也就会蒙受损失。妈妈有一根木棍,这是所有秘密里她最喜欢的一个,一根五英寸长,削得笔直的小木枝,因为常年被手摩擦而光滑发亮。它看上去是一个毫无用处也不美观的摆设品,但它一直存在于这栋老旧的房子里,并且毫无疑问地属于妈妈,因为它总是被放在碗柜、水槽、衣柜和针线抽屉,那些和爸爸同处一栋房子之中、却像毫不相干的平行空间一样的地方。 乔拉七岁的时候把一个汤勺当成玩偶,对它做所有其他孩子会对泰迪熊做的事情,给汤勺起名字,和汤勺过家家,抱着汤勺睡觉。这根木棍就是妈妈的汤勺泰迪熊,只不过乔拉到了八岁的时候就不这么做了,而妈妈仍然没有扔掉她的汤勺,她从不告诉任何人。乔拉八岁的时候爸爸认为他应该成长一点了,就用相当激烈的方式告诉他他要么是白痴,要么是有怪癖,否则他这个年纪不会看不出汤勺和玩偶的区别,他扔掉了汤勺,但余生都在想念它。妈妈不是白痴,所以她的木棍泰迪熊——她的怪癖变成了她的秘密,才得以保存至今。
十七年后院子里的树被砍倒了。月桂街在五十年前也许是个街道干净窗户明亮的好地方,但和很多小镇街道一样在岁月里逐渐所有人都敷衍着过日子的地方。蒂娜九岁的时候,院子也疏于打理,但还不是十七年后让敷衍的邻居也无法忍受的微型丛林。九岁的时候蒂娜自己的秘密就藏在还没有那么野生的树下灌木丛里。
严格来说,蒂娜的秘密不完全是她自己的,她占有秘密的一部分:她在后院灌木丛里秘密饲养一只大狗的部分。秘密的另一部分属于那只能变成男人的大狗。十七年后,他们到院子里砍掉大树铲除灌木丛的时候,蒂娜感觉到一种恍若隔世的梦幻,她九岁的回忆散发着柔软温暖的光晕,尽管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一只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人,九岁以后,大狗离开的夏天以后她关于这栋房子的回忆就变得尖锐冰冷起来了。大狗在夏天里的一天来到这里,他高大但削瘦,毛发纠结在一起,看上去很久没有打理,他只有一只明亮的眼睛,另一只蒙着白翳和灼伤的伤疤,不管是狗的样子还是人的样子。他是某一天晚上出现在灌木丛里的荧绿光点,蒂娜把乔拉忘在书包里发酸的面包放在树丛前面,第二天面包就不见了,她又把厨余垃圾放在那里,第二天垃圾也消失了,再然后她用碗柜里的沙丁鱼罐头换来了抚摸他头顶的机会。那个夏天她从商店和邻居家偷所有她能偷到的东西,有几次几乎被抓住了,如果家里的食物和垃圾消失太多,妈妈就会发现的。九岁的夏天结束前妈妈是一个能让月桂街7号这栋破旧老房子井井有条运转的伟大女人,房子里财富很少,不舍得扔掉的东西很多,但从不显得脏乱,好像她有什么魔法让房子永远保持那个样子,厨房里总是有蒂娜最喜欢的橙子派的味道,不过乔拉说那是柠檬糖的气味。他们砍倒院子里的树时,这样的妈妈竟也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情。
在认识这只大狗的夏天,蒂娜已经收集了很多秘密。她用住在7号的桃乐丝扔掉的断齿梳子梳开他打结的背毛,九岁以前,家里的梳子好像从来没有断过齿。她把一些新发现的小事讲给他听,桃乐丝新买了玳瑁套梳,很漂亮,但是一套假货。乔拉又开始和他看不见的朋友玩新的游戏,这次是在日记本上对话。他还是一只狗的时候就静静地听着,变成人的时候,他会还给蒂娜一些也许也是秘密的故事。
九岁的时候,蒂娜对一只狗会变成人的离奇毫不在意,好像那和乔拉有隐形朋友一样自然而然,也不觉得自己在后院树丛里喂养一个成年男人是一件非常危险可怕的事情。那只大狗变成人的时候畏缩在树丛里,好像害怕自己会吓到蒂娜,好像随时都会逃走。如果那时候蒂娜尖叫起来,他一定会逃走的。如果他逃走了,蒂娜就收不到他还给她的那些故事了。
他说有一只猎犬在森林里同一只老鼠和一只松鼠变成了好朋友,但猎犬有自己的主人,它的主人要他去捕猎老鼠和松鼠。猎犬就在一个夜里逃走了。他说有一座寂静的森林,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动物发出一点声音,她如果不小心进入一座寂静无声连树叶沙沙声都没有的森林,应该立刻离开那里,误入的人会被森林吃掉。 他说有一条无形无声的龙,它没有形体,没有声音,但有自己的爪牙和耳目,它有一群同样无形的猎犬在森林里不分昼夜地游荡,追猎那些发出声响的动物。
