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文画/主线/强制打卡/
撕卡/投票排名/适龄18+
「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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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上白鸟盯着手里的巧克力有点发愣。
这是个新鲜东西,刚刚被同在樱班的九条百子塞过来的。明明只是在去班级的路上走着,就被百子莫名其妙地搭讪、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一起过去,好像有说了什么的记忆,但又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呃、是不是在说甜品的话题?还不等她理顺思路,百子就随口提及这些巧克力是父亲从欧洲带过来的,然后飞快地转到对歌剧的看法。因为不必提及对家庭的看法,白鸟暗自松了口气,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跟着百子走进了电梯。
咔哒,齿轮鸣响,命运之轮轰然向前。电梯坠落至底,门缓缓地向两侧打开,一片昏暗却庞大的空间向她们张开大口。
“哇,学院有这么大的地下室吗?”百子半是惊奇,半是兴奋地开口。白鸟环视四周,放轻声音以免被回声震到:“好像是个剧场。”
但这里没有灯光。白雾悄无声息地升腾而起,宛如实质般填充了整个空间。只是一次眨眼,雾中的影子便有了实际的形状。
“……你进时院之后也不要懈怠。”
听到这里,白鸟就完全知道后面的话会是什么了。那些她几乎已经完全背下来,虽然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刻在脑海中,不敢有片刻忘记。
“你在学院的排名,就代表你能与什么样的人匹配。为了你自己,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吧?”
另一个声音——比现在更加稚嫩的少女声音,在虚空中响了起来。
“如果我得到了第一呢?我能不能自己决定婚事?”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停顿后,回答是:“可以。——但要记得,别被发现。”
一瞬间,雾中的影子尽数化成了紧盯她全身的眼睛,足以照亮整个舞台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让她的脸颊和死人一样惨白。白鸟将交叉双臂挡在面前,喃喃道:“……还不需要你们提醒。我一直走在悬崖边上。”
坠落的日子或许是数年之后,也或许就是明天。
“……渊上同学?”
有人喊着那个名字,碰了碰她的肩膀。白鸟眨了眨眼,白雾已经不知去向。说话的人是百子——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满脸担忧。不,她听到了多少?自己说了什么?该怎么让她不说出去?
“抱歉,我不该说要带你一起来这里探险的——还好吗,渊上同学?你的表情……”
表情?自己到底是摆出了一副什么样的脸?不行,不对,不够完美。要被发现了。恐惧动摇着思考,心脏跳得飞快,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了。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不该在人前露出这种态度——忽然,有什么碰到了她的嘴唇。她下意识地把那个固体含进口中,带着微苦的甜味立即占据了整个口腔。白鸟后知后觉地想,是巧克力。
“好点了吗,渊上同学?是不是饿了?这个,应该能让你打起精神吧?”
她侧过头,看到百子的脸。视野重新清晰了起来。虽然仍有些颤抖,但她终于取回了对整具身体的控制权。现在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白鸟点了点头,作为给百子的回答,并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看起来百子没有要追问的意思,不会触及到秘密的最深层。那么,出于礼貌她该表示感谢的。但唇舌比大脑组织语言的速度更快,让一句话脱口而出:
“……好甜。”
END?
常夏院咲常的耳边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是水声?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确实置身于一个洞穴里。有几枚水珠滴到她的脸上,冰冰凉凉。此外,好像很遥远的地方还传来呼喊她名字的声音。咲常,快点——
她站起身来,往那个方向走了一段。忽然,她听到了响亮的敲击声。仿佛金属撞击金属,铁镐深深地凿进石头。这么说起来,为什么她能看清周围来着?她吹开自己长长的刘海,抬起头来,看到洞顶投下一块块亮光,随着敲击的响声明灭,仿佛跟随着某种韵律。那些发光的斑点好像是小小的萤火虫,却安静而沉默,不会发出任何振翅的声音。敲击声越来越清晰了,她追着声音走过去,发现一名戴着纯黑安全帽的矿工正努力地用镐子敲击着地面。哦不,更正一下,那不是安全帽,就是她的头发。是同寝室的黑川十六夜!咲常安心起来,虽然是在这种古怪的地方,但一想到十六夜也在,就感觉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被十六夜扛起来带着跑的时候她也这么想。
这样移动起来虽然很快,但颠得有点晕,是不是该麻烦十六夜停一下呢?说起来,为什么十六夜一直不和她说话?咲常眯起眼睛,感觉自己终于在一阵颠簸里停了下来。清晰一些的视野里映出粉色头发的边角——是锻屋火花!她还来不及打招呼或者道谢,十六夜就将她放进了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锅里。哎,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盖子盖上了?火花满意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谢谢你,黑川。找到这么好的材料,还给我带了过来。”
什么?原来是作为材料吗?不好了,要被煮熟吃掉了!咲常敲了敲锅盖,又听见十六夜的回应:“太客气了。你可是这里最出色的锻造师。”
……还不如被吃掉啊!如果煮汤的话,没准还能因为有水而浮上去呢!
