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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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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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的第一支曲子即将过去。忽然,白鸟听到了两个笑声。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两个影子飞快地跑过了整个舞池,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些繁复华美的珠宝饰品没有一件被落在地上,只闪耀出蝴蝶翅膀一般的光泽,就裹挟着笑声一路掠出门去。在那个瞬间,她感到一阵嫉妒。哪怕只是一瞬,但她们如此自由。
白鸟抬起头,看向青莲,仅用困惑的眼神发问:要追吗?然后,她从学生会长的表情里知道了答案:没必要把事情闹大。于是舞会继续,刚刚被分散开的人们再次回到了应有的位置。在一个转身里她看到,有两个女孩子摔了一跤,但立刻仿佛无事发生地爬了起来。
舞曲的调子开始变化,到了交换舞伴的时候。白鸟与青莲互行一礼,而后分开。正巧,刚刚摔倒的其中一位少女就在她边上,表情倒是平静沉稳,但留袖和服下的身体一定还隐隐发痛。白鸟向她伸手作为一个邀舞,而其他看到那一幕的人自觉地退开以防被波及。标志性的浅绿色头发,几乎与之相同的绿色和服,以及金色的花纹——那是常夏院家的纹章,那么,这就是常夏院咲常。于是白鸟刻意地跳得慢些,几乎只是在拉着咲常走动。真正与她共舞的时候,白鸟才觉得自己很有远见。
……这孩子是怎么在不太会跳舞的情况下,摆出一副专业舞者的气势的?
好在,咲常逐渐找到了一些节奏。她们的共舞还称得上是轻松愉快,毕竟将别人的八拍变成自己的四拍,出错的概率就小了很多。不过,只要稍微留意,就能发现咲常在短短的四拍中看了两次门的方向。它已经被关上了,两名少女的身影也去得很远,但就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总觉得那阵笑声还在耳边。
“真好啊。”白鸟替她开口,“能中途离场,到外面去。”
咲常略微有些吃惊,脸上浮起一片薄红,很慢地点了点头。白鸟几乎不用分辨,就知道她要说的是前两个字是“但是”。
但是不能出去。家里是不会允许她们这么做的。和那些穿着时新洋装的混血大小姐们不同,常夏院与渊上都是传统的家姓,像扰乱舞池冲向外面这种事,不管理由为何都是极为严重的失礼。白鸟自己会因此遭到至少禁闭三日并减去一半食物的惩罚,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其他人家的处置方式。
“……但是真的很美。”
咲常喃喃地说。白鸟起先有些不明所以,但在她转到咲常的位置时,也透过窗户看到了一望无垠的绿意。不,不是草坪和花树,这毕竟已经是晚上了;是萤火。它们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屋外,不知疲倦地飞舞着,比她们头顶奢华的吊灯,更能激起内心的悸动。至少白鸟在那一瞬间也想要逃出去了。
“回宿舍的路上,还可以看到。”她对咲常说,主要还是在安慰自己。后者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她们都没踩到彼此的脚,可喜可贺,这支曲子马上也要结束了。
忽然,在对上青莲从一旁投来的视线时,白鸟意识到了什么。为了配合咲常的步子,她刚刚跳的……虽然有些粗疏,但确实是男步。幸好,会长没有不解风情地用之前那句“我只会跳女步”反问她,而是似笑非笑地开口:“渊上同学的舞跳得不错。”
啊,被发现了。白鸟没有装傻,没有辩解,反而十分自然地开口恭维:“只是在模仿刚刚的会长而已。”
然后她眨眨眼睛,走向下一个舞伴。
班长渊上白鸟:照例的,感谢大家前来参与。之前交上去的计划书和预算,学生会已经批了下来。不过,我们遇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有一部分同学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体育委员万里小路流人:嗯?我还不知道呢!是什么事?
图书委员长松永姬:啊,是那件事吗?为读书会开具的书目里,有一本可能会被列为禁书。它已经被很多国家封禁了。
新闻委员略千极:我也略有耳闻。班长在担心的,是这本书会对同学们造成影响吗?是思想方面的,还是社会评价方面的呢?
风纪委员森莉莉亚:不管是哪方面的,责任都会落到组织者头上。这的确需要讨论。
班长渊上白鸟:是的,是这样没错。我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因为我而影响大家就不好了。所以,我想先听大家的意见。比如,已经做好宣传材料的高坂同学……
美化委员高坂辉月:那些材料和道具需要改吗?我没关系的,时间的话,努力一下也抽得出来。
保健委员绫濑琉那:高坂同学……好辛苦啊,不介意的话,请让我帮忙。
体育委员万里小路流人:要是需要采购的话,找我就好啦!我骑单车超快哦!
班长渊上白鸟:(停顿)……这一点我已经亲身验证过了,很感谢你,万里小路同学。如果抛开即将被封禁这一点,大家认为,应该向同学们推荐这本书吗?
