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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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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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竖栏杆从中劈开了月亮,因而夜幕呈现出蒙昧而漆黑的颜色。栏杆的两侧,是一名囚人与另一名囚人。一名高束长发却委顿于地,垂眼看着自己脚上的镣铐,与脚腕上新鲜的淤伤;一名随性地坐在窗边,被截断至肩头的白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时不时仰望夜色。
“还有多久,我们就会被绑上车去?”白鸟没有抬头,仿佛也没在期待答案。千夜看了过来,将根据月相推测的时间告知于她:“很快了吧。不只是我们,其他巫女也没有成功地祈雨。”
从这里可以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哭声。有的还能哭,有的已经彻底失去了声音。白鸟低低地说:“如果这次没有成功,我们就会变成祭品了。”
“你还在担心吗?”千夜关切地问,“接下来的舞需要摒除一切杂念。”
“是的,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现在没法跳请神的舞……如果有余裕的话,我还想救其他人。”白鸟将头埋进抱膝的双臂,声音沉闷而无力。她的动作幅度都非常小,唯恐牵扯到镣铐的锁链,打破这份长夜的寂静。千夜正了正神色,将双足从一侧移到另一侧,明明这双脚上也系着长链,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你的脚上也被铐上枷锁了,所以跳不起来;但是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把枷锁当成腿的一部分,适应它,用枷锁起舞,把它也变成你的舞蹈。”
见了这胜于雄辩的示范,白鸟的双眼睁大了些:“……我会试试的。”
牢房门忽然被重重地推开。铁与铁相撞,发出尖锐的响声,让这一排牢房里的人顷刻间活了过来;一时间四处尽是哀哀哭声,并非不是没有人谩骂,而是那些人早就失去了舌头或是更多。一个严厉的声音震怒地喊道:“让她们最后试一次!一天之内雨还没有降下来,就把她们处死!”
巫女们拖着长长的锁链来到室外。以舞台而言,她们终于得以走到台前,这筛选了无数人的台前;然而锁链一直延伸到幕后,拖动间全是不和谐的音调。而等到终于轮到白鸟与千夜上前时,她们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染得一片赤红。那红色仿佛就映在白鸟的眼中,为她染上颜色:
“神啊……一定是因为这位陛下太过残忍,才不愿降雨吧。”
与白鸟的哀恸不同,千夜冷色的眼中,晕上一层愤怒的火彩:“即使跳舞也不会带来什么改变,你也、我们也依然来到了台上。要试试我之前的提议吗?”
她没有听到回答,少女们相对而立,双双跳起神乐舞来。她们缓慢而坚定地旋转,摇响铃铛,摇动纸锤,好像那是一面旗帜。枷锁并未影响千夜的舞步,但白鸟被锁链一绊,好像折翼般跌倒在台上。无论是对舞者还是对神来说,这都是无法容赦的过失。她试着爬起来,却又一次摔倒在原地。就像被线提着的木偶一般,她持续着站起又摔倒的动作,然而直到舞蹈结束,雨依然没有落下,而白鸟依旧跪坐在地上,手脚被血泥浸染,仍是鲜红的一片。千夜半蹲下来,并没有试着伸手去扶她,只是深深地将双手按进泥土之中:“你太累了,所以不跳舞也没关系。你可以软弱,可以迷茫,可以不去看未来而继续痛哭;你也可以乖戾,可以嚣张,可以是舞台上那个不讲道理的鬼。”
“我依然系着枷锁,如今已经成了残缺之物,若是再这么跳下去,在旁人眼中一定出奇怪异。”白鸟抬起自己的两手,血色仿佛已然深入骨髓,连带着她的声音都不稳起来,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一般,“难道……这就是「鬼」吗?”
