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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带点礼物回去吗?”浮怀尔说,他的同行者正打量着牢房里的囚徒,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如果你同意的话。”兰格回答道,“我想我的家人会喜欢这样一份礼物的。”他的目光投注在龙化囚犯细长带刺的尾巴上,仿佛他只是在市场准备挑一枝花用来装饰屋子——即使他们站在考尔特监狱少有人见的一隅之中,这位一头银发的前骑士依旧显得从容不迫。
“龙化病人是龙所钦点的继承者,如果能够龙化到最后的阶段,是否会成为龙,或是龙的眷属?我在梦里似乎摸到一点祂的边角,但醒来总是记不清。我需要更多这样的梦。”浮怀尔真的受到了严重的困扰一般,像是说给同行者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似乎是察觉到了二人的目光,那穿着囚衣的佝偻身体向阴影里瑟缩了一点。
“那么兰格,你喜欢这条尾巴吗?”典狱长指了指那条龙尾,“你家里人,现在的那个小普里克骑士看起来没这种爱好,那就是那位普里克夫人喜欢?”
“她是有收藏的爱好,这样分出双头的尾型很少见,我想她也会喜欢它的。”兰格收回了目光,望向面前的典狱长,“那么又该到讲故事的时间了?”
“或许该说说你家的故事?上次在某个宴会,我听人说普里克家守着些南方来的奇怪古旧的规矩,虽然这种无聊的诋毁不听也罢,但我确实很有兴趣。”
银发的男人看了他一眼:“您确实对世界充满了好奇,那么……让我们换一个地方说吧。”
“你觉得他不听你的话,变得无法掌控了?”女人坐在椅子上,银色的波浪长发垂在胸前,她端详着怀里抱着的透明容器,那里装着一对金色竖瞳,“兰格,那是个孩子……他还不懂权力和拥有更多的渴望,还没有看见过世界,自然只会对自己拥有且失去的东西看得格外重,对自己没有得到的又显得毫不在意。孩子是不讲道理的,诚然你的那一套方法适用于大部分人,但对魔法师来说,对一个平民孩子来说……他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仍旧处于旧的身份之中,而宣告他将失去这些东西的你,纵使他最后理解了你所做的是有利的选择,但抗拒的心理已经形成,就很难消除了,毕竟所有人都不怎么愿意直面自己的错误选择,你过早地把现实放在他眼前了。”
她轻轻笑起来:“贪婪的人会受你的诱惑跌入囚牢或者深渊,但意志坚定的人自然可以摆脱你的控制,风险和机遇总是一起行动,很显然后者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好处……在魔法师和骑士的身份关系不改变的情况下,能从这层关系里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可观了。”
彼时还尚且年轻的银发骑士看着桌面上的茶杯出神,良久才抛出一句:“或许这只是暂时的失败。”
“我想你也需要直面自己的失误。”普里克夫人端起茶杯,“名字和姓氏是重要的东西,擅自改动必然会惹来不快。”
“姓名是有意义的,大部分人认为这代表祝福或是美好的祈愿,不过在我的家族里,我们更倾向于它是一种命运和预言。”兰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他们走到了典狱长的书房,浮怀尔的收藏很多,这本手抄本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封面画着雪山远处隐隐约约的龙影。
“讲究,所以你的名字又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典狱长饶有兴致地走近,他拿着笔记本,似乎想要将这故事记录下来,眯起的眼睛睁开了一线。