图书委员长松永姬:关于这本书,我有话想说:我认为书里的观点很有意思,可以提供一些崭新的视角,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不如说,就是因为被封禁才有阅读的必要性。
风纪委员森莉莉亚:那本书我读过,和长松同学一样,我认为它是值得读的。
保健委员绫濑琉那:嗯……我不觉得同学们会脆弱到不能读书。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
园艺委员睦月世梨奈:如果没有人读的话,就不会被记住了。
美化委员高坂辉月:那本书的内容很贴合这次读书会的主题。
新闻委员略千极:班长,你这么说就说明……其实你已经想好对策了是吧?
班长渊上白鸟:是的。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重音)这本书被封禁的事。而在集体讨论中,也以对它的批判意见为主。何况,学院不会作出让我们全班都禁闭反省或退学这种处理吧?
体育委员万里小路流人:(吹口哨)
新闻委员略千极: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班长。但我很赞成。(笑)
图书委员长松永姬:为了安全性考虑,折中一些也在所难免。如果大家能切实地理解书的主题,就再好不过了。
风纪委员森莉莉亚:那么,就让我们作为班委承担职责吧。
美化委员高坂辉月:嗯,没有异议。
园艺委员睦月世梨奈:(点头)
保健委员绫濑琉那:我觉得很好……
班长渊上白鸟:那么,这次班委会就不作记录了。
园艺委员睦月世梨奈:这次没有说要报给学生会呢。
班长渊上白鸟:学生会的大家工作也很忙碌,这次毕竟只是本班的活动,不会像上次那样有外班同学来参加了……我们自己决定就好。(笑)
盖在身上的是校服宽大的袖子,与稍微有些重量的布料,而非舞台上窄袖短裙的衣装。白鸟晃了晃神,看到一席白色的帐子笼罩了整张床,冷白的灯光透了进来,被稀释成一片纯色。有一秒,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这里是停尸房——但理智很快唤醒她,告诉她此处正是她曾来过的医务室。
她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子掀开帘子,看见医生就坐在一旁的桌前,做妹妹的那家伙倒是不见踪影。
“渊上同学,你感觉身体还有什么不适吗?”
听见这一连串的声响,医生转过头来,声音柔和而恰到好处地显出关切。白鸟说着“已经没事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甚至就地踮着脚转了一圈——然后就被忽然袭来的腹痛击倒了。她发出一声不像样的气音,差点捂着肚子跪倒在地。医生终于从座位前站起身来,俯身朝她伸手,暗色的袍袖几乎坠地:“那伤口并不在这里。但仍然要注意。”
白鸟试探着握住那只手,传来的温度与她的体温相同。她借着对方的力度爬了起来,又看了看周围确实没别人,才开口出声,有点委屈地向大人告状的意思:“好……之前受到您妹妹的关照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我的事吗?”
仿佛有一道冷意窜过脊椎,白鸟条件反射般地躲到年长者背后,只露出半个头警惕地打量来者。祢宫那双冷色的眼睛因微微眯起显得更加细长,勾唇的动作像觅食中的猫科动物:
“渊上同学你躲什么呀,你来找我姐姐情理之中,我来找我姐姐更是天经地义,我又不会吃-了-你-对不对~”
“祢宫同学……”白鸟感觉自己的小腹又开始发痛,“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医生只是微笑,没有插手学生争端的意思,然而祢宫一句话将她也拉入了战局:
“姐姐,她刚才啊,打架手里没刀就咬我扣子!”
一阵迟来的羞耻爬上白鸟的脸颊,她咬了咬嘴唇,喊了回去:“你当时也没说什么啊!”
这里唯一的年长者面对两个仿佛忽然小了好几岁的孩子,不得不承担起居中调停的责任:“……你别这样太刺激渊上同学,她刚经历过连续交锋一定已经累了。”
不甘让白鸟的话语比思维更快:“没有!我现在一切都好!”
祢宫同样没有接这个台阶:“对啊,没看出来啊!”
这下就连医生都有一瞬间的沉默。白鸟清了清嗓子,重新扯出自己的礼仪来:“总之打扰了,谢谢您……我回自己的宿舍去。祢宫同学也早些休息吧。”
她从医生的身后迈步,行动间闪出腰带上一枚蝴蝶兰的别针。祢宫见了此物,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你那别针真漂亮呀?”
白鸟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别针,警惕地看向祢宫。后者摊开手笑了笑,仿佛不甚在意:
“我没必要抢啦,这样的小物件只要拜托制作它的那个人,想要什么样的都能拿到。虽然她居然有机会给渊上同学这样似乎根本与她不会有交集的人送这个呢,稀奇~”
“……她喜欢什么样的回礼,你知道吗?”
