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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萦
齐天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他没挨过家里大人打,也没有受到过父亲们直接的否定。
打闹不是家暴,被问清愿望后劝阻也不是被否定。
齐天真的拥有传说中的“别人家的爸爸”,尽管他的爸爸们在他记事前就已经分手了。
齐天出生的时候,姚韧刚十八,齐浩还不到十八。所以齐天十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父亲们仿佛是平辈人。
齐天还记得初中时,齐浩送他去姚韧老家过暑假。那时他跟姚韧已经挺久没见面了,姚韧看着他非常惊讶。
姚韧哥俩好地箍住齐天的脖颈,惊喜地说:“崽儿长到大小伙儿啰。”
那个夏天,不会带孩子的姚韧跟齐天亲近起来:“不想喊老汉就喊哥,莫得啷多规矩。”
其实那年齐天一开始是不愿意去恭州的。倒不是他多爱在乌市待着,主要是他一开始想跟着齐浩去镇江玩儿。结果他在恭州过得非常开心。
那个夏天之前,姚韧是神隐的工具人爹;那个夏天之后,屌丝姚哥成了齐天最好的兄弟之一。
春天转瞬即逝,齐天的娱乐圈体验之旅也结束了。
热搜事件之后,齐天彻底理解了姚韧“甘于平庸”的状态。
齐天沟通解散了粉丝后援会,试图通过在社交网络闭麦降低“齐天”的热度。
“有用的。”姚韧说。
齐天在XX季节的几个朋友如今都挺忙,他现在自甘于糊,都不敢主动在小群里说话。可是大家对他都还挺好,看到他解散了后援会,好几个私下联系他。
目前最忙的小武哥给他发了语音信息:你那时候跟我说有机会了合作一个舞,不会是骗我的吧?
齐天:不敢不敢。等武哥有空。
跟齐天关系最好的言悦给他打电话:我就回公司闭个关,你怎么连后援会都解散了?
齐天:欸,我本来就是休学嘛,要回去读书了。
言悦大怒:靠!就是玩儿是吧?!
齐天:没有没有,我跳舞是认真的。也许有机会做幕后呢。将来靠言哥给饭吃哈。
言悦怒气更盛:滚!我才17!
和齐天一起一轮游的海梅也打电话过来:你这是打我脸啊,就这么跑了。
托小武哥的福,齐天在正片还有几分钟镜头,海梅真的差不多“一剪没”了。海梅虽说是演员去XX季节跟观众混脸熟,但他真的没混到曝光,在节目里糊得跟齐天不相上下。
齐天更难受了:别,海哥,你那么努力,将来一定会火的。
虽说娱乐圈之旅结束了,但经历总会改变人。
XX季节走一遭,齐天开始在意自己形象了……
姚韧把可乐咚地放在桌上:“怎么了嘛?不嚯酒就算啰,阔落也不嚯!不给你老汉面子!”
齐天赧然:“爸,我戒饮料了。”
“渣男!”姚韧指控,“男人都是骗子!”然后烧水去了。
齐天看着姚韧的背影窃笑。
虽然恭州离乌市很远,但奶奶家跟姥姥家有很多相似之处。虽然姚韧也住恭州,但他“自己家”跟奶奶家差别可大。
齐天觉得姚韧在很多方面跟六年前没什么变化,比如家里饮料啤酒不会断。不过齐天已经不是天天喝快乐水就能快乐的13岁毛头小子了。
姚韧喝着冰啤却仍旧一脸痛苦:“当着老子面喝白开水,你就是不让你老汉好过。”
齐天又好气又好笑:“那我以后不来家里吃饭了呗。”
姚韧不答应,气哼哼地开始讲普通话:“突然戒饮料是怎么回事迈?你爸也没这毛病吧?你不是不想当偶像了迈?”
齐天现在也很矛盾,所以真让他跟老爸聊未来规划什么的,有点羞于启齿,便顾左右而言他:“上大学了想谈恋爱,注意形象正常的迈。”
姚韧不服:“注意形象关喝饮料什么事?歪理!”
齐天一边涮毛肚一边答:“戒游离糖好处多嘞。血糖,情绪,皮肤,内分泌……你也是学过高中生物的人了,你懂的。”
姚韧哼哼唧唧算是默认了,不一会儿又鄙夷道:“不喝快乐水,那你人生还有什么快乐!”
齐天笑了:“你不也不喝快乐水。”
姚韧优哉游哉地灌下一口冰啤:“放屁!酒才是我的快乐水。”
齐天无语凝噎。
“19岁,只要别违法乱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姚韧自认油腻却又不以为意,只当是朋友间交流而不是老子教训儿子,“我也没真怪你不给面子,就觉得给你烧水麻烦。”
确实是姚韧做得出的事。
老爸停止了胡搅蛮缠,齐天也放松下来:“跳舞和健身我不会放弃,可能也会偶尔捯饬一下自己。我真的好喜欢街舞和舞台。娱乐圈就算了。我现在觉得给明星当编舞师挺好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恭州大学不好读哦。”姚韧提醒。
恭大确实是全国名列前茅的大学。
“我晓得。”齐天边吃边说,“万一读书读到乐趣了,当个博士不也蛮好迈。我又没有要养家的压力。”
网络热点瞬息万变,恭州的天热到让人难受的时候,齐天已经可以毫无负担地和姚韧一起出去打球了。
齐浩在音乐节之间的空档来过一次,姚韧也识趣地给父子俩腾出了空间。
相比姚韧,齐浩跟齐天更亲近。但齐浩觉得这次两个月没见儿子,儿子变化比去录节目三个过月变化还大。
“咋了?咋还不说话呢?”齐天被齐浩盯得不自在,上手拍他胳膊。
齐浩斟酌着语句:“不知道说啥,感觉你变化挺大的。”
齐天的骄傲劲儿都憋不住:“是不是又变帅了?”
齐浩配合地点点头:“原来是变帅了啊。”
齐天美滋滋地锤了一下齐浩肩膀,他从小跟齐浩动手动脚惯了:“我最近表现可好呢。健身、跳舞、跟姚哥学唱歌,还在听高数、线代和大物的网课。”
齐浩笑笑:“嗯,你不都跟我秀过了么。对了,听说你在学做饭?”
“随便捯饬捯饬,为将来独立做准备么。”
“那你姚哥可占大便宜了。”
“呿,不放麻椒的他都不吃,嫌弃得很呢。”
“那是他不会吃。”
“就是。”
……
“天儿。”聊着聊着,齐浩突然正色,“你这一年长大了很多……”
齐天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再怎么跟爸爸们称兄道弟也毕竟是爸爸。
齐浩继续说:“你比爸爸们加一块儿都强多了。你一定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暑假接近尾声,齐天把微博ID改成了齐天天向上,发了个plog,文字内容:“Bye,suger.”图片配满了18张,还都是条图,内容有他自己做的菜、姚韧自己改装的录音室、恭州炫丽的夜景、奶奶家附近的街景、他的高数线代大物二手书、他在舞蹈室对着大镜子的不露脸自拍、齐浩音乐节现场照片等等。
姚韧和齐浩都没有费心去转发或者评论。孩子有自己的世界是最好的,他们只要看着就好了。
评论区倒是挺热闹,他在XX季节的几个朋友都来了,还有几个他之前在乌市一起跳街舞的朋友们,来给自家爱豆排面的(XX季节其他几人的)粉丝,甚至还有几位大胜。
XX季节的朋友们督促齐天搞作品,乌市的朋友们也差不多,大胜们有几个在吹彩虹屁,齐天直接略过了,也有几个朋友似的问他配文啥意思。
齐天先把朋友们的评论一一回了,然后回复了那个问配文啥意思的大胜:“我发现戒游离糖最好的方法就是用生活中的甜来代替它们,我现在已经不需要饮料和零食的糖分了。”
作者:四戎
我厌倦了做一个男人。
这不代表我是怪物。
你不用认识我,
你只要记得“离”字的一笔一划。
Y在自己刚买的笔记本内页写上歪歪扭扭的字。他想的是要伪装得让别人认不出这是他的字迹但能猜得对写下这句话的人究竟是谁。或者说,能让一部分人精确狙击,而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这将永远是一个谜。
因为这样比较有趣吧。他笑着。厌倦这个词并不太好,他也不是不明白,既然没有更好的词,这个词就是最好的。如果用“颠簸的旅程”去形容他的书写过程,那么,只需要追溯到那次旅程,感受每一次的颠簸,就能参悟到他浅薄的思想,比如,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会是那一天新生这份思考呢?那一天有是价值的吗?这份思考有延续性吗?这会是一个递归式,它会无止境的运作,我们还可以称之为死循环。循环到距离趋于正无穷的过去,或是跃迁到趋于负无穷的未来。
事实上,Y有一个秘密,他近乎疯狂地像信徒一般在这个世界上远远注视着一个人。当他第一次知道他的时候,他是一个男人,后来,在他仅存的意识里面,当他最后一次知道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她的美惊心动魄,简直就像是一位完美的天生罪人——前提当然是美即是罪恶。网络上流传着数不尽的关于她的故事,但大部分都是以“有人说...”做为故事的开头。这表明所有的传言都可能是真实的,所有的传言也都可能是虚构的,甚至,有极大的可能性这些故事的主角都是拼贴出来的——她是不同故事里不同主角的统一符号。她存在,她又不存在。不过至少我们可以得出她曾以她广博的无私包容了世界上千千万万个谣言与幻想。这些话听起来像极了一派胡言,胡言也自有胡言的妙处,至少混乱中不需要清醒意识的言论,是有机会被毫无门槛地传播的。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毕竟她只是一位普通女人。互联网上流出的任何一位美丽女人的照片都可能是她,她可以是世间任何一位美丽的女人。
她会被认识源于一个社交账号“甜甜圈”。因其固定更新的频率,严格无误的更新时间以及充满艺术性的无脸自拍配上日常记录,她曾在网络上红红火火过一段时间。可能是因为造型具有审美性——今天是黑长直jk少女,明日是褐色的卷发的西班牙公主,后天打理起中世纪刘海;或是因其“非正确形式”的内容——含糊不清的言论,面部涂空白的照片,这容易引起诸如“姐姐好神秘好有意思呀,要坚持更新哟”“这种人就是为火而火的垃圾,底层废物,不要给任何热度”等争论。显然,争论会诞下热度;也可能只是当代人日子过得单调压抑,喜欢在某个准确的时间点上线获取意想不到的信息来补充能量。是日复一日的程序化赋予其特殊意义。
“今天准时吃糖了”
“今天也吃过了,全身疲软,好困啊”
“朋友送了我一颗糖,这和以前的每盒糖都不一样”
“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味道”
“糖真的是甜的,也是温柔的”
“糖是我的念想,也是我的妄想”
“我喜欢糖,也喜欢吃糖”
“糖确实是它的好名字,彷佛生活就不苦了”
上述短句截至“甜甜圈”的日常记录,Y清晰地记着。一字不差。因为身份敏感,好奇趋使,经验使然,Y从这些只言片语中能得出的平常人不会明白的结论至少有两个:第一,上述提到的“糖”是指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不同事物;第二,他们在同一个圈子里面,甚至可能目前在非常接近的位置上。至少,他们有重叠的部分,从某方面来说。
从某天起,Y成为了她的十几万追随粉丝之一。并且,按耐不住的狂热迫使他必须低头承认,自己对那个社交账号背后的人不知源头却无可救药的痴迷随着日历上数字的流动只增不减。一天清晨,他点击那个账号,打开私信,熟练地打下一串文字,紧接着手指被凝住,时间也被凝住——这会打扰到她,我不该这么做。“啪啪啪”打下的字被利索地清空。
一天夜里,他点击那个账号,打开私信,熟练地打下一串文字,又熟练地清空。
他背上顶着大锁,是死锁——他永远也打破不了,除非...
又是一天夜里,还是熟悉的文字,他直视,凝神,出窍。周围有“嗡嗡”的声音,它破坏了稳重的宁静,它是个坏东西。那么,希望你下次学乖点——至少进食的时候不要打扰到你的食物。他想着,配合起动作,致命一击。好巧不巧,挥手的动作说大不大,精确地划过“发送”按键。
“....草!”
私信只要发送,原则上没有拒收的选项。
“你好,打扰了,请问...”
这便是故事的开端。
他依旧清晰地记着,他们有过不止一次的私聊记录:她告诉他她喜欢糖。因为月亮是圆的,太阳是圆的,糖也是圆的。她喜欢那种充满爱与希望,充满温度与炫光的幻觉。这种感觉会上瘾,她是需要保持阶段性饥饿和贪婪的。吃糖,是在和世界建立一次一次特殊的感知联系,或是维持这份“建立”的唯一手段。这个理由或许站不住脚,世上有什么事是能被又应该被理得清清楚楚呢?留个模糊的轮廓,掺着不知真假的愿想,也不失为一种形式安慰。不过,试着去推断的话也许还可以得出“他也喜欢糖,因为糖上躺着他的情人”此类结论。这是个有趣的推论。正常的推论是严肃的,由此可见这肯定不是一个正常的推论。
大多时候,日子过得平淡无奇。这一天,Y在他常用的社交软件里收到一条私信,大意是“我终于等来这天了”,来信方是一个新开的账号,追溯不到任何信息——没有过去式,没有进行时。既然是发送给他,又不像是随机发送,那必定是信任他能凭借着这点藏在碎片里的信息准确的感知这串字符的主人以及她溢于言表的欣喜若狂,也能捕捉到最关键信息——这天,是哪天,又是什么东西,她应该是完成了她的祈盼,那个长达八年,甚至可能时间上更长久的祈盼。
Y没有马上回复,相反,他编辑了一条信息送往另一个账号。
Y很少再收到她的单独消息。人总有忙的时候,许是她正在适应生活的变化。她的生活是向着好处发展,我会祝福她的,无论如何。Y想着,手上忙着当下的活。虽然在嘈杂的环境里,不和谐,无用途的声音占用着他,他的思绪看上去并未因此受限,他依然在飞。知道她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存在着便足以心安,暗自揣测她的动向,心理,行为逻辑是不理智的行为。远远的注视,凝视,想象,胜过复杂的拥抱,亲吻,相欢。都是这样的。无一列外。
虽然少了私下交流,事实上,“甜甜圈”账号没有断更过。每一个新的一天并未因其是新生者而嘲笑既往者。这账号的主人真是执行着绝对公平,从不偏袒任何一方。
某一天,这个账号断更了。这是个突然的信息,在这个普通的日子里似乎也非大事——主人会忙会疲惫会厌倦,弃号,跑路这种常态最多就掀起几天的讨论潮,不会有什么持久性,并不值得多留下几个眼神。账号定格在9月25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人逃出来。”——依旧是一向含糊不清的表达。这么说,这一天似乎和以往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是配图出奇地美好,以至Y从不愿意去回想起那是张什么样的图。Y有时会想她应该残忍一点,可她一向温柔至此,正如她一如既往的,不遗余力的美丽。
一般来说,一个停更前还有点价值的账号最后一条更新的数据是不真实的,却又是最真实的。 新粉老粉,涌入者离去者都会在这条更新的评论区相遇重逢。这条信息浏览量已经飙升至百万,这么说,该账号也算曾占据过什么重量吧。一点点吧或者不少。账号的主人会因此困扰还是开心呢?
我为什么要猜。
无聊至极。
---
我认为“美”这个字,是因你而诞生的。这不是我的妄言。
Y没有刻意隐藏着他会画画的事实,这个事实也并未有什么人了解过。他画技不差,但他既不靠画吃饭,也从不公开发表任何作品,因此似乎在这个领域里并不出名,或者压根没有任何名气。他说,世界上一定要有一处是心的栖息地,永远纯粹,盛放着热枕,想起就像夏日夜里惊醒后那湿透的梦。
你已经是个合格的疯子了。友人说。
那请祝我求疯得疯。Y视线未偏离其正前方。
那里有梦里吻过的手和心驰神往的眼睛。
那里是洪荒的初生,神灵的延伸,是一宿星辰的坍缩。
Y坐在画板前神情恍惚,不知在空气里亲吻发丝里散发出的纠缠不清的味道,或是躲在耳朵里听那遥远的轻声呼唤。
不可否认,她的美太轻松了。倒不能说是造物主敷衍,更像是她自己漫不经心。那双眼眸,像刚化开的春水,又像是刚好成熟的果实。不论是降临到哪个感官,都会突然停滞再悄悄荡漾开来。
是吧,我就说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在纸上一笔一笔地勾画情人肖像更色情的举动了。蘸着颜料的笔肆无忌惮地穿透纸背,就像用舌头舔舐着每一寸肌肤,吸吮着身体深处的瑶浆,带着侵略性的霸道,那是获胜者的得意。彷佛入侵了整个口腔,揉捏了身体每一道纹路,和每一寸体毛争锋过,嘲讽他们输得一败涂地。你的每一道隐秘,皆归我麾下,被小心翼翼地盛放在心尖,是我缄默的信条,却震颤我脊髓。我何其幸运呢?妒忌我吧!造物者创造出你,生父母诞下你,而我延续着你。你的面容,你的身形,你的怪癖,你的一切正滔滔不绝地涌出。我负责收集,也负责封存。
你也同样延续了我。
我凝视着你纤细的后背,后颈的细毛,冰凉又结实的肌肉,眼角的笑意和耳尖微微泛红。你好像转过来定住我,无形之物限制着我,我不敢动弹。空气是我们的沉默,而我是你的呼吸。
我开始描绘你血管的跳动,那个隐藏在大理石般洁白的皮肤之下的,我看不清的东西。但我能听见。那一下一下有规律的跃动,是撞进我心底的钟声。你闯入了我,既是你先开始的,便不该妄想这就会结束。笔毛借机深入,开始与画面扭打纠缠,不必去提出离开,不需要所谓新的旅途。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深入,就像海浪一波一波冲击陆地,掀起巨大的浪潮。那些粉碎的浪花在欲望上跳跃,织出迷离的轻薄的粉色的情网,仿佛在宣誓着:我到来了。你为什么会惊恐?不要慌张,海浪褪去后,是我千万个吻啊。
想要靠近却止于触碰,有着无限近的距离,又在遥远的一边。这便是画家与画作的命运,可望与不及。
想把你揉碎,舔舐,咀嚼,咽下。成为我吧,难道你要我成为你?也可以啊。请你现在就过来,请你折磨我,强暴我,攻击我,撕碎我,我不会再逃了,你美轮美奂的灵魂将会与我交汇合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快来,快到我身边来。我注视着你,我渴求着你。
让我们一起被焚烧殆尽,在火光里窥见天光。
我笃信你听见了。
你从鲜艳的,混色的海洋里抽身出来抱住我,我们相拥着,我们相爱着,在千万只眼睛的怒视下,在未关紧的水龙头哗哗声下,在呼啸而过机械引擎声里。我们忘怀周遭的一切。我们向外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世界会怜悯我们的吧?世人会原谅我们的吧?
我们何罪之有?我们是世间最清纯的孩子。
就像日光之下,大海之上,那透映着月亮的盐的结晶。
屋外的燕子在狂乱。窗外有鸟开始振翅。
他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严格来说,他确实没法证明他的感觉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他引以为傲的幻觉。
---
所以,这个人——你的画中人究竟是谁?
是我的爱人啊,是我素未谋面的爱人啊,这会奇怪吗?
简直荒唐。等等,她她她...
你认出来了是吗
我...
说出来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如果她真是你的爱人,你肯定知道点她为什么要...
哦,你说那件事呀,是谋杀呀。这毫无疑问。
你该相信警方的调查的,即便会需要你很长一段时间去认清并且接受事实。
不必,她确实是死于谋杀。你知道的,怪物都是死于谋杀的。
---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跟我讨论这个?这重要么?有什么意义么?那一声落地后她已经自由了。何必去在意动机,去在意过程,这结果是她渴望的快乐,她的心愿不是达成了么?退一万步说你想知道什么内幕?她是自杀吗她是谋杀吗。你怎么这么愚蠢,她既是自杀又是谋杀,这两者又不会矛盾。我脑中悬浮着数不尽的画面,我看见我的手伸向她,我的手滑过她的秀发。她好像变得透明,我的手居然穿过了她的身子,真是不可思议。她身上长出了我的骨——据形状推测大概率是相对应的腿骨和臂骨,还有那长条的,根根分明,是肋骨吧,像揽客的手,像张大的怀抱,我无意识般扑了去。我陷入了。紊乱,垮掉,支离破碎。我是一滩烂泥。我身上新生了她的肉——是模糊的也是粉嫩嫩的,很有弹性,好像会跳,像精灵一样动,我很是喜爱。我的五脏六腑沾满了她的鲜血,无数条红色的小蛇袭向我,缠住我,忽而涣散开来,我们的鲜血相互撕咬,扭打起来,谁也不让谁,最后融成一团。我们是两架偏离航线的战斗机,因急速碰撞爆炸而相拥着,至此,再也没有神能把我们分开。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沿着梦往深处走,我踏入虚空,止步于镜面般的水面上。温度高了,水雾升起,视线模糊。我眼前似乎有一人,她也可能在遥远的那一边——你知道的,我从来估算不来真实距离,算错了对我没什么惩罚。视线清晰度突增:那是位身形细长穿着白色裙子,系着红色发带,带着镣铐跳舞的断臂少女。她的眼睛是斑斓的彩片,她的裙底流动着漫天星河。她自顾自跳着,游离在三维空间之外,我便也自顾自欣赏,逃离这个正在坍塌的时空。舞正酣时,月睁大眼框,她飞入苍穹,我坠入火海。浪漫不死,宇宙为证。
她注意到我注意着她。她的眉眼在对我笑,那游龙般狂热的舞步在热情地撼动我,邀请我。我看见纯净的渴欲,沉重的轻浮,神圣的仰慕。他们在向上飘,从我的手指缝里漏出,盘旋在我头顶,似乎因眷恋而迟迟不愿离散。地狱之口在我足下张开,是道裂缝,也是不知通往何处的阶梯。我在犹豫,在徘徊,在等待。燃烧的流体年轻气盛扑腾扑腾亲吻我的脚心,不断刺激我的敏感点,又痒又烈,又无奈又快活,老练的火苗张牙舞爪,趁机窜入我心尖,如剑般直指我咽喉。要害被抵住,道不明的威胁凌空而破入我,我猝不及防一颤,索性缴械投降,面对那调皮的,狡黠的,赤诚的,霸道的诱惑点下头。我加入她的舞。我不知她在跳什么,也不知我追随着她的舞步会通往何时何方。我们共舞,跳至山平海竭,遍地为沙。至死方休。这真是一支漂亮又暴力的末日狂欢。她望着我,她一直望着我。我没有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她眼底有魔力,是柔软又极富吸附力的。我被吸进她的身体。
天旋地转,天地颠倒。山峦诞下川河,玫瑰生吞太阳。我被卷起来。我坠入漆黑,浑浊接下了我,不知名的怪物咽下我,我昏睡着,直到见到黎明的透明。
似乎有阳光射进来了,它将我唤醒。我分不清是我沐浴着阳光,抑或我是光明的祭品。
是吧?
对,我想起来了!是我!是我杀的她!我承认!我有罪!惩罚我吧!
冷静点。我们都清楚,我只是“补刀”者,我是杀了她的人,不是杀死她的人。她并非死于我,我可杀不死她。真正的凶手是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怀中人的温度会一点一点逝去?
你不需要明白。这是规矩,也是规则。
你是谁?
我是你。
...哦。
也许,你是对的。如你所说,这不是爱情。爱情是不会诞生于逼仄的墙角,破旧的楼道,还有那废弃的垃圾堆里,也不会眷顾一生逃亡的弃儿。你愿意回答我吗?爱到底是什么呢?是夏日的晚风吗?是餐桌上的面包吗?是情人的熏香吗?够了,够了,我不想听。你千万不要回答我。我能猜到,你的回答本身就是对我千刀万剐,就像那炸开的烟花一般,从我身体由里向外爆炸,炸得彻头彻尾。
这般礼赞于我是冗余的。
我不配,我们都不配。
我熄灭了。
为什么初夏的傍晚如此美丽,世间却一片恶臭?
为什么燕子的奏鸣那般悦耳,人们的说话声却宛若毒药?
我哭,我笑,我痛苦,我大喊。我扭曲到变形,我痉挛到窒息。我全身都在发抖,无休止地,毫无累意地,愤怒到极致地颤抖。那已经不受我控制了。只有汗毛在狂欢。我想要大喊,我叫不出声,什么东西捂住了我,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遏制了我,我挣脱不开,我透不过气,我全身无力,我瘫卧在地上。
该死!