“没错!你就是这样,你就是有枷锁,就是残缺或者怪异的,但是那也无所谓,世界上就是有鬼的存在的!”千夜指向自己的额角。伤口、不,那是一枚幽蓝的独角,是她藏于身内而刺透皮肤的锋芒。鬼只是存在于此处,如同惊雷一般。
这世界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它容许万物生长,默许数罪横行,准许千夜流转,也允许鬼的存在。春日的雷鸣惊醒百虫,也惊醒群鸟。它说:你可以仅仅只是燃烧。
一盏灯在月畔幽幽地亮起。在星火之下,白鸟缓慢地爬起身来。
“既然如此……我承认我的本性。”
十盏百盏千盏万盏,灯火在夜幕之后渐次点亮,以至于彻底掩盖了月亮的光辉,将黑夜烧成白昼。灯光汇聚到白鸟身上,让她从胸口的旧伤处开始燃烧。无法锁住火焰的镣铐落到地上,丁当一响。
“吾乃——火之迦具土。”
这团人形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双眸赤红,飞散的长发青绿,而周身莹蓝,甚至略略发紫。伤口依旧不断地滴着血,却成为了她最好的燃料。身负弑母诅咒,又被父亲斩杀的产灵,如今仍然生存在这里,满身疮痍,却不再囿于悲伤,只需要贯彻存在这一要义。
“这可不止是鬼,而是化身为神了啊。”千夜稍稍眯起眼睛,抬起手臂指向天空,“来吧,建御雷!”
被她唤来的落雷准确无误地击中她的身体,劈断了发带与锁链,但还有一截挂在脚腕上,烙下了闪电蜿蜒的形状。细小的电弧在千夜的身侧点亮,让她的头发无风自浮,而她毫不在意地向白鸟伸手,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来大闹一场吧!”
火焰迎面而来。千夜轻易地躲了过去,向白鸟投出落雷。雷电将火焰劈落在地上,然而惊雷落处,新的火苗再度燃烧起来。火之迦具土且战且退,建御雷穷追不舍,雷与火相撞而后爆裂,仿佛无数庞然而危险的烟花。但不对劲,火的烈度控制得太低,不像是爆发应有的样子。千夜将视线投向地面,随即恍然:白鸟引着她一路过来,借雷将牢房与锁链全数劈开,在一片大火中,根本没人顾得上被关押的巫女,她们得以毫无阻碍地溜出宫室。建御雷赞叹一声,跟着打出一道电光。火之迦具土跟着落下火雨,溅射而出的花火恰好为重获自由的巫女们指明方向。
“这就是你的愿望吗?真是美丽。”
这份不屈的意志、点燃自身的激情、连对手都要利用的狡黠,都只是为了达成渊上白鸟的愿望。她要她的歌声,成为指路的明灯。
“这是我将靠自己实现的愿望。”
她将手按在胸口,仿佛在一盏灯中安放烛火,而淌下的血即是烛泪。这枚灯盏将在舞台上长明,摇曳、闪烁、爆裂、熄灭,直至走完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让你久等了,”白鸟从灯火中抽出了胁差的刀柄,刀刃被她身之火淬炼,隐隐投出朱红的色泽,“接下来,我们好好打一场吧。”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金铁相击的铮鸣一声,是千夜猛地扭动腰部,使出的一记踢击。在她足底闪光的利刃,正是由那段锁链锻造而成。虽然这一踢又准又重,白鸟依旧以胁差的抖动卸掉了大部分力。已经不会也不必逃避了,她如同疾风般突刺出去,火花在刀刃之间迸溅,又融入她的身躯,好像一次又一次被反复锤炼的铁;千夜单脚点地,带刃的单腿舞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回旋,是一场杀气腾腾而美得惊人的旋舞。就好像从来没有表演得这么出色过,一次又一次刷新自己的极限记录。千夜下蹲的回旋踢并未扫及白鸟的双腿,白鸟骤然提亮的灯光也没能影响千夜的感官。即使已经超越了舞台的范围,即使被过去的酸楚与悔恨包围,她们依旧将自己投入表演中,仿佛永远不会落幕。是的,虽然在过去品味过了无力与劣等感,但如今不应该说是大器晚成吗?唱吧,跳吧,这是革命的最前夜,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了!她们宛如同伴一般对视,在未能击中对方时击掌,在被击中时喝彩,在白刃相交时相视而笑。人生的帷幕已经拉开了,就继续这么一路冲向前吧!
