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与奥斯顿的条漫一同食用!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2508/
————————
“——您叫我?您敲棚顶是在叫我,对吧!”托马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倒吊着探头往马车里瞧。
"杖击墙壁,通常用来表示愤怒。"奥斯顿阖眼不看他,紫檀木杖搁在座位上:“不许怪叫。”
“您不喜欢?”
“闭嘴,树林要被你吵活了。”
雕郁金香纹饰的黑马车疾驰在往菲尼克斯堡的林道上,领头那老马识路,赶车人的位置空着,缰绳松垮地束在一处。春夜清冷,矮灌木枝叶未丰,早春的花却已凋敝,车道边只耸着黢黑沉寂的栎木林。托马盘踞在车顶,彼时春狼似的嚎了一嗓子,惊扰起一群多疑的林鸦,翅膀扑棱棱棱,扯碎了薄若蛛网的一丁点温存。
“如您所愿!”嗜血把头嗙一声磕在窗框上,“这就闭嘴,我亲爱的奥斯顿。 ”他头发枯槁成灰白色,只剩额前一绺红卷发,明火似的跳动在夜风里,一对儿圆眼睛滴流转,双手就叩着车身敲起鼓点儿来:嘭啪,嘭啪,叮啷咣当砰砰啪!
奥斯顿先前只觉得托马这木刺戳得脑仁疼,这回简直被鞋后跟跺在了神经上。那疯狗见他挑眉便停了手,三两下扯紧车窗帘,泥鳅似的溜进马车厢。车厢里雍容温软又舒适,薄绒毯拥着小靠枕,软垫子齐整排在座位上;托马随手把细软的全推下去,挤着奥斯顿坐下来。
“您在看书!书讲的什么?”疯狗语气里透着股欢快劲儿,把他紧簇的眉头当摆设:“跟您讲吧,我爱天鹅绒!您生前吃烤天鹅吧?李子酱得配蜂蜜……”
也许吃过,但他不记得味道。奥斯顿像拾贝的海鸟那样捡掇着问题,只简短答道:是本冬与春的诗歌集。他一手拎起托马的脖颈子,把天鹅绒斗篷从那家伙屁股底下救出来,郁金香绣饰全压褶了,可怜巴巴地皱成团。马车猛地颠簸,有狐狸擦着头马的蹄子窜过林间道,几匹牝马受了惊,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听起来很像在笑。
疯狗不等他问罪,抢过披风丢到对面座位上,脑袋一拱撞进他怀里,白头发蓬蓬地搔着下颌窝。
“你——”
山野的味道。杂草,泥巴和树根,他在林子里打过滚。“你发什么疯?”
“这味儿嗅着不像。”
“你在说什么?”
“冬天是冰的,春天是嫩的。”托马两只手乱比划,鼻子凑在书页上,深深吸气:“这儿可嗅着像死的,潮的霉味儿,铺地牢的枯草堆。”
奥斯顿瞪着他。“这是本老书。”
“噢,给我尝尝!”绸面书被抽走了,托马把它举得老高。七八张枯纸页翻过去,他大声念道:“——光似稠蜜淌过小巧双乳,红润樱桃挺立峰上;徜徉镜湖,绿地游荡,雏菊、百合和郁金香——”
“不成体统。”
奥斯顿手指骤然攥起。那疯狗喉咙里溢出吠笑似的呜咽,诵读声戛然而止。“你识字,很令我惊讶:但他们该先教你学会礼节。”锢托马心脏的血链骤然收紧,厮磨着蚕食软内脏,发出细小黏腻的窸窣声 。
“当众诵读非常失礼。除非,”他指尖微曲,缓而慢地蜷转,牵引蛇似的血链:“我允许。”
血蛇吐出舌齿间稀烂碎的心脏,卷着肺叶把胸腔翻搅浑,直绞得血从疯狗的喉管往外迸,把紫绒软座染污了一片。
【许愿。许愿让我停手,戒指魔法还剩两次,不要耗尽我的耐心。】*
奥斯顿侧身半倚着靠垫,右手撑住下巴,斜睨对方汗涔涔的额头。
【也允许你跪着求饶。】
但托马突然抬手指着块斑渍,喊:“咳!这儿有条狗,咳嘿嘿……”他被自己逗乐了,笑声掺着血沫子溅出来:“唔咳嘿嘿嘻嘻嘻,脏狗霸占了好垫子!”
“够了!”奥斯顿把鞋尖从血雨中挪开一点:“闭嘴。滚出去。现在。”
栓狗的链子松开了。
对方不等命令再重复,一躬身从窗口窜出去,但却用右脚尖勾住了木窗框;他左手趟着车底矮草转一圈儿,眨眼又不知死活地钻回来,叉腿蹲坐在绒垫上。
“瞧!”托马拿衣袖抹净嘴边的血,扯着烂嗓子快乐地嚷:“瞧啊,春!”他那爪子硬往奥斯顿眼前凑,把教训全抛到脑后;拳头里攥着一小把杂草,细长叶儿衬着精瘦的杆,穗串龇出柔茸毛,蓬尾巴似的晃悠悠。
古血皱起鼻子。“最后一次:滚。”
“别客气!闻闻味道!”
狗尾草白日里吸满了太阳光,慵懒的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它被兽掌马蹄子踏过,也给很多车轮子碾过,可就是趾高气昂地高翘着,管他叶子尖儿肚儿碎糙糙。
奥斯顿动了动嘴唇。滚开,他想。滚。
黑马车碌碌地驶过林间道。车窗外耸着栎木幢幢的黑影,但晚风扯碎了厚重的积云,月光从狭缝里洒落,像薄的银纱,笼住长枝上挂的叶芽。
马车厢很宽敞,古老血族整襟而坐,耳鬓插着簇吊儿郎当尾巴似的杂草;同行那嗜血非贴近挤他坐着,塌背弓腰,只管鼓嘴、不停嘟囔,胳膊囫囵着添乱。
【——鲁道夫也时常坐在这个位置。】奥斯顿想,接住托马推落的诗集。
旅程通常开始于一次拜访:风景总魅惑着把路线拐偏,因而时常不能确定终点。马蹄轻快,整个四季都耗在车厢里,鲁道夫晃着腿坐在他身边,弯起紫晶似的眸子对他笑。
爸爸。那孩子说:你瞧,阳光很暖。
坐直,別晃,你在小看春天的风。他这样回答:系好扣子,小心感冒。
【但……不可能是鲁道夫。】他的子嗣规矩一向很好,也从不用担心感冒。奥斯顿睁开眼睛,拍掉托马按住膝盖的手,对方顺势躺倒在他腿上,正喋喋不休。
“——给他把油全灌进去,我说:'嘿,点灯吧!'然后嘭——”
他抿紧嘴唇,“你这餐桌礼仪真棒。”
“天呐,您夸奖我!”
“我在讽刺你。不准装傻,起来。”但疯狗装作没听到,嬉皮笑脸地赖在他腿上:“起来,托马。別对着我傻笑。”
【——鲁道夫爱笑,但他的眼瞳是很沉的绿色。】鲁道夫不曾叫他父亲,多诺万也只喊他叔叔。没人记得阳光的味道。那孩子是谁?小身影被时间涤得模糊,言语也散碎了,真实被欲念裹挟着湮没在尘埃里。【梦早就该醒了。再烈的阳光也照不透湖底的死寂,总是漆黑一片……】
"——得搬块粗砾石砸到湖面上!“
奥斯顿拇指按住眉心,思绪被托马口中那石头砸得粉碎。“你在说什么?”
“铃兰内湖!湖,我亲爱的。”疯狗正说到兴头上, 扯着他张牙舞爪:”嗙喳!湖面全砸碎啦,月亮光摔到水底去,我跳下去捞……"
“真是个疯子。”
“水底下可热闹,裂齿鳗嘬血,悖鳞鲨只咬屁股肉!鬣鳄肚皮像薄脆饼,能撕开也咬得碎,血肠子卷着碎骨头和铃兰花。”
“……真庆幸铃兰湖不在我的路线上。”
“天哪,您说的对!”托马从奥斯顿腿上弹起来,捧住他两颊,眼珠子像被引燃了,灼成两块儿滚烫的祖母绿:“我们去铃兰湖!”
“我们去菲尼克斯堡。放开,疯狗。”
托马把脸凑近一点:“然后去铃兰湖?”
“回图里帕诺堡。”
又凑近一点:“然后去铃兰湖,对吧?”
奥斯顿明亮的金发在他眼睛里灿动,像在绿宝石底流转的金沙。
“……好吧,铃兰内湖,也许。”
疯狗立刻绽开个笑容,嘴巴直咧到眼角,脸瞬间放得老大;然后是尖骨头猛撞硬骨骼,剧烈的烧炙感,像有团火爆燃在左下颌。
好一会儿,奥斯顿才意识到不是灼烧:是尖锐的痛。托马一嘴利牙咬在他颌骨上,出人意料的剧痛,犬齿豁开了皮肉,血正往下淌。古老血族瞪着指尖湿润的殷红,困惑——继而是耻辱,焦躁啸叫着攻击后脑;暴怒在胸腔里炸裂,像活吞了颗太阳,把一腔子冰结百年的冷血全烧沸了。
“托-马。”奥斯顿气得嘴唇发抖。你-怎么-敢!
“是?我亲爱的。”疯狗笑着呲出白牙,齿尖儿上挂着血珠,贪婪地圈起舌头,把体液舔进嘴里:“嘿……是甜的!”
黑马车呼啸过野山林,窗帘猛地闭紧;血之链狂躁舞动,一团模糊血肉被丢到车后,骨碌碌滚远。
奥斯顿一把扯下鬓上插的小草束,指尖掐碎了毛茸穗。该碾烂,撕碎,一把火烧成草木灰!杂种,该死的狗尾巴草!!
“徜徉,游荡!湖和深林啊,枯枝子绊住草,”那嗜血已经追上来了,紧跟着车屁股,合瞎编的调子满嘴乱唱;他跳起来羊皮靴咚咚咚几步攀上马车顶,歌声就跟着盘旋在头顶上:“——双峰-顶着-樱桃,还有-郁金-香!!”
“给我等着,疯狗。”
奥斯顿攥紧手指。尘埃和湖底暂放到一边,下颌上那伤口灼痛,他满脑子想着地牢:铁链,鲜血和剔骨刀。草尾巴碎了,可细茎杆儿仍在他掌心里晃悠,翘得老高。
他不会承认:那草汁液味道是嫩的。闻起来像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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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老套的用戒指能许三个愿望的故事,预计在第一章【冷雪夜】的下半部分,还没写完……
本篇是奥斯顿长条的关联故事,调戏贵妇专场!十八画的超级好看,尖叫!
真的很不会写谈恋爱,希望不涩口【对手指】
滑铲保命,还没改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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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好重新发过了,食用请走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4245/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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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叫我?您敲棚顶是在叫我,对吧!”托马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倒吊着探头往马车里瞧。
"杖击墙壁,通常用来表示愤怒。"奥斯顿阖眼不看他,紫檀木杖搁在座位上:“不许怪叫。”
“您不喜欢?”
“闭嘴,树林要被你吵活了。”
雕郁金香纹饰的黑马车疾驰在往菲尼克斯堡的林道上,领头那老马识路,赶车人的位置空着,缰绳松垮地束在一处。春夜清冷,矮灌木枝叶未丰,早春的花却已凋敝,车道边只耸着黢黑沉寂的栎木林。托马盘踞在车顶,彼时春狼似的嚎了一嗓子,惊扰起一群多疑的林鸦,翅膀扑棱棱棱,扯碎了薄若蛛网的一丁点温存。
“如您所愿!”嗜血把头嗙一声磕在窗框上,“这就闭嘴,我亲爱的奥斯顿。 ”他头发枯槁成灰白色,只剩额前一绺红卷发,明火似的跳动在夜风里,一对儿圆眼睛滴流转,双手就叩着车身敲起鼓点儿来:嘭啪,嘭啪,叮啷咣当砰砰啪!
奥斯顿先前只觉得托马这木刺戳得脑仁疼,这回简直被鞋后跟跺在了神经上。那疯狗见他挑眉便停了手,三两下扯紧车窗帘,泥鳅似的溜进马车厢。车厢里雍容温软又舒适,薄绒毯拥着小靠枕,软垫子齐整排在座位上;托马随手把细软的全推下去,挤着奥斯顿坐下来。
“您在看书!书讲的什么?”疯狗语气里透着股欢快劲儿,把他紧簇的眉头当摆设:“跟您讲吧,我爱天鹅绒!您生前吃烤天鹅吧?李子酱得配蜂蜜……”
也许吃过,但他不记得味道。奥斯顿像拾贝的海鸟那样捡掇着问题,只简短答道:是本冬与春的诗歌集。他一手拎起托马的脖颈子,把天鹅绒斗篷从那家伙屁股底下救出来,郁金香绣饰全压褶了,可怜巴巴地皱成团。马车猛地颠簸,有狐狸擦着头马的蹄子窜过林间道,身后牝马受了惊,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听起来很像在笑。
疯狗不等他问罪,抢过披风丢到对面座位上,脑袋一拱撞进他怀里,白头发蓬蓬地搔着下颌窝。
“你——”
山野的味道。杂草,泥巴和树根,他在林子里打过滚。“你发什么疯?”
“这味儿嗅着不像。”
“你在说什么?”
“冬天是冰的,春天是嫩的。”托马两只手乱比划,鼻子凑在书页上,深深吸气:“这儿可嗅着像死的,潮的霉味儿,铺地牢的枯草堆。”
奥斯顿瞪着他。“这是本老书。”
“噢,给我尝尝!”绸面书被抽走了,托马把它举得老高。七八张枯纸页翻过去,他大声念道:“——光似稠蜜淌过小巧双乳,红润樱桃挺立峰上;徜徉镜湖,绿地游荡,雏菊、百合和郁金香——”
“不成体统。”
奥斯顿手指骤然攥起。那疯狗喉咙里溢出吠笑似的呜咽,诵读声戛然而止。“你识字,很令我惊讶:但他们该先教你学会礼节。”锢托马心脏的血链骤然收紧,厮磨着蚕食软内脏,发出细小黏腻的窸窣声 。
“当众诵读非常失礼。除非,”他指尖微曲,缓而慢地蜷转,牵引蛇似的血链:“我允许。”
血蛇吐出舌齿间稀烂碎的心脏,卷着肺叶把胸腔翻搅浑,直绞得血从疯狗的喉管往外迸,把紫绒软座染污了一片。
【许愿。许愿让我停手,戒指魔法还剩两次,不要耗尽我的耐心。】*
奥斯顿侧身半倚着靠垫,右手撑住下巴,斜睨对方汗涔涔的额头。
【也允许你跪着求饶。】
但托马突然抬手指着块斑渍,喊:“咳!这儿有条狗,咳嘿嘿……”他被自己逗乐了,笑声掺着血沫子溅出来:“唔咳嘿嘿嘻嘻嘻,脏狗霸占了好垫子!”