我早该记得是药三分毒的。Y喃喃道。偏要这时候发作。他努力支撑起身体,却因体力不支使不上劲而再次跌落地面。他似乎再也没有爬起来。
我分明看见——
他好像跳起来了,也可能是跑起来,飞起来,旋转起来。
那是横冲直撞的生命力,爆发力,破坏力。是霹雳般的炸药。
他逃出来了是吧?
他亲眼见到圣洁的天使坠落人间,轻飘飘又沉甸甸地降落在他面前,予他一吻。他确信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像。
他快步上前,抱住了天使,就像他抱住世界那样。这是第一次,世界也回抱了他,就像天使抱着他。
他开始融化,也开始绽放。
假若我生而有一副脆翼,我愿用尽全力去飞至破碎,这听着也不错,或许会遗憾游不到大海的尽头,或是落入火山灰深处。
你知道吗?
我们存在过。在坍塌的楼塔里,在雪灾的山冈上,我们是存在着的。
“离”是我们的存在形式,是疏离,是游离,是偏离,是逃离,但不会是别离。
她是不灭的,我也是不灭的。
这彷佛不可思议。
我们并不是怪物哦。
---
“哟!!你好鸭!!原来你也是吗!?真好鸭,又交到新朋友了呢!”
“我应该劝退你的,日常吃‘糖’对身体伤害很大,我们这群人注定短命”
“哎,怎么这么执着呢?哈哈,我懂你”
“你就像当年的我”
“那么,欢迎加入”
“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说服自己存在有意义。‘糖’是我对世界唯一的眷恋。‘糖’真的不好吃,不苦不甜的,好奇怪啊。好在,我学会了在吃完‘糖’后含下一颗糖,这糖甜蜜蜜的,正如我一如既往想起你”
“我鼓起勇气向他们坦白了”
“他们同意啦!我这么多年所有努力没有白费!”
“手术马上就要开始啦,来和你说一声。一定会成功的!”
“手术顺利结束啦,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下周我就要前往你待的城市啦,期待我们的初次面基~”
“记得查好攻略,要带我吃遍你家乡的美食哦!”
“我们前途光明坦荡”
“等我”
“抱歉消失了这么久没有联系你”
“我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就像是被监禁起来....他们还是不能接受我”
“没有人愿意接受我”
“好疼啊”
“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一般”
“可是,我并不是怪物啊”
“他们在商量把我送去那个地方”
“为什么要把我送去那个地方”
“我不能去那里”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穿着心爱的小裙子,跳一辈子舞”
“我要逃离”
“可我无处可逃”
“....”
我咎由自取。
我罪该万死。
对不起。
如果有如果,请您原谅我。
我真的熄灭了。
---
明天我们就会见面啦!待山花烂漫之际,我想带你去采花。
---
“妈妈,妈妈,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好可怕啊!可是似乎梦又美丽得我不愿忘记。其实我并不害怕诶?”
“怎么啦宝贝,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
我梦到——
我梦到有好多好多画,画面上都是不同角度的同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好漂亮啊,我说不上是什么地方漂亮,可是——我居然隔着梦隔着纸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时空的灵魂震颤。啊我想起来了,一共有1013幅画。我怎会记得如此之清楚?
我还梦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男孩躺在血色的花海里。男孩抱着一幅画。
女孩躺在血色的画里。手里捏着一颗糖。
那一颗自由又疯狂的糖,
见证着他们的鲜血流到一起。
...
“后来...后面是什么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好奇怪啊,女孩穿着小裙子,那个男孩也穿着小裙子。”
“男孩抱着的那幅画好像就是他自己画的。”
“他们一定是相爱的情人,是误入人间的天使。”
“啊这是个不好的梦。快别去想它了。”
“别怕别怕,有妈妈在。”
“梦里都是假的。”
梦里都是假的。
梦里都是假的。
向来如此。
---警方通报:
10月13日13时53分,天天分局接到报警,在天天某小区一名女子坠楼。经现场初查,监控证实,该女子(查某某)系自杀。据悉,死者身上有新伤107道,勒痕5道,大面积烧伤一处,同时面部,手臂有电击痕迹。死者生前曾做过SRS手术。
有消息称,死者原计划于10月15日搬入附近精神病院。10月13日是死者生辰日。
目前,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A市公安局天天分局
xx12年10月13日
---警方通报:
10月13日中午,H市某小区内一男子跳楼坠亡。警方到场处理,经120送医后确认死亡。经初查,死亡原因为高处坠落致死,排除他杀。房间内留有遗书一封以及死者生前大量画作。经相关人员检验,所有画作最后一笔均由人血绘制。
据匿名人士投稿,死者生前正接受HRT治疗。
目前相关工作仍在进行中。
H市公安局日日分局
xx13年10月13日
END
名词解释:
SRS手术(英文:Sex reassignment surgery)
HRT治疗(英文:Transgender hormone therapy)
‘糖’,某圈内交流用词,指代‘药’,具体为补佳乐,黄体酮,色普龙等。用于普通人群的普通治疗,或是特殊人群的特殊治疗。
有个模糊的概念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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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个淡:突然想起了那句“我们终将相逢,倘若我们一同被人梦见。”
作者:漢尼
斯卡德长官有喜欢的人。
每年斯卡德去学校义务授课和研究会招新的时间点,他身后因为表白失败而心碎的人鱼们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风景线,这几乎成了研究会的入门保留项目。老前辈们看着满眼憧憬盯着台上演讲的斯卡德的新人,心中充满了慈爱与看戏的快乐。
他们在等待每年的那句例行台词:
“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当前辈们在自己的座位上、试验台前、文件堆里听到这句话,他们知道消遣时光来了,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带着“怜悯”的表情去寻找那个被伤透了心的新人并开始“布教”,就能收获满满的快乐——每一次这句话响起,意味着又有一个心碎的后辈要加入“斯卡德表白失败心碎者互助协会”。
时间久了总会有年少无知的新人怀疑这是不是假的,只是斯卡德为了搪塞他们编出的借口。
这个时候他们他们就要感谢前辈阿尔•好奇心害死猫•害就害谁怕谁•伯特的伟大贡献。前辈们一边默念着曾经冲在搞事一线如今已经在数据堆里养老的前辈的大名,默默掏出阿尔伯特关于斯卡德的喜好对象分析的几篇著作,含泪双手交给后辈们,同时不忘谆谆教导:这几个模板你们以后交实验成果还能用,绝对都是高分模板。
彼时阿尔伯特刚刚从深渊里被希恩救回来,年龄还不大,搞事心不死。俗话说凡事要讲依据,没有足够的论据支撑和正确论证思路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尤其是对他们这批搞科研的,数据不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起步都不敢拿出来。既然进了研究会,近水楼台,阿尔伯特怎么说都得要冒着被摁住加班的风险找出相应的证据,不然他就对不起自己的名字。
总会有一些端倪,斯卡德不是炼金人偶,阿尔伯特从他批改论文的时间长短就能判断出这批小孩的资质如何,那么找出他喜欢的人或是喜欢的类型自然不是难事。
阿尔伯特断定那应该是个银族或是红族的小人鱼,身上银色花纹的面积一定不少,他用的研究会和骑士团同时做的对比。斯卡德的目光在同时具备银红花纹的人鱼身上停留时间比纯红色或是银色比例低于百分之三十的人鱼身上平均长0.314秒,微笑时嘴角平均多上扬10.563度。至于为什么不是银蓝色花纹则是因为他面对那些体表有蓝色的个体几乎是目不斜视地看都不看,任凭那些小姑娘的目光如同地面上的一种叫做玫瑰的植物那般热切。
而且那个人可能年龄偏小,性格活泼,对比发现斯卡德的目光在骑士团新人的那个年龄段停留更久,且在更加活泼、身手更好的孩子身上停留最长。可能喜欢吃巧克力,这是有一次两人去地面采购时他难得观测到的,斯卡德在巧克力的货架前难得发了长达一分钟的呆,而阿尔伯特确定斯卡德的购物清单上没有巧克力这个东西,他也没听说自己的长官有多喜欢那个。
“综上所述,目标是银族或是红族的孩子,性别暂时不明,体表银红色花纹对半开或是四六开,身手很好,性格活泼,外貌年龄约在500左右,实际年龄不排除更大或是更小,喜欢巧克力,可能去过地面上或是身边有人去过,有一定概率在海皇骑士团就职。”
阿尔伯特悄咪咪在用水晶球把这段话发到群里,并在斯卡德看过来时熟练地切换成实验数据。
想了想,他又悄悄打开群,无视群里心碎的哭嚎和疯狂的猜测,打下一句:“或者说这是他喜欢的类型。”
然而说到底一切只是猜测,他没有决定性的观测数据。
“长官,说实在的,我们一个协会都很好奇。”
“什么协会?”
阿尔伯特反手把水晶球里正在不断闪烁的群聊展示给斯卡德看:“顺便一说,我是会长。”
不光是新来的实习生们,包括跟他最久,从白变黑再变白如今已经和希恩官宣快要养二胎的阿尔伯特,都说不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们都没有见过那个人,确切说是没人在哪见过斯卡德和任何人有亲密接触。
阿尔伯特拿以他家希恩为基础改良建立的数据模型发誓,斯卡德绝对没有在任何他见过的场合表现过对某一特定人的强烈好感,喜欢的那种。
斯卡德有喜欢的人,他们有可能同居了,或是生活在一起过一段时间。
作为发小,洛里加偶尔会去斯卡德家做客或是帮他找点东西。他用斯卡德给的咒语打开了门,先一步抱着三束花进去坐在客厅等斯卡德回来。花是斯卡德点名要的,两束白玫瑰,用来去悼念牺牲的战士们,一束红玫瑰,用来放在客厅。
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气息不用看他都能感觉出来:卧室里的双人床、双份的被褥、沙发上红蓝色成对的抱枕、双份的餐具和生活用品,桌子上用魔法保护好但依然枯萎下去的红玫瑰花束,还有墙上一件大红色的披风,领口处是可爱的白色棉絮,还有亮金色末端坠着星星装饰的链子。这不是斯卡德的品味,所以应该算那位神秘的恋人的,海之国也不会发这种可爱风格的披风,这更像是他在地面上某个节日看到的风格。洛里加没听过这些年斯卡德有去过地面上,所以只可能是那个人从地上带回来的。洛里加上前比划了一下长短,它的主人应该身高和斯卡德差不多。
款式挺有趣,有点像自己的弟弟。他这么想着。如果有机会给那孩子套一套的话,应该会很可爱。
关于研究会内部的“斯卡德表白失败心碎者互助协会”佐菲在斯卡德和他吐槽“我说为什么有些新人的实验报告异常工整”时听到过,但是洛里加并不知道自己的发小什么时候背着自己恋爱了,他觉得比起自己,斯卡德才更可能是和工作和实验先扯证的那个人。如今原本只有他俩的“单身加班联盟”只剩了他一个人,真就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希恩都没有胃口和阿尔伯特抢零食了。
但是斯卡德从来没有提及过,从来没有。
斯卡德漂浮在骑士团的宿舍区前,发愣。来往的小战士们懵懵地看着他,但是斯卡德的威名让他们只敢远远地绕道走。
他原本是要回自己家里和洛里加等一下一起去烈士园看望死去的战士们的,但是只是走个神的功夫他怎么又跑到这里了?
端倪是五十年前前的那场大战,从疗养点中醒来的他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而却又说不上来。他躺在疗养仓里,被玛丽亚女士勒令伤好之前不能出院。一天之内,他发现自己第五次盯着门口出神,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直到他出院之后,回到家中,因为疲劳正要休息时,习惯性地往身旁一搂——
什么都没有。刹那间的恐惧和悲伤填满了他,他挣扎起身,才发现身边空空荡荡,只有另一床被子。他去哪了?斯卡德模糊地想着,伸手打开魔法阵准备接通洛里加上门找人,在即将发动的那一瞬间突然清醒。
他是在找谁?
这是他这个月第十六次不自觉游到骑士团的宿舍区前。
这是他这个月第十二次在正常下班时间节点不住看向办公室的门口。
这是他这个月第八次在午夜加班时发现自己总是不住往办公桌上一处空空如也的桌面看。
这是他这个月第三次在半夜惊醒时发现自己抱着另一床被子。
弄清一部分的真相对斯卡德来说并不难。
成对的生活用品,不是自己口味却进了家门的红披风,桌子上突兀的红玫瑰,办公桌上奇怪却刻意留出的一块桌面,下班时心底涌出的不自觉的期待……
斯卡德有了喜欢的人,然而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斯卡德用技术手段潜进了那个互助协会的群,依靠演技成功套到了阿尔伯特的论文。感谢阿尔伯特搞事之余依然不忘自己作为科研人员的素养,所有论据都有严密的数据和模型公式支撑,尽管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阿尔伯特根据希恩的数据进行改良弱化之后的模型,他自己都没留意过这么多小细节。为表感谢斯卡德那一个月只摁着阿尔伯特加班到九点。
然而这一切都是大海捞针般的渺茫。战后的海之国有大量失踪人口要统计,然后有大量的成员被外派到海洋的各个角落去接替那些死去的同胞们继续他们的职责。斯卡德在海之国寻找了几千年,依然没有下落。
银红花纹的孩子每年都有,那些活泼的孩子们从他面前笑着游过,尾鳍搅乱水流。他试图从里面找出那个属于他的,却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每一年的骑士团表彰大会他都在现场,他和洛里加一起坐在高处,看着那些或年轻或成熟的面孔,也许里面有一个是属于他的,只是他还没有看见。
斯卡德有了喜欢的人,他正在寻找他。
海之国得到讯息,曾经他们帮助过的岛屿上挖掘到了斯卡德想要的矿物质。科学家专门腾出了一个月的假期,带着一众下属浩浩荡荡地来到那个岛屿。
原住民的王出来热情迎接他们,并热切地为他们举办了欢迎仪式。王的样貌类似人类的年轻男性,下半身却是蛇一样的身体。
“我记得你们,那个时候你们和师傅并肩作战。”王笑着说,“那时候我还没成年,被师傅摁在后面不准上战场。”
斯卡德想起来,五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这里也曾经是战场,这里的王因为有着“祝福”的能力而被黑暗力量觊觎,不得已向海之国求助。斯卡德那个时候算是带队支援的成员之一,前来迎接他们的是这个族群拥有着人类少女面容和蛟龙半身的王。
那个时候他和搭档来到这里,被那位少女热切地欢迎,甚至承诺作为帮助他们的报答,会给他们施下祝福。但是他在因为重伤被送回海之国后就忘了这一切。
宴会过后他找到那位王:“可能有些冒昧了,我想问一下,什么是‘祝福’?”
王在那一瞬间有些惊讶,但是依然为斯卡德解答:“已经很久没人提及这个词了,应该是师傅当时和你说的吧……‘祝福’其实就是愿望。”
“我们的一部分力量被深藏于体内,只有听取他人的愿望并施下祝福,这股力量才会被激活,并为了那个愿望而被使用。”王掀开大厅后面的帘幕。斯卡德侧头望去,只见里面是一座少女面貌的雕像。
眼前的雕像渐渐和他记忆里那位骁勇善战的王重合,少女盘起自己的下半身,双手抱在胸前,腰侧的剑鞘里空空如也。
“这是师傅的遗体。”王接着说,“那个时候有人激活了她体内全部的祝福之力,师傅将自己化作屹立不倒的石像,用最后的祝福持续守护着这里。”
“许个愿吧,算是我们对您的答谢。”
斯卡德犹豫着。
“没有关系,祝福的力量只来自我们本身,师傅那个时候应该也和你们说过了。”
王引着斯卡德将手覆在石像放于胸前祈祷的双手上。无数的星光自石像中涌现,化作汹涌的金色潮水,将斯卡德和雕像层层包裹于其中。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到他,或者仅仅只是知晓他的名字也好。
星辰的光芒在他身边旋转,飞舞,愈发湍急,却在下一秒全部落下去,回归到少女雕像的身上。
王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师傅拒绝了你。”
“为什么?”
“不知道,师傅有自己的原则。”王摸着石像,“师傅一直是个守约的人,实现不了的愿望不接,会改变因果的不接,和前人有冲突的不接。”
说完他抬起头:“很抱歉,但是的确是这样,师傅是我们族最后一个有这种能力的王,我不知道你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但是应该是在这三点之内。”
“我想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
“这听上去也不是什么问题啊,为什么师傅不接受……”王摇了摇头,困惑不解“我喜欢的就是师傅,一直,一直都很喜欢她。”
“我……”斯卡德犹豫了,“我忘记了他是谁。”
“但是喜欢的心没有变,你忘记了,但你依然记得你爱他。”王望着斯卡德,“要不我帮你个忙吧,祝福的方法我学了一点,但是你不要说出去啊,师傅一直怕被人知道我会这个会被利用。”
王的双手置于斯卡德的肩膀之上,同样但更加稀少的星光自他体内涌现而出,化作旋涡环绕着斯卡德。
“我祝福你,当你遇见你喜欢的人的时候,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你一眼就能认出他。”
斯卡德带队离开后,王懒懒地盘起身体,缩在王位上。他的小徒弟从王座下钻出,缠着他的尾巴哼哼唧唧也要学。
“你学啥啊,这个东西废掉最好,你师父我也只是学了个仿制品。”
“我不信。”小徒弟嗷嗷地扒着他尾巴向上爬,“师傅你明明也会。”
“那个不是完整的祝福,不会百分百成功的。”
“那有什么限制啊?”
“不完整的祝福会被完整的压制。”王将小徒弟抱到怀里,“所以如果是和师傅已经施下的祝福冲突了,她的会盖过我的,不过应该没这么巧吧……”
斯卡德依然在继续着自己寻找的历程。
新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心碎的人年年常在,互助协会里的成员来来去去,有的人已经找到的归宿,却依然赖在这里不走,甚至有人开始开盘赌斯卡德和洛里加谁能先找到对象。
会长阿尔伯特对此事并未参与。他忙着教育希恩家的第二胎,还要应付研究会的加班,无数次午夜梦回在希恩怀里醒来陷入沉思要不要再黑化回去算了。
斯卡德依然住在曾经两人一起生活过的房子里,他靠着那一对陌生的红蓝抱枕,面对着墙上那件可爱的披风,柜子里的餐具成双,连水杯都是成对的,印着红色和蓝色的鱼。玫瑰花换了一束又一束,他本不用这样的,但是斯卡德直觉那个人会喜欢。
恋人不在身边的日子总是大同小异,休息,实验,再休息,睁开眼还是实验,偶尔昏倒在实验室被下属紧急送到疗养点就医,醒来后被勒勒令强制休假,休假完又是再一次的重复。
这一天他和之前一样,站在循环的尾巴上,在疗养点的小护士们阴冷的目光中拖着沉重的身子游出来。
路过中心广场的时候,他有些累了,在广场上找了个地方坐下。
太阳的光芒一如既往地温柔,穿过海面映照在他面前的雕像群上。
那是几十年前那场战争中死去的战士们,为首的那个小战士有张天真可爱的脸庞,一身漂亮的银红花纹,看上去才成年不久,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他们的前锋,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斯卡德记得他的名字,洛里安,洛里加最小的弟弟,他们曾经是搭档,在无数场战斗中并肩而行,直到他们在那块岛屿上失散,他在最后的决战中重伤昏迷,醒来时已是在疗养点内,他接到了对方的死讯。
感觉到有了些许精力,斯卡德再一次起身,游过战士们的雕像,回到实验室继续他的计算和寻找。
他将会一直一直找下去,直到回归至深渊。
他会在这无边的海洋中找到他的爱人,他会认出她,亦或是他,接着他会将他带回这里,他们会一直相伴直到死亡将他们的爱化作永恒。如果他已经死去,那么斯卡德会找到他的墓碑,在他的墓前为他献上玫瑰花和自己的爱意。余生他将会守护他的坟墓,直到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战斗,直到他连抬起尾鳍的力量都没有,也许那个时候他将会在爱人的墓前沉沉睡去,和孕育了他们的海水融为一体。
也许穿过短暂或漫长的岁月,他们终将在碧波之下中重逢。
斯卡德如此笃信着。
作者:格子
BGM:サーリヤ ~月の竪琴~
甘甜的青汁洒在矮桌的边沿,散发着食物特有的清香。
天边的火烧云压得霞光低垂,梦里的笙箫曲奏得一枕荒凉。
少女从梦中惊醒,迎来眼前的另一片虚无。
夜色将至。
她缓缓起身,茫然地望向窗外片刻,才恍若刚从粘稠的梦境中挣脱一般,晃了晃头站了起来。她迈开腿,绕过床边的矮桌。
一步、两步、三步。
木制的门扉发出咔哒的轻响。
进门,左转,与视线齐平的地方,素色的陶罐散发着淡淡的甜蜜气息。
少女轻车熟路地将手指伸进去,探了探,又探了探。
平坦的罐底只剩下最后一颗糖球。
她有一瞬间的欢欣。然后小心翼翼地,拈着那颗糖含入嘴里。
温柔的甜沿着舌尖化开,像心底埋藏的希冀,带着微光,漾着微暖。
她走到屋外的庭院里,环着膝盖坐在石阶上,将头枕在双臂上。一面抿着悄然融化的糖汁,一面聆听着周遭的动静。
隔壁的炉火燃了又熄,有孩童的哭闹和母亲柔声的安哄,不远处有几声犬吠响了又停,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夜色愈深,露水星星点点染上裙摆,最后一点糖粒也在她万分不舍中融化殆尽,她猛地直起身,左右看了看,似乎想要找出什么,然后又悻悻地坐了回去。
总不会这么准的,多少会有点出入,晚个几分钟,几小时,都有可能。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
于是又不知过了多久,连风都不再扰人清梦,静谧的夜色里只剩下些许虫鸣,少女仍专注地听着,试图从这片宁静后寻到些许征兆。
熟悉的脚步声也好,低声的轻咳也罢,哪怕是衣物布料的摩擦声……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如同一尊苍白的雕像,静默在夜里守望,直至第一缕阳光驱散初秋的凉,打亮她的脸庞。
童稚的声音在隔壁响起,锅碗瓢盆的烟火气再次伴着人声闯入安静的世界,少女感到四肢僵硬,小腿被发潮的裙摆贴的有些难受,头也微微发沉。但她不想起来,于是她再次把头搁在双臂上,分辨着周围的声音。
快了。再等等。
……
少女梦到了大火。
炽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她的皮肤,汹涌的热浪侵蚀她的神智,呛人的烟雾遮断了视野,堵塞了呼吸……这曾夺走了她的一切的火焰已许久不曾造访她的梦境,笼罩在整个家里朦胧的陶罐里散发出的清甜香气守护着这偏居一隅的安宁。然而在这一夜,它带着无声的惨叫和狰狞的疼痛卷土重来,带着飒飒兵戈入夜,在人声鼎沸中焚尽一切。
那双手拉住了她。
在每个梦的最后,总会出现一双手,在一片血色与火海中搬开沉重的房梁,握住她的手,泥土斑驳的深绿色袖子,那是她视野里留下的最后一个景象。
再之后,就是无边的混沌,和黑暗。
……
“妈妈,爸爸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清脆的童声从门外路过,语气里的雀跃与昨日的她如出一辙。
“他们……”温柔的母亲欲言又止。
“妈妈你说,爸爸和哥哥为了保护咱们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再远也要回家的呀。他们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不会的,他们不会不要我们的。他们只是太远了,太远了,回不来……”
“妈妈你怎么哭了,我不问了。你不要怕,他们回不来,我来保护你。”
……
也许是“回来”这个词触动了少女的神经,把半梦半醒的她拽回了现实。她怔楞了半晌,琉璃般的眼睛里一片空茫。
那位母亲的语气很是熟悉,他们告诉她父母都在火海中丧生的时候,他们告诉她眼睛还有希望的时候,他告诉她“每天一颗,吃完最后一颗糖我就会回来”的时候,都是那样的语气。
悲戚,而虚幻。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起来,喉头动了动。
不会的。
他不会骗我的。
是他从滔天的火海里将自己拉出来,是他用糖果的甜香点亮了尽是黑暗的世界,是他在连绵的战火中筑造出安宁的小屋,也是他手把手带自己熟悉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所有承诺,无一不曾兑现。
他不会骗我的。
少女安心地将头枕回膝上。
下次梦醒,也许就能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特有的糖果香甜,和暖阳。
朦胧的天光里,仿佛有双手拥抱了她,声音清朗,笑容温润,是她在梦里常常遇见的。
“我回来了。”
……
树叶在空中打着转簌簌落下,两天后,前来帮忙的邻居发现了院子里少女的尸体,她环着双腿坐在石阶上,苍白的手指里还攥着最后一片糖纸,她侧枕在膝头,无神空茫的眼睛倔强地看向院门的方向。
作者:琳艾
1.
