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十竹离开家门后是往北走的,他碰到的第一个决定落脚的地方,是苏州城。这里和杭州一样,过了秋分时节,河道里的流水便开始渐渐少了。天空越发高远澄澈,地上的晚稻也渐渐饱满而显出金色。这些是城郊的物候景象,城里则不论春秋,一律都如宋时那位伟大词人笔下那样繁华。
更何况八月节到了。
十竹收了说书的摊子,摸了摸行李卷儿里的钱币。摆摊说书挣来的钱实在不是很多,好在灵器对于口体之奉的要求没有人类那样急迫。实在没有办法,捕一只野雀烤一烤也是能凑合过来的,只是拔毛太麻烦。他曾经在山里用袖中的刀片抓过鱼,然而刀片对于刮鳞来说又有些勉强。况且,既然进了城,就不能搞那些野路子了。万一一个不小心抓走了某个显贵的宠物,他这辈子就别指望把一肚子的故事传出去。
秋天,天黑得要比夏季晚一些。往常这个时候,掌柜会为作坊的伙计们提前半个时辰放工。那些还是孩子的学徒经常拿了钱跑到街上,他们回来时往往抱回一堆吃食玩物。十竹自己想尝尝小伙计们买回的桂花糕,却不忍心偷吃这些孩子卖手艺换回的好东西。对这类东西的向往转化为了对中秋节的好奇,所以他一直呆在苏州城边缘的一座小桥边上,静静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随着天空的颜色逐渐转深,一盏盏灯开始从河两岸的这头亮到那边。各家店铺的管弦丝竹渐渐响了起来,逐渐形成此起彼伏的声势。河上的行船里也逐渐飘来歌声和酒令的声音。趁着过节出来卖东西的商贩占据了桥的两侧,不知是谁头一个叫卖,很快就像着火似的,一整条街都变得热闹起来了。
有雅兴的人在此时会在清静的地方赏月吟诗,图热闹的就像十竹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意溜着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为了看个新鲜。如果不是囊中羞涩,他此时已经抱了一堆好看却无用的各类小物件了。
天终于彻底黑了下来,城市的灯火也彻底亮了起来。他看到人群正往城外涌去,那个方向是虎丘山,他对这座山的印象,就在于以前刻过的一本讲伍子胥的话本——那里是孙武练兵的地方。
以及,十竹最熟悉不过的那些艺人的入话。
“玉盘悬东楼,佳人伫西山——”
“年年岁岁月如盘,岁岁年年人相异——”
“八月桂花熟,千灯映姑苏,小人这里一祝各位事事常如愿,二祝各位身体常康健,三祝各位年年得归家,团圆如冰盘——”
真是应景……
十竹放慢了脚步,他看了半天,选了一位自己觉得最顺眼的摊子。这位老兄已经讲完了入话,开始唱曲儿了。他边上还坐着几个给他伴奏的人,待他念了段白,一阵乐声响了起来,他也开始唱起来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啊,这是牡丹亭。
十竹记得这个故事,他自己也非常喜爱这个故事。没有谁敢私自刊刻这本书,最初他看到的也是手抄本——然后,刻工师傅用他刻出了游园惊梦,冥誓还魂。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拣了一个好位置仔细听着,兜里的钱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边上收钱的女人手里。这出戏到底勾起了多少少女没有死掉的爱恋与渴望,十竹并不清楚,但引得杭州城里一名美艳歌女跳桥,却是他所目睹的事实。
身边忽然有人说道:“这本子……大概也没谁敢刻了吧?”