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喊声,耳旁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曾经滴到她脸上的水珠,变成了一条湍急的地下河,轰隆隆地朝她直冲过来。大概是因为被装在锅里,咲常竟然毫发无伤,反倒在水面上漂流起来。在天旋地转里,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船(船?)的摇晃,伸手想要推开盖子,却发现它很重。有点想要放弃了,可是,缝隙间突然透出一丝光亮。有什么把盖子打开了!咲常一时间十分庆幸,然而下一秒,她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命运的玩弄——因为一条腕足忽然伸进了锅里,将她的身体卷了起来。一只庞大的鱿鱼与她四目(四目?)相对。她尖叫一声,终于醒了过来。面前,是同寝室的同学们担忧的脸。
原来不是鱿鱼,只是乐乐浦世凪。咲常猛地松了一大口气。
“咲常同学……”世凪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醒过来了,真好哟。我们已经带着睡着的咲常同学一直走到走廊了。还有一段路,就能走到了哟。”
就在咲常觉得噩梦已经结束的时候,教学楼里忽然响彻了上课的铃声。
“——快跑啊!!”
观众想必会大感诧异吧。从一开始,激烈的乐声与喊杀声便将剧情推向了高潮,仿佛为了彰显舞台主人的迫不及待般,装置几乎是超负荷地开始运作。武士们或持长刀,或持弓箭,投身于杀戮的舞池之中,连敌人的头颅都来不及收割,自己的尸骨更是无暇收敛。几乎是顷刻之间,人的身体就如同薪柴般堆满了地面,而一弯月弧朗照高台。笼罩高台的重重帘幕上,映出两个人影。
“晚上好,今井同学。您见过如此的良宵吗?众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要将这高楼推倒、寺庙烧尽呢。”
端坐于左的人影声音悦耳,仿佛乐见这场暴乱般低首看去,长发高高地挽成一束,从后脑直垂而下。
“那些只不过是凡庸的庶民而已。在我们中,有异心的人是你吗,渊上同学?”
正坐于右的人影短发齐耳,语气与坐姿同样高傲却有礼,并未向下投注半点视线。
“不错。这种凭出身注定一生的时代该结束了。”渊上笑道。尽管这不是原本的剧情,但确实是她应有的心声。早一些结束,她也能早一些变得自由。而生为华族、也作为华族成长的今井驳斥得毫不留情:“身为华族却心向庶民,真是异想天开——或者说愚蠢。”
她曾经也面对过这个问题。即使不是出身华族,但被华族所供养,她的正当性也自然失去了;但被业火灼烧过一遭后,想法总会有所不同。加上既然婚约已定,隐瞒身份也不再有其必要。再出声时,渊上仿佛有些气息不稳,却咬紧了牙关:“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我托名华族,以身相代,正是为了今天。”
不能说她没有期待。她一直想象着,其他人知晓她身份后震惊的表情与反应。哪怕是被欺骗的恼怒,或者避之唯恐不及的厌恶——但对手的回答平淡到让人失望。
“那又如何。你是胜不过我的,只会被我碾碎而已。”
仿佛并不关心敌手的过去,今井起身拔刀。藤原朝臣兼光的刀刃一闪,便在帘幕上割出十字的形状。渊上挥刀的速度几乎与她相同,只是胁差到底无法像双刀那样同时斩击,只能反复两次以刻下同样的形状。透过星痕般的破口,随处可见堆叠的尸骨。红色染尽她们的双眼,仅有渊上露出不忍之色。今井已经以双刀之一架住她的胁差,之二在她身侧留下斩裂的伤口:
“现在露出这种表情有什么用?破绽太多了。”
渊上嘶声退开几步,伤口中洒落点点星光:“别一副自己永远不会变成弱者的样子。太高高在上的话,摔下来可是很痛的。”
今井只是挽了个刀花,刀锋指向对手:“我确实不会,即使谁能超过我也只是一时的,我会站到最后——何况现在你是弱者。”
“就是你这种口气最让人生气啊。”渊上握紧刀柄,向前迎上刀锋。然而双刀轻轻松松地拨开了这一击,再度于她身上刻划下伤口。星屑漫舞于空中,今井投下的话语比任何人都要傲慢:
“没有努力的人,努力得不彻底的人,还请乖乖闭嘴吧。”
“——什么?”