倪思婉坐在酒吧里,望着吧柜里五彩斑斓的酒瓶,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自从与祁咏旻告别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出家门去向哪里了。向单位请了一周的年假,连着算好的法定假期,足足在家休息了十几天,什么地方都没有去。
她本就不是常与人来往的类型,因此她的蜗居行为并没有被谁发现,只有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倪思婉收到了汪岚的消息。当看到屏幕对面那个女人打出“你最近都在干嘛啊”的时候,倪思婉就知道自己该去洗头妆扮了。
事实证明她对对方足够了解,这也是她现在坐在吧台等人的原因。
汪岚没让她等太久。她进来的时候带着一阵好闻的东方香调,简单的T恤外面懒懒地搭着一件牛仔外套,染成深蓝的卷发蓬松的垂在一边,抬眉的时候如往常一般风情万种。
“今天没带人?”倪思婉意外地挑了挑眉毛,
“你也知道,我的人不方便经常往外带。”汪岚勾唇笑了,好像光是提起那个人就能让她愉快。
倪思婉顿了顿,迟疑地问她:“还是方宇杰?”
“暂时还是。”
倪思婉的迟疑多少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汪岚所说的那个人她也见过,是汪岚喜欢的那种所谓长得肆意张扬的帅哥,撩起人来毫不客气,唯一有点问题的就是有女友。哪怕人家换得勤,但依然没改变非单身的情况。
就这样,汪岚仍然保持着和对方的关系,除了和倪思婉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对倪思婉来说,她难以理解像汪岚这样的女人怎么就非得喜欢一个名草有主的男人。
很难解释像倪思婉这样对一个人专一不二的人怎么会和汪岚玩到一起,但某种意义上,又正是只有倪思婉这样只在乎某一个人的人才能不关心普世严格的道德观念。
“是他也行吧,只求你不要再惦记殷茵的老公了。”
“赫谦?赫谦还是算了吧,八百年前我就放弃了。这人对殷茵一心一意,没意思。”
“这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吗?”她忍不住吐槽她。“算了,和你说你也不会改。”
“有什么问题吗?人家喜欢他嘛。”汪岚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矫揉造作的样子,“思婉你肯定懂我的呀。”
“别把我和祁咏旻跟你们那个情况比……”
提起祁咏旻,倪思婉的心往下沉了沉。她细微的变化没有被汪岚错过,那美艳的姑娘轻轻揽过她的臂膀,在她耳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简单的对她说了最近发生的事,说和祁咏旻开诚布公的对谈,说她终于与他告了别。末了,倪思婉叹了口气,仰头喝完了手中的玫瑰马天尼。
“宝贝,我说过很多次了。你在当下做出的选择永远不会错。”汪岚拍拍她的肩膀,肯定地答道。“自信点,不要回头看。”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倪思婉斜靠在吧台上,半醉着对汪岚说,“你好像做什么都不会怀疑。”
“因为怀疑自己没什么意思啊。”
“就像你选择方宇杰?”
“就像我选择他。”女人轻轻笑了,抿了一口杯壁上的糖霜。
2.
初夏的夜风还是略带一丝凉意,汪岚从酒吧出来的时候紧了紧领口。
在夜晚的酒吧门口逡巡不像她的风格,大概只考虑了三秒,她便拿出手机按了几个键。
“在哪?”
“在酒店陪老婆吃饭。”方宇杰的消息回得很快。
“吃完直接住咯?”
“嗯,今晚不行。”
“你在说什么呀。”汪岚在灯光下笑了,“定位发我。”
对方到底也是熟门熟路的人,二话不说就发来了酒店的位置。
酒店是A市知名的湖景酒店,17楼临湖的房间视野很好,可以看到湖面桥上缀星的灯光。方宇杰也不愧他公子哥的人设,知道在情人节带女朋友来玩。
盘腿坐在飘窗上,汪岚笑眯眯地想着他。
相似的人有的是相识的方法,倪思婉总以为他们是在哪家夜店认识的,但实际上不过是一位有钱太太组织的普通的品餐会,汪岚记得自己那时闲得无聊,因为不是抱着社交的念头去的,甚至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精心打扮。互不相识的男男女女各自入场,几个人拼成一个长桌享受法国美食,配合着发起人事前搭配好的葡萄酒。
就在汪岚独自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方宇杰带着他当时的女伴来了。他的目光在四周游弋了一圈,最后落到她身边唯二空着的位置上。
“小姐姐,我们坐这边可以吗?”
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很熟练。
其实很多人没有注意过,长相优越的人如果装酷耍帅反而会显得油腻,恰到好处的轻浮和有距离感的亲昵却会让人良好。毕竟越是自信的人越是自然,如果男人都喜欢女人的所谓素颜,那女人也该喜欢男人的不做作。
“可以啊。”汪岚微笑着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看在你女朋友那么可爱的份上。”
“谢谢。”男人搂了搂身边的女孩,那个姑娘也小声地对她道谢,乖乖地坐在他的旁边。
虽然对方是情侣俩,但完全没有视她为空气的意思。男人大约是个情商很高的人,总在合适的时机向汪岚抛来话题,再用熟稔的方式和女朋友确认。总而言之,既没有让女友不快,也没有让汪岚尴尬。原本独自用餐的汪岚倒是因此吃的尽兴。
男人懂的不少,应该家境不错。虽然几人都对葡萄酒没有太深的了解,但好歹他能说出个酒种和配餐的原因,只见全程下来他的小女友都对他崇拜的不行,目光几乎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汪岚心里笑笑,男人,多少都爱在女伴面前炫耀。这点无论何时都会让她觉得可爱。
酒过三巡,也到了甜点的环节,小女友在男人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以后离席了,餐桌短暂的陷入了沉默。汪岚摇着杯子里的甜葡萄酒,抬眼的时候,正看到男人正望着自己,像一个信号。
她换上了最熟悉的表情,勾起一边的嘴唇。
“重新介绍一下,我叫汪岚。”
“方宇杰。”他拿起酒杯对她致意,低头饮酒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我猜你已经听厌了,不过我还是得说,你真好看。”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她的笑意更深了,“你也是啊,小帅哥。”
男人噗嗤一声笑了,收起了那略带疏远的神色,对她扬了扬眉。飞扬跋扈得有几分同类的味道,她嗅的出来。
“甜点好慢啊。”
你的女朋友也很慢啊。
“不介意的话要不来一颗?”汪岚从包里摸出薄荷糖递给对方,连带着自己的联系方式。
方宇杰自然而然地收下了,就像他先前表现的一样。
“谢谢。”
薄荷糖经过他的唇舌,她看了一眼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低下头品尝起了刚上的甜点。
3.
方宇杰按门铃的时候,她都几乎有些困了。汪岚从松软的大床里直起身子,懒懒地整了整浴衣,出去开了门。
“她睡了?”
“这还用问。”男人眯起眼对她笑笑,伸手就把汪岚抱了个满怀。“想我了?”
“这还用问?”
她用他才说过的话顶他,鼻尖轻轻蹭着男人的脸颊,小鸟般的啄吻着他。方宇杰默默地接受着她的小小爱情,转而回应给她一个深入口腔的吻。
“我先说好,到了我这个年纪,可承受不住汪大小姐的第二场了。”
“看不出来啊方宇杰,这次换了个烈性的女友?”她嬉笑着去牵他的手,把他往飘窗边引,“没事,我只是想见见你。”
“真的只是想见见我?”他似乎略带遗憾。
“当然,我只要见到你就足够啦。”汪岚拍拍冰凉瓷砖上铺好的枕头,示意方宇杰坐上去,他依言靠上了窗框,伸展开腿把汪岚圈进了怀里。
“说什么可怜的地下情人台词呢。”
“难道我不是?”汪岚往后一靠,故意把对方往窗边上挤,他锻炼得刚好的胸口温温热热的,能听到规律的心跳声。
然后她就听见他在她的耳边悄声说道。
“你当然不是呀。”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想,但她仍然甜甜地笑了。
人总该想办法保持自己心情愉快,有个很重要的方法就是把所有的话语都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去理解。但讽刺的是自信的人对这块技巧熟练得很,而不容易感觉到快乐的人往往怎样都学不会。
汪岚显然熟悉其中的窍门,所以她可以顺利地把这句话解读成“她的地位从不是地下情人”。
哪怕方宇杰说出这句话时,只有半分缱绻的意思。还有半分不过是出于对她的了解,明白按照她的贪婪,绝不会把自己放在那样一个位置上。
她不去问他能在她身边待多久,只是像只放松的猫儿一样舒展开四肢,全身心地靠在男人的身上,任凭他一下下摸着自己的卷发。她知道方宇杰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她也没说谎,她只要见到他就好了,他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本身比很多定义都要重要。
比如去问他怎么轻浮到了可以接受这样的关系,比如去问他到底抱着什么心情来到她的身边,比如去问他什么时候才会和女友分开。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她想他了,而他来了,这就是全部了。道德,规则,他人的感情,都是可以踩在脚下的东西。
像倪思婉那样的女性,容易深陷到一段感情中的定义里去。汪岚喜欢称她们为“爱情洁癖”,这些女孩子们在乎爱的定义,在乎自己的身份,在乎对方对自己的评价,在乎一切能帮助她们弄清边界线的部分。倒不是说那样有什么不好,但终归是和她的习性相反。
方宇杰曾在一次夜晚过后,笑她像女郎蜘蛛。一见钟情的好感,无所顾忌的狩猎,然后丝缠缕绕的陪伴。她的爱情是一种沛然霸道的存在。
“不在乎我有没有女友,还正儿八经的喜欢我的,你是头一个。”
“我很方便?”
“不,你很特别。”
她记不得他具体是几点钟离开的了,只记得两人扯了被子靠在飘窗上睡着,窗外的湖面映着月朗星稀的天空。醒来的时候,方宇杰问她讨要她总是带在身边的薄荷糖。
她迷迷糊糊地递给他,然后就收到了一份带着薄荷凉意的亲吻。
“明天见?”
“已经是今天啦。”她一头栽进床里,满脸困意的要他记得关门。“一会儿见。”
然后咔哒一声,他回到他的姑娘身边去了,留下汪岚一个人再次回到梦乡。
END
【花】《果实》
作者:遠夜
“你好,请给我一个单人房,预付五天订金。”
大半容貌都隐藏在兜帽和围巾之下的青年抱着一盆半臂高的盆栽,艰难地从腰侧的布钱袋里拿出十几枚货币摆在桌面。店员揽过其中大部分,把剩余的推至年轻人面前。虽然旅店也是个生意,但兼任店员和老板两职的中年人并不想靠多收客人钱来盈利。
他低头在帐本上写下信息:“名字?”
“科鲁兹和依娜。”
握笔的手一顿,旅店老板伸头往兜帽青年身后望了一眼,空空荡荡。敞开的大门外也未见有其他人等候,冷清的旅店仍旧十分冷清,上门的顾客只有神秘青年一位。
老板无端地感到自家店内温度骤降。
背后一寒,刷刷地将两个名字填进去,又把钥匙丢在柜台上。他凭借兜帽青年颇为磁性的嗓音判断这人是男性,向来悠闲缓慢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几分:“科鲁兹先生……?三楼左拐,走廊尽头。签退记得还钥匙,钥匙丢失不退订金,临时签退未住满五日可以退差额。”
兜帽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没有否定老板的称呼,因为后者的判断是正确的。
神秘客人——科鲁兹单手托住分量看着就不轻的盆栽,又艰难地将多付的钱币塞回钱袋,才拿起附带皮革制圆牌的钥匙串上楼。
走廊尽头的房间同时也是整个楼层里采光最好的房间,他关上房门后的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把手上的盆栽放在一边,将唯一的木桌移到窗台旁,再抱起盆栽放在桌上。
窗户外散射进室内的充沛阳光以及被微风送来的新鲜空气,桌上的盆栽第一个享受到了。小树苗的嫩绿叶片随着风儿轻轻摆动,仿佛正在为这舒适的感受无声叹息——但仔细一看,这株植栽的律动又好像并未完全因风而起,细风停止的时候,它依然在晃着自己小小的叶片和纤细脆弱的枝条。
而科鲁兹,怀里抱着盆栽一路旅行至此的男人安置完珍视之物后还没有休息。他搬来椅子,于桌边落座。
“兜帽?我不觉得热,气温对我的影响不如正常人类来得大。你想看?好。”
男人在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和‘某个人’有来有回地聊天,听到‘他’想让自己脱下遮掩容貌的兜帽围巾,科鲁兹没多犹豫便同意了。
首先扯下围巾,然后掀开帽子。隐藏在灰扑扑的粗糙布料下方的,是一张任何人见了都要感叹一声俊秀的面容。其中最为特殊的是那双初见平平无奇,但越注视却越叫人惊心动魄,宛如黑幕之后的璀璨银河般引人坠入的眼睛。初春的风儿也像是受到了这副相貌的蛊惑,羞涩地撩起他几缕耳后的发丝。
而他神经质一般的对话仍在继续。
“虽然马车里不算憋闷,但对你来说还是新鲜的空气和未经阻隔的日光更好。现在积累得越多,对以后的帮助也越大。哦,对,你渴了么?还是等夜里再喝?”
空气静悄悄。
“好,我知道了。”科鲁兹回答,“今天好好休息,长时间的车程你也觉得累了吧?明天再给你寻找合适的住所。”
“别道歉,这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把她的愿望强加在了你的身上。你还是个孩子,太早地将‘父亲’这一角色的意志赤裸裸地表露出来,是我的过失。即使你因她而生,你的体内有她的一部分,可你和她确实是不同的……”说到此处,俊秀青年的语气带了一丝难言的惆怅,“在养育你的初期,我犯了数不清的错误。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给予你和她一样的名字。抱歉,你值得一个只属于你的姓名。如果你回心转意,我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你翻阅所有典籍,去寻找最生意盎然、最沁人心脾的音节。比如说,依耶塔、卡崔娜或者依芙?”
“……”
道出三个候选人名后,科鲁兹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从盆栽上移开,数起木桌表面的细缝。
“起名字,原来这么简单的事我也不甚擅长。或许我们这种只为吞噬欲望而生的存在,天生便没有成为养育者的能力。”
“……谢谢。”
他安静下来,口中道谢,神情里却有丝丝愁绪。
第二天一早,科鲁兹穿戴好遮掩全身的衣物,抱上他的盆栽出了旅馆。小镇里的各色店铺和美丽景色没能留住青年的脚步,他笔直地朝镇外走去,孤身闯进茂密的森林之中。
习惯在人群中生活的青年根本没多少于野外行走的经验,崎岖且布满障碍的道路尽管没绊他一跤,走起来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地缓慢。为了保证盆栽的安全,科鲁兹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个踮起脚尖却忘记舞步的三流舞者。
“也许我应该用最后的钱聘请一个探险队来帮忙,那样做效率一定会比现在高很多。”青年停下不稳的行进稍作喘息,颇为懊恼地责备起思虑不周全的自己。四周除了叫不出名的野草就是高大的树木,昆虫和鸟雀藏在肉眼难以察觉的植被缝隙及树木高层,只有不绝于耳的森林交响乐提醒着青年此地丰富的生物集群。
“我?只进行基础活动的话,用不着花钱。人类的食物和住处对我的意义不大,花在你身上才是钱币最好的去处。”科鲁兹笑道,“以前,我是说在遇到她以前,我曾和一名女性的探险者有过交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名字我都记不太清……好像叫做,莉……?”
青年回忆半晌,遗憾地表示他的确丢失了那位探险者的名字:“那就称她为莉莉吧,反正这也不重要。莉莉和你的……母亲很不一样,但她们俩又在喜欢说话这点上奇异地相似。她很喜欢在结束后或者开始前,讲述自己所属的探险队在任务中遇到的各种事情。这种不存在危险生物的森林,要是莉莉来的话大约和平地没有区别。”
“不,我不想见她们。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平等地对待她们每一个人,也不想从她们身上获得粮食。现在的我出现在她们面前,只是一种侮辱。她们没有错,不应该承受因我而起的痛苦。更何况我和莉莉四十年未见,假使她活到了现在,也肯定已从探险者职业中抽身而退,选择平安度过晚年。”
“啊,对,是因为你的母亲。她……改变了我。你问过很多次,但我的回答还是那样——关于她的事情,我暂时没有更多的可说了。总有一天你也能体会到,很多东西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太复杂、太浓烈、太陌生的情感,我不知道要如何对你讲述,融进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科鲁兹常年在正常人类水平以下一些的体温忽然升高,他罕见地觉得有些燥热。
“以后有机会再和你仔细说说我所了解的,她的故事。现在还是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压制成长进度太久会对你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如果遗憾无法再欣赏没见过的景色,我会代替你去,然后将看到的一切带回来分享给你。我知道这么做完全不能弥补你的遗憾,但我仍旧希望你能够将自己的身体情况放在第一位考虑。”
“是的,我知道你和人类不一样,可你同样是脆弱的。理论上来说,你会比人类活得更久,但那也不过是理论上罢了。我没有照顾植物的经验,你也不完全是一株植物。希望你能明白,‘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句话不含半点虚伪。”
盆栽中的植株叶片轻颤,好似也能知晓科鲁兹言语中的真诚与呵护之心。
清新的草木香气和露水的湿润气息随着春风擦过盆栽内的植物,也吹进兜帽里,让青年真切地感受森林的呼吸。
“春天。”他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再次睁开眼睛,所见颜色更加明艳鲜活。
绿的叶、棕的枝桠,以及独属于春季才有的缤纷绚烂。她想看见却来不及伸手触碰的世界,现在正映照在他的瞳孔之内。
“森林里的春天,和人类城市的春天到底不同。等你真正落地生根,我想你会喜欢上这个季节。”
青年迈出脚步,穿过高大的树木、茂盛的草丛和簇拥的花儿,并未在这些美丽景色上多停留一眼。
科鲁兹惨不忍睹的森林之行仍在继续。
安顿之处并不好找,他事先查阅了许多森林的资料,多方对比许久才最终选择了这里。与人类城镇的距离恰到好处,森林本身的面积足够大,林子里栖息的魔兽相较而言算是无害,对他们俩都没有太多危险性。
日头渐移,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不知不觉间,科鲁兹抱着怀里的盆栽在森林里断断续续地走了一整个白天。
“你看,夜光花。”昏暗的森林中一簇簇白日里毫不起眼的浅黄小花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般照亮四周。科鲁兹小心地抱着盆栽坐在一处凸起的树根上,弯腰托起其中一朵。
“夜光花也是春天开放的花朵,只有在别的花都睡去的时候,她才会悄悄地释放自身的魅力。如果不是偶然在夜里遇见,它在赏花人的心中将会永远是没有特色的普通野花。只有等到黑夜的人,才能看到它无与伦比的美。”
“……嗯。你的母亲,很像它。”
白天未被哪种花朵吸引住眼球的科鲁兹,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轻柔地拢于手中,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光芒。他的眼神比和煦的春风更温柔,兜帽下的神情比蜿蜒的溪流更柔软。
夜光花的微光也将它与科鲁兹之间的盆栽照亮,和它相比,只有绿叶与枝条的植株仿佛缺失了什么。尽管盆栽中的植株与夜光花根本不是同类植物,莫名的缺失感仍然挥之不去。
“开花?我想……应该是会的。”青年惊讶于谈话对象的问题,稍加思索后回复,“孕育你的时候,我选取的素材似乎是能够开花的树。形成你的基因中,树木占据最多的部分,人类其次。虽然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开花,但满足一定条件的话,我想你是可以和普通的树一样开花的。”
“啊,那不是值得多说的花儿,给我留下的印象也仅仅只有‘会开花’而已。你知道,我挑选素材的时候更加注重寿命和韧性,对于花这方面并未关注。不过即使是占据比例最大的素材,你和那种树木也完全不是同类生物,说不定能开出最令人赞叹的花儿呢?这非常有可能,很期待有一天可以看到你的花。”
科鲁兹的解释好像成功说服了提出问题的聊天对象,他松开手,放花儿自由自在地随着晚风摇曳。微微荧光在黑夜里来回晃动,如同飞舞在林间的精灵,那令人怜爱的身姿再次夺走了青年的视线。他的注意力罕见地从怀中盆栽上移开,背后靠着树干,沉浸在星星点点的夜光花之海。
放眼望去,夜光花的微光由远及近,遍布视线所及的每一块区域。阳光下,被其他艳丽花朵掩盖的‘野花’的数量竟有如此之多,不管科鲁兹还是他的聊天对象都没有察觉。
青年有些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就像现在这样,就像今天的夜晚。他陪伴无处可去的依娜坐在旅馆的窗台前观赏夜晚的城镇,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街道。她曾经非常恐惧厌恶黑夜的到来,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依娜获得了自由,尽管仅剩下短暂的时日。
依娜获得了爱,尽管很快它将被另一个、另外的许多人分走。
可是依娜仍然觉得当下的每一秒都幸福到了极点,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孩。回忆她那时只是快乐的笑容,科鲁兹便觉得林中的微光们,这些花儿也在向他微笑——那单纯的快乐,从眉眼到嘴角都是幸福的笑脸。
回忆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你饿了吗?遇见我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如果对象是科鲁兹,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接受。所以不要顾虑那么多,饿的时候就告诉我,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就像对待之前的其他人一样对待我。对于科鲁兹而言,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吧?科鲁兹把我买下来,难道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要是我连这点事都帮不了你……我会更加难过。”
类似的言语依娜重复过很多遍,而科鲁兹将依娜从她的前主人手中买下来,确实并非单纯出于帮助弱小的缘故。
他的确饿了。上一次吃的食物有着华美的口感,所以这一次科鲁兹想换个味道。正巧撞上别人处理无用的奴隶,就顺手解救并将她定为这次的粮食,仅此而已。科鲁兹过去也吃过类似底层女性的情欲,虽然口味稍显厚重,但因其无论如何都会附着的一丝苦涩与被这苦涩衬托得更加甘美的余味,它拥有其独特的美妙之处。
不过他,或者说他这一族并不需要奴隶、仆从,也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科鲁兹让买回来的奴隶恢复自由之身,并看出她对于肢体触碰极度排斥之后,就打算放她离开,寻找其他符合标准的食物。然而当他告诉依娜,说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需要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依娜却像是被丢弃的宠物般不知所措。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的!请务必让我留下来,我会满足您的需求!”——科鲁兹,他的种族几乎不会拒绝选定目标提出的要求,这是他们一贯的‘捕食方式’。
于是依娜顺利留在了科鲁兹身边。
注目即将凋零的花儿绽放最后的光彩是一件值得去花费时间的事,即使是科鲁兹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口中时常说着愿意满足他所有需求,可科鲁兹能够看出来,依娜只不过在强行压抑自身的恐惧和抵触。他一直都没有对依娜类似的言语做出回应,因为这样做得到的根本不是带着苦涩的蜜,而是彻彻底底的虚无和纯粹的痛苦,和‘食物’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
然而一味的拒绝又只会让毫无安全感的依娜更惶恐,所以在她哭泣着脱下衣服的那个夜晚,科鲁兹成其所愿,与她同被而眠。
划破天空的朝阳唤醒沉睡的大地,夜光花的微弱光芒被这颗巨大的白日彻底掩盖,它们自惭形秽地收起那点根本不够看的微光,变成了谁也不会注意到的野花。但是科鲁兹却轻柔地抚过浅黄色的花瓣,有些不舍得离开。
夜光花是一种十分脆弱的植物,会被很多再普通不过的因素影响生长。这是科鲁兹第一次见到大片的野生夜光花,它们比城镇里被玻璃罩盖住的寥寥几朵萎靡的观赏品好看得多,也幸运得多。
“嗯?啊。”青年抱紧怀中盆栽,稍许抱歉地说道,“是该出发了。耽误了你一个晚上,对不起。”
“……喜欢?如果你觉得这算喜欢的话,我可能确实喜欢夜光花。看着它们的模样,会令我回忆起有关于她的事情……这种感觉大概和人类做梦时的状态有些相似,不知不觉地沉浸进去,就像她还在我的身边……”
话音被启程的脚步踏碎,但科鲁兹知道他的孩子听见了。
“想知道她更多的故事?等你真正安顿下来以后再说吧。”
青年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谈话对象时不时冒出来的同类问题,一点也不愿意通融。他可以为对方讲述任何过去的事情,可只有依娜,科鲁兹不想提前泄露。他和依娜的故事十分短暂,要转换成言语表述出来就更加少了,青年始终认为这样值得纪念的话题,应当在同样值得纪念的日子细细谈论。
等他和依娜的结晶长大,等他们的孩子绿荫如盖。
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他们选定了今后扎根的地方。那是这片森林中央圈内少见的空地,稍稍把杂草清理一下就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段。于是科鲁兹转身回城,多订了几天单人房之余,辗转集市购入了一系列园艺用具。
——在森林的最中央艰难地进行除草工作,并将花盆中的树苗小心翼翼地转移进泥土中。做完这一切的科鲁兹不由得认定,自己一定是唯一一个做过这些杂事的魅魔。
根据品种的不同,树苗长成大树最少也得一年时间。尽管科鲁兹种下的苗儿并非纯粹的植物,但要跨过幼儿期,按照他身为家长的推算,大概至少也需要个把月。这期间青年不能离苗儿太远,他必须时刻倾听苗儿的声音,为不能动弹的苗儿排除所有生长期的危险。
对向来不事生产的魅魔来说,这无疑是有生以来的最大难题。所幸人类在这方面颇有建树,科鲁兹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苗儿旁边,偶尔会回到小镇向别人打听种树时需要注意的问题。由于不在城里过夜,旅馆的开支省下,全都用来给苗儿购买高级的营养液和除虫剂。
种下去时才半臂不到的小小苗儿,一个月后竟已有三米的高度。科鲁兹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营养液的作用还是正常的速度,但每回在根部浇上昂贵的营养液时,他都能听到她说好喝。
树苗对金钱没有观念,魅魔也没有。
当科鲁兹还想继续购买营养液时,他发现钱袋里只剩下了两三枚钱币,可能刚够买下专用于装营养液,印着魔法师标识的瓶子——除了骗子以外没人会只买瓶子。
“我现在……应该去赚钱?”
