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尔娅·马尔蒂的故事
首先,要给故事定下一个反派。
反派的意义相当广阔,也许是罪大恶极的坏人、亦正亦邪的朋友、甚至是干涉决定的家人乃至于抢了雪糕的小孩……当然也可以是自己。
然后,将这个故事诉诸,绝大多数告诉朋友,另外一些不可告人之事若不想藏在心头,一个树洞、一个陌生人或者教会的忏悔室,都将聆听这个故事。教会的忏悔室向来光顾频繁,这些客人们或许没有华丽的措辞,但往往会吐露一些伤痛或者自责。平民百姓很少会有大于生计外的烦恼,所以一般而言,他们故事的反派是不给面子的老天爷、因为一只鸡吵架的邻居、家里发生矛盾的亲人。
对面的神职人员会将这些仔细聆听——也有开小差的,很正常——他们将不作任何评价,只是在故事结尾接上一句“神会原谅你。”
当然并不极偶尔,会有些过度的恶事。一个杀人犯的忏悔、一个被害者的独白,而无论对面是怎么样的人或怪物,神的一边都会保持缄默无言,仅仅只是最后去以神的名义谅解。所以经常有神职前辈告诫新人,把这些东西当成一个故事就好,不然只会痛苦自己。
除了平民百姓,贵族或者教会自己的人也是常客,与前者的区别是,后两者除非精神极度不稳,鲜少会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养成的谨慎与地位的因由叫他们学会用委婉的词句自我欺瞒,即使自身已经岌岌可危到需要来忏悔告解。他们的反派五花八门,大多数最后指向自己——以“都是我的过错”结尾,这句话在不同人口中总有不同的意义。
不过仔细听去,后者的情况还是要比前者好上许多。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些年轻过头的孩子脑子里会有什么奇怪的想法,跑来忏悔的理由更是五花八门,甚而教会也曾传言几个笑话:抱怨阿尔文神父课题苛刻的学生发现对面竟是本人、发表对圣女的危险爱情宣言结果对面是玛歌修女……所以轻柔而非当事人声音的女嗓从对面传出时,绝大多数人都会松一口气。
神职人员代表神而不是神,任谁都吃不消在忏悔室的对面坐上一天一夜,所以短暂的休息后,代行神者将会交替职能,让自己的同胞过去。尤尔娅·马尔蒂也从忏悔室走出,与另一位修女交换。她看起来步伐轻巧,带着相当的平静,以至于有人看到她时打过招呼,问道:“你去忏悔室啦?怎么样,说出来会不会好一些。”
“确实说出来,对自己心情会好些。虽然看不见脸,不过从他们的语气听来,忏悔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对方愣了一瞬,旋即颇为无奈地回复:“谁叫你去替人家忏悔了!我是让你去说说心里话!我看你最近心情都不太好,有什么事没办法直说,就找个地方讲讲……”
尤尔娅·马尔蒂安慰地笑笑:“听别人说说,对我来讲已经是调节心情了,谢谢你。”
对方也就没有话说,只能拉着她的手询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换得少女含笑点头。尤尔娅·马尔蒂确实变得平和,少女们踏过夕阳跑过阿尔文·伊诺克的花园,笑着和对方打过招呼,对方同她们温声说过几句,便继续忙活那些妍丽的花丛。
她们也不知幸运不幸遇到了玛歌修女,对方态度严肃也不失温和,在指点出姑娘们礼仪的缺点后,对方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
挥别玛歌修女,劫后余生般的姑娘们笑作一团,又拉起手来。手指传来温暖,尤尔娅·马尔蒂再一次想,或者说叹了口气,承认自己爱着教会。
她很难不去爱这些人,也做不到不去爱这个将她养育长大的地方,所以她不需要也不会去对任何人忏悔。她不会在任何地方、在忏悔室讲述自己的痛苦,忏悔那些……那些因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死去、无力改变圣女制度乃至于整个教会的“残忍”带来的憎恨不甘或者其他什么……
在聆听那些忏悔的故事时,她就发现了这个事实。尤尔娅·马尔蒂的遗憾足以在忏悔室讲上许多天,却从没有一个会被她口诛笔伐的对象,不会是米娜、米路,包括她自己乃至于教会,也不会是阿尔文先生、玛歌修女或任何神职人员。
这个故事没有反派,因为它不是故事。
她实在爱着这些人,即使痛苦常伴身边,她依旧肯定这一点。以至于即便许多年后尤尔娅·马尔蒂离开了教会,但若是询问起来她曾经在这个地方的过往,她自己会这样回答。
“我在那里有最好的朋友、可爱的弟弟、不太靠谱的父亲……与照顾我们的各位神父修女们,还有那些教会猎人先生,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我爱他们,所以我必须离开那里,不叫矛盾与现实去摧毁这份感情,不叫悲伤将我与之对立。
这就是尤尔娅·马尔蒂的忏悔。
佩森特沿着小巷子奔跑,他满心兴奋雀跃,甚至一把脱下肮脏的外套挥舞起来,难掩亢奋。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两旁水沟散发出臭气,歪斜扭曲的木制门廊油漆剥落,廊下悬挂的干枯香草被他挥舞的外套拍打的刷啦作响——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因为他终于——终于抓到了西耶拉·林奇的把柄。
那头惹人讨厌的母牛,总是在他试图和养育堂的孩子们套近乎时冷不丁出现,把那张丑陋畸形的脸藏在面罩后面,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像个蹲据在立柱阴影里的石像鬼。对女性来说过于高大的身躯使她有时略微驼背,呼吸时面罩起伏,像苍白色的鱼膘鼓胀收缩。当佩森特第一次撞见她时,甚至惊骇地后退了一步。教会的爱摩尔修女见状安抚他道:“别怕,那是负责在养育堂照顾孩子们的西耶拉·林奇修女,是我的姐妹。”
爱摩尔修女口头上虽这么说着,佩森特却能明显察觉出这位和蔼虔诚的老修女不怎么喜欢西耶拉·林奇。于是佩森特在修女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走神去多看了几眼,发现养育堂最调皮的男孩儿们特地跑去林奇面前转悠,扯着嗓子喊她母牛,大块头,似乎拿她当作一项娱乐活动。那些变声期男孩的嗓子嘶哑难听,和胡闹的傻鹅没太大区别。但高大的修女在这挑衅中沉着地按兵不动,好像块铁石铸成的塑像。
“——您要是想加入教会猎人的队伍,得让西比迪亚阁下认可您,佩森特先生。”修女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冒出这么一句话。佩森特的注意力从林奇身上猛地叫西比迪亚这个名字给拽了回去,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十分失望地问道:“依您看,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嬷嬷,我决心承担责任,忍受苦难。可我在教会猎人中并没有担保人,籍籍无名的残月血族恐怕很难让西比迪亚阁下点头啊。”
