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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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卡/投票排名/适龄18+
「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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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季尚未过去。原本因为入夜而凉爽了些许的空气,又在觥筹交错中炎热起来。纳凉宴会上随处可见穿着得体的绅士贵女,酒席如同流水一般延伸开来,鉴于在座的诸公大多都有着学生家长的身份,人脉更是结交得自然而然。学生们只作为明面上的主角出演这一剧目,即使她们正在场中如穿花蝴蝶般来去,也不过是座中人的谈资罢了。放眼望去,能见到无数留袖和服与长款洋装的少女身影。她们被装点得像一件件簇新的礼物,价格不菲,令人望而却步。
但也有许多少女不在此列。仿佛一模一样的时花院服里,套着无数迥异的面孔,年轻便是最好的妆容,顾盼之间的神色足以入画。
渊上白鸟却没心思欣赏这个。她端起礼数周全的微笑,朝渊上家的双亲走去。他们正与座旁的人闲谈,她在旁侍立,从一数到三百,终于得到一个回头。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贵安。”白鸟平心静气地开口,等待照例的问询与品评。除此之外,她确实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即使是在介绍商品,渊上家双亲也深知奇货可居的道理,她与旁座的绅士见礼后,便不用自己开口,自然有人介绍:“她已经满了十六岁,刚进时院……”
白鸟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不管那位陌生人对她是褒是贬,对她本身来说都毫无意义。这时,响起的舞曲拯救了她。接收到她的眼色后,母亲略一颔首,在社交辞令的间隙插话:“白鸟,你也该去跳舞了。”
她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要在潜在的客人目前展现自己,所以别挑那些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小姐们,最好是和她一样身着简单院服的少女,若是礼仪有些缺憾的庶民,更能将她衬托出来。
……真是可笑。为什么自己穿着这身衣服,她难道不清楚吗?不是为了展现华族的亲民,而是,渊上家的财务问题已经到了无法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的地步。
也不是说她就想穿那些昂贵的衣服。命运赠予的礼物总是标好价格的,礼物越是精美,她越是担忧价签上的数字。
所以,白鸟怀着一丝隐秘的算计,走到了龙造寺青莲的面前。她把筹码压在后者身上:会长出身显赫,为人亲切,一个交好龙造寺家的传言,抵得过陌生人没几分真情实意的兴趣。鉴于她作为樱班班长曾与会长有几面之缘,青莲大概记得这张脸。
“会长,”她的声音曾被许多人夸赞过,现在白鸟只希望它能发挥一些作用,让话显得甜美却不逢迎,“能和我跳第一支舞吗?”
“你好像有些困扰,渊上同学,”青莲竟然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目光从稍高一点处降下,柔和地落在她的脸上,“当然可以。”
这下换成白鸟有些不知所措:“……我只会跳女步。”
“没关系。”青莲已经向她摊开掌心,附赠一个安慰的笑容,“请吧,渊上同学。”
白鸟希望自己的手心没有出汗。在一年前她就知道该如何自如地控制舞裙,让它们在脚踝以上如同荷叶的边缘一般摇曳却不露出过多小腿,尽管被靴子与裤袜覆盖,没有人能看到哪怕一片肌肤——然而在被青莲牵着滑入舞池的时候,她还是像只突然忘了怎么游水的水鸟一样手足无措。白鸟只好在心里数着拍子,前进,后退,转一个圈,回归原位。青莲带着关切的眼神与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让她放下了一点警惕,只是一点。如果不是刚刚跳过两个小节,她已经开始感到愧疚了。
“跳得很好,渊上同学,”在又一个四拍结束后,青莲轻声说,“你在为这件事情担心吗?”
“不。”白鸟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然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当然,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和去学生会汇报工作的样子不符。这不是班长、不是执行委员长该露出的表情,何况是在学生会长,在龙造寺青莲的面前?但青莲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再次将旋转了一圈后的她的手指牵起,指缝间填满了暖意。
“如果有什么担心的事情,请来找我商量吧。”
那真的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邀请。白鸟仿佛被冰了一下,从短暂的软弱里挣脱出来。
“好的。……谢谢你,龙造寺同学。”
仅仅是些微的憧憬,不足以让白鸟俯首听命,更遑论剖开心肝。即使她至今为止的表现确实是位负责的学生会长,即使她姓龙造寺,即使她是青莲。
察觉到白鸟态度的细微转变,青莲又安抚般地笑了笑。两鬓的辫子随着舞步拂过她的肩侧,白鸟侧头不着痕迹地避过了它们。她知道即使自己许诺些什么,白鸟也不会突然吐露心声,樱班的班长一向温和体贴,某些时候却顽固透顶。她们目光相接,银灰的金属对上鸽血石。
——这不是一株柔弱的花儿。
——我不会凋零。
班长渊上白鸟:照例的,感谢大家前来参与。之前交上去的计划书和预算,学生会已经批了下来。不过,我们遇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有一部分同学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体育委员万里小路流人:嗯?我还不知道呢!是什么事?
图书委员长松永姬:啊,是那件事吗?为读书会开具的书目里,有一本可能会被列为禁书。它已经被很多国家封禁了。
新闻委员略千极:我也略有耳闻。班长在担心的,是这本书会对同学们造成影响吗?是思想方面的,还是社会评价方面的呢?
风纪委员森莉莉亚:不管是哪方面的,责任都会落到组织者头上。这的确需要讨论。
班长渊上白鸟:是的,是这样没错。我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因为我而影响大家就不好了。所以,我想先听大家的意见。比如,已经做好宣传材料的高坂同学……
美化委员高坂辉月:那些材料和道具需要改吗?我没关系的,时间的话,努力一下也抽得出来。
保健委员绫濑琉那:高坂同学……好辛苦啊,不介意的话,请让我帮忙。
体育委员万里小路流人:要是需要采购的话,找我就好啦!我骑单车超快哦!