向来衣食无忧的青年茫然地望着人来人往的小镇,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类均身负不同的职业。有些是游商,有些是小贩,有些在店门口煮汤,有些坐在树荫下缝补布料……而他,科鲁兹摊开掌心。这双手除了抚摸她们的肌肤,又能够用来做什么呢?
他回忆至今为止接触过的所有人,然后一个个地排除,适合他的工作,他能胜任的工作,为零。
“贩卖这具身体?”青年暗自打算。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来买,甚至能通过这方法大赚一笔,可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这么做。
一会儿照看小树的情况,一会儿在小镇四处游荡。科鲁兹到处观察,希望可以找到工作的场所却始终无果。毕竟只长时间不在小镇里头这一点,就足够排除绝大多数的正经活计。
时间一长,小镇居民也都认识了这位经常出现的兜帽青年,茶余饭后还会谈论猜测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像是位专门研究植物的魔法学徒,或许正在镇外的林子里进行某种实验等等。
——这些议论,恰巧被路过的一名美貌少女听在耳内。
少女起初并未把镇民的闲聊放在心上,直到她在街上和话题中的兜帽青年擦身而过。长至腰际的深棕色卷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她停下脚步,转身盯住灰色的背影,淡淡的疑惑涌上心头。
“菲?”
少女的同伴发现她突然的驻足,于是也停下询问。年长的男人往少女视线的方向望去,并未见到特别值得关注的事物。
她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忽然向同伴提出奇怪的请求:“可以等我一天么?我想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
“没有问题。接下去还有不少路程,当作事先休息便可。但是菲得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菲的同伴对她有十足的耐心,即便是这么没头没尾的请求也能不作多想地答应。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与得体的穿着显得这位男性像一位受过正经教育的人士,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看到了我的同类,他好像遇到了麻烦。”
“你的同类?噢……”男人问她,“没想到菲对同族竟然这样热心,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人类也会互相帮助,对我们魅魔而言就更是如此。难得遇到了,稍微关心关心对方的情况很奇怪吗?”菲反而不解地望向她目前的同伴……或者应该说是伴侣。
样貌出众的少女无论何种神态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在喜欢她的人眼中,这份可爱往往会被放大十几倍。男人摇头,对她没辙,便从衬衣的口袋里拿出钥匙塞到少女手里:“去吧,我晚上在旅店,有需要就来找我。”
“谢谢。”
菲紧紧地拥抱她选择的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味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去寻找镇民口中的兜帽青年。莫名其妙变成孤身一人的男性站在原地,双眼追逐少女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才无奈地继续原本的行程。
另一头,兜帽青年科鲁兹不知第几次在镇里乱逛,他已经逐渐放弃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比起给营养液凑钱,更重要的或许是陪伴在小树的身边,科鲁兹最近越来越这么觉得了。
当然,这或许只是他为自己的无能找来的借口。
“嗨,你叫什么名字?”
一只纤弱的手拍了拍科鲁兹的左臂,他转身见到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女,不过他知道她是谁,于是毫无怀疑地回答:“科鲁兹。”
“科鲁兹,你好,我的名字是菲。”说完,少女仔细打量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越是打量越是惊奇,“你竟然……等等,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兜帽青年带着少女菲来到一处无人的僻静角落,这是青年这段时间到处闲逛的‘成果’。不仅人迹罕至,视野也十分开阔。假使有无关人士经过,他们能第一时间发现。
菲——科鲁兹的同族,偶然经过此地的魅魔。魅魔与魅魔之间无需接触便能了解对方的身份,菲一眼认出兜帽青年的身份也是这个理由。尽管人类分不清他们和魅魔外在的区别,但在魅魔眼中,两者可截然不同。
与张望半天也没找到目标的同行者不同,菲一眼望去,人群中的那位同族尤为醒目……然而等她靠近之后,不对劲之处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科鲁兹。”少女踮起脚尖凑近青年兜帽下的脸,满心疑问,“你真的是魅魔?”
科鲁兹,菲起初认为是同族的人物,他身上的‘气息’实在太古怪。怀着好奇,她自然地伸手触碰同族,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菲并非有意要营造暧昧的气氛,只是他们魅魔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独特的气质。通常而言,被选为目标的男男女女不可能讨厌被他们爱抚,而同族更不用说,对于对方举动的含义心知肚明,便更加无所谓——然后菲就看到科鲁兹后撤一步,躲过了她的触碰。
不可思议的神情在少女脸庞上浮现,她漫长的生涯中鲜少会产生这种情绪,菲甚至都要不记得上一次真心实意的惊讶是在哪一年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菲拽住青年的衣服,左瞧右瞧,咄咄逼人地丢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拒绝我的触碰?身上的违和感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遮住你的脸和眼睛,莫非惹了事被人追杀?不,这些都不重要……说到底,你究竟是不是魅魔?”
想必菲肯定是第一次追问别人是不是同族,在遇到科鲁兹以前,少女估计没预料到辨认同族这件如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事居然还会出现差错。但是这名叫做科鲁兹的兜帽青年身上的气息就是这么奇怪,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驴,一会儿又像骡子,令人摸不着头脑。
本打算过来满足好奇心顺便帮助疑似落难的同族,结果现在倒成了一对一审讯。
面对娇俏可爱的审讯官,青年老实说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想起那天自己所做的事,科鲁兹不由得陷入迷茫。他当然觉得自己是魅魔,可是自从那一天开始,他的身上又确实发生了某些难以逆转的变化,让他的行为逐渐不再像一个魅魔。
“这是你的身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你选了哪个魔法师作为目标,作为交换接受了她的研究或改造?”思及此类可能性,菲琥珀色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如果能吃到魔法师的情欲,这点交换可太划算啦。介意不介意透露一下魔法师的味道?或者直接告诉我是哪位魔法师,等这段关系结束,我就去找她推销自己。”
魔法师这群和某种冲动仿佛完全绝缘的家伙一直是魅魔们难以下手的目标,虽然也有想研究魅魔的魔法师会接受邀请,但这可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反正菲是没有碰见过这种‘大善人’。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同族的奇怪之处是和魔法师的交易,并且除了魔法师,她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改魅魔的气息。正想着今天的她真幸运的时候,菲却听到她这位同族说:“不是魔法师。”
科鲁兹把围巾向上提了提,他看见菲的眼神中流露出比刚才更多的不解。菲的疑问他能明白,毕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时候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惊讶不已。除了亲手养育的后代,科鲁兹还未对其他人坦白过自身的情况。他抿了抿颜色极浅的嘴唇,决定将负在肩上无法言说的担子稍稍取下一些,相信同族到底。
“我把我的恋人,融进了我的身体……不,不,应该这么说,是她变成了我和我们后代的一部分。”
——匪夷所思。
菲顿时愣住,好半晌才回神:“她提出的?”
“是。”
“你竟然答应了?”
“嗯。”
“你……”
魅魔少女纠结地挑选着词汇,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思考了半天仍无结果,菲只好干巴巴地说道:“我该恭喜你,终于懂得深爱一个人的感觉?好吧,我开始对你那位恋人感兴趣了,她是如何打动了魅魔那颗并不存在的心,让你为了一滴水而放弃整片大海的?你该明白,科鲁兹,很少有魅魔会饿到你现在的程度。就像拒绝我的触碰一样,你不愿意让其他女人占有你的身体?我不知道魅魔会不会饿死,或许你的结局能让大家开个眼界。”
极度震惊之下,菲感到自己的嘴不受自己的控制,笃笃笃地胡言乱语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而科鲁兹无言以对。
自从答应依娜的请求将人类融进身体之后,他所感受到一切都和过往十分不同。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没再吃过别人的情欲……喔,也许时间应该推至更早,应当是和依娜相遇之后就一直没有进食才对。科鲁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饿死,他只知道身为魅魔的自己,竟然对与依娜以外的女性交往产生了浓烈的抵触之心。
这确实荒诞离奇,菲的反应实属人之常情。科鲁兹不觉被冒犯,但他的确觉得或许该结束关于他的话题了。
“还有事吗?我该走了。”
他得承认将秘密告诉别人之后心情确实会轻松一些,不过也就仅此而已。照顾后代的任务和贫困的窘境并不会因此消失,而萍水相逢的同族在这方面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毕竟身为魅魔的少女也不可能有贩卖身体之外的特长,他十分懂得。
接下去青年还要前往集市逛到天黑,看看有没有他能接手的来钱活儿或者从镇民的买卖里找到自己可以操持起来的营生。其实像平民女性用的首饰,科鲁兹是知道能从哪里进货的——但考虑到他所谓的人脉全是在每一次约会中构筑起来的粉色网络,摆摊的念头瞬间打消。
“走?你要走到哪儿去。我听说了,你在这座小镇里四处游荡,镇民都在谈论神秘的兜帽青年。我可是放了目标鸽子来找你的,关于你和你的恋人,还有你们的……后代?我想听一听所有的故事。作为交换,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可以来搭把手。”
菲伸手拦住科鲁兹的去路,仰头露出招牌笑容。客观来说,确实可爱。科鲁兹不觉得心动,但他得承认菲将可爱这词演绎得十分到位。少女般的活泼天真是她无往不胜的魅力,尽管这对同是魅魔的科鲁兹不管用,他并不会因此通融:“我需要一个能挣钱的工作,适合魅魔的、不用出卖身体的工作。你能帮我?”
“工作?你要工作干什么,像人类一样赚生活费?”
“后代用的营养液不便宜,之前的积蓄都花完了。”
“简单来说,就只是缺钱而已吧。竟然会为这种事情困扰,你可真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菲胜券在握地勾起嘴角,无意识地挺起胸膛,“感激今日降临的幸运吧,我的同族。站在你面前的可是百万富翁——要知道,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容易从异性那儿得到价值不菲的‘礼物’。如果你为我讲述你的故事,我就取出其中的冰山一角资助于你,怎么样?”
眉间一皱,科鲁兹非但没高兴地同意,反而移开视线拒绝了菲的投资,苍白的面色仿佛又灰暗了一丝。他说:“……我并不想将我们的故事当成商品贩卖。”
以为百分百能听到肯定答复的少女差点没吸上下一口气,她恨恨地挥舞没多少威慑力的拳头。她不暴力,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解气。
“你这人可真麻烦!”菲极为不满地再次堵住科鲁兹离去的步伐,“你就不能为了好奇心旺盛的同族贡献出你的故事吗!我发现你的第一时间就抛下现在的对象过来找你,反观你呢?你的同胞爱也被你的人类部分吞噬殆尽了吗?”
“这和依娜没关系。”
“分明有!如果没有融合进那个叫做依娜的人类,你根本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况且你确定那位依娜会希望你将你们的故事藏着掖着么,年轻又贫穷的人类女性不都有个完美恋人的梦,说不定依娜非常想要你把她的故事告诉给其他人呢?毕竟这也是一种宣告,让大家知道你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魅魔有哪里不好?我觉得没有哪位对象会拒绝如此优待。”
魅魔少女对人类女性的刻板印象竟得出一个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结论,这一箭准确无误地射中了科鲁兹的内心。他想起依娜某一期间的患得患失,思考不出半句反驳。可是结论再正确,这行为的本质仍是用故事换取钱财。妥协的青年最终做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决定:“你说得有道理,我可以把我们的故事说给你听,但我不收你的钱。”
“哈?好吧,如果你非要拒绝的话。”
菲无法理解科鲁兹将急需的钱财拒之于外的种种决定,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未去计较其余琐碎。
两人没有更换场所,科鲁兹把菲想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浓烈的感情化为语言后异常平淡,即便如此少女也津津有味地从头听到尾,丝毫不觉枯燥。
故事会结束后天色已晚,他们的偶遇本来应该到此结束。然而魅魔菲外形是少女,好奇心也很像一名少女,听完故事的她不但不打算就此分道扬镳,还想要跟科鲁兹去瞧一瞧他的后代。不管科鲁兹劝说多少遍那只是普普通通的,由魅魔之手糅合而成的一代种,菲都坚持要去,甚至为此取了许多钱交给青年——美其名曰,给朋友孩子的零花钱。
最终,自然是缺钱的魅魔败下阵来。
“我认输。你可能比我更不像魅魔,我不记得我的种族具备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拿人手短的青年不好意思再拒绝同族的要求,仔细想想,让那孩子多和可以相信的人接触也许是件好事,于是便答应了带她一块儿进林子。
菲嘻嘻地笑了,这副笑容绝对真诚:“因为我可是少女呀。就算只是为了我的目标们,也要每时每刻都扮演好‘少女’才行。况且像科鲁兹这样特别的存在太罕见,难得碰上,怎么能不多关注呢?”
“如果你真的打算去见我的后代,往返大约需要四天,这期间你的目标怎么办?我可以信任你,但我不能信任你的目标。”这算是科鲁兹用以拒绝菲的最后一个的易于达成的规矩了,果不其然立刻就被后者轻松化解。
“哈,好吧。那只能让他再等等我,或者干脆今晚吃得饱一点,明天直接分手?不错不错,两全其美,就这么决定了。”少女拊掌大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些许得意。她对目标更换的不在意程度令青年侧目,并暗中惊讶。
同是魅魔,科鲁兹居然瞧不出菲即使置身族群也格外异常的性格是精湛的扮演,还是独属于她的本能。不得不承认,尽管说的话略显残忍,但是菲的魅力不减反增。青年猜测,也许这就是将少年身体的特点发挥到极致的一种方法——舍弃魅魔的部分本能,毫不顾忌地表达任性。
劝她好好对待同伴的话语被咽下,这是菲的风格,而被她所选择的目标大约就是对这样的菲情有独钟。
菲的行动力极强,次日一早在城门口见面时,精神饱满、活力四射的少女远远地就开始朝青年挥手。不难看出,她确实如昨日所言饱餐了一顿,且顺利地脱身了。
少女还是昨天的轻装打扮,一身不适合在崎岖路面走动的衣物。科鲁兹没说什么,毕竟他自己来来回回那么多次,也没换上更专业的装备。两名毫无行走荒野经验的非人类角色笨拙地穿梭于枝叶繁茂的森林中,速度着实快不起来。但魅魔严格来说并不需要用睡眠来补充精力,再加上晚上有夜光花照明,尽管速度慢得和蜗牛没区别,科鲁兹和菲不停歇地赶路,竟只花了一天一夜就到了那棵树面前。
到达目的地后,科鲁兹担起责任地为她们介绍彼此:“我不在的时候没有遇到危险吧?对了,我带了我的同族来看你,她叫做菲。菲,这就是你想见的孩子。”
菲仰头,定定地观察了好一阵。对植物毫无研究的少女即使心里知道那是魅魔创造的一代种,也看不出这棵树和森林里其他树的区别——当然,品种似乎不太一样这点还是很明显的。
“这是你的后代?我是说,它和我想象中的……差别很大。”她试探地摸了摸树干,触感坚硬且粗糙,就像一棵真正的树……也许它就是真正的树?少女现在的思绪十分混乱,她觉得这位魅魔同族也太过不按常理出牌。
要知道魅魔孕育后代的方法和调配酱料非常相似,挑选喜欢的物种基因融在一块儿,少的几种,多的甚至可以接近百种。理论上只要有耐心,用于融合的素材没有上限。而众所周知,不同的人调制出来的酱料味道都不太相同,些微的配方变动就会带来完全不同的风味。由魅魔随心所欲各凭喜好调配出来的‘后代’们也理所当然地风格迥异,但这些被称为一代种的奇特生物们却又都具备一个共通点——所用素材中,人类的占比是最高的。这直接导致几乎所有一代种至少都保有绝大部分的人类特征,于是在菲的想象里,科鲁兹的后代或许是半树半人、半草半人之类的样貌。
依据人类常常美化恋人所有一切的习惯,菲还认为这位直接使用依娜作为素材的一代种,除了人形部分酷似‘母亲’之外,非人形的部分也应当极尽美丽。譬如发丝是开满了花儿的枝条,四肢是缠绕在树上的藤蔓等等。
她想象了很多,却万万没想到会迎来这样的一代种,某种意义上倒也让少女再次体会到出乎意料的感觉。
“因为她的植物基因比人类基因更多,所以形态比起人类更贴近于植物。”
科鲁兹也仿照少女的姿势将手贴在树皮表面,但他的触碰更近似于父母对于孩子亲爱的抚摸,饱含感情。青年的举动和外露的情绪无疑让菲更加确定,这位同族融合了人类之后性格表现也愈发向人类贴近。
魅魔是一代种的孕育者,但一代种对魅魔而言,往往只是心血来潮的一个小实验。就像小孩子随手把泥巴捏成人的模样,不可否认捏人的过程很有趣,然而捏泥巴的游戏结束后,他们中的大部分对自己亲手所作的成品泥巴人基本不存在多深沉的感情,魅魔也是如此。
“哈,我想我需要合理的解释。”菲抽抽小巧的鼻子,“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关于你为什么要让珍贵后代的其他族类基因占比最大——思考这种问题简直比被目标求婚还让人头疼。”
“你被求过婚?”这回惊讶的变成了科鲁兹。
少女撇嘴:“是啊,就在昨天晚……噢,不对,应该是今天早上。可这有什么好惊讶的,难道你没被求过?”
青年摇头,菲睁大眼睛瞧了他几秒,忍不住怀疑道:“你那位依娜也没有表示过愿意嫁给你之类的态度?”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没有。”
“所以——她提出让自己成为你的一部分,却没提过任何有关于婚姻的字眼?这不正常。脱离奴隶身之后,婚姻对她而言不应该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么。难道是因为不可治愈的疾病?不,既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就更应该抓紧剩下的时间,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你知道的,独占一个魅魔,人类都想这么做。”
“可她从未提过,也从未想过要独占我。”
科鲁兹的喃喃低语让菲不知第几次感到不可思议。她十分想将人类与魅魔之间的爱恋故事中的种种细节追问到底,但少女也算是看出来了,当事人自己都还稀里糊涂,再问下去也不过是将疑惑变多。
依娜死去的如今,已无人能知晓她的想法……至少这两名魅魔并不知晓。
一阵风吹来,附近的草木摇动。
这棵刚过三米的小树摇晃起它的枝条,翠绿的叶片舞出沙沙的声响。
“嗯?好。”
“什么?”菲不明所以地望向忽然应声的科鲁兹。
青年解释:“她说想听听你的故事。”
“谁,你的后代?它刚才说话了?”
“她不能说话,但是我可以理解她想传达的意思。或许和我是她的孕育者有关,至今没有其他人可以像我一样听到她的心声。”
越听越觉得离谱。和科鲁兹在一起的短短时间,菲身为魅魔的常识被一次次挑战。她无言地捂住额头,尽力将罕见急躁起来的情绪平复下去。权衡半天,菲深深地叹了口气,把‘你为恋人孕育的后代不仅没个人形,竟然连话都说不了’的伤人质疑换成一句妥协:“想听故事,我有很多。需要哪种类型?”
大约出来混都是得还的,才从科鲁兹那儿获得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她就得用自己的交换。虽然魅魔不介意把她和对象的二三事公之于众,但……“总觉得亏了。”她咕哝。
询问过树的意见,菲挑选了大约四十年前有过交集的一名对象,把她所了解的他的事情一一讲述出来。少女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过去也罕有人希望她能讲故事,这项要求一般是她对目标提出的。
但她倒是不觉得累,毕竟和科鲁兹的几番对话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讲故事反倒轻松些。
故事总有结束,见过独具特色的一代种,菲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将少女送回城镇后,科鲁兹又原路返回。
“喜欢她么?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存在,就多一份危险,但我始终认为同族不会出卖我,菲答应了我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而且,你也需要和更多的人接触,不管外表和植物多么相似,你的内心仍旧是人类的模样。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会孤单。尽管菲无法和你交流,但至少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你的存在。”他坐在树下自言自语的样子像是个疯子,又或许早在接受依娜最后的请求时,他就已经不再是正常的魅魔。
身为同族的菲极难理解他为后代选择的基因组合,是的,她不可能理解。若非经历过世界在怀中崩塌却无能为力的痛苦,科鲁兹也不会理解将他与依娜的结晶变成这般模样的自己。
听到他的后代准确地抓住了刚才那段话中的重点,青年失笑,转而说起其他事情:“之前约好要把你母亲的故事告诉你,没忘吧?现在你不需要我的看顾也能顺利长成健康的大树,也许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天色昏黄,照耀大地的最后一丝光即将伴随天空尽头的红弧一同消失。
关于科鲁兹和依娜的故事刚开始不久,静谧的夜被唤醒,抬头便可见璀璨银河。但科鲁兹只随意地望了一眼就将视线定格在与之相对的大地上,这里同样有小小的星海,远比遥远天际的那些更加明亮且充满生机。
它们仿佛也是这场短暂回忆的听众,伸长了耳朵跟着讲述人的语调摇头晃脑。
科鲁兹本打算将前不久才刚刚对菲讲过的内容大致复述一遍,但他置身于幽幽绽放的夜光花丛中,无端被牵起许多情思。每一朵浅黄的微光都像一段有关于依娜的记忆,他见着一朵便记起一点,记起一点便又将所述内容增加几句。
原先半小时不到就能说完的简单故事,科鲁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去描绘。在整个故事中,他全部用‘你的母亲’来指代依娜,从未直接提起过她的名字。
“你的母亲生了病,它有传染性,所以才被主家发卖,不然她可能直到病死都还是那家的奴隶。她的主家为了多赚一笔,在贩卖的时候隐瞒了真实情况,连你的母亲都还是之后才知道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么惊恐害怕的神情,像是把‘对不起’当作口头禅,又仿佛只记得这个词,一边急急忙忙地从我身边跑开,一边要崩溃了似的重复这几个字。分明早就告诉过她我不是人类,但她好像忘了……
“后来我隔着墙一遍又一遍和她说,魅魔不会得人类的疾病,魅魔的身体构成和人类不同,一整晚都在教她魅魔与人类的天差地别。即便做到这种程度,第二天她也仅仅只勉强接受这件事,仍旧不愿意和我靠得太近。”
魅魔对于选定目标的耐心常常超乎常人想象,当依娜后退时,科鲁兹并未着急地前进,其中大概也有他选择温和作为诱饵置于表面的因素。过去从未受到过善待的奴隶,在如海水般涌来的温柔中终于丢下了她无谓的忧虑,安心地随波逐流,将自身全部交给他。
只需做好分内工作的前奴隶,人生首次产生了想要去了解某些知识的念头。她请求科鲁兹讲述更多关于他、关于魅魔的事情,却没想到这原本就是科鲁兹会提前告知所有‘伴侣’的内容。魅魔对每一位选定的目标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关心与重视,他们自身并不会陷入爱河,但确实比许多真正的恋人做得更好——仅限于当下。
既是专情伴侣,又是风流浪子。有人觉得他们是上天赐予的短暂甜梦,也有人认为这群东西不过是一整个种族的娼妓。
“怎么……怎么能把你们说成是……!”
