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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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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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拉、喀拉、喀拉。那是机器的齿轮与履带滚动的声音。因为上足了油,它们转个不停,将登上舞台所需的一切准备齐全。
将你的头颅取下来,挖空其中的内容物,塞满相互交错的尖钉与细针。或许它们会从你的皮肤中穿出来,但没关系,思想总是尖锐的。
把你的胸口割开,在你的心脏外裹上斑斓的彩线,内层则填满木屑。你的胸口将留下一个缝合的伤疤,但这也是实在不能避免的。
看到这瓶绿色的药水了吗?喝下去,一滴都不要不剩。尽管它的味道不是很好,但勇气是只能存在于心里,而不是写在纸上的东西。
现在你已经被铸造成了合格的舞台少女。是时候穿上戏服登台了。去吧,你已经知道,生存在这世上,必须以其他人的生命为食。
舞台这架庞大的机器运作起来,以童话的名义。幕布在白鸟踏上台阶的那个瞬间掀开,她得以看到,自己穿着一双银色的鞋子。这是在东方的恶女巫后被旋风卷起的房子压死之后,留下的唯一遗产。地面铺着黄砖,那表示这是通往翡翠城、通往奥兹所在之处的路。她本应在路途中邂逅伙伴的,这也是绿野仙踪本来的意义;但不巧的是,白鸟很赶时间。
她并拢双脚,转动着鞋跟,让它们互相碰撞三次。银鞋子可以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这也是原典。与原典所不同的是,她不愿回到那个灰色的、无趣的、因文明而不存在魔法的地方。渊上白鸟所求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留在舞台上。
一阵疼痛忽然袭击了她的双脚。足尖与脚跟开始流血,不停地流血,仿佛灰姑娘的两个姐姐,为了适应水晶鞋而斩断自己的双脚。但是,看啊,她的脚上流着血,她不是那个姑娘!鞋子完全被血染红,就像有着生命一般带着她的双脚舞动起来。是的,那双被恶魔诅咒的红鞋,你要跳舞,不停地跳舞,即使你把自己的脚砍下来,鞋也会带着那双脚继续永无休止地跳下去!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某个人的愿望呢?白鸟垂下眼睛,听到了舞台的背景音中,有一个突兀的声音。一个她并不真正熟悉的,其他班的同学的声音。百合菜说,留在舞台上吧,姐姐,我想要和姐姐一起创造最完美的舞台。此处正是应她的愿望而生的囚笼。掌声,欢笑声,称赞声,一同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为演出的精彩,为在虚幻中映现的真实。所有的一切,喜悦、痛苦、愤恨、欲望,都是供人品味的珍馐。她恍惚间已经看到这台上曾经上演过的无数剧目,每个人都十分闪耀,每个人都无法停下来。
而那正是白鸟的愿望。只要舞台还在呼唤她,那么她就依然是舞台少女。只要争斗,只要掠夺,就能用别人的闪耀让自己重焕光辉。她跟着自己的双脚,穿过划伤皮肤的荆棘,穿过让人沉睡的罂粟花田,靠脚底的疼痛让自己走下去。终于,翡翠城在她的眼前了。然而,它并不比其他地方更绿。因为越过城墙的时候,她没有戴上绿色镜片的眼镜——所有城中的居民都戴着一双。是他们的目光,而非奥兹施加的魔法,将玻璃塑造成了翡翠。
那么,奥兹总该在这里了;因为这也是原典,所以白鸟并不十分失望。她一路推开紧闭的门扉,不要任何人通报,冲向拱形宫殿中的御座。立神柘榴端坐在那里,带着神秘的笑容看向她。
“请回吧,渊上白鸟。这里不是你要找的黄金乡。”
“但这里是我要找的舞台。”
白鸟毫不犹豫地说——千极的话语依然在她耳边回响。她仍然缺乏真实地去伤害他人的勇气,但舞台是象征的集合。因为一切为了活下去而挣扎的行为都是美丽的,因此无需付出过多的良心作为代价。比起生命来说,闪耀还是更轻的筹码。
柘榴无奈地叹了口气,握住了自己的兜割。那柄和白鸟手中的胁差一样短而险的武器闪着寒光。
“那么,你想要什么样的演出?无论是杀死西方的恶女巫,还是和奥兹一起乘上氢气球,什么都可以。”
并非夸耀,而是,这就是如今的舞台少女,暴食的立神柘榴。连对手的短板都能弥补,只为了一场、下一场、又一场完美的演出而驱动的机器。所有的人、所有的个性在磨损之后,都将被打造成机器的零部件之一。究竟是人越来越像机器,还是机器越来越像人?白鸟一时间无法理解全部,但一阵久违的寒意还是爬上了她的脊背。她要求自己将那理解成战前的激动,开口回答:
“我要赢。”