“够了!”奥斯顿把鞋尖从血雨中挪开一点:“闭嘴。滚出去。现在。”
栓狗的链子松开了。
对方不等命令再重复,一躬身从窗口窜出去,但却用右脚尖勾住了木窗框;他左手趟着车底矮草转一圈儿,眨眼又不知死活地钻回来,叉腿蹲坐在绒垫上。
“瞧!”托马拿衣袖抹净嘴边的血,扯着烂嗓子快乐地嚷:“瞧啊,春!”他那爪子硬往奥斯顿眼前凑,把教训全抛到脑后;拳头里攥着一小把杂草,细长叶儿衬着精瘦的杆,穗串龇出柔茸毛,蓬尾巴似的晃悠悠。
古血皱起鼻子。“最后一次:滚。”
“别客气!闻闻味道!”
狗尾草白日里吸满了太阳光,慵懒的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它被兽掌马蹄子踏过,也给很多车轮子碾过,可就是趾高气昂地高翘着,管他叶子尖儿肚儿碎糙糙。
奥斯顿动了动嘴唇。滚开,他想。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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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老套的用戒指能许三个愿望的故事,预计在第一章【冷雪夜】的下半部分,还没写完……
※某些嗜血血族和荔枝人都放飞自我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jpg
总之就是鸟堡撒欢儿。
——————
0.
【这封信香香的!】
“是啊,毕竟是西雷寄来的嘛。”
【你这么使劲闻,是要把它吸进去吗?】
泽菲洛斯将烫金信纸从脸前拿开,有些愠怒地看了一眼挂在肩膀上的红色大蛇。之后,他提起笔,在新的一张信纸上认真地写着自己的回复。
“主人,您出席大会穿的衣服已经送来了。”轻敲了敲门后,银发的管家带着一套礼服恭敬地走进了屋。当他看见自己主人满桌的废纸团时,眉头微微皱起,轻推了推金丝眼镜。
于此同时,泽菲洛斯在信纸上签名后,检查了一遍拼写,如释重负地将笔搁下,缓缓松了口气。
【这是第十三封了!你一天都吃不了十三个人!】
斯佩妮用尾巴拍了拍自己主人的头。蛇的尾羽扫得泽菲洛斯鼻子发痒,他一把将蛇尾巴扒拉了下去,晾了晾信纸,小心地将它塞进信封里,站起身来抓住窗户边打瞌睡的小蝙蝠使劲晃了晃,把信封一交了事。
等候在一边的拉文终于开了口:“您又想踩点到吗?”
“怎么可能呢,父亲说一会儿来接我过去。”
【没见过你笑得这么蠢!】
“那您至少提前安排一下庄园里的事务吧。”
“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泽菲洛斯笑嘻嘻地走到自己的管家身边,将他手里的那套礼服拿起来,在穿衣镜前比划了一下,“我去菲尼克斯堡参加集会,或许要待几天。哎……昨天教会出的事可真激烈啊,今天大会上的气氛一定很紧张呢~”
“是。”血仆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我可懒得听。”泽菲洛斯将礼服上的领花整理了一下,与那颗鸽血红宝石同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得找点好玩的事……”
——————
1.
【你爸怎么长得不像你啊?】
【这匹马能吃吗?】
【我们是要去炸鸡堡吗?炸鸡堡有炸鸡吃吗?】
……
“呃……我家的宠物话比较多,”泽菲洛斯从红色大蛇的身边挤出来,低声对一边憋笑的西雷解释,“我很少带她出来,还比较原生态……要不是因为怕她在家里闹腾……”
【原生态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的鳞片漂亮吗?】斯佩妮探过头来,冲自己的饲主吐着信子,眼中充满了“纯真”。
“……”泽菲洛斯把蛇头按回去,没有告诉她古老血族有“兽之舌”这件事。
“你的宠物,很活泼。”西雷温柔地对他笑着,迟疑了一下建议道,“但是你要不要控制一下它的食量……”
红色大蛇将近占据了马车内三分之一的位置,幸亏两个血族身材并不魁梧,好歹是能在剩下的半个多车厢内坐下——就是有点挤。
马车缓缓停下。可就在这时,大蛇忽然甩了一下尾。
【哇,好多鬼!】
而她倒霉的主人被一尾巴甩到旁边人的身上。泽菲洛斯捂着头,挣扎地从西雷的腿上爬起来,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挂不住了,他狠狠地拽了一下蛇尾巴。
“斯佩妮!一会给我闭嘴!”
-
一轮赤色的血月高悬于空,古老巍峨的城堡屹立在漆黑夜色之下。
泽菲洛斯从马车下来,仰头望向菲尼克斯堡,思绪又穿越回了四百多年前。那时,他只身一人前来寻找杳无音信的西雷,又带着满腔失望与悲愤而去。如今再回到这里,只觉得时光荏苒。
“泽菲,在想什么?”西雷柔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有些担忧今夜的会议内容……”泽菲洛斯轻叹了口气,“不光是古老血族一脉,连嗜血和残月都急召来菲尼克斯堡,肯定会有什么大事宣布吧。”
听了他的话,西雷也一瞬间有些沉默。
而此时,泽菲洛斯的脑子里根本想的不是嘴上说的那套,他的眼睛飞快地在四周瞟着,从那些陆陆续续赶来的血族脸上掠过,又飘向城堡外的布置,找寻着“有意思的东西”。他脚边,红色的大蛇似乎也怀着跟他一样的心思,找寻着所谓的“猎物”,之后在他的默许下悄悄游走,融入夜色中。
“西雷,你也到场了?好久不见,夜安。”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两人的老熟人克劳伦斯·奥斯顿杵着手杖,缓缓地踱步而来。在看到和西雷站在一起的泽菲洛斯时,他扬了扬眉,不禁勾起嘴角:“咦,泽菲也和你一起来了啊!”
“夜安,奥斯顿。”西雷礼貌地点了点头。
“是的,奥斯顿先生,”一旁的泽菲洛斯挑眉笑起来,“我可是兑现了去年的承诺呢。”
“好、好啊!”这位古老血族不禁将手杖在地面上敲了一下,望向西雷,“真是一件好事!”
“所以,诺瓦欠的谱子……”
“哈哈!”奥斯顿脸上的笑容收敛回去,“他刚才也到了,你可以亲自去问问。”
“我不,”泽菲洛斯咧嘴笑着,眯起眼,“问您比较有趣嘛!”
西雷拉了泽菲洛斯一下,接过话茬来:“我们确实许久未见了,上次还是在去年秋季的舞会上吧?”
奥斯顿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续上话题:“是啊。半年过去,被湖骸袭击的纳塔城都开始重建了。”
“可我总觉得……这片大陆的未来,早就向着深渊倾斜而去。”西雷低垂下眼帘,“我们无法扭转,无能为力。”
……
就在两位古老血族说着一些沉重话题时,泽菲洛斯——完全没有听进去!他根本没有任何伤春悲秋的情怀,也不想在什么世界的未来上伤神。今天明明是来菲尼克斯堡的日子,他还从来没好好逛过呢!
“泽菲?”就在走神的时候,西雷的喊声将他唤回现实。此时,奥斯顿也已经与两人告别,率先离开,其他血族也陆陆续续地向城堡中走去。
“快到时间了,我们赶紧进去吧。”西雷提醒着他。
泽菲洛斯向周围望了一圈,吹了个口哨,那条红色的巨蛇又游回了他的脚边,两人一蛇向那神秘古堡中走去。
“终于带你回来了。会议结束后,我带你去见一下家里人,”一边走着,西雷轻声细语地与自己的儿子说起之后的安排,“先见一下瓦尔爷爷……你之前也见过他,然后,我会向父亲打个招呼,让他见见你……”
想起百年前的经历,泽菲洛斯却只觉得头疼。他当时真是从奥斯顿那里打听到消息后,脑子一热就过来找西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幸亏……幸亏掩饰得够好。
想到这里,他暗自松了口气,嘴角却悄悄地扬了起来。他现在可是合法合理地回到了这里,就应该做一些好玩的事情啊!
随着人流走到主堡的大会客厅后,泽菲洛斯在登记簿上签好了自己的大名,之后,他瞥了一眼已经落座的西雷,又瞟了一下附近的仆人与守卫……
转身就撤。
——————
2.
【喂,你听我说!这里真有意思!】
“嗯?有什么好玩的?”
【有好多好多小房子,比家里有趣多了!还有好多亮闪闪!】
“哼,毕竟是那些老家伙住的地方,就是豪华嘛。”
【耗子少,但是人类好多!可他们都不理我,好无聊!不如拉文好玩!】
“嗯……那毕竟是人家的血仆嘛,不理你很正常。”泽菲洛斯一边晃着腿,一边补了一句,“不能随便吃啊。”
【刚才我去外面玩,看到院里还有个很大的房子,里面全是那种拉车的四脚蹄子兽。】
“这里有马厩?倒也不奇怪……”泽菲洛斯转了转眼珠,“好!一会儿就玩这个!”
和自己的宠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泽菲洛斯坐在古堡的吊灯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走廊的佣人来来往往。而这些血仆……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有个嗜血血族坐在插着蜡烛的吊灯上当秋千晃。
【对了对了,刚才我路过一个有人的房间,闻见了好香的味道。】
“好香的味道?那我们去看看!”
泽菲洛斯优雅地从吊灯上跳回地面,带着自己的宠物向那间屋子的方向漫步而去。
-
现在是开会时间,那些四面八方来的血族几乎都在会场内,偌大的古堡走廊内显得无比寂静空旷,月光从窗户斜洒进来,就像是留下一汪珊瑚色的浅池。蹑手蹑脚地躲过了古堡守卫和路过的其他血族,一人一蛇顺利地摸到了目的地——那间位于菲尼克斯堡的某扇华丽大门前。
淡红的月光勾勒着那两尊白玉独角兽雕像,它们忠实地立在楼梯两侧,守护着身后那扇的高大的门扉。那扇门上镶嵌着碧绿色的珠宝与金线,连门把手雕刻成一对极为精美的马首,用绿宝石制成的眼珠散发着淡淡的光。
“哇哦,看上去是个大人物的住所啊。”泽菲洛斯叉着腰望向那扇门,又与自己的宠物对视了一眼,“就是这里?”
【是啊!你闻见了吗?里面香香的!】蛇吐着信子,晃了晃脑袋。
确实,斯佩妮说得对,从里面传来了泽菲洛斯很喜欢的香味——那是人类少年的味道,柔嫩、美味、充满活力。但这扇非比寻常的大门,意味着那可是古老血族中某位大人物的私藏美酒,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很可能……
但看看又没有关系吧?反正又不是过来加餐的,抓个人一起玩也不赖啊。
泽菲洛斯瞥了一眼两边的独角兽雕像,伸手在它们的翡翠色眼睛前晃了晃,又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端详了一下那对看起来就像附着魔法的门把手。
“斯佩妮。”泽菲洛斯轻唤着自己宠物的名字,对它打了个手势,蛇点了点头,潜入进一旁的黑暗中。而他则是整了整领子,轻轻地敲了两下大门。
“是、是谁!”门内立刻传出少年稚嫩的嗓音。也难怪他会紧张,在如此寂静的环境里,即使是轻叩大门的声音,都会显得格外突兀。
“咳咳……你好呀,”泽菲洛斯轻咳了两声,“我偶然路过这里,听见里面有动静。要一起出来玩吗?”
“不可以的,主人不让我出门。”
“但是一个人很无聊吧?”泽菲洛斯想了想,“反正他们都在开会,也没人看到你。”
“不行,我得听主人的话。”门中少年坚定地回答。
看来确实是某位古老血族珍贵的血仆吧。泽菲洛斯耸了耸肩,有些无聊地望了一眼四周,叹了口气。
“唉,看来只能我一个人去骑马玩咯。”
他话音未落,从门内就传来了刺耳的拖曳声,似乎有人从椅子边慌忙站起,紧接着,脚步声渐渐贴近。
“你要、要做什么?”门内的声音有些焦急,“骑马?”
泽菲洛斯一扬眉,咧嘴笑起来:“是啊,反正现在也没事做。听说啊……听说那间宽敞的马厩里都是漂亮的马匹,我真是好——好奇啊!可惜,只能我自己去啦!”他拖着长音编着瞎话,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如他所料,里面那个少年似乎有点慌神,似乎已经走到了门边,声音明显是贴着门传到外面。
“请你不要随便动他们,”那少年劝告着,“那是主人的伙伴。要是被他知道,一定会很生气的。”
“没事啊,反正都在开会,我就随便玩啦!”
“等、等一下!哇啊!”门外的嗜血血族听起来好像马上就要离开,屋内的少年着急地想推门出去,而就在他的手碰到门的瞬间,那扇门竟然被从内往外推开了!一条红色的大蛇从他脚边快速地游了出去,吓得他不由得尖叫起来。
【开门啦~】斯佩妮邀功似的回到了主人的脚边。
也就在大门敞开时,其中的神秘少年才终于露出真容。这个纤细的人类少年有着一头柔软的金发,身穿月鼠毛皮制作的长衣,却赤裸着双脚,就好像一只从笼子里飞出来的懵懂金丝雀。
“好啦好啦,”泽菲洛斯端详了几眼从门中走出来的人类,冲他摊开手笑起来,“不放心的话,就一起来玩吧!”
说着,这个任性妄为的嗜血血族就迈开大步下了楼梯,和自己的宠物蛇嬉笑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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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哦!这还真是件价值不菲的物件呢!”
有着粉白色卷发的青年举着手里的小剃刀,翻来覆去地看着,那眼神活像是个拿到珍奇玩意儿的小孩子。红色的大蛇绕在他的肩膀上,将递东西的尾巴尖收了回去,用头蹭了蹭自己的主人。
那把小刀上,细腻的黄金花纹与红宝石在烛光下灼灼生辉。红色的大蛇吐着信子,嘶嘶地似乎在与他交谈,而他也很开心地报以回应。
“喜欢啊?喜欢就带走!”