那会儿的依娜顿时忘了科鲁兹不久后将会抛弃她寻找新猎物的事实,她无法接受科鲁兹和他的种族被别人用那种词汇形容。忿忿不平的心情将一瞬间的茫然无措盖过,她下意识地不愿继续去想那比绝症更令她绝望百倍的话语。
她不愿想,科鲁兹却要让她想。他几乎满足了依娜的所有请求,可唯有这件事不能草草带过。魅魔以情欲为食,却并不想让食物在不知情、不愿意的状态下被烹煮。“没关系,就像人类的疾病对我们无用,人类的评价也同样如此。能在知道一切的前提下,仍然愿意选择让我拥有你生命中的一小段时光……对我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依娜从科鲁兹这里获得了自由,但她并不懂得如何去使用。好像待在旅馆房间的一角,趴在窗沿悠闲地欣赏外头的街景就成了自由的代名词。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的,也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离开了科鲁兹,孤身一人的她仿佛不配立于这世界上,向哪里走都是错误。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痛恨的奴隶身份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至少对于已然将奴隶时期的生活刻入骨髓的人来说,从不停歇的劳动中一下子解脱不是件好事。无所事事的空虚折磨着这些有幸脱离奴籍的幸运儿,不管在最开始有多么激动兴奋,他们都必定会经历无家可归、无事可做的痛苦阶段。
依娜是幸运的,非常幸运。科鲁兹说过,他们和选定的目标之间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可依娜却觉得是她在利用科鲁兹的善良。她利用魅魔的高尚让自己从魔窟中逃走,利用魅魔的温柔让无亲无故的自己得以拥有新的安身之所。即使得知科鲁兹不会永远都是她一人的科鲁兹,一时的绝望之后仍是浓浓的庆幸。她怀揣走投无路时那点可怜的、仅剩的希冀,深埋心底的对传染病的忧虑被连根拔起,烧得一干二净。
“在我死去之前,请不要离开我!”——难以想象依娜是以怎样自私的心情道出这句请求,她希望被科鲁兹注视,可真的接触到那比任何人都清澈的双眼时,自身的卑劣丑陋无所遁形的羞耻狠狠地将依娜本该麻木的心灵搓圆揉扁。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依娜。”
魅魔将颤抖的姑娘轻轻揽入怀中,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因为这对他而言比举手之劳更加简单。
依娜去世的那一天,是她和科鲁兹相见后的第三个月。
因为时日无多,所以不需要考虑太遥远的未来。生计该如何维持、去哪座城镇定居、和谁一起走下去,这些事情她都不需要考虑。怎样和科鲁兹一同度过接下去的日子,怎样让总在付出的科鲁兹来取走她唯一能给予的事物,这才是依娜需要解决的烦恼。
作为暂时的恋人角色,科鲁兹尽职尽责。不但在明知治不好的情况下依然按照医嘱购入减缓病痛的药物,还主动带领依娜到处游玩。魅魔居无定所,他将记忆中独具特色的城镇排列成一张清单,让从没出过城的依娜去了好几个与她的大半人生所在的城镇截然不同的地方。
沙漠中的绿洲砂脊城,被冰雪环绕的城市霜幕城,繁华鼎盛的中转枢纽费恩科利,四季如春的花之都芙希缇。他们俩踏足的最后一块区域,每条街都有不同的花香,整座城市洋溢着梦幻般的幸福味道。
而这时的依娜,已丧失了行走能力和五感中的嗅觉与味觉。到底各具特色的城镇不会建设在同一块区域,尽管科鲁兹已经十分注意,但舟车劳顿的辛苦仍旧让病情继续恶化了下去。当然,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病情也依然会恶化,只不过长途的旅行对此更起不到任何好作用就是了。
轮椅上的病人已是强弩之末,她深深地吸气,仿佛还能品尝到空气的滋味似的,只看着满目琳琅的花朵便有了甜意。“好美丽的地方……我要在这儿死去吗?那死亡都显得不可怕了。”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就此停留,不再去下一个目的地。”他温柔地说道,像是病入膏肓的依娜还有得选择似的。
她欣然地接受科鲁兹的建议,并撒娇般地请求他多带她逛一逛这座梦幻花都。
芙希缇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城市,先前的砂脊尽管也满是娇嫩欲滴的翠叶,但还是无法与此处比拟。他们不像是走进一座城镇,而是闯入了一片巨大的天然花园——炎热的砂,酷寒的冰,繁华的人世,盛开的鲜花。很难说科鲁兹没有在游览的顺序上做过安排,然而事实上他确实没思考太多。毕竟魅魔无法预计依娜会在什么时候病逝,或许还有一阵可活,或许今夜病情就突然恶化,连医师都说不准。
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将记起的美景都带她去一趟,原本这不过是科鲁兹为了让依娜有点事做的主意,而且魅魔在之前也这样做过许多次。
可是当依娜第一次站在砂脊城的钟塔顶层,亲眼看见无边无际的沙漠,看见在沙漠上空来回盘旋的龙卷和飞舞至天外的沙尘……看见那一条直直将龙卷穿刺,自由穿行于猎猎飓风尘沙中的庞然巨物时,她落下了眼泪。
“害怕了吗?今天恰好碰上赫具沙虫出来活动的日子,害怕的话我们等沙暴过了再来。”
科鲁兹没有读心术,他并不知道身边人当下的心情,只以为依娜被可怖的魔兽吓到。她伸手擦去眼泪,使劲摇头:“不,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魔兽,赫、赫具沙虫?我猜它应该很有名,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它的存在。它一定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谢谢你带我来沙漠,我还想多看一会儿……”
这广阔多彩的世界向她展开怀抱,她奔跑扑向未知,然后倒在距起点不远的位置——她的终点。
“科鲁兹。”与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的依娜紧紧拥住她生命中唯一的宝物,“科鲁兹,科鲁兹……”
她不厌其烦地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她要将这个词汇刻在自己的心上,要在剩余的时间里让它只为他而鼓动。
“科鲁兹,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事,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为我这样的人白白付出。”日渐浑浊的双眼内全是青年的倒影,她用指尖的纹路仔仔细细描摹着科鲁兹的轮廓,不舍得移开。科鲁兹任由依娜在他脸上动作,他望着因疾病而迅速消瘦苍白的女性,目光依然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温和。
“什么事?”
他的声音比被微风带起的花瓣更轻柔,无论何时,依娜都不会对此厌倦。她可以听他说话,从早晨听到深夜,从初春听到严冬。他带她看见那么多壮奇的景色,但依娜却知道,最美丽的那一个一直都在她的身边,遵守着他们之间的诺言,从未离开。
这份誓言将在她死去后结束,依娜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可她在旅程中渐渐发现,自己的本性竟如此贪婪。
“你会记得我么,在很久很久的未来,仍旧记得有一名平凡至极的姑娘在你的怀中逝去?”
“会,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们不会忘记,千百年后,你在我的记忆中仍将是鲜活的模样。”
依娜笑了,笑得不怎么美,病魔将她折磨得很惨。
“但我不想你只是记得我,科鲁兹。”她靠在他的胸口,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抱住此生臻爱,只剩皮与骨的手臂上可见清晰的青色脉络,“把我带走。我的眼睛,我的头发,我的手脚,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的全部——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请别将我的尸体孤单地埋葬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我要和你一起走,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
“永远。”
直到沙漠被风吹尽,冰雪融化成海,繁华变为废墟,世上的花朵无数次绽放又无数次凋谢,依娜也要跟在科鲁兹的身边。她无法见到的壮美迤逦,科鲁兹会见到,科鲁兹所遇见的一切,她也都能‘见证’。将来还会有许多和她一样被科鲁兹吸引的人,而科鲁兹也会像对待她一样温柔地对待她们。依娜曾经非常介意这件事,但现在,依娜不在意了。
她已经足够贪婪,足够狡猾,她得到的够多了,所以不能再央求科鲁兹为她做出更多违背行为准则的事。
“好。”
伴随着这一个字的回复,依娜彻底放下心。
在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日,她甚至没有了坐轮椅出行的精力。窗外如雨点般纷飞的花瓣,依娜总看不厌,她喜欢让科鲁兹背靠窗坐,这样她既能看到科鲁兹,又能看到窗外的春天。其实他那样好看的人不该成天闷在屋子里,可是依娜说不出‘不用管我,你出去透透气’之类的话,只好时不时地询问他:“现在窗外是什么样儿?花落了吗?”
科鲁兹为回答她的问题,走近窗台微微探出身子。春风也喜欢美人,它带来全城最好看最绚丽的花儿,将它们散在青年的发间。可是春风终又会将花儿们带走,因为它明白,没有哪朵花能配得上他。任何装点都是多余的,所以它轻轻拨动垂下的发丝,然后害羞地逃走了。
整日卧床的病患最喜欢这幅画面,她侧头注视,虽然有时候根本看不清,却还是执着地望着那方向。看着看着,她便阖上了仍未满足但已万分疲惫的双眼,不再醒来。
魅魔目送他选定的目标离开人世,确定了她的脉搏已停止跳动。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怀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青年抱着依娜的身体,在芙希缇中央最大的树木下待至日月交替。
过去他也带过其他人来这里,不止一次,可科鲁兹现在的心境却和那些时候截然不同。
按照约定,他要把依娜带走。
对魅魔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们能收集不同的素材融合成新的物种,但鲜有人知,他们自己也可以成为素材。大概连依娜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请求会以如此美妙的形式被履行——科鲁兹,他像培育一代种一般,把依娜融进了自己的身体。
何等奇妙的感觉。她的呼吸早就断绝,他却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的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他却似乎听到了强而有力的,噗通、噗通……魅魔胸口的那颗伪造的心,从这一刻开始真正地运作起来。
他再次抬起头,存活千年的老树洒下淡粉色的雨,雨飘落到他的肩膀,在他身上驻足。一副多么浪漫的油画,可科鲁兹却只感受到唯一一种情绪。
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就是全部。”
天刚破晓,故事已到尾声。
在科鲁兹的陈述中,依娜的人生走到了尽头。而接下去还需稍稍提及的,便是他身边的这位‘依娜’。
“接下去的事你也差不多都知道,毕竟都和你有关。”夜光花的光芒随着日出消失,绿荫为科鲁兹遮挡住云层间漏出的几缕阳光,青年待在小树的庇护下继续说道,“在我和你母亲的约定中并没有关于后代的内容,那时的她也无暇去想这些事。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养育你是我个人的决定。”
没有繁殖欲望的魅魔为什么会想制造一代种?以前科鲁兹的回答会是偶发的兴趣,而现在的他,大约会说……“因为我很想念她”。
孤独令他窒息,而当他强迫自己去寻找新的目标时,每位女性身上都有她的影子。有时是眼角的弧度,有时是笑起来的模样,有时是相似的背影。其中不乏有热情大胆的有识者猜到了他的身份,主动邀请成为他暂时的目标——可结果却是,他拒绝了送上门的粮食落荒而逃。
用容貌获得初见好感的魅魔戴上了兜帽与厚实的围巾,用亲切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位目标的魅魔不再和她们接触。觅食之旅变得漫无目的,被丧失感与孤寂包围的科鲁兹在日复一日的游荡中品尝到了魅魔本不应该知晓的苦痛。
当看到怡人的景致,他会遗憾依娜不在身边。当住进旅馆,他会因空荡荡的床铺而失落。闯入视野的所有事物都令他想起依娜,闭上双眼后的黑暗也同样如此。越是回忆,越是无法忍受孤身一人的结局。
所以某一天坐在街角看孩童们玩耍的科鲁兹下定决心,他决定通过魅魔独有的方式培育他和依娜的后代。依娜的血肉,她的全部身体都在科鲁兹体内,这将成为他们后代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那么剩余的呢?
科鲁兹思考过很多种选择,譬如鸟雀,譬如猫狗,譬如游鱼,沿路看见了哪种灵动鲜活的生物,就想将它作为素材融合。一个月过去,那张素材清单上罗列了几乎所有常见动物的名字。
“……”拿着清单的青年微微叹息,片刻后将纸张撕成碎片,“还是再慎重一些吧。”
起初,科鲁兹心中对于后代的想象不怎么特别。以人类为主,让人类的部分占据尽可能多的比例,和其他一代种相差无几。但推翻一个又一个的方案之后,他放弃了这类念头,甚至放弃了将那些可爱生灵用作素材的想法。
他问了自己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我是为了什么要将她带至这世界?”
只因为寂寞,就轻率地将一个独立的生命带至这个世界,真的可以吗?科鲁兹思索起魅魔从不会想的事,且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么做并不合适。他成功说服自己放弃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打消念头后形单影只的现实又逼迫着他不得不重新走上这条路,到了真正着手动作的时候,他的理念已经和刚开始千差万别。
“依娜因病而死。再坚强的人,在疾病面前都如同细枝般脆弱易折。即使一生不得病,人类的最高寿命也仅有短暂的百年。我希望她长寿,不再因无法治愈的疾病而绝望。我希望她在长长久久的生命中一直都快乐,无忧无虑地活着……那么,龟?水母?”大致模拟了一会儿,科鲁兹摇头,“不行,得换一换。”
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到他的面前,坐在树荫下的青年抬起头,大树茂密的绿叶正向浅褐色蜕变。再过不久,数量多至足以将日光全部遮挡住的叶子都要离开树木,留下光秃秃的枝条。
“树……”
是树,科鲁兹的脑海中闪过芙希缇中央那颗参天巨木的模样。拥有漫长的生命,坚韧顽强,符合他对素材的所有要求。豁然开朗的魅魔坐不住了,他立刻着手于培育一代种的所有事宜。准备齐所有素材,计算好每种素材的大致占比,脑中反复想象融合的结果。
万无一失,他想。
科鲁兹觉得没有哪个同族会将一代种的素材融合结果精密排演到堪称异质的程度,同时青年也明白,手中逐渐成型的光团内并不只是普通的一代种,她是科鲁兹对依娜的祈愿,也是他自身的渴求。
最后一步,取出他身体中的依娜,和其他素材放在一块儿。
科鲁兹的计算很优秀。可他列出了各种可能性,却偏偏没算到当他真的走到最后一步时,竟迟迟无法将依娜分割出来……因为科鲁兹不舍得。将融合进身体的东西分裂出来对魅魔而言并非难事,然而他仿佛心疾发作时的痛苦面庞上着实看不出半分容易。
“依、娜。”他呼唤着已不存在的名字,简单的音节如同被施加了魔法似的,要拼尽全力,要夺走胸腔中用于呼吸的全部空气才能道出。
只消最后一个步骤,一代种的培育就能完成。青年咬牙,忍受精神上的疼痛硬生生将自己的一部分撕扯下来——那是依娜,却不是完整的依娜。在最后关头仍然不舍得挖去身体里所有属于人类部分的科鲁兹,临时更改了定好的配方,大幅度削减素材中人类所占的比例。
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科鲁兹是要把完完整整的依娜放进去的,现在他只拿出了极小的一部分……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依娜的心脏。
科鲁兹用菲的资助购入许多高级营养液,当钱袋里再次大幅度缩减下来时,小树顺利地成为了植树者希望她成为的模样。坚实的根基,格外粗壮的树干,郁郁葱葱的繁茂树冠。尽管种类稍有不同,但这位一代种在外观上与林子里的其他树木并无特别明显的差别,高度也恰好停止在稍稍高出周边树林一点点的位置,不会引起过多的注目。
即便退后数十步也看不见顶,魅魔望着这棵由他亲手养育的‘参天大树’,不经意间弯起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里很安全,你会在这片几乎无人踏足的土地上长久地生存下去。普通的虫害、疾病几乎无法伤害到你,普通的劈砍抓挠也根本没法在你的外衣上留下哪怕一丝浅痕。我由衷地感到欣慰,当年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折断的小苗儿,如今成了如此雄伟的树木。你想要长大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希望今后也能一直这样平安顺遂下去。”
“啊,没错。”他回答道,“我要走了。”
明明没有风,大树却沙沙沙地晃动起参差披拂的树枝,树叶激烈地互相拍击,像是在生气。身处如此瘆人的场景,科鲁兹不为所动。
“别担心,我还会回来的。你记得吗?我们的旅程还没结束呢。当初约好要带你去的地方尚未全部踏足,毕竟你的安危比任何事都重要。如今一切步入正轨,我也该继续去履行未完的誓言了。你无法走动,所以我来代替你走动。我会把那里的泥土、那里的风景、那里的所有特别的事物都带回来,让你能以另一种形式走完我们的旅途。
我知道你和你的母亲不一样,或许对那些神奇壮观的景色没有特别的偏好。所以……就当作是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一片寂静。
树木停止了摆动,她安静得就像一棵真正的树。
魅魔的信念非常坚定,后代的反对不能挽留住一颗早就远走的心,况且科鲁兹也知道,她大约拒绝不了自己罕见的请求。
“从你降世直到如今,我们一直在一起。这是第一次可能会有些久的离别,如果觉得寂寞,就在心中呼唤我的名字……或许我能听到。不,就当作我能听到吧。”他感受到后代仍在持续的无言反抗,些微的失落与悔过的情绪交织成复杂的味道,但即便如此科鲁兹也要选择携带着这股苦涩离开,“我不在的时间里,去结交其他的朋友怎么样?只要你愿意主动去接触,这座森林的树木花草和飞禽走兽都能成为你的朋友。我们之间本就不是通过语言交流,你一定可以将心中所想传达给它们,听懂它们的叫声和一举一动中包含着什么,我知道你能做到。”
像是在印证他所说的话,森林上空掠过一大群鸟儿。虽然它们并不会在这里停留,但如此大的林子又怎么可能没有鸟雀栖息。她的身上没有鸟类驻足筑巢,只是因为她不想让这些生物停在自己身上罢了。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树。
她拦不住她的养育者,就像孩子阻止不了父母的任何决定。
科鲁兹离开之后的森林毫无变化,也不该有变化。他是一名过客,随手在这里种下一棵苗儿便离去,这就是全部。没有人会关心这一大片森林里面是不是多了一棵树,是不是有不同品种的植物扎根住下。也没人猜得到,那棵多出来的树竟是个一代种。
魅魔践行了他在后代面前的诺言,每隔数月便会带着一系列的土特产回到这片森林。离开时两手空空的青年,回来后总背着硕大的包裹,小山似的压在他双肩上。他风尘仆仆,但他的心灵充实,微笑中全是高兴的模样。也不知是因旅行的趣味而高兴,还是因久别重逢而高兴,她不愿深究。
大树,他培育起来的后代,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应该也过得不错。尽管科鲁兹并未询问她是否听了他的建议去结交新朋友,她也从未主动向科鲁兹介绍过任何朋友,但青年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能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瞧见藏在枝干根部的鸟巢,时常也会听见清脆的啼鸣。
无论如何,她都在慢慢适应成为这片森林的一部分,这让科鲁兹无比欣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每一回出现在树前的青年仿佛都要比上一次疲惫一些。考虑到他不停歇的旅程,这似乎是不间断的长途旅行带来的劳顿累积后的结果。
清单上的地名被一个个划去,当没有一行字不被一条直线覆盖的时候,科鲁兹最后一回从城镇穿过茂密的林子,背着沉沉的包裹走到大树的跟前——这一次,他的手中紧握着拐杖。青年的走路方式有所变化,他的重心转移到了这根头一次出现在后代面前的外物上。扯下兜帽和围巾后的面容,是多么灿烂的笑容都无法遮盖的憔悴。其实变化早就在慢慢发生,日积月累造就了现在的状态。
那双最能吸引人的眼睛遍布血丝,淡粉的嘴唇褪色成病态的白,恰到好处的面庞消瘦许多,甚至有些凹陷。科鲁兹依然是俊美的,但这份美丽变得脆弱,变得……残缺。
“你看,这是这一次旅行的成果。”
他先在树根处坐下,再将拐杖放在一边,打开一如既往满满当当的背包。陆续从包里拿出来的物件各式各样,从饮品食物到制作特定装备的专用工具,但凡是他认为独特的东西全都被买下并千里迢迢待回森林。被大树言明想留着的东西会埋在附近的地里,而其他的小玩意则会在下一次的旅途中典当出去换成钱币。
这回的流程也不外乎如此。
科鲁兹把后代喜欢的物件埋好,余下的装回背包,打算带到城里随意处理掉。等到再次回来时,他就像决定去旅行之前一样身无长物……除了手中的拐杖。
“受伤?啊,是这根手杖让你误会了吧。”坐下的青年将拐棍放在身边的草地上,“我们魅魔的身体并不是为了越野而生的,所以去野外还是像人类一般借助工具更省力。”
“对,这是最后一次。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已经再度寻访了那么一长串的地方。虽然很累,但也非常开心。你呢?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过得怎么样?”
树过得怎么样?其实科鲁兹知道答案。
“抱歉。我明白我早该在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就问问你有没有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关心你的近况,但我不能,因为我很害怕。假如你回答我‘过得不好’,我害怕自己会放下行囊,留在森林里不再离开。
你真的很坚强,远比我以为的更坚强,如同你现在展现出来的模样,任凭风吹雨打都动摇不了挺拔的躯干和深厚的根基。说来惭愧,作为养育者,作为父亲,我是失职的。你能变成如今坚不可摧的大树,依靠的大多是你自身的努力。”
被科鲁兹夸奖的大树猛烈地摇晃起来,仿佛在对他的话语表达强烈的不赞同。然而以前也将此作为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的大树,时隔许久地晃起来之后立刻给她的朋友们送了一份极大的惊吓。
在树梢上歇息的鸟群呼啦啦地飞至半空,一时间全是拍击翅膀的响动。
“呵呵……你有了不少朋友,真好。这样我也能……”
话音未落,只剩下平稳且浅浅的呼吸声。青年在树下睡着了。数片绿叶盘旋落下,恰好落在他的身上。被惊飞的鸟群发现没有危险后便又陆陆续续地站到树枝上,藏在浓密的枝叶里躲避天敌。
他没睡很久,醒来之后就和往常一样同他的后代聊天。科鲁兹将旅途中的细节一一道来,而她则讲述一个人生活时的感受和交朋友时遇到的困难与趣事。她很高兴科鲁兹今后会一直留在森林里陪自己,也比过去更享受与科鲁兹随意谈笑的时光。
可是,对魅魔的了解并不算很多的她也逐渐察觉到了科鲁兹的怪异——他睡得越来越久。
一开始还只有小憩的程度,渐渐地延长至通常意义上的睡眠。而最近,青年沉睡的时间长度已经有整整一个白天。对他来说或许正好用太阳升起的时间休息,太阳落下后睁开眼欣赏那群夜光花,再和他的后代聊聊天。科鲁兹很适应这样悠闲的生活,可她不适应。
又过了不知多少日子,科鲁兹每天醒着的时间已经缩减到半个晚上。可他自己对这十分奇怪且不好的变化,表现得十分顺其自然。
“我?我没事。”
科鲁兹简单的回答显然抚不平她日渐焦躁的情绪,因为任谁来都能看出,他根本不是没事的样子。每天睡那么多的时间都不足以将青年的疲惫补回去,旅程结束后科鲁兹憔悴的面容直到现在都还没改善过,甚至有更加恶化的趋势。
“旅程……我真的没有遇到危险,真的。我去的地方大多是人类聚集的城镇,最厉害也不过是被偷了钱袋,怎么会有危险。”
她不信。
安静了一小会儿,青年低声嗟叹。重新开口时,他的语调沉了下去:“我确实没有遇到危险,这点没有骗你。只是……我差不多快要离开了。我是说灵魂,和永远地离开。”
大树静止了。
每一枚叶片,每一根或粗或细的枝条都像是被施加了时间停止的魔法般纹丝不动,即使穿梭而过的风也无法动摇她一丝一毫。她听懂了科鲁兹的话,完完全全地听懂了。也因此,她无法接受。
忽地,在柔柔的夜风离去之后,这片森林才迟钝地、激烈地摇晃起来。若有旁人听见这响彻天际的树叶拍击声,必然会产生有飓风刮过的错觉。可这儿没有风,没有半点风。无风自动的不仅仅是她,她的情绪感染了这一整片的森林,使得它们全部疯狂起来。
群魔乱舞中,科鲁兹是唯一的看客。他不感到恐惧,他只有浓浓的歉疚。即使青年使用了含蓄的词句,也无法改变他要丢下后代先行离去的事实。她本是因他的寂寞而诞生的孩子,如今他却要狠心让她变成孤身一人,品尝她的养育者曾体会过,并且无法承受的虚无。
“对不起。”他说道,“我以为我能陪你到永远,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父亲离去的世界。和你的母亲相遇,和你相遇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竟然是个那么任性的魅魔,而任意妄为的后果……无意间,变成了你的痛苦。”
痛苦,混乱。
科鲁兹记忆中懵懂的、可爱的、喜欢撒娇的小树苗,如今正因他的过失而无声嘶鸣——也并不算无声,因为她的不解、她的质问、她的喊叫全都好好地传达给了科鲁兹。青年曾是一名优秀的魅魔,他让少说数十名女性心甘情愿地为他献出宝贵的食物,他也总能让她们获得快乐和甜蜜。
可是科鲁兹对她束手无策,因为他不想欺骗自己的后代,而道出真相又太过残忍。他静静地看着可爱的后代哭泣错乱,心中重复了无数遍‘抱歉’。没有任何能够安慰的言语,他说不出来,但他同时也深刻地明白,他的死绝无回旋余地,她总要接受这件事。
如科鲁兹先前的评价,他养育的后代很坚强。
她的疯狂只持续到月亮落下,即便得不到科鲁兹的任何回应,她也自己平静了下来。
“还有……一个月左右,大概。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说不定哪天就会一睡不起。”回答完她的第一个问题,科鲁兹复又摇头,“原因……就当是我的寿命到了尽头吧。或许你会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答案,或许你永远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我绝不会亲口告诉你。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不要去追寻这份答案,因为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在森林之外的人类世界,发生了一些惊天动地的变化。
新星魔法师朱厄制造出能载千人、日行千里的列车,它以魔法元素为驱动能源,被命名为魔纹车。这条长虫连接起大陆版图上所有人类聚集的地区,甚至将足迹延伸至少有人问津的各个角落。
交通载具的巨幅进步使得人类的脚步得以踏足万里之外的陌生地域,并在短短几日内重返家乡。他们流动了起来,本就能实现快速移动的魔法师暂且不提,魔法学徒们、探险队们,连普通的民众都拥有了随意出行的力量,代价仅仅是一张便宜的车票。
魔纹车的轨道途径森林外的城镇,这座不起眼的城镇在被纳入魔纹车的行驶路线中后也没有就此繁盛起来,但到底还是比过去热闹不少。许多人出去的同时,也有许多人进入。有这样一名带着兜帽的年轻人,在这一路线的魔纹车正式开放不久时便乘坐它从遥远的北方而来。
第一次踏足这块土地,年轻人面对全然陌生的地盘表现得格外冷静。他先是随意寻了处歇脚的旅馆定好房间,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去集市打听一圈,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之后又径直朝城外的森林走去。
魔纹车的开通与否暂时与这片森林没有太大关系,不管人类的城市产生多大改变,这片除了夜光花就基本没有特别之处的森林都会是老样子。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从怀里拿出许多栩栩如生的鸟类探测器,它们有的盘旋在上空俯瞰,有的在林子里穿梭。
森林很大,但对鸟儿的速度来说,不过是一会儿就能横穿的小地方。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此行附带的目标,他坐上飞毯,几个呼吸间就抵达了森林中央。这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似乎没有差别,但年轻人心里明白,目的地到了。
他把飞毯收起来,打量了几眼周围的植物,将视线定格在周边野草尤为茂盛的那棵大树下。一根拐杖似的尖头杆子出现在年轻人手中,他将尖利的一面插入泥土,金属杆顶部不一会儿便冒起浓绿的光。
“看起来就是这里,那么就是这棵树?”