“那么,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柘榴几乎是引导着她一般,与她刀刃相交。白鸟的嗓音没有那时动人,连天鹅的挽歌都算不上,只是让人心生反感的、困兽的哀叫。她的才能已经在日复一日中损耗,不如说,能站在台上已经完全是意志驱动的结果了。那双红鞋是她一度折断的双腿,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束神经都在抗拒,它们早已无力维持这种难度和强度的舞蹈。然而每一滴血都以同样的势头压了回去。
它们说:不。
它们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它们说:如果要死的话,那就死在舞台上。
一阵极其细微的婴儿的哭声飘摇着落下,甚至没能振动白鸟的耳膜。向前、向前、继续向前。因为没有退路。即使前方也是深谷。明明有着完全配合的对手,明明整个舞台都被她调动,这仍然像一场独角戏,像献给谢幕者的最后一曲。柘榴张开双臂,胁差猛地劈下。那锋锐的、不祥的兵器堪堪切断了穗带,连一片衣物都没触及,有如临终之人的最后一声喘息。这是白鸟期望的胜利。
终于,在对手让开身后,她看到了自己所求之物。无数金色的纽扣如雨般坠落而下。这一次,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抓住它们,将闪耀尽数吞吃入腹,让光芒代替鲜血,流淌在自己的身体中。然后,她就会变得幸福。
离家的小女孩,带着她的三个伙伴一起踏上了旅程。有缺少脑子的稻草人,有无心的铁皮人,有胆小的狮子。她们不是往奥兹国去。
九条白鸟安静地坐在镜头前。她的三个孩子围绕在她身边,有的抱住她的手臂,有的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轮椅,有的趴在她的膝边,小心地不触碰到她被遮盖住的双腿。那无疑是一幅十分静谧的、幸福的画面。
双簧管在黑暗中奏响了柔和的曲调,如同一层层水波在空气里散开。白色的灯光打在舞台中央,在湖水中心,青绿发色的少女身着层叠白羽般的舞裙,朝舞台的一侧看去。另一道灯光落在金发碧眼的英雄身上,长袍自她的肩膀坠至地面,却不可思议地被风吹拂起来。伊塔卡岛的王、攻破特洛伊的英雄奥德修斯向天鹅伸手,要她行至自己的面前。
「你是一位水泽仙女,一名公主,又或者一个精怪?无论如何,让我们来跳一支舞吧。」
「您大可以把我当作一个共舞者,正如我看待您一样。」
天鹅缓步而行,足音与节拍令人惊异地一致。她牵住那只手,旋转、旋转、旋转至舞台中心,灯光亦步亦趋地跟随她们,照亮两人脚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明明是初次起舞,动作却格外默契。舞曲舒缓而优雅,每踏出一步,足下就升腾起蓝绿的荧光。然而这时,幕布之后传来巨响。奥德修斯抬起头,发现天鹅的脸上并无任何惊奇之色。
「我的共舞者,恐怕我必须要走了。神祇们终于决定放我归返家乡,那就是催促我出航的雷声。」
「我们的舞并没有跳完,我的共舞者。在某一天,我会来索回它的。」
天鹅行了一礼,自舞台一侧转到幕布之后。湖面之下升起了一艘帆船,帆布鼓起,而奥德修斯就立在船头。魔女喀耳刻的声音自空中传来,仿佛殷切的叮嘱:
「我会告诉你如何顺利返乡。这一条海路高耸着两道崖壁,天空一直浓云密布,不见阳光。崖壁上的洞口中,有一名丑陋的海怪盘踞。你要迅速地通过那里,并为她献上起码六名人祭。」
「难道非要舍弃我的同伴不可?」
「这比全体灭亡要好得多。」
奥德修斯垂下头,仿佛思考,仿佛顺从;帆船在海面上移动着,旋律忽而变得沉郁而紧张。崖壁自两侧压来,然而,高处传来的是歌声。英雄附耳倾听,不由得感叹:
「这就是那凶恶的海怪所在之处。可是,真奇怪!这歌声如此悦耳,有如泉水,有如酒浆。」
悠扬的歌声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说话:
「我原本不是海怪,是海神的众多女儿们之一。喀耳刻诅咒了我的形体,使我处在无尽的饥饿之中,无法再与你起舞。」
奥德修斯抬起头,朝空中看去。天鹅掀开半片幕布,露出她纯黑的裙裾。英雄将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毫不犹豫地说道:
「无论是一支舞还是一条性命,若是想要向我索取,你便下来吧。」
「那正是我所想的。」
天鹅应声而落,奥德修斯却拉开了腰侧口袋的系带。风声呼啸而过,海水几乎倒卷起来,崖壁上的浓雾也尽数散去。金发的英雄眯起眼睛,启唇一笑:
「这袋子里是风神的狂风。」
无法平稳地在甲板降落的黑天鹅回以笑意,双眼仿若红宝石的切面。
「而你是个狡猾的人类。」
这下黑兹尔真的笑了。属于英雄的长袍在狂风中散开,精致的徽章轻击出声,苍绿的后摆猎猎作响,斜扣在左肩的墨黑外套上,有一点金色的星光闪烁。
“无法让手之物、无法回首之途,愿天佑荣光、屹立于万千之上。时花三期生、黑兹尔,让你看见这新生的我!”
