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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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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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照旧黑暗一片。耳边是树叶摇动的声音,还有水流淌的声音。数道尖锐的痛感横穿了身体,让那些细微的小伤口不值得被在意。
但是,感到痛就意味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
白鸟仰面躺在地上,喃喃自语,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双腿折成原本不应该有的角度,口中全是铁锈的味道,视野从全黑变成全红,大脑仿佛仍然在经历整个世界的震动。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她看不清,也分不出是谁。是谁都好,不要发现她。她唯一不想要的,就是“继续”。
但事与愿违。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双眼被蒙着,身上盖着一层轻薄的布料。疼痛比之前清晰了无数倍,不如说她就是被痛醒的。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白鸟试着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要命。她试了好多次,才说出代表水的音节;没用多少时间,一杯水就递到了她的唇边。
白鸟稍微集中精神,去听递水的人说话。但对方只是让她好好休息。后来,她才逐渐从身体的痛感与护士的闲谈中得知了自己的病情:肋骨断了一根,两条腿都骨折了,其他都算小伤,会随着时间愈合,而双腿即使愈合也不能再进行舞蹈之类的活动,最好连久站都不要。她不能再登台了,真是可惜。护士们感叹着,但她其实没有什么感觉。
然后,在她昏过去之后发生的故事被拼凑出来。据说,当晚是芒班的常夏院同学发现了意外坠楼的她,并第一时间通知了老师,医务室做了最基本但十分正确的处置,让她可以保住这条命。等到她痊愈了,应该去感谢他们。但她其实并不想感谢。
据说渊上家父母在和学校商量赔偿事宜。渊上白鸟是不会自杀的,一定是学校的安全工作没有做好,没有保护学生。白鸟听了,有点想笑;但因为笑起来会牵动伤口,她只是弯了弯唇角。在那场大地震来的时候,她就更想笑了,于是真的笑了出来。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就没必要先走一步了。伤口传来钝痛,但她又一次活了下来。而另一件讽刺的事是,正是因为渊上家父母在地震发生的当时还在学校,他们得以在坚固地矗立着的教学楼里活了下来。来通知她这一喜讯的人有些多嘴,说,像宅子里的人就都死光了。他没注意到白鸟的手指发抖。他不会想到,谁才是白鸟真正的亲人。
后来,白鸟听说九条家为她的治疗提供了一些帮助。说实话,她以为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他们还打算履行婚约。这和她的幸存一样,是可以称之为奇迹的事。尽管哪种她都没有渴望过,但和那时一样,她没有选择权。一个可以约等于残疾的女人,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办法呢?命运继续推着她前行,朝着鸟笼的方向,不可回头,绝对不可回头。
凌晨五点,白鸟从梦中惊醒过来。日轮红得刺眼,宛如流血一般。好像被什么所指引着,她怔怔地爬起来,轻轻地推开门,而后开始奔跑。在废墟一角,原本靠近人工湖的地方,立着一个金色的人影,仿佛早已等待她多时。
那些天鹅哪里去了?白鸟抛下这个念头,朝那个熟悉的身影跑去。然而,她越是靠近,步伐却越慢。仍然是医生那张脸没错,但气质不太一样了。医生就绝不会穿这么鲜艳的颜色,或佩戴如此之多的首饰,除去颈环、耳坠与戒指外,她颈边还盘绕了两圈珠链,莫名地泛着白骨的珠光,美得像一只重获自由的野兽。生物本能的示警在白鸟的脑内尖锐地鸣叫着,可某个想法让她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
她在这里……她不在这里……奇怪,她在这里?白鸟像只视觉失灵仅剩嗅觉的动物,走到对方面前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出了这么远。一根手指就点在她的眉心,语气有些奇异的熟悉,莫名地让她想到茶与酒的混合物:“我(她)就在这里,把你的所有记忆串接起来吧,那一切合在一起就是我。”
白鸟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将停留在自己皮肤上的那只手握在手中,声音不安定地发着抖:“啊……是我看错了。美是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恐怖,每一种恐怖则都是生者对于死亡的预演……”
仿佛没想到她会这么做,祢宫的眉毛抽了抽。白鸟就这么盯着她,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竟然自言自语起来:“那么,我问你应该就可以了……吧。你知道……在这里活过的人,没有出现的人,还会出现、不,还有哪些活着吗?”