熊熊的火焰刹那间烧遍了舞台。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有些橙黄,有些赤红,有些瑰紫,有些白炽,仿佛整个世界的灯火都倾倒下来,以她的伤口、她的血肉为燃料,火舌爬上高台,怒视明月。帘幕纷纷被风倒卷而起,台上的二人视线相对,再无任何遮掩。
“你——怎——么——敢——这——么——说!”
那是渊上白鸟的怒吼。她的话语比火焰灼烧的哔剥声更响、甚至更快。
“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一切,怎么敢断定我就没有努力?光是活到现在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你知道因为放了太长时间没有一丝热气的饭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在值夜的时候为了听清楚声音整晚都睡不踏实是什么感觉吗?你见过有人死在你眼前吗?”
那都是她十一岁前经历的过去。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因此,每砍下一刀就仿佛是在斩断过去的自己一般。她一边高喊,一边向前。连瞳孔都晃动着、如同不稳定的火苗一般。
“你曾经想尽办法去模仿一个人吗?你曾经对着名册与日记读到深夜就为了叫得出每个陌生人的名字吗?你曾经在舞蹈和演技的课上想晕过去、终于晕过去了然后又被掐醒过来吗?”
她们已经一路打到了高台的边缘,仅差一步便会坠落。胁差指着今井,然而白鸟的双眼却看向台下,声音中染上了某种殉道者般病态的狂热:
“看啊,这个人造的赝品骗过了多少人!鼓掌吧,喝彩吧,这难道不是我最棒的、持续了十年的演出吗?”
然而这一步仿佛天堑般无法越过。对其他人而言,所有的苦难都只是故事,而非现实。今井的双眼无波无澜,没有半分融化的意思:“那是没有意义的事。连让我感兴趣都做不到。”
这一击里两人都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白鸟整个人都被打飞出去,撞破数层帘幕,不得不重新回到幕布之后。纯白铺展而下,十字星的中心只有今井的身影。她宛如审判般,看向倒在地上却依然握着胁差的少女:
“你的愿望不会达成。这种场面根本就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你的火已经点燃你自身。”
白鸟的影子在幕后站了起来。火势渐大,咬住了白布的边角。她的声音战栗着,和台下的哀鸣一样,却透出一分令人心惊的决绝:
“既然如此,至少我能选择自己的结局。”
胁差穿透了她的小腹,折翼之鸟委顿于地。火焰一瞬间变得金黄明丽,如同凤凰的羽毛淹没了整间屋舍。帘幕被火焰烧尽时,倒下的人影已经消失,只有完好无损的披风轻轻落下。
今井上前几步,长刀切开穗带,纽扣崩落,金色近乎黯淡无光;刀刃深深地插入地面,刀柄末端,有红色的死星闪烁。野火不甘地应声而熄,黑色的余烬与星屑彼此混合,安静地掩埋所有的哭声。
爱娃说的“专家”很快就到了。那是一名将前发束成斜斜的辫子、后发长及肩背的年轻女性,一双眼睛清透而带着奇妙的彩色,有如琉璃。她打量了一番浴室里的情况,歪了歪头,看不出喜怒:“爱娃,你叫我来,是为了看这个的吗?”
“哎呀,天歌,好久不见。这是小白鸟,和我一样但不是同一个氏族;能不能帮忙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你们妖精留下的痕迹?”
“既然你们已经用上了我上次留下的酒,至少不会立即有非常大的危害。”天歌颔首,提步走了进来。白鸟讶异地发现,她是凭空踩在水面上的。新吸血鬼稍微有点敬畏地向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妖精打过招呼,看她将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心,双眼中透出夺目到近乎诱人的眩光。
“有一点梦华。没有危害,可以隐蔽你的存在,但留下它的妖精能追踪到你。”天歌收回手指,“再在酒里泡上一刻,就会彻底消失的。”
“隐蔽……”白鸟若有所思,但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说出,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以通过梦华反追踪吗?”
