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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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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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风还是温和的,如同细腻的手指一般抚过脸颊,将落樱留在窗台上。渊上白鸟提着箱子小心地推开宿舍门,发现一位同龄人已经蹲在床边了。陌生的黑发少女转过头来,一双同样深黑的眸子,几乎和她一样局促。
白鸟再度确认了一下房间号,回忆着宿舍名单问道:“你是雾崎同学吗?我是白鸟,渊上白鸟。”
将会与她相处很久的室友条件反射般地站直,答道:“是的,我是雾崎三津枝。你好,渊上同学。”
这实在可以纳入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尴尬场景典范。白鸟自觉该负起一点责任,将箱子靠在桌旁,从中掏出两个带着刺绣的小布包,将一个递向三津枝:“我来之前缝了驱虫的香囊,还可以安神,要挂在寝室里吗?”
三津枝道着谢把香包接到手里,还没挂蚊帐就先系到了床头。不等白鸟再说什么,她忽然回过头来,把一盒樱花饼塞到白鸟手中:“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伴手礼。”
以“请多关照”和“请多指教”为结尾,这段小小的谈话告一段落。因为两人并非同班,还各自领了班委的职务,除去上课之外,几乎只有睡前可以凑到一起。不远不近的关系让人安心。所以白鸟一时大意,在某一个黄昏发现宿舍的灯不亮后脱下靴子撩起裙摆,踩到桌面上熟练地旋下灯泡换了一个新的,准备跳下桌子时才意识到室友还在屋里,然后对上三津枝有些吃惊的视线。
……话说,这好像不是华族小姐的常备技能。她正想着该说些什么补救,但这阵沉默被三津枝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黑发少女向她伸手,不确定地问:“需要我扶着你下来吗?”
夕阳已经沉没,屋里有些暗,所以三津枝递出了这份好意,所以白鸟收下了这份好意。她搭上那只手,小心地挪下桌子,没有磕碰到其他家具。灯光再度照亮了室内。三津枝感慨着幸好白鸟一下子就修好了,不然今晚恐怕要摸黑去请人来修之类的话,没有提任何白鸟以为会听到又不好回答的问题。即便如此,在互道晚安后,白鸟还是做了一个从高处坠落的噩梦。醒来时,她听到室友平稳的呼吸声,显然还在睡眠之中。她跟着那个节奏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终于让心脏安定下来。
次日正好是交换礼物的活动。白鸟把一副珠绣的最后几针补上,放进包裹里系好,慎重地送了出去。被她拆开的包裹则是一枚手工的别针,有着流畅而优雅的线条,紫色的花瓣与深绿的叶簇成一朵蝴蝶兰,带着仿若盛开的香味。她将别针戴在胸口,感觉仿佛获得了一份祝福。这一天她一直在图书馆忙到入夜,都没觉得很累。但是当她踏入教室准备拿一份资料时,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多出了什么东西。一个天蓝色布料的包裹。
红底金色祥云纹的盒子,黑豆柴、猫和鸟儿形状的手工饼干,还有一张写明是给她的小纸条。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了。
她仔细地看过每一块饼干,用双眼与鼻腔品尝它们,最后拿起唯一有点烤焦的那块,珍而重之地放进口中,再把布料原样包好,放进自己的桌斗,在星光下走回宿舍。三津枝好像已经睡下了,于是她无声地走到床侧,借着正好的月色,将一捧尚未开败的樱花放在了最好的室友枕边。
END?