年轻人理所当然地把大树当作目标,绕着它仔细观察,摘了几片叶子又摸了摸树干——“……嗯?”
本意只是查看树木年龄和生长情况,结果意外地发现树干居然是中空的。
“中空的树干……虫害?大概不是,我不记得有哪种爱吃树的虫在啃完食物后还记得把表皮好好放回去的。”大树的外表没有任何不对劲,如果没有上手摸,年轻人也察觉不到怪异之处,“那么是人为?用树干部分来藏匿宝藏或者机密?”
这是可能性最高的猜测,但年轻人却莫名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究竟因为什么?直接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动手能力向来不错的年轻人立即掏出工具打算割开树皮窥探内部,他的手中凭空冒出一把砍刀,锋利的刀口正要破开这层伪装时,“咚”的一声,他常年套在身上的防护罩忽然被激活。
攻击年轻人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要下手的这棵树。
伸长的枝条原本打算将他打晕捆起来,结果被一层透明的屏障挡在外部。攻击与被攻击者纷纷选择了按兵不动,前者是暂时想不到突破这层诡异屏障的方法,而后者则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的植物。
年轻人思索半晌,发现自己并不认得这棵树:“有意思,未被发现的新品种?”
身边蓄势待发的枝条被完全无视,他旁若无人地低头在兜里翻翻找找,掏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玻璃罩,圆拱形的罩子里是一个花盆。他一手托着底,一手掌住盖子,正要将其打开时,风中飘来似清晰似模糊的女声:“你是谁?”
年轻人的动作瞬间停下,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这棵树?有智能,还会说话……真稀奇。我想最应该先自我介绍一番不是我,而是你。选择在这时候出声,想来你大概也猜到我手中道具是做什么用的了。如果被我发现你在说谎,可别怪我不客气。机会只有一次,请开始你的垂死挣扎。”
一分钟后,仿佛刚才的女性嗓音只是他的错觉一般,林子里静悄悄。
“不说话?这可不是个好选择。”
年轻人歪头,不太能理解对方的沉默。但既然对方不想要珍贵的机会,直接抓走倒还省事不少。玻璃罩被他拿起,和底座分离出一条极细的缝——忽然之间狂风大作,不对,应当是这一区域的树就像是被狂风吹过般激烈地摇摆起来。那幅度令人不由得担心这些树下一秒会不会被折断,如此鬼祟的场面非但没有使年轻人受到惊吓,他的神情中越发地显露出对这棵未知生物的好奇。
细细的缝随着手上力道的控制又打开了一丝,但就是这一丝,令大树感到无上的威胁。
“……我说、你放过我。”
“噢,这不一定。但如果你不好好回答问题,我是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大树对不知哪儿来的年轻人没有办法,她试过从地底用自己的根系攻击,然而也还是被如厚实蛋壳般没有死角的圆形壁垒挡住。年轻人手中的玻璃罩和陶盆,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好。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但第六感告诉她,反正不会是好事。
面对未知的危险,她没有选择,只能如实作答:“我是魅魔的后代。”
“一代种?”年轻人惊讶地合上玻璃罩,“这么一来,倒很合理。不过我从没见过非人形的一代种,你的父亲?还是母亲?可真是有想法的魅魔。这样的话,当初陆续买了大批营养液的就是这位魅魔,而这些营养液显然全进了你的肚子。真有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你是谁。”
“你说呢?”年轻人笑得灿烂无邪,让她更加忌惮,“我调配的营养液很好吃吧,一般植物可没法消化那么多瓶。正巧打算坐一坐传说中的魔纹车,就顺道来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胃口这么大。”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甘地指责,“你给购买者设了陷阱,才发现这里。”
“怎么会,我并没有设置陷阱。只不过作为制作者,我有权利追溯我卖出的商品流转去了哪些地方,这是很基本的统计。持续数月有一定量的营养液流入这种魔法学徒都没几个的小地方,谁看了都觉得可疑吧?我想,卖出营养液的那家魔法产品贩售连锁店恐怕也没想到,随手拿来撑商品数量的东西居然能有这么好的销路——在考虑到周边城镇并没有专门栽培魔植的情况下,真叫人匪夷所思不是么。”
年轻人耸肩:“好了,那位魅魔阁下到底在哪里?虽然魅魔都是些到处流浪的家伙,但我看你好像对你养育者的去向有所了解。建议你快点交代,我又不是去找他麻烦的,没有隐瞒的必要吧。像我这么爱说话还好说话的魔法师可不多,希望你懂得珍惜。”
魔法师。
她听到这词汇,不由得陷入沉思。大树隐约记得,科鲁兹在刚刚买来营养液的时候介绍过,他说这是由魔法师制作的稀罕玩意。而魔法师是极厉害的人物,他们拥有无穷尽的好奇心,胜过图书馆的广博知识……和古怪的脾气。
她记得科鲁兹在为她寻找合适的土地时还说过,最好是平平无奇,不会被魔法师注意到的地方。出于好奇和探索欲,他们会做出许多不近人情的事,有极大几率会不由分说地将在一代种之间也非常特别的她强行带走研究。
科鲁兹对于魔法师的描述带有特定的氛围,所以作为听众的她对他们没有好印象。然而有些事情,或许只有魔法师才能帮到她。原本她已经放弃了,可既然不幸被魔法师发现,那便索性问一问:“你是魔法师,我有一些问题希望得到解答,与我的养育者有关。”
年轻的魔法师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一般好说话,竟也没计较一代种的不答反问。他随手将玻璃罩和陶盆收进兜里,无所谓地回复:“说说看。”
方才魔法师试图以外力撬开的树干突然间自行豁开一个大口子,数根枝条伸进她自己中空的身体,将藏在里头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运出来,置于柔软的草地上。异形的一代种还未言明这尸身是谁的,聪明的魔法师已然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审视这具保存完好的身体。
这是科鲁兹,她的养育者,她的爱。
枝条眷恋地从他的身体上抽离,一代种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个她想要忘记却又不能忘记的夜晚。
晚风带着死亡的预告,格外圆润的明月似乎在讽刺她今后的处境。
名为科鲁兹的魅魔道出事实后的不久便履行了他生前的所有诺言,他在绿荫如盖的大树下,在星星点点的夜光花之光中睡了下去,并将永远不再醒来。他闭上双眼的样子还像是在睡觉,但已然没有了呼吸。尽管魅魔并不需要呼吸也能活着,但科鲁兹确实是死去了。
大树和状似睡着的他依偎着过了数日,像是终于用这些日子想通了她的养育者不会再睁开双眼,笑眯眯地向她说一声早上好,她生生将自己重要的身体挖出一个成人大小的空洞,并把科鲁兹的尸体完完整整地放到里面。
她自残的时候不觉得疼,用珍视之人的身体填补空洞的时候,也不觉得满足。她没有泪腺,却哭了起来。呜呜地,回荡在森林里,如同一阵不愿离去的风。她恨自己是扎根于泥土的树,而不是自由自在的风。假如她是风,她就能跟随科鲁兹一块儿旅行。假如她是风,她就能飞边世界的每个角落,飞到高高的天空,寻找灵魂所归之处。
可是她是树。
没有魅魔的树林一如既往,平静无波。
鸟儿啼鸣,小动物们到处乱窜。花朵凋谢又绽放,树叶落了又生长。她就像一棵真正的树,当风吹来时摇晃,当雨落下时低垂。不言不语,安静地扎根在泥土里,让松鼠在枝桠间跑跳,让鸟群在身上筑巢。
时间对她而言失去了意义,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一个世纪,都没有区别。只是漫长的苦闷,漫长的孤独,漫长的虚无。他带给她所有的欢笑快乐,也带给她所有的悲痛寂寥。
他将她取名为依娜,却从未亲口用‘依娜’这名字唤过她。
他是她的养育者,她却从未叫过他一声‘父亲’。
没有人希望故事结束,然而故事总会结束。他的故事落下了帷幕,而唯一的观众还不愿起身离去。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他死去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原本想要遵照科鲁兹的请求,不去探寻他死亡的真相。可是难得一见的魔法师都来到了这片森林,亲自来到了她的面前……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她不会放过机会,即使这是不被他期望的举动。
“魅魔竟然会死……简直闻所未闻。”魔法师兴致大增,马上蹲下身来对魅魔的尸体展开全方位的检查。她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人类魔法师从只有手掌那么大的兜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器材,直接将野外草地变成了临时工坊。他切下一段魅魔的发丝放入颜色诡异的溶液中,他用一代种看不懂的魔法对魅魔留下的身体进行检测……“请不要对他做出太过分的伤害,否则我将收回他的身体。”
她忍耐着忍耐着,还是没能忍到最后。科鲁兹的身躯是她自己都不舍得触碰的珍视之物,即便为了找出他的死因,她也无法容忍科鲁兹的身体被肢解破坏。然而其他人并不知道大树心中的特别感情,就算知道了,大约也不会在意。
“你,应该没怎么正式接触过人类社会是不是?这位魅魔把你保护得不错,但似乎没有告诉你一些常识中的常识——如果你不是魔法师,那么就别和魔法师叫板。”年轻人反手从兜里将之前丢进去的玻璃罩往一代种的方向扔过去,小小的罩子在碰到前来击飞它的枝条时兀然变得极为巨大,稳稳地将这棵大树罩在里头,任凭她如何动弹都纹丝不动。
“别来对我的实验指手画脚,一代种。”
玻璃罩单向隔绝了里面的动静,让她无论做什么,声音都无法传达到外部,但魔法师的话语她却能非常清晰地听见。被迫安定下来的一代种在一番挣扎后放弃了徒劳的反抗,转而紧紧关注起实验中的任何细节。
既然无法阻止,那就将这场面刻在眼里。
没了噪音干扰的魔法师工作起来更干净利落了,他行云流水的操作一看便足够老练。旁边一代种无言的注视对他来说基本可以忽略,因为他对眼前的实验足够认真专注。
年轻人来的时候还是晌午,如今已经深夜。他对魅魔尸首的研究进行了数小时,似乎陷入了某个瓶颈。假如重复几遍都得出了相同的结果,那么可能并非实验数据有问题,而是这结果即为离奇的真相。
“喂。”魔法师咚咚地叩了几下玻璃罩,“你对你的养育者了解多少。”
“……你想知道什么。”
这一次,她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达到罩子外部,显然这是由魔法师自由操控的。
“所有。劝你不要耍心眼,如果你真想知道他的死亡真相的话。”魔法师姑且提醒了她一句,这时他猛地发觉异形的模样也有好处,至少不说话的时候别人没法通过表情来获得更多信息。
事到如今,其实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简要地将科鲁兹和依娜的故事用几句话说完,又将她自己的由来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完毕。魔法师听完之后思索许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噗嗤。”
魔法师忽然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这画面实在太过诡异,令她一时不敢出声。好几分钟过去,年轻人擦去眼角的泪水,恢复了正常——但也没有完全恢复,她仍旧能听到魔法师时不时的笑声。一代种并不知道哪儿有可乐之处,无论是科鲁兹的故事还是她的故事,都不好笑。
“你在笑什么?”
“哈,这还用问,显然是在笑你那父亲的死因。从没见过把自己饿死的魅魔,这还不够好笑?诙谐程度足以让我一生难忘,你父亲可真是个人物。”
“饿死?他是饿死的?这不可能,魅魔根本不需要吃东西。”
“魅魔当然不需要吃人类食物,他们的食物是情欲。算算你父亲有多久没找过女人,他就饿了多久肚子。原本魅魔是不会被饿死的,但谁让他把人类融进了自己的身体呢?魅魔饿不死,可人类饿得死……就是这么回事。”
接下去那位魔法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不太记得了。科鲁兹竟是因饥饿而死的事实对她造成的冲击太过强烈,而最初的呆愣之后,涌上心头的百般滋味令她的情绪十分不稳定。
她记忆中的科鲁兹,一直都和她在一起。唯一长时间的分别,还是她长大之后科鲁兹的单独出行。扎根在这片森林的她无从得知科鲁兹在各个人类城市里做了些什么事,但很明显,他绝没有去进食。
魅魔当初能够分离出一些部分作为融合成她的素材,就代表着他其实完全能够将体内属于人类的部分完全剔除,可他没有这么做。科鲁兹宁愿在她的面前死去,也不愿意让导致他死去的、属于依娜的那部分与他分离。
她早该知道的,她的养育者如此任性、如此自私,将她一个人抛弃在这里。
可是她却无法升起丁点的恨,留下的仅有颓唐与不甘。
大树落寞的情绪年轻人体会不到,在多次未得到反馈后,他走到自己布下的监牢旁。
“喂?喂?你在听吗?”魔法师用力地拍着玻璃罩,砰砰的声响惊动了周围的所有生物,“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走神……真是心大。”
“啊,抱歉。”她下意识回复。
尽管对破坏了她平静休眠生活的可恶魔法师道歉实在怪异,但作为解答了科鲁兹去世真相的报酬,她努力让自己的态度好一些。不过要是魔法师想要带走科鲁兹,她绝不允许。即使知晓敌不过,她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年轻魔法师竟是来告别的。
他在一代种愣神的时候已经收拾好装备道具,草地上只剩下被稍微剪去一些皮肤组织的尸体。虽然魔法师对一代种的威吓十分不屑,但他出于自身的良好品格,未对科鲁兹的身体做出较大损害,使得魅魔瞧上去仍然就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好了,我要走了。尸体你收回去,别被其他魔法师发现,他们没我这么好打发。对特定人群来说你的收藏可是无价之宝,不择手段也要拿回去研究个底朝天的程度。谁让我的研究方向不是魅魔和一代种呢?唉。”
年轻人惋惜地将兜帽戴上,又整理一番衣物,像是真的打算什么也不做就离开。连玻璃罩都被他轻巧地收了回去,再度接触到新鲜空气的一代种顿时舒服了不少。
她马上卷起科鲁兹把他放回原本的地方,随后迟疑地向不速之客问道:“你要走了?”
倒没有挽留的意思,她只是奇怪出手一点儿也不客气的魔法师怎么突然……什么战利品都不拿,就离开了?她一度以为死寂般的生活将被打破,科鲁兹和她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带走。
“是啊。怎么,你还希望我留下给你作伴?”魔法师奇怪地反问,“你是不是对我有误解。你要是纯粹的植物也就算了,一代种可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本来这次就只是顺道考察,如果不是你和你父亲太特殊,我根本没打算待到第二天——魔法师的时间比金子更宝贵。”
临走时,魔法师望着漆黑一片的林子感慨万千:“没有夜光花的夜光森林,真滑稽。”
经他一提,植根于此的一代种才恍然发觉科鲁兹喜爱的‘星星们’都消失不见了。她记忆中如林间银河的场景归于深邃的黑,怪不得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
“夜光花怎么了?”
“被摘了,或是凋谢了。”他带着遗憾说,“这里变热闹虽然是好事,但人类多有踏足的土地不再适合夜光花生长。真可惜,没见到夜光森林的最后一次夜之光。”
年轻人离开了这片森林,就像来时一般突然。
关于科鲁兹的死因,她不觉得魔法师在说谎。毕竟他没有说谎的必要,而科鲁兹,也确实极像是会那么做的人。他在人世留下的最后痕迹就在她的体内,可是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他,即使在他死去的现在也是如此。
他总说着希望她幸福快乐,但他又亲手将她幸福快乐的能力狠心夺走。讲故事的夜晚,聊天的夜晚,他靠在她的躯干上,与她聊旅途之中的趣事,视线却始被夜晚的光点牢牢吸住。
是的,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从来没有。
他不在了,遍地的夜光花也不在了,这片森林只剩下她一个。有时她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真正的树?这样就不会有苦闷伤痛,和那些花鸟树木相处起来也不会更像是主人和她的仆从。
可是假如成了真的树,她对科鲁兹的感情也同样不会和现在一样强烈执着。
“科鲁兹……”
她怀着痛苦,以及更大的孤独。
过去她很不喜欢那些在夜晚发光的花,因为有它们的时候,科鲁兹的注意力就会被吸走。那时她总默默地想,要是这些碍眼的花都不见就好了。如今它们真的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却一点也不觉高兴。
就像是知晓了科鲁兹的离开,它们也跟在后头一块儿走了似的,将她抛下,叫她嫉妒不已。可再怎么愤懑、再怎么妒忌,他们都不会回来。这事实穿过坚硬的皮层扎进她柔软的内在,疼得没有泪腺的她也要流出眼泪。
日日沉浸在与科鲁兹的回忆中,她念着温柔又任性的她的养育者,她念着羡慕至极的他们的故事。失去了依娜的科鲁兹,和失去了科鲁兹的她,或许那个时候的科鲁兹就是她如今的模样。
她知晓自己诞生的缘由,却不曾如现在这般真切地感受到那股渴望——如果他能再一次降临于这世上,该有多好。这股渴望如同黑夜中明亮的火星,它微弱至极,却能够将森林烧成一片荒原。
猛烈的火在她的心中燃烧。当下的她还抵挡得住,未来的她就说不准了。树的寿命很长,长得令她绝望。木头不该和火焰耗时间,因为这是注定被燃烧殆尽的死局。
“结果,即使不愿承认,我也还是你的孩子……父亲。”
望着已不再明亮的森林,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魅魔称为父亲。她要去做一件事,一件科鲁兹曾做过的事。
那一天,魅魔留下的身躯如萤火般消散。
被魔法师断言已不再适合夜光花生长的森林,突然在一夜之间恢复往日的光芒。漆黑的夜晚,比天上繁星更璀璨的是林间无数的白色星光,悠悠地飘浮于半空。以为是夜光花再度盛开的人们前来摘取,然而落到手中的虽然也是种寻常的野花模样,却并非人们以为的夜光花。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她的花儿开了。
大树终于开出花朵,最应怀着期待与高兴欣赏的那个人却已凋谢。当她看到酷似夜光花的自己时,唯有苦笑。
“也许,你没有看见是件好事。如果死去的人有灵魂,那么请把它们当成夜光花吧,我的珍爱。我已分不清它们原本就应该是这样,还是因为太过思念你而成了你最喜爱的模样。原谅拘住你不放的孩子,原谅将要重蹈覆辙的我……一个人的孤独,会杀死所有知晓了爱的生命。”
被挖空的驱干里已没有那一直在安眠的养育者身影,但里头却也不是空无一物。
她的花儿凋谢后,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果实。尽管小,可他那么生机勃勃,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对降世的渴望。她用心地将他喂养长大,清晨的露水、根系里汲取的养分,贪吃的小家伙在她的身体里待了几十年。她常青的叶片变得枯黄,她繁茂的枝条逐年萎缩。她不再是森林里最高、最茂盛的那棵树。
小鸟带着家眷离开她这棵日渐枯萎的病树,到处也不见松鼠们的身影。本就孤单的日子仿佛因这小家伙又急转直下,但她反倒很高兴。自科鲁兹离开后,这是她难得不觉得寂寞的时日。
她彻底明白了科鲁兹当时的心情,明白了他是怀着怎样的悲苦度过孤身一人的日子,明白了他是怎样将拖拽着他陷入泥沼的情绪化为对后代降生的期盼。
她不是依娜,但她是科鲁兹和依娜的‘结晶’。
他不是科鲁兹,可他却是她和科鲁兹的‘果实’。
几十次的春夏秋冬,几十次的花开花谢,数不清的日升月落。她那与夜光花极为相似的花朵盛开了几十日,她那与人类胚胎相似的果实结了几十年。从几十年前星星光点再次从森林销声匿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等待,而几十年后的某个春季,吃饱喝足的小家伙总算舍得从母亲的体内溜出来了。
他的母亲是棵树,但他自己是非常正常的人类外表。睁眼之日便是稍显年幼的少年模样,张口就能清晰地道出长串的句子,和她的名字。
“母亲!”
结了漫长岁月的果子终于落地,少年赤裸着身体怀抱住他最亲爱的母亲。那双湿润的眼睛还没被其他事物占据,它们只专注地望着给予他生命的树母,不用言语便能将依恋道尽。
她已疲惫至极,可是为了刚出生的孩子仍坚持将埋在泥土里许久,科鲁兹带回来的物件们挖出来。她教他穿衣服,她教他摆弄玩具。她就像当时的科鲁兹一般,分明能不作声地用心灵交流,却一定会将心中所想转换成声音——为了教会他、让他适应人类的语言。
听到小家伙的清脆笑声,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稚嫩脸庞,便觉得至今经历的一切痛苦都值得……可同时,心中又满怀怜意。那时候科鲁兹瞧她的目光,必定与她现在瞧他的目光十分相似。
“母亲,你看!”