蒂埃里扭头看了一眼背后那古朴厚重的房门,想出言提醒“那可是萨诺长老的房间”时,那个我行我素的血族竟然就一阵风似的溜走了。
还揣着从萨诺长老屋里偷来的修眉刀,大概是吧,他也不太清楚。
这家伙,绝对会倒大霉的吧!
不放心才跟在后面的蒂埃里,心中这么默默地想着。
“小蒂!”蒂埃里抬起头来,看见那头格外显眼的粉发出现在自己前方不远处。
“我这么喊你可以吧?”那个自称‘泽菲洛斯’的血族冲他挥了挥手,走过来拽住他的胳膊,“我就知道你会跟来。来啊,一起玩嘛!”
——————
4.
一匹匹骏马在红月下奔跑,马蹄踢踏,它们顺润如丝的鬃毛与马尾随风摆动,矫健的身姿宛如夜间的精灵。
赤红的月华铺洒在不远处巍峨的古堡上,宛如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薄纱,随着风的吹拂泛起细碎的波澜。
泽菲洛斯的心情很好。
和拉斯特的关系总算稳定、沉积了四百年的阴霾终于消散、名正言顺地踏进了菲尼克斯堡……这几个月内发生的事,除了旧宅随着纳塔城一同被湖骸破坏外,不管哪件都令他称心如意。可常年压抑下的放纵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剂侵蚀神智的毒药,当几道精神枷锁解开时,轻松之上就会显露出一种类似于孩童的放肆。
他现在就是如此——只贪图一时快乐,不计后果。
也可能,他早就疯了。
感受着马背上那迎面扫来的风,嗜血血族伸手拢了一下被吹乱的长发,深呼了一口气。
“哈哈!骑马还是有意思啊!开会谁乐意去啊——”
泽菲洛斯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发自内心地大喊着,而与此同时,一个弱弱的声音从他身前传来。
“你……你真不怕被抓到吗?把马厩的马全放跑,主人会很生气的!”金色的小鸟发出微弱的鸣叫声,随即又被揉了揉头顶的碎发。
“放心吧!”泽菲洛斯咧嘴一笑,他扬起自己的手,晃了晃手指,红色的月光从指尖透过来,映在他血色的眸子里,“反正主谋是我,你就是无辜的小人质罢了。而且……他们也得能抓到我?”
毕竟,他用得最熟练的就是那招“血风”了。泽菲洛斯对自己的逃跑技术非常有自信,天地之间,只要有风的存在,他便能无所忌惮地来去自如。
他本来就应该是不被拘束的风。
白色的骏马像个春夜的精灵,被春风之神所亲吻,在古堡花园中踏着悠闲的快步,蹄子与石砖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马儿平时在马厩中养尊处优,一被陌生人放出来,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跑累了便悠闲地在古堡中散步,要么就是啃食着草坪上的花。
可这副悠闲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古堡中的仆人们迅速察觉到了异样。
“瓦、瓦尔大人养的马?怎么全都跑出来了啊!”
“等等……那马背上的不是蒂埃里大人吗!”
“快、快去找瓦尔大人!”
嘈杂的声音逐渐增多,就像是夏日喋喋不休的鸣虫,泽菲洛斯“嘁”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蒂埃里的头发。
“一会儿好玩的可就要来咯!”他的声调之中完全听不出一丝慌张,反而颤抖地像是等待着惊喜的小孩。
“……你可别——”
蒂埃里刚要出言劝告,身后立刻就传来破空之声,一道红色的影冲泽菲洛斯的方向袭来。
那是一根血红色的鞭子。
“坐稳了!”
“你别吓到诗嘉古尔!”
仍然是充耳不闻,嗜血血族猛地夹了一下马肚子,抱着金发的人类少年,拽着银白色的鬃毛猛地俯下身去。那锐利的赤色长鞭擦着他的发梢刺了过来,紧接着在空中转了个方向,作势要缠住泽菲洛斯,也就是在这同时,那名为“诗嘉古尔”的白色骏马嘶鸣一声,箭似地向前冲去,让那长鞭扑了个空。
“哈哈哈!”侥幸绕过一劫,泽菲洛斯带着胜利的微笑直起身来向后一望,又兴奋地对怀里的少年说道:“你看,我就说他追不上我!”
“■■!别闹了,快停下!”
刚才还在说笑的泽菲洛斯,忽然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攥着,浑身血液骤然被冻住。那个没被任何人喊出口的真名,就像一道炸雷轰然响起。
“……西雷?”
视线之中,和那位背着手怒气冲冲的老者站在一起的,是他无比熟悉的人——忧心忡忡的西雷。
可恶,这样不就像是淘气被抓到的小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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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丢下一句“好好反省,回头跟你算账”的话后,精心饲养的马和血仆都被“拐跑”的瓦尔将禁闭室的门关上。
泽菲洛斯坐在小黑屋里,砸了咂嘴。
“斯佩妮,你在吧?”
【哈哈哈你好逊啊被抓现行了吧!】
“你小点声,这帮古血都听得懂。”他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不早说!?】
“别、别拿尾巴扇我!”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五分钟后?】
“不,还不是时候,”泽菲洛斯换了个舒服的位置半躺了下来,悠闲地打了个哈欠,“还没待够呢,不着急。”
“我还没在西雷住的地方过次晨呢。”
【你爸住卧室,你住小黑屋!】
“四舍五入,不都一样吗。”
终于补完了,到底为什么会字数破万小编也不知道,但希望你们看得出来我为什么滑跪着也要把这章塞进企划tag(。
【大字咆哮:请回来磕磕我cp,不要逼我跪下来……我跪下来了求你们了QAQ!!!】
关联剧情:
· 把接力棒交给费老师www(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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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积了整个冬天的冰雪随着气温的攀升逐渐开始消融的时候,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也开始悄悄地蔓延开来。
教会里有阴谋。他们说,从阴影和拐角里,轻声地。他们说那座宏伟的、庄严的、仁慈和公正的教会并不像自己所宣扬的那样,在尽心竭力地维持人类与血族之间微妙的平衡。被教会豢养的圣女——是的,他们说,豢养——也并非出于自愿与宗教的热忱而甘心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怎么,你不相信?那要怎么解释上个冬天圣女出逃的那档子事?倘若她们未曾受过胁迫,又怎么会需要逃跑呢?何况在她逃跑之后,教会还发布了措辞那样严厉的通缉令。
为什么是通缉令?他们低声地问道。明明一开始说是自愿的不是吗,既然自愿加入,那就应当可以自愿退出才对。可那些自愿退出的女孩们去了哪里?他们互相询问。没有人再见过那些因为“资质不够”而发愿成为隐修女的孩子们,她们真的在哪个偏僻角落的小修道院里虔修吗?还是说因为知晓了一些不应当被外人知道的秘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呢?
说到底,这个“资质”指的到底又是什么东西?他们质问。健康的身体?可是教会在挑拣圣女的时候从未避忌过病痛与残疾,那位离经叛道的圣女珍珠在入选的时候甚至完全是盲的。信仰的虔诚?难道教会里已经侍奉神明多年的神父与修女,还不比这些不太懂事的孩子们更适合为了自己的信仰献上身躯吗?她们当中的一些在被带走之前,根本都没有接受过像样的洗礼。
但教会只要女孩儿。只要那些娇弱的、纯洁的、没有反抗之力的少女。你不觉得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大对劲吗?他们悄悄问。圣女的尸血可以成为杀死吸血鬼的致命武器,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活着的老人记得没有圣女制度时候的样子,人类对狩猎他们的血族几乎束手无策,是的,但那时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疫病,毫无道理、无迹可寻地将人类卷入朝不保夕的恐惧。
那么疫病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他们问。几乎和圣女制度一起,仿佛一夜之间教会就得到了什么圣灵的启示:血族的血液是治愈疫病的良药,而圣女的尸血可以杀死血族。完美,而又绝妙的平衡,教会张开双臂的慈悲圣母站在天秤正中心,维系着血族和人类之间脆弱而敏感的关系。你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吗?他们抬高音量说。真的不是因为疫病本身就是一种设计好的灾难,为了让教会以救世主的姿态介入这场争斗,以便从中渔利?
雷涅把手里抱着的一大捧木料重重地掼在了地上。用力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必要,引得靠在墙角窃窃私语的那两个家伙警觉地看了过来。其中的一个朝他抬起下巴,似乎打算发作,他的同伴应该是认得雷涅,息事宁人般地扯扯他的衣袖,拽着他走开了。雷涅瞪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重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低下头,用靴尖把散落的零星几根木条拨回成一堆。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少去参加弥撒,即便去了,也只会选择最后一排的位置,就好像他于这场庄严的仪式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外来者。但他敬重着教会,以及那些将自己的精力与时间奉献给教会的圣职者。他亲眼见他们祈祷、布道、教导蒙昧无知的百姓、安慰病痛中的灵魂,见他们用孱弱的身躯高举起照亮前路的火把,用染血的手掌抚过死难者的眼皮。那是非常高尚的事业,在这样艰难的世道里拯救人们的心灵,同时拯救人们的身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遭受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论者心怀叵测的污蔑与构陷。
“啊,雷涅。你在这儿。”
他循声抬起头,莱茵在他面前停下来,肩上还拖拽着为纳塔城在建的小教堂运输的大块石料,朝他短暂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笑容就隐没在了有些严肃的表情里。
“方便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雷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曾经做过神父的猎人坦然地回应他的注视,雷涅点了点头。
“稍等我片刻。”莱茵说,示意他需要将手头的石料送到工地边。雷涅站在原地等他,看着莱茵将材料运到指定的堆放地点。未来的小教堂地基已经初具规模,石匠们正一块一块地将厚重的石头码齐,夯平,结实地筑牢。教会方面派出来的监工是参与了最初和猎人公会谈判的多姆神父,这并不意外;只是那位护送他来到纳塔城的教会猎人安纳托也继续跟了过来,还带了几个教会猎人“帮忙”,搞得好好的工地大白天里也充满着血族那令人不快的气息。
叫人不快的罪魁祸首站在教堂的地基边上,捧着本巨大的册子正在清点材料。莱茵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安纳托回他一个莞尔,指着册子上的几行给他看,莱茵便凑过去看了眼,也笑着向他点点头,看起来气氛十分融洽。等到莱茵交割完毕,回身朝雷涅走过来,招了招手,示意他稍微避开人流往来的路口,走到墙角来说话。好巧不巧,恰好就是方才那两个被雷涅瞪跑的人待过的位置。
“我相信你最近听说了一些关于教会的事。”
莱茵一如既往地从不浪费时间在拐弯抹角的开场白上。雷涅有些不快地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莱茵看着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有关湖骸和疫病的来源,或许同教会相关的传闻……”
“相关?”雷涅沉着脸反问,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你想说什么?你愿意相信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流氓捏造的谎言?”
“如果我说,这些谎言或许并不全是无稽之谈呢?”
雷涅瞪着莱茵,好像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事物。但莱茵率直地回望他,浅色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与赤诚,他无法把这当成一个拙劣的玩笑。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雷涅的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警告意味。
“非常清楚。”莱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坚定得掷地有声。随后他叹了口气:“相信我,雷涅。我和你一样不愿意听到这些污蔑的言辞。其中许多的确只是胡乱编造的谎话,我在圣伯拉大教堂工作过,我清楚事实。然而另外的一些……我不知道,雷涅。我不曾亲眼目睹过证据,但我有一些信源让我很难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原谅我,我答应了对方不能透露消息来处,可是教会……我觉得教会的确对一些东西有所隐瞒。而那些东西……可能很危险。甚至或许不一定是人力所能控制……”
“你到底想说什么?”雷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可能’,‘或许’,你特意来找我说这些拐弯抹角的猜测,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莱茵,我敬重你曾经是一位神父。但你离开教堂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散播这些肮脏的瞎话吗?”
“我……”面对指责,莱茵张了张嘴,似乎想为自己抗辩几句,但他最后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咽下辩解的话语。
“我并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这只是一些友善的提醒。”莱茵平静——或者说尽量平静地解释道,并且在雷涅对“友善”这个词发出冷笑般的短促音节时无视了他的嘲讽,径直往下说完,“我觉得教会藏匿了一些危险的东西。如果你需要更具体的话,对,我说的就是圣伯拉大教堂。那尊圣母像你见过吧——那尊因为偶尔流出黑色眼泪而被视作神迹的圣母像。她流出的黑泪和湖骸身上的黏液有相似之处,这真的只是阴谋论者的恶意联想吗?我无法确认。因为从新年起,圣伯拉大教堂就以修缮重塑的理由谢绝了一切对圣母像的瞻仰。或许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巧合,我也希望它是,但是当巧合发生得太多的时候只能让人产生疑问,而我的疑问并没有得到更合理的解答。”
“就这么多吗?”雷涅问,他的双眼严厉地凝视着莱茵的眼睛,然而后者只是困惑地抬了抬眉毛。
“什么?”
“只是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巧合,就足以让你怀疑教会,让你把对神最基础的敬畏之心抛到脑后去了吗?”
“当然不是!”莱茵条件反射地反驳,提高的音量惹得经过的路人投来目光,却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吐出一口气,“我会自己去确认这些信息。你当然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是雷涅,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因为你是露缇娅的朋友,也是露西娅嬷嬷的弟子。如果可能的话……”
他停了下来,似乎对即将出口的话有些疑虑,又或许是不知如何筹划词句。但最终莱茵还是抬起头,直视雷涅尖锐的目光。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想办法让她们离开大教堂。”
“……离开?”雷涅用一种低沉的,充满怒意的声音反问道,“像你这样?还是像贴在圣伯拉大教堂门口的那张通缉令那样?你想让我冲进大教堂,像个罪犯一样绑架走圣女,就为了你那点荒唐可笑的怀疑吗?”
“我没有那个意……”
“你就是那个意思!”高大的猎人几近咆哮地低吼道,扑面而来的威慑力让莱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明明应当清楚她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付出了多么珍贵的代价,为了换取那么一丁点人类在吸血鬼面前的筹码。你明明知道,却还要用这样轻浮的言辞来亵渎她们的牺牲。帕拉帝索·莱茵,我看错了你。你不过只是侥幸靠着些巧言善辩混入过圣职者的队伍,谢天谢地,圣伯拉把你清除出了他们的队伍!”