“只有你们这些对死亡的形状触不可及的生命才会试图理解和描画它的形状。也好,反正你此时浑浑噩噩,不如就把接下来亲眼所见的一切当成噩梦未醒——”那只有着尖锐指甲的手反握住她的,将白鸟用力一拽。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反抗,白鸟只觉得身体一轻,才发觉扯住自己的手凉得刺骨。她之前怎么都没有发现?然而当她将视线投向四周,顿时为不应出现在现实的景象而愕然。周围的废墟和天色都如同融化一样淡去了,而有着金褐色皮毛的狮子,正在啃噬直立的人形。少女们静默得宛如羔羊,被砌进石质的雕像中,即便如此也无法保持永久的存续;碎裂成块的雕像们、有着她熟悉的同学的面容的少女们,正被几名狮面人身的侍者收敛起来、打扫干净。
一声惊呼差点就从她的喉咙里钻了出来,幸好白鸟深深咽了一口气,将声音坠了下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而那只宛如利爪的手的钳制刚刚松开,她就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比刚才更快地,白鸟扯住一只近在咫尺的手臂,地面终于重新回到她的脚下。然后她意识到这是祢宫。
“还算识相呢,”祢宫头也不回地说,“不然你不会想知道自己会掉进什么地方。”
白鸟差点又想松手了,靠仅剩的理智抓得松了一些。意识到对方没有把她扔下去的打算,她才攥紧了手。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你不是想要知道你身边的人们现状如何吗,别盯着我,看看周围吧。”
仿佛被什么所指引着一般,白鸟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的脸。由大理石复刻的她带着近乎哀戚的笑意,额头却突兀地裂开一道缝隙。
石像的裂口还能恢复吗?她问,在从祢宫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又心存侥幸地询问碎块的下落。但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那些她没见到的人呢?
“如果找不到的话,那也不是你眼睛的疏忽。”引路的主人叙述着,仿佛这是一段历史,“那就是死亡,齑粉一样轻飘飘的死亡。”
有什么忽然卡住了她的喉咙。白鸟想要说话,想要叫喊,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吐出。并没有任何物理意义上的障碍,令她窒息的,只是单纯的沉重感而已。
四周的场景已然变成了和式的长廊,白鸟被扯了一下,便愣愣地挨着祢宫坐下,扯住她的袖子替换了手臂。在那个短暂的、松开手的间隙,她脚下的枯山水砾石不稳地荡漾着,告知她此处也并非现实。少女们的石像依然宛如永恒般静默地伫立着,凝视着她。白鸟仿佛被这目光扎了一下,转过头急切地问:“即使碎掉了……也不代表死是吗?还是说你的定义与我们不同,还要彻底遗忘才算?”