班长渊上白鸟:(停顿)……这一点我已经亲身验证过了,很感谢你,万里小路同学。如果抛开即将被封禁这一点,大家认为,应该向同学们推荐这本书吗?
图书委员长松永姬:关于这本书,我有话想说:我认为书里的观点很有意思,可以提供一些崭新的视角,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不如说,就是因为被封禁才有阅读的必要性。
风纪委员森莉莉亚:那本书我读过,和长松同学一样,我认为它是值得读的。
保健委员绫濑琉那:嗯……我不觉得同学们会脆弱到不能读书。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
园艺委员睦月世梨奈:如果没有人读的话,就不会被记住了。
美化委员高坂辉月:那本书的内容很贴合这次读书会的主题。
新闻委员略千极:班长,你这么说就说明……其实你已经想好对策了是吧?
班长渊上白鸟:是的。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重音)这本书被封禁的事。而在集体讨论中,也以对它的批判意见为主。何况,学院不会作出让我们全班都禁闭反省或退学这种处理吧?
体育委员万里小路流人:(吹口哨)
新闻委员略千极: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班长。但我很赞成。(笑)
图书委员长松永姬:为了安全性考虑,折中一些也在所难免。如果大家能切实地理解书的主题,就再好不过了。
风纪委员森莉莉亚:那么,就让我们作为班委承担职责吧。
美化委员高坂辉月:嗯,没有异议。
园艺委员睦月世梨奈:(点头)
保健委员绫濑琉那:我觉得很好……
班长渊上白鸟:那么,这次班委会就不作记录了。
园艺委员睦月世梨奈:这次没有说要报给学生会呢。
班长渊上白鸟:学生会的大家工作也很忙碌,这次毕竟只是本班的活动,不会像上次那样有外班同学来参加了……我们自己决定就好。(笑)
世界尚幼,如浮脂然,如海月然,漂浮不定之时,有物如芦芽萌长,便化为神。天之御中主神命二神前去造成那漂浮国土,即为日本诸岛的由来。
这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孩童时便熟知的故事。因此,不必视线交错就能明白。
其之一为伊邪那岐命。额上两点朱砂,白发散落肩背,凡人中的少教主,以略千极之名行走。
其之一为伊邪那美命。眼尾浸染赤红,长发高束颅顶,于死者的遗命中,新生的是渊上白鸟。
千极着白,白鸟着黑,双双立于浮桥之上。二人共执一柄天之琼矛搅动海水,海水自矛尖滑落处,即成岛屿。于是天之御柱起,八寻殿造成,而二神悠然而落,绕柱而走。按照这对兄妹的约定,再度碰面时,便当作对方是不认识的人。
千极忽而开口,并非佯装的疑惑:“你是谁?”
白鸟一怔,知道这不是台词。于是她答道、也只能答道:“我是渊上白鸟。”
“至少,你不仅仅是渊上白鸟。”千极上前一步,自上而下望进那双眼睛。红与红,一方了然,一双震颤。
“……没错。但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婚约既定,便没有必要再严守秘密,白鸟反而承认得很快。千极眼中竟有几分悲悯,答道:“我见过她的。她向我介绍过你。”
渊上白鸟十岁,略千极十一岁。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交际,年岁不大的孩子们却还可以幸免。因此她们只是待在一起,并很快窃窃地谈论起自己的事情。
“她说,自己不擅长唱歌,但你的声音非常好听。”
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白鸟垂下头去,握紧了拳头。听起来真是轻描淡写。但因为是那孩子说的,想必是发自真心的吧。这也是那时的她、唯一能够超过真正的渊上白鸟的地方。
“那家伙有时候简直听不懂话。”这是白鸟从未在其他人面前用过的语调,有些讽刺、却掩盖不住怀念,“被我胜过了,也一点都不生气。无论几次,都觉得给我的歌伴奏就可以。”
“因为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吧。她一直在说你的事。你真正的名字,是——”
“停下。”白鸟伸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截断了那句话。对上千极有些惊讶的眼神,她只是漠然回答:“我已经不需要那些名字了。”
首先是单纯出于计数的二子。然后因为只有一个孩子,索性改成一子。然后根据眼睛的颜色,和同一批的仆人们用真来序列,叫做真红。再然后,因为长得像白鸟大小姐,所以随她名字中的白字改为深雪。自始至终,她都在用别人的名字。说到底,唯有成为白鸟之前,她得到了本人的祝福。
“如果是那时候的话——我想起来了。”少女的脸色越来越沉,怒意仿佛喷薄而出,“原来你就是那些客人之一啊。之后就再也没来拜访过吧。怪不得我对你从来没有印象,因为那时我正一个人在床上等死呢。”
有什么从地面中破土而出。身首为花岗麻石,却围以婴儿的前掛。正是一尊水子地藏。纯真无垢,支离灭绝,释放天然,如水似月。白鸟伸手抚过石质的表面,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为千极解释:
“小孩子本来就是很容易死的。夭折的孩子,父母有钱才能立上这么一尊。我姐姐那时候,只是找了块地方埋掉。我都不记得她,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
“我记得那是秋天。”千极应和着,将已然模糊的记忆提取出来,尽量将影像擦得清晰,“已经开始变冷了。我们只能算是路过。没有和你们深交,实在非常遗憾。”
“她——白鸟死在第二年。”被留下的那孩子说,“葬在她家的墓地里,以我的名义。”
黑袍在不知何来的风中展开,让其中的手指显得格外苍白。在白鸟的指尖,有一枚灯火点亮。
