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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了第一场雪。
对雪山脚下的银顶城而言这没什么新鲜的,伊斯顿公爵府的人们甚至对此浑然不觉。
刚岩铸造的石墙厚实坚固密不透风,铺满整间屋子的织花地毯则隔绝了脚下的寒冷,更别提每个转角都摆放着的发热晶石,它将空气烘得暖融融的,也让常青松柏和伊娜珐丽玫瑰调和出的香味扩散开来。这样的魔法制品昂贵稀有,听闻炼金术师们早已造出了更物美价廉的替代品,但这里的主人是绝不可能去使用的。
在这华美的宅邸中,仆人们正为新一天忙碌着,并未注意到角落里那位穿着睡裙的女孩正站在走廊张望。见四下无人,她踮起脚悄悄推开了窗。原本被阻隔在外的寒风一拥而入将橙红色的发丝吹得乱七八糟,但孩童依旧执着地顶着阻力朝外面的世界伸出了小手。
空气是干燥而冷冽的,细碎的雪花飘入温热的掌心瞬间就消散无踪。
她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兴奋。
“天啊!阿斯托菲小姐!”
然而随着女人的惊呼和急促的脚步声,她被一把抱回室内。窗户被咔的一声锁住,暖气重新聚集起来驱散了趁虚而入的寒意,也将她再次裹入温柔而停滞的日常中。
“您在做什么呢!这样吹风可是会病倒的。”
身着女仆长裙的少女蹲下身紧张地检查起这位小主人是否有碍,最终将那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捂在怀中,又用指尖轻轻整理那被风吹乱的头发。
“别担心,卡琳,我没有那么脆弱。”
阿斯托菲眨了眨眼,瞬间展露出灿烂的笑容。
“真是的……每次都靠这招蒙混过关,要是被塔丽看到非得连着我一起挨骂不可。”
面对这张不得不让人原谅一切的可爱笑脸,年轻的女仆忍不住埋怨。
“如果给塔丽吃涂了蜂蜜果酱的面包,她就不会继续生气了。还不行的话,就去采一些紫色的蝴蝶兰放在她床头的花瓶里……唔,或者是一颗嵌入了防水魔法的碎晶也可以,这样她就不用苦恼洗衣服时把裙子弄湿了。”
听到女孩用稚嫩的童音分析得头头是道,名为卡琳的少女在愣了愣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那家伙,完全被抓住把柄了。”
见那张散落着雀斑的面庞终于不再摆出严厉的神色,女孩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但随着金属摩擦声在走廊尽头响起,她很快就收敛了笑意,转而将双手揪在一起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父亲,哥哥……早安。”
卡琳闻声也一脸惶恐地转过身,匆忙朝着来者的方向深深行礼。
“公爵大人……埃文少爷……”
尽管身着铠甲的高大男子完全没有理会她,但强大的威压依旧让年轻的女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伊斯顿公爵暗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最年幼的女儿,而在父亲长久的沉默中,一旁的黑发少年终于按耐不住率先开口道:
“阿斯托菲,淑女绝不应当在任何时候放声大笑或是露出不恰当的表情。还有,与其在这里跟下人胡闹,不如去房间里多看几本与魔法相关的书籍。”
原本清亮的声音被刻意压低,营造出几分长兄的威严。
“是的,埃文哥哥……”
女孩抬了抬眼,瞄到他抱在手中的头盔和腰间尚未来得及取下的佩剑,这昭示着艰苦的晨间训练刚刚结束。父亲的要求总是很严格,只有她的早课被安排在八点,两位哥哥则是天还未亮就得跟着卫兵们一起操练了。
但在二人身后,她却并没有发现自己另一位兄长的身影。
“等会儿马蒂尔女士就要来进行魔法起源史的授课了,你不会打算让小姐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她吧?”
“抱歉!天啊,我真的……十分抱歉,埃文少爷……我这就带小姐去梳洗更衣!”