常夏院咲常的耳边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是水声?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确实置身于一个洞穴里。有几枚水珠滴到她的脸上,冰冰凉凉。此外,好像很遥远的地方还传来呼喊她名字的声音。咲常,快点——
她站起身来,往那个方向走了一段。忽然,她听到了响亮的敲击声。仿佛金属撞击金属,铁镐深深地凿进石头。这么说起来,为什么她能看清周围来着?她吹开自己长长的刘海,抬起头来,看到洞顶投下一块块亮光,随着敲击的响声明灭,仿佛跟随着某种韵律。那些发光的斑点好像是小小的萤火虫,却安静而沉默,不会发出任何振翅的声音。敲击声越来越清晰了,她追着声音走过去,发现一名戴着纯黑安全帽的矿工正努力地用镐子敲击着地面。哦不,更正一下,那不是安全帽,就是她的头发。是同寝室的黑川十六夜!咲常安心起来,虽然是在这种古怪的地方,但一想到十六夜也在,就感觉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被十六夜扛起来带着跑的时候她也这么想。
这样移动起来虽然很快,但颠得有点晕,是不是该麻烦十六夜停一下呢?说起来,为什么十六夜一直不和她说话?咲常眯起眼睛,感觉自己终于在一阵颠簸里停了下来。清晰一些的视野里映出粉色头发的边角——是锻屋火花!她还来不及打招呼或者道谢,十六夜就将她放进了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锅里。哎,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盖子盖上了?火花满意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谢谢你,黑川。找到这么好的材料,还给我带了过来。”
什么?原来是作为材料吗?不好了,要被煮熟吃掉了!咲常敲了敲锅盖,又听见十六夜的回应:“太客气了。你可是这里最出色的锻造师。”
……还不如被吃掉啊!如果煮汤的话,没准还能因为有水而浮上去呢!
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喊声,耳旁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曾经滴到她脸上的水珠,变成了一条湍急的地下河,轰隆隆地朝她直冲过来。大概是因为被装在锅里,咲常竟然毫发无伤,反倒在水面上漂流起来。在天旋地转里,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船(船?)的摇晃,伸手想要推开盖子,却发现它很重。有点想要放弃了,可是,缝隙间突然透出一丝光亮。有什么把盖子打开了!咲常一时间十分庆幸,然而下一秒,她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命运的玩弄——因为一条腕足忽然伸进了锅里,将她的身体卷了起来。一只庞大的鱿鱼与她四目(四目?)相对。她尖叫一声,终于醒了过来。面前,是同寝室的同学们担忧的脸。
原来不是鱿鱼,只是乐乐浦世凪。咲常猛地松了一大口气。
“咲常同学……”世凪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醒过来了,真好哟。我们已经带着睡着的咲常同学一直走到走廊了。还有一段路,就能走到了哟。”
就在咲常觉得噩梦已经结束的时候,教学楼里忽然响彻了上课的铃声。
“——快跑啊!!”
观众想必会大感诧异吧。从一开始,激烈的乐声与喊杀声便将剧情推向了高潮,仿佛为了彰显舞台主人的迫不及待般,装置几乎是超负荷地开始运作。武士们或持长刀,或持弓箭,投身于杀戮的舞池之中,连敌人的头颅都来不及收割,自己的尸骨更是无暇收敛。几乎是顷刻之间,人的身体就如同薪柴般堆满了地面,而一弯月弧朗照高台。笼罩高台的重重帘幕上,映出两个人影。
“晚上好,今井同学。您见过如此的良宵吗?众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要将这高楼推倒、寺庙烧尽呢。”
端坐于左的人影声音悦耳,仿佛乐见这场暴乱般低首看去,长发高高地挽成一束,从后脑直垂而下。
“那些只不过是凡庸的庶民而已。在我们中,有异心的人是你吗,渊上同学?”
正坐于右的人影短发齐耳,语气与坐姿同样高傲却有礼,并未向下投注半点视线。
“不错。这种凭出身注定一生的时代该结束了。”渊上笑道。尽管这不是原本的剧情,但确实是她应有的心声。早一些结束,她也能早一些变得自由。而生为华族、也作为华族成长的今井驳斥得毫不留情:“身为华族却心向庶民,真是异想天开——或者说愚蠢。”
她曾经也面对过这个问题。即使不是出身华族,但被华族所供养,她的正当性也自然失去了;但被业火灼烧过一遭后,想法总会有所不同。加上既然婚约已定,隐瞒身份也不再有其必要。再出声时,渊上仿佛有些气息不稳,却咬紧了牙关:“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我托名华族,以身相代,正是为了今天。”
不能说她没有期待。她一直想象着,其他人知晓她身份后震惊的表情与反应。哪怕是被欺骗的恼怒,或者避之唯恐不及的厌恶——但对手的回答平淡到让人失望。
“那又如何。你是胜不过我的,只会被我碾碎而已。”
仿佛并不关心敌手的过去,今井起身拔刀。藤原朝臣兼光的刀刃一闪,便在帘幕上割出十字的形状。渊上挥刀的速度几乎与她相同,只是胁差到底无法像双刀那样同时斩击,只能反复两次以刻下同样的形状。透过星痕般的破口,随处可见堆叠的尸骨。红色染尽她们的双眼,仅有渊上露出不忍之色。今井已经以双刀之一架住她的胁差,之二在她身侧留下斩裂的伤口:
“现在露出这种表情有什么用?破绽太多了。”
渊上嘶声退开几步,伤口中洒落点点星光:“别一副自己永远不会变成弱者的样子。太高高在上的话,摔下来可是很痛的。”
今井只是挽了个刀花,刀锋指向对手:“我确实不会,即使谁能超过我也只是一时的,我会站到最后——何况现在你是弱者。”
“就是你这种口气最让人生气啊。”渊上握紧刀柄,向前迎上刀锋。然而双刀轻轻松松地拨开了这一击,再度于她身上刻划下伤口。星屑漫舞于空中,今井投下的话语比任何人都要傲慢:
“没有努力的人,努力得不彻底的人,还请乖乖闭嘴吧。”
“——什么?”
