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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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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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花,带着自家佣人一同上学的大小姐并不少见。虽然多数的佣人都选择了在幕后科就读,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意外。就比如说西园寺家的咲都与散瑠,又或者,渊上家的白鸟与深雪。
深雪并不姓渊上。在这里,她经常被称作“白井同学”。即使外表与自己家的小姐猛一眼看过去十分相似,但几乎不会有人认错她们。尽管她们的发色与瞳色相近,脸上还都有一颗泪痣,但白鸟会将后发梳成三股辫的样式,再好好地盘到脑后;深雪则会扎一个低低的马尾,仿佛有意作出区分。
当然,深雪必须这么做。如果在学校这种地方总和白鸟一模一样,就会有人怀疑她的居心了。好在,她们的外表随着长大各自发生了不少变化。白鸟的气质温和大方,看上去愿意和每个人友好地相处,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点不让人反感的高雅,绯色的双眼是盛开的花;深雪要比她活泼一些,面对贵族们也毫不胆怯,尽心尽力地辅佐着作为班长和执行委员长的白鸟,群青的身影像葳蕤生长的植物。而在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时候,那种默契会让旁人惊诧、或者咬牙。
“当然,不是因为私人原因才这么说的……请千万不要误会。只是这个预算确实太高了,我没办法就这样报给学生会。”
“不会的吧?大家都知道白鸟同学是什么样的人。扣掉的预算,也不会落进谁的口袋呀。”
“深雪,这就……”
“我是完完全全凭良心在说的喔?大小姐们不一定清楚,但只要作为仆人去市场上采购过,就知道该怎么省钱了。”
她这么说完,还要很无辜地眨眨眼睛,再和自己家的小姐表忠心:“当然,深雪我啊,可没有吃过回扣哦。”
白鸟有些苦恼、但完全出于宽纵地微笑起来:“……总之就是这样,能麻烦你再提交一份预算吗?辛苦了。”
这样的对话绝对不止发生过一遍。在该紧的时候紧,该松的时候松,渊上白鸟轻而易举地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白井深雪总在她的背后,一个忠实的、叽叽喳喳的影子。不过她们在宿舍里的样子,不会被其他人见到。
“我真的不喜欢这些杂务啦。深雪喜欢吗?”白鸟把文件在桌面上散开,胡乱地铺满整张桌子以表现总量,“有这——么多!”
“我想没有那么喜欢。小姐也知道吧,这是班长的责任;而且在这里培养的经验,在您出嫁之后也会有所帮助的。哪怕只有一点也好。”深雪熟练地为那些纸张归类,将它们整理成高度不同的几叠——实际上也没有很夸张。
“所以我说啊,深雪比我更适合当樱班的班长。”白鸟向后仰头,稍微放松了大小姐的仪态。
“那是不可能的。”深雪轻描淡写地说,“再怎么说,同学们都是贵族。会有人大发雷霆吧。”
白鸟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双亲,于是垂下头去,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想嫁人。”
所以她们在这里。所以她们拼尽全力地延长歌唱的时间。
“……等等,这是什么?”
深雪从那叠文件中,翻出了两封信。它们有着一模一样的标志,一模一样的落款,与完全不同的收件人。
她们已经被舞台所召唤。
这是大正十二年的春天,一位曾就读于龙胆花班、却早在第一学期就退学的女学生的葬礼。
实际上,渊上白鸟并不想来参加葬礼。但无论是婚礼还是葬礼,都是社交的重要一环。这名逝去的同学也曾在时花就读,然而并未与她同班,甚至没有几次照面,让白鸟难以产生真实的悲伤,好在(好在?)没有什么人会注意这点。宾客们并不都保持着沉默,当然有将少女的死当成谈资的人,因此白鸟能悄无声息地躲在阴影里,从悄声说话的人们口中听到一些流言。
据说死者性子古怪尖刻。任何一个表现不够好的大小姐都可以被冠上这样的名号。
据说死者是从时院自主退学的。没有人能准确地说明理由,但退学到底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华族也不可能为此召开什么说明会。
哦,还有。据说死者是自杀。该论调一出口就引来了驳斥。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自杀呢?她又不像那些庶民出身的学生,又或者一个女仆……再差一些,一个农家的孩子,那些上不了时院的庶民,甚至要更命硬呢。所以,一个人推定,万一真是自杀了,那也一定是读书读坏了脑袋。
听到这里,白鸟就不想再听下去了。所幸,最后一个宾客到来后,众人就从座位上站起、在棺材前排成一条不带丝毫暖色的长队,从葬仪师手中取来花朵放进棺材,遮住已被收敛的遗体。出于尊重(当然不是对死者而是对她家族的),他们都没有出声。棺材的另一头,那名年轻的死者在仅有黑白的相片中看着这一切。线香被点燃的那端仍然有稀薄的烟雾飘起,遮住她的眉眼。而房间最深处,是一帘平整的鲸幕。
即使白鸟再次屏住呼吸,也没听到一声应由亲近之人发出的哭泣。对华族来说,尊严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为自己女儿的死而哀哭,难道就会损害他们的尊严吗?