在卡琳带着泣音的反复应答中,阿斯托菲仰起头看向埃文,晶莹的眼瞳中倒映出少年斥责下人时略有些不自然的神色。
哥哥最近的变化实在让人困惑,他从前明明是个温柔的人。
但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女仆便弯着腰领她退到了一旁。
铠甲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刻有古老家族纹饰的大剑在她面前停驻了片刻,中年男人缓慢而低沉的声音流淌在空气中,比她刚刚将手伸出窗外触碰到冰雪还要寒冷。
“为了伊斯顿家的荣誉,你该学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贵族。”
“唔……贵族……”
安静的房间内,女孩正趴在柔软的床褥上翻动着书页。在结束了让人昏昏欲睡的魔法史课程后,她终于能脱掉精美繁复的礼裙,享受属于自己的阅读时间。
无论是授课用的教本还是父亲让她熟读的家族传记,都尽是些看得人头脑发胀的冗长文字,但阿斯托菲对精美的图画却尤为喜爱,比如这本名为《如何成为真正的贵族》的绘本故事就是她的宝物之一。
不过比起书中有关贵族的教条,还是那些贵族不能做的事更让她感兴趣。
“贵族最好不要接近炼金术师……没有高贵血统的传承,任何粗鄙低下之人都能成为的职业。这导致他们大多是阴险狡诈的黑心商人,用低廉的炼金产物蒙骗无知者,毫无对魔法的尊重和敬意。”
女孩用手指点了点纸张上举着瓶瓶罐罐的男人,出于作者的恶意他被画得有些滑稽。
“但听说炼金术很方便……有时候比魔法还好用呢!”
阿斯托菲自言自语着,想起女仆们偷偷向她展示过用炼金术制作的软膏。如果没有它,那整日浸泡在刺骨冷水中的双手一定会被冻疮弄得不成样子。她又想到,既然没有血统的限制,卡琳和塔丽也有可能成为炼金术师吧?那她们想要早日赚大钱的愿望说不定就能早点实现了。
“贵族千万不要前往下城区。那里脏乱不堪,尽是些无知的愚民……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那里的确是有点吓人……”
女孩捂着眼从指缝中看向绘本上衣衫褴褛的贫民窟少年,有些后怕似的缩了缩脖子。
她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宅邸。仅仅一次,母亲带她探望远亲时,因为道路施工她们不得不从下城区附近绕行。出于好奇,在马车短暂停下的间隙她将头探出了车厢的窗口,这时,一旁猛然伸出一双满是脏污的手,瞬间扯下了她嵌有宝石的发饰。
这段经历不仅让她连续高烧了好几天,更是让父亲大发雷霆。
此后,母亲便再也没有独自出行的机会。
“不过汤米是个好人。”
阿斯托菲用力点了点头,像在确认些什么。
公爵府里偶尔也会有出生于下城区的仆人,他们一般都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计,汤米便是其中一位。这位沉默寡言的青年曾经帮她将吹落到树上的帽子摘下来。他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梢,跳下来后便把帽子轻轻放在了草坪上,然后退得远远地朝她行礼。
还有一次,她在溜进后厨的时候看见他将自己的餐食分给了一只狐狸幼崽。
女孩抿抿嘴,眼睛扫过书页的最后一行。
“最重要的是,贵族绝不能接近龙化症患者!!!”
接在句末的三个叹号将警告等级拉至最高,宣告人们对这种不详之征的恐惧和厌恶。
身为世代效忠于魔法师的魔纹骑士,伊斯顿家鲜少跟龙化症扯上关系。她也就根本没机会亲眼见到此类患者。至于龙,她倒是经常在魔法史书籍的插图上看到,但听说没有人见过龙的样子,所以那只是凭借想象绘制出的虚影。
“有漂亮的翅膀,还有尾巴……”
出于对魔法起源的尊崇,那些描绘龙的画卷总是格外精细,强大美丽的幻想生物深深刻入了阿斯托菲的脑海。
砰砰——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房间的窗户发出了几声闷响。起初她以为是恼人的风便没有理会,直到伴随而来的微弱人声传入耳中,这才吸引了她的注意。
“嘿!菲妮,这里!快来帮帮我——”
女孩循着声来到窗前,外面闪动着的模糊人影多少有些惊悚,但她却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奋力推开了窗。
待窗户刚开了一条窄缝,那人便立即娴熟地跃入了暖和的室内。
“干得不错!多亏你在房间里,不然被老爹的卫兵抓到我准得吃不少苦头。”
与阿斯托菲有着相同橙发的少年搓着手迅速来到了发热晶石旁边。他只穿了一件单衣,白皙的面庞被冻得通红,抖得跟筛子似的还不停吸溜鼻子。
“洛兰德,你还好吗?”