黑色从天鹅的裙角褪去,化为深蓝,如同羽毛根根剥落。外套在风中危险地鼓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强风吹开。然而,渊上白鸟仍然保持着笑容。
“于深渊之上、展翼之时已到。即使迎来泡沫之梦般的结局,时花三期生,渊上白鸟——我必须歌唱!”
杖剑出鞘,与自上方披下的胁差相击。对彼此而言都是一次试探——因为白鸟飞快地拉开距离,借风远遁。
“这不是个好位置。”她说,“如果风不停,你的船会沉没的;如果风停,那便到了我的时刻。”
“想掠夺的话就凭手中的武器来厮杀吧。”透过那片明净的玻璃,黑兹尔对上她的视线,“稍有不慎,你那美丽的羽翼就会被我折断!”
“你这狂妄又可悲的家伙。”白鸟眯了眯眼,“我会切开那些飓风,将你的血肉作为我的食粮。”
她们,毫无疑问,仍然在戏剧之中。若是说白鸟正与黑天鹅共鸣的话,黑兹尔便是奥德修斯的化身。白鸟只是一个转念,便从原典中找到了答案。
……是这样啊。你在思念着某个人,期待与她重逢啊。如同佩涅罗泊之于奥德修斯的存在,那份感情正是你站在舞台上的原因。
而对于白鸟来说,从头到尾就没有过那样的人,所有的路都必须一个人走。事实上,恐怕没什么比黑天鹅的故事与她的人生更加契合了。说着谎言行走在无底深渊之上,展开翅膀竭力飞行,但那只是对坠落的延缓。她总会有坚持不下去的一天。像用有毒性的药物吊命的重症患者,深知耳畔每一秒时钟的滴答声都是生命的倒计时,却不知道真正的终点在何方。
幸好黑兹尔不知道。但,这反而使白鸟感到不太爽快。明明应该看向她的对手,如今却望着更遥远的地方,简直就像自己没被放在眼里一样。
乐曲声忽然缓和下来,白鸟潜入风中,将呼吸埋藏在风声里。黑兹尔一个分神,便失去了她的身影。下一秒,白鸟已经出现在她的身后,轻柔的吐息拂过她的耳廓,仿佛一个逼近的幻影:“不注视自己的共舞者(共演者)是失礼的。”
黑兹尔斩向身后,刀刃刺入空气,没有任何实感。白鸟好像只是为了说那一句话而来的。但她究竟是怎么——黑兹尔抬起头,看到在风中鼓满的帆布。恐怕,她是从桅杆的顶端一路滑行下来的。但要那么无声无息,恐怕只有幽灵可以做到。
狂风骤起。水面翻起了滔天的巨浪,海水翻卷涨落,仿佛一场暴雨。即使在这样的雨幕里,黑天鹅也依然没有显现她的形体。奥德修斯拉紧束带,帆船顺风而下,越过重重大海,停泊在故乡的岸边。
——然而此处空无一人。城堡已然倾塌,城镇也化为废墟,仅有经年不息的雨幕降下。
太阳不落。
太阳不落?