转眼间,她已经排到了靠前的位置。棺木的黑色给人沉重之感,白鸟尽可能轻柔地放下一支小雏菊,和它的同伴靠在一起,遮住了死者的半个面孔。实际上,遗体露出来的部分也只剩这么多了。
忽然,白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给人平静之感的长发,有着严冬中常绿林带的青色。她转过半张脸,手中落下一支洁白的雏菊。这并不是个适合打招呼的场合,所以白鸟保持了沉默,只是远远地望着。那张脸上无悲无喜,双眼像山顶不化的积雪,却与一旁线香长燃所洒落的灰烬十分相似。
那朵雏菊恰好横在亡者的脸上,遮住了她无法看见春天的双眼。
绿、绿、绿、黑。无数直立的树木延伸着它们的肢体,树叶遮天蔽日,因此其中没有半点亮光。森森的影子林立于其中,稍不注意就会迷失方向。
已经迷路了。白鸟在树林中走出一步,投下的影子也摇曳着走出一步。在幽绿之中,她看不到对手的身影。毕竟,無量塔白霞葉本来就是由黑与绿组成的。她只能将刀柄握得更紧,仔细地观察四周张牙舞爪的阴影。她呼唤光,但光并没有降临,只有白桦林传来沙沙的声音。
“唱吧。”
一个声音忽然从阴影中向她投来,像一枚扎在蝴蝶标本上的大头针。白鸟猛地回过头,发现四周一片安静,并没有人靠近。她警惕地开口问,并不知道那是不是台词,因此话语也十分简短:“……谁?”
有什么从背后来的东西碰到了她小臂的外侧。白鸟迅疾地转身,胁差划出一个半圆,沿着刚刚的轨迹砍了回去,金铁相撞,发出一声铮鸣。林中没有其他的活物,她希望自己砍到的是对手的刀。然而,刀仿佛不只一把;它们仿佛树枝延伸而出的小杈,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白鸟当即退后数步,脊背撞上了一株坚硬的树。她定了定神,发现那些刀刃并没有追来:它们真的只是树枝而已。舞台装置,是的,舞台装置。
阴影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唱起你的歌。”
这催促的确让白鸟更加焦灼。她四下环顾,提高了声音:“你到底在哪里?”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远处的树林分出了一条路。白霞葉一步一顿地走上场,脸上带着厌倦的神情,扬手的动作仿佛劈下一刀:“太无趣了。把夜莺抓来!”
是……安徒生的夜莺。那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东西,诗人们如此称赞。它在皇帝的花园中,那儿,瓷砖造成的宫殿薄而易碎,每一朵珍奇的花上都系着银铃,而夜莺会歌唱。
白鸟一惊,下意识地转身逃跑,同时斟酌着台词:“我……我无法为皇帝歌唱!”
白霞葉倒持着她的镰刀,追赶时竟然不见疲惫:“你已经落入牢笼。”
舞台上的白霞葉竟然是这样,白鸟完全没有想过。她作为班长所见的,只是平日白霞葉热情的笑脸与优雅的体态;然而这密密层层的森林,无疑出自無量塔白霞葉的内心。前路被树挡住了,她挥刀向前,却无法砍断其中最细的枝条。它们纠缠在一起,枝干拥抱枝干,终于化作围困夜莺的牢笼。
她逃不掉。
恍惚间,白鸟仿佛已经听到一千只鸟儿的悲鸣。它们的羽毛被剪短,脚上拴着金环,并且全都是由年轻的少女变成。
“你知道外面的人们都在谈论夜莺吗?这一年有二十个孩子被取名为夜莺,尽管他们连歌也不会唱。”白霞葉站在鸟笼外,镰刀的末端撑着地面,像一颗斜着生长的树,新芽不生,旧叶已落。她的声音又轻快了起来,如同在念一首合乎韵律的诗歌。
白鸟的胁差直指树干,含着一丝被迫的漠然开口:“那与我无关。”
“你不是必须歌唱吗?”