“怎么不试着靠近过来了?”千夜的气息仍然很稳,仿佛高强度的动作并未带来负荷,实际上汗水已经涔涔而下。
“别想骗我走进你的攻击范围。”白鸟喘着气,说了句谎话——对短兵器的使用者来说,一路积攒的经验都告诉她不要离得太远,长兵器接近的速度会更快。话音刚落,她就轻身而起,仿佛长出双翼般朝千夜所在的地面滑翔而去。千夜迎了上来,踢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弧线,但满身破绽的白鸟不闪不避,只以一个异常刁钻的角度将手中的胁差投出。
她赌赢了。
纽扣高高地飞起,披风与幕布一并滑落。从幻想回到现实里来,她们才意识到自己和对方都气喘吁吁,满身大汗。白鸟深吸了口气,盯着千夜的脸,信誓旦旦地开口:“雷鸣同学……真厉害啊!刚才那几下都好漂亮!绝对会成功的!不管要做什么,都绝对会成功的!”
胜利的甜美溢满她的喉间,此刻的赞赏又完全发自真心。因此她也知道,对方的回答不是谎言:“你也是,渊上同学。”
就在一次普通地汇报工作的时候,龙造寺青莲挂着一如既往的亲切笑容,向渊上白鸟抛出了这句话。
“渊上同学,还没恭喜你订婚。”
白鸟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让唇角抬起一点:“……什么?”
这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事。但既然连会长也知道了,就不只是流言那么简单的东西——是对她人生的盖棺定论。他们明明说过——明明答应过她,如果她能拿到最好的名次,就能决定婚事的。她以为华族至少还有信誉这种东西可言。但是,或许不是那样。在尊严都无法维持的情况下,隐瞒、哄骗、欺诈、抢夺,诸如此类一切罪孽,都会悉数展现。这里对她来说,是名副其实的地狱。
“你在舞台上还能走神?”
薙刀险险地划过她的脸侧,几乎要割出一道伤口。白色的宝石闪过她眼前,寒意几乎刻进肌肤。白鸟抬起头,那双冰雪般的眼睛逼迫她退后。
她没办法不去想。既然结局已经注定,那么她一直努力到现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她至今为止走过的路,全都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精美的礼物,适宜展览的妻子,冠上姓氏的附庸?
不,比那还糟。白鸟自嘲地想,那家人以华族的眼光看来,根本只是暴发户。渊上家完全是出于财务上的考虑,才把她送出去的。培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卖出个高价,好一笔值得大肆夸耀的投资。至于商品本人的愿望……商品怎么能思考呢?
白鸟侧身躲过来自天空的一击。青莲站得太高了,仰望她就像仰望雪山,是刺眼而使人流泪的白。从雪粉到雪片,从细针到鹅毛,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双脚深深地陷了下去,雪块吞没她的腰间。握刀的手还在发抖,从皮肤一直冷到心口,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咬咬牙,斩向地面。缠绕周身的白雪收紧成柔韧的蛛丝,爬上她的脸颊;她看到雪下漆黑一片,是她无数次想象过的深渊。
“你为什么不愿接受,甚至想要反抗戒律?”
垂下蛛丝的释迦牟尼,仿佛的确带着怜悯的语气。雪山之上一步一阶,层层叠叠的佛龛列于此间,极乐世界诸佛各安其位,尊者罗汉不得逾越。如此秋毫无犯,如此四角俱全。
是啊,婚姻本就是无数戒律之一。但白鸟可没想过,会是青莲问她这种问题。
“我为什么要接受?”