他捉来尾羽最美丽的鸟儿,不大的手掌已能从背后拢住雄鸟的躯体,并熟练地从上至下安抚,将羽毛理得极顺。大树认识这种鸟,所有生活在森林里的生物她都知道。小家伙向她展示的小鸟曾经是她枝头的常客,每逢繁衍季就在她的周围上演一出出求偶小剧场。
并不知晓这些往事的少年只是单纯地把他认为美好的事物也让母亲见一见,而等她欣赏完,他就会松手将无辜被捕的雄鸟放走。少年的眼光极佳,他认定是最美的这只雄鸟离开他手掌,自由穿梭在光秃枯枝间的姿态优美得像一支特别的舞蹈。鲜艳的尾羽随着它的飞翔间歇地接触到柔和的阳光,折射出愈发绚烂的颜色,宛若于天际诞生的珍贵宝石。这颗宝石直直地离去,未在过去最茂盛、栖息了最多禽鸟的大树身边多停留哪怕一个瞬间。
和它、和它们不同,就算见过数千数万棵郁郁葱葱高大挺直的树,少年的双眼注视着的还是那棵将他带至人间的,对他来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大树。她的身体萎缩了,她变得越来越丑陋,像她还是树苗时见过的生了重病的老妪,甚至更加惨不忍睹。在少年比琉璃更清澈的眼中映出的大树并不美丽,他也从未在想象中为自己的母亲添加过一冠绿叶,修补过任何一处残缺。
但无论她是什么样子,少年都会将脸颊轻轻贴在粗糙的树皮,以始终如一的眷恋与感激诉说他对母亲的爱。他讲述春天盛开的娇艳花朵们,讲述藏在各个角落的有趣小动物,讲述今天又发现了哪处的草木枯萎、哪处的幼苗新生,他会讲述自己在森林里看到的一切,有时还会说起偶然碰见的人类。
“他们总以为我是被遗弃在林子里的孤儿,不管怎么解释都不信。”说起人类时,少年的语气里会难得带上一丝气愤,“我不想再遇到人类了,他们真是不可理喻。没有办法让人类永远不能进入森林吗?”
“森林是你的家,但也是开放给所有生物的地方,你不能因为自身的喜恶拒绝他们走进林子。普通人理解不了我和你的存在,他们从外形判断你是纯正的人类,然后借此推理出你应该有一名同样是纯正人类的母亲,所以才不信你的话。别生气,他们其实也不过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她耐心地为小家伙解释一切他不理解的现象,一如当年的科鲁兹。
“为什么?可我分明不是人类?他们没办法不以外表来断定别人的种族么?”他对被错认成人类的事很是介怀,半抱怨半撒娇地问他的母亲,“母亲您是树,为什么我却更像人类?如果我也是树就好了,这下就没有人会认为我不是您的孩子了。”
大树因身体的衰弱而有些迷蒙的精神顿时万分清醒,她一下子想到……自己刚出生的时候,也对科鲁兹是人类的外表,而她却是树这一现象十分不解。她没有亲口问过科鲁兹,但后者没有隐瞒他挑选素材时的想法。自满过、犹疑过、挣扎过,走到现在,她倒觉得树的形态最好,也无法想象没有作为树苗出生的自己。
尽管不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形态,科鲁兹确实深深地爱着她,爱着亲手养育的后代。
于是她郑重地告诉她的小家伙:“因为我希望你拥有人类的样子,喜欢你酷似人类的外表,也希望你能喜欢如今模样的自己。”
小家伙小心翼翼地用足力气抱紧母亲伸来的枝条,像是要哭的神情叫她愈发怜爱。后来,她便没再听他提过类似的言语。
大树希望她结出的果实像人类,然而‘希望’改变不了现实。小家伙与科鲁兹长得非常相似,假如魅魔也有童年时期,那么科鲁兹少年时的样貌大概和他别无二致。她无法断言这是纯粹的偶然,但至少不是她刻意为之的结果。
可即使拥有完全相同的外壳,他也不是科鲁兹。比起容貌的相似,更多的是方方面面的不同。小家伙很善良,从不愿折下任何花叶。虽然他有时也喜欢捉弄小动物,可大多是不带恶意的玩耍游戏。最爱吃的食物是她找来的果子,最爱喝的水是她收集来的雨露,尽管这可能只是因为森林里没有别的东西能供他生活。
失去科鲁兹仍旧痛苦,她时常会从小家伙身上看见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晚思念过去的时光。但那些时日已经远去,小家伙教会她珍惜现在拥有的每一天,不再沉湎于旧日的感伤。
她以为接下去的日子都会是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却想不到还有机会遇到以前的熟人。
“……科鲁兹?”
穿过树林的少女讶异地道出一个令少年觉得陌生的名字。如果他真是科鲁兹,少年也会讶异地点明少女的名字——“菲。”
可少年不是,所以他只能反问。
“科鲁兹是谁?”
“他不是科鲁兹。”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来自于好奇的少年,一个来自于……那棵树。时隔许久重返森林的魅魔少女本以为她会看见极挺拔的参天大树,然而在她眼前的,只是个模样异常丑陋,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都没长几片叶子的可怜树。
“你,你是科鲁兹的那棵树?真的是你?你会说话了……?”菲走近凄惨的一代种,视线都有些不忍心放在仿佛随时都要倒下的树上,“可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科鲁兹呢?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后代?”
微微地叹息一声,她支开小家伙和许久不见的魅魔独处。
说来话长,她只好把科鲁兹的死讯告诉这位几十年至今不曾变过容颜的魅魔同族,然后尽量简单地解释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菲果然比魔法师更加难以置信,她最是知道魅魔因饥饿而死这件事有多么天方夜谭。
魅魔少女宁愿相信小家伙是科鲁兹抛去所有记忆后的重生,也不愿相信科鲁兹真的因此死了。尽管不管她相信与否,事实都不会改变。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我以为你应该早就忘了我们。”
她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她自己早就将这名魅魔忘记了。
“忘记?我当然不会忘记。科鲁兹那种特别的魅魔,想忘也忘不了。不过你……也真不愧是他养育的一代种,做的事情简直和他如出一辙。”少女又偷偷瞧了她几眼,还是没能接受她现在的颓败模样,干脆也不再勉强自己,数起天上的星星,“我不会停留很久,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比如找人给你治病?话说回来,你不是不会说话么?”
魅魔倒记得很清楚,那时的树基本依靠科鲁兹才能和外界交流。但其实科鲁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小树苗儿,早就可以真正地开口说话了。她一直能说话,只不过选择了不去说。
而让参天大树虚弱至此的疾病——“病?不用了。”
她对自己的情况非常清楚,没必要再折腾。她的病来源于两点,一是养育小家伙而导致的虚弱,二是在这过程中被外来的虫群把内里给啃了。
科鲁兹选定的森林原本没有这种爱吃树的魔虫栖息,当它们钻进大树的内部,毫不留情地咬下第一口之际,专注于养育后代的她没有发现。真正察觉到自己体内来了群大胃口的食客时,一切已成定局。她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魔法师曾提过的魔纹车这一可能性。连通诸多地区的列车运来许多其他地方的人类,当然也会随之捎来其他地方的生物。
尤其在知晓了菲也是因为魔纹车的开通才想到再来探望的时候,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悲剧因何而起。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么?”她伸出一根枝条,将虫群中的一个递给魅魔看。
菲忍住恶心瞧了瞧,又从一代种口中听说虫子的事迹,仔细思索后说道:“应该是食芯虫,对人类无害,但对树木来说是彻头彻尾的有害魔虫。以前我有个对象就研究这个,被它们盯上的树基本没有能好好活着的。不插手阻止的话,它们可以把整棵树都啃得干干净净。”
说完情报的魅魔一惊,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大树知道菲想问什么,直接告诉她:“已经至少有二十年了,你不用管它们。”
那时拿食芯虫没辙,又担食芯虫对小家伙造成伤害地大树只能以自身为诱饵,让它们绕过还未成熟的小家伙。本来就是中空的树干,再被这群贪婪的玩意年复一年地啃咬,被魔法师制作的高级营养液养得钢铁般坚硬的树都经不住这么糟蹋。
好不容易让小家伙平安降世,之后的安排本应该是消耗过大的她进入休眠,专心吸收养分填补缺漏的时候。但食芯虫不仅吃了她的芯,还把她的根也吃掉大半。直到现在这一刻,这些虫子都还孜孜不倦地在土里继续减少她的根系。
这场拉锯战,打从开始前就注定了是树的败北。
“一个月后,你可以再来这里么?”她说,“麻烦你将他带走,随意带去哪座人类的城市都可以,但是请一定带他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你要做什么。”
“我撑不了多少时日,但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小家伙是更加稳定的二代种,他可以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不能因我的缘故被困在小小的林子里。走得远些,等他再回来,正好我也不剩下什么了。”
说话对现在的她而言或许有些费力,讲到后半句,偏低的女声直接成了沙嗓。她没有喉咙,可精神上的疲倦仍旧忠实地反映在方方面面。这位她仅识得的唯二魅魔之一来得正是时候,有菲的帮助,小家伙就不用承担那时的她所承担的痛苦。
母亲、科鲁兹、她、小家伙……他们之间的因缘纠缠实在难辨。不管是决心培育后代的科鲁兹,还是被食芯虫寄生的她,恐怕都没有想到他们二人的结局竟如此相似。她不惧怕死亡,她害怕的是,他难以应对被抛下的孤独。
菲突发兴致来探望科鲁兹和他的一代种,为的可不是充当后者安排后代的一种途径。况且作为魅魔,她本不想多管非目标人物的闲事。
但想起偏要用兜帽遮住自己容颜的奇怪同族,又想到被他的后代称为小家伙的二代种,深深觉得这两代亲子总在奇妙的地方异常相似。菲是个任性的少女,所以她的一切行为都秉持随心所欲的原则。
随心所欲,代表了她可以做任何事。即使那并不符合族群的特性,也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于是菲向大树承诺:“好,我帮你。”
一个月后,少女如约来到夜光森林。
身体残破不堪的大树伸出为数不多的完好的枝条,抚摸他绿叶颜色的长发,捧起他与那位魅魔极为相似的脸庞。树没有眼睛,可是小家伙能感觉到母亲在仔细地看自己。温暖、慈爱的视线,他最熟悉的感觉。
“我一定要离开吗,母亲。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傻孩子,你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她让小家伙转过身,将一件稍有破洞的不起眼外袍套在他的身上,“这是我的外衣,你穿好它。无论去了哪里,我都在你的身边,还像以前一样帮你挡住所有伤害,让你无惧于前行。”
“可是母亲……”
枝条推搡着小家伙的后背,让他只能往前走。
“走吧,别回头,菲姐姐在等你。代替我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多美好,完成我小时候未能完成的愿望。”
从未离开过森林的少年不由自主地回头,却被母亲的枝条挡住视线。那总是安抚他入睡的枝条,如今正催促着他快些走,再快些走。
所以少年听话地不再回头,拢住过于宽松的衣袍,跟在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女身边往森林的外围前行。他或许知晓,或许不知晓,在他走后不久,这片森林就要失去一棵独特的树,一棵苟延残喘了几十年的树。
她做了和她养育者完全相同的事,几十年前是这样,几十年后也是这样。整个森林都缓慢地摇晃起来,像是在对离去的少年挥手告别。它们共同传达出树母给予孩子的最后一句话,以低沉的、沙哑的嗓音。
“好孩子,好孩子……让我最后为你做一件事。
记住你的名字,世上最美妙的音节——科鲁兹。”
-END-
作者:綠鯉
【BGM:《爱殇》】
传说在多年前,大江北岸有一户文士世家,书房前院里有一棵大树。据说是前代家主年轻时亲手种下的,经过数十年已亭亭而立,外面的街上都能看见冠叶苍苍。每到春夏,白花落尽后粼粼碧叶丛生如伞,投下一片闪动着碎光的阴凉。家里上下,尤其是常常待在书房的少爷,最喜欢在树下读书乘凉。
他从小就在这间书房念书,从开着的房门望出去,那棵树就静静立在那里陪着他。多少个春秋里,他就在树下打盹、乘凉、读书、作诗。四下无人时,他会悄悄地把心里话都说给树听,哪怕知道不会收到回答。
而那棵树里藏着的灵,因他一年年声声呼唤而苏醒。自那之后便一直看着他长大,看过他喜怒哀乐,知道他每一种样子,听过他作的每一首诗,通晓他全部心事。
少爷坐在树下,阳光透过树隙落在他身上,就如树悄悄俯身趴在他肩头,与他同看看手中的书,或是看他。微风过时,就是树在与他应答。树的枝蔓也曾探进少爷的梦里,不止一次化身人形偷偷入梦,想要去见他。最终却都悄悄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看着他,即使梦中擦肩,也从未与他说话。
有时候,树也这么想——其实只要能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娶心上人过门,看着他儿孙满堂,也看着他满鬓华发,安然老去……不论梦里梦外,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过他一生,或许就是刚好的。
那时的日光那么暖,小院里就是整个世界,刚好装得下一生的春秋与梦。
后来有一年,蛮人的军队打了过来,战火直烧到关内。关外的狼来势汹汹,一路上留下生灵涂炭。也是那年深秋,家主决意带着家人度过大江避战。
如过去的数十年一样,树亭亭立在秋风深院,看着家仆将家里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带不走的也都封存起来。在几日扫除般的人来人往后,整个宅子静了下来,箱子包袱装了满车。它能看见的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霎时填满了秋风,空荡荡的。
是夜,家仆来向书房院子里的少爷通报,行李车马都已备好,天明就出发。
“少爷要是还有什么想带走的东西,也得快些斟酌了。”
树看见少年立在庭中,回过头来深深望了这边一眼,而后低头说:“没有了。”
家仆退下,而少爷穿过一院冰凉凉的月光再次走到树下,扶着树干轻叹,最后一次对它轻轻说着心里话,叹恨自己不曾习武不能阵前斩寇,到头来却还要抛下故园良友,忍辱逃亡。那些蛮人声名狼藉,不知开到了这里会做什么,屠杀?焚城?
他不愿想。
“听说要去的地方没有这样的院子……”少爷背靠着树干,抬头望进已经落尽了叶子的枝丫之间,凄然一笑:“哪怕有,我要怎么带你渡江?”
树从没有一刻那么渴望能在梦外化身人形。
它想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想告诉他天命如此他无需内疚,告诉他,即便不能随他渡江,也愿意在这里等他回来。它全身的汁液都化成奔涌的江流,但它立在那里,作为一棵树,纹丝不动。
树决意在今夜去梦里见他,一夜说尽本该说上一生的话。
而那天少爷坐在树下,彻夜未眠。
待到天明白霜满地,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少爷走出书房,关上院门前最后一次凝望院中的树。树亭亭立在那里,安静一如往昔。最终少年转身,锁好院门,离开了。
家人和车马都在门外等他,他上去牵过缰绳,低头随着队伍一同走出街口。
忽然间,一阵风从身后吹来一缕淡香,白色的花瓣千丝万缕缠抱上来,卷过他衣袖,落在他肩头。
他回过身,看见沉沉天色下,书房庭院的上空,一树白花开得轰轰烈烈。分明是深秋时节,那棵树却像是开出了他曾见过的所有春天,向他吹来一场浩荡芬芳的雪。
秋风如刀裁下温润的花瓣,寒意从每一朵柔软砭入它枝干深处。而树只是立在庭院中,披一身香雪与少爷远远相望。
天命难违,愿不相忘。一树繁花,送君渡江。
传说到那里就结束了,最后乱世之中那棵树如何,并没有人知道。
但是听说,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那位少爷时,离开的那天他从肩上拂下的花瓣被存在了香囊深处,也随他一同渡过寒江。任凭流离辗转,暗香从未离身。
作者:淺間
将军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漫漫黄沙已经快埋没了口鼻。
和他朝夕相伴的战马瘸了一条腿,一边哀哀嘶鸣,一边用粗糙润湿的鼻头顶他的脸。
折戟沉沙,尸横遍野,周遭是经过风沙洗礼也未能褪去的暗红。这是一场血战,攻守双方皆破釜沉舟,将军还记得自己一枪洞穿蛮夷首领的胸口,却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跌下了马背——想来,若没有这忠心护主的马儿,他大概也只会沦为塞外沙场一垒白骨罢。
军旗高扬着,在边塞的凌风中猎猎作响,但护旗的熟悉面孔却已经永远倒在了旗下。
将军记得那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将,被边塞的日头把脸晒得黝黑,一笑就显得口齿白亮。大伙总爱笑说他这牙口怕是能扛到七老八十——没曾想,他甚至看不到十八岁的太阳。
旗还立着、对方首领已身亡,将军想,我们也许没有输罢。
但人没了、只剩下他这孤家寡人一个将军,又怎敢说自己是赢家?
将军喝了水,吃了马背上的干粮,精疲力竭把自己扔到马背上的同时,也闭上眼把自己扔进了黑暗——只是这墨染般的暗色里,尚有一点嫣红的光。
那是他的海棠。
边塞都是驻军汉子,自然不缺饮酒作乐的地方,有教坊温柔乡,自然便有花魁镇场——但这里的花魁不看琴棋书画腹内诗书,只讲求个美艳大方。
某一日打了场胜仗,傍晚便有兵士拉将军出营帐,说边塞最好的教坊自请入营,美人们薄衣轻纱,直接就到了边防。
他不愿阻众人兴致,却也无意参与其中,便一人独自上了城墙。夕阳照着无边无际的沙丘,整个世界都泛着细碎的光,姑娘一身红衣,海棠花钗斜斜束着发,艳丽的海棠纹饰从衣摆攀援盛放,翩跹衣角下,是一双缀了银铃的赤足。
她看见他,先是惊诧,然后便妩媚笑着抬手摘了钗子。那墨染般的发合着夜幕倾洒下来,她樱桃小口咬了海棠花簪,抬手击掌,一步一舞,脚踝银铃声声,直直响在他心口上。
也许只走了几步,又或许走得遥远漫长,在他身前躬身站定的时候,女子娇小脸上唇红齿白眼光带水,麦色肌肤上挂着的汗珠在夕照里闪闪发亮。她递给他那海棠样的花钗,仿佛送他一枝初春里盛放的花,她笑得眉眼弯弯、落落大方,她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而她,便是一朵叫海棠的花。
谁能拒绝这样的姑娘?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天蓝草绿,世界宽广。
这朵娇花开在塞北边境,美艳而张扬,她不是名门闺秀、甚至不算小家碧玉,不懂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训条规矩,却知道怎么骑上马背,怎么策马扬鞭,懂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畅快淋漓,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胜今宵一场醉。
她像一束盛放的花,一抹至纯的嫣红,也像一滴至烈的酒,就那样浓墨重彩、热辣醇香地开进他波澜不起的人生,让边塞死水般的日子有了颜色、有了滋味,带了光。
但边塞,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过是因为明朝就可能马革裹尸不复还。
有来有往的小冲突如喝水吃饭般日常,大军压境、两军对垒,也是逃不过的几年一轮回。
军情紧急,临出征的那天,黄沙地上难得扬了点微雨。
晨光熹微,他醒得很早,床头多了一方海棠绣帕,帐中却已然没了她的身影——他恍然若失走出营帐,抬头却见尚未大亮的天光,照着城墙上一抹窈窕的嫣红。
“春宵苦短,儿郎们早去早回,莫让姑娘们多等呀!”她高高站着,脆生生喊着,引得大半个营的兵士都哄然笑开。
他望着她,看她遥遥望过来的一双明眸,觉得那嫣然笑着的艳红的人儿仿佛一团自眼底烧进心口的火。初时焦灼炙热,然后便长长久久的,在风雨兼程和枪林箭雨里,暖暖妥妥地将他护着。
那是,他的海棠。
回城的路不算远,但马儿和他,都带了一身伤。
于是他先回了战时临时搭建的营地,空落落的营帐已蒙上了厚重黄沙。明明离开不过短短数日,这失主之地却仿佛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经历了一轮枯朽败落。
将军牵着他的马,在死亡般的寂静里走过一个个再也等不回主人的营帐,一步步的,看似轻巧,却把他仅剩的气力与奢望一起耗光。
他不记得是怎么倒下来,只是默然躺倒在地上,看炽热的太阳变成温柔的暖红,然后慢慢沉到沙丘之下,天空由澄澈的蓝色变得暗沉、更暗,接着明月朗照,夜幕上挂满星光。
将军觉得冷,那冷的感觉浸入皮肤,扎进骨血,是她给他的一点点余温无法抗衡的酷寒。他想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就停在这里也挺好——直到,他发现周遭亮起的光。
他没有注意到光是从何而来,从哪里开始亮起,发现的时候,无人的大营已亮了小半。
营帐都像拢了灯罩的灯笼,这一小片人间烟火,亮过了天上的明月星光。
将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罢。
但他仍撑起身子向着光亮的地方走过去,掀起熟悉的门帘,朝里看——
他看到一抹嫣红,正小心引燃一抔柴火,暖红的火光照着她发间的海棠花簪,也照上她娇小的脸。
胭脂未染,带了憔悴,却依然美艳得像她手中温暖的火,像春日里盛放的花。
那是,他的,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本文獲得本次活動群內投票第一名,作者將獲得群內頭銜【插花大師】。
作者:阿千
剑大侠来了。桂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捧着茶在门口听着屋内的动静。终于听到悉悉索索衣服的摩擦,屋内的水儿姐和剑大侠客套地道别,她才连忙走远再往回走,端着茶正“撞”上剑大侠开门出来。
剑大侠不修边幅,套着一身遮风挡雨的斗篷,身后背着一柄重剑,确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侠客模样,只是他生得俊朗,眼似桃花,让他颇受姐姐妹妹的喜欢。
“剑大侠,喝杯茶再走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尖细发抖,不知道剑大侠会不会察觉出倪端,声音只变得更尖了,“您瞧,妈妈送的好茶。”
“谢了,茶就不用了。”说完他就往外走,桂儿急忙接着劝:“剑大侠,您的时辰还没到,您付了银钱的。不再与水儿姐姐多……多待一会儿,这钱可是打了水漂了。”
“哈哈。”剑大侠笑起来眉目含情的样子煞是好看。桂儿原本就紧张极了,现在看到他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只听得剑大侠继续说:“我花了钱,已得了快活,心满意足。”说着便走。桂儿还在看他笑,见他迈腿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了茶都翻了,赶紧一手抓住了他的外衣:“剑大侠,若不妨碍。我有事想求您。”
剑大侠停下脚步看她,似乎颇有趣味她一个未及笈的小丫头能有什么事情求他。
只见房门又打开了,水儿听到了动静,探出头,瞧见这一幕,她神色平常,只道:“桂儿,请剑大侠进屋吃茶。我要去更衣,你好好招待他。”
两人在屋里无言坐了一会儿,剑大侠倒也不催,只是喝着茶看着桂儿,桂儿感到他的目光只觉得脸烧得厉害,她低下头两只手绕着衣带,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剑大侠看了看窗外,先挑了话头:“桂花真香。”
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也是桂花飘香的时候,剑大侠在院子里等水儿姐,彼时水儿姐还不是行首,他就常来找她。等水儿姐准备停当了,桂儿去引人。剑大侠跟在身后,兴致所至,忽得折了桂枝舞了起来:“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她不懂剑法,呆呆地看着,只知道他步踏惊鸿,剑走游龙,他的桂枝轻挑,仿佛真的挽着天上的北斗去酌桂酿。末了,黄白的小花落了一地,煞是好看。她只觉得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景色了。桂花是那么香的吗?是会舞的吗?她以为桂花只能恹恹地躺在酒里,做那高粱白酒的附庸,又或者枯焦的叶子没入泥土。
桂儿不懂剑法,但是她读过诗,她忍不住跟着念:“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剑大侠心情确是不错,伴着她的歌,又耍了几招。声落剑收,他去探腰间的酒囊。
“楼里有桂花酒……”
他便将桂枝上剩下的花摘下,给桂儿戴上,笑着说好。
桂儿听到此刻剑大侠又夸桂花,忍不住心里想起这事。她想着,他必然也是记得的,记得给桂儿戴过一簇桂花,不然他怎么会此刻提起桂花呢?想到此处她终于生出了勇气,去看他的眼睛,说她犹豫了良久的心里话:“再有一个月我就及笄了,我要登台了。我……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我倒不如现在把身子给了你。”
她终于说了出来。她说完不敢动弹,只看着剑大侠。漏壶里水从一只壶落下还没落到第二只壶的时间里,她已经想了七八件的事情。剑大侠可会嫌弃她是个烟花女子命贱福薄?那必是不会的,她还是个雏,还没登过台呢。而且剑大侠时常出入此地,怕是不嫌弃的。剑大侠从没有轻看楼里的娘子。他只嫌恶那些有钱的有权的仗势欺人的。有一回他见堂前有个锦衣老爷欺辱清倌人,抬脚就将人踢到在地。桂儿钦慕得很,也总学他的样子,将欺辱人的老爷踹翻在地,护着姐妹们。
剑大侠会厌恶她的轻浮罢?那倒说不准。他总来找水儿姐,定是喜欢水儿姐这样的文雅含蓄的姑娘。也许不喜欢她这么不知廉耻的作为。
就算他不嫌弃她的献身,也许大侠就是喜欢水儿姐呢?他很是“专情”,说一个嫖客专情总觉得很是奇怪,但是他每每过来总是先招水儿姐,水儿姐不得空,他才去找别的姐姐妹妹,这也算是专情吧。他必是很喜欢水儿姐的。哎!哪一个不喜欢水儿姐呢?不然她怎么会成为行首呢?