熊熊的火焰刹那间烧遍了舞台。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有些橙黄,有些赤红,有些瑰紫,有些白炽,仿佛整个世界的灯火都倾倒下来,以她的伤口、她的血肉为燃料,火舌爬上高台,怒视明月。帘幕纷纷被风倒卷而起,台上的二人视线相对,再无任何遮掩。
“你——怎——么——敢——这——么——说!”
那是渊上白鸟的怒吼。她的话语比火焰灼烧的哔剥声更响、甚至更快。
“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一切,怎么敢断定我就没有努力?光是活到现在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你知道因为放了太长时间没有一丝热气的饭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在值夜的时候为了听清楚声音整晚都睡不踏实是什么感觉吗?你见过有人死在你眼前吗?”
那都是她十一岁前经历的过去。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因此,每砍下一刀就仿佛是在斩断过去的自己一般。她一边高喊,一边向前。连瞳孔都晃动着、如同不稳定的火苗一般。
“你曾经想尽办法去模仿一个人吗?你曾经对着名册与日记读到深夜就为了叫得出每个陌生人的名字吗?你曾经在舞蹈和演技的课上想晕过去、终于晕过去了然后又被掐醒过来吗?”
她们已经一路打到了高台的边缘,仅差一步便会坠落。胁差指着今井,然而白鸟的双眼却看向台下,声音中染上了某种殉道者般病态的狂热:
“看啊,这个人造的赝品骗过了多少人!鼓掌吧,喝彩吧,这难道不是我最棒的、持续了十年的演出吗?”
然而这一步仿佛天堑般无法越过。对其他人而言,所有的苦难都只是故事,而非现实。今井的双眼无波无澜,没有半分融化的意思:“那是没有意义的事。连让我感兴趣都做不到。”
这一击里两人都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白鸟整个人都被打飞出去,撞破数层帘幕,不得不重新回到幕布之后。纯白铺展而下,十字星的中心只有今井的身影。她宛如审判般,看向倒在地上却依然握着胁差的少女:
“你的愿望不会达成。这种场面根本就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你的火已经点燃你自身。”
白鸟的影子在幕后站了起来。火势渐大,咬住了白布的边角。她的声音战栗着,和台下的哀鸣一样,却透出一分令人心惊的决绝:
“既然如此,至少我能选择自己的结局。”
胁差穿透了她的小腹,折翼之鸟委顿于地。火焰一瞬间变得金黄明丽,如同凤凰的羽毛淹没了整间屋舍。帘幕被火焰烧尽时,倒下的人影已经消失,只有完好无损的披风轻轻落下。
今井上前几步,长刀切开穗带,纽扣崩落,金色近乎黯淡无光;刀刃深深地插入地面,刀柄末端,有红色的死星闪烁。野火不甘地应声而熄,黑色的余烬与星屑彼此混合,安静地掩埋所有的哭声。
“公主!公主……请不要跑那么远!”