仿佛不带丝毫恶意,白霞葉的提问直指核心。她在问的不是夜莺、而是白鸟。但这世上没有人能理解,没有人会猜到那个可能。那个让她必须歌唱、如今又闭口不言的原因。白鸟垂下头,用夜莺的台词避过了问题:
“我可以为了渔人歌唱,为了迷路的人歌唱,但不能为了皇帝歌唱。”
新月般的镰刀从头顶斩下。白鸟闪向一侧并蹲得很低,将刀刃架在头顶以格挡那坠落的力道;然而,这一击并不是朝着她去的。阿耳戈斯的新枝劈开牢笼,深黑与死白的枝叶洒落一地,她眼中只烙下一颗新绿的明星,刺眼得近乎灼伤。百眼巨人的每一只眼睛都大张着,凝视着视界中央如此渺小的她。
“那为什么明明牢笼已经被劈开,你却仍然不歌唱呢?”
在视线汇聚的焦点,白鸟完全无所遁形。她抬手遮住了新绿的辉光,也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声音宛如呢喃:
“因为我虽然全身装满了钻石、红玉和青玉,但我是只会唱华尔兹舞曲的、机械的夜莺。”
她会将同一支曲子唱上三十三次,直到将自己内部的齿轮磨损到断裂。
白霞葉的唇角勾起一点微笑,循循善诱:“夜莺去了什么地方?”
如果在这里接入《夜莺与玫瑰》,倒也不算个无聊的故事。但白鸟只是宛如机械夜莺那样,按照原有的故事回答:“那小小的歌鸟已经远行了。”
白霞葉皱了皱眉,将镰刀的刀刃指向前方:“那么,我就把你撕成一千个碎片。”
在与长柄的武器对上时,短刀必然处于劣势。但这里不是现实,如果信念足够强大的话,赢过去也未尝不可吧。即便如此,现实也依然会渗透进幻想,并改变她们的形态。
比如,白鸟的武器为何只是一柄短短的胁差?
镰刀原本应该十分笨重,但白鸟依然无法近身。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当她想要从空隙中钻进,忽然横扫的刀刃都会打消她的念头。简直就像是一直被注视着,连最刁钻的角度也无法避过那道视线。白鸟的动作被树与树封锁,即使想要爬上枝干,脚腕也会被缠紧而无法攀登。迎面而来的镰刀是如此沉重,她左支右绌,连连败退,直至退无可退。白霞葉的攻击忽然缓了下来。
“班长明明很适合歌唱、也很适合穿洋装的,这个样子很奇怪啊?”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朗丽、那么轻快。但白鸟只感到一阵凉意从后背升了起来,爬上脊椎,刺痛脑后。
“我明明……一直都在唱。是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自己都能反驳自己。声音太小了、太紧张了。不够自然。因而不够美丽。
“但是你不够闪耀。再怎么逼迫,都一副有愧于人所以不能拿出全力的样子,还是不能让我满意啊,太没劲了。”
话语轻易地刺痛了她的皮肤。自从上一战结束,她就萌生出了些许的愧疚感与自我厌恶。因为好像变成了以往的自己会讨厌的人。因为除了这样做没有其他办法。刀刃挑起她纽扣的时候,有一瞬间涌起的竟然是安心感。因为已经不用继续从别人那里夺取什么了。
……这么想不对吧。白鸟闭上眼睛,听到耳旁传来了同班同学的声音。
“之后给你送个礼物哦,班长。”
今天是周六。不上课的时候,是没有铃声叫住校生们起床的。有些住得近的同学已经回了家,因此时院也显得有些冷清了。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床铺,独自一人待在二人间里的白鸟,不知为何感到心烦意乱。就像在梦中被无数次地在耳边嘱咐过、今天不能待在这里一样。
即使是没什么安排的白天,她也不打算赖床,很快换上衣服爬了起来。天色好像有些沉闷,沉沉地压在白鸟的头顶。她去食堂吃过早饭,走进主楼的空教室,先试图读一会儿书,未果,没有一段文字成功地留在她的脑中。于是,白鸟试着练舞,毕竟活动起来的话,就没空思考烦心的事了。可是,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左冲右突,打算撕开她的血肉冒出来似的,她总在中途错过应有的节奏,甚至还忘掉了预定动作中的一小节。她站到窗前,想,干脆唱歌吧。
和平时一样,歌声顺利地从她的胸中、她的口中流泻出来。可是,焦躁感依然停不下来。为什么?怎么回事?她鬼使神差地走进电梯,按下了熟悉的蛇的按钮。
就连齿轮转动的机械音都让白鸟感到不适。电梯门打开的样子与幕布相似。她抬起头,于一片黑暗中见到纯白。
她终于知晓了苹果吐露的秘密。
逃吧,逃到诺亚方舟上去。人类已经被放逐出伊甸。灭世的洪水即将席卷而来。
白鸟乘着电梯向上。双脚触及坚实的地面,震波传了过来。她扶住教室的墙,尽管被许诺了此地的安全,依然感到人类最为本能的恐慌。
——我真的可以活下来吗?