白鸟的重点似乎不在那里。祢宫的眼眸沉了沉:“回礼?这也是没必要的事情,你愿意收下,她大概已经相当高兴……不,以她的情况来说,是‘已经满足’了吧。在意这个的话,说句谢谢也就够了,对你和她都是好事哦。”
一般来说问到这里也就够了,但白鸟仍然坚持道:“那还请告诉我她的名字吧。”
“入道云芽。副教学楼三层的闲置教室,她总在那里。”祢宫倒也没为难她,看着她道谢(甚至还道了晚安)、走出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才消失在夜幕中。这算是记打还是不记打?
幕布已经拉了下来,灯光也一盏盏熄灭,舞台显出它的本相,催促演员及时离场。白鸟已经换回了那身制式的校服,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什么闪烁了两下。谁扯住了她的袖子,将她带往另一个方向。踏出舞台的瞬间,白鸟骤然置身于一个明亮的领域;而在光下,引导之物终于显形。有着金色眼睛的雌狮松开她,留她落座于这顶层包厢般的位置,窗外放映着互相征伐的雷与火,正是她与千夜已经落幕的那一场演出。而对面的沙发上,祢宫坐在那里:“你觉得这一出剧目如何?”
这原本该是十分超现实、令人惊甚至惧的景色,然而舞台上的热情依旧包裹着白鸟,使她骄傲地抬起了头:“啊,当然是非常出色。”
“那么两位主演贡献的表演呢?”祢宫侧着头,看向重播着的舞台。仿佛胃里盛满了话,白鸟立即站起身来,吐出了一长段赞美:“雷鸣同学太厉害了!那优美又有力的舞蹈,控制力与爆发力兼具,这么看着简直要哭出来了……那种不讲道理又能将束缚也化为力量的意志,非常令人感动——”
她咳嗽了一下,勉强刹住再说下去的冲动,简单地概括道:“我太激动了。我也演得很好。有这样的对手真是太好了。”
看到一只不怎么鸣叫的歌鸟忽然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祢宫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你这样子,仿佛还未能把留连其中的情绪平复下来一样。真少见……虽然也不是要因此苛责你什么的意思。”
“啊……啊,我确实还有点激动。好像又烧起来了……就像那天一样。”那股兴奋已经被压下去不少,然而白鸟的语气中依然充斥着喜悦的情绪。她已经挪到了祢宫身边,几乎带着一种靠对方降温的迫切。
“就像那天一样。死而复生,灯火复明。你应该感谢自己有这样的韧性。”虽然这样说着,祢宫看向的依然是舞台而非对面的少女,“无论将你点燃的是过去的痛苦,还是如今这甚至能够感染对手和舞台本身的热情。”
恐怕是头一次,白鸟在祢宫面前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甚至出言反驳她:
“请允许我订正。这是诞生自我本身的力量,我对舞台的贪婪——所以我不会感谢它,就像我不会感谢痛苦。像这样的舞台,绝不是最后一次。”
几乎就像是在宣告自身的存在,喊着「所以看着我」一样。祢宫弯起唇角,勾出一个属于掠食者的笑容:“可能接受自己取得的成果中含有不那么光明的驱动力是你今后才要进一步认识的事情。不过那不重要。刚刚你似乎说出了,想让我相信你有那样的今后的话呢。渊上白鸟?前不久还因孤身幸存,因无法直面未来而几乎精神破碎的你,现在要以什么依据如此宣言呢?”
“我的舞台。如果不够,就加上我接下来的舞台。”
在话语落下的瞬间,过去的白鸟、剧目中的火之迦具土熊熊燃烧起来。而她现有的决意,终于夺回了观众的目光。张扬的睫羽间,紫色浅淡而锋利:
“你将演绎的和你将亲历的,合在一起才是我想要观览的「接下来的舞台」。而尽管在尚且可称为人之初始的年纪你就已经屡屡受现实之毒侵害,未来这样的侵害只会变本加厉,更加危害你的生存和思考。无需任何参照,这是必然之事。”
“我与它的斗争将警醒我,最终成为伴随我的武器……我相信会是这样。”白鸟不急不缓地回答。
“因此即使如此你也敢于许诺吗,接下来的舞台。”
“如果连许诺的勇气都没有,我要如何面对一直注视着我的观众,与我所爱的共演者?”
这确实是渊上白鸟才能说出的话。每一次revue,每一次失败与胜利,不断地熔铸与再造她。贪得无厌说不定是个好词;正是因为对自己的欲望诚实,她才可以抵达如今的高度。
“……这是第一次。从你进入这里以来,你第一次展现出如此充盈自洽的感情。所有不断重复的时间和可能性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渊上白鸟。”
“那么告诉我吧。现在的它,是否耀眼?”