凉意忽然抵在她的颈侧。锋锐的刀刃闪着寒光。幽幽的声音再度穿行在她的耳道中,潮湿的几乎滴水,让黑兹尔整个人后背发凉。
“……你回来得太晚了。”
已经没有人认识奥德修斯。
黑兹尔条件反射般地挥剑。只差一点,胁差便会切断她的穗带。白鸟在她颈后轻声叹息,但听不出失望。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必须守住这份闪耀。”
——为了创造出让彼方的你也能看到的舞台。那正是黑兹尔一路战斗的原因。
“原来不只是我,”那个身影一瞬间就闪到了她面前,红宝石的中心是不息的火,“你连自己都没有看见。”
咚!
白鸟的额头撞上了黑兹尔的。不痛,但是让人相当迷惑。她们再次刀刃相交,不疾不徐,落剑如雨,仿佛一场耐心的拉锯战。这样的交锋看一会儿还算得上享受,但越久就越显得无趣,就连乐曲的声音都停了下来。空旷的舞台上,只有金属相撞的声响。
——终于,胁差脱手而出,远远地落在地上。白鸟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力道前冲,以至于一个趔趄,向地面摔去。杖剑斩断穗带的同时,另一只手接住了她的手臂。披风滑落于地,白鸟近乎跪倒,却终究借着他人的力度站直了身子。她的对手在想什么?她垂着头,想起一件之前发生的小事来。
那时她的心情很好——或许太好了,以至于边在口中哼着歌,边在低矮的护栏上蹦蹦跳跳,连路过了一名外国同学都没发觉。单镜片的金发少女扭过头去,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声偷笑。因为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所以无法触及内心。就像现在一样。
然而,与她共享人生中数小时的共演者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辛苦了。”
闭上双眼之后,就只是一片黑暗而已。然而,一阵不祥的嗡鸣迅速地鼓动过耳膜,刀刃加身般的锋锐冷意刺痛皮肤。必须醒来,必须醒来,时候到了!你该登台!
渊上白鸟悚然一惊。披风与闪耀再度加诸她身,胁差握在手里,仿佛因她的血而依然温热。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血河在她面前铺展开来,交错、覆盖、重合、延伸,仿佛曾有无数的人在此厮杀以至于血染重衣骨肉尽化。她抬首仰望,垂坠的红绸不见尽头,有如天河。
——刚刚revue难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她又被带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投身于争斗之中?腹部的痛楚依然存在着,她头一次有了逃离舞台的念头。但鼓声依旧催促着她。
“我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失败?”
闪耀到刺眼的辉光就在她的头顶。执枪的少女直扑而下,鞋跟方才落地,长枪便指到了她的面前。白鸟慌忙地举刀格挡,眼中映出凶兽真实的姿态。
“区区一次寻常败绩,就足以令你松懈了?渊上白鸟?我的舞台可不喜欢那样无聊的对手。”
白鸟疾步退后,词语自然而然地顶开嘴唇:“医生?”
不对。纵然面容相同,但态度与那自持的默然迥异。她更像一柄出鞘的剑,染过血并且即将染血,锋利而暴烈。
“……你是什么东西?”
“你叫她医生?哈哈,也是,那我就不在这里嘲笑她那悲哀的善了,若不是她,你怕是连此刻与我对话的气力都使不出。”祢宫近乎残忍地笑了,眼神如同剥皮拆骨,“我是什么?不重要。不必质问,相信你眼中烙下的那真实的刺痛即可。”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她确实有恩于我。但你站在这里——在舞台上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吧。revue……”白鸟闭了闭眼,全身都在诉说着疲倦。但她必须站在这里。
祢宫的语气高昂,仿佛咏叹调般抑扬顿挫:“revue!没错,此处正上演一场戏剧!而其情节将如何书写,你就握紧手中那黯淡的刀刃来探求吧!”
与敌手的欣悦相反,白鸟的神情近似悲哀:“这遍地的血衣,便是……你所希望的舞台么?”
“待你也将鲜血溅落其上,它才会更加接近……我真正的愿望。”长枪指向这场中的异类,如同真实的尖牙利爪。
“我知晓舞台有残酷的一面……然而绝非你铺设的这一种。因此……我不想让你如愿。”白鸟缓缓地握紧了刀柄,声音也有些微的颤抖,“即使刀刃黯淡……即使手足无力。我……也必须歌唱才行。”
“必须歌唱?那么就来让我听听吧,渊上白鸟,此刻的你又剩下什么歌唱的理由?”