“恕我无法接受这样过分的指控!”莱茵同样抬高了声音,难得严厉而又肃然地顶了回去。他们已经演变成争执的谈话使得工地附近不少人停驻脚步观望,但无论是两人中的哪一个都没有闲暇分心去关注。莱茵挺直后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灼灼地燃着浓烈的色彩:“你可以质疑我的发言,但我自认无愧于教会给予我的洗礼、坚振,无愧于曾经交付到我手里牧引信众的权柄。我保证我在此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全然出自于神所教导的诚实与虔敬。在质疑我的信仰之前,请你慎重你的言辞。”
“慎重言辞?”雷涅冷笑了一声,“在你大放厥词鼓励圣女逃跑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过这个?应当慎重言辞的是你,装模作样地扮演神父的家伙。”
“我那样说是因为我以为你把露缇娅当做朋友。”莱茵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牵起唇角,眼神中却殊无笑意,“所以呢?你和那些无动于衷的猎人一样,因为只想要她牺牲和奉献的成果,所以并不在意她作为普通女孩的愿望和意志吗?”
“我从没说过她是朋友。”
“更糟了。因为据我所知,露缇娅是真诚地把你当做一位她十分关心的朋友来看待。你就打算用这个来回报她吗?”
雷涅没有回答。他把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对着莱茵怒目而视的眼中似乎能喷出实实在在的火焰。
“……滚开。”半晌之后他嘶哑地说,一字一顿。
莱茵张了张嘴,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但雷涅紧握的拳头砸在了离他的脸只有几公分远的墙面上,沉闷的声响带得那半堵从爆炸中幸存下来的墙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我说,滚开。”
“雷涅。”
他抬起头来,费恩穿着斗篷站在他面前。
三月过去大半,早春的气息已经蓬勃地铺展开来。温暖的雨水取代了冰冷的雪,濡湿正在逐渐恢复人气的街道。风把那些牛毛般细密的雨丝随性地吹向四周,只有在原本属于临街店面的柱廊里,还有小块地面姑且保持着干燥。
雷涅坐在因为爆炸后出现裂缝而不再使用的建筑门廊底下,看着阶梯尽头的费恩摘掉斗篷的兜帽。雨点像过分浓厚的雾气一样亲热地拥过来,沾湿她短短的银色发丝,像是会在日出时分出现的新鲜露珠。
“我要去圣伯拉大教堂调查一些事情,明天早晨就走。你和我一起来吗?”
雷涅怔了怔。
“……为什么?”他问。圣伯拉大教堂,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和他提起圣伯拉大教堂。一丝难以名状的烦躁从喉咙里直往上浮,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它压回去。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而不是待在这里等着别人给你结论。”费恩干脆利落地说,她甩了甩头,把一绺被雨滴润湿的额发从眼睛前面拨开,“我听到你和莱茵的争吵了。”
“那你就应该也听见了,他们目前谢绝了一切对圣母像的瞻仰。”
“这只是个借口,雷涅。”她毫不客气地说,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凝视他,“你觉得你是待在纳塔城什么都不做,还是跟我去圣伯拉看看情况,要更容易接触到事情的真相?要是你更愿意留在这里,每天找一个不同的人吵你自己也根本没见过的事,你可以当我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雷涅没有作声。他垂下眼睛,盯着门廊上拼花的地砖,好像这样就能沉默而又体面地退出这场对话。
“日出的时候,西城门边。”费恩只停顿了他数到第三块红砖的时间,雷涅听见她把兜帽戴回去,“我不会等太久。”
她没有等太久。准确地说,她没有等。
费恩抵达纳塔城的西门时天色微明,云层在天边不太厚重地堆积在一起。这一天的早晨没有雨,鸟儿从城外的树林间发出倦怠的悠长鸣叫,可能是画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雷涅靠在门边等她,带着行装,镰刀松松地倚在肘边。她停下来,迎上他注视的目光,勾了勾嘴角,展露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们没有交换言语。雷涅只是沉默地拿起武器,跟上了她的脚步。
通往圣伯拉的道路在去年年末因为湖骸入侵而遭到一些破坏,桥塌了两座,部分路面也已经面目全非,往来的人只能被迫绕行一段南面的旧道。雷涅在新年之前刚护送恩斯特神父走过那段路,荒废已久的旧道年久失修,许多地方直接隐没在崎岖的山林之间,现在至少需要花费以前两倍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
费恩没有带马,在这种路况条件下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银枪的身姿即便被掩盖在深色的斗篷底下也依然显得灵巧而优美,她当先走在雷涅的前面,步履轻盈,银色的短发随着身体的韵律轻轻摇晃,像只精神抖擞的山雀。
她真的很好看。这个念头无端地撞进雷涅的脑子里,又被他像挥走苍蝇一样驱赶出去。好在费恩并不回头审讯她的同行人是否走神,她只是轻快、稳健而从容地迈步向前,仿佛与她素来所习惯的孤身旅行并无什么不同。
山林中的空气清新而湿润,早春的气温还很低,但山间的融雪已经汩汩地形成了细小的溪流淌过林地,给本就时断时续的旧道带来更多的阻碍。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以来走的人变多了,许多松软的地面塌陷下去形成齐膝深的沟谷。费恩轻捷得像只燕子,从仅可容足的落脚点飞踏而过,但雷涅就要沉重许多,被迫只能踩在泥泞的沟底或者拽着新折断的树木枝干攀援过去。
雷涅觉得他们应该可以再往前赶一点路。这条故道曾经穿过的人类村庄有些早就在时光中湮灭,剩下的也没能撑过疫病的洗劫,不过他知道有一两座还没完全被风雨摧毁的屋棚,上一次带着恩斯特神父经过时他们曾在那里歇过脚。两位猎人的体力总比自幼虚弱的恩斯特神父强些,也许他们今晚能够睡在有屋檐的房子里。
但是费恩停下来说,歇一会儿,于是雷涅顺从地在她身旁拣个地方坐了下来。经历过一番活动,血色微微地泛上费恩的脸颊,平素略显苍白的皮肤看起来仿佛多了一丝温暖的活气。可她并不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腰背挺得笔直,甚至略微向前倾着身子,紧握长枪的枪杆,好像完全没有打算放松的意思。
似乎是感觉到雷涅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费恩抬起眼睛,扬起了一条眉毛。雷涅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视线从那双直视他的蓝眼睛上挪开,过了片刻,又欲盖弥彰地挪回来,不太自在似的清了清嗓子。
“……你不休息吗?”他问。
费恩看着他。
“我正在休息。”她平静地回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握住枪杆的手指全然没有放松,指节处微微发白。
雷涅收回目光,看着地面,然后他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守……”
他说,然后突兀地止住了话头。镰刀落进手里,下一秒他已经绷紧肌肉,飞快朝前迈出一步拦在费恩身前。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后腰被她的手肘——也可能是枪杆——敲了一下,温热的呼吸从他后颈根部擦过去,又快速向侧面移开,就好像她差点整个人撞在这堵突然移过来的墙上。
“做什么!”费恩皱着眉低声叱喝,雷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保护姿态对于这位杰出的猎手来说不仅毫无必要,反而挡住了她的路。
他略带歉意地撤开半步。只这么一个错身的耽搁,发出响动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地钻出来一只野猪,明显是近几年变异过的品种,比寻常野猪要大出一圈,周身遍布鼓胀的、丑陋的瘤子,獠牙长而尖锐。它用豆大的眼珠盯住两个人类,只在原地徘徊了两步,便扎煞鬃毛,毫不犹豫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撞过来。
费恩的枪尖比她本人先一步出手,银亮的星芒准确地刺向野猪双眼之间最为脆弱的部位,却被粗厚的兽皮弹开。经验丰富的猎手连眉毛也没动弹一下,电光火石之间轻抖枪杆,链枪顺着野猪的冲力回收咬合,她双手握紧长枪的枪柄,把枪尾踩向地面。全速撞上来的野猪生生把自己的全副体重掼在了竖起的枪头上,直接被挑飞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重重砸在不远处潮湿的泥土上。
显然被激怒了的野猪从泥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前额上淌着血,发出哼哧哼哧的咆哮,飞快发起第二轮进攻。这次抢到先手的是雷涅,他眼疾手快地抬起镰刀,从侧面拦腰勾住那只野猪,带着弧度的刃尖扎进它脆弱的腹部。野猪痛嚎着意图挣脱,反而使伤口被顺势撕扯得更大,星星点点的血被泼溅在地面上,疼痛令这只野兽发出震天的怒吼,发狂地扭动起来。变异的兽类力气大得惊人,雷涅艰难地与它角力,意图把它撂倒在地面上,几次都没能成功,反而险些叫它甩开武器。野猪示威般地拱着尖锐的獠牙,试图撞向他小腿,雷涅被迫后撤脚步来躲避攻击,手上的力道便相对稍有松动。野猪抓住机会朝前蹿出半个身子,又被站稳脚跟的雷涅压住后半身使劲杵回去,后足跪倒在泥地上,只能凶猛地咆哮着,用力挣动前足想要脱身。
在雷涅即将控制不住这只暴烈的野兽之前,费恩的银枪如绚丽的长虹般呼啸而至。她似乎拣选了一个稍高的落点,借助跳跃的冲力,把枪尖像长矛一样精准而稳健地送入野猪的咽喉。野猪呜咽着发出悲鸣,血顺着枪尖像溪流般汩汩而下,可它却像是浑然不受这致命伤影响似的,负隅顽抗地摆动着短小的四肢,挣开雷涅的镰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顶着她的枪头奋力角抵回去。费恩被它撞得连退两步,但依然牢牢握紧了枪杆,在雷涅赶上来用镰刀与靴子重新压制住它的身体之后,她将全身的重量抵在那柄斜插进野猪喉咙的枪上,死死按住枪头,任由垂死挣扎的猛兽不甘心地顶撞、耸动,用蹄子刨踢地面,直到最后断气。
一时间森林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个猎手尚未平复下来的呼吸声。
雷涅把镰刀抬起来,用靴跟磕了磕野猪一动不动的身体,黝黑的野兽没有任何动静。他把刀刃上的血在附近的草叶上随意地擦了擦,回过头去的时候费恩才开始慢吞吞地从尸体上收起枪头。一开始甚至没能马上拔出来,她的手在枪杆上打滑了一下,停顿片刻,才重新伸下去,使了点劲把枪尖往回拽。银亮的枪头脱离野兽的喉咙,犹在滴落着鲜红浓稠的兽血,她没有动,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一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微妙地浮上雷涅的心头,但他还没能组织起合适的语言,费恩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她倒提长枪,向着道路的方向迈出一步,又一步,然后突然像是垮塌般地跪了下去,左手紧紧按在胸前,仿佛在极力忍耐着痛苦。
“费恩?”雷涅大吃一惊,扑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凑到近处他才意识到费恩的脸苍白得像张纸,前额和上唇迅速地挂上细密的冷汗。紧紧咬住牙齿让她的下颚线条显得紧绷而僵硬,他手掌底下托住的纤细手肘甚至难以抑制地在轻微颤抖。她仿佛有些喘不太上来气,呼吸短促而急切,像是竭力想从颤抖的间隙中努力地汲取空气。
幸而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雷涅看着血色逐渐回到她的嘴唇,颤抖平息下来,她的呼吸也慢慢恢复平缓。费恩缓缓放松绷紧的肩膀,似乎这才觉察到雷涅扶住自己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几乎接近半个拥抱。她立刻推开他站起身来,像是在恼怒自己的失态般皱着眉,显然也没有打算要做解释。
“怎么回事?”而雷涅显然也并没有放她蒙混过去的意思。
“我没事。”她生硬地说,翻转手腕看了看枪尖上的血,嫌恶地甩了两下。
“那只野猪根本就没有碰到过你。”雷涅锲而不舍地指出,她身上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外伤,很难相信让人相信那一下垂死挣扎的冲撞能带来这样严重的后果。
“只是去年冬天的旧伤没有完全痊愈罢了。”她不耐烦地疾走两步,像是要像和他拉开距离似地抛下这个恼人的追问,“没什么大不了的。”
“去年冬天?可是当时你说……”
“雷涅。”她猛地回过头来,“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雷涅在即将追上她的两步之外突兀地停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毫无防备地露出难以置信般的表情,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下去,轻轻垂下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上,好像指望脚边不起眼的野花可以为她提供问题的答案。
但费恩没有追问答案,她只是转过身,不发一语地回到大路上。直到雷涅可以再度平静地抬起头注视她背影的时候,他发现她不知何时拉起了兜帽,遮住颜色明亮的头发,整个人的轮廓愈发融化进逐渐稠密的山林里。如果不跟紧一些也许轻易就会弄丢她的踪影。
比一开始还要沉默的旅途行进了几个小时,也或许没有,但当雷涅出声希望休息的时候,费恩没有反对。
他们歇在一棵红松底下,地面堆积着的厚实松针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味。费恩把枪横搁在膝头,腰背抵在树干上,雷涅站着,从背包里掏出水壶,拧开壶盖,倒上满满一杯清水,然后默不作声地递到她的手边。
费恩抬起头看着他。雷涅棕色的眼睛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他从高处望着她,带点祈和的试探,但更多的是坦率、真诚的关切。她垂下眼睛,把水接过来,小口小口慢慢喝完,递回去的时候雷涅依然在注视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松缓一些,或许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微笑,没来由地叫她好像也轻轻地放开了什么一直悬吊在心口上的东西。隐约的疼痛并没有完全离开她,像春天的阴云一样持续笼罩在胸口,但她突然觉得这或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晚上他们没能睡在有屋檐的房子里,但雷涅主动承担了整晚守夜的任务。费恩没拗过他,便在白天的旅程里坚持要他休整时补足一定量的睡眠。原本就因为道路不畅而延长的旅途被进一步放缓了节奏,然而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有对此表示不满。
同样被默契地绝口不提的还有费恩的身体状况。自从那次突然的发作之后她的脸色一直算不上太好,但或许因为没再遭遇需要战斗的场面,基本没有再出现过像上次那样突发的剧烈疼痛。雷涅悄悄地关注着她的步幅和身体的姿态,默不作声地调整前进的速度和休息的间隔。很难说费恩有没有发现他的意图,但至少她没有对此发表意见。雷涅会在休息的时候点燃小堆的篝火,煨暖杯子里的水再塞进她手里,企图让她冰凉的手指稍微回复一点温度。
这天黄昏他们稍微提前了一点扎营休息的时间,因为费恩觉得不舒服。雷涅尽量迅速地生起火来,往常在这个时候她会过来帮忙,或者偶尔聊上一两句彼此熟悉的话题,但今天在他背后响起的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沉重,不太规则,呼吸的主人很明显正在忍耐着什么。
“水过一会儿就热好。”他在费恩面前屈膝跪下来,低声说。她几乎半蜷着坐在和火堆还有一段距离的随便一块石头上,石头看起来凸凹不平,不是太适合作为凳子的样子,然而费恩好像并不在意,也可能是没有过多的余力去在意。“你要坐到离火近一点的地方吗?”