她挥刀斩断了唯一得救的可能。丝丝缕缕的蛛丝依然挂在身上,自她头顶披散而下,仿佛西洋婚礼中所用的白纱。深渊向她张开怀抱,无间地狱之中自有永劫,远比她的人生漫长。从今以后,不可看,不可听,不可言语。
但她明明能说、能听、能看见,会哭、会笑、会受伤,可以爱也可以恨,即使对于永恒来说只是刹那,然而一花一叶,又与一个世界有何分别?哪怕只是为了一刻的存在,她也会向佛陀举刀。
天鹅展翼。喷发的业火裹挟她的身体,将白鸟一路推至空中。她还记得,青莲对她婚约者的每一句形容。正是渊上家现在所需要的助力,和她的年龄也很合适,还没有娶过妻子,诸如此类。即使她离开了时花,未来也是可以预见的一片坦途。其他的同学们也会送上祝福的。
那些听起来很好。可她偏偏不想要。
白鸟的黑色披风在空中张开,让她轻飘飘地落在从地面开始的第一阶上。每向上一步,黑与红的业火便朝上焚烧一层,仿佛红莲在她足下绽开。而青莲所站的山巅永远洁净、永远雪白、永远寒冷,仿佛永远无法触及。那说明学生会长的内心并没有任何动摇。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她一向这么认为。这就是立于舞台上的、龙造寺青莲的姿态。
而青莲终于走下一步。山腰的平台上,胁差与薙刀相对,白雪与红尘相争。
「如是我闻。世人方生方死、天人五衰。且待吾于那象牙色的涅槃寂静中,巍然而立、斩灭飘雪,向诸位、揭晓终极。时花三期生、龙造寺青莲。百千万亿无量众生,从我者、皆得解脱。」
「于深渊之上、展翼之时已到。即使迎来泡沫之梦般的结局,时花三期生,渊上白鸟——我必须歌唱!」
她们注视对方时,神情已与纳凉舞会上完全不同。白鸟握刀的指尖冰冷,灵魂却仿佛被业火烧灼般疼痛。与动摇的她相反,青莲的双眼锐如刀锋。仿佛宣告此路不通般,薙刀沉重地劈下。有如一只扑火的飞蛾般,胁差迎了上去。雪与火相接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融化的雪水浇熄了火焰,在她们中央织就一道雨幕,落到地面上,便成为河流。
白鸟向那河水中伸手,以钵盛起净水,望向立于对岸、身着法衣的青莲。
「佛陀言四种姓平等,你虽属首陀罗种姓,但一样可以供养比丘饭食。」
听到青莲的台词时,白鸟恐怕是头一次起了诅咒舞台的念头。偏偏是阿难与摩登伽女,从一开始就剥去了她的伪装。四种姓中最下阶级的贱民,甚至不可以直接将水亲自拿给其它三种姓的人。不安其所,即为不净。那么,她的妄念便是那不净之源。
「比丘不耕不业,却受天下供养。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佛与波旬,又有何异?」
这不是剧本中的台词。但白鸟依旧咬着牙说了出来。那才不是平等,是高位者之下的所有人再无上升的余地。更令人绝望的是,站在青莲对面的她比谁都清楚,对方根本没有任何动摇。
「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真心本不动,动即非真,故为颠倒。妄想非真,除妄应须离念。」
既然青莲以《楞严经》回,白鸟便以《楞严经》解。
「一切众生,织妄相成,身中贸迁,世界相涉。谈何非真,谈何除妄?」
佛经说一切是空,本来无物,然而大千世界一切众生,无不在这当中迁移转化,与世界相连。难道只凭一人,便能否定此世的根基?
摩登伽女翻手,钵中的净水倾倒入河,其中竟有星光闪烁。
「我今虽承如是法音,终究不得消生灭心。尊者无需渡我!」
多闻第一的阿难尊者双手合十。
「十方三世一切佛,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密。」
佛有大智慧,得渡众生一切苦厄。然而对这非佛非魔、不坠地狱、亦不礼佛的女子,尊者依然无能为力。
白鸟提起纱丽的裙裾,赤足踏入清水。河水奔流不息,只将她的双眼洗得干净透彻,有如泪水。乘着盛开的涟漪,白鸟再次向青莲挥动胁差。
「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我憧憬你热情而凛冽的双眼、憧憬你笔直而优雅的背影、憧憬你温和而亲切的话语、憧憬你对周围人的关切、憧憬你充满激情的行事方式、憧憬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然而你的双眼是冷酷的雪,你的背影是不会动摇的山岳,你的话语中的真心值得商榷,你对周围人的关切隐含着控制,你所做的事只是在搭建空中的楼阁,你站得太高以至于看不到任何具体的人了。
每一句话都跟着一击,而青莲防得密不透风,倒真是尊打不破的法身了。白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你十分美丽。
“会长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青莲离水边仅有一步,却愣了片刻,仿佛从来没想到会被谁质问真心。但那是很简单的事。想要消除纷争,还有——
“……想要维持这样的生活,让大家都留在我身边。”
“不、不对吧。会长真的甘心吗?你的野心只有这么一点吗?龙造寺青莲、不是这样的人吧!”
女子一不能成梵王,二不能成帝释,三不能成魔王,四不能成转轮王,五不能成佛道,即所谓“五漏之身”。白鸟自己虽然还无法触及,但青莲理应已经碰到了那层透明的障壁。
“会长……这是仅在这三年内才有的头衔。且不说三年能否实现你的目标,纵使将学院变成完美的象牙塔,它又能维持多久呢?”