“过去的事就说到这里,尽快开始下一幕吧。”
伊邪那美因生火之迦具土之故,竟尔逝去。与原典的悲哀分别不同,那簇灯火在她们之间刻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如果将土地视为人身,那一定是道难愈的伤口。无数道镜子在她们之间生长起来,宛如植物对生的双叶一般展开重重镜面。光影共筑的幻术间,白鸟藏身于镜中,仿佛可以存在于任何一处,却没有真正的居所可言。
一对护指弯刀坠在千极的掌中。狂言绮语无从施展,但她尚有一双明目。少教主只身踏入了明灭的镜宫中,镜中的倒影却并非自己或对手的脸。
她当然记得这张脸。临死的脸容,不知为何却是最清晰的。就像无穷的苹果皮层层地覆盖住的唯一一点腐烂,然而不净依然存在,或许模糊,从未远去。往日是不可追忆、更不可追回的。曾经的背叛造成的伤口,是可以遮掩、不会愈合的。她只是挥刀,击破面前的镜子,让飞溅的玻璃碎片划过自己的身体,割开旧创,又添新伤。刀刃迎上刀刃,她明白,白鸟也同样打破了镜子。有一半的碎片都映照着她痛苦的脸,好像将过往的自己生生切割一般。
“太晚了。”白鸟的声音冰冷,“我已经吃了黄泉灶食。我非伊邪那美,而是黄泉津大神,将在你国每天杀死千人。”
那么这些镜子,便是堵在黄泉比良坂的千引石了。灯光只是近乎疯狂地闪着,拉出她身后长长的阴影,正是大雷到伏雷共八个雷神。它们是她的化身,也是她的枷锁。至今为止的所有伤口,都在淋漓地滴着新鲜的血液——不,那是幻象的具现化。实际上应该已经愈合了才对。
“你还没有死。我的国中每天建立一千五百个产房。”
千极举起刀,却不是迎上白鸟挥来的胁差,而是刺入她背后的阴影之中。白鸟惊讶地回头,却只见到一席白色。千极黑色的披风已然落下,因此连背影都是纯白的。
“所以,你也终将得以新生。”
为什么千极故意接下了针对纽扣的一击,并且直到现在,都还想要——拯救她?白鸟茫然无措地低头,发现自己的穗带不知何时也从中断裂。千极回身面向她,指尖有一点金色闪烁,不是弯刀的护手,是白鸟的纽扣。少教主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自己的武器毕竟是成双的。
白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挽留闪耀,但在中途便回过神来;就在她收回手之前,千极的手将它握住了。
“可以不继续对自己生气了吗,班长?”
啊,所以,这才是千极一直以“班长”称呼她的理由吗。不知何时认出了她的正体,却对此默然无声,只是在一旁守望。白鸟愣愣地想着,扑面而来的温暖像是海浪,打灭了所有的思考。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后背的手,毫无疑问属于生者。她深吸一口气,脸颊靠上对方的肩膀,小心地把自己的手臂绕了过去。腹间的伤口依然有些幻痛,就像那些她以为会沉眠于心的过去、如今依然会炙烤骨髓一样。
虽然很痛、但是要活下去、但是会活下去。直到痛楚停息。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了。所以,给我站起来。”
乐声随着这句话再度如同河流般卷回场内。revue还没有结束。深雪的声音冷酷,刀刃指向白鸟,其上寒光闪烁。
“你太傲慢了。”
听见这话,白鸟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她的背后传来高昂的冲锋号。无数人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为这高音写就最好的注脚。
“为什么这么说?”
深雪的刀刃再度向前一寸,仿佛逼迫白鸟握住武器:“你只是在把自己认为是好意的东西强加给别人而已。”
如果说产自外国的甜品、贵价的洋装、新奇的香水都是可以拒绝的话,读书的资格、练习歌舞的时间、来时院就读的机会,哪怕背后跟着再重的代价,深雪也会抓住的。那些纵然出自施舍,却是她改变人生的机会。她可能很早地嫁给一个同样做佣人的男人,生下一个又一个无法出人头地的孩子,或许因为家庭的窘迫,还要亲手掐死其中最小的几个。这些是白鸟想不到,她却亲眼见过的事。
那支军队已经抵达她的背后,白鸟却忽然笑了,声音平静又笃定:“你终于说出来了。”
脚步声忽地一停。深雪抬起持刀的手臂,面色阴沉,仿佛随时要挥下去。白鸟仍然定定地看着她,笑意并未从脸上褪去:“因为你一直憋着不说,我都没法知道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在说什么。就像这是华族小姐的茶会一样。没理解情况吗?被斩下闪耀都还坚持着这种态度吗?明明听到自己说了讨厌,却一点也不介意吗?深雪咬了咬牙,知道这份骄傲源自何处。因为她拥有得太多,并因此放松而丰盈。在不必为了一口水挣扎的时候,她当然可以优雅。就连深雪也能。但深雪不想解释任何,只是挥下了刀。
刀刃被另一柄刀架住了。与她如出一辙的胁差,刀柄与刀刃相接的地方,有一枚红色的星光闪烁。
“我是真的很想了解你。”白鸟握住刀柄,轻柔地逼停深雪的动作,“我们是一样的。”
深雪抽回刀,又一次劈过去,质问裹挟着风声:“哪里一样了?”
“你心里有的东西,”白鸟架住她的刀,温和的声音中夹杂上凛然,仿佛一柄利刃出鞘,“我也有。”
另一支军队在深雪的背后无声无息地现出身形,近得让人遍体生寒。深雪加重了刀上的力度:“那有什么用?你是华族,而我是下仆。你有的东西我一生都接触不了。”
白鸟宛如弹弦一般,在刀刃上拨开一声铮鸣。幽灵般立在深雪背后的军队四散开来,穿过立于舞台中央的她们,走向白鸟的背后,和本应属于深雪的士兵或是握手,或是碰拳,或是拥抱。这时,白鸟才不慌不忙地开口:“我正是想要改变你所说的这种现状。”
深雪退后两步,横刀在前:“我从没听说过你有这种想法。看来,憋着不说这点你和我一样。”
仿佛被轻轻地刺了一下,白鸟终于有些沮丧地合掌道歉:“是我的错。但是这次请你相信我。”
“为什么?我相信你,又能怎么样?”