爱摩尔修女同情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嗯,您别难过,我与熟悉的教会猎人谈过这件事——我向他强调了您的虔诚和恭顺。他考虑后告诉我,如果您能够为教会做出些贡献来,他可以考虑做你的担保人向西比迪亚阁下引荐。”
佩森特眼睛亮了亮,刚要说什么,修女就提前打断了他:“——不,阁下,捐款可不能算作数,教会猎人需要战斗力或者侦察能力,您得想办法从这两个方面入手。”老修女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我的朋友因此通过我向您发放了一份委托,近期在黑市上,有一些号称教会保育堂出产的孩童血液在流通,请您帮忙确认是什么人在倒卖血液……追捕和诛杀由教会猎人负责,您只要传递消息。”
佩森特答应下来,修女满意且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她是个诚实的老太太,不擅长撒谎,因此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西耶拉·林奇的方向瞟了一眼。佩森特吸血鬼的视觉要比修女更加敏锐,即使爱摩尔修女这种下意识动作十分隐蔽,还是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他把目光转到林奇修女那儿去,看着对方被男孩们纠缠了一会儿,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其中领头男孩的胳膊,像拎小公鸡一样单手就把那孩子提了起来,接着迈开步子,一路捏着这个尖叫乱蹦的男孩回到室内,男孩的伙伴们就只能像一群呱噪的呆头鹅那样胡乱嚷着跟过去,一个接一个消失在保育堂嵌了铁皮的木头大门里。
当有某个明确目标时,调查行为就成了枯燥的等待,佩森特盯梢了没几天,西耶拉·林奇修女就露出了把柄。对方于今日午夜从后门溜出保育堂,甚至连那身女仆制服都没有换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往了地下交易临时集会场。细想来这行为简直明目张胆到无所顾忌,反倒像个引佩森特上钩的圈套。可佩森特被面前的饵食迷住了,当时竟未曾多想,老老实实地咬了钩。
他确认林奇进入地下交易用的破公寓后,就掉头去教会通风报信,就算没抓到林奇倒卖血液的直接罪证,保育堂的修女进入此类场所也足够她被好好惩罚一通。佩森特毫发无伤,轻松就能赚到声誉。
但令他意外的是,他刚跑出第一个巷子,背后就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玛丽珍鞋在这种破烂石子路上可不算好走,硬质鞋底在地上磕得很响,即使如此,追逐者和佩森特之间的距离却明显在缩短。天空明月高悬,悬挂在建筑物露台上的衣物和破抹布由于小巷通风不畅,长年累月不见阳光而散发出刺鼻霉味,在脚步声几乎要追到巷子口时,佩森特向右侧一趔,闪身进了两栋建筑之间的夹缝。脚步声未停,越来越快,一路极速接近,狭长的影子已在路面上冒出个尖儿。佩森特把自己挤在又短又窄的死路里,第三栋建筑的外墙堵在正前方,墙根下胡乱丢着个用沉重铁格栅封住的废弃雨水井,悄无声息把它挪开并不可能。但残月血族仍然镇定自若,向雨水井的方向轻轻跃起——紧接着,他的身体在月光下雾化了,变成一团淡红色的水雾,钻进了栅栏糊满灰尘泥渍的洞口。
那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巷子口,西耶拉·林奇拎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往夹缝间张望,明亮月光下只有毛发凌乱的沟鼠在砖块上来回跑动,雨水口陈年污垢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佩森特在潮热污水和湿滑赘生物间像团血雾热气一样顺着下水道飘忽。他很熟悉这座自己生活的城市,刚被转变为残月血族时曾用这种方式数次逃脱过敌人的追踪。也同样是在下水道里,因饥饿而几乎癫狂的佩森特咬死了一些流浪汉,狂饮他们的鲜血后把尸体抛进污水里,那些尸体便被大老鼠一拥而上啃噬,用不了几天就变成白骨。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忘记人血的可口。黑市流通的血液昂贵,并不是下水道的住户所能负担的,而作为品尝过真正血液的残月血族,他时刻受着猎人们的威胁,并恐惧着教会猎人的诛杀。
但只要他能够成为教会猎人,他就能够享受教会提供的鲜血,以正当方式获取圣职者们的奉献。尤其是那些保育堂的孩子们,皮肤娇嫩,眼睛明亮,每根青色血管里都流淌着蜜糖。与这些报偿比起来,定期受到圣痕灼烧又算得上什么苦呢?但凡尝过鲜血,但凡吞咽过哪怕一口,都再也无法将那种绝世美味从记忆中移除。
佩森特完全回到了熟悉的环境,确信自己已经甩掉西耶拉·林奇,便重新凝固了身体,一边幻想起加入教会猎人的美好生活,一边吞咽口水,心不在焉地沿着狭窄砖路往前走。越过翻腾的污水后就是城郊的排水口,直通排放废水的河道,追踪者怎么也不能料到他竟已逃至城外。
至于那位丑陋的修女,佩森特不无厌恶地想:比起牧羊犬,更像是混在羊群里的饿狼、蹲据在养育堂深处的米诺陶诺斯。啊,对,这就说的通了,她的确把孩子们当做羔羊看待,但不是出于怜爱,而是因为半人半牛的怪物需要喂养孩子,把他们养肥,好吃孩子们的脑髓。
佩森特思及此处,竟觉得自己对那位修女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同理心。前方已经能听到污水一股脑奔涌进河道的声音,破损的铸铁格栅外头就是郊外那条黑沉大河。漂浮着老鼠尸体,垃圾,粪便和各种泡沫。
这当儿,污水哗啦中模糊地夹进些歌声。
“——四月天气和暖晴朗
积雪融化迎春光——”
佩森特诧异地听着这歌声,琢磨着是什么样的神经病半夜三更在臭水沟附近郊游。当他正猜测是哪个脑子搭错了弦的血族出来乱逛时。下水道里的大老鼠们突然一阵躁动,沿着检修路一通横冲直撞,有两只直接翻进了污水里,立刻就叫水流卷走,抛出下水道,摔进河道里。佩森特连忙迅速抬腿避让,不希望被老鼠弄脏靴子,衣服还可以换,靴子可只有这么一双,一会儿还得去见教会的人,得保持体面。然而就在他脚步一滞的功夫,面前黑暗中唐突显现出一团黑影轮廓。出于多年逃窜练就的自保本能,他在那一瞬间便试图雾化自己,但是依然慢了一步,没有赶上。被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挟着恶臭腥风直接砸中脑门,顿时眼前发黑,差点跪倒在地。刚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叫这一棍就给敲散了,佩森特脑壳嗡嗡作响,额头鲜血直流。