一个浅色的身影忽然闪过她的视野边缘,在更接近主楼出口的位置。白鸟转过头去,颤抖着嘴唇挤出一个名字:“……长松同学?”
永姬看起来和她同样惊惶、同样恐慌,却比她更加焦急:“班长?”
地面依旧在震动。白鸟朝永姬的方向挪过去,拉住她的手腕,如同在水中无重力地漂浮一般、跌跌撞撞地钻进了无人的空教室。从这里的窗外看过去,远处正是东京鳞次栉比的木质房屋。浓烟冒了起来,火焰吞噬了整个东京,无数高层的建筑脆弱如纸,而十二层的东京塔像根火柴棍似的被一截两段。哀鸣声不会从那么远的地方传出来,那么,就只能是出自她们口中。如果说这里不是地狱的话,哪里才是呢?她们躲在脆弱的桌子下,或许期望它能保护自己,或许什么也无法期望。
大地的摇动似乎暂时平息了。永姬和她一样还在发抖,却站起身来,往教室外跑去。白鸟几乎是完全下意识地起身追上,然后,下一场地动袭来。她们几乎是同时摔倒在地上,身体撞出了淤青,却丝毫感觉不到痛。白鸟终于扯住了永姬的手腕,抛下敬语直接发问:“为什么你要出去?”
“我的家人还——!”
永姬仓皇地叫道,与往日的冷静大相径庭。不必更多的言语,白鸟就明白了这是怎样一种情况。在亲缘方面远比自己幸福,却也因此,如今远比自己不幸。
“至少等地震结束。”白鸟挤出一个句子,“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说到这里,她只觉得语言太过苍白,停顿了一下,意识到口袋里硌着自己的是两枚水果糖。白鸟飞快地拆开糖纸,递给永姬,仿佛为了示范似的,将另一颗放进口中,咀嚼了两下。
分给永姬的是软糖。但她咬下的是硬糖。破碎的糖片划破了牙龈,甜与血腥一并充满整个口腔。然而,这点痛苦与即将燃烧四十六个小时的东京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顶着一对红肿的眼圈,白鸟跟着狂夜和瑛里华把物资发完,在和她们告别之后也没有回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眼周的红色实在有些明显,她不想被哪个同学看到这副样子,进而引发一些方向错误的关心——实际上,她更希望所有人都当作无事发生。否则,她会有种负罪感,如同自己用家人的死换来了特别待遇似的。一直在外逗留了大半个下午,她才推开主楼的门,踏上楼梯。
这时正是黄昏。白昼与黑暗交接时,天色将暗未暗,所谓的「逢魔时刻」。当她的另一只脚踏上楼梯,屋内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令人怀念的橘黄,夕阳在窗外温柔地凝视着过去,而身旁掠过了几片绿色的裙裾,熟悉的话声飘过耳畔。白鸟转过头去,她们就已经消失在空气中了,只有依稀的笑声依旧回荡在走廊里。
楼梯继续向上延伸。几乎不用怎么想,她已经走向了自己要去的那间教室。窗外的樱花将整扇窗户都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比晚霞还要鲜红而明亮。四月明明早就已经过去了吧,为什么依然盛开着呢。而在樱班入学时被分配到的教室里,略千极正坐在一张课桌前,在一片空荡荡的桌椅中,以唯一纯白的姿态向她回头笑了。
“别跑那么急,班长。”
白鸟知道,千极在震后第二天就离开了学校。经历过许多次revue,她已经不会奇怪为什么总能见到不在学校的人了。然而,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一样,千极摇了摇头:“这不是revue,我也没有和你战斗的打算。”
……是吗。虽然她相信这里依然是地下舞台布置的幻象,但如果两人都没有战意,确实也并不是一定要打。不如说,那对她来说是好事。白鸟犹豫了片刻,在千极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略同学,你那边一切都好吗?”