将身后的喊声抛在脑后,市来真尾在树林里飞奔着。树枝偶尔挂住她的发梢,却挡不住她奔走的脚步。她忽然掠过一棵树又停下,朝过于巨大的树洞里看去,发觉白鸟正缩成一团,身披毛皮。
真尾惊诧地靠近了些,仔细地观察着这头千皮之兽:“我以前还从没见过这种动物呢。身上的皮是上千种兽皮拼起来的。”
白鸟绝无这种余裕,惊恐地缩向更深处,却逃不过打量的眼光,禁不住反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还不等真尾开口回答,侍从就赶了上来,言语间已经将她定性:“公主——!终于追上您了。请和我们一起回王宫去吧。”
公主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那么,带上它吧。”
她指的是仍然扬着头的白鸟。侍从犹豫了一瞬,仍然没有掩盖住不屑:“这只是一头野兽。”
“它会说话,有知性,也有心,说不定还会其他的。”真尾坚持道。侍从无奈地点了点头,神情却好像在说,公主又在任性了,哎。白鸟看向的不是侍从,而是真尾:“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真尾简单地解释:“有很多人的地方。”
侍从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向白鸟伸手,她就自己爬起身来,轻捷地跳下树,落在地面上。被带回王宫后,千皮兽很快就成了一个最新的话题。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他们确实无甚可做,只能闲谈打发时间。
最先打听起白鸟的是厨师:“听说小公主带了一只野兽回来?”
在宫门站岗的侍卫长回答:“是的,那野兽身上的皮足足有一千种,肯定特别珍惜吧。”
侍女也偷偷跑了出来,补充起一些细节:“它不让任何人接近,除了公主。我还听说,公主要让它找个地方做事。”
这下侍卫长苦恼了起来:“要把它安排在什么地方呢?希望别是卫队,天知道驯化一只动物要费多少精力。”
“也别来我这里!野兽在厨房的唯一作用就是做汤。”厨师看上去好像要抡起勺子打人了。而侍女优雅地掩住鼻子,用一个动作表达她所有的嫌弃:“我也不敢让它贴身服侍公主。它太脏了!”
而他们谈论的对象,就在一旁的树丛里沉默地听着。野兽的皮遮掩了她的身形,让这张毛皮下的表情无法为人所知。然而,真尾从一侧的树丛冒了出来。她小声地向白鸟发问:“他们在说的是你。你觉得难过吗?”
白鸟沉默地摇头。真尾接着宣布道:“今天我也要跑出去玩。”
千皮兽不带期待地问:“你更喜欢林子里吗?”
“那里有吹拂皮肤的风,有清冽好喝的泉水,树影照在人身上,安静得能听到植物生长的声音和花开的声音,比这种地方要真实得多……”公主的畅想终于被现实拉回,“他们又要举办舞会了,想让我选一个王子嫁过去。”
“但是你不想?”
“我一点也不想。可是我还能逃到什么时候呢?”
白鸟感叹道:“真辛苦啊。”
“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出去玩吧。”真尾抖了抖头发上的叶子,发出的沙沙声立即引来了侍卫长的注意:“什么人?”
她贴身的侍女一眼就认出了她,叽叽喳喳得像一只小鸟:“公主!您怎么在这里?晚上就是舞会了,您还有好多件衣服要试呢!我一定会给您挑出最引人注目的打扮,让任何一个王子都为您倾心!”
“我可有得忙了。”厨师苦闷地叹息,瞪了一眼白鸟,“野兽,走远些,可不要靠近厨房。”
众人簇拥着真尾离开,白鸟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几乎是一瞬间,宴会就热热闹闹地在王庭里铺开,适龄的青年与贵女们两两跳着交际舞,而公主是其中最受欢迎的那个。娶到她意味着未来一片坦途,荣华富贵信手可得,因此志向远大或者说野心勃勃的青年们,无一不去向公主邀舞。真尾累得不行,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离开舞厅,想着出去喘口气,却听到远处传来歌声。她在宫廷里从未听过如此美丽的歌,因此一时听得入迷,朝歌声处走去;一个金光闪耀如同太阳的身影远远地看过来,然后消失了。歌声随之停止。
那一定就是歌者了,真尾很确定。但她呼喊着“等一下”,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她怀着疑惑,在下一场舞会上留神细听,又听到了那个歌声。她小心地溜了出去,这次所见的身影如月光流淌,却在她靠近时像月亮转过脸那样,将自己隐没在夜幕中。
第三次,在见到那个身影如同星光闪烁时,真尾终于在第三次成功地追了上去,找到了她所在的地方。只发现千皮兽站在王宫的花园中,河水流淌而过,铁线莲仰头望着天空。它们原本是纤细优雅的花儿,如今却生出了粗如乔木的巨藤,竟有种剑指天幕的凌厉。
“是你吧?”真尾有些着急地问,然而白鸟回问得不慌不忙:“你指什么?”