紧接着——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那柄大砍刀又落下来!一刀就削掉佩森特已部分雾化的左臂,刀背直接砸在了佩森特胸骨上,震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整个胸腔痛作一团。部分肺泡就这么生生给敲碎了,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口鼻涌出。但好在吸血鬼并不存在呼吸的困扰,他没有因此叫自己的血给呛死,只是晕头转向地摔在下水道生满滑腻苔藓和黏稠挂壁物的墙上,头晕眼花里让血浸透了胸前的衣料。
玛丽珍鞋的声音从斜方转进正前方,对女人来说过于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遮住下水道里的微光,但佩森特吸血鬼的视觉还是忠实地反映出一切——先是一只扁平、厚实、沉重的金属铁块闯进他的视界——那便是西耶拉·林奇在城内追逐他时手中所提着的砍刀。
佩森特舌头颤抖地像一块机器里的磁片,他先是凄然地向西耶拉·林奇求饶,接着尝试说服对方放过自己,最后他发现一切都不顶用,于是歇斯底里地咒骂起对方,几乎是尖叫般嚷着救命,希望这边的动静能够引起深夜郊游者的注意。
那女人只是像逗猫一样轻笑着,问道:“真有趣,可是你先开始追逐的我啊!”紧接着她高高抬起握着砍刀的那只胳膊,预备剁掉佩森特的脑袋。这手臂慢悠悠起落的幅度让佩森特引以为傲的吸血鬼视觉看的一清二楚。但就是这样清晰的动作,让残月血族脊椎骨上冒起一阵阵凉气。他的大脑被恐惧感绞住,虽没有呼吸这类需求,生理上却久违地感到了窒息。
歌声戛然而止。
佩森特的身体在恐慌灌注进四肢百骸前反而爆发出力量来,像垂死挣扎的蚂蚱那样把自己弹射了出去。并且精准操纵着自己的肉体,在撞进西耶拉·林奇怀中之前完成雾化,像一缕烟雾那样掠过了对方的阻挡,又在女人背后凝合成躯体。雾化消耗血液,使佩森特本就被砍了个大口子的左臂处又丢失了一部分组织,肩骨与一部分肌肉组织直接暴露在外。
拼死一搏是明智的选择,林奇第一次见到他的小把戏,并不知道如何应对。但接下来他犯了个战略错误——佩森特拔腿就跑,往着歌声停止的方向冲去。他在心里已下了决定,那位心血来潮的郊游者距离此处应该不远,不管他想不想惹上这麻烦事,他都要一路狂呼救命冲向那歌者。背后这女人还大剌剌穿着教会女仆的制服,他料定林奇不敢让人看见。
佩森特挥动独臂,奋力沿着下水道壁安装的钢爬梯爬上去,这边一攀着路面下水道口的边沿,那边就接着把自己抛起来,用肩背撞开下水道栅栏口——由于大量失血,他已暂时没有力气再雾化。
“——救命!帮帮我!”
像被鬼在后面撵着一样,佩森特竭力发出一声呼救,满口血沫喷溅出来糊了一下巴。
紧接着,佩森特血肉模糊的肩膀就被人一把抓住了,那歌者之前居然真循着叫喊声赶来,借着佩森特撞翻栅栏口的那股劲,直接将他从下水道里拽了出来。西耶拉·林奇紧随其后爬上来,佩森特听到那粗哑嘶唳的嗓音在后面响起来:“——您跑什么呢?别闹了,佩森特兄弟,您受伤了,还是与我回教会吧。”
“教会医生会为你诊治,把你的胳膊缝缝好,一切都会像新的一样。”
女人衣料窸窣,玛丽珍鞋落地,叫月光拉长了的影子投过佩森特头顶。大砍刀随着她的动作刃尖朝下被拖曳在地上,刮着铺地的石板砖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但佩森特完全不理睬她,只拿充血的眼睛盯向面前的歌者——平顶礼帽底下探出个骨肉剥离的盲鸟头颅,苍白色喙尖几乎戳到他的鼻子。那破烂斗篷下固然身高可观,却并不强壮,脚边搁着一只药箱,想必是刚把药箱丢下来抓住他的肩膀。看衣着打扮,这是一名行诊的医生,显然武力上不是林奇的对手。但对方面对这一派诡异的血腥场面却浑然不觉得疑惑,只是赞同道:“您说的没错,这位先生确实需要治疗。”
他的嗓音沙哑且温柔,用拇指揩掉佩森特下颌上的血沫时,对自己的皮革手套和残月血族暴露在外的犬齿都毫不在乎,只是慢吞吞地念叨着:“——别怕,我会治疗你。”
佩森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个城郊僻静,附近有住户的地方前几个月刚闹过疫病,人全部烂光了, 只剩下个形销骨立的小老头门房还有出气,躺在一块门板上等着被老鼠啃光。西耶拉·林奇在此无所顾忌——她干嘛放弃追杀自己呢?她只要连这位医生一并杀掉,就没人再知道她的秘密。
玛丽珍鞋鞋跟的声音再响起来,佩森特额头上又是血又是汗,大脑高速运转,想着如何拿这位医生当个垫脚石,让他的肉体挡一挡林奇的刀子,好让自己趁着空隙逃走。那医生似乎看了一眼林奇,佩森特听到他自言自语道:“您被那刀子砍了吗?这可不行,这可不行,那刀上全是铁锈,您的血液会腐坏,您会发烧,随后您就会死的。”林奇觉得有趣一般从喉咙里发出揶揄低笑:“噢,是啊,医生。佩森特兄弟生了重病,就快死掉了。您最好现在把他交给我,或者……”
她把那砍刀玩笑般在手心里掂了一下,预演着该如何同时剁掉医生和佩森特的脑袋。
佩森特强忍肢体的阵痛绷起后背,杀意造成如芒在背的尖利刺痛感,但让他能够大致预测到林奇动手的时机。这残月血族在默念着秒数,要抓住时机再来玩一遍他的拿手好戏——被砍掉脑袋的只会有一个人,而他会巧妙脱身。
那医生转身了——他咔哒一下打开了脚边的医药箱——就像得着了发令枪信号,佩森特与林奇同时动起来。佩森特把自己弹射出去,刚把面门雾化,一种翻江倒海的恶寒和着圣水的臭气扑过来,剧痛从佩森特脊背冲到头发尖,使残月血族眼前一时铺开大片大片的黑斑。这当口,他吸血鬼的视觉还断断续续地向大脑传递着图像碎片,但已被迟滞,斑斓且扭曲的噪点覆盖。装满液体的深色玻璃瓶,止血钳,绷带和大小刀具中间挤着一柄折起来的锯子,苍白色的柄看上去像个被打断了的大腿骨,横躺在箱子正中。医生皮革手套上捆扎的医用绷带浸透了鲜血,握着那只锯子的柄,刃部则深深楔进佩森特腹部,准确切断了他对下肢的控制,同时锤散了他的雾化。
但残月血族连声惨叫都没能出口,林奇的砍刀就从后面砸了下来,由侧肩劈进去,横着折断了佩森特的颈椎骨。遗憾的是,吸血鬼顽强的生命力使佩森特此时尚有意识,他眼看着锯子夹着脏器碎屑被拔了出来,大量鲜血喷溅到鸟嘴医生身上,西耶拉·林奇在身后畅快地放声大笑,那医生在这恶鬼般的笑声中欣慰地说道:“您马上就要痊愈了。”
接着,他像是郊游般高高兴兴地唱道:“——一切烦恼全忘记!胸中心儿在跳荡!”
“——只有天空,只有清风,”
砍骨剁肉的牙酸可怖声响中,佩森特失去了视觉。
“——只有欢乐在前方!”
肢体被抛入污水井化作灰烬,佩森特失去了意识。
