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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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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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花的公共澡堂实际上称不上“公共”。每个隔间都有装足够结实的门,考虑到盆浴有一定的危险性,设的全是当下时兴的花洒。不过,在水声中如果要说些什么的话,确实也很难听清。
因此在自己的隔间门被忽然推开一条缝的时候,女同学们反应各异。有惊叫的,有皱眉的,有疑惑地探头过去的,有飞快地用浴巾遮住身体的,凡此种种,无法尽述。但推开门的女人只是飞快地喊了句什么,就风一样地跑走了。这股旋风掠过每一个隔间,仿佛惊起一滩歇息的水鸟,让隔间里的声音更加喧嚣,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有人闯进来了啊!得叫人吧!”
“是谁敢——啊!(滑倒)”
“求求你……不要进来……我是有未婚夫的!”
“哇,这是什么即兴表演吗?真有意思——”
“什么东西啊!难道是有鬼吗!看我的!”
“这、这也太失礼了!请出去!”
“嗯?要不要和我一起洗?”
而这时,站在澡堂外的白鸟又扫了一眼门口贴上的纸张,担忧地问身旁的室友:“……学生会安排九条同学去紧急通知,十分钟之后会停水,这人选真的合适吗?”
“啊,我觉得没问题的吧。”三津枝看上去倒是很有信心。只不过,在澡堂里又传出一声惊叫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挂上了担忧的表情。白鸟叹了口气,说着“我也去看看”,就推开了大门。
“啊,又来一个。要不要和我一起洗?”
“……不,我想不用了,泉同学!”
横山由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仍旧为受邀而紧张,握住剑柄的手也有些发抖,仿佛无论哪个姿势都有被打落的风险。但是,她已经在舞台上了。
……对手呢?
她四下环顾,却没见到任何人影,只好独自一人上路。似乎是为了与她的剑匹配,舞台拨给她一匹马与一副盔甲,盔甲的外壳被擦得锃亮。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幕后传来:“我册封你为骑士!”
她用的剑也是骑士剑,这说不定是个好兆头。因为舞台回应了她的想法,让她踏上自己希望的那条道路。她会在这里站住脚,还清付学费时欠下的款项,变得和那些大小姐们一样……至少,由美是这样希望的。
她看向路旁,一个纸人正用纸板做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敲打比它小上一圈的另一个纸人。这一幕实在有些荒谬,因为纸上不仅没有脸,连一点花纹或图样都没有,让人怀疑舞台怎么会如此粗制滥造。难道是她的想象力不够吗?
“住手!”由美驱马上前,“放了他——你为什么要打他?”
“他丢了我最好的一只羊!”纸人对她挥舞手臂,男人的声音从幕后传来,“我要扣他三个月的工钱,来弥补我的损失!”
“可你已经扣了我六个月的……”小纸人抱住了自己的头,尖细的声音明显属于孩童,“我一直在,白白地做工……”
“把工钱还给他。”由美抽出剑,指向那个大些的纸人。后者在原地蹦了两下,终于从身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了小纸人。见到小纸人高举着纸跳了跳,由美满意地收回剑继续前行。她又与一支通体白色的军队厮杀,打得满头是汗、浑身钝痛,但最终赢得了胜利;她还斩断了一队受迫害者的锁链,让他们免于监禁和苦役。然而,她的对手依旧没有出场,让一切都像一场独角戏,虽然过瘾,却不够尽兴。
越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后,她觉得自己见到了此行的终点。那是一名抱膝沉睡的独眼巨人,坐着时都比最高的树还高。这就是最后的对手吗?她抬眼看去,发现一名少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渊上白鸟。
她知道这个名字,不如说没听过才不正常。作为樱班的班长,以及执行委员长,白鸟的名字在许多人口中出现。贵族派,侯爵小姐,对人温和有礼,格外擅长声乐。是由美此前没机会认识、之后也不打算交际的对象。
“已经可以了。”白鸟低声说,轻得好像一句叹息。
“才刚刚开始。”由美抬起头,向高处的华族举剑。
“我或许,可以明白你的想法,横山同学。”白鸟依然站在那里,落下来的眼神竟然是哀伤的,“一路到现在应该很辛苦吧,我——”
“不、不可能懂的吧。”由美的目光越过剑锋,看向白鸟腰间的胁差——这家伙甚至没有拔刀,“你站得那么高,离我太远了。”