“……大概就是你这样的敏锐让我可以对你多出一些小小的耐心吧。对于像你这样,要依靠肉身禁锢住灵魂才称得上活着的生命,映射在此地的粉碎就代表着意识已然逃离人世,这是确凿无疑,绝无回天之力的死亡。而因粉碎而模糊难辨的面孔和身形,也自然无需你去辨认了。”祢宫挑了挑眉毛,不知该算是赞许还是责怪,或许两者兼有,“在那种规模的灾害蹂躏之下,这样的死亡再泛滥寻常不过。但你很奇怪,渊上白鸟,你的肉身并无折损,但映射着你的塑像仍然发生了迸裂。你的意识和未来又变得不够活跃,这简直是对我先前工作的直接投诉。”
白鸟猛地抬起了头,清楚地听到她有些失去耐性的话尾:“你的前路不仅了无妨碍,甚至还会因为此次劫难所致的他人之死而更显一片坦途,你到底受什么拖累。”
“在这样的灾害面前,我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那样的话,我就真成了冰冷的石头。”少女轻声回答,“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感到高兴的。我唯独不希望……我的未来,要将他人的死作为垫脚石。”
“连坐享其成也少不了背负自责,这份寡断啊。但是,即便这人心道德如同律令一般不许你为自己所得而欣喜,难道你也要放任它变成你今后所有行动的负重吗?”声音还是那个声音,语气却变得温和了下来,“因为悲伤,因为懊悔,你似乎又无法把自己坦然展示在舞台上了。难道把自己变成分明灵魂充盈的假死者,就能告慰真正的死亡了吗?”
“……医生?”
这语气无疑属于祢宫百目,然而对方没有回应她的呼唤。白鸟垂下头,继续说了下去。
“如你所言,我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我们没有翅膀,因而无法靠自己飞行。时间会把一切都掩埋掉,让我现在的悲伤和后悔,都变成能一笑而过的东西;所以,现在我必须容许自己坠落。”
她放开了扯住那袭宽袖的手。沙砾立即将她捕获,而一只手迅捷无伦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急着自顾自陷进去,渊上白鸟。不要以为你要去到的是什么想要脱身也随你心意的地方。”那只手的主人说,“虽然我见多了这里的塑像随时间与劫难湮灭的景象,但无论是哪一部分的我都不希望太早看到你也融进流沙碎石之中。”
白鸟扶住台阶,再度坐在廊下,看到几头狮子围拢过来,嗅闻她的衣袖与头发。她惊慌地往祢宫的方向靠了靠,后者比了个手势向旁侧一挥,它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这下,白鸟和祢宫说话的声音都弱了几分:“……我要说下一句话了,你承诺不会松手,我再说。”
“当然,渊上同学,用你给予了信任的那个我的身份作担保。”
啊,是她,这是医生。白鸟几乎要感动得流泪了。她像个故意犯错的坏孩子那样,局促地抓紧了手中的衣袖,嗫嚅出声:“我只是想试试。……试试你会不会抓住我。”
年长的女性并没有生气,只是继续说了下去:“可是你要知道,虽然在此时我能够仅凭一己私欲不让你沉溺于既有的死之中,但离开了这里……或者说,当这个噩梦醒来的时候,我也要确认,你能够有充足的理由和气力回到生者应在的舞台上才行。”
少女仰起头,注视那双细长的、睫毛垂落时宛如鸟羽的眼睛:“医生,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明白的。我不止为我一个人而活,所以也不会轻易死去……至于理由,我也有。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罢了。”
“死的恐怖与生的愧疚仍在召唤你,那不是你该听取的,你应秉持的死仍应当是那个美丽而遥远的概念,无论它在你面前掳走了什么,你只能继续书写自己的故事,直至它的亲吻为你的结局封蜡。”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平静,仿佛已经如同流水一般、一眼看遍了她的整个人生。白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在一片平静的紫色中找到自己的身形:“……我好害怕啊。我好害怕啊,医生。”