他向费恩伸出手去,后者抬起蓝色的眼睛无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反复掂量应不应当接受帮助。和过去的几次一样,她最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费恩把手放进雷涅宽厚、温暖的手掌里,让他把自己从那块不适合歇息的岩石上轻轻拉起来。起身的晕眩让她摇晃了一下,但雷涅的手臂稳当地接住了她。费恩闭着眼睛在那个值得信赖的怀抱里待了一会儿,晚风似乎知道太阳正在缓缓沉向被茂盛山林所遮蔽的地平线,急不可耐地掠过叶梢,带来属于夜晚的凉意。她觉得冷。可环绕着她的另一个人的体温舒适而又令人感到安心,甚至连心口的疼痛也显得没那么难耐起来。
“雷涅。”她喃喃地说,“我很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雷涅用随身的铺盖在落叶最厚实的地方为她铺了张尽量舒适的床,但胸痛让费恩无法平直地躺下。她蜷着小腿坐在那里,雷涅把热水从火边端过来递给她,看着她喝下掺了少量烈酒的温暖液体——他指望这多少能让她暖和点儿。费恩没把喝空的杯子还给他,在他示意地伸出手的时候,她只是自然地——或许太过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把重心往后移,让自己的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她合上了眼睛。
雷涅僵在了当场,第一个念头是希望费恩听不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隔着薄薄一层肋骨的剧烈鼓噪在他自己的脑子里震耳欲聋,直到胸口憋得有些发疼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着呼吸,像是担心哪怕最轻微的一下移动,都会惊扰到歇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可费恩睡得很安稳。她平缓而又悠长地呼吸,带动胸口轻柔地起伏,似乎分毫没有觉察到脑袋下面枕着的那个胸膛里有什么异状。雷涅隐约地闻到一丝极其浅淡的,柔和、温暖、洁净而又干燥的气味,从银色的发丝间,从她的耳后与脖颈,似有若无地被体温熏蒸出来,甜蜜得叫他发晕。在他的心底里有个声音低语着,高喊着,山呼海啸般吼叫着,要他亲吻她、抱紧她、把她碾碎在自己怀里,直到每一根骨头和每一滴血液都与他融为一体,直到没有任何已知的力量能把他们分离开来。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雷涅缓慢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把她腰背倚靠着的位置稍稍往大腿外侧移动几寸,避开一些因为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叫他觉得尴尬的部位。谢天谢地,她靠过来的方向是那条没有被改造成储血器的左腿,至少他觉得血肉之躯可以让她觉得更舒适一点。他的手无意之间擦过费恩的手背,很冷,那杯温热的水看起来完全没有达到他所期待的效果。雷涅犹豫地张开手指,又攥了回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地伸出去,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试图将一点温暖传递过去。
费恩没有动弹,连眼睫毛也没有翕动一下。雷涅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身体的不适让她无暇理睬不重要的琐事,但他确实感觉贴在他胸口的身体在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松弛下来。他在想她是这样纤细,靠在他怀里时甚至抱不满一臂,拢在他掌心里的手那么小、那样柔软,似乎他稍微用力一点就能轻易折断。雷涅知道她是名噪工会的“银枪”费恩,杀死过的吸血鬼数量可能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觉得怀里搂着的是一捧清晨的新雪、是从巢穴里摔落的雏鸟、是奔向灯火的飞蛾,是这样脆弱而又美丽的东西。
他想他爱她。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说那些无法自制地向她投去的眼神,那些担忧与关切,那些悸动的心跳,都不过出于“她是艾德蒙的徒弟”,或者只是些最寻常而普通的好感。但他并不希冀回报。
雷涅守着她直到天色朦胧地亮起来。她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似乎还有些迷糊,盯着雷涅看了好一会儿,雷涅花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今天的云层很厚,空气里有浓重的湿气,过一会儿恐怕又会下雨。
“该出发了。”他说。
(时间为第二章,湖骸事件结束以后,第二年春,接秘話04)
萨迦利决定还是再多从伊诺克神父口中抠一点信息出来,正好不久后是大弥撒日,伊诺克神父提前通知了仅仅几位神职人员及教会猎人,弥撒结束后会进行一个有关圣母像黑泪与湖骸关系的说明会议。萨迦利还邀请了莱茵一起去,莱茵是前神父,自然熟悉弥撒的流程,他们身高体型也都差不多,把自己的衣服借给莱茵,想要偷偷混进去应该也不是难事。
到了弥撒当日,阿尔文当然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莱茵,但到最后也允许了莱茵参加这次会议。
会议上,神父阿尔文·伊诺克向众人说明了部分事实:“想必大家已经发现了,湖骸的残渣和圣母像黑泪的成分极其相似。根据我的判断,它们本是同源的东西。我知道各位心中存有各种疑问……可以告诉你们的是,神迹均为我们所信仰的神引发的——它是真实存在的。而神的一部分被封在了圣母像内。”
“若将这些信息毫无筛选地公开给一般的人,局面想必只会更加混乱吧。上层想的当然是千方百计地隐藏下去……但我认为事已至此,在座的各位有必要知道真相。”
此时神父恩斯特已经展开了纸,准备记录会议纪要。教会猎人埃里克森默默地坐在同为教会猎人的奥蒙迪身边,打算先看看大家都会说什么。蒂姆缩在座位上不敢说话。他在人类时期是一名教会的神父,被嗜血血族袭击后成为了血族,毫无战斗力的他不被教会猎人所接纳,最终被残月血族收留。尽管如此,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教会,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也是可以理解。
萨迦利最先开口道:“湖骸的传说应该早就存在了吧?为什么直到去年冬天它们才从湖里爬出来?”
“如你所说,湖骸的传说一直都存在。但它们本身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掌控的,自然也就无从知晓它们会如何行动,又对我们有何种危害……尽管现在我们知道了。仅仅是我的猜测,或许它们之前都在积攒能量,直到足以离开铃兰内湖。”阿尔文望向萨迦利。
“湖骸与黑泪同源。无法想象这样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的生物在我们的周边蛰伏如此之久……”修女塞勒涅·艾诺姆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难道说,上层将黑泪作为工具了吗?把黑泪圈养起来,发掘其强大的力量。而湖骸可能就是还未被驯化的黑泪,只能依靠本能行动……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塞勒涅……”阿尔文微微摇了摇头,“你有一个误会,你所指的事物从一开始就并非任何人能够驾驭的工具,湖骸也一样。”
“那么您还能预见其他潜在的危险吗?”萨迦利又继续问,“要是将来又出了什么事,我们很难跟那些一般民众交代。”
“就像我刚才说的,它的存在是超乎我们理解的,所以我们无法预见它会做什么。但我们有让它存在于教会的理由。”阿尔文平静地说。
塞勒涅听完后直起身子:“您没有否认有人试图控制这份力量……?或者说……利用……?”
“……控制,是一个好的想法。但我不认为现在有谁能做到。”阿尔文回答到。
“也就是说圣母像体内的物质其实与湖骸拥有同等的不可预知的危险性?那您是如何做到让它如此安分地待在圣母像中呢?”莱茵终于开口问到。
萨迦利跟着挠挠头:“对啊,那祂是怎么进到圣母像里的?”
“二十年前,教会的人把这些物质物质封在了圣母像里。至于为什么它如此安分……我认为它的本质并非暴力。”阿尔文的回答有些模糊。
神父月思考着开口:“几乎和湖骸爆发是同时的,残月血族的首领柯雷塔女士宣言血族女王的失踪与疫病的扩大与教会有关,并发誓要越过教会找回秩序。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阿尔文饶有兴致地指了指缩起来的蒂姆:“科雷塔小姐打的算盘,没准你应该问问蒂姆呢?”
“科、科雷塔女士原本应该不知道湖骸会爆发……”
“我,我问过她……”
蒂姆声音有些发颤。
“科雷塔女士,是,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斯奎尔农场有很多人类,都被照顾得很好。我想,大家或许可以通过交流达成共识。我、我们能够让人类团结起来,一定可以战胜眼前的困难,这样教会也不会被误会了。”
阿尔文并没有轻易放过蒂姆,“咦,这么说蒂姆非常了解科雷塔小姐了?她自己表态过想维护人类,还是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呢?发表对教会不利的言论可是事实。”
“一厢情愿”四个词着实打击到了蒂姆,他变得很沮丧,不再开口说话。
趁着这个空档,埃里克森终于等来了提问的机会:“……湖骸为什么对参加过赦罪演武的人有更强的攻击性?是他们在会场沾染过黑泪的气味?”
“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回答仅仅是猜测的话,埃里克森,大概是沾上了相似的味道,因此吸引了湖骸吧。”
“相似的味道……”奥蒙迪眉头紧皱,闭眼回忆着,“当我遇到湖骸时,我觉得它对我有着很特别的吸引力,我不会感到特别害怕,相反有几丝亲切……其他同伴也是如此。这种相似的味道,和我们教会猎人有什么关系?”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埃里克森,“不知该不该说……它让我想起了圣餐。”
阿尔文笑着闭了闭眼:“这样的问题与其问我,不如问一问西比迪亚?”
塞勒涅觉得到现在阿尔文其实并没有回答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她不满地皱皱眉,但也不打算继续问什么了。
“看来我们没法了解湖骸或者黑泪更多了。”她扫视四周后继续说道,“黑泪将来是否失控,我们不得而知。但对于事情的隐瞒,上层需要负责。而现在上层毫无作为,担子全落在我们身上了。”
“塞勒涅,不用过多揣测上面有什么打算,这对目前的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如果你对需要承担善后的现状有所不满的话……可以下来跟我谈谈。”
神父多姆·西格尔喝了一大口茶,眼睛似乎是在盯着茶杯,慢慢开口说道:“我光是在纳塔城里都会听到很多关于教会的流言,教会的话语开始失重,这样下去不好。首先是不是应该先表明教会的立场,告诉大家我们不是在为少数人的利益做事呢?保证我们前进的道路是透明可见的。其次……”说着多姆顿了顿,瞥了眼藏在手心的小抄,“假设湖骸与疫病一样是一个长期的问题,我们要怎么把它对我们造成的负面影响降到最小?”
塞勒涅听完后点点头,“我认为,当务之急是维护教会的公信力,防止后续出现失控的局面。然后再思考针对湖骸的具体对策。”
“不团结的集体无所作为。”
“湖骸的问题,请你们当做是地震那样无法预测的事情吧。”阿尔文说道,“关键是向大家传达这件事是天灾而不是人祸。”
听到“人祸”两个字时塞勒涅明显笑了,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首先我们不能让外人知道圣母像里封着的是‘神’的一部分,不然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把圣母像给砸了……”萨迦利又缓缓开口,“但这就意味着得解释黑泪是怎么回事。其次,在大众认知里‘神’这样无上圣洁的存在,怎么能吸引到可怖的湖骸……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想办法换个方式解释湖骸爆发的理由?至少不能直说是因为‘神’在吸引它们吧。而且,我也比较赞同湖骸有可能是个长期存在的问题,所以在这个对外的说辞里,还得让湖骸的长期存在合理化。”
“十分有理。”塞勒涅歪头思考片刻,“那为何不将黑泪包装为神迹,不去提这是‘神’的一部分,这样的描述也并非谎言。”
“神迹……感觉可以。”萨迦利点点头,“‘虔诚的象征’之类的说法应该也行吧。但湖骸……”他又挠挠头。
塞勒涅接过话:“我个人比较坚持将湖骸描述为‘与神同源但相互对立的存在’。众所周知,神应有无上的力量,那么与神同源的湖骸,自然也就拥有可怕的破坏力。自然界中也常见毒草与解毒草共存一处的情况,可以稍作引用。”
“我不认可把这件事单纯解释成天灾。纳塔城的惨状大家都看到了,我们不能用简单的包装来粉饰这件事,我认为得让大家共同直面我们所信仰的……”说着多姆的嘴巴有点卡壳。
“我所知道的一部分对教会不满的人,并不只是执着于湖骸的问题。况且黑泪与湖骸的联系,各种流言早就扩散开了,现在编造一套说辞又能让多少人信服?”莱茵顿了顿,“科雷塔小姐所在意的无非是由于疫病,人类主动转化为血族一事。这难道不也是‘神迹’所带来的影响吗?如果只是想着用‘神迹’去掩盖一切的话,又如何向民众解释,神会伤害人类呢?”
“这是两件事情。血族的血液本就能让人类变成血族,只是突然爆发的疫病促使一部分人主动选择了转化。提到血族的话……”阿尔文微微笑了一下,“为什么矛头反而指向了教会?如果血族不存在了,这种转化关系也就不存在了吧?神会伤害人类,则更是一种臆想。不如先看看血族对人类做了什么?”
“……”
阿尔文的发言一出,众人陷入了沉默。
“那么,”塞勒涅面对场上的沉寂开口,“我再复述一遍我的提案:将湖骸描述为与神同源但互相对立的存在。关于西格尔神父提出的质疑,我认为的方案是塑造一个公共的假想敌,是这个假想敌导致湖骸的爆发。但假如公开了神的所在,教会必然会陷入无序的状态。而隐瞒神的存在,焦点自然会回到教会身上……大家自行取舍。”
“那说是‘血族的阴谋’更简单一点。”埃里克森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是否合适,“比如教会能制作针对血族的圣水。”
“……所以,我们需要统一一下,圣母像里的‘神’这一存在到底要不要对外公开。”萨迦利说道,“举手投票如何?少数服从多数。统一了方向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讨论。”
“等一下,如何解释是一方面,但我个人其实有光靠理性讨论不能解决的困惑。”多姆看向塞勒涅和萨迦利,干脆丢掉小抄,“说实话,我感到很愤怒。我的信仰带给我了一段稳定的生活,但现在的损失和代价未免也太大了,我熟悉的人们也死去了。”
“我很希望得到一个更有效的方案,一个更真实的说法,而不是对外的‘解释’。比如那些湖骸,今后要让教会猎人定期巡逻剿灭它们吗?还有外界对神迹化身的圣女的质疑,她们可是我们的姐妹。能先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人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吗?”