真尾向前一步:“你为什么歌唱?”
白鸟平静地答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来我想要的东西。”
“不是这个。”
公主忽然毫无仪态地伸手,扯掉了毛皮中的一块。在千匹皮相接的缝隙中,依然是纯黑的一片。白鸟从善如流地换了个答案:“因为我有这样的才能,不想浪费它。”
斗篷上的另一块皮也被扯了下来:“不是这个。”
白鸟退后了一步,行动间露出了她被涂满黑灰的手臂:“因为可以给别人带来安慰,我没办法放着其他人不管。”
即使这问答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真尾依然再次伸手,固执地扯掉下一块皮:“不是这个。”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听上去白鸟终于忍不住她的好脾气了。那声音略微颤抖着,好像在用力,又好像快要哭出来。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天幕笼罩着她们,而铁线莲沉默不语地生长。真尾用力地拽住毛皮的边缘,将它从白鸟头上完全扯了下来。
“我只是想听到你的真心而已。”
遍身漆黑的白鸟站在那里,仿佛因为暴露在空气中而感到寒冷,怔怔地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喜欢歌唱。”
“那么,为什么不作为歌者生活呢?你是人,而不是野兽啊。”真尾诚挚地问。
“你为什么不到林中去生活呢?其实,你也知道吧。森林中的风会吹皱皮肤,泉水在冬日会冷得刺骨,树影之下危机四伏,土地平等地埋葬万物。”白鸟以问题回答问题;她所提到的种种困境,正是此前真尾所畅想的每一个梦的反面。真尾顿了顿,轻声问道:“你就是这样辛苦地活下来的吗?”
“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感觉不到辛苦——白鸟的眼睛是这样说的。
真尾将毛皮斗篷卷成一团,朝白鸟伸出手来:“试一试吧。到人群中去,让他们拥戴你,见到你无比纯粹的真心。”
白鸟犹豫地动了动手指:“我没有琴。”
没有乐器,没有随身的财产,没有足够的保护自己的能力,只有无数的困境与一身骂名。在另一片土地上,她真的能活得更好些吗?
不等她再说什么,真尾拉住了她的手腕,朝舞厅的方向跑去。然而,白鸟一不小心被铁线莲的藤蔓绊倒,跌入河水;清澈的水打湿她的躯体,洗净满身的尘灰,而当她从河流中站起,就有星光披在身上,为她织就一席华服,水珠宛如水晶与宝钻般闪烁。她们走进舞厅,毫不费力地从侍女那里取来了琴。奏响的琴声与歌声相和,像带着魔力般绕上每一根梁柱。谈话声停止了,碰杯声停止了,人们讶异地转过脸去,无法从这歌声中抽身;真尾安静地听完一曲,将毛皮斗篷披在身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她在门廊回过头,看向白鸟,也将自己的真心剖开。
“我会走入那片林中。”
第三幕第五曲 真心的revue
她在地上打了个滚,变成一只猫儿,优雅地消失在林间,只将一枚纽扣留在原地。
“会长,贵安。”
“下午好。渊上同学,是有什么事需要和我商量吗?”
“我来申请给樱班的活动经费。这是班委会记录,这是企划书,这是大致预算,已经和九条书记、还有藤原监察商量过了。出于流程上的考虑,还没有问过天童院会计。”
龙造寺青莲垂下眼睛,看了一眼被递到她面前的纸张。它们被装订在一起,整齐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在班委会记录的最下方还有每个人的签字。为什么事前只问同班的书记与监察委员,正是因为会计是个敏感的位置。在她依次翻页的时候,白鸟就一直站在桌前,肃穆得像一尊雕像。
“不愧是细心的渊上同学。”青莲笑了笑,让白鸟坐到对面,“我已经看过了,是非常详尽的计划。没有复查一遍的必要,很安心,能看出你对班级工作的认真……我还想更了解你的事情,所以想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当然。”白鸟依言坐下,却看不出多少放松的味道。她的脊背挺直,双手放在面前的桌上,右手握住左手。这样即使她的左手手指有什么小动作,对面的人也看不出来。青莲想,这倒不像一般华族家教导女儿的方式。
“那太好了……所以,渊上同学,你想把樱班建设成什么样的班级?”