“残留的这些很微弱,我只能断言,它不属于我知道的任何一个妖精。”
见白鸟和爱娃都露出了疑惑的眼神,天歌补充道:“每一个妖精在蜕变后都会获得一个导师,并且登记在册。记录中没有这种梦华。”
白鸟像个好学生那样举手,问:“蜕变之前呢?……抱歉,如果这是你们的秘密,请原谅我问。”
“蜕变之后,妖精才有驱使梦华的能力。我们也将蜕变称为梦之舞;那时发现自己妖精本质的换生灵,将会发射出耀眼而明亮的梦华的光辉,其他人会轻而易举地发现它,像看到灯塔的光那样。”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条金鱼没有导师,它的梦之舞被谁掩盖,以至于无人发觉。”
在爱娃提出这个设想之后,天歌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导师。这些梦华,就由我带走。”
她纤长的手指在空中点了一点,池水瞬间蒸发、浓缩、最终汇聚成她食指指尖悬浮的一点鲜红,其色如血。液滴被她装进一只玻璃塞的小瓶里,天歌优雅地向吸血鬼们告别后,转过头,字面意义上地绝尘而去。仿佛只是足尖一点,就走出了百步之遥。
衣服都被蒸干的白鸟怔怔地坐在浴池里,看了一眼爱娃:“……事情好像很严重。”
“好像是啊,不过她还记得把报酬带走。”爱娃推了推她的肩膀,“吓得魂都丢了?走吧,我们找长老去。”
白鸟点了点头,扶着池边站起身,自言自语道:“但是为什么它要隐蔽我的存在?”
——难道是为了阻止那个猎人发现她在窃听吗?
她思索片刻,决定将这个猜想也一并告诉千极、还有爱娃。
“对了,报酬是什么?”
“是我的歌剧门票,特等席。”爱娃理直气壮地回答。
地震已经过去整整一周。报纸一张张从印厂发了出来,散播出的却是毫无凭据的小道消息。东京全域毁灭,政府首脑全灭,在日外国人趁机放火抢劫……恐慌不断地在东京内外蔓延着。或许该庆幸时院得以奇迹般地保留,使处在灾难中心的少女们,还能既看到真实的那一面,又不必亲身经历它。流浪者们可以得到相对妥善的安置,不必通过暴力来获取生存的必需品;政府也建起了临时住宅与避难营,使时院作为一所学校不必承担过多的伤者,超过它原有的承载量而被迫使住人的生活水平一降再降。老师们甚至在救灾之余,策划起恢复课程的事来。等到轻伤者撤出一部分,她们就可以一边组织修缮、一边让仍留在校内的同学复学了。
然而,仍有许多无法移动的重伤者。有的断了腿、或者肋骨、或者少了其他零碎的身体部位,有的因为内脏破裂而神志不清地呕血、咳血,有的被烧得皮肤溃烂、甚至炭化得完全失去了弹性。全都是只是存在在那里,就足以让轻伤者庆幸的伤。即使包扎用的覆盖物换得再勤,病房里也总弥漫着一股恶臭,与临终的喘息以及一时未能解脱的呻吟。他们中有些人还能活下去,有些人的未来只剩下短短几天。学生们几乎都不被允许进来,总要先照顾过轻伤者,经过筛选后,留下的一部分才偶尔会被排到来这里的班次。不只是为了保护精神与躯体都尚且稚嫩的学生们,也是为了保护伤者。不是怕恐惧的尖叫打消他们生存的念头,而是更切实的考虑:如果谁没能足够专注,一次手抖就可能耽误一条性命。而这对活着的人来说又是一道新的创伤。
白鸟就来过几次。她和其他人一样总是蒙着脸,将头发拢在帽子里,因为在需要洁净的病室内,人才是最大的污染源。其他人看不清她的面孔,但能记得她的声音。即使谁因为病痛向她发火,白鸟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看过来,却与旁人可能会有的、防御性的漠然不同,仿佛正为了其他人的伤而流泪一般。
于是,趁着换药的时间过去、其他护士也已经离开、仅有白鸟留守的时候,有个精神尚好的病人向她开口了。
“你是时院的学生……对吧。”
白鸟转了过来,认出这是个曾经又哭又叫拒绝上药、因为烧伤而满身包着绷带的女孩。她只是朝白鸟的方向看过来,没有伸手,仿佛怕弄脏了她已经斑驳的外袍。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但这孩子已经失去所有入学时院的可能了。……不,那还有些太远了,光是活下来就已经值得称为奇迹。
“嗯,你需要我做什么?”白鸟俯下身来,等待对方抛出难题。她既无法治愈少女的伤口,也无法为她编织一眼就能望穿的谎言。但是,她理应倾听。
少女只是小声问道:“能唱首歌吗?”