听到这里,正在面无表情奋笔疾书的恩斯特抬头,用肯定的眼神望向多姆。
“冷静一下。”塞勒涅试图安抚多姆,“我们坐在这里讨论的目的,是为了稳定更多的人心,这不仅是为了当下,更是为了以后。既然我们曾经已经拥有过稳定生活,那么每一位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还在气头上的多姆只能喝茶让自己冷静冷静。
塞勒涅放慢了语速:“既然你也在这里,那么就不应该局限于自己与周边的人……应当看得更远,看到那些投机取巧者,那些慌张流离者。公开真相就一定是好的吗……?那时候圣女为教会的所有付出都会被人无情否定,失去信仰的人可能会将矛头转向教会,甚至认定疫病也是教会的错。而混乱一旦来临,那些投机取巧的小人就更容易煽动民众,那时会是何种局面,无人知晓……我们应当最大规避这些潜在的人祸,这些本可以不存在的。”
“西格尔神父……冷静下来,我们再继续好好谈,可以吗?”塞勒涅恳求到。
“道理我是明白的。但是……我很不喜欢这个角度的讨论,就好像我们和普通民众是不一样的人。”多姆叹了口气,“当然,我来这里是为了讨论解决方法。”
听了多姆的话,塞勒涅反而笑了:“没办法呀……只有抛去个人情绪,尽可能做出理智的决策,才能最大程度规避风险啊……”说完她却摇了摇头。
月也跟着说:“能让人信服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绝对的真相。虽然我理解多姆的诉求,但也认同塞勒涅的话。赤裸的真实只会让他们混乱吧。”
“好了……不管采用什么办法,都得在此共同承担后果对吧。我觉得塞勒涅修女的提案也是可行的,首先得稳定教会对外的声誉……”多姆恢复了一些冷静,又开始喝茶。
阿尔文终于也叹了口气:“哎……我明白大家心里多少有些不同的声音,但这不代表我们无法得出一个统一的认知,一切方案都需要基于这个认知。不如让我们先回到萨迦利提议的投票上吧?我就不用了,各位举手表决吧。”
阿尔文的话让大家的视线移到了萨迦利身上,一直只是默默在听的萨迦利此刻显得有些忐忑。
“……可现在看来,关于要不要公开圣母像里的事实,这件事就算投出了结果也……不,没什么。”萨迦利摇摇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动摇,“那么首先从是否要公开开始表决吧。不同意公开的。”他举起了手。
塞勒涅、埃里克森、奥蒙迪、月都跟着将手举了起来,多姆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手,莱茵叹了口气,跟着将手举起来。蒂姆并没有举手,恩斯特或许是在忙着写字,也没有举手。
阿尔文看了眼恩斯特,又转过头对萨迦利说:“看来大家都同意不公开圣母像的事情,至少是取得一个共识了。”
看到这样的结果,蒂姆低下头,捏紧了拳头。
埃里克森提出疑问:“伊诺克神父,我一直想问教会放准备好了应对冲突的方案吗?很显然即便选择了继续隐瞒,教会总要解决持有怀疑的一方吧?”
多姆思考着:“意思是使用武力或者讲和对吗?”
“优先给出尽量合理的说辞,最坏的情况使用武力……”萨迦利补充到。
“要说使用武力解决冲突的话,我们能仰仗的就只有教会猎人了。所以你们的选择也很重要呢。”阿尔文看着埃里克森,“可能的话,我也希望尽量和平地解决问题。”
“和平解决吧,民众承受不了更多灾难了。教会的钱还是花在重建上吧。”多姆发表自己朴素的看法,萨迦利在一旁狠狠地点头。
“……至少湖骸的来历我们可以老老实实说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它们似乎憎恶我们的信仰,憎恶鲜活的什么。湖骸是美好生活的敌人,是神不可干涉的试炼……”萨迦利心虚地越说越小声,“……这样的说辞,如何。”
“老老实实……”塞勒涅小声复述一遍笑了,“湖骸毫无预兆地爆发,一步之遥就会攻破教会,那么我们也是受害者……这样的解释很不错。”
“我们也受到了袭击,说是受害者也没什么问题呢。”月表示同意。
“确实就是这样,其他不确定的事情公布了也只能造成更大的不安。”阿尔文轻轻咳嗽两声,“那么,在不公开圣母像实情的前提下,给出一个能让多方矛盾缓和的解释,尽量避免暴力冲突。将湖骸解释为神的试炼,并将教会和纳塔城全体都纳入受害者立场。嗯……也确实是事实。”
“这样我们所有人就是站在同一战线的同胞了。”萨迦利盯着自己的手心。
多姆点点头,“后续也需要定期观察铃兰内湖的动向,扩充纳塔城的难民容量,也可以游说一些灾民回去居住。”
“那么……随后我就总结一下各位的意见后对外发布吧。”阿尔文微微颔首,“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有其他疑问可以另找时间再议,辛苦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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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这场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了。
会后莱茵追着阿尔文出去了,萨迦利也有话想对阿尔文说,他无意偷听他人的谈话,故意走得慢些,等他们对话没再继续了才走上前。
“‘神’在那么暴露的地方呆着真的没关系吗。”萨迦利一脸担忧。
“毕竟,可能只是一个媒介而已。我是指……真正展现神迹的东西也许不在那里。”
“那……”萨迦利张口闭口好一阵,纠结着该如何问出口,“据说旧教的神父能倾听神的意志,也能向神传达话语。您呢,您现在……能吗?”
“一切都在指向,神是存在的,但我们无法对话。不过或许我们的一些想法,神能够知晓并回应,只是回应的方式我们很难预测,所以需要慎重。因此我才一直在思考……作为人类,我们通过神迹能做到什么。”
“……您真的没事吗?”
听到萨迦利的关心,阿尔文笑了笑:“萨迦利,真是个温柔的人。有你这样的人在教会我觉得非常欣慰,有的事情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做到。”
“……。……您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谢谢你的关心?”阿尔文用平时跟大家开玩笑的语气回了一句,但还是认真补充道,“我知道这么说你不会安心。好吧……我还有想保护的对象,所以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太糟糕的情况。”
萨迦利欲言又止,也只能再担心地看看阿尔文,然后摇摇头整理情绪,转头看向莱茵:“走吗,现在还来得及。”
莱茵对着阿尔文说:“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会再伸手帮你一把的。”
“你出去之后身段放得也高了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人类要互相帮助吗?”
阿尔文笑了笑,没说什么。莱茵点点头,和萨迦利一起离开了。
之后他们和多姆一起找了恩斯特、月,以及其他支持变革的人,一同商量的,眼下果然还是稳定局面比较重要,变革的事情再缓缓。
“我明白……事已至此,只能静观其变了。”恩斯特握着手里写得满满当当的会议记录,淡淡地看着远处。
(2025年了怎么有人才想起来写的一些小学生作文还没有发过)
(时间为第二章,湖骸事件结束以后,第二年春)
冬去春来,经历了湖骸事件后的萨迦利决心将教会看作自己新的家,于是他选择给自己的额头和手都烙上教会身份的象征——圣痕。碰巧当班的人是萨迦利的同事,神父恩斯特。
前段时间,从猎人工会回来的恩斯特找到了阿尔文,质问他教堂里圣母像时不时会流出来的黑泪与那些湖骸有什么关系。阿尔文的回答是:“如果你怀疑是教会操纵湖骸进行大肆破坏,那我可以告诉你,人类并不能做到这种事情,这么做对教会也没有好处。”恩斯特追问阿尔文是否敢保证这一切都跟教会毫无关联,阿尔文却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恩斯特认为阿尔文正在从一种难以揣测的存在那里获得力量,但阿尔文所信仰的“神”也有可能是“恶魔”,而做出牺牲换来的利益究竟是否正确。面对恩斯特的质疑,阿尔文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动摇。
大病康复后的萨迦利也曾向阿尔文提问圣母像的黑泪与湖骸的联系,但由于要补上搁置的工作,并没来得及深究。不过不仅是恩斯特与萨迦利,教会外也渐渐起了质疑的声音,毕竟谁都知道,圣伯拉大教堂的巨大圣母像会流出黑色的眼泪。
于是这天,在圣痕烙印室里,恩斯特向萨迦利发出了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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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迦利,你是如何看待‘神’、看待‘世界末日’,又是如何看待‘人的罪恶’、吸血鬼的存在的?”
“等一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是打算来烙圣痕的萨迦利有些猝不及防。
“……聊天?”恩斯特低着头,“最近看的书里提到了这些内容。”
萨迦利便好奇起来,他把教会里能读到的书籍全都看了一遍,不记得哪本书里有这样的内容。恩斯特又解释道,这是他在外面读到的书。
恩斯特曾经去外面留过学,接触了相当的知识,当然,也包括旧教甚至其他异教的知识。然后又回到教会,成为了常驻圣伯拉大教堂的一名神父,担任着编写圣女传的职责。想到这里,萨迦利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就顺着问恩斯特这书讲的什么内容,“末日”和“罪恶”都指的是什么,没想到被迫听恩斯特讲了一通天主教的内容。
这不是已经废除的东西吗!萨迦利觉得恩斯特大概是那种会想太多的人,笑了笑安慰道:“这里面讲的是过去的神,现在人们不信仰祂也能继续活下去。那些末日也好、罪孽也好,你不用太较真。”说完,萨迦利认真地等着恩斯特的回应,万一恩斯特很在意这件事情,他打算立刻道歉——他并不希望让恩斯特误以为他根本不把别人的话当回事。
恩斯特倒也没有在意,继续向萨迦利解释道:“宗教的本质是人心的寄托,这个世界上充满了难以控制无法解释的事情,但人需要去控制、去解释来获得安全感,所以才需要宗教去应对这一切,让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哪怕是苦难。”
“但不可控的事实依旧存在,就像湖骸一样。我认为……这只是个开始,之后一定还会发生更加难以控制的事情……”恩斯特轻轻皱眉,一直盯着地面。
萨迦利倒是愣了一下,这样的话从神父口中说出来着实让人感到意外。他没有立刻接话,思考片刻后,缓解气氛一般地笑着说:“你这话要是讲给别人听了可就不妙了。”然后又认真地补充道,“不过我想如果坐在这里的真的是别人的话,你也不会说出口了吧。”
“我赞同你的部分观点。宗教……或者说信仰是一种寄托,宗教则是将持有相同信仰的人聚集起来的组织。没有信仰的人,又或者持有信仰但孤身一人的人,想必道路会更加艰辛。你还记得筹备假面舞会那时,西格尔神父说过的话吗?”
“‘我体内的血是足够温暖别人的’。”
“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在我眼里,至少我们的教会,是为了聚在一起互相取暖而存在的。”
“只是互相取暖是不够的。”恩斯特终于抬起头,紧盯着萨迦利,“那是不够的。人们一直都在探究这个世界的真实,包括面对血族时人类存在的意义,湖骸这种超越常识的怪物存在的理由。但我们总是难以触及,面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这正是宗教该出场的时机。”
“但是,”恩斯特话锋一转,“也正因如此,宗教也具有它的迷惑性。仔细想想,教会在做的事情已经有些偏离宗教了,你不觉得吗?”
萨迦利盯着恩斯特看了一会儿,有些奇怪地问:“恩斯特……你的意思是,你比较信任旧教吗?”
“与其说信任旧教,不如说是不信任新教。”恩斯特直白地回答。
“为什么?”
“你认为圣女制度的出现、湖骸的爆发都是巧合吗?”
萨迦利摇摇头,等着恩斯特继续说。
“如果我们现在崇拜的‘神’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虚幻的、臆想的东西,那么……你怎么能确信那是神,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说……恶魔呢?”
听到这里,萨迦利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恩斯特轻轻点头。“教会现在在做的事情,比起向神祈祷,更像是和恶魔签订了契约,圣女和湖骸的出现都是代价。你又能接受这一切吗?我已经查出湖骸和黑泪的成分是一致的,去问阿尔文怎么回事时,他并没有否认二者的联系,还说这是必要的牺牲,也是当前唯一有效的尝试,不去尝试的话一切都不会改变。”
“那跟恶魔签订了什么契约……!教会……伊诺克神父到底想做什么?”萨迦利急切地追问。
“教会应该在借用某种‘神’的力量去对抗血族。”恩斯特咽了咽口水,不安地看向一边,“但是如你所见,湖骸会袭击人类,‘神’并不站在人类这边……秘密应该就在圣母像中。湖骸应该只是一个开始……随着教会的不断尝试,后面还会发生更多难以预料的事情。”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那负责照顾圣女的玛歌修女,还有那些几乎不露面的高层的家伙们,他们肯定也知道实情吧!”萨迦利有些烦躁,“……要是没有湖骸爆发事件的话,我们还会继续被蒙在鼓里吗。这群人……!”