“我们用传说中龙的名字来给家里新生的孩子命名。”有时候浮怀尔会觉得兰格·普里克如果是个老师,他讲课一定很受欢迎,他总是和缓地、轻柔地把你的注意力引到他想要你关注的地方,“我的名字来自兰格赫里斯,一条传说中的银龙,传说它栖息在极北的冰川之下,在大陆最北的聚落里,人们口耳相传着它的故事。”
“那是一条常年沉睡的银龙,在一年里最冷的日子里醒来,当它醒来,这条龙会浮出海面,攀上巨大的白色冰山开始歌唱,冬风会把它的歌声送去极北的冰原,听到它歌声的动物,会成群结队地涌向它的位置,而一些体质特殊的人类,也会在夜里听见它的歌声,在梦里奔向冰冷的海洋,最终他们会落进水中溺亡,被冻成漂浮在冰海上的尸体浮冰。”兰格打开书本,继续说道,“没有人确认过这条龙真的存在,只有寥寥几艘远洋的航船宣称他们在暴风雪里见过巨大的银白色龙影,但每过几年就会有数以万计的冰原旅鼠和不少人死于离奇的自杀溺亡,于是这传说经久不息,成了噩梦一样的故事。”
“它为什么这么做?”而普里克家又为什么给他这样的名字?典狱长端详面前的男性,他看起来并不阴森凶恶,甚至有些华美的美丽,而那样的龙听上去有种邪恶的浪漫诡秘。
“谁知道呢,或许是一场特定的龙之祭祀,歌唱死亡的祭祀。”
“这也是有意为之吗?我听说你的魔纹也是和声音相关。对兰格赫里斯的致敬?”浮怀尔指了指前骑士的脖子,那里的魔纹已然黯淡无光,没法再激活了。
银发的男人摇了摇头:“可以说是意外的巧合,但也可以说是,命运吧。”
“精彩的故事,但既然如此,我记得你的侄子目前正是一位魔纹骑士,他的名字是……”浮怀尔谈兴极佳地顺着说了下去。
“是希尔特赛尔。”兰格说道,“来自一个无法取证的故事。”
“故事传单?银顶城该有新的法律?”出门采购的莉婉被塞了一张奇怪的传单,署名是典狱长。
“魔纹骑士应当有购买炼金产品的权利……”银发的炼金术师捏着传单看了两眼,无情地把可怜的传单撕成了看不清内容的小纸片,“竟然有人公然在街上制造有害垃圾,真是不得了。”
“这种虚无缥缈的理念还是去梦里说的好。”她总结道。
“诉说者只在梦里见过祂。”兰格看向浮怀尔,“如果您有见过龙的梦,或许有一天你的梦里也会见到那样的龙。”
“怎样的龙?”
“做梦者在梦境中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泥沼之海,没有任何生物,只能望见头顶漆黑的星空,他甚至无法呼吸,极度的寒冷让他的四肢坏死,血液结冰,而在梦里他甚至无法死去,被迫承受着如此极端的酷刑般的遭遇。正在他痛苦万分的时候,飞来了一条巨大的龙,祂像是被钢铁打造出来一般锋利且明亮,浑身布满了金色的亮纹,仿佛多看一眼眼睛就要被刺伤,做梦者甚至无法确定这是生物,接着这条巨龙坠入了泥中。”
“祂沉下去了?”似乎是这个故事过于荒诞离奇,典狱长刷拉刷拉地写着什么,“纹路?这听起来有点炼金。”
“龙接触到那些漆黑的粘液,身上的纹路亮起光,生出白色的火焰来……然后整片黑海都被点燃了,那些炽热的白火几乎是一瞬间烧遍了每一个角落,做梦者连形体都没有留下地被从海里抹去了,而龙在火海里熔化,祂徜徉在火海之中,几乎化作一捧活动着的亮银色铁水,接着祂腾空而起,翻滚沸腾的身躯重新凝结。飞向梦者看不见的深空远处。而梦者只剩下一片可怜的影子,他从这明亮的火海里不断坠落,在漫长的坠落后落在了尘土里,才发现……他当时所在的并不是黑色的海,分明是没被点燃的黑色太阳。”
“做过这样梦的人不止一个,我们在一些异族人的石板记载里找到了祂的名字,祂被尊为点燃太阳之龙,希尔特赛尔。”
“然而人们没办法去求证祂是否存在,您大可以当个故事听听。”
典狱长转了转笔:“我真有些好奇了,老兄,帮你绕过阿玛特•如的烟草生意是件难事,不过这故事倒是很值得。但真像他们说的,来自南方的烟草成瘾性更强吗?”