他回到圣伯拉大教堂时,感觉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大教堂和记忆中一样恢弘壮丽,仿佛是正义的具象化,对所有人类的救赎。四周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独自站在教堂的门前,迟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正值礼拜的时间,他听到礼拜堂中传来圣歌的吟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看到了熟悉的画面:神父,修女,修士,虔诚的信徒和圣女们。他一瞬间止住了呼吸,好像回到了从前。
“聆听神的声音……拥抱神的恩赐……献出你们的纯真与热血……”
他蓦地从回忆中惊醒。年幼时,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圣歌的歌词究竟有何意义,只觉得是优美的颂词。如今,他作为一个外来之人回来了,感到了一种异样。他很明白这种感受的来源,但他并没有想过这种感受会这么具体,就像是身体中长出了一块肿大的异物,让人无法忽视,不能自如。他眺望着圣母像,明白自己也应该祈祷,但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圣母像用慈爱的目光俯视着每一个人,也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他慌忙地低下头开始祷告。
礼拜结束后,大家纷纷离开。通过入口时,认出青年的人和他打着招呼,他很勉强地笑着回应。最终,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位神父。他看起来和数年前比毫无变化——拥有和大教堂建筑相似的气质,高大而具有威严,面容冰冷而带着一丝慈悲。
是来祷告的吗?不是。是来治病的吗?不是。是来看望大家的吗?不是。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
神父,我想要新的名字,神赐给我的名字。让我和神永远在一起。
神父答应了他的祈求,尽管他没有说明理由。
恩斯特是他的新名字。
在大教堂的新生活和过去差别很大。孩童时代,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病榻上看书,会有人来照顾他。他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和教会里的其他孩子玩闹,包括年幼的圣女们。而如今,他和那些大人一样,在修道院过着忙碌而孤独的生活。恩斯特身体太弱,修士们干的体力活他没法干,而修女们做的照顾别人的细心活他也没干过。离开教会的这么多年,他唯一在做的事情依然是读书,拿到了学位。除此之外并无长进。神父给他安排了几样工作:整理文书,搜集资料,以及帮忙照顾花花草草。恩斯特每天在教会穿梭,却并没有感觉自己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心中空空荡荡。大家对他有一些礼让,但也许只是疏远。他总是独来独往,接触最多的活物是不会说话的叶片和花朵,交流最深的人是书籍的作者。
偶尔会有人对他搭话,羡慕他是大学生,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读写,他能做一些其他人做不了的工作。但他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并不触及核心。其他人好像在完成他们的天职和使命,无比自然而满意,而他只是茫茫然地完成被吩咐的事情,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答案。也许神父知道一切,但他自己更是不敢多问。无论是在教会生活的孩童时代,还是在异国生活的学生时代,他总是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对新的技术也一窍不通。他经常沉浸在古老的故事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混淆了真实与虚构。
书库中有太多的书,仿佛这一辈子都无法看完。这是唯一的慰藉。每当他感到孤独难耐,他就取下一本圣徒的传记。大多数圣徒都过得清贫而禁欲,虔诚而坚定。成为了修士的恩斯特理应向他们看齐,心无杂念地活着。但他感觉自己有太多疑惑,始终得不到平静。他们为什么可以始终如一呢?是不是只有真正受到神的感召之人才能有这样的能力?将自己的一切献给神……
而自己空空荡荡,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的。那些读过的文字,好像流水一样从他的身体内淌过而又流走,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回到教会也是想寻找什么,也许这里会有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真正重要的东西。潜意识里他觉得那些东西他早已见识过,只是一时遗忘,但他也没什么把握。他想到那些圣女,想到献祭的仪式,伟大的献身,拯救了万千世人。她们应当是离神最近的人。她们是否都感受到了神的旨意,聆听到了神的教诲,因此到达了天国?但愿如此,不然她们一定无法坦然赴死。
他以前从来没有试着想过这一切。孩童时代的记忆里,那些少女和自己并无他异,除了有些已经失去听力,只能拿着纸笔和自己交流(不会读写的孩子只会比划)。她们看起来单纯活泼,不像是有书中那些圣徒的虔诚和觉悟,却都能坦然地迎接被献祭的命运。也许这正是她们的与众不同之处。
那一夜他不断思考关于圣女的事情,仿佛抓到了什么。第二天,他悄悄地来到了圣女们经常经过的小路边,但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想问些什么,但不知道该问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可能是他的举动太过可疑,正在照顾圣女们的修女走上前来,问他有什么事。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了半天,转身逃似的离开了。离开前,他好像还听到了圣女们细碎的轻笑。
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从礼拜堂回到住所,又路过了那条小道。圣女们并不在,而修女不知为何正好在这儿。他思考着是不是要和修女打个招呼比较好,但修女再次先问了话。
“上午你也在这儿,是有什么事情吗?”修女的面容苍白而光洁,丝毫看不出年龄的痕迹。
“不好意思,没有的。我只是正好路过那里,在想一些事情罢了。”
“但我看你看得入神。”修女用没有被挡住的那只眼睛盯着他,“你也正年轻,难道是打上了哪名圣女的主意?”