当然,白鸟没有准备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她都要疑心青莲之前的表现是不是在让自己放松戒备了,但不能不作答。所以在两秒钟后,她选择了一个最谨慎的回复:“首先要团结起来吧。”
“然后呢?”青莲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来对此是否满意,让人有点背上冒汗。
“要让班级的所有人……得到公平的对待。”白鸟呼出一口气,“然后再考虑其他的事。”
这下不用青莲进一步引导,她自己就继续说了下去:“虽然大家的想法不一定相同,但还是希望同学们都能好好相处,还有留下珍贵的回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渊上同学?”
“因为……我们在时院不一定会待很长的时间,毕业后也不一定能再见到了。能分到一个班,已经是非常深的缘分,所以需要珍惜。”
“这确实是很值得惋惜的事情。”青莲仿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双眼睛朝白鸟看了过来,深深地落进她眼底,轻柔得像一片雪花,“也正是因为这个,渊上同学,我想要更加了解你。”
“那么渊上同学,你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没有课的时候,我会看书……还有做针线。”白鸟挑出了两个不会出错的答案,听来就很没新意,想必会长不会深究,“会长呢?”
她猜错了。青莲的双眼亮了亮,面上甚至腾起一抹薄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喜欢少女小说。渊上同学会看这类吗?”
白鸟维持着笑容,回答:“偶尔。”
但仅仅是作为知识,为了在与同学们谈起来的时候,不至于无法接上话题。但她没想到会长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就好像青莲一瞬间从雪山崖顶翩然降下,落回喧哗浮世之中。因为实在太少见了,所以想要再看看,这种想法应该不过分吧。
“那么有空的时候,能拜托你和我聊聊吗?”青莲依旧挂着那副有些惊喜的笑容,身子稍微前倾。所以,白鸟也靠近了大约一步的距离:“我只看过一些最出名的,如果龙造寺同学不介意的话……当然。”
白鸟迈出学生会室的时候,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因为其他成员放学后有训练之类的,所以才没有回这里吗?她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没听到脚步声或者敲门声,于是放平心情走回宿舍。
在她的身影转过走廊后,同在芒班的副会长颇有兴致地打开了门。黑泽蜜柑的视线扫过企划书,比起内容,或许对活动的策划者更加感兴趣。而青莲……她知道蜜柑大概已经在外面听了一段时间。幸好,这点小小的不好意思并不会让会长的状态出现波动。稍稍寒暄过后,蜜柑笑道:“看来你之前的烦恼解决了一点。”
关于和同学不够亲近、或者说好像在被敬畏着拉开距离这件事,青莲已经烦恼了一段时间,几乎只对亲近的朋友讲过。那么……这会是转机吗?没有人知道答案。
深雪讨厌渊上白鸟。她是个奇怪的华族小姐,这体现在多个方面。比如,她从来不知道仆人的生活如何,却能说出“让我们做朋友吧”这么奢侈的话。
只是因为长得像而已。深雪想,如果自己夭折的姐姐还活着,没准会顶替自己的位置;她与这个姐姐素未谋面,只知道她死于一场风寒。因为不到一岁,只能姑且按排名叫做一子。听说,父亲和母亲甚至没有哭:对穷人们来说,这实在是太可能发生的事,以至于不再有哭泣的力气,只能把她埋在路边,没有墓碑,因为没有钱。希望她的鬼魂可以远远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说不定自己是姐姐的转世。第一次被改名时,她这么想。父母并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厌倦了被询问“这是二子,那一子呢”之类的问题。所以作为仆人得到了真红的名字时,她算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吧?不久后她听说,原本有另一个真红。那个真红比她做得更出色,出色到被人看中,然后嫁了出去。后来呢?后来她因为难产死了。小孩子们随意地说着这些话题,反倒有些天真的残忍。仿佛短短的几句话,就能概括真红的一生。没有人任性地宣称“我绝对不要嫁人”,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渊上白鸟溜进仆人房时,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让大小姐的脚踩到这种地面,会有许多人受到责备。而她不知道这些,只是发现真红和她很像,所以,真红就成了深雪。这就是深雪名字的由来。她同时得到了稍好一些的待遇,每天在小姐传唤时整理仪容的要求,还有更好的教育。在白鸟磕磕绊绊地练琴时,她已经能唱出同一支歌来。白鸟说,你唱得可真好听。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并非刻意恭维、也没有这种必要。深雪古怪地想了想,还是接受了。那或许是头一次,她想要注视渊上白鸟;然而,这想法很快就被一阵寒风打断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其他人忙于接待客人,以至于她想喝一点水,都只能拿起床头的杯子,每次只喝其中的二分之一,这样就可以一直喝下去。水不冷了?不,不是因为变得暖和,只是这只木杯已经被喝空,她只能舔舐杯壁上的水汽。白鸟被保护得很好,他们不会让她过来的,甚至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生病。这么说来,姐姐也是死于风寒。深雪在这世上活了十年,是不是已经值得骄傲了?她漫无目的地想着,根本不想开口叫人,因为没有用。如果是白鸟,一定不会是这样死去的吧。至少她会有人陪着,也有人会为她哭。
深雪朦胧地睁开眼睛。有谁靠近了她的身边。妈妈?她抬起头,看到一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不,如果是现在这个头发蓬乱、散发着不洁气味的她,恐怕一点也不像。地上的尘粒与天上的云朵,难道会有什么共同之处,会由什么共同组成?