与刚刚甦醒时的一盏心灯不同,白鸟此刻呼唤的明光,足有千万之数。舞台上已经亮得超过了白昼,有如超新星爆发时的炽光。它们稳定地明亮着,燃烧着,闪耀着。
“并无存证的事物的定论,你想要的话就送给你吧。”祢宫百目笑得温和甚至近似欣慰,将手落在白鸟的头顶,摸了摸那正羽般的长发,“很耀眼,燃烧了真正的自己,并决定了要照亮的人的你,是很耀眼的。”
白鸟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而医生的话语继续轻柔地落在耳边:
“由这样的你去踏上真正前往未来的道路,真是太好了。”
成为渊上白鸟之后,所有她想要的东西应该已经都得到了。然而,即使是孔雀与雌狮,也没想到这只鸟儿贪心的程度。
“在那之前,我要给你一件你不需要的东西,它的另一个定义可能叫「礼物」。”
白鸟扬起手,像握着一支指挥棒。灯光随着她的心意重新排列起来,竟在台上书写出一张乐谱。
头顶上的手停住了。白鸟抬眼过来,看到了她没有见过的、医生诧异的表情。
“这是因为你而书写而存在的歌,你当然是存在的。”
并无存证的事物的定论?不,不是并无存证。人类创造文字,用于记录历史,从此原本万古不变的长路与长夜,得以拥有灯光与群星。而音乐,这有规律的振动,竟也能被妥善地记录下曲式与织体,从而前往仅靠一个人类的寿命无法抵达的遥远未来。
“原来如此,我也成为了你能够照亮的一部分吗。”非人之物轻声感叹。
“因为受到过你的很多照顾。”人类点了点头。
“即使你已经知道这并非不收受代价,而我给予的一切也都怀有私心吗。”侵蚀者确认道。
“我知道——而我依旧觉得你存在的方式十分美丽。”被掠夺者答道。
“即使怀揣着这份存在向死而生对你来说未必不是诅咒吗?”祢宫百目问。
“未必不是祝福呢?”渊上白鸟反问。
“祝福……祝福。好一张搬弄是非的人之口。若是今后的世事无常皆能如此化作助你仍在世上的祝福。”
那双不属于人的眼睛投下视线,白鸟毫不犹豫地对上了它。虽然前路依然模糊,但她的野心不允许她退后。
“那么所有的祝福都为我所用、为我所有。”
为了面前这份光辉闪耀的自我,就连祢宫都要欣慰地笑一下了。
“那就如此吧,渊上白鸟。带着你亲手谱成的我的存在证明长命百岁吧。在你与你怀揣的它一并死去之前,”她仿佛袭击那样捧起少女的脸,看进那一双年轻的红宝石,“「接下来的舞台」,也不要让我的注视落空了。”
天鹅毫不畏惧地对深渊投以凝视。
“那么就注视吧。我走向死亡的每一步,或者说……我的「生」。”
仿佛只是眨了眨眼,白鸟就在自己的住处醒了过来,身上盖着一件流光溢彩的金色和服,花纹与样式都十分熟悉,是她在祢宫身上见到的那条。这种颜色还是太夸张了,她想着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再度沉入梦乡。好像做了一个,裹在温暖的皮毛中而安睡的梦。
——咚!
法槌落下,侧面的铜片与桌面上的金属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两座高塔从舞台两侧相对着升起,天幕上点亮一盏盏星光。两名少女扶着面前高约本身的木质台桌,打量起对方,没用几秒就认出了彼此。
对清浦雨来说,不认识班长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而对渊上白鸟来说,作为班长当然记得每个同学的容貌。当然,她们都没有任何退缩。
「你便是那基督徒商人请来充作律师的鲍尔萨泽博士吗?」白鸟开口问道,「按照威尼斯的法律,我的控诉是可以成立的。我要从这基督徒的胸口割下一磅肉来,作为我借款的替代。这借约他是承认的。」
「那么犹太人应该慈悲一点。」雨抬起一只手,做出降雨般的手势,「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犹太人,虽然你所要求的是公道,可是请你想一想,要是真的按照公道执行起赏罚来,谁也没有死后得救的希望。」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当!我只要求法律允许我照约执行处罚。」犹太商人将胁差刺入面前的台子,木头如同融化的黄油般将刀刃吞了进去,仅余刀镡附近的红光一闪。
「他们愿意出三倍的钱还你呢。」女扮男装的律师同样将日本刀扎入了木台中,目贯上的两枚宝石是同样的红,「你要他的肉有什么用?」
「拿来钓鱼也好;即使他的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出我这一口气。」犹太人的眼中闪着冷彻的光,「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人?」
话音未落,鲜红的雨已经落了下来。然而这雨仅落在律师所在的一侧,或者说,清浦雨的那一侧。每一滴雨都是某人的血,它们透过清浦家女儿的身体,只将她足下的高塔染得越来越红,仿佛从舞台下方不断地注入水体,充填进整座塔楼。
那并不是她的过错。然而,她的家族确实依靠吞食他人的血肉得以成长。作为家族一员的雨,手上没有沾过血,然而又怎么能当作自己仍然一无所知?雨下意识地想要从高塔上离去,然而,她的脚下依然是流淌着的深红,让少女只能收回脚步。
从对面的塔楼上,忽然传出一声带着怒气的喝斥:“把头抬起来!”