白鸟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竟然像是真切地被刺伤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也是啊。”高处的少女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向空中迈出一步。华族小姐没资格说自己的生活困难。和那些庶民比,应该说,她交了天大的好运。
巨人的外壳纷纷剥落,露出其中褐色的骨架。由美眨了眨眼,意识到那是一架风车。白鸟降落在地,轻柔得像是一滴雨,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由美忽然听到幕后传来的哭声与笑声。在她离开后,那笔工钱又被抢了回去;她与之激战的军队只是一群绵羊,撞痛她的是羊角;受迫害者们是真正的罪犯,并不应该以那种方式得到拯救。胁差割裂穗带的声音极为轻微,几乎没有传进她的耳中。
“骑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醒来吧,堂吉诃德。”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半个月后,白鸟给千极寄了一封信。措辞倒是古雅流畅,欠缺的只是真情实感。
并不是说欠缺感情。她在信中反复强调了自己失去孩子的痛苦,对亲密的排斥,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不过千极知道,白鸟想要表达的真正意思。
其一是,「流产的事被当成了意外」。
其二是,「我很快就会去见你」。
于是在半个月后,再次见到白鸟的时候,千极一点也不惊讶。她每走一步都会皱眉,好像柔弱得不能见风,但一被领进屋里。精神就为之一振。忧愁从她眉间褪去了,转为一种疲倦后的轻松。她随手拆了自己盘好的头发,把发饰往桌上一丢,差点打翻蜡烛。见此,白鸟露出闯祸了的抱歉神情,千极没有计较这个,照旧坐在桌旁的蒲团后;而白鸟拖着属于她的那个蒲团,一路挪到千极身边,毫不见外地开口:“我可以坐在这里吧?”
千极颔首,又问她:“身体恢复得如何?”
“还是有点虚弱啦。”白鸟顺势靠在她肩头,语气也放松下来,“不过没什么问题。对了,九条家不是有自己的产业吗?我提出去打理一些的时候,没有人反对。他们大概觉得我要放松心情吧。”
……太知情识趣了,千极想。仿佛在竭力证明自己的价值,好不被抛下一样。连这副姿态都在白鸟的考虑内吧,毕竟无论如何,在事情不太重要的时候,打感情牌在千极这里基本都有用。
于是教主抚了抚信者的肩头,不甚赞同地纠正她:“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白鸟撑起身子,却不是坐正,而是直接枕到了千极的膝头。片刻之后,她用手肘撑着蒲团、手掌捧起自己的脸,配上刻意作出无辜可怜样子的神情,在烛光下还是一张少女的面容。
“那时候确实是很痛啊。不过,我一想到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很多啦。”
看着那双重新被染上朱红的眼睛,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千极拍了拍她的脑袋,认真地宽慰道:“辛苦了。”
青绿的头发依然如同丝绸一般,从白鸟的肩头铺展而下。她弯起眉眼,整个人一瞬间显得十分满足。
只是这个——只是这个而已。千极甚至想要叹气了,但她只是温柔地开口,问道:“需要把让你不开心的人解决掉吗?”
白鸟惊愕地睁开双眼,不自觉地翘起唇角,声音中难掩喜悦:“不,现在不用。教团需要的是九条夫人,在我能设法影响他的决定的时候,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你总会需要一些防身的东西。”千极伸出手,打算拉开一旁的抽屉,却被白鸟拉住了手腕。这位年轻的夫人言笑晏晏,手指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无力:“那样的话,就更不能出自这里了。”
千极收回了手,垂首道:“听起来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筹划。”
“是啦。”白鸟把那只手拉到自己的头顶,没感到任何抗拒之意,才向上看去,“让我再待一会儿,就告诉你。”
在一片昏暗中,身体被其靠着的坚硬固体平面所带动着,有惯性地前后摇晃。仿佛是海浪,又仿佛是潮水一样。忽然,视野的外侧亮了起来。
原来是车窗啊。透明的玻璃外,星星们大量地群聚着,因此看上去成了一片模糊的白色,在遥远的宇宙里浮沉着。很快,它们分散开来,好像亿万只荧光乌贼被冻结成晶体、又仔细地切分成小块,再遍洒在银河的水里一样。不,不是星星分散了,而是她离星星越来越近,以至于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它们。
白鸟朦胧地意识到,这是一班以银河为铁道的列车。在眨眼的瞬间,她感觉车厢内的氛围变了。一双如同摩根石般无机质的眼睛,正从那片黑暗里凝视着她。而蓬松微卷、有着月光颜色的长发,同样指明了这位乘客的身份。即使恍惚入神,先出声的也是白鸟:
“……上弦同学?”