她问得很没有底气。总觉得无论如何,对方都会是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当然有些困难,不过总体上都是好的。”千极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受灾的情况,“你哭过吗,班长?”
对于其他人来说,能在这样的光线下看出她的眼眶红着,已经是值得称赞的敏锐了;但对于千极来说,没看出来即是失职。
“是的。不过,我想是好事。”白鸟轻声说着,用冰凉的指背贴了贴自己的眼皮,“为什么那边会有樱花……?”
“你可以不去看它们。”千极忽然抬起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白鸟记得自己读过的一点圣经上说,神啊,求你看顾我,应允我,使我眼目光明,免得我沉睡至死。但这样的遮蔽也不是什么坏事。她不打算思考很多事情,只想在这双温暖的手中得到一场无梦的睡眠。她不必期待醒来,也不必为活着而感到痛苦。
因此,她同样不必看到映在少教主眼中的景象。在窗边飞舞的斑斓樱花,只是无数印在玻璃表面的血色手印,尚未干涸,因而依旧鲜红夺目。
这个夏季尚未过去。原本因为入夜而凉爽了些许的空气,又在觥筹交错中炎热起来。纳凉宴会上随处可见穿着得体的绅士贵女,酒席如同流水一般延伸开来,鉴于在座的诸公大多都有着学生家长的身份,人脉更是结交得自然而然。学生们只作为明面上的主角出演这一剧目,即使她们正在场中如穿花蝴蝶般来去,也不过是座中人的谈资罢了。放眼望去,能见到无数留袖和服与长款洋装的少女身影。她们被装点得像一件件簇新的礼物,价格不菲,令人望而却步。
但也有许多少女不在此列。仿佛一模一样的时花院服里,套着无数迥异的面孔,年轻便是最好的妆容,顾盼之间的神色足以入画。
渊上白鸟却没心思欣赏这个。她端起礼数周全的微笑,朝渊上家的双亲走去。他们正与座旁的人闲谈,她在旁侍立,从一数到三百,终于得到一个回头。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贵安。”白鸟平心静气地开口,等待照例的问询与品评。除此之外,她确实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即使是在介绍商品,渊上家双亲也深知奇货可居的道理,她与旁座的绅士见礼后,便不用自己开口,自然有人介绍:“她已经满了十六岁,刚进时院……”
白鸟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不管那位陌生人对她是褒是贬,对她本身来说都毫无意义。这时,响起的舞曲拯救了她。接收到她的眼色后,母亲略一颔首,在社交辞令的间隙插话:“白鸟,你也该去跳舞了。”
她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要在潜在的客人目前展现自己,所以别挑那些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小姐们,最好是和她一样身着简单院服的少女,若是礼仪有些缺憾的庶民,更能将她衬托出来。
……真是可笑。为什么自己穿着这身衣服,她难道不清楚吗?不是为了展现华族的亲民,而是,渊上家的财务问题已经到了无法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的地步。
也不是说她就想穿那些昂贵的衣服。命运赠予的礼物总是标好价格的,礼物越是精美,她越是担忧价签上的数字。
所以,白鸟怀着一丝隐秘的算计,走到了龙造寺青莲的面前。她把筹码压在后者身上:会长出身显赫,为人亲切,一个交好龙造寺家的传言,抵得过陌生人没几分真情实意的兴趣。鉴于她作为樱班班长曾与会长有几面之缘,青莲大概记得这张脸。
“会长,”她的声音曾被许多人夸赞过,现在白鸟只希望它能发挥一些作用,让话显得甜美却不逢迎,“能和我跳第一支舞吗?”