“那确实是值得惋惜的事。但我会赢到最后。”
薙刀再度抵住了胁差。青莲的语气平静得像个许诺。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白鸟的眼中蒙上了水光,为什么泪水忽然流过苍白的脸颊,再落进清澈见底的河中。
“……龙造寺青莲是不可以输、不可以痛、不可以伤心的吗?”
她答不上来。涨落的河水终于漫过了她的脚踝。白鸟依然哭着,再一次、再一次将胁差向她刺来,声音近乎歇斯底里:
“如果你要施行你的戒律的话,就打倒我,摧垮我的身体,粉碎我的意志,让我再也没办法爬起来——不然,我一定会继续反抗的!因为、不能让你一直觉得你是对的!仁慈什么的、现在、根本不需要!”
一次不行就十次一百次一千次。渊上白鸟是个顽固透顶的人。一向规行矩步的华族小姐,在舞台上本应格外注重形象,然而现在她的头发被汗水和河水打湿,脸上满是纵横错落的泪痕,狼狈得要命,美得惊人。
青莲叹了口气:“……我应该对你多残忍才能被称为仁慈呢?”
因为如果不全力以赴的话会更加残忍。至少在这场revue里,相互碰撞的要是彼此的真心。直到现在,青莲都不认为白鸟面对的是个多么严重的问题。如果她遵守戒律的话——
胁差的攻击已经相当无力、到了随手就能架住的程度。白鸟的双腿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却总会再次站稳、再次举刀。仿佛在她的胸口有一个裂开的伤口,正不断地涌出危险的燃料。
仿佛既然毁灭近在眼前,那么现在就必须发光。如果想要留在舞台上,想要留在谁的记忆之中,就只有这一个方法。
她们已经交锋过多少次?青莲没有计数,想必白鸟也没有。只有泪水不断地、不断地涌出眼眶。少女们身在深沉的河水中。夜幕上的星光尽数熄灭,唯有两枚金色的纽扣闪耀微光,如冥中有灯火。
今佛与我道,令我心开。
人偶那根绷紧的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掉了。
嚓。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轻响。黑色的披风忽然被狂乱的气流掀起,遮住了夜幕中的星光。黑暗中,一枚金色落进了河水,顺水漂向无从探知的遥远地方。前方是需欣求的净土、还是应厌离的秽土?白鸟依然惯性地挥动着刀,却发现手中空无一物。青莲在她身后,背对着她,将薙刀立于标记点上。
Position zero——
青莲原本要将这句话吐出口的。但她听到了一声闷响,于是比思考更快地转过身去。白鸟已经倒在地上,仿佛终于支撑不住而晕了过去。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她无瑕庭院中的花儿们,会如此突然地凋谢?她蹲下身,将少女的上半身扶起,却看到白鸟睁开双眼,向她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这还真是……被摆了一道。学生会长叹了口气,仍然尽职尽责地问:“渊上同学,你没事吧?”
白鸟的声音因为之前的嘶吼和哭喊哑了不少,但语气却颇有活力:“我就猜到,会长还没有冷酷到底。”
如果说这是个测试的话,青莲也很难说这结果是好是坏。而白鸟……虽说看起来是还有活力,却是种从疲惫中榨取精神借此强撑的、令人担忧的活力。在这种时候,担心她也是理所当然吧。
然后白鸟直接用校服的袖子擦了擦满是眼泪的脸,十分自然地开口:“送我回去。”
青莲:“……?”
“请送我回去。”她还知道加上敬语。
所以,直到把白鸟送到门口、转身回去的时候,青莲都一直在疑惑。这到底是在钻戒律的空子,还是什么……?
舞台被一束灯光照亮了。然而,台前并没有站着任何人;反倒是幕布后方传来音色不同的窃窃私语,仿佛一时间有无数人在讨论。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剧院里有幽灵啊。”
“是了,我知道它!在漆黑一片的剧场里,时不时会有歌声传来,还有奇怪的影子飘来飘去……”
“剧院老板可十分头疼啊,观众都跑光了。”
“他请了人来,不过也没调查出什么。难道真是幽灵吗?”