“好用的借口罢了,银顶城最具有毒性的正是潮流,纵使它流毒无穷,人们也会甘之如饴地咽下去。”典狱长的同伴轻松地说,“偶尔的放纵只要过了度,都会变成转向身体的利刃。”
“所以你连酒也不喝?”浮怀尔问。
“我们是容易被黑暗浸染的血脉,兰格,不论是魔法还是其他欲望。”银发的女人说,她赤脚站在一堆血泊之中,鲜血漫过她的脚面,“我们会因为更靠近祂而衰弱和疯狂。”
“所以我们需要这笔交易,用祂无法蜕变成龙的眷属的血和骨作祭……为了趋向于纯粹。”
“但似乎有传闻说你们家曾经还有一个家庭成员?”浮怀尔问。
“莉婉不见了,应该是她自己逃走的,我去找她回来吧。”兰格说。
“让她去吧。”女人说,“我知道她并不愿意留在这里,我也知道她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
“但让她去吧。”她凝视着罐子里的婴孩尸体,“祂注视的目光从未离去,而龙最后会找到她,让她归去她灵魂的神乡。”
“有这样的事情吗,大概是谣传吧。”银发的前骑士说,“如你所见,这里的下一代只有我的侄子希尔特赛尔。”
“她活下来了。”十几岁的银发少年对她的姐姐说,“你给她起名字了吗,姐姐。”
“当然。”女人说,“她叫莉婉。”
还年少的兰格·普里克看向他的姐姐,他记得在家里的藏书里读到过这个名字:“但那是……”
“是祭品的名字。”
“龙化病患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免疫魔法,这意味着他们对于因魔法而兴盛的银顶城而言,毫无意义是个威胁。”在蓝铃花亭中,希德尔对拉塔斯缓缓讲起了银顶城的历史。他倒是挺喜欢这个学生的,虽然很多人都因她总是面无表情而且性格淡漠而不愿接近她,但是他倒觉得通透和疏离并不是什么坏事。
他特意把授课地点选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无外乎是好奇他的这位学生想要了解龙化病患者,其目的究竟与他和阿尔伯特有什么不同。他说起那场屠杀,又说起龙化病人之后的下场,拉塔斯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偶尔抬头看看蓝铃花,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
“我不是那件事的亲历者,我没有资格评价这件事的对与错。”在希德尔问起她的感想时,她只是非常平淡地回答,“所以我对那件惨案的感受与您们对龙化病的感受并无二致——因为悲剧并未实际降临在我身边。”
这句讽刺非常精妙,她在陈述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麻木。虽然希德尔与阿尔伯特对龙化病患者的态度友好,虽然骑士团中已有为治疗亲人而决定成为骑士的平民,虽然这座城里尚有跨越立场和偏见的爱情,但这些终究只是能够被写进故事里的片段。而在笔墨之外,对于那些患者而言,他们得到的更多的是苦难与压迫。
“这番话如果让塔尔文团长听到了,恐怕要大发雷霆吧?”希德尔倒是笑得很开心,他很喜欢拉塔斯的回答,而拉塔斯歪着头,像是不理解他话语的含义一般:
“难道塔尔文先生是这场惨案的亲历者?”
“说实话,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希德尔耸了耸肩,“但按照正常骑士——我是说银顶城的骑士退役时限来算,他大概率甚至没经历过玫瑰雪原战争。”
拉塔斯点了点头,而希德尔在这片刻之后又继续说道:
“就像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一样。”他话锋一转,突然问拉塔斯,“就当是闲聊,我想听听你这位局外人的看法。拉塔斯,在你看来,龙化病人与我们该怎么相处呢?”