雨惊讶地看了过去。一向温和又乐于助人的白鸟,竟然紧皱着眉、全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她握紧刀柄,将它从木台中一寸寸扯出。木头发出吱呀的响声,缝隙中竟然涌动着浅粉的肉芽,一被刀刃划破就冒出鲜红的血珠来。然而,她仍然没有松手,反而任那些赤色染满自己的胁差。
“你想逃跑吗?还是说想反抗?”白鸟高声问,“想做什么的话就做啊——舞台不会为你而停下!”
忽然间,雨明白了。拉扯着刀柄的是她的愿望。虽然明白要战斗、也觉得自己的梦想有实现的必要,但是刚刚的血雨让她迟疑了。与其说是白鸟在质问她,不如说,舞台将它的意志投射到了白鸟身上,用人之口催促她的意志。必须——必须继续表演下去。
律师叹了口气:「看来是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决心了。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庭判给你,法律许可你。你必须从他的胸前割下这磅肉来。」
犹太人骤然松手,那柄刀刃再度被吞没:「公平正直的判决。」
「且慢。这约上并没有允许你取他的一滴血,所以你可以照约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时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
在律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幕布后几乎是立刻响起了令人惊心的掌声与狂笑。那些声音如此熟悉,以至于雨甚至觉得,自己出庭辩护是一件错事。
「他曾经羞辱过我,夺去我的生意,讥笑着我的亏蚀,挖苦着我的盈余,侮蔑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
在满座喜悦的呼声里,商人的话悠悠地响了起来。
「难道犹太人就不是人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
白鸟的声音里饱含感情。仿佛她所说的并不是剧本上的台词,而是心灵中激荡所振出的回声:
“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们都跟他们一样,那么在这一点上也是彼此相同的。所以,你仍然要为他们辩护吗?”
雨看到白鸟的手指已经握上了刀柄。她有一瞬间的泄气,而后咬紧牙关:“那要怎么办,站上舞台这么奢侈的梦想……我一个人要怎么承担?”
即使讨厌自己的出身,也没办法切割得那么干净。即使想要反抗,也无法做出什么实际的行动。只有寄希望于选拔,希望最后能够实现一个……符合世俗上的大义,而且不用自己做出改变的平和舞台。毕竟如果没有家族投注的资源,她不可能有机会学习声乐、表演与舞蹈。
“啊,我知道了。”
白鸟垂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她眼中的神情。她忽然猛地挥动刀刃,将木台自上而下斩为两半。血肉流淌而下,刀身亮如白银。
「我要控告,这律师并不具备相应的资格,他的辩护自然也没有效力。只因为她不是个男人,却是个女子,不是自罗马来的青年博士鲍尔萨泽,而是贝尔蒙特富家的嗣女鲍西娅!」
雨所在的高塔轰然崩塌。这并非剧本的走向,却是被舞台接受的发展。她抓住嵌在木台上的刀柄,两枚内蕴星光的宝石一闪,将一注灵光投进她的脑海。日本刀轻而易举地被拔了出来,而雨情不自禁地开口问:
“……班长,你明明是贵族派的华族。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为什么……舞台将你分配到了被侮辱的那一边?”
白鸟脚下的高塔裂开一条缝隙。仿佛在她斩开木台时,自己的胸膛也同样被剖开,将最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鲜红与暗红混在一起,如同瀑布般的血流喷溅而出,像一个真正的伤口。她没有回答任何话语,只是带着愤怒的眼神从高塔顶端一跃而下,向着雨坠落的方向扑来。
“只要你是个女人,就必然是被侮辱的那一边!”
胁差的刀刃将雨颈侧的穗带挑到最极限的弧度。然而,日本刀要更长。
“只要你还是华族,就和我一样……!”
两枚金色的星光应声而落。少女们不分彼此地坠入了血海之中,从头到脚都被染得鲜红。白鸟忽然想,她们确实是一样的。
地震终于停下来的时候,窗外的火还在烧。发现两人的老师将她们带到幸存者聚集的地方,这时白鸟才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而永姬依旧满脸焦急,没有丝毫饿意。所幸她们都有理智,因此填鸭般地往肚子里塞了些定量的配给,就去帮其他人一起布置今晚的临时休息处了。永姬看上去恢复了些精神,但白鸟保持着怀疑的态度,直到晚上熄灯后都一直没闭眼。果然,在权作宿处的教室里,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之后,永姬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幸好自己没睡着。白鸟同样悄无声息地起身,跟在永姬身后。她去的方向正是主楼的大门。那么,她要做的事情和几个小时前应该一模一样。
因为跟踪者没有再度收敛脚步声的关系,永姬在门口惊讶地回头,看到白鸟正将披散的长发束至头顶。
渊上白鸟说:“来revue吧。”
踏过门扉的刹那,眼前展开的并非夜色,而是宛如白昼的灯光。原本应该处于地下的舞台对她们拉开帷幕。
虽然不是很想,但既然已经来到了舞台上,就不得不表演、不得不战斗。永姬握住日本刀,跟随身体的本能挥下刀刃。然而,对手并未显露身形。永姬朝着幕后开口:“如果是要争夺闪耀的话,就攻过来吧。”
重重叠叠的幕布之后,传来白鸟的声音:“我不是为了那种理由才在这里的。”
现在的永姬很难想到其他的理由:“那是为了什么?”