白鸟怔住了。或许是怕她拒绝,少女的声音急切了起来:“……唱、唱你们常练的一首就行……我曾经在路过的时候、听到过,听了好几次……”
“我知道了。”
隔着一层口罩,摇篮曲在病房里响起来了。因为呼吸不太顺畅的关系,很难称得上是优秀的演唱。但少女的双眼亮晶晶的,仿佛真的从这气息不稳的歌声里,见到了与天空同色的水面上粼粼的波光。
守着孩子已经厌倦了
过了盂兰盆节后
雪便会纷纷落下
孩子也哭个不停
盂兰盆节到了
有什么高兴呀
没有新衣服
也没有腰带
孩子总是哭
守着他更辛苦
一背就是一天
越来越瘦了
真想尽快走出去
离开这个地方
那边能看到
父母的家呀
深雪讨厌渊上白鸟。她是个奇怪的华族小姐,这体现在多个方面。比如,她从来不知道仆人的生活如何,却能说出“让我们做朋友吧”这么奢侈的话。
只是因为长得像而已。深雪想,如果自己夭折的姐姐还活着,没准会顶替自己的位置;她与这个姐姐素未谋面,只知道她死于一场风寒。因为不到一岁,只能姑且按排名叫做一子。听说,父亲和母亲甚至没有哭:对穷人们来说,这实在是太可能发生的事,以至于不再有哭泣的力气,只能把她埋在路边,没有墓碑,因为没有钱。希望她的鬼魂可以远远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说不定自己是姐姐的转世。第一次被改名时,她这么想。父母并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厌倦了被询问“这是二子,那一子呢”之类的问题。所以作为仆人得到了真红的名字时,她算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吧?不久后她听说,原本有另一个真红。那个真红比她做得更出色,出色到被人看中,然后嫁了出去。后来呢?后来她因为难产死了。小孩子们随意地说着这些话题,反倒有些天真的残忍。仿佛短短的几句话,就能概括真红的一生。没有人任性地宣称“我绝对不要嫁人”,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渊上白鸟溜进仆人房时,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让大小姐的脚踩到这种地面,会有许多人受到责备。而她不知道这些,只是发现真红和她很像,所以,真红就成了深雪。这就是深雪名字的由来。她同时得到了稍好一些的待遇,每天在小姐传唤时整理仪容的要求,还有更好的教育。在白鸟磕磕绊绊地练琴时,她已经能唱出同一支歌来。白鸟说,你唱得可真好听。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并非刻意恭维、也没有这种必要。深雪古怪地想了想,还是接受了。那或许是头一次,她想要注视渊上白鸟;然而,这想法很快就被一阵寒风打断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其他人忙于接待客人,以至于她想喝一点水,都只能拿起床头的杯子,每次只喝其中的二分之一,这样就可以一直喝下去。水不冷了?不,不是因为变得暖和,只是这只木杯已经被喝空,她只能舔舐杯壁上的水汽。白鸟被保护得很好,他们不会让她过来的,甚至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生病。这么说来,姐姐也是死于风寒。深雪在这世上活了十年,是不是已经值得骄傲了?她漫无目的地想着,根本不想开口叫人,因为没有用。如果是白鸟,一定不会是这样死去的吧。至少她会有人陪着,也有人会为她哭。
深雪朦胧地睁开眼睛。有谁靠近了她的身边。妈妈?她抬起头,看到一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不,如果是现在这个头发蓬乱、散发着不洁气味的她,恐怕一点也不像。地上的尘粒与天上的云朵,难道会有什么共同之处,会由什么共同组成?