“我无权评判。”拉塔斯的回答依旧保持着有些不近人情的距离,她低头摩挲着手中的历史课本,任风翻动苍白的书页,“这毕竟是银顶城维系了一百余年的秩序。”
摊开的课本定格在了玫瑰雪原战争的结尾,在第六任贤者上任后,课本的内容也被修正了一些。维罗妮卡的画像不再是那种狰狞又嗜血的表情,反而看起来平和又充满希望。维德寄给她的信被夹在这一页,他似乎交到了一位龙化病患者朋友。拉塔斯看着他留给她的文字,继续说道:
“也许只有越来越多的人亲身体会过这种传统带来的影响,我们才会真正思考这个问题该是什么答案。”
塔尔玛感觉自己哭笑不得。她从未想过自己只是给塔里娅拿药,却正好在熟悉的诊所里看到了两位熟悉的人。
她的哥哥古斯塔夫正和她的同事维德站在诊所面面相觑,而诊所的主人正摸着兔子的耳朵,对自己的两位客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说来也巧,她和维德熟络起来还是因为前段时间他巡逻回来时,头上留着一道可疑的、仿佛被鳄鱼咬过的痕迹,而埃默里赫正在他旁边忍笑。
维德说他差点被一名龙化病患者吃了,这个形容让埃默里赫一下子没绷住笑出了第一声。塔尔玛这才知道,原来是维德在巡逻的路上被森德菈交付了一位受了伤的龙化佣兵,而那位饿急了的佣兵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居然把维德当了食物。
塔尔玛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她童年时期的弟弟尔多,还有罹患龙化病的塔里娅。她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他们两个张开巨口的画面,实在也没忍住替他们辩解:
“对不起但是他们真的不吃人!”
维德平日里总是安静甚至有些腼腆的,面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也只是“哦”了一声,并重复道:
“原来他们不吃人啊。”
维德作为异乡人,对龙化病人没有什么偏见,他只是纯粹地对他们感到好奇。弟弟和妹妹都感染了龙化病的塔尔玛偶尔会和他聊起有关这一类人群的事。再加上维德比塔尔玛还要小四岁,从小就是大家的姐姐的塔尔玛对付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谓相当娴熟。
但在她听到维德问她为什么一百多年后的龙化病人还要被当做天生的恐怖分子时,她还是沉默了,她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是什么答案,她唯一能回答的内容只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所以,你们两个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温德米尔这里可以治愈龙化病,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了?”塔尔玛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古斯塔夫,又看了看一旁的维德,不禁发出了愉快的嘲笑声。
“没关系的,因为我确实也是龙化病人的医生呀。”温德米尔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事发生一样,抓着手中兔子的爪子,将一张传单递给塔尔玛,“如果这次也能帮到您,请在这里写下对兔子先生感谢的话吧。”
“好哦。”塔尔玛说着,在纸上画了个精神满满的小兔子。她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轻快地问他们:
“大哥也就算了,维德来这里是为了小康佩吗?”
“算是吧。”维德含糊其辞,“那天她要我请她吃饭,然后告诉了我很多这边的事,我想感谢她。”
“这样啊。”塔尔玛说着,若有所思,“明天就是枫华庆典了,既然小维德以前没参加过,不如直接带她逛逛?她如果看中什么就直接送她当谢礼不就好了吗?”
“……”维德皱着眉似乎在思考,片刻后他点点头,冲诊所里的众人道别,“您说得有道理,塔尔玛小姐,我去邀请她试试看。”
“会主动担心龙化病人的外乡人可不多见呀。”温德米尔冲着维德的背影挥手道别,“维德先生真是个好人。”
“但这不是什么好事。”而古斯塔夫则持反对意见,他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他只是对这里一无所知……他想帮她,可是他帮得了她什么?”
“这条街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善意而突然变好。”
维德来到了黑山羊酒馆,康佩果然在这里。她面前放着很多空的酒杯,身上的绷带也比上次见她时更多了。她倒在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偶尔会发出有些痛苦的哼哼声。
乌莉小姐看到维德来了,便帮他把桌子上的空酒杯收拾了一部分下去。乌莉小姐把菜单拿给维德,用习以为常地语气说道:
“如果你能帮她把酒钱结了那可真是感谢不尽。这孩子又被后面那条街的小贩坑了,花着冤枉钱买了一堆并不值那个价的东西,要知道她甚至认为13-6=9——不要跟她说这些哟?”