这话完全可以算深雪有意为难,但白鸟接受了这番考校,认真地回答:“这样,我才能提出我的请求。”
两双红眼睛在空中撞了一下。深雪眨了眨眼,白鸟说了下去:
“请你一直待在我的身边,不是为了见证这一切,而是为了和我一起完成那个目标。”
“我不接受请求,但接受交易。”深雪放松了握刀的力度,让刀刃朝下,悬停在空中。对知晓何为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交易是比请求更加可信的东西。白鸟仿佛松了很大一口气:“那么,我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我已经拥有的和尚未获得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深雪怔了怔,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你太傲慢了。……你相信这些东西可以打动我。”
好像拥有一切的华族少女终于被难住了。面对在自己身边存续了十年以上的难解谜题,她想,就作弊一次吧。几乎没怎么思考,她就顺着深雪的话说了下去:“我明白了。确实是我的问题。你想要什么?”
深雪上下打量着白鸟,沉默了片刻,说出的话却轻得像一声叹息:“至少要一朵黄玫瑰的记忆吧。”
在她们的脚下忽然生出无数的植物枝蔓。白鸟知道,它们都是玫瑰。
“给我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开口的依然是深雪。仿佛埋藏在她心里的那些言语的种子,终于得到了一个足以生长的裂缝。
“你要设法保全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玫瑰在一个呼吸之间抽出花苞,旋即绽放。黄色的玫瑰花瓣飘落如金雨,洒落在每一名士兵的鬓角与肩头,让这两支军队终于不分彼此地相融。
“然后我才会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白鸟只是微微笑了。
“这首诗,1934年的时候,博尔赫斯才会写下来哦。”
仿佛从远处响起了一声钟鸣。深雪闭上眼睛,轻声回答:“没关系。因为我们还在做梦啊。”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白鸟回过头,看向零落与盛放的金黄。
深雪转过身去,并不是充满信心,反倒有些无奈地垂下头:“我已经在路上了。”
白鸟没有回身看她,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眨眼之间手臂也被染至澄金:“真抱歉。”
深雪依旧没有回头,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这是我会说的话。”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温柔得像吹落花瓣的春风。
“我必须走了。”
尽管深雪这么说着,依然没有挪动半步。她的全身都在发抖,终于决然地回过头,看向漫天满地的流金,与已经从发梢一片一片裂成黄色的花瓣,却仍对她展露微笑的,渊上白鸟的身影。
“你必须走了。”
没有诅咒,没有祝福。她已经履行了自己的承诺。金色的闪耀正在这具身体中湛湛发光。因此,也不需要流泪或者欢笑。
渊上白鸟睁开双眼。
做了个好梦啊,她想着,将手掌贴上自己左边的胸口。那里的确跳动着一枚,曾被染上金色的心脏。
这一晚无星无月。虽然对于舞台来说,完全的黑暗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于如今的渊上白鸟来说,没有光亮再好不过了。她走出地下舞台,并未前往宿舍的方向,而是一路去往水边。人工湖的边上没有任何人,白鸟得以沿着湖走上一圈又一圈,让自己沸腾的心绪平静下来。
……然而,湖水上的波光与夜晚的凉意并未扑灭那团火焰。她以为自己可以哭出声来,却发现自己的双眼干涸,声音嘶哑。白鸟蹲下身来,与其说是看着湖水不如说什么都没在看。演出服已经消散在白雾里,院服不具备它的硬度,只能在地上安静地铺展开来。刚刚握在手中的胁差,不能用来作为身体的支撑。
过了一段时间,她听到耳畔传来呼唤她名字的声音。然后,她才注意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是她的室友……雾崎三津枝。礼仪告诉白鸟,她应该起身来为自己没有及时回到宿舍、以及让室友担心道歉,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白鸟只是回过头去,对仍在说着“渊上同学”的三津枝比了个嘘的手势。
于是三津枝蹲了下来,视线与她持平,仅用目光问“你还好吗”。白鸟试着组织语言,但最终只变成了一阵咳嗽。她完全是下意识地朝室友伸出手去,直到三津枝握住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好像太冷了。
白鸟没有道歉,反而毫无铺垫地问:“如果发现自己没有才能,或者说才能不够,要怎么办?”
严格来说,她并不是想要得到答案,只是想要将疑问通通吐出喉咙。三津枝仍在思考,但她的话语一刻不停:“才能也好,闪耀也好,终究都是会消失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一直留下。再怎么成功的女演员,也没办法敌得过年纪……真讨厌啊,这种事。这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的,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我——”
“渊上同学。”三津枝开口,切断她已经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的声音,“如果说闪耀的话……你现在还是很闪耀啊。”
现在这样?被击败、被挫伤、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的这样的她?白鸟紧紧咬住嘴唇,她不应该再说任何失礼的话了。那样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凄惨而已。但,三津枝继续说了下去:“渊上同学一直都很努力,不是吗?你有时候会来湖边练歌吧。声音和发声的方式,都非常出色啊。虽然说了很多难过的话,但那应该……不是渊上同学真正的想法吧!”
