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衔来鸢尾花(上)
总之感谢出场的别人家小孩!补充一些过去的阴间故事。
莉婉新鲜出炉的队友卡德里亚是个个子高挑的红发女人,作为在银顶城行商的同行,莉婉曾经也和她打过交道,是个相当爽快干练的人。
“我并不是很擅长正面作战或者攻坚,但既然我们的对手是两个魔法师,我想在打断施法上,我能帮上忙。”银色的锁链从莉婉的臂上攀来,见礼似的对卡德里亚低了低头,炼金术师绕了一截在手上,继续说道,“它可以释放小范围的活化魔法,一定时间内打中的那块区域内的物品都会被活化,介意我用它举个例子吗?”莉婉指了指卡德里亚胸口的胸针。
“请,完全没问题。”有着火焰般发色的女人饶有兴致地坐直了身体,打量着莉婉手上的锁链,把胸针展示出来。那根看起来纤细的链子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铭文,不少连接处还镶着细碎的宝石,在阳光下看着让人眼睛发花。这活锁链灵活地盘了一圈,一道一闪而逝的微光打在了胸针上。
卡德里亚眼见着胸口的装饰轻柔地摆动,垂在最下方的红巾竟抬了起来,宛如一茎花枝,真从含苞待放一般的褶皱样子变成了开放的红花姿态,在她胸前摇曳生姿。
“谁能说耳饰不会像蜂针一样戳穿脸颊,项链不能绞住脖子,发饰不会咬进头皮,甚至靴子不能变成一张利嘴呢?”莉婉看上去满意地笑了起来,她说起这种事总有些阴恻恻的恐怖,“不需要很长时间,只要那么一瞬的混乱,就很容易成为致命的失误,不过战斗的方面还是要仰仗你,卡德里亚。”
“没问题。”红发的女人愉快地打了个响指,捻住了胸口的红花,那领巾又很快恢复了一动不动的样子,“那么莉婉,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谈完正事的桌前气氛更是松弛,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今天银顶城的天幕万里无云,让午后的阳光也显得明亮温暖。她们正坐在没有其他人的甜品店里,新鲜出炉的栗子蛋糕松软甜蜜,与卡德里亚同行的谢利法已经吃到了第二块。这位颜色可爱的“宠物”起先一言不发地躲在一边,坐了另一张空桌,后来见无人在意,便大着胆子尝起了甜品。这会儿见莉婉的目光撇向他,拿着勺子很是紧张了一番——没办法,这位炼金术师虽然只会专门找些行为不端的佣兵做自己的“实验素材”,但可也算是恶名在外的一位雇主了。只要守规矩就不愁报酬,但让佣兵对满屋子乱走乱藏的毛绒魔偶进行分类与盘点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怎么,觉得可爱吗?或许你也可以考虑养一只?去黑市或是酒馆找那种佣兵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卡德里亚说道,毕竟银顶城还没有自由到完全对龙化病患者的遭遇视而不见的地步。
“不,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关于佣兵的建议我会考虑,但宠物就算了……我还没准备养活的东西。”
对方露出了遗憾的表情,转而开口:“不过栗子蛋糕确实不错,感谢你的招待,下次我们有机会还来照顾生意。”
“不胜荣幸,不过。”银发的炼金术师看起来有些为难地停顿了一下,轻声说,“甜品师的龙化病已经加重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她不能再进行这项工作了,应该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停业了。”
“哦,抱歉。”似乎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卡德里亚有些吃惊,但资助人的面容看起来相当平和。
莉婉摸了摸手上的锁链:“在我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很健康,但后来突然患了病,又无药可治,虽然很希望她能好转,但我不是医生,无能为力。”
人是会死的,而我们对此毫无办法,莉婉送别了她的队友,看着那位粉红色的小龙佣兵的背影想,这家伙一定会是我母亲喜欢的类型。
她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她的家在离这里有些远的地方。
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年,莉婉的父亲成了魔纹骑士,去往银顶城任职,但年幼的小姐既没有魔法天赋,甚至有些先天不足,靠后天的训练也不能拥有强健的体魄成为骑士。夫人似乎因为这次生产大伤元气,美丽的脸颊都消瘦下来,她高兴的时候会对这孩子轻声慢语,目光却虚虚地投向别处。
夫人很少来见这个孩子,连带着仆人们也都冷淡下来,小姐最常见到的是走来走去的仆人和面无表情的教师。
年幼的小姐就这样在漠视中长大和学习,藏书室里收藏了大量的书籍,不乏炼金术的杰作,也有不少极为不祥的抄本。她似乎在炼金术上有些天赋,为此读了很多书,讲述龙的典籍,讲述传说和神话的故事,讲述家族的故事。传说先祖向龙献出了自己的珍宝,龙给了他地位和财富,于是如今她的家族仍旧信仰着这尊狰狞又威严的飞龙。