“不,我哪里敢。”他连忙否认,“她们都……她们都……都是要将一切献给神的。”
“是的,所以请你离她们远一点。”她的语气非常冷淡,“不要做危险之事。”
“……我知道了。”他有些失落地低下头,“但修女小姐,我只希望您明白我并无它意。我认为圣女的身份是最为神圣的,事业是最为伟大的。我想接近她们,是为了去获得那种神性。我虽然在教会生活了很久,但大多时间都在病榻上,对于神知之甚少,对此感到很惭愧。”
“原来如此。”修女的神色有些缓和,“如果你想了解这些的话,尽管去问吧。但是神性并不天生就有的,在成为圣女之前她们大多都是普通的女孩,从她们那儿并不一定能获得你想要的答案。但是年长的圣女应该对此有一些见解,因为她们几乎已经完成了虔诚的一生。”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宽容。”
“愿神保佑你。”
第二天,他来到书库查找资料,却发现里面有人在。他一惊,对方也听到了动静,回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昏暗的书库中,他用了一会儿时间,才认出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女,而非幽灵或鬼魂。怪不得书库明明无人光顾,里面的书籍却偶尔会换地方。
“你是负责管理书库的人吗?”少女把煤气灯举到了他的眼前,似乎是想看清他的样貌。
“不是的。我只是受神父的委托过来查找资料。”
“那我的事情就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嗯……”
他其实已经察觉了少女是谁——是那对双子圣女中的一个。然而对方已经不在意自己了,转而拿灯去照藏书书脊上的印字。
“你在找什么?我来帮你找吧。”害怕对方没有听到,他去拍了拍圣女的肩膀。
圣女扭过头,有些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来帮你找书吧,这里我几乎每天都来。”他一字一句地重新说了一遍。
“我没有特定想找的书,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有趣点的。最近手上的小说刚好读完了。”
“有趣的?嗯……虽然可能比不上小说,但是有个圣徒的故事,我觉得非常波澜壮阔,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类型……”
那天他和这位爱看书的圣女交流了很多,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看过的小说,念书时看过的小说,圣女也分享了许多她看过的小说,想看但还没有看的小说。他们两个在书库里四处翻弄书籍,坐在书架前读各种书的前言,然后又匆匆翻开下一本。
“为什么圣女就没有被这样记录下来呢。”她抚摸着书本封面上的烫金印字,“这样大家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记住了。”
“可能因为圣女的历史还太短暂了吧,还没有人做这件事情。”
“会有人做吗?”她的语调有些沉闷,“我在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人真正死的时候不是死的时候,而是被人遗忘的时候。如果哪一天我们被真正遗忘了,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思索了片刻,回答:“我会记得的。”
“真的吗?”她望向他,眼瞳被煤气灯照亮,“你会记得我多久呢?其他人呢?”
他沉默了,毕竟他不能保证,也不能代替他人作答。
圣女把自己的脸埋进手臂中,侧着头看着闪烁着的火焰:“其实我记得你。我以前去病房帮忙的时候总是会看到有个男孩在看书,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嗯,应该是吧。”
“有一天你突然不在了,我还去问了修女你去了哪里。那你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要回来?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不好?”
“说不上好或者不好,我感觉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或许我在圣伯拉呆得太久,已经不习惯外面的生活。”
“你是傻瓜吗?”圣女惊讶得抬起头来,“不习惯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啊!你不是也一直在看小说吗?故事都是从冒险开始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哪有意思?”
“我……”他一时语塞,想说点什么,又羞红了脸。
圣女看他说不出话,继续说着:“啊,真想说你不要的人生可以换给我。可惜你不是女人,年龄大概也超了,不能替我当圣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凝滞,只有煤气灯不停地闪烁着。他不安地把手放到书的封面上。烫金已经有些斑驳,触感比自己想象中粗糙。
“你还记得那个红头发的圣女吗?”