被白鸟压在口中的话语,忽然就随着一声吸气,低低地漏了出来。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不甘心!不想输,也不想输给任何人……”
仿佛小孩子闹脾气一样,她不断地重复着。如果每一句话语都是石子,她投入湖面的数量估计已经能堆出一个小岛了。三津枝拍着她的肩,轻声宽慰:“那就赢吧。”
……这是什么话。白鸟扑哧一声笑了,卷起袖口擦了擦脸。
“我会赢的。”
水面上将头颈伸入羽毛的天鹅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岸边的两个人类,又警惕地睡去。
下坠、下坠、飞速下坠。今天的电梯比往常更长,好像也更热。地下明明是结着不化的寒冰的。一道旋转楼梯在白鸟面前铺开,台阶一直向下延伸而去。舞台像这样开始还是第一次。她惊愕地看向四周,完全下意识地感叹:“这是什么……”
没有声音回答她。但作为舞台少女的本能告诉白鸟,想要进入舞台就要继续朝下走。铁色的四壁已经映出了红色,那种暴烈的、蔓延的、炎热的红。就像是金属被投入铸炉一样,属于舞台的神秘炼金术。
脚下忽然传来了声音。她低头看去,锻屋火花已经在那里了。那么,这里就是由火花为主的舞台,名副其实的锻造过程。以熔铸以淬炼,使演员完美无缺。
“不愧是……锻屋同学。”
正在走下台阶的火花在第一层平台上驻足,回头望向她:“怎么了,渊上同学?你的表情可不太好啊。难道是在害怕吗?”
恐惧火焰是人的本能。白鸟当然也是普通的人类。她的回答虽然快,但显得中气不足:“我早已准备好投身于火了。”
即使再多次准备、再多次告诫自己,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会胆怯。因此火花怀着饱满的期待祝福她:“啊啦啊啦,那就再闪耀一些吧。”
随着下降,崭新的服装已经替换了院服,熟悉的武器也被握在手上,锋锐的程度正与意志的强弱等同。杀死金属,使其蜕变;斩下闪耀,使我的星光更加明亮。
白鸟的手指紧了紧,仿佛在对不知名的人宣誓:“我明白。我明白的。我们为了到达舞台上,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杀死过去的自己。”
两席纯黑的披风在光与火中飞扬,火花抬手,向白鸟送出平举的一刀:“来吧!在这场白化中洗净自己,让我看到你再生的样子!”
作为对这一礼节的回应,白鸟将自己的胁差搭了上去,推测起剧本的主题:“这里的设置……简直就像迷宫。米诺陶诺斯会在结局等着我们吗?”
铮的一声,刀刃彼此分开。火花持刀而立,话语先一步刺破了白鸟的真心:“你又开始退缩了。这样唱出的歌可不好听。”
白鸟甚至没有办法反驳她,因为确实如此。但是,她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为了此前名为渊上白鸟的存在,她继续向下奔跑。
“我会一直歌唱下去。只有这件事,哪怕痛苦,我也——”
身后的对手已经跟了上来。火花用字面意思上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从一侧对白鸟发出呼喊:“够了,这种乏味的东西就不要拿给观众看了。要登台了!快拿出崭新的你来!”
她们踏上了第二层平台。炼金已经到达了黄化的步骤,火焰的幕布拉开,但两人仍在热气蒸腾的炉中。向下只会越来越热,越来越痛苦。舞台所见证的痛苦已经够多了,渊上白鸟在其中并不特别。何况,她在revue中展露的几乎也全是痛苦,再宽容的观众也会感到无聊。火花并未看过那些剧目,却做出了完全正确的判断:“如果你不能炒热场子,就由我来锻造你吧!”
火花兰与花火在她的刀间闪耀。所谓武器,就是用来伤害之物。而既然来到这个舞台上,就不能说自己无辜。被对手的战意所点燃,白鸟终于冲上前来:“我才不会改变自己的形状!”
“看起来稍微有点精神了嘛?”太刀的刀镡卡住沿着刀刃一路划下的胁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火花笑完,又皱了皱眉:白鸟出刀的时候完全缺乏保护自身的考虑,是那种可以称为不要命的打法。不是对手之间彼此过招,是困兽在笼中死斗。这不是火花想要的舞台,或许也不是白鸟想要的。所以,火花开口问:“为什么你总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你有听说过那句话吗?困难与折磨对于人来说,是一把打向坯料的锤。”白鸟反问回去,瞳孔里的光摇曳着,像宝石在光下才能看到的裂纹。
火花记得下句,因此顺畅地将话接了过来:“打掉的应是脆弱的铁屑,锻成的将是锋利的钢刀——但你表现得可不像这句话。”
不如说、她马上就要碎掉了。作为共演者,火花能感受到,那份痛苦是如何塑造舞台,又是如何成倍地叠加回来,让那具身躯越来越沉、越来越痛。与温度的控制无关,金属的原料混入杂质的话,也可能炼出一堆废渣。白鸟一定也意识到了。
“即使没有被锻造成兵刃,我也有我的办法——我要回到上面去。”
这就是她如今唯一的方法。火花看着白鸟一步步登上楼梯,收刀恳切地问:
“明明再下一层就要到达地脉之星(position zero)了,你却要向上吗?”