为了活下去所以要做危险的工作,因为做了危险的工作所以总是一身伤,为了治疗伤口又要更努力的工作。
这便是康佩,或者说很多佣兵的日常生活。
“唔……?”康佩听到动静,眯着眼从桌子上抬起了一点头。她透过已经完全空了的酒杯看到维德,嘿嘿笑着,把空杯子推给他一个:
“这不是那个好心的小哥吗?你又想听我讲故事啦?可是我现在很困……”
“康佩小姐明天有时间吗?”维德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庆典看看?我想准备一份礼物给您。”
“庆典?听起来很有意思……去哇,那就去吧。”康佩醉醺醺地说着,很快又重新睡了过去。
“那我在这里等您。”维德把一张写着地址的卡片压在了康佩的胳膊下面,帮她结了酒钱便离开了。
第二天他一早就在街边等待,他提前准备了很多镇痛的药物还有识字的书本,他很想立刻跟康佩,他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龙化病患者朋友分享,他想康佩应该会喜欢这些,他想康佩应该会需要这些。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空旷的广场慢慢变得热闹了起来,为了不堵塞交通,他不得不靠边一些站着。枫华庆典很热闹,各个势力的人混杂在一起,无论是银顶城的居民,还是黑街的龙化病患者们,大家都在享受节日的气氛。这让维德想起了他的故乡,那里偶尔也会举行这样盛大的庆典。
虽然埃默里赫告诫过他,作为一名外乡人,抱有纯粹的善意去接近龙化病患者只会带来不幸。但是亲眼看见庆典的盛况时,维德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也许这一切并没有这么糟糕。
所以他只是在入口处等待,他并不会知道在黑街的巷子里,当剧痛令烂醉如泥的康佩短暂地清醒时,她口中念叨的究竟是什么。他并不会知道他等待的人压根不记得也不关心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他更加不会知道,对于一名龙化病患者而言,用酒精稀释伤口和异变带来的剧痛,最后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死去,这究竟是一件多么平常却幸福的事。
因为他不知道这些,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在乌云遮蔽阳光,在最后一场秋雨降下时,暗自在心底抱怨:
“银顶城的雨季可真是漫长啊。”
维德依然记得,他刚来银顶城时的感受。马车有些颠簸,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雪原还有如同积雪一样洁白的建筑。不知是银色的反光过于耀眼,还是魔力的流动太过庞大,他总觉得眼睛有些刺痛。除此之外,他对这座自己在未来将长久生活的城市并无更多感想。
作为护卫和未来的搭档随行而来的是他的姐姐,拉塔斯坐在他对面,语气一如既往毫无波澜:
“不必紧张,维德,你只是将要换一个领域深造。你依然是我们的家人,你依然是北境的骑士。”
时过境迁,在那一日之后维德的记忆总是混沌的,很多过去的事他都记不太清,唯有那段冗长的训词始终刻骨铭心:
“作为骑士,你要谦逊、仁爱、忠诚。你要时刻记得手中剑的分量,你要时刻记得我们的姓氏背后的含义。我们是聆听神言之人,我们——是侍奉公允之人!”
“你醒了?萨缪尔先生?”当维德意识到自己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康佩而是黄金之家的阿迦时,他大约花了三秒钟的时间才忍住不让自己再睡过去来假装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鄙人这点小伤怎敢惊动阿迦大架亲自探望,您如果有事差人吩咐一声,我即使在睡梦中也会直接冲去密室聆听您的教诲。”维德一边毫不掩饰地阴阳怪气,一边伸手去够架子上的茶叶。一些不太规律的作息让他习惯于时常准备一壶水放在加热的铭文上,并且保证架子上的茶叶或提神的草药始终有些剩余。
他为西敏沏了杯茶,而西敏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工坊主人的招待并且表示自己还要加一勺牛奶和一些砂糖,但维德素来不喜欢这种泡茶方式,他觉得这样味道很怪,所以他并没有按照西敏的要求照做,只是丢给他一块奶酪和一罐方糖让他自己将就一下。
“所以,老大亲自找我单独谈话,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维德靠着架子,观察着阿迦的表情。而西敏只是抿了口茶,反问他道:
“在那之前我需要先确认一个问题,您来到黄金之家时,我与您的约定是否依然作数?”