“你生病了。”云朵断言,“但是,你会好起来。”
放冷的水被注进茶杯,在白鸟拢起的两手里捂得半温,再滑进深雪的喉咙。她从未如此想要活下去。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了。所以,给我站起来。”
乐声随着这句话再度如同河流般卷回场内。revue还没有结束。深雪的声音冷酷,刀刃指向白鸟,其上寒光闪烁。
“你太傲慢了。”
听见这话,白鸟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她的背后传来高昂的冲锋号。无数人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为这高音写就最好的注脚。
“为什么这么说?”
深雪的刀刃再度向前一寸,仿佛逼迫白鸟握住武器:“你只是在把自己认为是好意的东西强加给别人而已。”
如果说产自外国的甜品、贵价的洋装、新奇的香水都是可以拒绝的话,读书的资格、练习歌舞的时间、来时院就读的机会,哪怕背后跟着再重的代价,深雪也会抓住的。那些纵然出自施舍,却是她改变人生的机会。她可能很早地嫁给一个同样做佣人的男人,生下一个又一个无法出人头地的孩子,或许因为家庭的窘迫,还要亲手掐死其中最小的几个。这些是白鸟想不到,她却亲眼见过的事。
那支军队已经抵达她的背后,白鸟却忽然笑了,声音平静又笃定:“你终于说出来了。”
脚步声忽地一停。深雪抬起持刀的手臂,面色阴沉,仿佛随时要挥下去。白鸟仍然定定地看着她,笑意并未从脸上褪去:“因为你一直憋着不说,我都没法知道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在说什么。就像这是华族小姐的茶会一样。没理解情况吗?被斩下闪耀都还坚持着这种态度吗?明明听到自己说了讨厌,却一点也不介意吗?深雪咬了咬牙,知道这份骄傲源自何处。因为她拥有得太多,并因此放松而丰盈。在不必为了一口水挣扎的时候,她当然可以优雅。就连深雪也能。但深雪不想解释任何,只是挥下了刀。
刀刃被另一柄刀架住了。与她如出一辙的胁差,刀柄与刀刃相接的地方,有一枚红色的星光闪烁。
“我是真的很想了解你。”白鸟握住刀柄,轻柔地逼停深雪的动作,“我们是一样的。”
深雪抽回刀,又一次劈过去,质问裹挟着风声:“哪里一样了?”
“你心里有的东西,”白鸟架住她的刀,温和的声音中夹杂上凛然,仿佛一柄利刃出鞘,“我也有。”
另一支军队在深雪的背后无声无息地现出身形,近得让人遍体生寒。深雪加重了刀上的力度:“那有什么用?你是华族,而我是下仆。你有的东西我一生都接触不了。”
白鸟宛如弹弦一般,在刀刃上拨开一声铮鸣。幽灵般立在深雪背后的军队四散开来,穿过立于舞台中央的她们,走向白鸟的背后,和本应属于深雪的士兵或是握手,或是碰拳,或是拥抱。这时,白鸟才不慌不忙地开口:“我正是想要改变你所说的这种现状。”
深雪退后两步,横刀在前:“我从没听说过你有这种想法。看来,憋着不说这点你和我一样。”
仿佛被轻轻地刺了一下,白鸟终于有些沮丧地合掌道歉:“是我的错。但是这次请你相信我。”
“为什么?我相信你,又能怎么样?”
这话完全可以算深雪有意为难,但白鸟接受了这番考校,认真地回答:“这样,我才能提出我的请求。”
两双红眼睛在空中撞了一下。深雪眨了眨眼,白鸟说了下去:
“请你一直待在我的身边,不是为了见证这一切,而是为了和我一起完成那个目标。”
“我不接受请求,但接受交易。”深雪放松了握刀的力度,让刀刃朝下,悬停在空中。对知晓何为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交易是比请求更加可信的东西。白鸟仿佛松了很大一口气:“那么,我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我已经拥有的和尚未获得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深雪怔了怔,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你太傲慢了。……你相信这些东西可以打动我。”
好像拥有一切的华族少女终于被难住了。面对在自己身边存续了十年以上的难解谜题,她想,就作弊一次吧。几乎没怎么思考,她就顺着深雪的话说了下去:“我明白了。确实是我的问题。你想要什么?”