她的话声好像一个幼子忽然被弃置雪地,所发出的哀哭一般。那是人类最大的恐怖,是被笼罩在死亡投下的阴影下,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长存的绝望。所有人生命的终结,一条仅有自己可以走上的路的尽头。从无有到乌有,可以忽视却无法逃离、可以想象却无法理解的,无。
“你不止为你一个人而活,这个念头就如同你袒露心绪之时一同露出的烙印一般,首先你学会不把它带来的疼痛当做形成动力的鞭笞,而如今……”深色的发梢垂坠而下,宛如编织纽结用以占卜或记事的细绳,几乎与其投下的阴影同色,“渊上白鸟,再深刻的烙印也有结痂褪色的时刻。它或许永远不会消失,但现在的你或许已经远离了使其反复破溃,久不愈合的根源。”
宛如天启,宛如神谕,宛如轻柔地将噩梦中的人唤醒。她最后说:“你不必再为了它而坚持不再轻易死去,而我也并不觉得这会削弱你生的动机。”
勒紧喉咙的窒息感缓慢地褪去了。白鸟避开石像的视线,闭上了眼睛:“我可以对……自己完整地活着这件事,自己得到您的偏爱这件事,还有……自己受益于这场灾难的事,而感到庆幸吗。”
“你清楚这桩桩件件在这天灾人祸,断壁残垣之中都称得上凡人至福,若是毫不为此而庆幸,我反而要特别小看你了。”
即使是如今的白鸟,也能轻易地从变换的语气中辨明,如今是哪一位在出声。那美丽的凶兽继续说道:
“感到庆幸,酝酿希望,并且登上舞台将其传达,如此也就不是卑劣的窃喜了。那岂不是人们最喜欢的光明伟岸之行吗,而你的理由和决心,也正是向着那样的未来才生发的才对。”
大概是还有些恍惚,白鸟竟然有勇气抓着她的衣袖,像小孩子似的摇了两下:“……请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我如果真有怨怼,刚刚何必把你拉进这里,任由你在余震中跌倒,被坠石砸死才好。”
虽然这话听起来像是还在生气,但白鸟的精神忽地一松,将自己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不是说了,为得到偏爱而庆幸吗。”
眼看着那些狮子又投来目光,她赶紧又说道:“其实我还有问题。与我自身并不怎么相关,但也不只是为满足好奇心的问题。”
“……你这会儿不想着要坠下去了?”祢宫没计较这说法,终于舍得一个笑脸,而白鸟堪称莽撞地问道:“你能看到多远之后的未来?人类灭绝的那一天吗?如果你不能在时间中往复,到了那一天,你又会如何呢?”
“你在关心自己远远目不能及的问题呢,渊上白鸟。比你和你今生所有荣耀的死亡更远。”
“那还真是遥远。”白鸟并不觉得这话语傲慢,反倒若有所思,“而我必须也只能生活在当下才行。”
“这不是说出了刚刚进来时的你绝对说不出的话吗。若不是你的手还拽着我可怜的袖子,我恐怕会想给你鼓掌呢。”
“……那就不必了!如果我的愿望有实现的一天,到那时候,才需要掌声。”
“选拔的胜者,被称为top star的那一特权吗,其结果要见分晓可是余日不多。若是你剑指那一处,也就更不该耽搁在刚刚的生死为难之上了;当然,耽搁在此时与我共度的噩梦之中,也是不妥。”愿望多半也就那几个,祢宫可以猜得出来,“能问出刚刚那种为人之身不应该过度好奇的问题,看来你的心绪已经舒展开来许多,不再受无关外物侵扰了。这样的话,你也就不必留在这里,更用不着我提供这本质为侵蚀的庇护,此处无力困住灵魂的人之沙砾不再能够使你溺毙……你还不放开手吗。”
如同身在梦中、或许也确实身在梦中般,白鸟喃喃道:“……这是坠落,还是飞行呢。”
“真是冥顽不化的思考方式,又顾虑起来了。不触及死的坠落,不超越生的飞行,并无区别。你就醒来吧,今晚那争夺闪耀之顶峰的舞台上可还留有你的席位。”
祢宫没有想到,白鸟转过脸来,松开手之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医生说,我信任的那个你……但其实不只是她。我当然信任你。”
天鹅展开了翅膀。飞行和坠落之间,只有一纸之隔。但那双翅膀承载的愿望,终于展露出了具体的形态。