而这里远离银顶城,龙化病人仍是人们憎恶的对象。
“你在做什么?”她站在花园里,问正在清洗满手鲜血的女佣,周围的仆人似乎对这一地血泊司空见惯,每年都会有长着角或是尾巴的罪犯被带到家里地下的地牢里去,然后漂亮的银盘子被女仆们捧出来。
“在进行庆祝的准备,小姐,您无需惊慌。”女佣笑着回答,她用带着皂角清香的手轻轻掀开银盘上的盖子,向小主人展示那一段龙一般的趾爪,血放的干净,截面都被修整得整齐,“今年的爪有些小了。”她自言自语道。
每年她的家族都会选取龙化最完全的病人组织来献祭给“龙”。
“龙”是什么?小姐在书房找到了记录着奇怪故事的音乐盒,在门后听到了仆人们的闲谈:夫人生的是双胞胎,但先出来的那个孩子死了,是因为……
她来到地牢,地上的血味依旧浓重,龙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深处的桌子上摆着装满液体的罐子。
小姐走到桌前。
那是个炼金产品,里面装满了莹绿色的溶液,在这最中间浮着一具小小的,畸化的什么东西。它长着细细密密的鳞片,颊边生着扭曲的双角,脊背后戳出尖刺一般的长尾,萎缩成肉团的手部,有着硬质纹路的腹部,半边脸拉长,突出的吻部张开,露出细牙,幽绿色的竖瞳圆睁着,另半边却是人类婴儿的脸孔。
小姐从没有见过如此令人震悚的东西,那僵死东西沉浮在罐子里,混浊眼眸直视着她,而在恐怖中,她感到不可思议、毛骨悚然的亲近。
一只发冷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莉婉,你在看什么?”
夫人微笑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怎么来见莉婉,有时候视女儿如空气,也不打骂,有时也像此刻笑容可掬,不吝于回答任何问题。而此时她的脸在溶液的微光中明灭,变得诡异可怖起来,但笑容却格外的真切和充满期待,似乎已经为此等待了许久。
于是小姐问道:“那是什么?”
传说先祖向龙献出了自己的珍宝,龙给了他地位和财富。
传说人的头生子有着神秘的非凡意义,先祖向龙献出了自己的珍宝,龙说,那么我给你地位和财富,作为交换
——我将会带走你的第一个孩子。
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是那么优雅和亲切,她抬起小姐的手,一个一个指过去教这孩子辨认:这是眼,这是面,这是翼,这是尾——
这是出生就重度龙化的死胎。
“这是你的哥哥。”她轻柔地、带着笑意说。
在举家迁往银顶城的路上,年幼的小姐带着八音盒和一些别的东西失踪了,仆人们猜测她逃走了,因为古怪的小姐会害怕无足轻重的尸体,会对着精心修饰的祭品怕得呕吐,她是个格格不入的孩子。在寻找无果后,夫人满是遗憾地摇了摇头,用帕子擦了擦干燥的眼角。小姐的名字自此从家族名单里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魔法师希德尔和他的骑士出门,彼时希尔德还是个小孩,才只有半人高。在银顶城的某条街上,他看到了一个头发扎得乱糟糟的年轻女孩,她有鲜红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圆框眼镜架在脸上,赫然是一位年轻的炼金术师,并且面容和他的骑士格外相似,她正抱着一个陶罐,几乎神游天外地行走着。
注意到身边小魔法师的目光,骑士叫住了她。
“莉婉?”
“莉婉?”
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的术师拧紧了眉头,像是看到了非常恶心的东西一样,用能把人戳穿的锐利目光扎在骑士身上。
“……狗屎,今天不应该出门。”
希德尔听见她低骂了一句,魔法师用惊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位看上去可爱但听上去很没素质的炼金术师,忍不住有点嘴角上翘。
“您有什么要事找我?在我父亲三年前死于龙化病被处决之后,您不是如愿以偿地因为那个神奇的抚恤制度当上了魔纹骑士,向着更高的地位不懈奋斗去了?今天前程远大的您怎么有兴致来骚扰你早就断绝关系的侄女,亲爱的兰格叔叔?”
被叫做兰格的骑士是个面容端正昳丽的青年,有着蜷曲微卷的银色中长发和血红的眼睛,似乎也没因为这样的话生什么气,只是露出了有些无奈的样子:“莉婉,你的消失让你母亲很受打击。”
“嗯哼,然后她不久就又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我看她倒是很满意没有我的生活,谁知道哪一天被砍了头放上桌子的会不会是我?说起来。”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你也是个在小时候会教我把龙化病人的鳞剜下来洗干净然后在上面练雕刻的神经病变态,那时候你多么温柔耐心地教我这种东西啊?在这个家里多待一秒钟我都会发疯,横竖也没有人愿意让我在家里破坏你们其乐融融的恐怖气氛,断绝关系对我们大家都好不是吗?”