“别人的伤,我自己的伤……正刺痛着、烧灼着呢。这些痛苦……驱使我歌唱。”
在上一场revue中留下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然而那并不意味着她的心中就没有伤痕;在戴上面具后度过的五年,每个日日夜夜,痛楚都会唤醒她的内心。歌唱吧,否则你就会回到过去;歌唱吧,否则你就无法保持自己。你必须歌唱。
“噢——怪不得这歌声听来令人昏昏欲睡,无法割舍的累赘,深陷沼泽的身躯……”祢宫拖长音调,好像对此兴致缺缺,眼里闪过一道冷光,“与哀鸣无异呢。”
累赘——医生也说过一样的话。只是,她没有否定自己痛苦的打算。因为那样的话……她至今为止的努力,就不再具有价值。
“但这依然是我自己的歌声,是我的痛苦……必须由我自己倾诉出来。”
“哈哈哈……若是你仍想困在‘渊上白鸟’之中,仅仅在必然渐弱的歌声中引吭至死……那不如就让我听听其中最后一个高音吧!”
长枪倏忽之间刺向白鸟,在她身前留下伤口。然而后者躲都没躲,仿佛将伤疤视为星痕:“你当然可以伤害我。我会用你施加的痛苦,奏响这支来自地狱的乐章。……假如你确实想听的话。”
“……噢?那你也真能放任今后一桩桩不属于你的痛苦也如此强加于你,你真能放任自己变作扮演其他人的空壳?”祢宫看向白鸟,准确地捕捉到她颊侧淌下的冷汗,“这贯身的创口,难道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濒死恐慌吗!”
“在你眼里,我果然是空虚之物吗?活下去本来就是痛苦之事。所以我必须从痛苦里取得什么……所以,你要给我些什么。”白鸟深深吸了口气,腹部的痛感并未消除半分,正如她所期望的一般。说实话只是讨价还价而已。想要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自己的力量——那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果然,不想输啊。
“要求噬人之兽的赐予?”祢宫将长枪拉近自己,更清晰地将白鸟的表情收入视野,随后毫不留情地断言,“……并非不可,但这厚奖绝不送给双眼空茫之人,你这仅在‘渊上白鸟’之中犹豫不前的懦弱灵魂,更不配领受。”
渊上白鸟。渊上白鸟。自从得到这个名字之后,便得到了她的命运——与她的诅咒和祝福。长枪在她的血肉里翻搅,白鸟却咬着牙伸出手,握住枪柄向自己的方向扯来。枪刃撕破了她的后背,恰巧从外套的倒十字星镂空中刺出,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但她正切实地拉近与敌人的距离,一步、又一步。
“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许你连这点也夺走。否则,无论是我的、还是她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曾经的渊上白鸟就活在这个名字之中。承继其名的她,有将这段人生延续下去的义务。没有退路,因此只能前进。贯穿腹部的伤口,仍旧不断地落下鲜红的花瓣、与闪烁的星屑。在舞台上,就连痛苦也是美丽的。
“现在我的血已然染尽地面,你盼望的舞台达成了吗?既然这样,也该换我了——”
散落而下的星屑忽然飘扬起来。上一场revue中依旧模糊的光源,正在她强烈的祈愿中,汇聚成真实的形体。红宝石燃烧着,火焰高呼出声:“——灯啊,为我点燃吧,为我长明吧!”
……只有一盏。一盏灯芯几乎烧尽、却因此极为明亮的灯,悬在她们中间。
“——告诉我,现在的它,是否耀眼?”
——告诉我,现在的我,是否耀眼?
“耀眼?”祢宫嘲讽地一吹灯火,将火焰吹得晃动起来,“残火之明罢了。”
但她还没有熄灭。
白鸟忽然信手扯开了一直束在领口的青色系带。带着花边的衣领向两侧敞开,仿佛一个大张的裂口。刀柄与刀刃相接之处,红宝石轰然烧了起来。带着星光的火焰瞬间蔓延至她的全身,而白鸟竟然还有余力喊出:
“如果要点燃什么的话——就点燃我自己!你要不要试试,被我的焰火刺痛?”
头一次,祢宫吃惊地后撤一步,长枪也失去了猎物,与其说火焰已然弥合那伤口,不如说伤口与她整个人已然全数化为火焰,不再具有可触碰的形体。那团炬火散入四面八方,变成无数形制无一相同的灯盏与闪烁的星河;在那些摇曳不定的光下,血无地十二单化作幕布,映出循环往复的影子。一时间是长发的少女在地上行走,一时间是幼年的天鹅于水中展翅,一时间是尾羽纤长的不死之鸟在火中新生。有时,三者并行不悖;有时,唯有帘幕空悬。她们全都在歌唱,而乐曲环绕周遭。一个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因反复转换而模糊不清:
“我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贪欲的野兽,你能否找到我的踪迹,探明我的正体?”