“不管是不是幽灵,那歌声真好听啊。如果能够再听一次的话——”
灯光乍亮。所有的话声归于寂静,而黑发黑衣的演员戴着半张血红的面具,仿佛凭空出现在台前。仔细一看,那血红竟然是由油彩直接绘在脸上,正是黑羽狂夜一贯的作风。她的声音高亢,扬起的手宛如指挥棒般正对前方:
“唱吧,我的天使!为我歌唱吧!”
灯光照下,正好落在一席白色礼服的少女身上,连她青绿色的头发都照得浅了几分。她眨了眨鲜红的眼睛,心想:是歌剧魅影?那么自己应该是克里斯蒂娜。白鸟踏出一步,正要说些什么,狂夜的词忽然跟了上来:“也为了我们的王!歌唱吧!”
白鸟一怔,但不得不飞快地接上台词,尽力演出一个无辜的少女:“为、为什么?”
她看到狂夜仿佛满不在乎地笑了。好像对方其实不在意对面是谁,也不在意戏剧的起承合,只在意其中的转折。要足够荒诞、足够令人震惊,连常识都一并颠覆。
“卡尔克萨会于湖水中显露!世界上会不断地上演精彩的戏剧!”
原来是这个啊!白鸟想要狠狠地叹一口气,继续追问:“那是真的吗?湖水中的城市?”
狂夜对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作为否定:“不!是湖水中的海怪!”
克苏鲁吗?倒也算是原典……白鸟不知为何已经有些疲倦了:“那么在海怪现身之时,它会做什么?”
狂夜悠悠地卖着关子:“它会在世界各处……”
白鸟提起精神:“世界各处都会掀起波涛吗?”
狂夜回答:“——栽种香蕉。”
白鸟沉默了足足十秒。这不是为了舞台效果,只是她真的需要暂停一下,以理清自己的精神,进而向对方大吼大叫:“黑羽同学,你这样未免太不尊重舞台了!”
“让人们笑起来也是舞台的价值哦?”狂夜的话好像轻飘飘的,又好像确实有其意义。白鸟咬咬后牙,指向天空中一片幽深的黄雾:“如果这么乱来的话,我也只有继续奉陪了!那就是黄衣之王吧!”
“只是香蕉而已。”
白鸟做梦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阵突发的笑意窜到唇边,让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却仍然紧抱着原典表演:“请不要说这样的话,难道您已经疯了吗?我见到了苍白的舞者!它们正是外神的前哨!”
狂夜甚至闭着眼睛:“那是香蕉剥开的肉。很香哦?”
不行了、已经不行了。白鸟按住自己的嘴捂着肚子倒下,到底没让自己喷笑的脸被观众看见。狂夜走近两步,向她低下头:“咦?肚子不舒服吗?”
何止是不舒服,根本是笑得发痛。白鸟喘气着爬起来,尽量将剧情拉回正轨:“啊……我明白了,你要通过修改人们的认知,来避免黄衣之王对精神的影响……好吧!那就当它是香蕉吧!”
她伸出一只手指向天空,指向那个已经在她们共同的影响下变成金黄香蕉形状的舞台装置。外皮上还稍微有些黑色的斑点,表示它已经完全熟透,并且十分好吃。此时狂夜却开口拆台:“不,那个是黄衣之王。”
白鸟愣住了。狂夜继续说:“可以用来做冰激凌。”
“触手冰激凌?”香蕉的外形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长出奇妙的形状。
“香蕉冰激凌。”奶油般的白真的降了下来。
“你到底有多喜欢香蕉啊!”白鸟忍无可忍地抬手,将白光推了回去。
“柠檬冰激凌?”香蕉扭曲的方式变了。
“太酸了!没有其他黄色的东西了吗?”白鸟在胸前用手臂比了个叉。
“柠檬会伤心的!”狂夜信誓旦旦。
“黄衣之王已经伤心了一整场revue,而你只关心柠檬!”
白鸟不管不顾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多少平时完全不可能出口的台词。狂夜垂下眼睛,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看向她:“嗯?我也关心你呀,渊上同学。”
听到这话,白鸟警惕地看回去,态度甚至比刚才还紧张:“怎么突然正经起来了?”