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回答:“这不一定。”
十竹转过头,说话的是两个青年,他没看清他们穿的什么衣服,只记得其中一个人的头发分开两边,眉心中带着一点红印,这是那个年纪略轻的。他们似乎并没有完全被艺人的表演吸引,而是专注于另一种更“大”的事情。 “总会有人刻本子的,只要有人爱看,有人会买。”
“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行个好,今天过节就别消遣我了。”
十竹目睹他们离开,直到他们走出了几步才把注意力转向了别处。他看着那两个青年站在了另一处唱曲儿的地方,亮嗓子的人总是比讲平话的更具有吸引力——不过其中那个更年少些的越过了人群,来到一个讲平话的人的面前,说书的老兄周围的人虽然少些,不过也挺热闹了。十竹摸了一把兜里的钱,索性买了个桂花糕也凑了过去。
那个年少些的青年忽然和他四目对视住了,那种目光不像寻常百姓,它就像尖锐的利刃,能够刺到你心里隐秘的地方,他移开了视线,觉得自己背后有点发毛。青年说了句话,并没有对着他说,而是对着那个讲平话的说的。
他说:与我说一个好话。
八月秋分,阴阳相半。正卯时刻,天光半明半昧,苇草苍灰。河里寒气窜出白丝,载沉载浮地绞着水流里黑沉沉一团。
是姑苏河里死了个尼姑。
正对此时,这个年头始有雷收声,水渐涸,而每一天的日光,都比前一天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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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分,阴阳相半,造化时节,缘分聚散。徒然堂里难得多了些人间烟火气,桃花林深处的嬉笑言语声比平日热闹了不少。天气明朗,湛蓝的高天上挂着几缕白云,阳光不温不火地把团簇的花朵印成粉红的虚影,这正是结缘的大好时节。
比去年好,去年刮大风;比前年也好,前年下雨。再往前罗泊懒得数,总之比什么都好。这种好天气,何止宜结缘,她颠颠自己手里的石子想。何止宜结缘,简直宜一切,哪怕做贼都能感觉自己在行侠仗义。
所有人都忙的团团转,灵器们各自内心雀跃,客人们全都一脸迷茫,清净师来来往往,烂柯人呼哧呼哧往外冒。管事的那几位焦头烂额,店长的笑容罗泊多看一会,就觉得脸要僵了。这种大日子,对罗泊来说也尤为重要。作为灵器,她已经滞留徒然堂整整九年,完全不曾结缘。即使不知是什么好运让她没有在过去的秋分里消失,但灵器是不能总是与人无缘的。狂化,无化,或者干脆归于尘土,结局在暗处埋伏着孤独度过秋分的灵器。
总之是真的很要紧。罗泊攥紧了石子,志在必得。她一咬牙,一甩手,石子一闪,破进花园旁的窗纸里。几声轻响后,窗框松动,好像有什么封锁被解开了。完美!
罗泊拉开窗户,端起屋里靠窗木桌上一碟黄黄白白的糕点。随手带上窗子,她转头蹦跳着扬长而去,恨不得唱一首歌。
秋分最该做的事完成了,罗泊得意地想。阿莓的桂花糕已经是我的桂花糕啦!
桂花糕很香,软糯的一团在嘴里,咬下去香气立刻从口腔一路窜到鼻尖,而且阿莓的桂花糕又和别家的桂花糕更不一样。至于具体的不同之处,罗泊却又很难说得上来,大概那个格外好吃的理由,就在于阿莓吧。
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阿莓气急败坏的脸——阿莓嘛,生气起来那种一个大粉红棉花团子四处胀气一样的感觉——超好玩的。罗泊甩着手在桃花林里半期待半紧张地遛弯,象征性地思考着逃窜路线,内心确实有一点点害怕。无论怎么讲,被阿莓逮住暴打一顿总不是好玩的,而罗泊内心也很清楚,这次徒然堂的小姑娘绝不会像平日一样轻易地放过自己。原因倒是也没别的......造化之日咯。
罗泊走累了,在桃树底下坐下来。桃树不是很擅长变得粗大的树种,但罗泊四周的年迈老桃足以支持她歪在树干上无所事事。关于造化之日,关于阿莓,还有阿莓的脾气,还有自己的事情,这些东西在罗泊心里模模糊糊又令她厌烦。她心里揣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决定不好要不要索性彻底装作看不见。像松散纠结着的线团,甚至不用梳理,单是看过去就大致感觉得到发生了什么,可她偏不想那么做——得到的答案,不会是她喜欢的东西。
所以就当真装作无所谓吗?罗泊把后脑勺从树干一边转到另一边,然而无论左右都头疼。温暖的风不是秋季的天气,仰头看去,天空和桃花蓝蓝粉粉地晃了罗泊的眼,她就低头,闭眼,干脆睡午觉。
什么都无所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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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连成一串,耳边全是滚雷一样的响动。那些轰鸣越来越响,同时又逐渐浅薄,在明晰和浅薄的极限中,她头顶上有什么被彻底撕裂击穿,稀薄寒冷的气流一拥而上。
她站在漆黑和寂静的正中央,冷水从周身的缝隙里钻出来,滴落,逃离。
八月十五,明月当空,照的周围几片薄云也明晃晃地通透。那巨大又明亮的东西挂在山尖上,看着一副亲近的样子,但无论是地上的还是天上的,哪个都远的不得了。
她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光的形状在手指间微微融化扭曲。她果然碰不到月亮,天那么黑,她也看不清远方。看清了又怎样呢?她看的到的是山,海却在山结束的地方。
“小姐,天冷了,回去吧。”
.......她好像是回去了罢。夜露绞进绸子里,动作间凉凉滑滑地黏在身上,不是很舒服。
下雨了。
天塌了似的,弹珠样的水滴无穷无尽地坠落,好像从地到天之间灌了片充满气泡的海。中庭里地上无中生有出来一片池塘,河沿着街道奔走疾呼。它扯着她的衣角,她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一整个想法,比池塘还像无中生有。
她立刻就和它私奔,他们显然就能去到任何地方,她要丢掉所有衣饰,沉重的东西,否则她会无法游泳。
她得游泳,它是带她去海的。而且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他们现在就得走。
“小姐!”