白鸟并没有回头:“我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的:从炉顶直接跃下,比要经过出铁口的你快得多。”
“啊啦啦?底下可没有防护措施哦。”火花惊异地仰头,虽然在舞台上受的伤会恢复,但痛都是真的。甚至因为会刻入精神,比肉体上的痛还麻烦一些。
“但我有我的翅膀。”
白鸟已经走到了上一层平台。火花只来得及劝阻最后一句:“锻造还没有完成。”
“已经足够了。”
火花叹了口气,知道白鸟已经走到了炉顶。心中充斥着自己的声音时,是不会意识到外界如何的。那抹青蓝站在火红的边缘,展开了一对洁白的翅膀。火花飞快地朝下层跑去,但白鸟的坠落确实比她更快;那对翅膀上的羽毛一片片散落开来,仿佛一场小雪,没入火焰就毫无声息地消失了。火花向跳动的烈焰伸手,从尚未凝固的铁水中,将背负骨架的白鸟拉了起来。
“真是的。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搞清楚。”火花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不如说语气中充斥着浓重的悲哀,不只是为了白鸟,还有绝对无法实现愿望的自己,“伊卡洛斯啊,你的翅膀不是黑铁,而是白蜡。”
“原来这就是我的罪。”白鸟垂下睫毛,火花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与口型,也无法追问出任何答案。能看清的只是,白鸟左肩那枚纽扣终于不堪重负地融化,落入火池,像一滴金色的泪水。
响起的是小星星变奏曲。帽檐饰以鸟羽,裙撑如同鸟笼般支撑起蓬松而繁复的裙摆,竟然倒沉重为轻盈,让白鸟起跳的每一步都在空中停留很久。她穿过一道连廊,穿过无数有着华丽陈设的宫廷房间,洛可可风格的衬裙飞扬起来,以金或银镶嵌的珠宝如雨般飞洒,摆件叮叮当当地相撞,吊灯在头顶不息地发着光。她终于有些累了,便暂时于吊灯下栖身。
而后吊灯砸了下来。
随着一声尖叫,舞台上腾起烟雾。身着白色绸裙的白鸟,正惊慌地看向门外。在那里,不二子身着黑色长袍推开了门。
“终于醒了吗?”
从梦中惊醒的女性沉默了一瞬,认出了来者:“……桑松?”
处刑人点了点头,向门内踏出一步:“是我。玛丽·安托瓦内特,时候到了,跟我来吧。”
无论是角色还是演员,此刻都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白鸟将绸裙一甩,舍弃了王后的角色,挣出一声惨叫:“……不!”
不二子仍旧披着那席黑袍,追上试图逃跑的白鸟,像一个飘忽不定、却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的幽灵。
“你逃不掉的。我已经对你的罪行作下判决。”
白鸟回身架住从后而来的一刀,喊道:“我要抗辩!你们施加的罪名是毫无道理的,我从来没说过,「如果没有面包,为什么不吃蛋糕」!”
不二子依旧是那副冷淡的面容,跟着她问下去:“那么,你的罪是什么?”
这句话甚至比刀还锋利,刺得白鸟哑然无声。军刀与胁差飞快地交锋了一次,不二子再度开口:“你说不出来吧,「我没有罪」这样的话。”
太不舒服了,这种对方的舞蹈水平压过自己,在声乐方面也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时候,就明显有种光辉被掩盖的感觉。只有演技或许还能占些上风,但她清楚与许多同学相比,这点演技根本称不上什么。只是,轻言放弃不是渊上白鸟的习惯。她勉强撑了下去:“即便我真的有,也不应该由你审判抑或行刑。”
军刀直直地刺入地面。不二子立于舞台的正中央,发出摄魂夺魄般的宣言:“那么,来细数你的罪恶吧。”
整个舞台顷刻间化为仅有两席的法庭,不二子居法官席,白鸟居被告席,隔着审判桌互相对望。不二子敲了敲法锤,开始断罪:“你报上了虚假的名字。”
如今,“渊上白鸟”不再是困扰白鸟的问题。她回答得毫不费力:“我已经从它的上一个主人那里继承了它。”
一柄剑落在她身后,刺入地面时没有半点动摇。法官又说:“你用了不属于你的身份。”
这确实是世俗上的罪名,但白鸟在这件事上相当无辜:“那并不是我所希望的。”
第二柄剑落在她身后,剑尾只是稍稍颤动,便恢复了平静。下一个罪名是:“你夺取了别人的闪耀。”
这次白鸟停顿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好在声音依旧坚定:“这是双方都认可的舞台的规则。”
第三柄剑落在她身后。在它的动摇仍未止息时,不二子便抛出了下一桩罪状:“你仍然在享受舞台。”
这是猝不及防的一击。然而真的是吗?白鸟应该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罪名,但这件事真正被摆到面前时,她依旧感到难以呼吸:“我必须——”
法官见缝插针地作出了补充:“即使已经有无数的人死去,你仍然将自己的快乐看得更重。”
为了能够继续呼吸下去,白鸟高声反问:“为什么是由作为对手的你来说?你难道不是为了闪耀才站在台上的吗?”
不二子的话好像轻描淡写,但远比一把剑要重:“我只是在说你的想法而已。因为你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罪。”
是啊,这是自罪的revue,必然要本人认为是罪才行。第四柄剑终于落在她面前,在地面中震颤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白鸟再次开口时,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在抖:“你……并不享受舞台,也不会……因为这场地震感到痛苦?在你眼里,这些人的死到底是什么?”
会让她不可置信的回答,就这么落了下来:“是神罚。如此而已。”
“我绝对不会认可的。”白鸟咬了咬牙,终于积攒起一点反抗的精神。然而,审判还在继续:“你真正的罪,不只是这一桩。”
难道还有什么罪吗?白鸟握紧了手中的胁差,挥刀斩向面前的宝剑;可惜,不二子的声音比她的刀更快。
“——你明明得知了地震的谶言,却没有告知任何人,独自留在安全的地方。”
这是真真正正被她深藏于心,用无数的奔波与辛劳都无法抚平的罪孽。第五柄剑落在她面前,胁差应声而断。罪人跌坐在地,手中仅剩的断刀也落在了一旁:“我……”
五柄宝剑彼此交织,终于将五角星型的牢笼构筑完毕。法官做了最后的裁断:“由此,对你下达判决。”
死刑。死。一切生命的来处与必然的去处。地面震动起来,白鸟跪坐在地,恐慌地抱住头颅,堵住耳朵,然而那声音依旧从骨头传了进来。环绕她的宝剑重组成一架雪亮的断头台,白鸟仰面躺在地上,面前正是刀刃的一线寒光。
「时间到了,容我斩下您的首级。」
「——我必须歌唱!」
冷淡与惶恐的声音交织,断头台的刀刃无慈悲地落下,正逢一轮血淋淋的朝阳升起,与被染成赤色、随着刀锋飞溅而起的纽扣重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被斩下的头颅吐出最后一口气,一只火鸟从张开的口中飞了出来,停留在血泊的正中。
她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还在燃烧,就像太阳仍在照耀一样。她的火焰,不止源自自己的柴薪,因此不得不继续燃烧下去,熄灭的时间尚在很久之后。她不明白的只有一个问题。
……明明燃烧着,但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呢?