小姑娘满脸担忧地拿来擤鼻涕的手帕给少年,又找来绒毯盖在他身上,最后用暖乎乎的手掌捧住了那冰块般的脸颊。
“可爱的菲妮,只要躲过那该死的晨训我就好得很!”
在垂落的卷曲发丝下,那双与母亲极其相似的蓝眼睛含着笑意看向她。
父亲几乎很少呼唤她,母亲则在她睡前轻声呢喃着“小玫瑰”或“小松果”,更小的时候,埃文哥哥会很温柔地叫她的名字,但最近语气已经变得越来越严厉了。
只有比她大四岁的二哥洛兰德叫她“菲妮”。
她很喜欢这个昵称。轻巧的音节像是蝴蝶从唇齿间展翅。在银顶城短暂的夏季,这种脆弱轻灵的生命划过她的窗前,向着遥远的雪原飞去。
然而现在是漫长而严寒的冬天。
“菲妮,你看!”
缓过劲来的洛兰德兴致勃勃地伸出了紧握的右手,在他缓缓张开手掌中一枚金色的蝶蛹正发出轻微的颤动。
阿斯托菲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洛兰德见状立即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是我躲在柴房角落时发现的,虽然保存得很完整但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力了,我用……用了一点小把戏,它居然能缓过来。”
女孩没有注意到这有些突兀的转折,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绝境下复苏的奇迹。随着震动的频率越来越大,轻薄的外壳从背部裂开一条细缝,纤细的身体背着皱成一团绢布从中显露,随后就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变得一动不动。
“哥哥,它……”
“嘘,再给它一点时间。”
与焦急的妹妹不同,少年平静地看着掌心里刚刚孵化的成虫。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宛如凝固般的柔软躯体动了动,身后的蝶翼也开始缓慢舒展,变得平整光滑。
最后,那纤长的触须动了动,似乎是做好了亮相前的最后准备。
随着它振动第一下翅膀,艳丽的光泽从双翼间流淌而出,如同破晓的绚丽晨光,在这黯淡的冬日午后显得尤为珍贵。
“真是太美了。”
阿斯托菲感叹着,但又立即陷入了担忧中。
“可现在外面这么冷,它该怎么办?”
“等下我会把它带到别馆的温室里去。那里一年四季都很温暖,鲜花在母亲的照料下不断盛放着……她一定也会欢迎这位新住客。”
洛兰德伸手让那新生命顺着他的指尖停歇到蘸面包的糖浆旁,然后将妹妹轻轻揽入了臂弯里。相较于被父亲当作家族继承人独立培养的大哥,他们俩从小在母亲身边一起长大,有着天生的亲昵。
“我今天见到埃文哥哥了,他好冷淡……”
“啊,是啊……那家伙马上就要成年了。等正式加入那个莫名其妙的骑士团,他只会变得和父亲更加相似吧。”
提起兄长,他微笑着的唇角多了几分嘲讽。
“你不想成为骑士吗?可父亲说伊斯顿家的男人都会成为魔纹骑士。”
“他就那么喜欢给人做肉盾还被瞧不起的感觉?我可懒得去为高高在上的魔法师卖命……尤其是格林希尔家的那些混蛋。”
她知道洛兰德一直对母亲的家族颇为不满。
没有任何魔法天赋的母亲在这个盛产魔法师的家族中备受冷眼,这样的境遇在嫁入世代作为魔纹骑士为格林希尔家效命的伊斯顿家后也未曾完全摆脱。
每当与娘家人短暂会面后,母亲都会抱着兄妹两默默流泪。阿斯托菲只能急匆匆地为她抹去眼泪,对这份痛苦与挣扎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说……那只蝴蝶能看到银顶城的春天吗……”
也许是因为沉浸在安心的氛围中,女孩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于是她嘟囔着抱住了哥哥的手臂,把脑袋埋进了他怀中。
“只要活下来就会有机会吧?”