她不比水儿姐是行首,做得那么好,但是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她也很会侍奉,妈妈总说她做得很好,必然也不会比水儿姐差很多。妈妈总夸她聪慧,她读过的书比楼里的姑娘们都多,也比水儿姐也多。最重要的是,她还会舞剑。她记得那天的剑,她都会舞。也许他也会喜欢呢?
他们刚见面的时候桂儿才十二岁,兴许,他还只是把桂儿当做是个小童呢。她马上就及笄了,今日之后他就会知道桂儿也是个女人了。也许他会喜欢呢?
她想着很多事情,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她盯着剑大侠不敢眨眼,眼睛睁得滚圆,睁出泪来。
那漏壶的水落到第二只壶的时候,剑大侠开口了:“你就是那个下月要登台的、沦落风尘的官家小姐?”
她点点头。
“非我不可?”
她点点头。
“我不喜欢。”
“我会做得很好!妈妈一直夸我,你必会喜欢的。”桂儿立刻接口。剑大侠不说话,只是带着冷笑看着桂儿。桂儿不安极了,耳边尽是突突的心跳声音,她又说:“我会舞剑,还会作赋,你若喜欢……”
“不了,我不喜欢做这事。”剑大侠拒绝得那么直白,他甚至于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桂儿呆呆地动不了。过往的种种往她心头压上来。她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读诗,父亲读一句,她就跟一句,等她念完最后一句,父亲的声音便听不见了,剑大侠的身影也早不见了。
剑大侠再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天已冷了起来,桂儿登了台,接引的清倌儿换了一个姑娘。他踏进屋子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屋里没有点灯,接引的姑娘也不像桂儿一样给房里的漏壶舔好水,也没有香茶。他想着自己原以为是这楼里姑娘都教得好,现下才知道,是受了人“恩惠”与“好意”。
他还没坐下点灯,却听到床上有了动静。
“你不过来吗?”那声音是桂儿的。
“水儿呢?”
“你来寻快活,是谁不都一样吗?”
“我是来寻快活的,不是来寻麻烦的。”
“怎么会是麻烦呢?我登台了数次了,必然能让你喜欢。你不好奇吗?一个官家小姐怎么沦落风尘,我可与你讲讲。每个人都喜欢听故事。”
“这种事情你情我愿才好。”
“……那剑大侠与水儿姐是你情我愿吗?”
“是,我情愿花银子,她情愿卖身。然而你要的不是银子票子,我可给不起。我也不情愿给。”
“我只想要一度春宵。你只要来这里躺下,就给得起。”
“我不情愿给。”剑大侠又重复了一遍。
只听桂儿从床上跳起奔到他面前,她身上满是桂花的香气,他仿佛感到一阵秋风裹着花香他袭来,他看了看窗外,月光洒在地上,院中桂树的枝头已只剩下了枯叶,这桂花的香气是桂儿带来的。桂儿没有穿衣服,只披了件薄纱。屋里黑漆漆的,透着月光隐约可见凝脂玉肌。她抓紧了剑大侠的手,一双眼睛紧紧地望着他。
他自然没有走,反而抓起了她的手腕:“水儿呢?她定不同意你做这种事,你对她做了什么?”
桂儿原本想再说些什么,再说一句让他留下来的话,她也许能说动他呢?她要用胸脯去贴紧他的手,他未必不会心动。她要含着泪看着他,这一个月里没有男人会对她含泪的眼睛说不。他一定不会再走。
但是她听到这问话却再也无法说了,眼神也暗了:“……她还不得空,我只让人先带你过来。”
剑大侠松了手,转身走了。
桂儿投了井。
清倌儿登台后的几日总有寻死觅活的。妈妈平日算是对她们好的了,很少打骂还教她们学字识礼,年纪小时还有人护着,等登台后她们才清醒过来,多数客人从未把她们当作人过。
然而人要活着,总要感到自己是个人。
或者她们每日穿着锦服,不知道其实自己并未被当作人,倒是好些,妈妈教她们读书写字倒是不好。不读书人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该不该是个人。
桂儿尤其是,她来楼里之前,在家里就会读写了。看的书多了自然更是知晓礼义廉耻。知道这勾当是最末流的,与街上的乞丐一般,乞丐唱着莲花落,她们唱着靡靡音。
桂儿父亲进过进士,回乡当了官,她的直白倔强承自父亲,这种性子在官场里不好做,父亲很快就被人污了贪赃枉法的罪名,摘了脑袋。她家只有她一个姑娘,一众的叔舅婶伯立刻将他们家吃得一干二净,将她当作累赘卖来这里。
那时她就死过好几次了。只能姐妹们互相劝着安慰着说,人总是活着好,活着还有希望。水儿姐最是关怀她,总将她带在身边。后来她终于活了起来。
然而登台后没两个月,她又开始寻死觅活的了。
水儿抱着她一下一下地安抚,桂儿吞了太多水,一个劲地打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转醒了。见她从阎王那儿走了回来,水儿再也忍不住垂下泪,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你当你是屈大夫吗?你哪里配当是屈大夫!”
桂儿走前留了首诗,她的字写得是极好的,骨力遒健、棱角分明,如刀斧削裁。她写:“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桂儿醒了,人还是恹恹的,自然是不能登台了。这里养不起闲人,妈妈给了她一把刮刀,让她去院子里帮忙剥桂皮打桂叶。桂皮桂叶都可入药,她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刮去栓皮、阴干、扎捆。
肉桂树种在院子的另一头,她一边做着一边看着另一头的桂花,桂花的花时不到一旬,现已都落光了,只剩下枯黄的叶子。桂花落了之后,紧接一旁的木芙蓉就开了。妈妈从来不种只得好看的没有用的东西。桂花是可以酿酒的,桂皮是可以入药的,一旁的木芙蓉摘了花,捣碎染丝又多两顶芙蓉帐,还有满院子的土茯苓,更是常用。闲暇的时候姐妹们就坐在这里干些杂活,只是姐妹们还要登台,还要练曲,只有桂儿一个人日也干夜也干,满手只剩下肉桂的味道,那香气太过于浓郁了,变得臭了。
过了十来日,剑大侠又来了,正在院子里等水儿,他见到桂儿,只当没见。桂儿看到他,心又纠在了一起作痛,只是此时,与先前大有不同了,她满手都是木刺,心里痛倒不明显了,只是酸涩,只觉得屈辱和恨占了许多。
她想起了很多“屈辱的”事情,想起自己总在屋外偷偷看他,想起自己藏着他喝过的茶杯,学他的样子舞剑。她原本想起来那些就觉得很快乐又有些窃喜,此刻都成了羞愤。
剑大侠只站在那里,她就灼心地难受,身上像起了疹子似的不安,她真的烦极了,于是竟提着刮刀直向剑大侠砍去,剑大侠是侠客,总背着把剑,哪会怕她,他抽剑来档,一下把她的刮刀撇在地上。桂儿便转身走,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把刮刀捡了再走。
剑大侠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水儿听,说:“这样倒是可爱多了。”
“她是这样的,她还拿着筷子去戳过杨县令的眼睛。那杨县令非要拿蜡油烫人,周围的人都在笑,她气极了,就从桌上抓起筷子去戳他。”
剑大侠从没听说过桂儿这一面,笑了一声:“怪不得如此行径。”
水儿听出他笑里有些嘲讽,只说:“你名字都不肯袒露,行色匆匆,和姑娘们都不大熟。”
“嘿,我名字都不肯袒露,和姑娘不太熟?既然如此,你说桂儿到底中意我什么呢?她中意的是我吗?”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剑大侠只是摇摇头。
桂儿从河里醒来之后,从未这么清醒过,夜晚的冷风吹着她的身子。她想起自己去跳河前写的诗。这绝笔现在也成了羞辱。
她又不那么想死了。
水儿夜深时候过来看她,她正独自一个人就着月色眯着眼看书。
“你眼睛要坏的。”
“我不登台,又多用灯油,妈妈该说了。”
“妈妈待我们极好,他喜欢我们看书,不会说的。”水儿还是给她点上了灯。她见桂儿手里拿着一卷《游侠列传》。
桂儿摇头:“妈妈只想我们看些诗词歌赋,旁的就多余了。”
“妈妈已经是很好的了,你惹了那么多事,他从不说什么。”水儿总是克己含蓄,很少表露情绪,今日倒有了些埋怨。
桂儿放下书只说:“他倒是想赶我走,但是我还没给他赚回本,他哪里舍得。”
水儿又道:“别家还会打骂折辱,妈妈从不会。你还道妈妈待你只是贪你身价吗?”
“妈妈施舍你一点好意,就是把你当人了吗?沦落风尘的官家小姐,多好的话本故事啊,妈妈开开心心赚了多少!我在那儿躺着,那些人总要问我,你父亲叫什么呀?曾在哪里做官呀?犯了什么事呀?你原名叫什么呀?每个人都要问一问!我笑啊哭啊说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们叹道,真是可怜,真是可怜!”
她拿起了她之前写的诗,那都是她的恨和怨,她盯着水儿,声音更响:“我确是不配当屈大夫!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我连条河都没有!我只能投井!”
“真是好笑!”桂儿蓦地站起,她去墙角拿起了那把刮刀,打开门,走了出去。
桂儿当晚提着刀去胁迫了妈妈,妈妈让她走了。
桂儿走了没多久,水儿听客人说,东城河里捞起一女尸,泡得发胀,不知是谁,也许是桂儿。水儿又听剑大侠说,江湖上近日出了一女侠,颇有任侠声名,平日卖桂枝为生,自号作“桂枝女”,不知是谁,也许是桂儿。
作者:暮夜
1.
“魔王,我会教你何为爱”
勇者对着将利剑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魔王如此说道。
2.
“?”
很显然,魔王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勇者的意图,确切地说,魔王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在自己正在睡觉时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更进一步说,此时的魔王还没有成为魔王,魔王完全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么称呼。
但这个称呼很酷,还很年轻的魔王这样想着——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刀用力地砍去。
没有成功。
勇者就像是早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徒手就抓住了刀,且二话不说就将其粉碎,并在魔王试图捡起碎片时用了点魔法将这点残渣化为灰烬,魔王眼睛瞪得大大的,一个劲盯着地上的灰烬。
勇者心想,他大概在想着也许这些东西放在水里能毒死自己也说不定。
“别看了,就算是有毒也毒不死我的。”
“……”
魔王耐人寻味的沉默似乎验证了勇者心里的揣测,这个时候的魔王还很小,算上那对长角也才到勇者的胸口高,脸上的表情被过长的刘海遮了大半,只余下那双标志性的蓝色眼睛带着勇者未曾见过的激烈情绪看着他。
勇者只是笑着蹲下身,还默默又握住了魔王的手,那长得惊人的指甲,或者该说是利爪,只差分毫就要刺入他的眼睛,然而勇者只是握住了那双野兽般的手,五指交扣,掌心相贴,魔王皱着眉头,终于才说了第一句话。
“……你是不是知道我想砍断自己的手逃走?”
“当然了,魔王,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魔王的话可以说是听起来没头没尾,勇者却自然地点点头,他一边蹲着一边慢慢地往前挪动脚步,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滑稽,一直都终于挪到魔王的面前,他松开手,轻轻地抱住魔王
“魔王,我要教会你什么是爱。”
魔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也伸出了手,但动作有点僵硬,学着勇者的动作给了他一个拥抱。
但那只拥抱的手里依然带着武器,只是手里的匕首停滞在某个距离后被魔法阻挡无法再前进,魔王却视若无睹一般维持着这个动作,他甚至又贴得更近了一些,直到将头靠在勇者的肩上,才低声说道
“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4.
这个不太友好的会面最后以魔王睡着了为结果,勇者心情有点复杂,却也不太意外,在他的眼里,魔王一直是这样的人,冷酷,自我,像一柄被人刻意锻造出来的只会杀戮的兵器,所以魔王被称为魔王,没有名字,没有同伴,孤独地前行,不停地杀人,直到被杀。
但濒死的魔王却对着勇者说,这是一个诅咒。
一个只有勇者才能解除的诅咒。
所以勇者来到了这里,决定去拯救那个唯一无法在那个世界获得拯救的人,因为即便是近乎万能的强大勇者,也无法去复活一个选择了自我毁灭的灵魂,他只能以一定代价回溯,回到这个一切都还未曾发生的现在,去拯救在上个世界唯一未能拯救的魔王。
这是勇者愚蠢而傲慢的愿望。
5
勇者就这样住了下来。
但他俩相处得很不愉快,首先那晚的举动事后勇者才发现魔王是由于受伤而体力不支晕倒了,而醒后的魔王根本不给勇者靠近的机会,只是用一种夸张的警惕,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地盯着勇者。
虽然勇者总能很轻松地就在年幼的魔王反应不及时就抓住他,但却不常能及时地防御魔王的所有袭击,因为这些攻击比起恶意而为,更像是条件反射,在魔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反应。
当勇者再一次想要试着接近魔王的时候,魔王本来毫无反应,只是一脸抗拒,却在愈来愈近的时候突然暴起,虽然勇者抓住了魔王的手,可他仍然受了伤,并不是什么大伤,魔王却微微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愣了一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快速地闪过讶异、疑惑、不安等情绪,随即又很快回归平静,魔王看起来似乎比勇者还吃惊,这件事让勇者有些想笑,尽管他手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在流血,他依然在魔王面前蹲了下来,这使得他得以仰视魔王。
他抬头看着魔王,年幼的孩子没有太多表情,却又矛盾地散发着不安的气息,不安什么呢,或许就连魔王本人也并未完全明白。
勇者只是又伸出了手,手上的伤口在缓慢地愈合着,但血却并没回完全止住,这次魔王并没有攻击,却向后退了一步,魔王脸上的困惑愈加深了。
“你喜欢吃糖吗?”
勇者伸出的的手里只有一颗包着粉色彩纸的糖果,魔王看着糖果,又看着勇者,他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
“糖果是一种很甜的食物,你吃过吗?”
勇者似乎觉得魔王并不理解这是什么,于是他自顾自地为魔王掰开了糖果纸,露出了里面半透明的硬糖——这是一颗草莓味的水果糖,还有点化,看起来黏黏的。
魔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目光落在糖果上许久,久到勇者觉得他或许并不打算接受这个糖果的时候,魔王才伸出了手,他小心地用手指碰了碰糖果而后放在舌尖,然后眼睛一亮,嘴角微不可闻地上扬了一丝弧度。
像只小猫似的,勇者心想。
魔王把糖果包好又放进口袋里,表情看起来柔和了很多,说起来真的很奇妙,明明上一次勇者一次也没有看出魔王的心情变化,现在看起来却容易得多,或许对待魔王需要的只是再多一点耐心。
“你……很奇怪”
或许是长久不进水所致,魔王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少年人本不该有的魔性,勇者下意识地抓住了魔王伸出的手,这种奇怪的感觉就瞬间消失了。
魔王仍然是魔王,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也不忘了使用魅惑,勇者笑了笑,把魔王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颈,魔王的手缩了缩,勇者却只是牢牢地将其按在自己致命的弱点上。
“在你懂得什么是爱之后,你可以杀了我。”
“那,我该对谁去爱?”
“你可以爱我”
“……”
魔王再度陷入沉默,不知是被勇者这种自信所无语,或者是确确实实地在思考,勇者知道魔王的价值观不同寻常,大抵是不会有关于爱的常识,更不会想到爱情,想到这里勇者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好。”
魔王走进了勇者,他一点点靠近,再靠近,近到彼此呼吸都喷洒在对方脸上,近到勇者清晰地看到魔王眼中自己的倒影,魔王好似还想前进却又自己皱起眉头,魔王脸上的表情就像自己在问自己为什么,但魔王却依然说道
“我要学会爱你,然后杀了你。”
魔王说得缓慢而郑重,就像在说一个不可磨灭的誓言,他闭上眼低下头吻了勇者的额头,魔王的手是冷的,唇却是轻而软的,勇者心里一震,那个过去孤独的影子,而今似乎和现在的魔王越来越难以重叠在一起,这就好像那个孤独的魔王永远死在了那一天一样……
还好,他握住了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这一次,他想要完成自己作为勇者的使命,去拯救每一个向他求助的人。
勇者想要拯救魔王,从教会他如何去爱开始。
6.
魔王与勇者的关系突发猛进,虽然具体的表现形式由魔王从警惕变为冷漠,好在只要勇者拿出糖果,魔王冷漠的表情就会和缓很多,甚至愿意听一听勇者说话。
“首先,你拿到别人给你的礼物或者恩惠之后,应该说一声谢谢,其次……”
“这样之后,你就会给我下一个糖果是吗?”
勇者的话被魔王突然打断了,魔王手里还有糖果,脸上照旧是一贯的没有表情,只是整个人干净了很多,过长的头发被勇者剪了,也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并且关于生活习惯上的教导,魔王出乎意料地接受了全部,现在住的又破又烂的城堡甚至被勇者花了点时间修好了,勇者近乎无所不能,只是在情感常识的教学上,连万能的勇者似乎都感到难办。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那就换个说法,你会更高兴是吗?”
“……对”
“那谢谢你。”
“…………不客气”
说实话本来应该是很高兴的事情,魔王愿意听话,且明显比最开始表达得更多了,魔王也渐渐能控制自己袭击的行为,但很显然魔王对于爱似乎有什么误解,勇者总能时不时注意到他在锻炼自己的魅惑技巧。
“母亲说,爱就是欲望,是毒药,可以用技巧获得,决不可真心投入”
魔王说的时候手里啃着勇者洗好的苹果,坐在勇者购买的椅子上,身上刚洗好还冒着热气,看起来又惬意又自在,说的话却让勇者禁不住咳嗽,魔王拿赤裸的脚丫踢了踢勇者,勇者回头看他
“我爱你”
魔王的语气深情而投入,只那双冰冷的眼暴露了他波澜不惊的内心,太过于敷衍以至于都有些像是挑衅,但勇者只觉得像个玩笑,他装模作样地抓住魔王的脚踝印上一吻,而后也跟着说道
“我也爱你”
那天魔王的瞬移魔法生效之快让勇者头一次意识到魔王原来拥有这么高的魔法天赋。
回到正题,勇者真的很难过很揪心魔王怎么会这么难教,但也很欣慰,即便对象只有勇者一人,魔王愿意花费精力去虚与委蛇或许也是不错的趋势。
7.
魔王学得很快,他学习之快就像他不断拔高的身高一样,魔王能吃人类的食物,只是也需要定时地摄取血液,或许是由于供血者的特殊性,总之魔王长得很快,已经从及腰高长得与勇者差不多了,但也和魔王不再增长的身高一样,魔王的情感知识似乎永远都无法跨及爱的界限。
魔王越来越像个有礼貌的人,得到帮助会说谢谢,做错事会说对不起,但魔王开始一天天地对勇者说我爱你,他也开始知道是什么暴露了他,于是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也逐渐学会如何深情款款。
魔王就像个只会机械模仿人类的无感情生物,他并不明白爱的份量与含义,却已经知道这能让他过得更好,勇者最开始会震惊,而后会笑,最近开始有些生气,魔王无法理解这些情感,却很乐意看到它们出现在勇者脸上。
现在一颗糖果已经满足不了的魔王,想要更多更为香甜的礼物,可以是勇者变化的表情,可以是勇者摸摸头的奖励,甚至也可以是勇者的命。
要去爱,而非模仿
勇者仍会这样对他说,甚至勇者已经将自己的身份与来历合盘托出,魔王听完沉思很久,并没有告诉勇者,如果那确实是魔王本人的话,即便是死前的话,或许……不,绝对是想要赌勇者同情的可能性
但魔王大概也了解,勇者本人或许也并非毫不知情,勇者很聪明却也很愚蠢,知道是陷阱仍然固执地踏入,勇者还很自傲,他自以为魔王没有爱。
可其实魔王真的在学着去爱,努力学着这个强大而讨厌的家伙每天都在告诉自己的东西,只是魔王偶尔也会感到困惑,他想杀也想爱,杀会让他安心,而爱是一种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母亲只隐晦地说出几句谜语般的话,魔王只记住了这是不能碰的毒药。
勇者给了他糖果,说要给他爱,糖果很甜,融化在舌尖时会有幸福的滋味,爱呢,爱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味道……
8.
某一天夜里,魔王站在勇者的床边,他低下头,魔王知道勇者一定没有睡,可他还是靠近,就像很久以前他会做的一样,他的爪子慢慢靠近了勇者的脖颈,勇者在等,他也在等。
他们都在等一个答案。
可就像那些该死的魔法依然存在一样,魔王终于还是没有下手,他还和之前一样,低下头吻了勇者,只是这次不是额头,他小心而虔诚地吻了勇者,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轻盈得像棉花糖一样的吻,稍纵即逝,不做任何停留,太轻了,就像不存在过一样。
可是魔王知道,勇者也知道这个吻存在过。
魔王好像没有觉得很幸福,他甚至觉得有点难过,呼吸变得困难,心脏有些疼痛,这感受的确像喝了剧毒,但魔王没有觉得很糟糕,他只是难过。
为了教他什么是爱而到来的勇者,会不会在完成后离开呢……
想到这里,魔王久违地认真想要杀了勇者,但当这股杀念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看到勇者睁开了眼睛,那双好看的金色眼睛望着他,眼里温柔而澄澈,却也很难过。
你在难过什么。
魔王想问却又没有说出口,他的杀意就像潮水一般退去,他回忆起他们相见的时候,学着收起爪子,给勇者一个拥抱,一个温暖又普通的拥抱。
“留在我的身边吧。”
魔王的头枕在勇者的肩上,他蹭了蹭勇者,又蹭了蹭,这只不安的小兽只学会了人类的礼仪,却始终不能理解这么做的理由,他抱着怀里珍贵的糖果,却不敢再和从前一样说出爱的字句,只低低地恳求道
“这是…只有勇者才能够治愈的诅咒,我……”
无法再进行的谎言,魔王自己也感到迷茫,或许就像勇者一直以来跟他说的一样,魔王只会模仿,现在的心情也不过是渴求对方留下而进行本能的行为
那么到底,对于魔王自己来说,什么是爱呢?
“不要害怕,查理斯”
勇者轻拍着怀中孩子的背,终于第一次念出了他的名字,怀里的野兽现在已经像个合格的人类,内心却好像比以前还要小孩子得多,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和过去那个影子重叠………
但他们对于爱的定义,却依然不同。
“查理斯,我想教会你爱……”
“不是只对我一个人的爱,我希望你可以去爱这个世界,去拥有自己的人生,这才是我来到这里拯救你的意义”
“但我永远无法教你,真爱的含义”
勇者,近乎无敌的勇者,眼里温柔而悲伤地望着怀里的孩子,万物皆有代价,他回到过去是以杀死魔王而被赏赐的贤者之石为代价,而在更早以前,为了成为无所不能的勇者,他以私情为代价,从此他能够平等地爱所有人与物,却永远无法对一个人抱以过多的感情。
好在即便如此,他对于每一条生命的爱仍是如此深厚,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变化。
“勇者,没关系。”
魔王没有过问理由,他聪明地知道这并不是他能够轻易触碰的地方,他反而松了口气。
因为正如勇者没有告诉他的秘密一样,他也隐瞒了秘密,其实即便是魔王也不能快速地成长,勇者血的特殊性只是在于作为为了他回溯光阴而来的这个人,或许是上一世的执念,又或许是其他所致,魔王逐渐获得了以往的记忆与力量。
这让他更加地舍不得勇者,或许比起爱这更像是占有欲或者其他东西,在浸满鲜血的记忆与世界里,勇者就像唯一的一束光芒,就算这个人只是低头怜悯他,但这个世界只有勇者,只有勇者看向了他……
“勇者,我会教你何为爱。”
就算让勇者拥有了本不该属于“勇者”的爱或许意味着“勇者”的死亡,魔王在心里想着,但没有关系,只要他在就好。
就像最开始接触到糖果一样,魔王这次只是小心地试了一下味道,他一点也不着急,糖果可以慢慢品尝,爱可以慢慢来。
“我会教会你的。”
魔王的话在勇者的耳边回荡,这是诅咒,也是誓言,爱是糖果,也是毒药,他闭上眼,又再度吻了勇者的唇。
他会爱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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