真是奇怪,她们应该身处于一场revue中,但谁的手中都没有武器。好像只是两个旅人在各自的途中相遇,共享碰巧乘上的同一节车厢。
“渊上同学。”笼罩在八月蕾身上的那层阴翳随着正体被判明而逐渐散开,又或者只是被掠过车窗的星光照亮,“这是你期许的舞台吗?”
在那无懈可击的笑容下,有某些暗色的东西蠢蠢欲动。白鸟熟悉这种笑容,在她被期许成为「渊上白鸟」的时候,最先学习的就是这一种。因此,她仿佛被什么催促着开口:“我想这里是舞台,但期许它的,应该不只是我一个人吧。只是没想到,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你……上弦同学。我确实很想和你聊一聊。”
八月蕾笑容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你想说什么呢?”
“半途加入一个华族世家,学习自己从未学过的一切,作为唯一的小姐生活,是不是很辛苦?”
这话太过直接,不是渊上白鸟的作风,对平时无甚交集的人问这种问题,甚至可以说失礼了。八月蕾沉默了一下,白鸟却说了下去:“因为我也是这样活下来的,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一样。”
“这是我没有听过的事。”她只能这么回答。旁人的痛苦终究不会加在自己身上,光是维持现状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白鸟也十分克制地说:“我也没有告诉很多人。”
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宣讲出去的事,如今却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为了倾听对方的真心,首先必须要自己足够坦率才行。星体在她们身侧的车窗边掠过,仿佛闪着永恒的光辉。八月蕾看向车窗,没有接之前的话,开口问:“你知道这列火车向哪里行驶吗?”
“我不知道。或许会开到银河的尽头吧。”白鸟同样看向窗外,视线短暂地投向闪耀着蓝白光芒的银河河岸,银色的天之芒草仿佛已布满了天空。每当虚空中有可以称之为风的扰动传来,它们就随之摇曳。
八月蕾在车厢的桌面上摊开了一张黑色的纸卷,仿佛是用黑曜石做的:“我这里有一张地图,上面只画了各种颜色的三角标,还有站点的名称。”
白鸟仔细地看了过去,将之与窗外的景色对应起来。天之原野中青色、橙色或各种颜色的三角标闪着美丽的磷光,微微晃动着,倒映在无边的银河之水里,变成彩色的星云。忽然间,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整个人都贴上了车窗玻璃:“啊,龙胆花开了!我要下去摘那朵花!”
“已经来不及了,它被火车甩到后面了。”八月蕾依旧低头看着地图。一大片盛开的花丛在白鸟的眼前经过,仅仅只是烙下一点残像,就悄然地远去了,如同一场骤雨。白鸟怔怔地望着窗外,数过眼前的每一朵花;水仙、紫阳、龙胆、堇、樱、芒,在短暂的一瞥中纷乱而鲜妍地聚拢在一起,其颜色竟能与天空争艳。而在青白色星屑堆积而成的小岛上,屹立着一座耀眼的十字架,仿佛在为谁而哀悼一般。八月蕾忽然毫无预兆地说了句话:“妈妈会原谅我吧?”
那不是一个问题,因此白鸟只有沉默。但她无法不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想,啊,我的母亲现在一定就在那遥远的、看起来如同微尘的橙色三角标附近。
另一名少女的自言自语声,仍在她的耳畔响着:“只要妈妈真的能够得到幸福,我什么事都会做。可是,对妈妈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幸福的事呢?”
在八月蕾身上发生的事,白鸟只能勉强猜测一些。她尽量不让话语那么尖锐,小心地问道:“你的幸福,不会成为她的幸福吗?”