听到这句话,他感到一阵颤栗,不由得僵直了身体。
“那个时候你也在的吧?她虽然最终没能逃走,一切都以悲剧告终,但至少有故事留下,而不是像其他无名圣女一样毫无波澜地死去……但是她被献祭之后,大家也不再提她的名字了。只有她那可怜的弟弟,经常来圣女这里找‘姐姐’……但他现在看起来也挺幸福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好怕我也会这样……我们都会被遗忘。”
一说完,圣女又直起身子,突然大声地说:“不过你最好还是把今天的事情忘了吧。啊,反正你们这样的大忙人肯定会忘了的,我不担心你们。”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拿起了几本书,“那我也不打扰你工作了,但……反正谢谢你的推荐。再会。”
圣女离开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回过神来。他恍惚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刚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当对方提到那名红发圣女的时候,过去的回忆一下子涌进脑海中。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来,这不应当,简直就像是故意忘了这一切一样。那种异物感再次浮现,让他的喉咙收紧。迫使他回来的,以及从他踏入大教堂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难以名状的不适的根源,就在这里。
他擦去了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拿着资料回到了神父的办公处。神父见他脸色不佳,便让他先回去休息。他摇摇头,询问自己是否能把圣女的事迹记录下来,就像那些记载圣徒的生平的传记一样。神父眯了眯眼,只思考了几秒,便应允了。
他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天职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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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恩斯特的背景故事,感谢出场的波赫和神父修女;;
——我们无法实现愿望,但或许可以原谅,亦或者记录。
尤尔娅·马尔蒂今日起得很早,细致地整理仪容并戴好头巾后出门。不过她并没带那个装有镰刀的武器,只是习惯性佩有枪和匕首,因为她并不是因为狩猎或委托外出,今日她有邀约。
几日前,她收到了一封信函,印戳源于教会,但信封上的名字不来自她任何认识的朋友。对方自称恩斯特,是教会的一名神父,想要同她聊一聊圣女米娜的事情——他的措辞恳切理性,并不像是什么好事之人,所以在短暂的思考后,尤尔娅答应了这个请约。
于是他们约好今天在广场碰面。尤尔娅顺手买下两个红果,把汁水甜蜜的其中一个咬碎吞入腹中。另一个则被视作“礼物”,被她带给那个伫立在阳光下脸色苍白的青年。他们在最后一通书信中互相描述了外表,而在临近猎人工会的地方有一个神父也是稀奇的,要让尤尔娅一眼认他来并不难。
她向着对方走去,在将近时开口:“您便是……恩斯特先生?”
对方生有一双清澈的眼,看到她时似乎略有些惊讶。这倒也正常,尤尔娅知道自己相当异类,一个修女去当猎人,从描述就能窥得叛逆的面貌,但阿尔文先生曾评价她温和内敛,加上由玛歌修女指导出的礼仪,她看起来应当在教堂的圣像下跪伏祈祷,而不是佩一把刀。
“您好……尤尔娅·马尔蒂小姐?”
“是我。”
客套和寒暄先行出场,尤尔娅带着微笑将红果塞进对方手中,比起礼物,她只是说这是路上随手买下的东西:“请别介意。”
“哪里呢……”
短暂的停顿后,东道主发出邀请:“太阳很大吧?再这么下去人肯定受不住,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哪里吃点什么,休息一会?”
对方显得意外,似乎在思忖今日是否带够了钱。但或许是太阳确实太过毒辣,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这里居住也有几年,尤尔娅还是知道哪里有物美价廉的小酒馆,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吵杂。但因为时候还早,屋内倒也算冷静,只有几个闲汉从早到晚喝酒、大喊大叫或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口中还念着已经死去的儿女。
尤尔娅越过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带恩斯特在一个小角落坐下,邀请对方尝尝这儿的培根。他们在老板娘点完单离去后对视,最后是恩斯特开了口:“正如之前信上所说、我在记录圣女的故事。”
他们的声音在醉汉的吵杂中有些含混,需要细细聆听。
对方用沉默回应了这个开场,但眼神温柔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相较于纸上的记录,恩斯特本人并不算善言,他斟酌构思着词句,将它们转化为语言吐露。
“我很好奇米娜圣女的事情,而我听说您是她的好友,也许您愿意跟我说说?”
尤尔娅缓慢地颔首,眼神却落在恩斯特因为局促握紧的红果上。在阳光下红似鲜血的果皮折射光芒,仿佛她好友美丽璀璨的红发。她死于一场蓄谋已久的献祭,死于一群人的狂欢,尤尔娅·马尔蒂本可以这样开口,说不定面前的神父会真的如实记录,然后把她的愤怒留于后世,变成火焰烧毁那些狂信的信徒与每一个刽子手……
最后她这么说:“米娜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她只是这么说。
尤尔娅已经可以很平静地与他人谈及自己的曾经,她并不希望将负面的恶意加诸米娜的故事。在她的心里对方永远都是那个微笑的、对她伸出手的姑娘。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出身并不太好……您明白的,圣女一般都是孤女,米娜也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您也许见过他,米路,他很乖巧,我和米娜都很爱他。”
尤尔娅平静地叙述:她与米娜共同长大,她们一起晒太阳、她去给米娜偷摘阿尔文的花草、米娜为她和米路做点心、偶尔偷懒被玛歌修女发现被骂、她的父亲骗两个姑娘和一个小孩去帮他跑腿之类……
八年过去,她的记忆依旧清晰,可以将每一件事数如家珍。米娜就好像她生命中某种美好的代名词,不需要咀嚼就渗出甜美,将整个人生染透作一场梦境,即使梦醒了也不会遗忘。
“你非要说,米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念书很好、照顾弟弟很好、对朋友很好、长得很好……但这些事情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能做得到。她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圣女。”
她只是个死于十八岁的姑娘,没有任何前缀和头衔可以掩盖这点。如果你想要记录,那可否请你记住这一点?