哗啦一声,暗红的幕布被掀了起来。白鸟站在幕布下,刀柄握在手中,平静的语气中有悲哀荡开:“……是为了你,长松同学。”
这话只让永姬更加疑惑。她诚实地回答:“我不是很明白,但是,也可以。”
就在她认可的同时,从白鸟的身后冒出了一棵纸扎的松树,生长在一幢宅邸的大门前。白鸟转至树后,又从树后转了回来,在这刹那间已经披上了比丘尼的棕色袈裟,连生长头发的部分也一同遮蔽,仅露出一张脸与双手来。
“啊呀,施主,你家的树好像受过许多伤呢。”
永姬从大门内走入,将门合上。不过数秒后,门开了一条缝,她探出半个身子来,已是一身家主的服饰,带着被说中了的惊诧答道:“是的,请帮我看看吧。”
比丘尼伸手抚了抚树干,仔细地辨识每一道纹理,感叹道:“真稀奇。明明受过刀斧伤,还被雷火烧过,却总保留着一根主枝,活到了今天。”
家主将门开得更大了些,急切地追问:“您说,这是诅咒吗?”
“一般来说,诅咒都是阻止延续与传承,而非像这般……修剪植物似的,一边使其生长,一边阻止其繁茂。我活了八百岁,都未曾听过这样的诅咒。”
白鸟讲得十分耐心,但永姬难免地发出一声惊呼:“八百岁?您的容貌却同少女一般。”
“因为我吃了人鱼的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门前的松树随着这一句话倒退回细小的嫩芽,大门洞开,展露出一桌丰盛的宴席,就连风中夹杂的海水腥气都如此清晰。比丘尼娓娓道来:“那是在若狭地方,名为小滨的村子里,有个渔夫招待全村人吃饭。”
“全村人都吃了人鱼吗?”
永姬仔细地看向餐桌,与如今相比堪称粗粝的菜肴中,只能见到鱼肉的形状。
“可惜,只有我吃了。他们见那鱼长着人头,都不敢动筷。”白鸟摇了摇头,合拢手指的手掌挥了一下,大门便将宴席再度掩住。永姬叹息道:“实在可惜。倘若他们也吃了,也能青春永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吧。”
白鸟摇了摇头:“这不是一件好事。”
永姬追问:“何以见得?”
在她们周身,骤然有风霜雨雪落下,将整片大地与天空都染得白茫茫一片。那株松树缓慢地抽芽,探出枝叶,被折断,被劈砍,被焚烧,而后再度生长。比丘尼的叙述极为平静,仿佛一条早就被经年的霜雪所冻结的河流:
“必须见证无数生灭,无数离别,最后连痛苦都会忘却。至于那些想试一试,吃我的肉是否能长生的愚人,实在已经算是小事了。”
家主接住落下的一条枝干,看着它在手中逐渐失水枯萎:“我、我们所求的,不过是平安地长大、平安地老去而已。”
“那就是凡人的幸福啊。”比丘尼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的名号。
“为了我的家人,我什么都可以做。”永姬手中的枝条从中裂开,其中闪烁的竟是刀光。白鸟的手中空空如也,只回应给她一个颔首:“我明白的。所以,向我挥刀吧。”
袈裟与长袍被一切两半。白鸟抽出胁差,挡下了迎面而来的一击。在金属相撞的交响里,她终于可以发出断言:
“长松同学,你还在害怕。”
永姬一言不发,只是进攻。好像她本身就是那柄从枯死的树木中剥出的利刃。锋锐,森冷,弃绝了纵使不是全部、也绝对在半数以上的希望。每一次劈砍与刺击都像是强弩之末,尽管如此,依然完美地维持着作为舞台少女的外壳。
白鸟跳到场边,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传达不到啊。”
永姬在场内停了一瞬:“什么?”