“或许我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差别。”
这是八月蕾在回到上弦家之后才发现的事。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嫁给一个男人,后来以为自己需要做到最好才能让本家承认。然而,相比起她在的时候,母亲的待遇竟然更好。简直就像在说,她是不被需要的……一样。
“我不懂什么叫作幸福。可是啊,不管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只要它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管是上高山还是下陡坡,都是在一步步接近真正的幸福。”白鸟低下头,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为了得到真正的幸福,要尝遍一切疾苦……吗。”八月蕾再次看向了窗外。群星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也遮住了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
白鸟看向地图,错过了这句话的真实意思:“马上就要到天鹅站了。”
“嗯,会在十一点整准时抵达。”
与八月蕾说的一样,列车在一座镶嵌着巨大时钟的钟楼前停了下来。时钟的盘面之上,被烧成蓝色的两根铁制指针正锐利地指着十一点。在白色的、像蛇一般蜿蜒前行的道路尽头,有一片晶莹的沙滩。白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八月蕾走在她的身后,却好像比她看得更远:“这些沙子都是水晶啊。中间还燃烧着小小的火焰。”
不,或许不只是水晶。每一粒沙子都是由宝石变化来的,它们有的还具备原本的形状,有的已经被磨去了棱角,甚至裂成细小如尘的粉末。在这巨大的闪耀的坟场里,她们蹲下身去,从无数不同的颜色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抹。终于,白鸟捧起了一颗明澈的红宝石。它原本是菱形的,却在无数的碰撞中生出了尖锐的四角,因而就像一颗星星。而在八月蕾的两只手里,分别有两枚菱形与八角星形的粉色摩根石,仿佛足够圆滑,又足够锋利。
忽然,从那座钟楼附近响起了催促发车的铃声。她们刚刚一前一后地踏进车厢里,还没有坐稳,列车就已经在一片苍绿中开始了行驶。好在,宝石依然在她们的手心微微发光。白鸟摊开手掌,展露出那抹鲜红,声音却是柔和的:“你和我一样迷茫,不是吗?”
八月蕾攥紧了拳头,让八角星锋利的尖角陷入掌心,以问题回答白鸟的问题:“事到如今依然在战斗的意义是什么,你知道吗?”
“或许是为了取得内心的安宁吧。”
这是白鸟现在最真实的回答。即使闭上眼睛不看,堵住耳朵不听,捂住口不歌唱,过往也会再次追上来,以她最为恐惧的面貌。所以,她无法对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无法对他人的悲鸣听而不闻;她必须歌唱。
“那你取得了吗?”
好像这是一个参考般,八月蕾追问下去。尽管她也看得出来,那摇曳的火光是多么焦急、多么迷茫、又是多么难以延续。银河对岸的绿色橄榄林一步步退出她们的视野时,闪着的光芒竟然令人潸然泪下。由天鹅站的钟楼奏响的钟声,也在火车的轰鸣和风声中渐行渐弱,只剩下微弱的声响。在那抹绿色即将完全消逝的时候,她看到了满天的候鸟。它们张开雪白的双翼,朝着一个美丽而恐怖的深渊飞去。仍留在地面晶莹的沙砾上的,只有一只尾羽低垂的孔雀。
白鸟默然地抬起头,看向孔雀那只平静得近乎悲哀的眼睛。她在心里说,真是抱歉。我依然不够坚定。
明明知道列车是无法停下的,就像细沙与水流会从指缝间不可扭转地漏出,最终无法追回。她终究不可能抓住流泻的时间,只是漂泊在世界的流水之中。
“我没有找到安宁下来的方法。”
白鸟只能这么回答八月蕾。在隆冬时节,乐曲停息的时候,无论是五月的誓约还是其信证,都将不复存在。这句回答落地的时候,仿佛降下落雷一般,火车驶过的原野突然烧得一片通红,高低不平的建筑已经被赤红的火海所吞噬,滚滚浓烟烧焦了桔梗色的天空。桥梁在人群的挤压下断裂了,活生生的人们从断口落入河水,从远方看去,并不比一只只蚂蚁要大。倒塌的桥梁砸落下去,于是有些人再也没有机会把头露出来。活的人沉下,死的人浮起,一条河流的水,反倒成了大火的帮凶。
从前是幻想入侵现实,现在,现实入侵了幻想。白鸟无法从那片惨象中移开视线。那团火现在也在燃烧啊,在她心中,在无数人心中,留下经年都无法愈合的伤疤。
“马上就要抵达南十字星站了。”八月蕾从座位上起身,“我需要在这里下车。”
白鸟惶然地跟着站起,伸手挽留道:“等等!还没有开到终点站,至少不要在这里结束,我们都是为了不致滑落,才不得不向上攀登,不是吗?”