深雪上下打量着白鸟,沉默了片刻,说出的话却轻得像一声叹息:“至少要一朵黄玫瑰的记忆吧。”
在她们的脚下忽然生出无数的植物枝蔓。白鸟知道,它们都是玫瑰。
“给我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开口的依然是深雪。仿佛埋藏在她心里的那些言语的种子,终于得到了一个足以生长的裂缝。
“你要设法保全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玫瑰在一个呼吸之间抽出花苞,旋即绽放。黄色的玫瑰花瓣飘落如金雨,洒落在每一名士兵的鬓角与肩头,让这两支军队终于不分彼此地相融。
“然后我才会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白鸟只是微微笑了。
“这首诗,1934年的时候,博尔赫斯才会写下来哦。”
仿佛从远处响起了一声钟鸣。深雪闭上眼睛,轻声回答:“没关系。因为我们还在做梦啊。”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白鸟回过头,看向零落与盛放的金黄。
深雪转过身去,并不是充满信心,反倒有些无奈地垂下头:“我已经在路上了。”
白鸟没有回身看她,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眨眼之间手臂也被染至澄金:“真抱歉。”
深雪依旧没有回头,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这是我会说的话。”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温柔得像吹落花瓣的春风。
“我必须走了。”
尽管深雪这么说着,依然没有挪动半步。她的全身都在发抖,终于决然地回过头,看向漫天满地的流金,与已经从发梢一片一片裂成黄色的花瓣,却仍对她展露微笑的,渊上白鸟的身影。
“你必须走了。”
没有诅咒,没有祝福。她已经履行了自己的承诺。金色的闪耀正在这具身体中湛湛发光。因此,也不需要流泪或者欢笑。
渊上白鸟睁开双眼。
做了个好梦啊,她想着,将手掌贴上自己左边的胸口。那里的确跳动着一枚,曾被染上金色的心脏。
夜空照旧黑暗一片。耳边是树叶摇动的声音,还有水流淌的声音。数道尖锐的痛感横穿了身体,让那些细微的小伤口不值得被在意。
但是,感到痛就意味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
白鸟仰面躺在地上,喃喃自语,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双腿折成原本不应该有的角度,口中全是铁锈的味道,视野从全黑变成全红,大脑仿佛仍然在经历整个世界的震动。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她看不清,也分不出是谁。是谁都好,不要发现她。她唯一不想要的,就是“继续”。
但事与愿违。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双眼被蒙着,身上盖着一层轻薄的布料。疼痛比之前清晰了无数倍,不如说她就是被痛醒的。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白鸟试着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要命。她试了好多次,才说出代表水的音节;没用多少时间,一杯水就递到了她的唇边。
白鸟稍微集中精神,去听递水的人说话。但对方只是让她好好休息。后来,她才逐渐从身体的痛感与护士的闲谈中得知了自己的病情:肋骨断了一根,两条腿都骨折了,其他都算小伤,会随着时间愈合,而双腿即使愈合也不能再进行舞蹈之类的活动,最好连久站都不要。她不能再登台了,真是可惜。护士们感叹着,但她其实没有什么感觉。
然后,在她昏过去之后发生的故事被拼凑出来。据说,当晚是芒班的常夏院同学发现了意外坠楼的她,并第一时间通知了老师,医务室做了最基本但十分正确的处置,让她可以保住这条命。等到她痊愈了,应该去感谢他们。但她其实并不想感谢。
据说渊上家父母在和学校商量赔偿事宜。渊上白鸟是不会自杀的,一定是学校的安全工作没有做好,没有保护学生。白鸟听了,有点想笑;但因为笑起来会牵动伤口,她只是弯了弯唇角。在那场大地震来的时候,她就更想笑了,于是真的笑了出来。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就没必要先走一步了。伤口传来钝痛,但她又一次活了下来。而另一件讽刺的事是,正是因为渊上家父母在地震发生的当时还在学校,他们得以在坚固地矗立着的教学楼里活了下来。来通知她这一喜讯的人有些多嘴,说,像宅子里的人就都死光了。他没注意到白鸟的手指发抖。他不会想到,谁才是白鸟真正的亲人。
后来,白鸟听说九条家为她的治疗提供了一些帮助。说实话,她以为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他们还打算履行婚约。这和她的幸存一样,是可以称之为奇迹的事。尽管哪种她都没有渴望过,但和那时一样,她没有选择权。一个可以约等于残疾的女人,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办法呢?命运继续推着她前行,朝着鸟笼的方向,不可回头,绝对不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