恩斯特仔细聆听,偶尔问及一些细节。他的双手略有一点颤抖,似乎有火燃烧魂灵与腔喉。他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圣女是最为神性的,事业是最为伟大的,但在这个庞大的群体代称下,她们每个人都是平凡的、会欢笑也会与任何相同年龄的姑娘一样烦恼。只不过那些姑娘会长大,而她们却将在短暂的生命末尾被冠上神名,融化进群体,那个时候她们就只是圣女,变得恢弘而璀璨。
现在在他的面前是长大的姑娘,而从她微微眯起鎏金般的眼眸中,伫立着圣洁的圣女。她们同样年龄,却一个前进、一个永留,让恩斯特明白书籍掩盖下的真相有时候残酷且现实。
他并不会否定神,只是有些话语几乎冲破喉咙:“尤尔娅小姐……”
米娜圣女。
女子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他在那里看到一双蓝色的眼。
“我并不是因为神而这么做……”
“只是不希望你们被遗忘。”
沉默蔓延开来,恩斯特恍然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由得语塞地红了脸。不过尤尔娅很快笑了起来,她将点好的小吃推给对方,用轻快温柔的声音接话:“我不会被遗忘的。”
恩斯特略微讶然。只听对方继续说:“因为您在记录圣女不是吗?那我将会作为米娜的朋友被您记录,不被遗忘。”
同样的,你所记录那些鲜活的灵魂,将以你的笔留在人世,成为未来人们记忆中的、不被头衔掩盖的纯粹的少女。
“其实这个时候说可能有些太晚,不过我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您去记录这些是件很好的事情。曾经没有人去记录圣女的故事,您却愿意这么做。这一定是有着自己的想法与信念的人才可以做到的,这也是我愿意答应您的邀约的理由。”尤尔娅诚恳地说道,伸出手指轻轻推动桌上因恩斯特太过激动有些摇晃的红果。或许恩斯特并不知道,她在听闻这个消息时是如此感谢面前的男人,甚至几乎为之涕零。
“人的记忆终究会逝去,但是书会留下传承。我们的知识源于图书,我们的故事留于笔墨……圣女是至高无上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真的看见他们……包括教会的一些人与……曾经的我。您真是位温柔且有意志力的人。”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因为那些“无聊”的故事变样,恩斯特似乎感觉惊讶,却又被鼓励。他向面前这位曾经的修女表示感谢,又被对方塞入了红果。
“我们先吃点东西,都要冷了。”尤尔娅笑着说。
小酒馆的味道倒也不错,略冷的汤食抚慰心灵,吃光的餐盘摆在他们的面前,昭告这场交流或许要落下帷幕。
“最后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于是,尤尔娅问。
对方犹豫了片刻,斟酌着词句:“我有一个好奇……您是为什么离开教会呢?”
“我看您并不是……讨厌教会。米路他都留了下来,您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吗?因为我在逃避。”
女人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她的话语显得相当坦率且非常理性,甚至因为说的是自己泛出了冷酷的色彩:“因为我发现我还爱着教会。爱着所有人。所以我逃跑了,啊,请不要误会,我并不觉得这份爱对不起米娜。可是我没办法承受第二个圣女死在我的面前,那会让我憎恨、讨厌,将这份感情毁灭。是的,仅此而已。”
“只是个很自私的理由而已,不好意思。”
她轻轻敲击着桌子,声音放得很轻:“我在米娜去世后的很久自我折磨,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有些东西只有远离才能够更加好地去爱着。您对于圣女心怀愧疚而开始书写,我无法接受所以离开……就是这样。毕竟,就算发生了这种事,我还是很喜欢教会,所以我必须离开。不去摩擦,就不会感情撕毁。”
既然无法实现愿望,那么她选择原谅。
她没有资格替米娜、米路原谅任何人,哪怕米娜憎恨一切、包括她自己,尤尔娅·马尔蒂也只会将手腕置于刑具,任由对方切断。她活该因为没有救到米娜被永远诅咒。所以她只是替自己原谅,原谅自己的憎恨与懦弱,原谅自己的逃避和无力。她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友人,所以才能接纳自己仍然爱着教会;她原谅自己所有的失败,所以才能站在这里,不憎恨那些狂信者;所以才能离开教会,爱着所有人。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能等来面前这个人。
她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与恩斯特先生不同,您愿意直面这一切,以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去改变,但可能我现在做不到……我真的很佩服您。”
“有些事情愿意去做,愿意去聆听,就强上许多人。那么,天色已晚,我送您回去。我在这里向您表示敬意,并祝您从此一路平安,永远顺遂。”
尤尔娅·马尔蒂起身,向着他行礼,那是一个郑重而尊敬的礼仪。
愿您一路坦途,这位愿意爱着圣女的圣人。
谈论红发圣女时,大家的话语总会带着模糊,就好像隔着一层雾。这种模糊可能是因为并非亲身经历的听闻,也许是为了模糊焦点的含糊其辞。“她是个好姑娘”或者“她对弟弟很温柔”,大家都这么说着,脸上往往也带着温和的神情,眼睛望着遥远的虚空之处,仿佛在讲一件年代久远的事情。他感觉人们口中的圣女米娜只是一个圣女的模范,温顺而乖巧,直到最后一刻,为神献身。他不知道人们避而不谈的部分到底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包含了多少自我和灵魂。
关于红发圣女的记录,他迟迟无法下笔。他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记录人们期望的圣女,另一个则是不期望的圣女。关于圣女自身的想法已经无迹可寻,但至少在他自己的记忆中,她并不像人们那样模糊。剥离了圣女的身份,米娜是个非常擅长照顾人的女孩,大概是因为她身边一直有个需要照顾的弟弟。他自己在病房里,偶尔会收到米娜帮忙递来的食物和干净的换洗衣物。每当他面对米娜时,他都感到无地自容。米娜只是个大自己几岁的女孩,在繁忙的圣女课程、照顾弟弟之余还会来主动照顾病人,而自己只是整天躺在病榻上读书消磨时光,无所事事。他除了对她说“谢谢你”,也无法更多地表达。
“没事的,祝您早日康复。”每当被道谢时,米娜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而他感觉无颜面对,总是会低下头。
那个时候的恩斯特还用着父亲起的旧名,沉浸在自己的悲剧命运中,很少能感受到他人。他总是幻想着自己是书中的某个人,幻想着自己有健康的身体、充满爱的家庭、亲密的挚友与伙伴,并且能够踏上一场华丽的冒险,或者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而当他合上书,面对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虚弱的身体时,又会陷入绝望。他和所有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一样,冷漠,暴躁,有时甚至歇斯底里,还带着孩子特有的无理取闹。他害怕自己第二天就会死掉,但又希望自己第二天就会死掉。为了避免把这种负面的情绪宣泄到他人身上,最终他选择的就是不停地读书,从而忘记自己的存在。
但是在这样的生活中,米娜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一切。她的一举一动,她温和而又安静的笑容,她亲切而又真挚的话语,都打在他的心上。后来他偶尔放下书,下床去疗养所附近散步,就是为了看看米娜在哪里。偶尔在午后,他会看到米娜和她的弟弟一起躺在草坪上,太阳把他们两个人都照得闪闪发亮。他们在一起时总是一直紧紧地牵着手,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多么希望被牵着手的那个人是自己。