狂夜摊开双手,未开的伞刀在两臂间晃来晃去:“因为注视那湖水的是你。越是不想记得、心里就会留下越深的印象。”
湖水吗?被看穿了。那些涌动在她心里的东西,确实有招来某些可怖之物的可能。白鸟沉默了一瞬,听到狂夜说:“对此,我有一道良策。”
近乎在赌气般地,白鸟讥讽道:“把湖水喝干吗?”
“不不,让天地倒悬吧!”
在狂夜的手中,伞刀魔术棒般地一转,舞台随之翻转过来,满池的湖水骤然倾落,化为一场大雨。狂夜已经把伞撑到头顶,顺手将白鸟拉到伞下,雨水顷刻间在伞边织就一道细密的珠帘。
“为什么你必须歌唱,渊上同学?那是不必要的吧。”
这一次狂夜的声音比以往都清晰。或许是因为已经站在她的身边,白鸟甚至必须抬起头,才能看清她的脸。还有——近在眼前的刀刃。因此,白鸟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踏入雨中,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打湿,流淌在面颊上的液体近似眼泪;然而,她单脚站立在地面上,如同芭蕾舞者般轻快地转了一圈。雨水冲刷掉戏服与妆容,只有手中的刀刃明亮如新。
“因为我喜欢歌唱、喜欢舞台。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她向自己的共演者伸出一只手,话语如同掷地有声的连珠:
“你有被淋得全身湿透过吗?”
有着明亮颜色的伞面在雨中旋了一圈,随即收起。涂在面上的鲜红油彩变为短线,狂夜自伞中抽出刀刃,迎上白鸟迅捷的一劈。
“啊啊,我有。”
伞刀在战斗中也花样百出。撑开来作为盾使用并从另一侧出刀,让白鸟吃了第一次亏就一直维持着距离,只在逼近时将自己的存在消减至无。光线的折射让她几乎可以隐身于雨中,并以亮起的雨珠作为灯盏,干扰狂夜的判断。她们几乎一样灵巧、一样机变,如果狂夜从伞端喷出一捧彩带,白鸟就会用它们在雨幕里织就彩虹;而白鸟为自己插上翅膀时,狂夜就干脆骑着不知何来的黑天鹅在雨水积成的湖中穿行。白天鹅与黑天鹅,北风与太阳,舞女与锡兵,她们成为一个又一个角色,欢笑、流泪、愤怒、恐惧,最后双双躺倒在暴风雨中。披风上的扣子早就不知去向,只有头顶的阴云缓缓地散去,露出两轮温暖的、金色的、有着五角星浮雕的太阳。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高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从眼角沁了出来。
因为舞台本来就应该有让人们笑起来的能力。
自从白鸟上一次前来拜访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千极并不对她的再访感到诧异,不如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白鸟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与安慰,而教团需要九条家。教主十足耐心地亲自迎接了九条夫人,听她诉说自己遇到的种种事情。
比如,她嫁入的这一支在九条家本来不怎么受重视,直到长辈通过进口商品起家,才坐稳了位置;应该称为婆婆的女人是来自英国的小姐,百子就是借母亲的关系出国留学的。她嫁给的是比自己小两岁的次子,后者是个认真的人,总是在外学习新的知识。
说来都只是非常简单无聊的事情,但千极并不觉得乏味,只是在一旁听着。恐怕,白鸟需要的只是这些。那个残酷而彻底的解决方法就在她的手边,然而她太过恐惧,捂住自己的耳朵移开了视线。那也没关系,时间总会给出答案,预产期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倒计时,孩子一旦落地,渊上白鸟便将不复存在。就像在这黑暗的室内,唯一亮着的烛光一般。
忽然,盯着烛火的女人停下了讲述。千极发现她在颤抖。
“……这件事,我刚才是不是已经讲过了?”