「我要成为top star……然后让一切想要活着的人们,都不必死去。」
渊上白鸟盯着手里的巧克力有点发愣。
这是个新鲜东西,刚刚被同在樱班的九条百子塞过来的。明明只是在去班级的路上走着,就被百子莫名其妙地搭讪、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一起过去,好像有说了什么的记忆,但又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呃、是不是在说甜品的话题?还不等她理顺思路,百子就随口提及这些巧克力是父亲从欧洲带过来的,然后飞快地转到对歌剧的看法。因为不必提及对家庭的看法,白鸟暗自松了口气,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跟着百子走进了电梯。
咔哒,齿轮鸣响,命运之轮轰然向前。电梯坠落至底,门缓缓地向两侧打开,一片昏暗却庞大的空间向她们张开大口。
“哇,学院有这么大的地下室吗?”百子半是惊奇,半是兴奋地开口。白鸟环视四周,放轻声音以免被回声震到:“好像是个剧场。”
但这里没有灯光。白雾悄无声息地升腾而起,宛如实质般填充了整个空间。只是一次眨眼,雾中的影子便有了实际的形状。
“……你进时院之后也不要懈怠。”
听到这里,白鸟就完全知道后面的话会是什么了。那些她几乎已经完全背下来,虽然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刻在脑海中,不敢有片刻忘记。
“你在学院的排名,就代表你能与什么样的人匹配。为了你自己,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吧?”
另一个声音——比现在更加稚嫩的少女声音,在虚空中响了起来。
“如果我得到了第一呢?我能不能自己决定婚事?”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停顿后,回答是:“可以。——但要记得,别被发现。”
一瞬间,雾中的影子尽数化成了紧盯她全身的眼睛,足以照亮整个舞台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让她的脸颊和死人一样惨白。白鸟将交叉双臂挡在面前,喃喃道:“……还不需要你们提醒。我一直走在悬崖边上。”
坠落的日子或许是数年之后,也或许就是明天。
“……渊上同学?”
有人喊着那个名字,碰了碰她的肩膀。白鸟眨了眨眼,白雾已经不知去向。说话的人是百子——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满脸担忧。不,她听到了多少?自己说了什么?该怎么让她不说出去?
“抱歉,我不该说要带你一起来这里探险的——还好吗,渊上同学?你的表情……”
表情?自己到底是摆出了一副什么样的脸?不行,不对,不够完美。要被发现了。恐惧动摇着思考,心脏跳得飞快,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了。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不该在人前露出这种态度——忽然,有什么碰到了她的嘴唇。她下意识地把那个固体含进口中,带着微苦的甜味立即占据了整个口腔。白鸟后知后觉地想,是巧克力。
“好点了吗,渊上同学?是不是饿了?这个,应该能让你打起精神吧?”
她侧过头,看到百子的脸。视野重新清晰了起来。虽然仍有些颤抖,但她终于取回了对整具身体的控制权。现在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白鸟点了点头,作为给百子的回答,并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看起来百子没有要追问的意思,不会触及到秘密的最深层。那么,出于礼貌她该表示感谢的。但唇舌比大脑组织语言的速度更快,让一句话脱口而出:
“……好甜。”
END?