“……”
“……”
随后两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后恩斯特才缓缓开口:“……那你还要烙圣痕吗……”萨迦利低头思考了一阵子,然后坚定地看着恩斯特:“要。教会不是只属于他们的东西,我们也是其中一员,我们是神父,是我们所信仰的‘神’的代言人。如果有谁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我们有制裁的权利。不……我们有制裁的义务。圣痕是向‘神’展示的决心,是信仰的象征。”
意识到自己放出了大话,萨迦利有些尴尬地笑着挠挠头:“……话是这么说的,但也没那么容易做。哈哈,哈哈哈……”
“不过,”他补充到,“在我这里,‘神’不是高高在上给予神罚、要人赞颂的存在,更不是会带来灾难的未知存在。如果我们是一心的,‘神’就会在那里。我想,我们一定还有能够去做的事情,那是属于我们的神圣使命。”
听完萨迦利的话,恩斯特苦笑道:“真羡慕你拥有那样的自信。”
“……我读过那么多书,还是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我一直找,但是永远找不到,总是在失望。……或许神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吧,存在只有残酷的命运和人们的意志。我在教会生活了很久,也对这里的人有感情。我回来是想寻找一些什么,但我发现,答案和我想象的相差太远……”
“我感到很疲惫,但是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恩斯特的声音渐渐变弱了,正如他所说的,他很迷茫,他也很疲惫。萨迦利安静地听完了恩斯特吐露的心声,将一只手搭在恩斯特的肩上,像是想分给他力量。“就像你所说的,除了残酷的命运外,还有人的意志。这就是我所珍惜的东西。”然后放下手,微笑道:“我好像还没有跟你说过,去年冬天,在纳塔城被你救下时,你那为他人而战的身影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现在能下定决心来到这里,也是去纳塔城走了一遭的结果。”
“我们来梳理一下吧?”萨迦利比划了一下,“教会高层的人为了对抗血族,选择利用‘恶魔’的力量。他们……至少伊诺克神父,我相信他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但‘恶魔’造成的后果却是失去无数生命。嗯……圣女也在其中。你会为此感到痛心,认为这是残酷的事情,也就是说,你的愿望也是想要人们变得更好。”
“你看,我们的愿望都是一致的,只是有的人选择了一条代价过于大的道路。恩斯特,我跟你有一样的想法,再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或许会越来越糟糕。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
恩斯特呆望着萨迦利,望着他坚定的神情。是啊……就连阿尔文也说过,重要的是人的愿望。自己对教会的感情是不输于任何人的,与其远远看着他人的自信而哀叹,不如乘上这份自信,去把握住更好的未来。
许久后,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释然地笑道:“你说的没错……还有我们能做的事情。”
让我看看是谁时隔一年才发了一篇售后……啊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 大约还有2-3章的篇幅到结局,衷心感谢还愿意看我cp售后的朋友❤
【理论上大概本章应该有一些斜体字……但这个篇幅令我选择放弃做图,大家将就一下,斜体的部分我都好好用异体括号括起来了……大概。】
关联剧情
· 上期(抱抱)回顾: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62996/
· 露露的恐惧来源: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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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伯拉大教堂和它脚边的小镇一如往常。
或者说,至少从表面看来,外边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并没有给教会的中心带来太大的影响。钤印了教会印鉴的通缉令依然张贴在教堂的大门上,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而有些褪色卷边,却并没有被揭下。穿着肃穆洁白制服的教会猎人三三两两巡视小镇街道的频率似乎有所上升,但由于缺乏明确的标准,很难说这到底是真实情况,或者只是来自于观察者不安情绪的投影。镇上的商铺和去年一样友善热情,只是绝口不提正在谢客修缮中的圣母像与湖骸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或许这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然而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有人因为恐惧大教堂变得不安全而离开,仰仗圣伯拉庇护的居民们对大教堂的信心并未被流言所动摇,至少现在还没有。
不过圣女们倒确实因为那场不名誉的叛逃而被更加严格地管束了起来。随着下一位圣女“神圣成年”的临近,这种严格的程度更是有增无减。上一个秋天雷涅还能在露缇娅生日的时候带着她逛逛镇上的市集,过了新年之后,至少也可以和她一起并肩在教堂的庭院里散个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这一次,当他向教会请求与圣女会面的时候,被带进的是一间狭小而又阴暗的会客室,窄窄的单扇门,没有窗,甚至没有安装壁炉。两位全副武装的教会猎人安静地立在门边,不是一向与露缇娅亲厚的蓟草,宽大的兜帽与面罩遮去他们大部分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冷漠而又严厉的眼睛,在雷涅进门之前冰冷地反复审视他,像是打算在他身上烙下不准轻举妄动的印记。
幸好他们至少还允许露西娅嬷嬷留在屋里陪伴她。
露缇娅看见雷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光,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亲热地摇晃了一下。少女显然为着他比往常要频繁的来访而欣喜不已,雀跃地抱起本子,迫不及待地在上面写下问候的文字,露西娅嬷嬷便和蔼地逐字为他念出少女的心声。雷涅答复着她关于自己近况的问询,关于纳塔城在建中的小教堂和难民庇护所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他将脸略微朝她偏转过去一点点,好叫暗淡的烛火照亮自己的嘴唇,使她能够更加轻松地读取它开合的形状。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的师父突然伸出手,轻轻按住露缇娅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的笔尖。
“雷涅。”她停住为少女翻译的工作,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徒弟,“我建议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尽早直接说出来。”
雷涅明显地怔住。他不太确定地看了看露西娅,年长的修女从头巾底下露出平静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向他解释:“上个月他们又修改了探视圣女的规定,现在露露能跟你见面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所以啊,你要是继续把话憋在肚子里——或许今天就没有机会再和她说啦。”
露缇娅抓住手里的铅笔。少女澄澈的翠绿色眼睛抬起来,看向他的时候倒瞧不出来有什么特别惊讶的神色,只是在专注中带些探询的表情,甚至朝他轻快地微笑了一下,好像比他本人对于嬷嬷的提议还要少意外一些。
是因为她和总能洞悉一切的师父一样,敏锐地注意到了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吗?雷涅张了张嘴,又因为找不到措辞而合上。可是他要怎么向一位圣女,一位宣誓奉献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人类对吸血鬼战斗胜利的英雄,打听这些肮脏的、充满污蔑的流言?他不知道她是否曾经听见过在教堂的高墙之外传播的那些刺耳言语——他希望她永远不曾。可谎言在他胸口种下扭曲的种子,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答案,这颗种子就将被怀疑的毒液持续浇灌,在他的身体里生长出带刺的枝叶,开出阴暗的花朵,最终吞噬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内心的平静。
雷涅沉默了许久。圣女只是安静地等待,笑容宛然。他想起那尊目前被遮蔽起来谢绝瞻仰的圣母像:那样柔和,又那样安详,好像可以为了倾听信众们的愿望而永远地等待和守望下去。可雷涅没有永远,他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他犹豫地伸出指尖,碰了碰露缇娅搁在桌边的手指。信徒在触碰被珍藏在重重玻璃罩子底下,只有偶尔的大节日才会拿出来展示的圣人遗物时才会付予这样的珍重与小心。
“露缇娅……”他轻轻地说,抬起眼睛,虔诚地凝视少女的面容,“我想问……你真的是完全地、出于自己意愿地,选择成为圣女的吗?”
笑容在少女的脸上显而易见地凝滞了一瞬。她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睛,浅色的睫毛翕动几下,好像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问出这样冒犯的问题。可最终她还是抬起眼,看向这位胆敢质疑她信念的罪人,坚定而又宽容地点了点头。
『我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她抬起双手,缓慢而又清晰地打出手语。这种在教会内部使用的手语简洁扼要,雷涅也可以靠一些猜测看懂大部分内容。
『因为我太弱小,没有力量,没有办法拿起武器来保护别人,所以我选择让自己的血变成武器。以这样的方式参与战斗,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站在一起,以这样的方式保护你们、给我的父母复仇……』
她停下来,把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少女的眼眶有些发红,联想起自己愿意献身的理由似乎使她有些激动。或许是觉得简单的手语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露缇娅又抓起本子和铅笔,急匆匆地在上面继续写下潦草的字句。旁观着一切的露西娅嬷嬷安抚似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俯下身去,替她念出上面的内容。
“我已经想好了。等我成年的时候,我会请求他们留下两瓶圣血。我想把这两瓶圣血赠送给你……和尤莱亚。我查过了,这样的先例不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我想他们应该会答应的。这样的话,你们在跟吸血鬼战斗的时候,就像是带着我一起那样。我会保护你们。我会成为你们胜利的最后一击。我会以这种方式永远,永远地和你们在一起……”
透明的水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打湿了最后一个单词,让它模糊不清地皱成一小团深色的斑点。露缇娅抬起左手,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泪,近乎粗暴地翻过被泪水沾湿的纸页,找到崭新而又干燥的一页,急促地继续往下写着。
“我不怕死。”
她在那行字底下重重地画了两条横线。
“我只害怕我不能为我爱着的你们付出自己的力量,害怕自己成为你们的拖累,又害怕自己会被遗忘,就像圣女堂里那些没人再记得名字的画像那样……”
“露缇娅……”
雷涅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少女颤抖的笔尖却似乎没有为他的呼唤停下来的意思,依然以一种燃烧般的激情在纸面上继续飞舞,直到雷涅轻轻握住她空闲的左手,温暖的、在潮湿阴沉的春季室内几乎是灼热的体温覆盖她冰冷的手指。露缇娅怔怔地抬起脸,在雷涅半跪着仰望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噙着泪水的翠绿眼眸有些红肿,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令她有些惊悚地想起上次在接受例行注射之后发起高烧的年幼圣女。
在她试图制止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雷涅用双手托起少女纤细的小手。猎人的手心里有粗糙坚硬的茧,但干燥,而且稳定。他单膝跪在她面前,像多年前从那只沉重的雕花桌斗底下把她捞出来的时候那样,但这一次,他仰望着她。
“露缇娅。”他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烛光照在他开合的嘴唇上,那节奏没来由地叫她安心,“我们都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而且,你也从来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你不要这样想。我们都受益于你的……牺牲。你才是我们当中最有力量的人。”
少女迷惘地翕动嘴唇。
『……我是吗?』
“是。”雷涅毫不迟疑地坚定答复。
她试图透过朦胧的视线向他展开一个微笑。
『那,答应我?』
少女抬起右手的食指,轻轻触碰下唇,然后掌心向外,抬起手肘碰了碰被他拉住的左手手腕。
“……什么?”雷涅露出疑惑的表情。
“答应我你会记住我,会好好保管我留下来的……武器。会用它代替我为我的父母报仇……”露缇娅的笔在这里停住了,然后她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用力摇摇头,重重地把最后一句话划掉,在下面匆忙地写道:“答应我你会利用它来保护自己的安全。请一定要……一定要珍惜地使用我。但如果你被迫要用它来保护自己的话,也千万不要有所吝惜……答应我,替我好好活下去……”
更多晶莹的泪水滴落下来弄湿她的本子,即便用攥着铅笔的手背慌乱地擦拭,一时也没法擦干净。雷涅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让她抬起迷蒙的泪眼看着自己。
“我答应。”
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露缇娅努力眨眼,试图挤掉干扰视线的泪水。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见雷涅凝视着自己,扯动僵硬的嘴角,意图回馈她一个安慰的微笑。但她确定自己看着他低下头,像亲吻告罪神父递过来的圣母小像一样,郑重地亲吻了她的手背。
“我答应。”他重复说。
雷涅回到他在镇上暂时落脚的旅馆,手里拎着一串捆扎得颇为精致的油纸包。他敲了敲隔壁房间虚掩着的门,费恩几乎立即回应了他。雷涅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她大概也刚从外面回来,正背对着他解开斗篷的领扣。
“有什么新发现吗?”她头也不回地问,把拆下来的扣针随意地丢在手甲旁边。
“他们把圣母像保管在西侧的小礼拜堂里。”雷涅说,看着费恩抖了抖脱下的斗篷,掸掉上面的灰尘,“大门关着,白天的时候有教会猎人守在门口,晚上会落锁。即便教会内部的修士和修女也不允许瞻仰圣像。”
费恩嗯了一声,侧身挤过雷涅身边,把外套挂在简陋的木门背后的钉子上。
“和我打听到的基本一致。”她顺手合上那扇隔音效果聊胜于无的薄薄木门,回过身来看着雷涅,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光线带来的错觉,雷涅觉得自己从她浅得接近透明的眼睛里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得意,“但我这里有更进一步的细节。”
雷涅点点头,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门口的守卫在午夜的时候交班,直到日出前后才会有下一班守卫到岗。也就是说,在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小礼拜堂的门口都是无人看守的状态,足够让我们溜进去好好调查一下那尊雕像。”
“等……”雷涅张大了嘴,合上,然后又张开,好像他拿不定主意应该从费恩短短几句话中的哪个部分先开始提出异议,“不,我们先不提‘溜进去’这件事,但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小礼拜堂的门上着锁……”
费恩神态自若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枚小巧的铜钥匙。“从圣器室的备用钥匙柜里摸出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解释,“我放了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假货回去,放心,短期内他们不会发现的。”
雷涅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关于“假货”的部分:“……就算是这样,大教堂每天晚上都有修士巡逻,日落之后也不再接待外客,你打算怎么进去?”
“会有人替我们打开西侧的角门。那里直接通向街道,白天的时候主要通过它运输垃圾和杂物,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经过那附近。从那里到小礼拜堂很近,贴着墙根走,尖耳朵们从来不巡视那段小路。”
雷涅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别告诉我你收买……贿赂……胁迫了一位圣职人员……”
“注意你的言辞。”费恩不满地皱眉,“只是个熟人答应帮一点小忙。”
雷涅按住自己的眉心,忍不住叹了口气:“费恩,那是个神圣的地方。你能不能,至少,稍微表现出一点尊重……”
费恩只是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你要跟我一起来,还是你有更好的方法?”
雷涅闭上嘴,移开视线,近乎绝望地试图寻找一些“更好的方法”,可这时候费恩却突然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那是什么?”她朝他手里的油纸包随意地努努下巴。
“呃……”雷涅似乎被溜进圣堂刺探圣像这样惊人冒犯的提案占据了全部的注意力,现在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那串油纸包,向费恩递过去:“给你的。是一些点心……露西娅嬷嬷让我带给你……”
“我?”费恩有点惊奇地反问,伸手接过来,“我没特意去拜访她。是你告诉她我在这儿?”
“嗯。”雷涅简短地答应着,有些可疑地避开她的视线。不过费恩没注意到这个停顿,她正低下头,好奇地拆开最上面的那个油纸包。里面整齐地裹着半打浸透了朗姆糖浆的小蛋糕,甜蜜的香气惹得人食指大动。
“你要一个吗?”她用两根手指拈起一个这黏糊糊的甜东西,大方地把纸包里剩下的部分递回去。
“不了,我在露西娅那里吃了点别的。这是专门给你的。”雷涅摇摇头,然后他顿了顿,欲盖弥彰似地补充了一句,“……露西娅给的。”
“我知道。”费恩咬下一口,扎实的甜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香浓却不腻口,她还挺喜欢这个口味,“你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嘛?”