以人之姿立于舞台中央的野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那样的判断我并不需要,凡人,我只乐于见到的是,此刻令你以身做薪柴,燃起这灯火的,不是你所背负的任何期望,不是你退避其后的命运——而是,仅因想要留在舞台上的愿望而挣扎求生的你。”
白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怒意:“凡人——啊。既然你将自己划至非人之列,那就试试凡人的刀刃如何,不知饕足的野兽……!我会作为凡人活着、作为凡人斩断你!从你留下的伤口里、以我的痛苦为薪柴,诞生出全新的姿态——”
祢宫回以张扬而凌厉的笑声:“这样就对了!人类那庸俗的肉体里唯一美丽之物!那无论何等劫掠都应当屹然不动之物!你曾任其流失,此刻则重新沐浴其荣光!”
“……我曾经是某人留存于世的幻影,假借其名的遗物。如今我的外壳已然剥落,肉体可以毁却,而光明长存——现在这一刻,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加闪耀!并非荣光加诸我身,而是……我选择燃烧!”
刀刃从帘幕后探了出来。那枚宝石从温和的菱形四角探出锋利的尖,勾勒出尖锐的星形。白鸟从天幕中持刀刺下,背后仿佛有千百颗燃烧的辰星,明亮乃至于夺天之光。
“就应当如此,渊上白鸟。此刻旧日的牢笼已毁于你怒张的羽翼。”
长枪满意地迎了上去。只不过白鸟要更快、更轻;她敏捷地跃起,竟然踩着枪杆一路向祢宫奔来。枪柄抖动,她便飞快地闪身下落,锋刃险险地划过发丝,却在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下一秒,星光再度隐入幕后。她已经无需向任何人确认自己是否耀眼了。枪刃刺入人影,却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象。简直就像魔术、甚至魔法。祢宫不怒反喜,长枪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竟然有如孔雀大展的尾屏。一进一退,一开一合,反倒有了共舞的默契。仿佛化身为人的兽与化身为兽的人,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而彼此厮杀。白鸟招来明灭不定的灯火,意图以光迷乱敌手的双眼,同时向着舞台中央义无反顾地坠落:
“你真美丽,请为我停留吧!”
凶兽眯了眯眼睛卖了个破绽,白鸟即刻突刺而来,刀刃在枪柄上擦出一段刺眼的火星,近了,已经很近了!然而她持刀的手指一麻,胁差被忽然抬头的枪刃打落在地。长枪灵巧地翻转,枪柄敲向白鸟的膝弯,在她跪坐在地之前,祢宫空着的手就揪住了她的领子,赤与紫相撞,彼此都是野兽的眼神。
“想要轻松地了结,就此止步的话,你只要等待自己的眼睛被我剜去即可。”
“——我就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有输!”
“没错,若你不加反抗,那只需闭口不言,被我蚕食成一袭无人在内的血衣。是恐惧,是人欲,是你的不甘,在抵抗这一切,这里的一切,和现实中的一切——我就是中意你们这样的凡人啊,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接受意愿和希望的湮灭。就这样带着被啃咬出的伤口站起来,就这样在拥挤刻薄的世上求得自己真正的存在——唯有这样的你们才值得我去凌虐啊!”
看似胜负已分。白鸟的武器落在远处,绝不是伸手能够到的距离。然而反倒是祢宫给了她灵感;她两手牢牢地抓住近在眼前的小臂,使力向前。目之所及处仅剩那枚金色的纽扣,能作为武器使用的,除了刀刃还有牙齿。咔嚓,牙关一合,闪耀已经吞下肚子。这毫不矜持,甚至十分无礼,不该是舞台上出现的动作——然而,为什么她会如此喜悦呢?
披风带着仅剩的穗带滑落于地。祢宫笑得前仰后合,将揪在手里的领子甩了出去:“也好,那颗纽扣就当做你让我松了筋骨的奖励吧。”
白鸟顺势滚到胁差旁用刀撑起身,像挑剔却满意的食客般舔了舔嘴唇:“那么我这边就多谢款待。”
铺展在地的暗红,不知为何让她想到毫无断点的皮肤。人的皮肤,苹果的皮肤,密密层层地将她包裹,却不再让她恐惧。终究,她已经被生下;终究,她已经醒来。她要在夜晚来临时点起灯火,讲尽千夜一夜的故事。闪耀已然深埋在她的体内,无论多少次都会再度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