当时这家伙果然看到了,或许还出手了。维德早就想过这样的可能性。说实话,他只记得当时听到了钟声,然后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之后他就失控了——是的,字面意义。一切都是一种潜意识的行动,就像梦游一样,直到塔尔玛用令他怀疑她是不是想谋杀的力道制住了他,他才勉强清醒一点,并且意识到自己或许搞砸了一些事。
所以,无论西敏问他当时看到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他自然无可奉告。但西敏既然用这个问题开头,说明当时他闯的祸确实不小。于是他非常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为了证明当时的情况:
“永远作数。前任阿迦想要守护的东西,与家姐想要守护的东西别无二致。无论后人如何评判他的行为,至少我不会轻易践踏他的遗志。”
“这样。”西敏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挑了挑眉,用有些抱怨还有些幸灾乐祸的语调,非常自然地把话题引向了其他方向,“当时赛场上您的表现很亮眼,虽然那位骑士小姐堪称智勇双全,但您依然创造了不小的谈资。”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
“比如,如今已经有不少人旁敲侧击,问我黄金之家是否真的获得了龙血。”
“噗。”维德听了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捂着嘴,花了一点功夫才勉强严肃下来询问阿迦:
“那老大认为,我的这点小把戏究竟是什么原理?”
“我只是黄金之家的管理人而非领导人,如果您真的有什么隐藏的独门秘方,我自然没办法强行令您将它公布于世。”而西敏则顾左右而言他,他转动手里的茶杯,挑了挑眉,“但在情报层面,无论真假,只要这种观点确实存在,我就会去聆听、去记录、去传播。”
“哦——我想我原来生活的地方,现在一定非常热闹?”维德歪着头问他。
“听闻场面确实精彩。”西敏的语气略带笑意。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维德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用西敏特意挑明,他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耸耸肩,笑得明媚又爽朗,“毕竟这场骚乱因我而起——还请劳烦老大替我转告康佩,在庆典结束之前,我将闭门思过,深刻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
“啊——!”在塔尔玛将第数不清个纸团丢进纸篓时,她的叹息终于变成了一声悲鸣。她的信已经写好了开头,却唯独不知道如何结尾。一旁的爱尔莎很好奇她究竟是要把信寄给谁,要知道,塔尔玛可没有交笔友的习惯。但塔尔玛语焉不详,爱尔莎便也绝不多问。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代替拉塔斯成为维德的“姐姐”的?
塔尔玛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三年的时间很长,足够很多人来了又走,足够很多人抹消一段记忆。维德寄给骑士团的信往往会因“查无此人”而被当做错误信件退回,有时候维德也会亲自来一趟骑士团,像一只路过曾经家门的流浪猫,只是远远地看着,过一会儿又孤独地走了。
塔尔玛忘了自己当时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也许是维德离开的背影令她回想起尔多和爱尔莎都离去的日子,她追了上去,告诉维德:
“把信给我吧,我帮你转交拉塔斯。”
从此她便用无数谎言去圆那天扯下的谎,从此她便假装拉塔斯依然作为一名高洁的魔纹骑士守护着银顶城的秩序。
她不知道拉塔斯写给维德的信究竟该是怎样的口吻,但她拙劣的模仿完全不曾遭到怀疑。但自从那天在钟塔见到维德时,她便有一种直觉,她快要瞒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被戳穿时该如何面对维德,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
所以她终究忍不住向爱尔莎寻求帮助: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问爱尔莎,“有一天我也得了龙化病,你会是什么心情?”
“……就算只是个假设,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个问法。”爱尔莎沉默片刻,皱了皱眉,好像塔尔玛问了一个有些冒犯的话题,“难道得了病,你就不再是你了吗?”
“……但是骑士团容不下龙化病患者,而且蓝铃花惨案和玫瑰雪原战争也不是遥远的历史吧?”塔尔玛有些不知所措,但依然决定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爱尔莎看着她诚恳的眼神,不再赌气,而是认真回答她:
“我们都不是这些历史的亲历者,塔尔玛,历史的教训需要铭记,但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尔多、你的妹妹,他们都是龙化病患者,但你觉得他们可怕吗?”
“怎么会!”塔尔玛摇头,“他们都是我骄傲的家人!”