自从几天前、或许几个月前,速水家就开始筹备这场仅招待华族的宴会。作为「不动的速水」,维护与各家的人际关系是相当重要的一环。每一个速水在妥善的教育下都礼仪周全,辩才无碍,并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承担越来越重的社交任务,刚刚入学时院的速水令自然也不例外。她确认过自己的穿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往门口望去——从家纹来看,是九条家的人。其中,两名有着相同碧眼、身着洋装的女性格外显眼。令知道她们的身份,九条家的西洋妻子与混血的小姐;更别提小的那位还是她的同学。
多亏了如今西化的风潮,着洋装的女性不少,但本国的女性自然没有西洋人的高鼻深目,穿起来多少有些局促,倒显得那两位落落大方。长辈会去与当家人寒暄,而迎接百子的工作当然就落在令身上。她一边听着耳旁长辈们引见的话语,一边打量起在华族中也有些名气的百子;据说百子十分新潮,甚至与人同开了侦探社,这简直不是个华族小姐的做派,就算是名男性,多少也会受到些非议;然而她的双亲不知是太溺爱女儿还是觉得她做得没错,丝毫不加制止,反而加倍支持。这毕竟是九条家——在他们出现的场合,不会有任何相关的坏话传进任何一个人的耳朵。私下的议论少不了,但这就足够了。
“……这两个孩子还是同学,平日里要相互照顾。去吧。”
长辈们的寒暄终于到了尾声。听到这句话,两名大小姐对视一眼,宛如镜中倒影般向各自的家长行礼告退,大人们自然有更多的事要谈,她们就不便旁听了;百子亲亲密密地挽上令的手臂,与她一同行至晚辈们的座位。身后是家长们的失笑声,如果只看表面,她们活像认识了多年的故交。
令从未在社交场合与百子谈过话,自然也没领教过她这一招,但不需一点反应时间便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道:“九条小姐,在时院的生活怎样?近来刚刚办完入学,还没有和你当面打过招呼。好在,总算有机会和你对谈啦。”
“小令是在水仙班对吧?真可惜,都没什么机会见到你。”百子从语气到笑容都透着一种飞扬的天真烂漫,“很好呀!虽然还没认全所有的同学,但大家肯定会熟起来的。”
只听这句话,就知道百子和令绝不是同一类的人。不会轻易敌对,却也无法拉拢。没看清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偏偏有相当好的命。
“哎呀,九条小姐,您瞧瞧,如今的樱班倒成了落到泥里的花瓣了。”令展开扇子摇了摇,“从前大家体恤下民都自知节制,如今呀~倒像是要与他们混到一块儿去了!”
“花儿本来就是在土里生长的。”百子言笑晏晏,“小令喜欢养花吗?我最近也有在学哦。”
她在装傻。九条家和速水家起码要维持表面的和睦,所以令不得不听了十分钟的园艺小课堂,优雅,精巧,符合贵族身份。
“……总之,就是这样。”
白鸟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完,千极点了点头,问她:“你还记得当时的状况吗?那间屋的窗户是朝什么方向开的,你待在什么地方,那名猎人在室内的位置,还有她视线的朝向?”
那是一间别墅。白鸟当时就是因为这个,才没觉得她是猎人——那家伙身上一股有钱大小姐的味道,活得天真肆意,毫无防备地把后背暴露给她,还在她走出一段距离后从二楼窗台远远地向她招手。
这一个黄昏里,猎人站在二楼的那扇窗后,背对着窗户,所以白鸟是大大方方地扒在窗外向里看的。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白鸟看见她的口型,但唯一能辨认的是“会长”。然后,猎人结束了通话、收起徽章,等她转过头的时候,白鸟已经顺势落到一层,然后离开。想到这里,白鸟猛然一惊。如果千极没有引导的话,她不会回忆起这个细节。既然她能看到猎人,那么猎人也就能看到她;即使她没有触动任何可能是咒文的花纹或护符,也已经靠近到猎人应当能察觉的距离了。也就是说,她的猜测大概没错。妖精形态是金鱼的那名换生灵,用梦华遮掩了她的存在。
仿佛看出了她的窘迫,千极又说了下去:“猎人们和我们大致保持着平衡的共识,毕竟在他们看来,人类面对的不止一种敌人,还有恶魔、狼人、其他超自然生物。不用担心他们忽然想掀起战争,因为我们会赢。”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语气仍然十分平静,就像在诉说一个公理。白鸟稍微平静下来,又问:“我们现在,只要等待就可以了吗?”