“小姐,您怎么在这里啊,会受凉的。哎呀,都快湿透了......”
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通绣麒麟的真红袍服沉甸甸的,翟冠上金银珍珠压得她脖颈都感觉疲惫。霞帔垂在身后,她觉得这样就和将军的披挂有些相似。人们准备去掠夺的时候,总是带着沉重的武器。
她这么想着,就打消了抱怨的心思。
她被寂静和寒冷抓到了,庄严的黑暗不容置疑地将一切裹挟。她不再有可以移动的身体和可以远望的双眼,天上的月亮、月亮下面的山脉、山脉结束的远方,和她不再有任何关联。
她最后的想法在锈死前,悄悄地虚构了一片谁都没见过的,广阔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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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
罗泊惊醒,大喊大叫,发射一样从地上弹起来,额发和本来悄悄落了一身的花瓣一时绕着她横飞。秋分真不是什么好日子,白日做梦变成白日见鬼。或者做梦见鬼,或者见鬼做梦。两件事好像同时发生了,而且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区别,罗泊醒了就开始飞速地把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但有一片过于讨人喜欢的蓝色还是沉甸甸赖在心口挪不开窝。那种感觉真是甜蜜黏着到讨人嫌的地步,放的太久还上不来气。罗泊摸了摸胸口,结果手上半干的桂花蜂蜜弄得哪里都是。
罗泊思考了一下,虽然一时产生冲动,却没有再次大喊大叫。就算四下无人,自己跟自己也算是丢人。
大秋分的,正结缘呢,换个日子丢人都行。
啊呸!罗泊一脚踢到树上,大喊大叫起来。
脚疼。
佘莓好端端走在花园小径上,刚绕过假山,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唱歌。歌声好像骂街似的用力,偶尔又婉转起来,要说跑调也不算跑调,但调子恐怕全都是现编的。那种奇怪的矛盾感溢于言表,简直像是乌鸦喜气洋洋在乱葬岗报丧,内容则是:“福神到,喜气绕呀!”
“阴阳相会呀——我是个什么啊?”
“都来结缘吧——你也是个鬼吧?”
“哎呀哦呦呦,人生在世呀,说走就走呀!”
“到头来哦——谁不得变鬼咯!”
“你和我哟——咱们有缘分呦——”
瞎叫唤,罗泊瞎叫唤。佘莓顺着声音抬头看过去,一个不大不小的剪影逆着光,少女细长的肢体就显得更加骨节支棱,青蓝色的头发乱七八糟一大从。显然是罗泊,怎么想都只能是罗泊,蹲在屋脊上,天狗啸月一样。
真是奇怪,罗泊听起来竟然终于打算在造化之日做点正经灵器该做的事情了吗。那倒是很好啊,连听着就让人不爽的歪歌都稍微变得可以忍受。无论罗泊是个多么奇怪又烦人的小混蛋,但佘莓在徒然堂长大,总是看不惯好端端的灵器沦落到“那种下场”,罗泊一年到头总是敷衍着结缘的事情,到了造化之日,又很难说到底是在装死还是等死。往年经常一整天都不见人影,第二天就嘴里嚼着别人的零食跑出来了,真是走运又混账。佘莓说不准自己在担心什么,消失在造化之日的灵器她是见过的,就更不想再看见几次——而罗泊这种家伙,她要是消失,甚至多半没人在旁边看得到。而且,她平时已经这个样子,狂化起来肯定糟糕得非同小可。
佘莓认定这个可能性是最令她头大的。罗泊绝对不能狂化,那时候她糟蹋起徒然堂里的劲头,肯定就和野猪撞进花生田差不多,什么小东西都要被连根拔起。比起狂化,其他的可能性都很小——而且大概没什么风险嘛。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佘莓远远地看着罗泊,内心有一点点微小的欣慰,开始想要进行一些酌情带她见几个客人的努力。而罗泊没有看到佘莓,她稍微暂停了歌声,只是扭了扭脖子。
然后罗泊低头拿了个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没过一会,显然嘴里搅拌着她就又喊起来,好像刚刚一段完全没尽兴。
“有你更好嗷!我的珍宝!桂花糕!”
佘莓眉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