“你好像有些困扰,渊上同学,”青莲竟然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目光从稍高一点处降下,柔和地落在她的脸上,“当然可以。”
这下换成白鸟有些不知所措:“……我只会跳女步。”
“没关系。”青莲已经向她摊开掌心,附赠一个安慰的笑容,“请吧,渊上同学。”
白鸟希望自己的手心没有出汗。在一年前她就知道该如何自如地控制舞裙,让它们在脚踝以上如同荷叶的边缘一般摇曳却不露出过多小腿,尽管被靴子与裤袜覆盖,没有人能看到哪怕一片肌肤——然而在被青莲牵着滑入舞池的时候,她还是像只突然忘了怎么游水的水鸟一样手足无措。白鸟只好在心里数着拍子,前进,后退,转一个圈,回归原位。青莲带着关切的眼神与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让她放下了一点警惕,只是一点。如果不是刚刚跳过两个小节,她已经开始感到愧疚了。
“跳得很好,渊上同学,”在又一个四拍结束后,青莲轻声说,“你在为这件事情担心吗?”
“不。”白鸟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然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当然,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和去学生会汇报工作的样子不符。这不是班长、不是执行委员长该露出的表情,何况是在学生会长,在龙造寺青莲的面前?但青莲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再次将旋转了一圈后的她的手指牵起,指缝间填满了暖意。
“如果有什么担心的事情,请来找我商量吧。”
那真的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邀请。白鸟仿佛被冰了一下,从短暂的软弱里挣脱出来。
“好的。……谢谢你,龙造寺同学。”
仅仅是些微的憧憬,不足以让白鸟俯首听命,更遑论剖开心肝。即使她至今为止的表现确实是位负责的学生会长,即使她姓龙造寺,即使她是青莲。
察觉到白鸟态度的细微转变,青莲又安抚般地笑了笑。两鬓的辫子随着舞步拂过她的肩侧,白鸟侧头不着痕迹地避过了它们。她知道即使自己许诺些什么,白鸟也不会突然吐露心声,樱班的班长一向温和体贴,某些时候却顽固透顶。她们目光相接,银灰的金属对上鸽血石。
——这不是一株柔弱的花儿。
——我不会凋零。
两封信都已经被拆开,并翻来覆去地打量过。深雪与白鸟对视一眼,暂时排除了恶作剧的嫌疑。她们曾经见过那个地下舞台,也清楚想要获取什么必然要付出代价。如果这是一场赌博,那么她们的闪耀,她们的希望、她们未来的可能,已经被尽数压上牌桌。赢家通吃,败者一无所获。
但是,为什么舞台为我选择的对手是你?
疑问萦绕在她们的对视间,但两名少女都谨慎地没有开口。她们并肩而行,却各自乘着电梯下坠,在机器的轰鸣中身披闪耀的礼服,再朝着灯光迈出一步。
天鹅羽毛的头饰。高马尾。墨蓝与灿金。时钟形状的腰带扣。三枚长短不一的羽毛坠子。把一只苹果切成两半,也不会比现在的她们更像;少女们看向对方,宛如镜面中映照的自己。只不过,泪痣的位置提醒她们,这并不是自己的影像。
两柄胁差相交,刀刃摩擦出吱呀的响声。就连武器也完全一样。
深雪的语气中没有惊异,只是感叹:“原来你也想梳高马尾啊。”
不知为何,白鸟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自己需要辩解的东西:“——我觉得它更适合你。”
“不,那不符合我的角色。在你身边的女仆,不应该有太多自己的性格。”
这不是白鸟想要听到的话。她皱了皱眉,试图改变深雪的想法:“你又在说这些了。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半身。”
如果一次不行,她就一直一直说下去。白鸟有自己的执拗之处。然而,深雪只是摇了摇头。
“是你一直在做梦。有个和你一样的人真的好吗?”
两人之间立起一道玻璃,白鸟如何抬起手,深雪便会如何转动手腕,不迟不快,正好如同镜子一般。白鸟将胁差砍向镜子,却宛如切进一片平滑的水面,轻而易举地深深没入;她看到刀尖从同一个位置穿了出来,正好抵住她的纽扣。她茫然甚至于惊慌地收手,深雪同样退后一步,将下半句话说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不是你的半身——是你的替身。”
“……什么?”