爱娃说的“专家”很快就到了。那是一名将前发束成斜斜的辫子、后发长及肩背的年轻女性,一双眼睛清透而带着奇妙的彩色,有如琉璃。她打量了一番浴室里的情况,歪了歪头,看不出喜怒:“爱娃,你叫我来,是为了看这个的吗?”
“哎呀,天歌,好久不见。这是小白鸟,和我一样但不是同一个氏族;能不能帮忙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你们妖精留下的痕迹?”
“既然你们已经用上了我上次留下的酒,至少不会立即有非常大的危害。”天歌颔首,提步走了进来。白鸟讶异地发现,她是凭空踩在水面上的。新吸血鬼稍微有点敬畏地向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妖精打过招呼,看她将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心,双眼中透出夺目到近乎诱人的眩光。
“有一点梦华。没有危害,可以隐蔽你的存在,但留下它的妖精能追踪到你。”天歌收回手指,“再在酒里泡上一刻,就会彻底消失的。”
“隐蔽……”白鸟若有所思,但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说出,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以通过梦华反追踪吗?”
“残留的这些很微弱,我只能断言,它不属于我知道的任何一个妖精。”
见白鸟和爱娃都露出了疑惑的眼神,天歌补充道:“每一个妖精在蜕变后都会获得一个导师,并且登记在册。记录中没有这种梦华。”
白鸟像个好学生那样举手,问:“蜕变之前呢?……抱歉,如果这是你们的秘密,请原谅我问。”
“蜕变之后,妖精才有驱使梦华的能力。我们也将蜕变称为梦之舞;那时发现自己妖精本质的换生灵,将会发射出耀眼而明亮的梦华的光辉,其他人会轻而易举地发现它,像看到灯塔的光那样。”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条金鱼没有导师,它的梦之舞被谁掩盖,以至于无人发觉。”
在爱娃提出这个设想之后,天歌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导师。这些梦华,就由我带走。”
她纤长的手指在空中点了一点,池水瞬间蒸发、浓缩、最终汇聚成她食指指尖悬浮的一点鲜红,其色如血。液滴被她装进一只玻璃塞的小瓶里,天歌优雅地向吸血鬼们告别后,转过头,字面意义上地绝尘而去。仿佛只是足尖一点,就走出了百步之遥。
衣服都被蒸干的白鸟怔怔地坐在浴池里,看了一眼爱娃:“……事情好像很严重。”
“好像是啊,不过她还记得把报酬带走。”爱娃推了推她的肩膀,“吓得魂都丢了?走吧,我们找长老去。”
白鸟点了点头,扶着池边站起身,自言自语道:“但是为什么它要隐蔽我的存在?”
——难道是为了阻止那个猎人发现她在窃听吗?
她思索片刻,决定将这个猜想也一并告诉千极、还有爱娃。
“对了,报酬是什么?”
“是我的歌剧门票,特等席。”爱娃理直气壮地回答。
“公主!公主……请不要跑那么远!”
将身后的喊声抛在脑后,市来真尾在树林里飞奔着。树枝偶尔挂住她的发梢,却挡不住她奔走的脚步。她忽然掠过一棵树又停下,朝过于巨大的树洞里看去,发觉白鸟正缩成一团,身披毛皮。
真尾惊诧地靠近了些,仔细地观察着这头千皮之兽:“我以前还从没见过这种动物呢。身上的皮是上千种兽皮拼起来的。”
白鸟绝无这种余裕,惊恐地缩向更深处,却逃不过打量的眼光,禁不住反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还不等真尾开口回答,侍从就赶了上来,言语间已经将她定性:“公主——!终于追上您了。请和我们一起回王宫去吧。”
公主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那么,带上它吧。”
她指的是仍然扬着头的白鸟。侍从犹豫了一瞬,仍然没有掩盖住不屑:“这只是一头野兽。”
“它会说话,有知性,也有心,说不定还会其他的。”真尾坚持道。侍从无奈地点了点头,神情却好像在说,公主又在任性了,哎。白鸟看向的不是侍从,而是真尾:“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真尾简单地解释:“有很多人的地方。”
侍从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向白鸟伸手,她就自己爬起身来,轻捷地跳下树,落在地面上。被带回王宫后,千皮兽很快就成了一个最新的话题。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他们确实无甚可做,只能闲谈打发时间。
最先打听起白鸟的是厨师:“听说小公主带了一只野兽回来?”
在宫门站岗的侍卫长回答:“是的,那野兽身上的皮足足有一千种,肯定特别珍惜吧。”
侍女也偷偷跑了出来,补充起一些细节:“它不让任何人接近,除了公主。我还听说,公主要让它找个地方做事。”
这下侍卫长苦恼了起来:“要把它安排在什么地方呢?希望别是卫队,天知道驯化一只动物要费多少精力。”
“也别来我这里!野兽在厨房的唯一作用就是做汤。”厨师看上去好像要抡起勺子打人了。而侍女优雅地掩住鼻子,用一个动作表达她所有的嫌弃:“我也不敢让它贴身服侍公主。它太脏了!”