那个夏天警察常常来月桂街提醒这里的人注意安全,电视的新闻总是在说外面有很多危险的犯人。爸爸妈妈看上去没有变得警惕,月桂街从来也不是什么非常安全的地方。这年只是寻常的一年而已,即使十七年后再看也没有什么不如以往和平的事情发生。乔拉和他看不见的朋友整日玩古怪的游戏,爸爸照旧每周三假装去工作,妈妈温柔而强硬地维护这栋房子运转,蒂娜整个夏天都在偷东西喂养会变成男人的狗。九岁的夏天即将结束的一天,妈妈认为乔拉应该明白看不见的朋友是不存在的,蒂娜也应该要更像一个即将十岁的姐姐,应该停止像个心理变态一样躲在角落或者别人家窗户外面。他们提到了乔拉的汤勺。
乔拉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汤勺,他看不见的朋友和他的汤勺有同样的名字。这栋房子,这个家里一直以来都存在一些隐秘的怪癖,古怪的秘密,只是每个人都在假装自己的怪癖不存在。本来也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妈妈非要他们真的改掉,所以蒂娜在夏天即将结束的夜里从碗橱里偷走了妈妈的木棍,作为她逼迫乔拉再次扔掉汤勺和戳破蒂娜秘密的报复。她溜到后院,把这根木棍给了大狗,她从电视上看过狗玩衔木棍的游戏。
大狗变回了人的样子接过那根木棍,他用手握着木棍光亮的那头,好像这根木棍就该是这样使用的。他说这么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的,木棍的主人会遇到不好的事情,但他没有拒绝接过这根小木棍。这天深夜里大狗就消失了,没有告诉蒂娜他要去哪里,没有通知蒂娜他要离开,往后的十七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只狗会变成人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第二天清晨妈妈发现她的木棍不见了,在房子和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寻找它的时候,树丛里仿佛从没有过那样一只狗生活过一夏天。妈妈是维持这栋房子运转,维持这个家运转唯一的齿轮,当她崩溃的时候,这栋房子就开始崩溃,墙纸脱落露出发霉的墙壁,杂物堆到地上像垃圾场,食物失去香味,爸爸也不再假装去工作。大狗说的都应验了,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两个月后妈妈找到了一根新木棍,但爸爸在这两个月里离开了家,直到十七年后才回来,坐着轮椅,肝脏和脑子都被酒精泡得发硬,他错过妈妈的葬礼十年,不过他也不太在乎。他们的童年也是在那两个月里潦草终结的。他们把爸爸安顿在他原来的房间里,蒂娜和乔拉,勉强修复了房子的大部分,最后决定一劳永逸地处理掉那个无人打理十七年的密林般的后院。他们砍倒大树后蒂娜在树枝堆里找到了乔拉的乳牙盒子,所有的乳牙都在里面,她把盒子还给乔拉,乔拉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说过一个字了,好像他生来就是个哑巴。有时候连蒂娜都会怀疑关于会说话的乔拉的记忆也和会变成人的大狗一样是她童年时的臆想和幻觉,有时候她还会怀念那个不用嗑点什么就能看到光怪陆离东西的年纪。她用大树的树枝给自己削了一根小木棍,妈妈的那根放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躺在墓园的地下,这次蒂娜没有再偷走它。翻新的后院空荡荡的,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什么都没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