灯台忽然一转,白鸟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那刺眼的白光,却见它照向拉开的幕布后,宛如默片般的黑白画面。这一幕是深雪与渊上夫人,对坐于一间无窗的小室内,桌上只燃着一根蜡烛。
夫人的字幕打了出来:“入净土”的仪式,你都准备好了吗?
深雪只是点了点头,回答:是的。
这是……什么?白鸟惊愕地朝那段一无所知的过去走出一步,忽有凉水从头顶落下,浇遍她的全身,湿透的衣服沉沉地坠落地面,水膜化作一身轻薄的素装。她面前出现了一座长桥,尽头屹立着一座白山。
“生清已毕,当拜见无明桥。”
听到幕后传来的深雪的声音,白鸟仿佛追问,又仿佛自言自语:“是那个……现世与黄泉之路?”
这次没有人回答她。但她知道,三途河宽八万余丈,深八万余丈,上之急流有青赤白黑黄五色鬼,中有千丈利剑沉浮流动,二十寻毒蛇;下有老鹰乌鸦等待捕食。她脚下的桥以黑金、黄金、白金架设,然而放在这一片望不到头的河上,比一把刀的锋刃还要细。
白鸟远远地看过去,在桥的尽头,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与天,与水,与山,与亡灵同色。她踏上一步,奔流不息的河水如同哀哭。无所依凭仅是苍茫的天空与千万年间并无丝毫动摇的山岳一同发出质问。
“汝在尘世时,是否修善根布施?是否在高处建寺庙,在低处建宝塔?知否在大河泛舟,在小河架桥?是否为饥者施以食物,为寒者施以麻衣?是否施就、施饭、施杖?”
白鸟回答:“我一切施舍和善根都没有。但是往昔千石千贯、中期百石百贯、近期十石十贯向神社寺院捐献,也举办大神乐,每日奉养千人。”
“拿出你的证据。”
“由四花的花瓣、十六花的花瓣、三十六花的花瓣、四十六花的花瓣、五十六花的花瓣、六十六花的花瓣、七叶八瓣九品的净土花瓣作为贴身的护身符,我才能来到这里。这就是证据。”听了她的陈述,那白影翻出琉璃镜一照,花瓣竟然片片飞散,黯淡失色。
渊上白鸟是个善良的人,这并非虚言。她会攒下钱来布施,也乐意为人扶门或撑伞;然而,她没有那种机会。出门的时候,总有一个或几个仆人跟随,而她拿去给父母、要捐赠的钱物,也不会真的被送到需要的人手中。
而对白鸟来说,意识到的事情只有一件:入净土者,过无明桥者,扮演的角色均为亡灵。而这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
“深雪,”她的喉头发紧,声音被风吹得散了,竟有些像哭声,“你替我去大神乐了吗?”
呼啸的狂风卷起她,将她从白山的入口抛了进去。白鸟看到了一排长桌,其上供奉的米饭茶水是什么,她已经知悉了。这是枕饭,也称份饭,葬礼时用于供奉死者。入净土者要把这茶饭吃下,以示自己身为亡灵。
“所以我的病才会好起来。”白鸟喃喃自语,“即使你不做这些——不,即使他们不让你去,我也一样不会有事的。”
持板斧的五色鬼从白山的四面跳入,环绕着白鸟跳起舞来。白鸟仔细地分辨着,没从那些面具下发现她熟悉的那双眼睛。然而,那个白色的幽影再度出现了。它首先从东方的入口跳入,从西方的出口跳出,又从南方的入口跳入,从北方的入口跳出,最后挥出两刀、划下一个巨大的叉,山顶受了这样的重伤,从裂口处洒下纷纷的纸屑来,飘飞之态有如落雪。
白山被冲破,仪式就结束了。所有的乐音都停了下来,仿佛视线完全被吸住了一样,白鸟久久地盯着那白色的身影,看着她在山间穿行、看着她顺势落地扯开白纱、看着她向自己冲来,看着她如同云雾般的青色发尾、她透彻而毫无杂质的红色双瞳、她斩落自己纽扣的银色刀刃。
深雪。深雪啊。
纽扣落地,白鸟却丝毫没意识到似的,一直抬着头看向深雪,唇角慢慢地勾起一丝笑容。
“我想看的就是这样的你。拿走我的闪耀,然后发光吧,就像我也能发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