少年低下头亲吻了那柔软的发顶,用绒毯裹住了全心全意信赖他的小小身躯。随后,他顿了顿,确认妹妹已经睡着后才抬起手。在他的操纵下,原本即将熄灭的发热晶石因为感应到了魔法又开始缓缓燃烧起来。
雪还在下,屋里却变得更暖和了。
梅布尔整理着书桌,一张照片自一本书中掉出,她拿起照片,是钟塔某次活动的纪念照。青涩的少男少女坐在一起,笑得开心。
“这家伙,完全没什么变化呢。”她手指拂过照片上的阿尔伯特,恍然记起,他们相识已有许久。
两人的婚约同样来源于贵族间的联姻。
梅布尔并非银顶城土著。她是一处距离银顶城很远的小贵族家的独女,在被送去联姻前出来独自旅行,银顶城,则是她旅程的最后一站。银顶城的魔法在外界被传得神乎其神,其中流落出的炼金物品那种神奇功效更是收到追捧,她想亲眼看看这处神奇之地的真实样貌。
银顶城的繁荣远超她的想象,眼花缭乱的梅布尔顺着人流走入钟塔,稀里糊涂接受了魔力检测,检测通过令她惊喜,就这样,她留在钟塔,成为一名魔法学徒。
跟阿尔伯特相识,还是在魔药课上。他们两人被分为一组进行魔药制作。经过数次合作,两人都对对方的水平感到满意。
“很不错,完全不输给希德尔那家伙。”
“我对这方面很感兴趣,跟植物打交道令人心安。”
“你毕业后打算成为魔药教授吗?”
梅布尔动作微顿。“我毕业以后,会回到家族然后被送去联姻吧。到时,恐怕就无法继续探索魔法的奥秘了。所以,我很珍稀现在的机会。”
阿尔伯特看着眼前的女孩,在分为一组后,他有调查过她的基本资料。
家族远离银顶城,与这边的贵族没有什么牵扯,但家教与智慧足以担当女主人的角色,她跟他有着同样的追求,又不会对他有过多干涉……各种方面来看,都远胜过那些银顶城本土的贵族。
“那么你要不要跟我订立婚约?”
“诶?”
“我出身银顶城的贵族家,论家室是足够的,而你也可以继续魔法的研究,我也能摆脱那些麻烦的女人。”
“唔……我倒是很乐意,但是我家里肯定会看利益的……炼金物品吗?”
“这是银顶城相比其余地方最大的也是最难以复制的优势。”
“我会写信回去说这件事的。不过阿尔伯特你,居然会因为女人产生烦恼,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以你的条件,把她们大部分都收为情人也可以吧。”
“饶了我吧。”想到那些旧贵族只会享乐的,除了打扮自己一无是处,还总喜欢发表自己愚蠢意见的女人。那些被当成可怜棋子,她们的家族只想通过联姻获取利益的女人,阿尔伯特只觉一阵头大。正常的也有,但她们或是魔法师,或是魔纹骑士,少部分成为了炼金术师,总之各有各的事业,就算是只想单纯作为贵族存在的那些,也早早订立了婚约,认真学习怎样管理家庭,阿尔伯特因为沉迷魔法的学习忽略了这点,等那些奇葩女人开始往他身上贴的时候,他才发现不要说自由恋爱了,竟连合适的联姻对象都找不到。
“那些人,多少都有些小聪明。我只要敢跟他们中的谁有稍微亲密的接触,哪怕只是牵手,第二天那些坐在高位的腐朽者都会以我玷污了谁谁的理由逼我跟那人成婚。”盯着哈里斯家的视线太多,很多事情, 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看来无论是哪里,都有同样的人呢。”梅布尔微笑伸手:“婚约我应下了,我想我家里很难拒绝你的条件。”她同样对银顶城的势力有所调查,知道有些炼金师身后存在贵族的身影,随不清楚具体是哪些,但既然阿尔伯特敢提出这点,那么……
“那么,合作愉快,梅布尔小姐。”
两手相握。
轰!
巨大的声响与振动将梅布尔自回忆中惊醒。她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这是!”
双眼猛地睁大,满是震惊之色。
“呵。”梅布尔轻笑,那些非人非龙的生物,真的很好的说明了钟塔隐藏着大秘密。
‘亲爱的阿尔伯特,赶快回来吧,我真的是迫不及待想要与你分享这些所见所闻了。’
笑容美丽,却暗藏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