她想要的是真话,所以千极点了点头。白鸟沉默地垂下头,刘海遮掩住眉眼,也遮住了她脸上所有的表情。在昏暗中,她被拉长的影子远远比她庞大,仿佛黏附在背后的污浊之物一般。千极这才发现,她过往的同窗如今竟然如此渺小。在那个凸起的小腹中,有什么不祥地蠕动着。
“我……自从怀上这个孩子,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白鸟轻声说,“它寄生了我,蚕食着我,剥夺我的体力和外出的权力,让我一点点失去理智,变得精神不稳。”
“你想好了吗?”千极向她伸出一只手,白鸟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握住了。她的手心拢着细汗,因为某种深入骨髓的寒冷而微微发抖,声音低得像一句耳语:“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帮帮我,她仰起头,双眼无声地如此诉说。浓得几近流血的、预兆毁灭的鲜红色,正在她的眼中流淌。千极略微愣了一下。这意味着数之不尽的麻烦,教唆是一回事,真正给她帮助又是另一回事;一旦发现她的堕胎与教团有关,哪怕只是为了脸面,九条家都会追究,不是明处,也会在暗处。如今的白鸟可以提供的助力,不一定多于她会招致的损失。稍微安抚一下,然后给她没有效力的药,再慢慢地切断联系,这是最稳妥的。千极垂下的蛛丝本来就飘渺又脆弱,但白鸟眼里只有这根弦牵系,倒显得它格外坚韧了。
千极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柔地将掌心覆在白鸟的手背上,像握住一块冰,或一团火。
“我知道了。一次的量足够了吗?”
白鸟惊愕地抬起头,本已生出绝望的双眼陡然绽开绝非出自善意的狂喜。这不是她一个人的罪了——你参与了这件事,你影响了我的判断,你默许了,你纵容了,所以你有责任,被扭曲的愿望如此诉说。隔在两人间的唯一一盏烛火终于因燃尽而熄灭了。
但是,不管她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这一切的一切——白鸟在黑暗中低下头去,额头抵在千极的肩上——仅仅是因为,她留恋这只手的温暖而已。
“对于要通知你这件事,我们也感到十分抱歉。”
一听到这个开头,白鸟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渊上家一定传来了噩耗。毕竟不是真正的家人,她其实没有十分惊异。财政状况一定会变糟,没准会提前把她送出去嫁人,这才是她一直以来的忧虑。还在前一天她听见过预言,知晓自己的未来将是一片坦途,所以也……无需担心。
然而随之而来的消息如同迎面打来的海浪,将她拍倒在原地。
“渊上同学的家人已经全部遇难了。有人看见他们进了避难所,结果因为起火的关系,所里的所有人都……”
老师没有讲得非常清晰,但白鸟追问了每一个细节。她的眼前几乎燃起了熊熊大火,沿着木质结构的房屋绵延而去,并乘着风形成了一个旋涡。连建筑物的钢筋都被融得弯曲了,有人不慎摔倒,很快消失在无数双惊慌的足下。好不容易找到地方避难的人们,刚刚喘息了片刻,大火就一直烧到门前。尖叫、推搡、发怒与祈祷都同样无用。他们不是被烧死的。他们死于窒息。
白鸟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喉咙。渊上家的所有人都在那里,也就是说,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确实全都不在这人世了。即使她早已习惯孤独,冷意还是照旧攀爬上脊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瞬间就翻天覆地了?她明明已经做好了计划,该怎么留在时院,怎么出国留学,怎么在国外站稳脚跟,然后无视婚约与召唤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现在,困扰她的一切都消失了。可这不是她希望的,至少不是她希望的方式。无论如何,她并不想看到死。
……而思考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事实已经无法改变,死去的人不会回来。
门忽然被推开了。百子猛地跑进屋里,从后面抱住了她。真奇怪,竟然比她抖得还厉害。
“小白鸟……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她要为什么而流泪?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其他人会善解人意地理解成是震惊得失去了反应能力,但白鸟自己知道,她并不是十分伤心,更不至于肝肠寸断。
“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不。”她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我还要去确认一下患者们的情况。那么,请允许我先离开。”
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表现得太过冷静了。百子惊愕地睁大双眼,追在她身后走出门去,安慰的话冲出嘴唇:“真的没关系吗,小白鸟?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吗,要不要之后搬到我们家来住?虽然还没有正式的仪式,但我们绝对会把你当成一家人的!”
渊上家存世的唯一一人叹了口气。
“九条同学,确实有句话要拜托你转达给令尊令堂。当然,我之后也会上门拜访,说清楚自己的想法的。”
百子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听着白鸟以礼貌而疏远的说法平静地念了下去:“请把渊上家和九条家的婚约解除掉吧。”
“为什么……现在突然说起这个?”
“只是因为,我刚刚有权力说这句话。”
白鸟稍稍有些恍惚,头一次产生如此清晰的感觉——自己正被汹涌的浪潮裹挟着,不断地推向前方,离过去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