“那你对我们也是如此。”爱尔莎笃定地说,“如果你真的不幸患病,那我绝对会想办法治好你。如果骑士团容不下你,那我们就一起躲起来,不过是回到过去的日子,那不是更好吗?我,尔多,莎尔,还有古斯塔夫……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总有办法重新开始的不是吗!”
“重新开始……吗……”塔尔玛重复着爱尔莎的话,突然笑了起来,她一把抱住爱尔莎,开心地说,“谢谢你,爱尔莎!我好像知道这封信该怎么结尾了!”
“哎?”爱尔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帮到了塔尔玛,但看她重新打起精神总归是好的,“能帮到你就好。”
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从加入骑士团的那一刻,她的家人享受了优待,却也成了掣肘她的人质。塔尔玛知道,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在她身上,为了家人,她只有举报自己这一条路可以走。
就像拉塔斯当年所做的那样。
而爱尔莎的话,让她似乎有些理解三年前维德的心情了。她这么想着,在信的结尾落款:
“爱你的拉塔斯。”
康佩感觉自己很无聊。
今天是枫华庆典的最后一天了,也就是说,维德已经足足有两周没有出门了。“闭门死过”?维德的老大是这么跟她说的,她不太知道这是什么,但维德不出门也不理她,就算她隔着窗户和他聊天也会被无视,好像维德真的死过一次一样。
她努力回忆遇到维德之前自己的庆典都是怎么过的,可是思来想去,自己以前似乎根本不会关注什么庆典。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有任务就去接,不管是杀人还是杀魔物,或者去酒馆里端酒做饭,什么事都没有的话就去酒馆里喝酒,吃得饱饱的然后睡到自然醒。
这么一想,她过去的人生好无聊哇,虽然现在好像也很无聊。但好在今晚是庆典的最后一晚了,马上维德就可以出门了。她钓了些鱼,还特意买了些牛肉回去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庆祝节日结束也庆祝维德复活。
但天还没完全黑,钓上来的鱼也已经够了,所以康佩便向着池塘丢石子。维德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丢的石子能在水上蹦好远,但她丢的却噗通一声就沉下去了。她问维德那是什么魔法,但维德却说那是技巧。她尝试了很多次,石头都不会蹦起来,这让她有些恼火。
“好巧啊,你是叫……康佩来着吧?”她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看到一名熟悉的黑发青年正在身后朝她招手。傍晚的天色有些暗了,她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在嗅了嗅他的气味后判断:
“啊!你是那位眼睛很有特色的老师对吧?”
“……希德尔。”希德尔沉默了一下,想来可能是上次没有好好自我介绍,所以正式和康佩介绍了一下自己。康佩点点头,好像记住了,但其实只是让下次见面的称呼变成了“眼睛很有特色的魔法师”。
“现在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哇?”康佩问他,“我以为魔法师都是那种轻易不出门,出门要带好多护卫的人。”
“也确实是有这样的魔法师,不过我嘛……”希德尔想了想,半开玩笑地同康佩说,“我算是来和我的护卫幽会的。”
他话是这么说,但是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看样子他的“护卫”还没有来,而他只是恰好在等那个人的时候遇到了康佩,所以便和她聊天来打发时间。
“有惠?”康佩似懂非懂地眯着眼,她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哦!就是男人每天晚上去暗巷里找女人的活动对吧?”
“……你和维德还真是人以群分。”希德尔一时说不好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带坏了谁。
“嗯,我和维德是好搭档嘛。”康佩点头,完全没理解希德尔这句话其实是一句调侃性质的暗讽。
“是吗……”希德尔事不关己地笑着,“拜他所赐,现在关于钟塔的舆论风向可是变换莫测。他的瞬间炼成让很多人猜测龙血是不是已经被发掘,而银舌雀偏偏在这个时候关他禁闭,这让更多的人认为是坐实了这个猜想……我倒是很想打听一下,作为他的搭档,你知不知道什么内幕呢?”
“哎?哎?”希德尔一连串的话绕得康佩脑袋疼,她几乎一句也没听懂,她只听懂这件事好像与龙有关,“龙血?那是很厉害的东西吗?不愧是龙哇!”