每当他的脑中浮现出这种念头,他都会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回到昏暗的疗养所,只有头顶开着一小扇窗的床位上。隔壁疫病的病室一直有人在哀嚎,身边床位的青年总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已经失去的腿,对面床位的老人从来没有起身过,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不知道哪天就会被送去教会后面的墓地。而他只好拿起床头一本已经看过几遍的书,随意翻开一页,然后逃进那故事里。
现在的恩斯特想来,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勇气展开自己的生活,他本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在米娜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能有很多选择。他开始主动地锻炼身体,阅读课本,请教有学识的人给自己补课。在教会中许多好心人的帮助和神的保佑下,他的身体逐渐恢复,终于能够自由地活动。并且因为憧憬故事中的国度,选择奔赴一所异国的大学精进。在恩斯特即将离开时,许多人欢送他。他多么希望这群人中包括米娜,因为她曾经那么多次而又真挚地说过希望自己康复。
离开之前他走过那片草坪,上面空无一人。
***
大学时光无疑是愉悦的,他认识了许多人,大家交流着不同的见解和学问;他去过很多地方,看到不同的信仰和文化;他读了更多的书,来自不同的语言和时代。但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感受到内心的空洞与不安,和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哪怕他所谓的乡情,只是疗养所里的小小床位罢了。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值得他思念,让他在愉快而富足的生活中坐立不安。毕业后,他为了消解这一切,婉拒了一些朋友和老师的邀请,回到了圣伯拉大教堂。
现在想来,他的不安来源确切而具体。康复后,他过上了向往已久的“别人的生活”,但他始终觉得这个生活好像是偷来的。米娜没能离开过大教堂,米娜没能去过异国,米娜没能享受锦衣玉食,没能看过那些壮丽的景色……米娜甚至没能活过十八岁。这种不安在来源不明的情况下,让他无法享受这一切。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回到清贫,虔诚,甚至一无所有的生活里,他害怕那些美好到能成为诱惑的东西。他以为这种念头是因为他在大教堂生活了太久,浸染上了神职者清苦的习性,于是向神父选择了修道的道路,可事实远远不止如此。
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这一切,只是安静地介绍着自己想要为圣女们留下一些记录。大家赞美他的善意,他却明白这不是纯粹的善意,可又不愿意去解释这一切。
他偶尔会在教堂中遇到那还活着的弟弟——米路,他和米娜有着一头同样的红发,而且看起来毫无成长的痕迹,仿佛被定格在了十五岁。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染上疫病,不得不成为了吸血鬼,现在成为了教会猎人。他不了解个中缘由,但因为弟弟看起来毫无变化,也没有多少吸血鬼的特征,所以也没有感到害怕。
他偶尔去找弟弟,弟弟总是一副快活的样子,依旧在阳光下蹦蹦跳跳。但可惜比起男人,弟弟只愿意和圣女们亲近,导致恩斯特无法和他多说几句话。他想问些什么,但觉得这一切并不礼貌,其他人也很自觉地不在弟弟在场时提起米娜(或许也没有那个必要),好像是一种不成文的禁忌,于是几次尝试最终都不了了之。
他开始有些放弃去写已经被献祭的圣女的想法,转而打算去写现在还在教堂的圣女。尽管依然觉得羞涩,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去问圣女们的经历,认认真真地记下来,然后晚上整理记录,试着撰写成文书的形式。由于缺少写作的经验,撰写时他感觉一切都干巴巴的,笔下的角色缺乏他读过的圣徒传记或者故事书中那样充满魅力。他不满意,于是一遍一遍地重写,废稿积成了小山;又阅读各种各样的传记,企图从中汲取到神性的表达。她不希望那些少女们在他的笔下显得千篇一律,希望能描述得栩栩如生,就像她们本来那样各不相同。就算能够听圣女们亲口讲述,他在写作上也吃尽了苦头。这让他有一阵子几乎终日闭门不出,也不太进食,人们见到他时只能看到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旦他感到不堪重负,甚至有些后悔主动说要写下圣女们的传记,他就开始祈祷,去看圣母像,重新认清自己的道路。
在某一天,他祈祷结束后,遇到了那位模样年幼的教会猎人。他有些惊讶,向红发的猎人问好。猎人低下头,轻声说:“我听说你在写关于圣女的传记。”
“啊,是的。”恩斯特说着,脸上有些发烫,“但是进展不是很顺利,我写得太糟了。”
“你是……放弃写米娜了吗?”圣女的弟弟抬起头,用试探的目光看着他。
恩斯特轻轻地摇头:“不,我没有。只是……只是我了解得太少,不敢轻易下笔。”
“之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打探姐姐的消息,所以很害怕……我以为你是什么坏人。但是……听其他的姐姐告诉我的,好像并不是这样。”米路看着自己的脚尖,“所以……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我能回答的……可以告诉你。”
“啊,好的……谢谢你。”恩斯特挠了挠头,“可能是我之前也太着急了,显得比较可疑。不好意思。”
“……你愿意写关于姐姐的事情,我很开心。”米路露出了笑容,但随即又变成了失落,“不过我有段时间生病很重——中间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可能,可能你想知道的很多事情,我也没办法告诉你……”
“是这样吗……”
“不过,姐姐有一位很好的朋友哦!她现在不在教会了,但她一定知道更多事情,也记得比我清楚。也许你可以问问她。”
就这样,恩斯特知道了尤尔娅·马尔蒂的存在。也许其中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甚至不得不让一位虔诚的修女离开,也让一切成为了禁忌。想到这一切,他不由得感到有些激动,那种使命感又重新涌上了他的心头。当天,他就提笔给远在猎人公会的米娜的挚友写了封信。没过一阵子,他收到了回信,对方说愿意聊一聊关于米娜的事情。
阿尔文神父看恩斯特因为写作困扰已久,于是准许他外出取材,也希望他能在路途中放松心情,获得灵感。一获得准许,他立刻就准备动身了。路途遥远,他虽已经不在再身患重病,但仍然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强健体魄。正巧,这时他听说有一位要从大教堂回到工会的猎人,愿意护送他到工会。恩斯特想也没想便抓住了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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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恩斯特的背景,关于米娜部分以及和米路的部分!
米路真的太可爱啦写的时候心里特别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