“不。”长老开口宣布了自己的命令,“现在的时期不允许我们静候。你们也知道,血脉浓厚的——实际上九代以前的血族们,都陷入了一定程度上的虚弱,有的干脆直接沉眠,打算等新的时代到来;现在失去任何一名成员都将是有生力量的极大损失。去调查吧。白鸟,留一下。”
爱娃拍了拍白鸟的肩膀,很快走出了房门。白鸟一直等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开口:“那时候……是因为缺少人手,才让我留下来的吗?”
“我就猜你会想到自己的事。”千极轻松地捧起她的一只手,以自己的两手包覆,“不是的。”
白鸟作为血族的诞生是一个意外。常年作为血仆被饲养着生活的她,在反抗的时候喝尽了主人的血,迎来了初拥;发现她的血族们将她带去审判,而千极判她无罪。血族对创造子嗣的要求十分严格,如果未经长老许可就初拥人类,面临的刑罚最高是死。而只有长老有权杀死同族。
“我想说的是你很重要,所以在调查的时候要注意安全。”长老这么说着,交叠的皮肤之间竟然传来温暖的错觉,“说‘是’。”
“是。”白鸟条件反射地说,而后才升起一丝担忧。她不清楚千极是第几代的血族,但衰弱和沉眠……她看向对方,肉眼看不出任何虚弱的迹象。希望这位可尊敬的女士、这位长老一直在这里,白鸟默默地许愿。不是向神。
这是复学的第一天。说实在的,白鸟也没想到老师们会这么早地将她们召集在温室,继续进行本学期的课程。尽管有许多学生归家或直接失去音讯,教师团队也称不上整齐,但歌声还是再一次在高处响了起来,就像回到了过去一样。
回不去的。即使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白鸟也一次次地告诫自己。地震已经改变了很多人和事物,而她就是其中之一。无论是revue还是许愿,都无法拯救所有人。所见的一切都告诉她,活着很重要,然而只是活着是不够的。
既然这样,她该怎么做才好?
白鸟走出温室,却忽然愣住了。人工湖边的剧院废墟前,已经被整理出了一片空地。她认识的许多人都站在那里,有同学、也有原本在校外的难民,华族与庶民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立场;幕后科的同学们推出了一架小车,布匹被挂在顶端的杆子上充做活动的幕布。一个金色的身影忽然扑向她——除了爱娃,也没有别人了。她从后面推着白鸟的肩膀,把她一路推向幕布之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来得正好。我们正需要一个唱歌最出色的!”
这、这种赞赏有点夸张了。白鸟晕晕乎乎地跟着走了过去,惊讶地见到正在活动身体的是……雷鸣千夜。后者听到爱娃的话,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反倒认真地点了点头。白鸟受宠若惊地端详了一下四周,又问爱娃:“是要表演吗?”
“对的,《天之岩户》,你还记得吧?”爱娃回给她一个自信的笑容,“没有排练的时间,我们直接开始。”
白鸟记得,这一场戏除去龙套之外,最重要的三个角色分别是天宇受卖命、天手力男神与天照大神。联系到她们各自擅长的方向,她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天照对吗?没问题。”
于是,这个古老的神话再一次在舞台上展露她的面孔。千夜在台前随着节奏激烈地舞蹈着,每一步都踏得足够有力,仿佛将震动远远地传了出去,一直传到人们的心里;而难度不止在于这一点,因为她披挂着数条长而窄的鲜艳布条,随着舞动荡出优美的弧形,而绝没有一条缠在身上。她曾经的辫子就有那么长,因此控制起来不算很难,反倒有着举重若轻的安定。爱娃则以顿挫的语气清晰地念着台词,声音与奏乐的节拍相和,仿佛用一根绳子牵住了人们的目光,她指向哪里,观众便要看向哪里,举手投足间全是近乎神谕的对舞台的控制力。幕布之后,将自己关在天之岩户中的天照终于好奇地掀开了幕布,而恰好根据计算走到她身侧的爱娃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出幕后,走到台前。
那一瞬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白鸟张开嘴唇,开始歌唱。她知道这是这一幕的高潮也是终点,要唱得仿佛无光的世界里、太阳重新出现一般才行。曲子落下,她睁开双眼,在观众们的眼中看到了燃烧的日光。
演员们举起手,场下的呼声就如同祭典一般。白鸟先后看向她的共演者,爱娃一直挂着笑脸,千夜也罕见地露出喜色,因此,她也弯起了唇角。
在那个秋天过去一半的时候,深雪完全从病中康复了。在白鸟的坚持下,她不安地一直歇到过冬。当然,白鸟对父母的说法中隐瞒了去仆人房探病那部分;那是深雪教她的。要是让谁知道了她有可能害大小姐生病,别说她自己了,父母都可能被赶出去……或者遭遇更糟的事。她本能地知道,现在的生活是最容易的一种。对她来说。