“噢。”雷涅有些局促地挠挠头,“……那,如果你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
“我没有了。”
不过等到雷涅打开旅馆的房门,打算穿过狭窄的走廊,回到自己隔壁的房间的时候,费恩突然又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个脑袋来。
“午夜的时候见。”
他发誓自己看到她勾起嘴角,朝自己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你没告诉过我你的‘熟人’指的是恩斯特神父。”
雷涅压低声音说。或者抱怨,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其时他正和费恩一起贴在大教堂厚实的外墙边缘,等待提灯巡夜的修士走过一墙之隔的巷道。
“我忘了你们两个认识。”费恩用耳语的音量回答他,“这又不重要。”
“但你不该把他也拖进这件事里来,他差不多还算是个孩子。要是被发现了,教会会怎么处理他?”
“是恩斯特自己主动要求帮忙的,他也希望了解真相。”费恩不赞同地瞟了他一眼,“而且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难道你觉得教会允许未成年人接受圣职吗?”
“可是……”雷涅显然还想反驳,但费恩迅速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用短促的嘘声制止他开口。
一片寂静的沉默之中,猎人久经训练的听觉捕捉到从遥远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刚刚勉强能够分辨的脚步声。皮靴轻轻踏过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面,然后是挂在腰间的钥匙串被宽大的教士袍遮掩住的轻微碰撞声,再后来声音愈来愈近,能听见提灯铰链吱嘎作响,昏黄的摇曳光晕逐渐映亮前方的拐角,再一点一点慢慢黯淡下去。巡视修士的影子被投在苍白的石墙上,瘦削的身形有些佝偻,也许没有那么健康,步履缓慢,偶尔能听见轻轻的咳嗽声。
直到那拖沓的脚步完全消失在了听觉范围之外,费恩才谨慎地探出身子,轻捷而无声地踏入巷道。她像只机警的猫一样飞快地侦查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举起右手,越过自己肩头,朝着雷涅接连打出两个特殊的手势。雷涅略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直走。噤声。』她说。
猎人们在结队狩猎这些感官的敏锐远胜于人类的生物的时候,需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所以他们会使用一些不发出声音的交流方式来确保在战斗中的配合。不同的队伍或许有着不尽相同的暗号体系,长期配合的搭档也可能从中裁剪出更加合用的简明版本。这些战斗手势就像是一种流行在猎人群体中的复杂方言,有一些共通的部分,但又拥有更多幽微难明的细节,一种分辨“外人”与“自己人”的工具。
但雷涅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运用这门语言了。教会他的露西娅因伤退役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能跟他使用这种方式交流的搭档——亚伦很好,不过当他们一起战斗的时候更像是两个碰巧一起行动的独行侠,而非配合默契的团队。可是费恩和他“说”的是完全同一种方言:来自她的师父艾德蒙的语言,自然也被艾德蒙曾经的搭档露西娅使用过。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之近。
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慨。皎洁的月光无遮无拦地洒落在地面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彻底暴露在神明静谧而慈悲的目光之下。雷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穿过巷道,紧贴钟楼投下的阴影,绕到离大教堂西翼很近的一处入口。雕花的木门没有完全合拢,露着一条虚掩的缝隙,像是什么人故意为他们留下的。费恩朝门内窥探一眼,随后干脆利落地没入教堂内部的阴影里。雷涅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从她打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里挤了进去。
『饶恕我们的罪过。』他在快步穿行于沉默的祈祷长椅和天使雕像之间,意图追上费恩的时候绝望地想。『或者如果这罪过已经得不到宽恕的话,请将她应当承担的也一并降罪予我,因我明知故犯,这罪行相较她恶劣许多。』
他追上费恩的时候,后者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小礼拜堂的门锁。大教堂空旷而高大的穹顶捕捉并放大在其下方的一切声音,包括他已经尽力放轻的脚步声,在他惴惴不安的耳朵里听来仿佛大声喊叫着宣示自己存在的雷鸣。然而费恩用手指紧握住黝黑的铸铁锁舌,仅仅让它发出一声微弱的弹簧松动的“咔哒”声,便顺从地滑脱开来。
位于教堂西翼的小礼拜堂,其实只是相对几座更为堂皇的礼拜堂而言的称呼,从体量上来说算不上特别“小”。但当那尊本该矗立在祭坛正中,超过三层楼高的巨大圣母像被放置在中间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礼拜堂的空间被完全占据的拥挤错觉。
雷涅敬畏地抬起头仰望圣像,从无瑕的洁白大理石中雕琢出的衣褶与脚趾看起来惊人地柔软,令人难以想象它们的本质是块坚硬的石头。圣母立于被临时放置的基座之上,以优美而柔和的姿态稍稍张开双臂,像是在欢迎,又像是随时准备拥抱那些向她祈祷的、呼救的、亟盼得到安慰的信众们。她那美丽的、谦逊地微微偏向一侧的头颅隐没在石雕的头巾与穹顶的双重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那张温柔的脸庞是否正淌下慈悲的泪水。
费恩绕着雕像的底座转了两圈,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好的视角,却一无所获。第二次经过雷涅身边的时候,她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推了推石雕的底座。沉重的基石纹丝不动,稳固承载着雕像的分量。于是她抬手抓住雕像边缘那起伏柔和的大理石裙裾末端,精瘦但结实的手臂猛然发力,打算借着这个受力点把自己拽上去。可她的衣摆被人拉住了,这次尝试便没能成功。费恩回过头去,看见雷涅以一种称得上大惊失色的表情看着自己,张开嘴唇,但很快便意识到身处的情境,把声音咽了回去,朝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啊哈。费恩想,她猜到他的虔诚不会允许自己尝试爬上圣母像,但当他真的出手阻止她的时候,这种笃定的、能够预判的拂逆却一点儿也没让她觉得生气。相反,她异常耐心地抬起手,指向上方的雕像头颅,随后并拢食指与中指,在自己眉心与心口的位置虚划两个小圈,提醒他不要忘记此行的根本目的。
雷涅肉眼可见地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之中。费恩没有动,她安静凝视着雷涅的脸,等待他做出自己的抉择。最终他表情挣扎地深吸一口气,松开费恩的衣角。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费恩扬起眉毛表示疑问。可雷涅没有回答,他把右手小心翼翼地贴在圣像上,额头轻轻碰了碰大理石的边缘,似乎像在谦卑地告罪,或者祈祷。随后他便鼓起勇气,抬高靴子,笨拙地开始在放置雕像的底座上寻找一处能够承载他体重的落足之处。
他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在教堂内沉重的、浓郁得几乎粘稠的寂静里听起来格外分明。雷涅有些受惊地扭过头,将满未满的月光穿过小礼拜堂狭长的窄窗洒落,费恩正看着他笑。见他回头,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雕像的高度,又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雷涅魁梧的身材,那双浅得接近透明的瞳孔里漾着一丝忍俊不禁的表情,把双手抱在胸口。
『你行吗?』
战术手势里没有这么自由的词汇,所以她用口型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向他展示道。雷涅很难控制住自己不从她的脸上咂摸出一丝微妙的,带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来,像只明明叼走了你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香肠,却还要趾高气昂在你面前从房梁上踏着小碎步不疾不徐离开的猫咪。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她的揶揄:哪怕撇开所有关于信仰的问题不谈,以自己的体重,也确实不大可能在不弄出太大声响的前提下,顺利地爬上这尊表面被雕琢得极尽细腻光滑的圣像。
所以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去,为她充当一块沉默的垫脚石。费恩踩着他的肩膀灵巧地攀上雕像,轻松得几乎像是毫不费力似的。然而就在雷涅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听见隔着两扇门扉传过来的,模糊不清的人声,像是在教堂西翼的大门外有两个人在交谈。雷涅的心紧了紧,抬头去看费恩,后者已经敏捷地蹿到了雕像胸口左右的位置,似乎对这突然响起的遥远声音漠不关心。
交谈声并没有像雷涅祈祷的那样逐渐归于沉寂,反而像是升级成争执般地略微抬高了几分音量。随后他听见大门被推开的门轴转动声,沉重的、稍显急促的脚步声踏了进来,在教堂空旷而沉寂的厅堂里激起回声。
“罗根神父!”出乎意料的是,追在后面的年轻声音听起来相当耳熟,正是先前话题的主人公,恩斯特神父。
他跟在那脚步的后面,焦急地试图说服前者:“没有必要再检查一遍教堂内部了。晚祷离开的时候忘记关紧大门是我的疏忽,但我确信我走的时候一切都完全正常……”
“所有人都有可能疏忽,恩斯特兄弟。”较为年长的声音回答他,“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但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我的工作,不是吗?”
尽管措辞柔和,罗根神父的脚步却一点也没有为此而延迟。皮靴的声音,钥匙轻微的响动和提灯铰链的吱嘎声逐渐穿过中殿长长的走廊,像时钟稳定的滴答。恩斯特走在他身边,年轻神父的脚步显得细碎而凌乱,就好像他必须接近小跑才能跟得上尽忠职守的巡夜人。他结结巴巴地向年长的神父搭话,徒劳地想用一些别的琐事分散他的注意力,可罗根神父几乎不太应答,只有在举高提灯检查时铰链发出的独特摩擦声中,才会稍稍放慢脚步。
这样下去他发现小礼拜堂被打开的门锁是迟早的事。雷涅焦虑地向上望去,费恩踩在雕像的肩膀上,单手抓握圣母头巾的边缘,以一种颇为惊险的姿势探身出去查看圣母的面容。她不可能没有听见隔着薄薄一层木门之外迫近的人声与脚步声。
雷涅紧张地挪动一下脚步,扶在雕像底座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表面轻轻敲打了几下,似乎觉得这样的动静能够穿过巨大的石像传递到费恩身边,提醒她目前的处境,可这显然不切实际。于是他犹豫片刻,压低嗓音呼唤她的名字。透过窗棂的月光照不亮小礼拜堂幽深的穹顶,他看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但费恩只是全神贯注地在雕像身上摆弄着什么,并没有打算回应他的意思。
雷涅担心的事发生了,他清晰地听见中殿里规则的脚步声突然停下,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罗根神父倒抽一口冷气的吸气声。皮靴加快脚步,明确无误地赶向小礼拜堂的方向。恩斯特神父几乎惊慌失措地匆匆追着他跑向门边。
“等,等一下,罗根神父!”
“我本来只是觉得今晚值守的教会猎人一时疏忽,忘了锁上这道门。”罗根神父回答的沉静声音已经近得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简朴的修士袍发出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好像他特意回过身去等待他年轻的同事跟上来,“或许您有什么别的情况想要告诉我吗,恩斯特兄弟?”
年轻的神父支支吾吾地否认,却也拿不出什么借口来阻止。
“……费恩!”
雷涅的心几乎要冲出嗓子眼。他不敢抬高音量,只敢哑着嗓子再次催促她有所行动。
这时费恩才终于从上半身悬空的危险姿态中抽回身来,向着地面张望,似乎在寻找往下爬的攀登点。雷涅不假思索地张开手臂,示意自己可以接住她。费恩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掂量些什么,颜色极浅的蓝眼睛在幽暗中反射散落的月光,明亮得惊人。
在门板发出被人推开的吱呀响声之前,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提灯的光芒照亮足有三层楼高,颀长而苗条的慈悲圣母雕像。尚欠几分到达饱满的月亮在夜晚的这个时候逐渐滑落到了左数第二扇窄窗的边缘,从圣像的背面为她打上柔和的银色背光,与照亮她面庞的提灯暖黄色的光源交相辉映,仿佛从圣母皮肤上泛出一层莹莹的圣光。
罗根神父把提灯高高举起,默默凝视这宛如神迹般的美丽场景。恩斯特神父站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地偷眼打量四周。小礼拜堂拥有五扇狭长的美丽高窗装饰它面向中庭的半弧形墙壁,除此之外的几面墙上也堆满信徒们经年累月的虔敬奉献:圣徒和天使的雕像、恢弘壮丽的油画、织金嵌银的挂毯,像是一起拱卫着矗立在圣堂正中的庞大圣母像,益发显得她的洁白无瑕,仿若神明本身般无玷无垢,纯洁圣灵。
巡夜人举着灯,绕着圣母像仔细地查看了一圈,确认这座教会的至宝并没有缺损,也没有遭遇亵渎的涂鸦。然后他照亮两侧的墙壁,认真清点那些珍贵的艺术品,直到确认一件不落后才放下心来,招呼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恩斯特神父。
“我想这次我们应当把门好好锁上,不是吗?”他温和地说着。
随后橙黄色的提灯暖光慢慢地移出门外,小礼拜堂的门被轻轻合拢,黑铁门锁落下,发出清脆的喀嚓声。罗根神父还特意拽了拽锁扣,确认它们好好地咬合在一起。接着是规律的脚步声在高大的穹顶回声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长的中殿尽头。
雷涅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教堂西翼的大门——那座更为华丽和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费力推上的声响。他那高大的身材被迫蜷缩成一团,藏匿在一尊等身高的哀恸天使背后,而被按在他胸口的脑袋就远没有他那么谨慎,此刻已经不安分地从他的外套底下探出头来。
低垂的月光照在她银白色的短发上,散射出一圈明亮柔和的光晕,仿佛她自己就是个小小的光源似的。雷涅刚才在情急之下扯过外套的前襟遮挡住她就是为着这个原因,可是这会儿巡夜人已经离开,费恩抬起头,和他一起专注地聆听教堂外面逐渐远去的模糊脚步声,刀削般的锐利侧影是如此美丽,以至于他的心中朦胧地升起一点不愿打破这种气氛的荒谬念头。
不过也仅止于念头。在最遥远和模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之后,雷涅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让费恩先从这个狭小局促、不怎么舒服的空间里钻出去,然后自己也跟着挤出来。费恩站在月光下整理自己的衣领,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雷涅迟疑地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打出手势,问她是否还要继续“侦查”。费恩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看了看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扬起手,给他看夹在手指之间的一个小巧玻璃瓶。鼻烟壶那么大,紧紧塞着软木塞,瓶内盛着大约不到一半的黑色物质,介于浓稠的液体和固体之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仿佛在轻轻颤动的错觉。在纳塔城曾经跟那些哼着古怪歌谣的怪物战斗过的人都不会忘记这种质感。
她张开嘴,似乎打算直接告诉他点什么。但就在此时,小礼拜堂门外的铁锁——被守夜人再三确认重新锁好了的那一把——发出了轻轻的,被人用来叩击门扉的声音。
“……费恩小姐?雷涅先生?”他们听见恩斯特神父的嗓音,压得极低,甚至因为明显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你们两位还在里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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