“我想你对你的亲人有很深的误解,莉婉,我只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而已,但看来这些年你已经完全抛弃了美德和教育,变成了这种可悲的样子。”骑士叹了一口气,打量着她沾了尘土的裙角和胡乱打结的头发,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甚至微笑起来,“你父亲的死是个意外,而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你大可以再不见我们,但你仍然流着普里克家的血。”
“这样盛产控制狂、精神病、狂信者还有野心家的家族?那边的法师。”炼金术师的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黑发小孩,“小心这个男人,他选中你必然因为你年幼而软弱可欺,他会让你依靠他,信任他又畏惧他,他不会让你有机会受到一丝伤害,会无微不至地爱你,但也不会让你有一丁点自由和思想,会时时刻刻注视着你,他会乐于看你精于学问而讷于人情,你是他宝贵的筹码和财产,拥有一个思想未成形的法师是多好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听着小孩,他想把你变成只会听他话的小鸟!”
“哦,或者也有可能他是个恋童癖。”炼金术师无所谓地补充了一句。
“莉婉,你的被害妄想在这几年里加重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骑士叹了一口气,轻轻把手搭在希德尔的肩上,一言不发的法师看起来僵住了,兰格的声音依旧温柔到了冷酷的地步,“嫉妒并不会给你带来天赋和力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令人失望。你放弃家族带给你的生活和尊贵的姓氏,而去像平民一样在泥地里乞食,像野狗一样吠叫。我想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应该学会,像那些被找来的龙化罪犯一样,在你如此弱小的时候,是没有资格叫的这么大声的。”
“但现在看来你已经忘记了这样的教育。”他的笑容扩大了些,那张端丽的面孔几乎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而术师只觉得头皮发麻,陶罐里的东西迎合着指令探了出来。那是条用无数金银双色的金属搭扣做出的眼镜蛇,嘶叫间那些细鳞层层炸开,如同细细密密的刀片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但骑士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轻轻弯了弯嘴角。他伸出装备着手甲的手,平稳且迅速地擒住了蛇的头颅,然后凝视着侄女震惊的脸,收紧了手掌——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和破碎声,蛇头和身断裂开来,这精巧的东西像失了魂一般,完好的下半身轰然崩散,叮叮当当地掉进了罐子里。骑士甚至体贴地微微倾身,手掌向上张开收拢的手指,让那双不可置信的红眼睛看清楚每一个破损的零件,再将那堆碎屑一起倒进罐子。
他看着似乎想要尖叫又像是被什么掐住脖子而出不了声的莉婉,近乎怜爱地用那只刚拧碎东西的手替她顺了顺凌乱的头发,然后直起身来,对发怔的希德尔说:“走吧,希德尔,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庸人的可悲之处,只能用这样的东西聊以慰藉,用恶意揣测旁人的好意,支起毫无作用的防御,触碰不到,甚至无法理解真正的力量。”
“而你和她是不一样的。”他挡住失魂落魄的炼金术师的身影,“那么,回去吧。”
“下地狱去吧,兰格。”即使现在想到这件事,已经成年很久的炼金术师还是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
严格来说普里克家并不歧视龙化病人,他们相信龙化是龙对人的恩赐,只是人类的身体不能够承受这样的伟力,才造就了病痛和短寿。但也并不妨碍他们将底层的龙化者视为猪羊,或者说他们对平民的态度也没有更大的不同,只是龙化者恰巧被这个家族所需求,才因此遭受毒害。
年幼的小姐无法面对眼前的死亡,那些肆意横流的骨与血与肉长久地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死去兄弟的眼睛仿佛一直注视着她。在逃亡的路上,小姐被好心的厨娘收留,一路来到了银顶城,她卖掉了家里的八音盒,一半的钱资助了厨娘开甜品店,一半的钱用来作为炼金术商业的启动资金。
“后来你得了龙化病,说要把店开到最后一刻,坚持了这么久,现在你死了。”四强角逐赛的前一天,银发的术师抱着鲜艳的鸢尾花来到了墓地。
人总是要死的,而我们无能为力,她想,肉会腐烂,骨会干枯,是活着的生物无法逃离的终点。那么就不要活着的东西就好了,项链可以是蛇,耳环可以是蝎,用棉花和布料做猫和狗,用金和铁铸成虚假的拟态生命。
魔像没有野心,不需要食物,也没有痛苦和悔恨,不会因为受伤而哀嚎,不会因为渴望活下去而投降。有人问:可魔像不是完全听从指令的东西吗,它没有思想和情感,莉婉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正因为它们没有脑子,没有感情,才没有背叛也没有阴谋,只有一句话兰格说的没错,她是普里克的血脉,流着和他们一样疯狂的血,天生的控制狂。
她叹一口气,轻轻把花束放在墓前,石阶上绽开两滴小小的水花。
“我憎恨死亡,我憎恨生命。”
增加一点人物介绍:
兰格•普里克
曾经是希德尔的魔纹骑士,莉婉的年轻叔叔,长得好看的该下地狱的坏胚。正剧时间线已经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