“维持现状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不必前往明日。”八月蕾已经走到了车门边。拉开门的一瞬,呛鼻的烟雾就涌了进来。白鸟毫无防备地咳嗽了一阵,几步追过去,仍然不肯死心:“就没有什么……能让你幸福的办法吗?”
“你说服不了我的。”八月蕾在门边投来最后一瞥,随后跳下了车,“而且,你也救不了所有人。”
没有犹豫的时间,在她眼前的也是一个活着的人。白鸟跳出车门。原本握在手中的那枚星星,忽然烫得像烧起来了一样,飞快地生长起来,延展出灼热的金属部分,刀刃红得近乎熔化。声音与景象都在一瞬间化为静止,火焰化为漆黑的残渣。八月蕾手持两把环刃,与她立在冰湖的两侧。低头是深不见底的渊薮,抬头是一轮冰雪般的上弦月。
炎渊与冰湖。天鹅与天鹅。为了追求幸福而想要做到最好,与只有做到最好才配获得幸福。白鸟想,我与你是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啊。
即使无法得到拯救,即使无法拯救别人,即使没有战斗的意义,歌声依旧响起,舞步依然踏落。十数年的歌唱,十数年的舞蹈,早已刻进她们的身体之中。仅此一次,舞台允许停滞,允许逃避,允许彷徨。她们可以藏身于黑暗中,用月亮代替太阳,而不必前往明日。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会醒来的梦而已。只要还活在时间中,就无法以自身的意愿拒绝前进。环刃与胁差终于斩落。两枚纽扣相击,继而飞散开来,一枚融入银河之中,一枚落入冰湖之下。舞台外真实的天幕,已经迎来无慈悲的黎明。
白鸟恍惚地睁开眼睛,知道八月蕾不在这里。此处仅有残响,并无回声。
若是舞台有所谓的神灵,那一定是位阴晴不定的女神。她指挥大小天光,调遣普天星辰,要在这狭小的一隅,历遍整个宇宙,从天堂通过人间而入幽冥。凡此世上一切走兽飞禽,无不在她手指所编织的罗网之中。在她的庭院里,有一名发梢浅绿的博士正在低吟浅唱。
「我要索取天上最美丽的星辰,又要求地上极端的放浪。不管是在人间或天上,总不能满足我深深激动的心肠。然而如今我年事已高,再不能尝到欣悦的滋味。」
一点青碧色的火焰如同新芽般越长越高,转眼间在年老的博士面前扭曲为一个人形。有着与火焰同色长发的恶魔拍了拍双手,惊得博士回过头来。
「请你走出啄食你生机的烦恼,和我联合一起,共同去经历人生。」
「你是地灵,抑或魔鬼,还是说,你是那一切恶的总和?你若想要欺骗我,我绝不上这样的恶当。」
见博士如此警惕,恶魔摘下礼帽,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我会给你看无人看过的东西。假如你说了,请停留一下——你便要将灵魂的一部分输给我了。」
「一言为定。」博士抬起手,与恶魔摘下手套的手指一握。一枚青色的光点自她们相握的手中爆开,照得天空一片透亮。仿佛下起一场生命之雨,满园都生出了新绿的颜色。藤蔓爬上架子,枝条抽向天空,草叶被露水润泽,淹没二人的脚踝。她们身上的衣装,也终于变为了方便活动的窄袖与长靴。
倘若不是事先知道演员从未换过,即使是认识的人也很难认出那名博士正是常夏院咲常。平日垂着眼睛、安静到几乎无声的少女,如今就像个重获青春的老翁般,表现出纯然的喜悦。在这一碧无垠的春色中,她惊讶而喜悦地睁大眼睛,年轻的生命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躯壳。然而,这也只是一瞬的事。咲常抬起眼睛,问:「这就是你承诺过的东西?」
随着问句而来的,是薙刀鬼魅般的一击。白鸟轻飘飘地避过刀刃,像一个没有重量的恶魔那样,以食指的指尖点了点刀柄上的翠绿宝石。
「当然不仅如此。」
随着她的低语,更深一层的青色涌了上来。蓬勃生长的新叶转瞬间结成一把遮阳的大伞,仅有缝隙间漏下点点日光。它们随着风在地面上跳动着,让人情不自禁地跟上视线。泉水清澈见底,但如同不会流动一般凝固在水道中。果实累累的秋日并未如期而至。被风吹动的叶子再一次翻卷,缩小,变回春天时的样子。接下来,新的夏日到来了。
「这个夏天永远都不会终结。」恶魔的私语自耳边传来,如此柔和,如此诱人,咲常几乎想要答应。但是,另一种恐怖攫住了她。她握紧手中的刀柄,尽量维持声音的平静,并向身侧的白鸟劈了过去:“为什么你要给我看这个?”