胁差指向天空,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薄膜被从中划破,隐隐约约的声音传了进来。白鸟维持着举刀的姿势,开口问:“能听到吗?从一开始就在的那些声音。”
她听到了。那些身处炼狱之中的声音。在哔剥燃烧的火声与呼啸刺耳的风声里,尚有人类的声音。房屋倒塌的声音,徒劳地抢救家中财物的声音,木推车折断的声音,扛着仅有的家当前去避难的声音,幼子哭叫的声音,父母呼唤孩子的声音,伤者无助地求救的声音,人们聚拢在一起祈祷的声音,数以万计的人们死去的声音。一旦听到就不可能不被震动的,声音声音声音声音。
永姬朝天空的方向看去,试图在其中辨认出家人的声音,随即回神:“这是真的,还是舞台效果?”
“我也不清楚。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舞台,却又不只是我们的。还有其他人也在痛苦着,我们还有其他可以做的事……”白鸟已经收回刀刃,走向场内,在永姬面前停步,“而长松同学与家人互相思念的心情,一定也能彼此传达。”
“……班长。”
永姬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带我到这里来,是因为在担心我的事吗?”
“看来这边也有好好地传达到。太好了。我只能感觉到你在苦恼,但既没办法给你答案,又没办法替你选择。毕竟是这样的情况,说什么都觉得太苍白了。”
白鸟给她一个微笑。这把厌战又仿佛无法休止的刀刃,不自觉地会让她想到曾经的自己。不管是出于班长的职责、还是因为自身也有着类似的迷茫,她都无法不伸出手。
“啊……我明白的。已经不会继续消沉下去了。虽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减轻这份苦难,但至少能先做到活下去。”
布景中的松树在雪与火中无言地生长。永姬抬起刀身,双眼稍稍亮了起来,与白鸟的胁差在空中相击,随即双双斩落。
一切的声音都随着幻想褪去而平息了。落下的两枚纽扣,就好像互有引力的恒星一般。她们不会知道,多少年之后,旅行者离开了地球,在遥远的宇宙中,孤独地播放着人类的声音。她们更不会知道,在多久之后,声音等到了回响。但是此刻,她们看到了对方。
“你没事吧,班长?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吗?”
白鸟听见这句话,几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她抬眼看向出言的新闻委员,轻声回答:“没事的。”
“别强撑哦。”千极柔声说,仿佛看出了她正用牙齿咬着自己口腔内的软肉,“今天是自习,班委们盯着就可以。班长去休息一下吧?”
“那……我去医务室。”白鸟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不是因为需要休息——不只是。自己的状态竟然差到能让其他人看出问题,必须采取强制措施。她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而后避过他人的视线、仅对看过来的班委们点了点头,从后门走出班级,一直走到医务室的门前。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只是拳头攥得越来越紧。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她还确信,自己的翅膀是由黑铁而非白蜡铸成。然而现在呢?钢铁太过沉重,无法飞过沧海。
深吸了一口气后,白鸟试探着推开门,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她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回身关上门后,撩开帘子从空着的床位中挑了一张落座。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保持着端正的姿势;一分钟、又一分钟,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人来了,是的,但她陷入一种奇异的疲倦中,不想拉开那道摇曳的帘子。
“很沉重吗?”
一个声音从帘幕后传来。看着那道影子的形状,白鸟想,是医生啊。她仿佛被笼罩在一层烟雾里,嗫嚅出声:“有一点。”
“那样的话,大概是落点相当微妙的一点压力吧。能让一直以来似乎从未从人群中抽离,从未停下脚步奔忙的渊上同学……”揭开幕布的仿佛是一阵风,让她看到那张温和的面容,“停留在这里。”
“我……我只是停留一下。没事的。不会有问题。我——”
“刚刚的叙述并不是问句,渊上同学,留在这里不需要太多端正的理由和正当性。”
白鸟那种仿佛被掐住脖颈的窒息感轻了些。她试探性地问,那么,我有些累了,这样的话……可以吗。医生注视着她说,虽然是失礼地以目测作出判断,但你的状态足以佐证这一点。所以当然可以。于是,白鸟终于出声问:
“我……遇到了很多问题。不知道医生能不能……嗯,解答就不必了。可以请您听一听吗?”
回答平静而宁定:“能得到这份信任我很荣幸。”
“医生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意义过?”她咬了咬嘴唇,又在医生的要求下补充道,“入学、练习、和其他人互相竞争,最后还是要结婚生子……什么的,我们难道非这样活着不可吗?很难看到其他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框定了。……抱歉,这听起来完全是抱怨。”
“那样的进程确实是某种令人感到司空见惯的人生呢。被框定吗,在你的人生中,有如此不可违抗的力量在制约你吗?”
“就只是……就只是……我没办法用语言来说明它。不是什么身体上的疾病,也没有财务上的问题,可如果我不接受的话,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她的脑海中闪过两个身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所以实际上就连面孔也不太想得起来了。
“明明已经以自身的人生承受着这样的负担,却还在为他人考虑。渊上同学,那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良善考量,但我并不愿因此称赞你。”
医生的语气明明没有变化,却莫名地让白鸟心中一惊:“因为不应该对……恶人行善吗?”