女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白鸟曾偷偷向深雪抱怨。她们必须为了成为某人的妻子拼命努力,争取选中一个可靠的人,不要流连花街或者和侍女偷情,至少在头生子出生前不要。抗拒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是因为对未曾谋面的男人有什么感情,只是为了自己婚后的地位。白鸟说起这些来的时候,十一岁的生日刚过,却完全像个大人了。深雪惊讶地听着,感觉自己从没想过这些东西。不,其实是没有选择权。白鸟说,你当然可以。尽管知道她的本意并非施舍,深雪还是感觉到一阵羞耻烧红了脸颊。
她们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比如,深雪就没有什么在白鸟面前说不的权利。在她的一切都来源于其他人的时候,她又怎么能反抗呢?
就像白鸟也不能反抗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她们来说,没有不成婚这个选项。
在这个冬天,白鸟生病了。起初只是咳嗽,却重得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随着天气一天天冷下去,白鸟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不起,呼吸也非常困难。深雪近乎惊恐地发现她越来越瘦,精神也时好时坏,身上有些热却不是发烧,时不时喊自己的头很痛。而深雪的待遇也一天不如一天;她不再有唱歌和看书的时间,几乎一直留在白鸟身边。在白雪压满枝头的时候,白鸟忽然说:“对不起。”
深雪讶异地看着她,听白鸟缓慢地换着气,吐露出她前一天听说的事:“母亲说,人的命……是可以、互相换的。我们两个年龄一样,长得又像,她就说……要拿你的命,来换我的。”
这种迷信的说法,渊上夫人一向相当不以为然的。深雪的口中仿佛衔着一枚钱币,让她无法出声。她该感叹什么?是祝愿白鸟尽快好起来,还是叹息这绝望的母爱?
“但是,你不要怕。”白鸟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眼睛亮得摄人心魄,“用我的来换你的——你来成为我吧。”
深雪飞快地甩开了她的手,拼命地摇着头:“你在说什么?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你来,成为,渊上白鸟。”白鸟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做不到了。”
“没有这种道理!我做不到,别难为我了!”深雪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迎面撞上了一个女人——是她妈妈。她松了一口气,这么莽撞虽然免不了一顿骂,但大概不会挨打。然而妈妈只是看着她,直到深雪回身跑开都一言不发。隔天,深雪被要求出门采购。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跑腿过了,因此出门时还有些兴奋。只是越往回走,心头越沉,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放下东西,一路跑向白鸟的房间。自己的父母,白鸟的父母,都在房间里站着。床上安安静静的,听不见白鸟痛苦的喘息了。是痊愈了吗?深雪如此期望,但她知道真相。因为,就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
白鸟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的父母平静地对她宣布了新的决定。
“从今天起,你就是渊上白鸟。”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被妈妈拉进房间的时候,还在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哀求。但妈妈总是说着“这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话,让她的骨髓中都升起寒意。妈妈,难道,是你……
是听到那句话之后,为了女儿的生命、又或者为了女儿更好的生活,对白鸟做了什么吗?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无名的少女怔怔地想,原来你死的时候,你的父母也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