“你生病了。”云朵断言,“但是,你会好起来。”
放冷的水被注进茶杯,在白鸟拢起的两手里捂得半温,再滑进深雪的喉咙。她从未如此想要活下去。
看到渊上白鸟在咖啡厅打工时,樱班的同学们原本不是那么诧异的。令人更加惊讶的是,她原本几乎是标志性的高马尾消失得全无踪影,长发被剪得不到齐肩,看上去……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也不怪她们这么想。一份报纸已经详细地揭露了她身份的虚假,连同多年前一名顶着她名字入葬的女仆也被提了起来,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连九条家也提出了再议婚约。渊上家大失面子,本想装傻到底坚称绝无此事,然而几件家族内部的秘事一出,本就因糟糕的财务状况忙得焦头烂额的大人们不再管白鸟的事情,明面上以忤逆的理由将她从家中除名,同时断绝了一切资金供给——虽说本来就没有多少,而时院的学费并不会退回来。因此,白鸟开始在时花剧场对面的RoseCrown兼职了。
当然,对于白鸟来说,这反而是件好事。唯一有些麻烦的就是点单时要一口气把名字全念出来,不过,经过歌唱与念白训练之后,她可以做到以平稳的语调和偏快的语速清晰地念出“特制容颜巧克力佐法式海绵蛋糕三重雪山蛋糕”,或者“淡黄油风味丝绒拿铁与手捣柠檬玫瑰香红茶”,诸如此类完全过长的名字,并且对此的态度还是“长名字是店里的特色”,虽然有点苦恼但全部接受了下来。
她礼仪周全地接待了同班同学们,安心地收下尚在正常范围内的小费。黑白相间的身影穿梭在餐桌间,相称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但在这种时候称赞她适合做女仆什么的,未免太戳人伤疤了,几个人互相看看,到底只是多点了几份甜品,并在用餐后被提着裙角的白鸟优雅地送出门去。
过了人最多的时候,白鸟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打算歇上几分钟,却隔着玻璃看到了一个浅粉的身影。九条百子推开了门,热络地开口:“小白鸟——!”
这是客人,是客人。白鸟提醒了自己两次,摆好营业用的笑容走上前去。百子绝不是第一次来,却兴致十足地打量起店里,点了双份的甜品,然后要白鸟坐在对面陪吃。白鸟只是坐了下来,警惕地一口没动,准备听她说些什么。在闲谈了几句没营养的杂事之后,百子终于迈入正题:“话说,小白鸟还想和我成为一家人吗?”
白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困惑:“我以为婚约已经解除了。”
“不不,我弟——妈妈可非常喜欢你。”百子摇摇头,忙不迭地补充,“不愿意也没关系!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就当是我们家的女儿一样!”
“还是请让我拒绝吧。这份善意太重了,我还没有到那种需要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的程度。”白鸟平静地说,“我有自己的工作。”
“啊,工作!”百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拍了拍手,话语冲口而出,“要不要到我们家来工作呀?在我们家,薪水又丰富,休假又多,而且还可以自由恋爱呢!”