“哎呀,你把自己言语中的他人定义为恶吗?”
这句话宛如一根细针扎进她的血肉。白鸟不由自主地想要辩解,声音却很低:“恐怕我不得不这么想。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
“若是恶人,又怎么值得你为其走入如你形容的一般……那仿佛在你口中与牢笼无异的人生呢?”年长者循循善诱着,用手掌包覆住她紧握的拳头,“更何况……那牢笼难道真如天命一般吗。”
“也许我只是害怕也说不定。害怕离开这种优渥的生活,落进更差的境地。很多人都说我应该满足,但我果然……还是不甘心。”
这是她的真心。度过的年岁就好像一声叹息般,滑过她的喉咙。
“渊上同学,司空见惯的人生,你仍以双手捧起的这份现状,在你看来会通往必然的圆满和幸福吗?”
少女捏紧的五指被年长者的手一点一点从手掌里展开。掌心有几个清晰的红印,全部由她不长的指甲造成。她回答得几乎毫不犹豫:“不能。一定不能。我很确信这一点。”
于是医生又问:“若是维持缄默不抗,确实会令一些人受益,而那是你甘愿的吗?”
那是不可能的事。白鸟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我不想。……我明白了,医生。非常感谢。”
“再进一步,便显得我多言了,渊上同学。”祢宫百目仿佛满足般地放开手,仍然留在她的面前,没有半分催促之意。所以,白鸟才敢鼓起勇气问道:“那我……可以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医生的回答是:“当然。”
——直到你的那对翅膀不再是将你坠向地面的累赘,而能令你接近真正的天空。渊上白鸟,切勿踟蹰。
夜幕笼罩了整栋楼,连星星都陷入沉睡的时候,白鸟恍惚地醒了过来。这里不是她们休息的教室,而是一间她无比熟悉的二人宿舍。鼻端传来一缕夜樱的清香,三津枝惊讶地坐在床边,捧起了白鸟放在她枕边的樱花。因为这一切都显得太过真实,白鸟甚至不敢爬起身,直到三津枝站起身来,轻轻拉开了她蒙头的被子。
“……果然醒着啊。”
动作比思考更快。白鸟猛地撑起身来,紧紧地抱住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幻觉的室友。皮肤触碰到的是人体的温度这点,就让她想要落泪。她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开口解释:“我做了个噩梦。”
“那不是梦。”三津枝拍了拍她的背,“那是真的。”
白鸟一瞬间只觉得如坠冰窖。火焰的残像再度啃噬起她的视网膜,震感通过大地击穿她的骨骼,让她重心不稳地朝下坠去。她尖叫起来,泪流满面,不断地道着歉;然而,那个怀抱确实支撑起了她。
“别哭得这么凶啊。”她不擅长安慰人的室友手忙脚乱地递过纸来,见那些眼泪都沾到了自己身上,也只是无奈地叹气,“想一想吧。如果你回到那时候,会做什么呢?”
“我……我会去广播室。”白鸟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让大家去避难……”
“他们很可能不相信你说的话。而且,留给你的只有两三个小时啊。”
换成任何一个人来说,白鸟都会应激地反驳。然而这是三津枝。她小声辩解:“我至少不应该……什么都不做。”
三津枝又拍了拍她的背:“即使广播发了出去,避难的地方,还有物资的储备,足够容纳所有受灾地区的人吗?”
白鸟已经见过安置时的捉襟见肘,与分配物资时的种种乱象。她默不作声,咬紧嘴唇,最后摇了摇头。总会有人死的。这种客观的事实并不会因为她的想法改变,但也没法将她心上的重担减轻一点。
“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耳边的声音说,“所有人的的不是。所以,我也不是你的责任。”
这话听起来或许有些冷酷,白鸟打了个寒战,把她抱得更紧,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哀哭:“可是……可是为什么是你?我哪里都找不到你!”
“抱歉啊。”抱着她的人小声说。但白鸟哭得更凶了:“这话不应该你来说啊!”
“不是。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让你不这么难过,所以道歉。”
白鸟抬起了头。那张脸哭得非常难看,绝不是应该出现在舞台上的样子。然而只有这种丝毫不在意外表的哭法,才能证明她是真的十分伤心。
“……你不是我的责任。你是我的私心。”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的后背被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住了。
“那么,就再次见面吧。不是在这里,而是在现实中。”
三津枝开口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的重量忽然开始变轻,轻到比不过一片羽毛。白鸟惊愕地听出了什么,追问道:“等等,你还——”
你还活着吗?她不敢问出口,害怕得到不好的答案。梦境终究无法回答她真相,却给了她一个充满希望的可能。又或者,一个充满希望的谎言——但它实在太过甜美,即使不会成真也没有关系。
白鸟睁开双眼,发现怀中空无一物。然而,樱花的余香依然萦绕在她的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