然而仿佛有所察觉,白鸟反手提起胁差,再一次轻易地将攻击格挡了下来。
“真的要我说吗,常夏院同学?你右眼的视力已经开始变差了吧?看向一边的时候必须大幅度地扭头,看远处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眯眼……还要一直这么撑下去吗?”
这比任何台词都更像恶魔的话语。当然,它们并不是剧本中原有的台词。咲常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别说了、停下来、拜托,仿佛只要这么祈祷,一切就会好起来。但她比所有人都清楚,因为她早已这么祈祷过许多遍了,眼前那些朦胧的晨雾依旧纠缠着她。
“……不。”咲常抬起刀柄,再一次向白鸟砍了过去,说实话瞄准的完全不是纽扣,而是她正在张合的嘴唇,“——我不会成为我的障碍!”
“抱歉。”白鸟再次侧过身体,用刀刃压住了薙刀,咲常甚至真的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歉意,但那没有影响握刀的手分毫,“——我必须歌唱。”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她把这件事说出去!白鸟不是同在芒班的同学而是樱班的班长,天知道她会告诉多少人?那之后,她还能继续留在时花吗?如果这只眼睛继续恶化下去……她就无法继续站在舞台上了。对她来说,那几乎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停止、或是倒流,修正最初的错误;她多么盼望能在常夏的庭院里,持续平稳而安定的人生。
然而那样的庭院根本就不存在。指针无法回转,她已经被这样生了下来。
「一切事物有成,就终归有毁。」白鸟说,“但我不会说,‘所以倒不如一事无成。’常夏院同学,你……”
爆发的薙刀掀翻了胁差,让白鸟无法再有开口的闲暇。她翻身跃向另一侧,在婆娑的树影里掩盖自己的身形。咲常急忙追了上去,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念头——这场revue怎么样都好,但绝不能让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
“没有什么建于磐石,一切皆在流沙之上。”白鸟仿佛歌唱般的声音回荡在天幕上,咲常徘徊在庭院中,身旁叠起一层又一层的雾瘴。忽然,她看到那些植物从叶尖开始枯萎,绿色褪去,褐黄袭来。并非秋的丰饶,却是秋的肃杀;没有足以称之为收获的果子,只有如同尸山般堆积着的枯枝败叶,一场山火、不,一簇火焰便能全部燃尽。……就连像椿花落地一样,漂亮地死去也做不到。
咲常忽然明白了。这是她的恐惧所创造出的地狱。这是她为自己设想的,除去奇迹以外的唯一一种结局。如影随形的衰败的预感,最终将以死来结尾,但一定比死更加可怖。严冬马上就要来了。冰冷的雪会埋葬一切,包括她能留下的所有痕迹。她终于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双耳,大叫道:“——停下!!”
自阴影中探出的刀刃,近乎温柔地割断了金色的穗带。围绕她的白雾淡了下去,纽扣落下的地方,探出一颗金色的芽苞。它飞快地生长起来,最终在蹲伏的咲常面前绽开了一枚星星。咲常回过头去,身后的白鸟方才开口。
“但我们的责任就是建造,仿佛流沙就是磐石……常夏院同学。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咲常不甚信任地打量着她,直到白鸟俯身到她耳边,轻声说:“原本不应该是我来入学的……”
星星的闪光熄灭了,舞台上寂静无声。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那天离去的两名少女,开始以名字互相称呼。
第一次见到花道巧实的时候,是在晚上。白鸟还记得雾气带来的幻象,但那不足以阻碍她的步伐。因为信上那么说——因为她被舞台邀请了。
电梯下坠、下坠、下坠至黑暗之底。她曾经和百子一同来到白雾之中,但马上又会和同一个人在这里互相争夺。这是什么讽刺剧本吗?然而,黑暗中的身影是纯白的。白色的制服,白色的头发,唯有自肩头斜过胸前的一道暗红,宛如一个经年不愈的伤口。
“哎呀,你来太早了。对手还没有过来呢,请稍等片刻吧。”
白色的少女连语气也和雾岚一样。白鸟看向那双眼睛,警惕地轻声问:“你是谁?”