而他们谈论的对象,就在一旁的树丛里沉默地听着。野兽的皮遮掩了她的身形,让这张毛皮下的表情无法为人所知。然而,真尾从一侧的树丛冒了出来。她小声地向白鸟发问:“他们在说的是你。你觉得难过吗?”
白鸟沉默地摇头。真尾接着宣布道:“今天我也要跑出去玩。”
千皮兽不带期待地问:“你更喜欢林子里吗?”
“那里有吹拂皮肤的风,有清冽好喝的泉水,树影照在人身上,安静得能听到植物生长的声音和花开的声音,比这种地方要真实得多……”公主的畅想终于被现实拉回,“他们又要举办舞会了,想让我选一个王子嫁过去。”
“但是你不想?”
“我一点也不想。可是我还能逃到什么时候呢?”
白鸟感叹道:“真辛苦啊。”
“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出去玩吧。”真尾抖了抖头发上的叶子,发出的沙沙声立即引来了侍卫长的注意:“什么人?”
她贴身的侍女一眼就认出了她,叽叽喳喳得像一只小鸟:“公主!您怎么在这里?晚上就是舞会了,您还有好多件衣服要试呢!我一定会给您挑出最引人注目的打扮,让任何一个王子都为您倾心!”
“我可有得忙了。”厨师苦闷地叹息,瞪了一眼白鸟,“野兽,走远些,可不要靠近厨房。”
众人簇拥着真尾离开,白鸟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几乎是一瞬间,宴会就热热闹闹地在王庭里铺开,适龄的青年与贵女们两两跳着交际舞,而公主是其中最受欢迎的那个。娶到她意味着未来一片坦途,荣华富贵信手可得,因此志向远大或者说野心勃勃的青年们,无一不去向公主邀舞。真尾累得不行,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离开舞厅,想着出去喘口气,却听到远处传来歌声。她在宫廷里从未听过如此美丽的歌,因此一时听得入迷,朝歌声处走去;一个金光闪耀如同太阳的身影远远地看过来,然后消失了。歌声随之停止。
那一定就是歌者了,真尾很确定。但她呼喊着“等一下”,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她怀着疑惑,在下一场舞会上留神细听,又听到了那个歌声。她小心地溜了出去,这次所见的身影如月光流淌,却在她靠近时像月亮转过脸那样,将自己隐没在夜幕中。
第三次,在见到那个身影如同星光闪烁时,真尾终于在第三次成功地追了上去,找到了她所在的地方。只发现千皮兽站在王宫的花园中,河水流淌而过,铁线莲仰头望着天空。它们原本是纤细优雅的花儿,如今却生出了粗如乔木的巨藤,竟有种剑指天幕的凌厉。
“是你吧?”真尾有些着急地问,然而白鸟回问得不慌不忙:“你指什么?”
真尾向前一步:“你为什么歌唱?”
白鸟平静地答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来我想要的东西。”
“不是这个。”
公主忽然毫无仪态地伸手,扯掉了毛皮中的一块。在千匹皮相接的缝隙中,依然是纯黑的一片。白鸟从善如流地换了个答案:“因为我有这样的才能,不想浪费它。”
斗篷上的另一块皮也被扯了下来:“不是这个。”
白鸟退后了一步,行动间露出了她被涂满黑灰的手臂:“因为可以给别人带来安慰,我没办法放着其他人不管。”
即使这问答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真尾依然再次伸手,固执地扯掉下一块皮:“不是这个。”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听上去白鸟终于忍不住她的好脾气了。那声音略微颤抖着,好像在用力,又好像快要哭出来。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天幕笼罩着她们,而铁线莲沉默不语地生长。真尾用力地拽住毛皮的边缘,将它从白鸟头上完全扯了下来。
“我只是想听到你的真心而已。”
遍身漆黑的白鸟站在那里,仿佛因为暴露在空气中而感到寒冷,怔怔地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喜欢歌唱。”
“那么,为什么不作为歌者生活呢?你是人,而不是野兽啊。”真尾诚挚地问。
“你为什么不到林中去生活呢?其实,你也知道吧。森林中的风会吹皱皮肤,泉水在冬日会冷得刺骨,树影之下危机四伏,土地平等地埋葬万物。”白鸟以问题回答问题;她所提到的种种困境,正是此前真尾所畅想的每一个梦的反面。真尾顿了顿,轻声问道:“你就是这样辛苦地活下来的吗?”
“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感觉不到辛苦——白鸟的眼睛是这样说的。
真尾将毛皮斗篷卷成一团,朝白鸟伸出手来:“试一试吧。到人群中去,让他们拥戴你,见到你无比纯粹的真心。”
白鸟犹豫地动了动手指:“我没有琴。”
没有乐器,没有随身的财产,没有足够的保护自己的能力,只有无数的困境与一身骂名。在另一片土地上,她真的能活得更好些吗?
不等她再说什么,真尾拉住了她的手腕,朝舞厅的方向跑去。然而,白鸟一不小心被铁线莲的藤蔓绊倒,跌入河水;清澈的水打湿她的躯体,洗净满身的尘灰,而当她从河流中站起,就有星光披在身上,为她织就一席华服,水珠宛如水晶与宝钻般闪烁。她们走进舞厅,毫不费力地从侍女那里取来了琴。奏响的琴声与歌声相和,像带着魔力般绕上每一根梁柱。谈话声停止了,碰杯声停止了,人们讶异地转过脸去,无法从这歌声中抽身;真尾安静地听完一曲,将毛皮斗篷披在身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她在门廊回过头,看向白鸟,也将自己的真心剖开。
“我会走入那片林中。”
第三幕第五曲 真心的revue
她在地上打了个滚,变成一只猫儿,优雅地消失在林间,只将一枚纽扣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