“维德没跟你提过龙血吗?”希德尔问她。
“没有哇,我和他都没见过龙。他如果拿到那种东西一定会给我看的。”康佩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无比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忘记与龙有关的东西长什么样。
“看来这些确实是贵族们无聊的臆断了。”希德尔对这个结果既不惊讶也不意外,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没头没尾地对康佩说:
“也是,维德怎么会用那种东西呢?——要知道,他应该是最讨厌龙的。”
“可是维德说过,他会陪我找到龙。”康佩对希德尔的话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似乎完全不担心维德会食言,“原来他想杀死龙哇,那好像也很了不起喔。”
“这种推论在知道他为什么离开钟塔的人群里并不罕见。”话题是由希德尔提起的,但他却始终秉持一种中立的态度,“倒是你,不好奇他究竟是怎么被钟塔除名的吗?”
“我只是笨,但我不傻啊。”康佩继续向池塘中丢石子,维德常说,她总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一些看似很有哲理的废话,“我大概猜到维德没有跟我说实话,但他不告诉我一定是因为他不想告诉我,所以我也没必要向其他人打听。”
“即使他想伤害你崇拜的东西?”希德尔远远地观望着康佩不断重复的幼稚举动,好像真的听懂了她的意思。
不愧是魔法师,虽然说话弯弯绕绕的,但是头脑非常灵活。康佩心想,她又失败了,维德能让石子在水上蹦的原理究竟是什么?他不会用炼金术作弊了吧。康佩满脑子都是怎么让维德教她这项绝技,根本没把希德尔的话放在心上。
“那挺好哇。”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对希德尔说,“想要活下去事件好事,我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但如果杀死龙能让维德想要活下去,那我也会支持他。”
“如果这会导致他毁灭呢?”希德尔随口问道。
“人都是会死的哇。”康佩很自然地说着与方才前后矛盾的话。她算着维德的反省时间差不多也结束了,便和希德尔道别,提着钓上来的鱼又顺手从灌木丛上摘了一把浆果准备往回返,“我该回去了,你实在等不到人也早点回家吧,哪天见面都是一样的嘛。”
“……是啊,每一天都是今天。”希德尔远远注视着康佩的背影,在宣告庆典结束的音乐声中,借着月光和自城中远远扩散而来的灯光,向着幽暗的树林伸出手,“既然如此,我们在这无人之地能否暂时放下世俗的成见一起跳支舞呢?”
树林静悄悄的,他的话语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一串愈行愈远的、沙沙的脚步声代替主人做出了回答:他又一次被拒绝了。
维德放下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提神。庆典末尾的音乐声隔着窗子也远远地传进紧闭的工坊之中。他不喜欢太多照明,仅有书桌上亮着一盏油灯,而吵闹的乐声则恰到好处地让这件屋子没那么空旷和孤独。
他打了个哈欠,从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从两周之前康佩就念叨着今晚要庆祝一番,他的窗边都快被写着她歪歪扭扭的字迹的纸条淹没了,今晚她肯定会闹腾到犯困为止,为了能早点睡觉,维德准备多灌她两杯酒。
他把空了的茶杯放在洗涤池里,他的余光落在了橱架上的砂糖罐,两周前西敏临走时的话语又回响在他的耳畔:
“如果你执意继续装睡,那你的噩梦只能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是康佩听了这句话,一定会反驳睡觉多好啊,做梦最舒坦了之类之类。他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了一声轻笑。
秋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没有夏天的那么热烈,但却好像比他故乡的雪还要冰冷。他没带伞,康佩也没有,但这丝毫不影响康佩见到他时的兴奋。
雨会突然下,但也总是会停的。康佩丝毫不担心这种问题。只是维德心中的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康佩想不出这么诗意的比喻,她也问不出这么充满文艺色彩的问题。她陪维德一起在雨中漫步,突然通过水洼的波纹看到了他们两人的倒影。她眯着眼看向维德,用手在他们的额头之间比划了一下,有些诧异地问他:
“维德,你是不是长高了一些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