仿佛有个开关被按下了一样,白鸟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不带温度、仅是出于礼貌的笑容。这次开口时她说得很慢,语气却不容置疑:“我认为目前的生活和工作都很不错。那么,那边的人还在叫我,失陪了。”
她转过身,迎上下一个黑发的女性客人。一直等到对方点好餐,白鸟才开口:“谢谢你装作和我不认识。”
“你太客气了,本来我就该在外面这么做的。”大上她几岁的女性说,“看起来你过得不错,真是太好了。”
“你的报导对我带来的只有好处。”白鸟轻声回答,“多亏了你,我才能自由。”
“你说要给我个大新闻的时候,真的吓了我一跳。”
“那确实是个——哦,不止一个大新闻,不是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弯起眼睛,藏匿一个秘密的微笑。
“这位美丽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你有灵魂吗?你能够爱吗?”
听见这宛如戏剧般的问话,白鸟愕然地回头,确信金发的陌生女同学是在向自己搭话。她只是和室友三津枝一起走近了后者所在的龙胆班,并打算继续朝樱班的方向去,但完全没想到会被不认识的女同学——呃,拦路抢……戏。三津枝叹了口气,悄声向白鸟说:“这是我们班的鸳一花溪同学……恐怕又掉进剧本里了。”
确实是十分出色的演技。白鸟看向花溪,明明穿着与她的台词毫不搭调的院服,举止却仿佛一个挥着彩旗或鞭子的马戏团长;她的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单纯是靠表演使观众产生错觉。需要相当高深的技术,才能将身体的每一个动作控制到如此细微的地步。
“我是从蛋里孵出来的。”白鸟试图跟上她的步调,尽管收效甚微,“有人叫我奥杰塔,也有人叫我……丑小鸭。现在,秋天来了,我需要去往温暖的南方。”
三津枝从这个走廊中的暂时剧场退开时,百子恰好走了过来。她饶有兴致地从白鸟背后看过去,只在白鸟倒退着即将碰到她时伸手扶了一下。白鸟一时十分尴尬,毕竟“我是从蛋里孵出来的”放在现实中,只会让人怀疑大小姐的脑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毕竟她是班长,是渊上白鸟,不会把这种带着荒诞性质的玩笑说出口。
“真巧,我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百子高高兴兴地走上前去,“我也要去南方,冬季可不适合花儿生长,我可不想在我的尖刺上,扎上一枚夜莺的心脏——要和我一起走吗?”
白鸟松了口气。毕竟,只要其他人不觉得尴尬,她就也可以不觉得。然而,花溪忽地朝百子伸出了手,而百子一手拉住花溪,一手挽住她,就这么飞快地在走廊里奔跑起来!
“现在——我们坐上了飞箱!”
百子跟着花溪的解说适时地发出欢呼,而白鸟看到了更加让人不安的东西——不行!为什么经过水仙班了啊!如果说全时花哪里有最多的贵族派,恐怕就是那里了!她急急地朝另一个方向转弯,然而在回身之前与因脚步声而抬头的爱娃对上了视线。金发下的紫色眼睛眯了起来,带着让人惊心动魄的笑……那家伙绝对在打什么坏主意。
然后白鸟意识到,自己面朝的是芒班的方向。会长和副会长为了查看是谁在走廊上奔跑,起身走到了门口——糟了,这下完全糟了!现在挡住自己的脸还来得及吗?三津枝没有加入这个狂奔的队列,真是有先见之明……她们一定也没有想到,会看到书记和执行委员长毫不淑女地踩在违反校规的一角。等一下,副会长,为什么手里还拿着摄影机啊!白鸟彻底熄了停下来向会长解释的心,跑得比原本领路的花溪还快,活像只真正在躲避冬天的候鸟。以这样的速度,摄像机即使开着也只会留下一片残影吧。她们在拐角处停下,听到没有脚步声追过来,才终于开始大声喘气。
啪!一束彩带忽然在旁边炸开。百子和花溪只是惊讶,白鸟却有点吓得魂不附体——好在,走到她们身旁的不是哪个学生会成员,只是芒班的黑羽狂夜。
“真是看到了很有趣的表演——能不能让我加入你们?”
团长还没出戏:“当然!马戏团欢迎每一位演员与观众!”
“你在恐惧什么?”狂夜向白鸟点了点头,又遥遥地指向人工湖,抑扬顿挫地念出剧本的台词,“可是,我却恐惧那哈利湖边,卡尔克萨立于遥岸!*”
不知道是谁敏锐地发出一声尖叫:“等等!这个可不能念啊,黑羽同学!”
*《黄衣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