“不必紧张,我只是一个恰好在此,也仅能在此的观众罢了。如果非要找个称呼……我想,我该算你的「前辈」吧。”
以这句话为开端,花道巧实讲述了她的故事。失忆,top star,只出现在地下舞台……听起来就像是地缚灵。白鸟没有把这个猜测说出口。失礼只是小事,她不想冒更多的风险。而且,面前的少女可能会伤心吧。最后她只是试探着说:
“前辈身上的绶带和我的很像,但是没有披风啊。也没有武器。”
“是啊,也许这个舞台认为我不需要它们吧。”仿佛洞察了她的想法,巧实随口说,“怎么了,想和我打一场吗,小白鸟?”
“我当然也很想受到top star的指点。”白鸟说,“但不是现在。说起来,在我们revue的时候,前辈你在什么地方?”
“我会在观众席看着学妹们的精彩表现啦。”巧实的语气依然很平和。
“那我会努力的。”
听到白鸟这句话,巧实忽然笑了。但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电梯正在缓缓下沉,舞台将为两名时花三期生拉开幕布,过去的影子就该退场。她们明明只相差不到三年,却隔着一整个舞台的距离。
嫉妒的revue、炎天的revue、无常的revue、戴冠的revue、业火的revue,白鸟每晚每晚都在地下舞台,与不同的少女们战斗着。但在最后这个晚上,她似乎比以往更加平和。格外值得一提的是,她还给巧实带来了一份和果子。
“啊呀,承蒙学妹关心了,但我恐怕配不上这份好意,请收回吧。”
即使听到这样的回答,白鸟也没有气馁的样子。她把盒子推给巧实,说法相当狡猾:“那么请前辈帮我拿着吧。今晚还希望前辈指点一下我。”
确实是不能拿着这个打架。和果子的表面雪白如牛奶,不知道里面包裹着什么样的馅料。巧实接了过来,笑着回答道:“呵呵,那我就替学妹暂为保管吧。不过,我不擅长教人哦?”
“我会试着在战斗里学到什么的。”
那确实是在五天的战斗中学到了什么的眼神。与她所获得和失去的闪耀无关,完全是在与他人的碰撞中,逐步磨砺出自己的形状。
“可以啊。既然你想要的话。”
于是白鸟心满意足地向她挥了挥手,钻进幕布之后。
巧实的双眼映照着舞台上的灯光。她明白这场revue中,两个人都没有打落彼此的面具,触碰到各自的内核——至少白鸟的秘密还好好地保留着。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白鸟在走到她身侧时,依然保持着笑容……甚至在道谢之后,把自己带来的和果子吃掉了。好像完全不担心长胖似的。这大约也是十几岁少女的特权……哦,从她咬牙切齿的表情来看,倒不是在享受美食,大概是觉得没打过瘾。小战斗狂。
白鸟舔了舔嘴唇,擦掉鼻尖上的一点白色粉末,目光炯炯地看着巧实。后者善解人意地去挑了一把胁差,如果要教学的话,还是相同的武器比较好吧。隔着一段距离,两人如同镜中倒影般对彼此行礼。小步舞曲在空旷的舞台上响了起来。
虽然平时完全没有架子,但一旦到了台上,花道巧实的能力就显露无遗。声乐、舞蹈、演技,每一项都是完美的。如白鸟所愿,这场revue……该称之为revue吗,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表演。但是,果然……没有什么手感。就像是在和精致的人偶共舞,虽然毫无差错,准确无比,却无法触动自己的心灵,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有心灵存在。
舞曲停下来的时候,白鸟在巧实面前站定,胁差倒持在自己的背后。
“就到这里吧。非常感谢你,前辈。”
“你不想要胜利吗?”巧实歪了歪头。
“不。我想要的……只是一场与胜利无关的演出。”汗珠滑下少女因剧烈活动而染上绯红的脸颊,在灯光下闪耀得仿若小颗的钻石,“谢谢你一直在观众席看着,前辈。今后也请继续注视我。”
她玩味地笑了笑,说:“……好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